查看完整版本: 府天 -【明朝謀生手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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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49 PM

第四十五章 贈君徽州府志

    葉小姐輕輕皺了皺鼻子,又歪著頭想了一想,最後指使丫鬟道:「派兩個妥當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說是爹送的。」

    當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縣學宮,再次把趙五爺悄悄帶了進去見了劉會,轉達了這一層意思之後,他又和他們就接下來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馬家客棧。可他前腳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後腳秋楓便在外頭敲門道;「小官人,葉縣尊讓人送書來了。」

    送書?什麼書?走的時候沒聽那位縣尊提起啊!

    汪孚林滿頭霧水,等兩個家丁各自雙手抱著一摞書進了院子,看樣子還不是一本兩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驚了。然而,從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書是葉縣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囑託一個字沒有,甚至也沒捎帶什麼手書字條解釋一下。這會兒金寶也還沒從縣衙李師爺那兒下課回來,他也只能留下書,打賞了這兩個家丁之後,就招呼了秋楓一起把書搬進了堂屋。解開外頭包著的那一層油紙,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書名。

    《徽州府志》。

    秋楓這幾天雖說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幾處地方,但無不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他根本沒辦法從這些瑣碎的行動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獨只知道縣尊對自家主人頗為看顧,只要投帖就會接見。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官人,縣尊送這《徽州府志》來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點,發現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編纂的,距離如今只過去了四年,他仔細思量了一陣,心裡便有了計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應該不是縣尊送的。」

    「不是縣尊?難道還會有人敢冒充縣尊給小官人送書?」

    「有人送書是好事,管他是誰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這些書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隨即就拍了拍手說,「你若喜歡也儘管看。」

    見汪孚林說著便徑直往外走去,秋楓瞅了一眼這兩大摞書,有些不以為然。又不是下科場時派得上用場的經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麼好看的?

    雖說近日東奔西走,對徽州府和歙縣那些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多了不少瞭解,但這一套《徽州府志》對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為這個,他當即喚來掌櫃,拜託其找個夥計去書坊問一聲可有歙縣誌出售。不多時,那跑去買書的夥計就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小官人,書坊主人說,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幾個版本,但歙縣誌本朝沒編過,前朝似乎也沒有。」

    從古至今這麼多年,居然歙縣人都從來沒編過歙縣誌?

    汪孚林頓時無語了,隨即明白別人單單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於是,他賞了那伙計十文錢,就把人打發了出去。等到金寶從縣衙回來,他問過之後得知其今天壓根沒見過葉鈞耀,更不要提送那套書的事,他心裡就更加如同明鏡似的。

    不消說,送書的人一定是那位葉小姐!他只不過是透過丫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縣千金倒好,轉手就送了他這樣一套書!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兒倒冰雪聰明,這難道叫做歹竹出好筍?咳,不能對葉縣尊太苛刻,不是膽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這已經很難得了!

    於是,汪孚林忍不住對金寶問道:「金寶,這幾天你去李師爺那聽講,可還見過葉小姐?」

    金寶老老實實地說:「葉小姐來過,但頂多就是在門外對葉公子說兩句話,再也沒露過面。」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對這位上司的女兒稍稍添了幾分純粹的好奇。只不過,他眼下需要理會的事情太多,這事兒也只不過猶如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小石頭,漣漪散盡就無痕無蹤了。下午他沒再出門,囫圇吞棗似的翻了幾卷徽州府志,而另一邊金寶在完成李師爺佈置的功課,就連秋楓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論語集注,堂屋裡恰是一片靜悄悄。

    而這樣的靜寂,最終被一個突然大力推開門的聲音打破。

    「雙木!」

    汪孚林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吳天保,他登時吃了一驚,連忙丟下手頭的書,迎了上前:「舅舅,您怎麼來了?難道二娘和小妹……」

    「這麼大的事情你還想瞞人?上次大宗師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經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錯過,你就不知道給我早送個信!」吳天保一如既往聲若洪鐘,見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嘆了口氣說,「只不過,我也不是單單為你進城,我這次也接了糧長。你不知道麼?後日就是糧長謁縣尊的日子。」

    又是糧長!

    汪孚林原本還以為舅舅是因為自己倒的黴,仔仔細細一問,他才知道,他母系吳家從前世代承襲了一個糧區的大糧長。而這些大明開國之初的鄉間大族,如今要麼徹底敗落,根本負擔不了糧長的開銷;要麼飛黃騰達,早就撂挑子不幹了;如同吳家這樣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數。

    所以,一區大糧長僉派到自己頭上,吳天保實在是躲不開,又或者厚臉皮推給別人。畢竟,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他這個世襲糧長是當定了。等汪二娘終於忍不住送信告訴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攤上了這一重役,外甥為此已經到城裡活動了,吃了一驚的他自然慌忙往城裡趕。

    此時此刻,他見汪孚林久久無語,便雙手按著他的肩頭說:「雙木,別擔心,你家又不是世襲的一區大糧長,單單論田畝,也無論如何不至於非得要你爹頂,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鬧開來,縣尊總應該會為你做主的。舅舅這邊你不用管,岩鎮素來還算富庶,被點了糧長幫貼的兩家都已經在湊銀子,我那家裡也還有些家底,還沒到賣房子買地的地步,咬緊牙關忍一忍,這一年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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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0 PM

第四十六章 新鮮出爐的代理縣令

    自己家和舅舅家居然攤上兩區糧長,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鬱悶,還是該氣惱,只能暗自在心裡把那小農意識的朱元璋給罵了個半死!從古到今,何嘗有明朝這樣不靠譜的收稅方式?簡直是前人坑後人,坑死人不賠命!

    可如今是皇權社會,他也只能腹誹罵兩聲,嘴上又反過來安慰吳天保,又留其在馬家客棧同住。然而,吳天保說是在府城堂兄家暫住,得知他在這馬家客棧已經盤桓了七八天,臨走時卻硬是留下了五兩銀子給他,道是錢多不壓身。

    本著報喜不報憂的心理,汪孚林沒有對舅舅說明那些彎彎繞繞的關節,親自將其送出了馬家客棧之後,他回轉堂屋之後,便開始繼續翻《徽州府志》。

    這一夜,堂屋裡三個人都沒睡好。汪孚林挑燈夜戰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腦子裡全都是各式各樣的數據;金寶在思量自己能夠幫家裡做點什麼,努力地攥緊了小拳頭;秋楓則在想著一張賣身契不但斷送了自由,還斷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夠有機會接觸書本,將來又該怎麼辦?

    於是,當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時候,每個人眼睛裡都是血絲密佈,顯然真正入睡的時間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區糧長齊集謁見縣尊的日子。可這一天早堂,葉鈞耀卻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風聲說,自己偶感風寒,病了不能理事。這即將步入六月的大夏天裡怎麼感染的風寒,縣衙中那些屬官吏役全都心裡有數。尤其是戶房司吏趙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對黨羽說,縣尊這是心虛不敢見人。用他的話說,堂堂一縣之主,竟是連一個自己還算看好的生員都保不住,都沒法免除其家中的糧長之役,這縣令當得著實是太窩囊了。

    而司吏當到他趙思成這份上,輕輕鬆鬆就轄制了縣尊,怎不得意?

    縣令不管事,總得要有個人署理。論品級自然是該方縣丞頂上,可知縣官廨中的葉縣尊卻捎帶出來一句話,請縣學教諭馮師爺來暫時署理,把糧長謁見這檔子事接過去。這本來絕不合規矩,但葉縣尊卻掣出了一個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縣主司赴京朝請時,績溪縣曾經由縣學教諭楊師爺來署理縣令!

    可是,馮師爺之前為了汪孚林家中僉派糧長的事情去和縣令商談,明顯站在汪孚林這一邊,這事兒六房胥吏無人不知,因此趙思成哪會讓縣尊這招得逞,一得知縣尊屬意於馮師爺接手,他就立刻跑去縣丞廨求見方縣丞。

    歙縣是徽州府首縣,故而縣丞、主簿一應俱全。然而,明朝初年,這些僚佐還有發揮能力的地方,現在就是猶如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給個缺,實權卻一分也無,不止他們,就連典史也遠不如當年風光。所以,方縣丞作為監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縣熬油似的當了兩年多縣丞,卻是好處基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家裡就他和老僕兩人,妻兒在淳安老家守著幾畝地,別說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飯就連點葷腥都沒有,竟比下頭六房裡頭最不起眼的書辦還慘!

    縣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縣兩大雜佐官的官舍,赫然位於整個歙縣衙門最最邊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築,都只有一進院子。當趙思成進屋之後,只覺得這裡比自己的吏舍還要寒酸。往日他這樣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縣丞這種最沒前途的官,這竟還是他就任司吏後第一次登門,因今天事急來不及,只帶了一盒糕餅,看到那老僕接了禮物進去喜上眉梢的樣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戲。

    因此,他破天荒給方縣丞做了個長揖,等到落座之後更是滿臉堆笑地說道:「縣尊既然病了,按理臨時署理一兩天的,怎麼也該是二尹,怎能讓學官越俎代庖?績溪縣是因為地方小,根本就沒有縣丞和主簿,這才不得已讓縣學教諭楊師爺署理,縣尊這是糊塗了!府城縣城不過是一牆之隔,要真的傳到段府尊耳朵裡那像什麼?二尹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才對。」

    方縣丞還是第一次打人口中聽到這一聲二尹的敬稱,一時有些飄飄然。可他更知道自己這縣丞也就是放著好看而已,打太極似的輕易不接話茬。趙思成知道對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因此陪著打了一會哈哈,便突然拋出了一個誘餌。

    「而且,這糧長上任,就和里長上任一樣,乃是大事。謁見縣尊的時候,照例要上供的。葉縣尊家境殷實,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見方縣丞臉上神情漸漸變了,但還是不肯鬆口,趙思成不得不拿出殺手鐧,「再說,這夏稅一事何等要緊,若是縣尊因為這一病耽誤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後,把事情給辦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縣丞登時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地盯著趙思成,好半晌才聲音乾澀地說道:「你可別騙我,大明何嘗有過這樣的規矩!」

    趙思成知道方縣丞是監生出身,他幹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有時候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再說了,二尹這一任快滿了吧?大不了就任滿回鄉,只要不是兩手空空,家裡妻兒也能高興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進一步,豈不是天大的歡喜?想來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個人。」

    方縣丞知道趙思成背後有人,臉色變幻個不停,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說道:「那好,我去試試,馮師爺那我去說,只要他放棄,這署理我就幹了!」

    果然,方縣丞親自跑了一趟歙縣學宮,等他回來時,便帶來了馮師爺聲稱不懂實務,不敢署理縣令的消息。這下子趙思成如釋重負,鼓動六房其他胥吏齊齊提請鬧騰了一陣,不多時知縣官廨那邊就傳來了回應——葉縣尊妥協了,交由方縣丞暫署縣令!

    這下子,趙思成才算是徹底放心,當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興興喝起了小酒。葉鈞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兩攤派公費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1 PM

第四十七章 我就是賴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卻是這些天裡歙縣衙門最熱鬧的一次。廊下早起等著早堂的除了吳主簿和羅典史,以及眾多的六房胥吏書辦和三班衙役之外,還有十幾個衣衫各異的老老少少,這便是剛剛僉派的各區糧長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區糧長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縉紳,哪個知縣也不敢這麼大喇喇地讓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經離那樣的黃金時代過去了百多年,大多數糧長的臉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淒悽慘慘慼戚的倒是不少。

    當了糧長,那簡直是傾家蕩產!幸好現如今不是一輩子,而是一年,否則乾脆上吊得了!

    當然,也有幾個人鎮定自若,顯然別有所圖。和有些人把糧長當成是要命的勾當相比,他們卻視之為香餑餑,這就是靠著糧長的名義橫行的鄉間一霸了。相形之下,吳天保人站在那裡,眼睛卻在左顧右盼,著實心不在焉。因為他直到現在還沒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遠在漢口趕不過來,汪孚林身為其子,今天也是必須到場!哪怕當庭抗爭,那也得人來才行!

    「升堂了!」

    裡頭這扯開喉嚨的聲音傳來,吳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後一次往外頭儀門看時,終於發現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的他趕緊打起精神,不再東張西望,目不斜視地隨著其他人一塊入內。由於消息不夠靈通,從前又沒親眼見過縣尊,他甚至沒注意到今日昇堂的不是葉縣尊,而是換成了方縣丞。

    他沒發現,大多數糧長也沒發現,卻有少數人已經知道了這一層變化,包括把知縣官廨後門當成自家後門走的汪孚林。

    所以,糧長們一個個行禮拜見的時候,唯獨位列最後的汪孚林身為秀才,行的是揖禮。雖說這舉動顯得很扎眼,可方縣丞底氣不太足,乾脆避過了目光,不去看末尾這小秀才,端著架子說了一些勉勵的話。正當第一次訓話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葉鈞耀那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感覺,說得無比起勁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無比煞風景的聲音。

    「敢問方二尹,我歙縣人戶眾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麼時候需要僉派生員之父為糧長了?」

    汪孚林踩著點才到,又站在最後頭,除卻一直在關注他的吳天保之外,大多數糧長都根本沒注意到他。這會兒他們紛紛回頭,當發現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個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時起了一陣騷動。還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剛剛的稱呼,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個坐在縣令之位上發號施令的人並不是縣尊,而只是本縣縣丞麼?

    從明倫堂和新安門兩次事件來看,趙思成認為汪孚林只是個有點小才,做事衝動的愣頭青,他早就料到今天這小秀才定會當眾發難,因此便對主位上有些準備不足的方縣丞使了個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須知當年太祖爺爺定下官員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從來就是雜泛差役,而不是裡甲正役!而歷代以來,每次都有相應的旨意,比如說,正統年間,英宗爺爺下旨意說,令在京文武官員之家,除裡甲正役外,其餘一應雜泛差役俱免。」

    他一邊說一邊用嘲諷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在京文武官員尚且如此,更何況生員?裡甲正役是惟正之供,這正是太祖爺爺當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須當差,這就是祖制,是規矩!」

    當初汪秋就曾經在自己面前這麼忽悠過,吳里長也同樣這麼轉述過,可現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吳下阿蒙了。別說他剛用一天一夜的時間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連日以來又接觸到了各種陳規陋矩,他還特意去書肆翻過《大明會典》當中的相應條文,又向劉會以及趙五爺討教了許多。

    所謂的裡甲正役,指的是徵收稅糧,以及根據上頭的攤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應付官府攤派的種種公費,說到底賦役不分家,這種裡甲正役和賦稅差不多一個理兒。至於雜泛差役,這才是實際意義上的當差,比如什麼河工、驛夫、門子、膳夫、馬伕之類的差遣,弘治以後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紳之家免役是只免後者,不免前者,但實際的操作上,大多數情況是,只要有個秀才功名,什麼差役都免,而且還能同時讓其他兩個至親男丁優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稅一樣,說是一個秀才只免兩石的賦稅,其實大多卻是無論名下有多少畝地,全都一文大錢不交。不止歙縣,天下各處都這麼幹,否則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階徐閣老怎會家裡有那麼多地?除了土地兼併,還有就是想要免稅的百姓蜂擁投獻過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規定的免稅額度,別說一個徐閣老不夠,一百個填進去都恐怕不夠。可這種不成文的制度就是這麼神奇,徐閣老照樣一文錢也不交。於是,所在州縣額定的稅賦,就都分攤到小民頭上了!

    當然,徐閣老一倒台,這些地加上他的兒子,就一塊倒霉了。這是清算,和陳規陋矩無關。所以,這就是雖違反祖制,但也同樣沒人敢去觸犯的陳規陋矩!

    見汪孚林沒說話,趙思成還以為他被自己這番話給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說:「太祖爺爺和成祖爺爺的時候,都曾經有在國子監讀書的監生,因為家中承擔裡甲正役,放棄學業回家,等到裡甲正役服完,這才重回國子監,一時傳為佳話,現如今汪小相公卻藉著功名要免除裡甲正役,這豈是讀書人應有的樣子?更何況,我徽州府六縣,生員之家為糧長的舊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趙司吏,勞煩停一停。」汪孚林突然開口打斷了這個越說越起勁的傢伙,微微笑道,「你說得不累,我聽著也累了。我剛剛說的話,似乎你只聽了半截,你聽好,我說的是,正因為本縣豪富之家眾多,我這個生員家裡不過百多畝地,家父怎麼就會被僉派為糧長了?前提是在於本縣豪富之家多,所以怎麼都輪不到家父出任一區糧長,而不是我身為生員,家裡就不肯當糧長,這個前提請你先聽清楚。」

    見趙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著這功夫,他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家中雖然有一百三十多畝地,但我今年十四,養子金寶年方八歲,全都未滿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親行商在外,也就是說,我家中雖有田畝,卻只有一丁,如果這樣的條件也夠大糧長,咱們歙縣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戶了!而趙司吏家裡,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畝,在歙縣城中有鋪面三間,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內,從來都沒有被僉派過糧長,我沒有弄錯吧?」

    汪孚林口口聲聲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縣那些家資巨萬的富貴人家給牽扯進來,他簡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這突如其來的穿心一箭,竟刁鑽地直指趙思成本人!見那些起初還滿臉嘲弄看著自己的糧長們一時間面色各異,而趙思成則是再沒了剛剛的揮灑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顯得狼狽不堪,他便又丟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畝,比丁男,我知道趙司吏一定很不服氣,那我們也不妨來比一比家資。松明山村民人盡皆知,我家雖有地,卻並不寬裕,吃的是田地裡出產的菜蔬糧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這次進學,才買過唯一一次絲絹,一共兩匹,用了不到一兩半銀子,平日甚至沒錢和親戚往來。

    家父雖行商在外,卻一無恆產,二無店舖,甚至因為囊中羞澀,最初幾年還做了賠本生意,如今這些年都沒回來過一次,因此這次在外病倒,家母趕過去侍疾的時候,還帶走了家中這些年所有積蓄,總共五十兩銀子。而趙司吏身在歙縣,人情開銷闊綽,聽說動輒五兩十兩的人情不說,在外還大肆放錢,月息五分,總共少說也有幾百兩之多,相形之下,家資誰多,大家都應該清楚。」

    一直以來,汪孚林給人的印象就是個有點小才,冒失衝動的小秀才,不止趙思成,六房胥吏無不知道他進城活動期間,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縣令葉鈞耀身上,成日裡奔走縣衙,差點就把知縣官廨給當成自家後門了。因此,誰都沒想到汪孚林會突然把矛頭對準趙思成,而且還幾乎把趙思成的家底全都用這樣的方式給翻了出來。

    終於反應過來的趙思成也簡直快給氣瘋了。他已經意識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卻以為對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疊精神,正要展開凌厲反擊,可接下來他就看到汪孚林衝自己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那一瞬間,他竟是覺得心底直冒寒氣。

    「所以,既然趙司吏口口聲聲祖制,那麼,我建議恢復歙縣從前十五糧區,每區糧長一正兩副的洪武祖制。據我所知,趙司吏和我家本來就屬於一大糧區。那麼,請趙司吏來當這個正糧長,我雖未成丁,但願意替父分憂擔當其副,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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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2 PM

第四十八章 中場休息和繼續找茬

    如果說剛剛比田地比人丁比家產,已經有人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那麼現如今汪孚林打著我不好過,也讓你不好過的主意,硬是要把趙思成給拉下水,堂上眾人的某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尤其是吳天保身為汪孚林的舅父,眼見從前生性孤僻的汪孚林今天竟用出這種招數,他簡直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趙思成原以為今天準備充分,從歷代誥旨,到舊例,再到成文不成文的律例都齊全,一定能夠把汪孚林的氣焰徹底打壓下去,回頭這小秀才就會乖乖回去搬救兵了,到那時候才是他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可誰能想到,就好比他在前門砌好了堅固的圍牆,汪孚林卻虛晃一槍,直接踹開後門闖進來了!慌亂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即往主位上的方縣丞看了一眼。

    今天可是我把你拱上去的,萬一我出岔子,你日子也不好過!

    方縣丞當然看得懂趙思成的騎虎難下,他本想去拿驚堂木,可他自忖沒底氣,拍不出葉縣尊那種氣勢,便只能放下手,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糧長之事乃是國朝初年定下的規矩,州縣主司需得以禮相待,各位遠來辛苦,又起了個大早,不如先到幕廳喝杯茶稍待片刻,本縣……本縣丞把事務處理完之後,再接見諸位如何?」

    哪怕只是代理縣令如此屈尊降貴,也足夠一大幫糧長受寵若驚,就連那些在鄉里橫行說一不二的,此時此刻也不禁多瞧了汪孚林幾眼。而剛剛一副我就是賴上你架勢的汪孚林,這會兒也彷彿暫且心滿意足似的,沒有繼續爭執下去,算是默許了方縣丞的和稀泥。

    等到十四個糧長以及一個糧長代理汪孚林暫且下去,趙思成鬆了一口大氣。他也顧不上接下來早堂上的氣氛如何詭異了,立刻打發了自己的心腹,一個主管糧科的典吏去後頭知縣官廨打探消息,以防葉鈞耀和汪孚林早有默契,今天是特意給他挖坑。不多時,那典吏躡手躡腳地從外頭回來,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司吏,那小秀才的養子不是和縣尊公子一同在李師爺那聽講嗎?今天一大早他沒去上課,打一來之後就跪在縣尊房前求懇,到現在都還沒起來!」

    「那就好。」趙思成按了按胸口,如釋重負地說,「看來那都是那小秀才自己亂撞,沒有縣尊當後盾,我還不至於怕了他!」

    歙縣衙門大堂左廂,是一座偏廳。原本這裡叫做典史廳,但典史這個首領官從明初到明中期風光無限了一陣子,甚至還出過從典史考中狀元的牛人,但此後典史一職就日落西山,和縣丞主簿一塊成了被縣令掃進垃圾堆,再沒有半點實權的角色。所以歙縣衙門這座典史廳,在歷史的洪流之中羞羞答答改成了典幕廳,大多數時候都是師爺辦公的場所。可現如今葉縣尊只有個李師爺,李師爺其實又是個門館先生,這裡就自然而然空閒了下來。

    眼下十五個糧長被請到了這裡喝茶——雖說汪孚林對這喝茶兩個字總感覺怪怪的,但並不妨礙他和舅舅吳天保坐在一塊,一面喝著那完全說不上啥滋味的茶,一面低聲交流著。別看他剛剛在大堂上振振有詞,把趙思成給駁得全無威風,可吳天保以長輩和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他要注意分寸,不要得意忘形等等,他卻一句還嘴都沒有,一面聽一面點頭,眼神卻在其他人身上掃來掃去。

    果然,他發現好幾個人全都在悄悄打量自己。這幾個人雖說都穿著綢緞衣服,但看模樣卻像是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似的,要多侷促有多侷促,一面坐著,一面還在用手捋衣襟上的小小褶皺。而那幾個自顧自翹足而坐的,則是神態自若,彷彿對糧長之役很有些心得。果然,他就只聽得耳畔傳來了吳天保的聲音。

    「靠牆邊那幾個,全都是十年之中當過兩次甚至三次糧長的狠角色,催科的時候比差役還要厲害,每次都能落下一大筆進腰包,你可別招惹他們。」

    「舅舅放心,我只認那個趙思成,只拖住這個傢伙,別人和我無關。」

    汪孚林有意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果然,接下來關注他的目光就少了許多,尤其是吳天保提到的那幾個狠角色。隨著茶水少了,又有人上來添了熱水,幾輪下來,那幾個彷彿頭一次穿好衣服的糧長就漸漸有些坐不住了,顯然是有些尿急。可他們到門口一問,候著的白役卻沒有剛剛端茶倒水時那般客氣了,一白眼睛便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歙縣衙門,上頭方二尹什麼時候召見你們還不知道呢,忍忍吧!」

    一聽這話,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老人登時變了臉色。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他早起就沒敢喝水,可被人請到典幕廳奉茶,他不知不覺就忘了喝水喝多了會尿急,實在忍不住了方才厚顏相問,可如今得到的只是一個忍字。面對那白役惡意而嘲弄的眼神,他整張臉都忍不住抽搐了起來,而他身邊其他兩個人亦是臉色發白。尤其在對方又說出了一句話之後,他們更是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記住了,這是在歙縣官衙,要是一個忍不住,尿在身上又或者地上,可是藐視官府之罪!」

    這大熱天的,汪孚林也知道喝水有什麼麻煩,本來就只是含一口茶水潤潤嗓子,餘下的趁人不備往地上一潑,哪裡會真的一杯杯往肚子裡灌,聽到這裡,他終於品出了幾分滋味來。莫非,針對自己上次去送大宗師時那突然尿遁,於是此刻有了這一招?見那三個被人從門口擋回來的糧長苦苦忍耐的窘樣,他便隨手一彈袍角站起身來,信步往門口走去。果然,剛剛那白役立刻伸出手來阻攔他。

    「縣衙重地,二尹隨時召見,還請別亂跑。」

    「我又不是第一次進縣衙,不勞提醒。既然早堂沒完,我去後頭官廨探望探望病了的葉縣尊!」

    那白役登時為之一愣,可想到趙思成的囑咐,他把心一橫,還想再繼續攔阻,耳畔就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別忘了,之前剛有一批狗腿子挨了打之後被革除出去,據說百姓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下場可都慘得很!」

    葉縣尊快刀砍向那些毆打劉會的白役,確實讓縣衙中剩下的人為之心肝俱顫。所以,那白役和汪孚林四目相對,竟是情不自禁地讓開了路,由得汪孚林提腳跨過門檻出來。而汪孚林前腳出來,卻還回頭招呼道:「要是有忍不住的,便隨我出來透透氣。前頭衙門不肯通融,後頭葉縣尊那兒未必就不能通融。」

    那三個憋得發慌的糧長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來,那白役一個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把人帶了出來。意識到這事兒萬一鬧到縣尊那去,絕對是個**煩,他只能硬著頭皮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解釋道:「小的帶各位去官房就是……」

    當有意拖延早堂時辰的趙思成得知典幕廳發生的這一幕,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暗罵汪孚林厚顏無恥,竟敢連尿遁也敢用縣尊做幌子!

    知道拖字訣暫時沒用了,他只能授意方縣丞重新召見糧長們。眼見這又要開始新一輪的較勁了,不想惹事的秦主簿和羅典史已經找機會溜之大吉,就連不相干的其他六房和承發房的小吏也走了不少,和最初大堂上人頭濟濟的樣子相比,眼下汪孚林一行人再入大堂,這裡已經人空了一大半。

    趙思成要的當然不僅僅是汪孚林尿急出個醜,而是要藉著這一段空閒打擊對方原本高漲的銳氣,同時積蓄自己的氣勢。所以,當這些糧長重新在大堂上站定,他便先下手為強,第一個開口說道:「歷來僉派糧長,從來都不容挑三揀四。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正是要開始徵收夏稅的時候,哪裡還能有功夫拖延?若是今天任由汪小相公你這樣挑三揀四,硬指不公,日後一個一個全都如此,我戶房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不等汪孚林開口反駁,方縣丞便立刻按照趙思成的目光,念起了面前那長長的單子,無非是要各大糧區額定要徵收的夏稅小麥、茶葉、絲絹,以及下半年要上供的物料、攤派的軍費以及各種雜項銀子,比如縣廨公費。當聽到那高達五千兩的攤派公費時,十四個正兒八經的糧長全都大吃一驚,可那數字須臾而過,接下來則是各種瑣碎的數字。

    趙思成今天出師不利,早就對這小秀才無比提防,竟是也沒顧得上方縣丞,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汪孚林。卻只見其彷彿根本沒有在聽,而是在和身邊的吳天保嘀嘀咕咕說著什麼。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有半點放鬆警惕,只恨自己與其隔著中間那寬敞地帶,聽不見其說的話。

    終於,等到這長篇大論一唸完,方縣丞還來不及喝口水潤嗓子,就只聽汪孚林突然再次開口道:「方二尹這是唸完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4 PM

第四十九章 大逆轉!

    這小子果然又找茬!

    趙思成已經覺得整個面孔都繃緊了,要不是這兒是公堂,要不是汪孚林背後有人,他恨不得沖上去破口大罵,這時候卻只能咬牙切齒地問道:「汪小相公還有什麼見教?」

    「見教不敢。」汪孚林閒閒地吐出四個字,突然話鋒一轉道,「趙司吏,你以為我是傻子,不記得從前的數字不成?絲絹和茶暫且不提,夏稅的正麥、耗麥、腳麥,全都是有定數的,今年為什麼要比去年多兩成?你不會是說,把去年的積欠全都放到今年了吧?」

    只要所有糧長在聽完當堂畫押之後,這些數字就變成了一定要完成的任務,趙思成沒想到在方縣丞那樣又急又快的唸誦聲中,汪孚林竟然還能分辨出數字,而且看情形竟然早就打聽到了去年的夏稅數額,登時心中咯噔一下。他是聽了下頭一個書辦的建議後,故意在汪孚林所在那個糧區裡多加了兩成,徹底讓他沒法翻身,而即便到時鄉間百姓鼓噪起來,自己也可以用填補積欠糊弄過去,可沒想到一開始就被聽出來了。

    他算是明白汪孚林今天此來純粹是攪屎棍,當下就索性撕破臉道:「正是如此,去年積欠,今年結清,天經地義!」

    汪孚林這才往其他糧長齊齊拱了拱手道:「天經地義?各位糧長,有誰覺得,每個糧區要徵收的夏稅以及各種歲辦費用全都增加兩成,這是天經地義?現如今糧長都是一年一輪,各管一年,不問從前,誰願意為前任背黑鍋,讓鄉親父老指著脊樑骨罵娘?」

    轟——

    哪怕是之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那幾個惡霸糧長,剛剛聽著數字,心中都頗有驚疑,這會兒不禁全都變了臉色。藉著徵稅的時候揩油,這種事他們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輕車熟路,可一兩銀子多收個六七分甚至八九分,問題不大,一下子就多出來兩成,鄉里之間那可是要炸開鍋的,而且這樣自己哪裡還有餘地趁機多多加派?他們就算手段再狠,背景再雄厚,也恐怕抵擋不住!

    「趙司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時候收夏稅還要連帶去年的積欠!」

    「沒有這般道理!」

    趙思成這才真正醒悟過來。他哪裡會愚蠢到在十五糧區上全都加上去年的積欠,只不過在汪孚林所在的這個糧區上少許動了些手腳,其餘糧區的夏稅數額都還是沿用去年,可這會兒被汪孚林一煽動,竟是一個個人全都炸開了鍋!他剛剛只集中精神關注汪孚林的言行舉止了,根本沒有留心方縣丞念的那些數字!頃刻之間,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上首主位上的方縣丞,卻不想一直唯他馬首是瞻的方縣丞突然用力一拍驚堂木,竟是怒喝了一聲。

    「趙司吏,這到底怎麼回事!各位糧長所說可是真的?」

    趙思成三步並兩步衝到正位,連問都沒問一聲,先從大案上將那一沓寫滿了數字的字紙給搶了過來。這是他交給方縣丞的,每個糧區幾個相應的數字,一目瞭然。這是他親手寫上去的,可如今那字跡依舊熟悉,可數字卻完全不對。除卻汪孚林那個糧區,其餘十四個糧區比自己最初的數字統統浮漲了兩成!

    可這些寫滿了數字的字紙,他是親手交給方縣丞的,怎麼會完全和他起初寫的不一樣!

    他看向了端坐如鐘的方縣丞,終於明白了過來,登時又驚又怒地叫道:「你竟敢……」

    「什麼你!趙司吏,你簡直是膽大包天!」方縣丞今天第二次重重敲下了驚堂木,惡狠狠地說道,「這夏稅徵收何等大事,豈容你擅自更改祖制!來人,給我扒了他這一身吏袍!」

    眼看兩個如狼似虎的皂隸向自己撲了過來,把自己拖離了方縣丞身邊,三下五除二便扒下了那身引以為傲的吏袍青衫,將他摁跪在了地上,趙思成只覺得太陽穴都快炸裂了開來,滿口腥甜,胸口亦是一陣陣刺痛難當。他惡狠狠地抬頭看著本以為完全操縱在自己掌心的方縣丞,到現在還有些難以置信就栽在了這麼一個平素從來沒瞧得起的小人物手中。

    而方縣丞一聲令下直接扒了趙思成的吏袍,繼而也就威嚴地對目瞪口呆的眾多糧長微微頷首說:「祖制不可破,今年的夏稅數額,一應照舊。只是今天戶房出了這樣的紕漏,還得重新整理一下從前夏稅的數額,各位還請在縣城再留一陣子,傍晚申時之前就會召見各位,重新宣佈。」

    無論是頭一回擔當糧長的那幾個畏縮鄉民也好,還是已經視此為生財之道的老油子也好,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趙司吏如何他們不管,只要自己負責的數額不要比往年抬高太多,他們回去也勉強能夠應付。所以,一個個糧長相繼滿臉堆笑地向方縣丞這位代理縣令行過禮,繼而就二話不說告退離去。

    汪孚林也同樣行過禮後,和吳天保一同離去。只是出了大堂,他就歉意地對吳天保笑了笑說:「請舅舅先走一步,我還有些事要辦。」

    吳天保聞言一愣,瞅了一眼一點都沒有要走意思的汪孚林,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出了離開的一步。因為他本能地覺著,自己呆在這裡似乎對外甥沒什麼好處,反而還會礙手礙腳。只是,在從那漫長的甬道離開縣衙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卻只見大堂前的台階下,汪孚林站著的身影雖並不高大,脊背卻挺得筆直!

    此時此刻,他想起之前對外甥的那些提醒和教導,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嘆了一聲。孩子他爹娘,你們看到了嗎,雙木長大了!

    閒雜人等全都沒了,趙思成那些留在大堂上的黨羽面對這樣的大逆轉,這時候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剛剛那個被趙思成差遣去打探的糧科典吏竟是衝著方縣丞厲聲喝道:「方二尹,你不過是因為縣尊病了,這才臨時署理幾天縣令,你憑什麼敢革除趙司吏!」

    「就憑你說我署理縣令,革除區區一個青衫令史,自然是區區一句話就行了!」方縣丞平生第一次這麼強勢,只覺得那種滋味真真是痛快極了,忍不住又拿著那驚堂木往大案上重重一拍,繼而指著那跳出來的典吏喝道,「反倒是你,區區一個典吏,竟敢如此咆哮公堂?來人,也給本縣丞扒了他的吏衫,這歙縣衙門容不得如此不懂上下之分的狂徒!」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6 PM

第五十章 你這個歙奸!

    那典吏哪裡想到自己只不過跳出來維護一下趙司吏,竟然就遭到如此對待,一下子懵了。隨著那兩個皂隸又沖了過來,乾脆利落地扒了他自己的吏衫,摘了他的帽子,因為天氣熱,裡頭根本沒穿中衣的他竟是光著腦袋的同時又光著膀子,就這麼狼狽萬分地站在了大堂正中央。發現那些往日的同伴這會兒全都瑟縮了腦袋,沒有一個敢出頭的,他登時欲哭無淚。

    方縣丞卻一不做二不休,沉聲喝道:「來啊,給本縣丞將他們打出去!」

    事到如今,趙思成要再不知道方縣丞有恃無恐,他這個媳婦多年熬成婆的司吏也就白當了。雖說不知道這些皂隸怎生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他還是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服,我要見縣尊!」

    「縣尊是不會見你的。」

    這一次開口的,同樣是氣定神閒的方縣丞。

    趙思成只覺腦袋轟的一聲,直到兩個拿著水火棍的皂隸開始拿著棒子轟自己。他狼狽地盡力躲避著,可胳膊上小腿上須臾就猶如雨點一般中了好多下,雖然那疼痛還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那種屈辱感卻讓他氣得連胸口都快炸裂了開來。一想到自己,他終於忍不住高聲說道:「戶房賬面上……」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吏役之中,突然又一個典吏高聲叫道:「方二尹,不能就這麼放過趙司吏,戶房賬面上的賬不對!上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時候,戶房在歙縣各家豪商士紳那兒派捐,總計六百兩,實際開銷五百兩!他卻記賬為從公費中支出五百兩,實則把這派捐的六百兩全都進了自己腰包!」

    下頭眾多吏役一下子起了騷動。賽龍舟之後,他們這麼多人統共分了一百兩落腰包,已經覺得油水不錯了,沒想到趙思成竟然這麼狠,整整六百兩銀子,竟然用移花接木之計全撈了!

    趙思成幾乎難以置信地往聲音來處看去,見那說話的赫然是他升任司吏之後,因為巴結他不錯,資格又老才提拔上來的錢科吳典吏,他登時只覺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整個人完全涼透了。他傻傻地看著方縣丞驟然之間雷霆大怒,聽著他指著自己一番破口大罵,又看到兩個皂隸上來拖拽自己,而意識到這一次要遭遇牢獄之災,最知道牢裡那些貓膩的他終於一個哆嗦驚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這是玩火,今天是我,下次也會輪到你們!」

    他竭盡全力往堂上那些吏役看去,希望在聽到這樣嚴正的警告之後,能夠有人出來幫自己一把。可是,那哆哆嗦嗦被扒下吏衫的糧科典吏此刻還沒來得及被打出去,卻已經再不敢說話,而其他往日親近自己的人無不移開目光,不敢接他求救的視線。至於剩下的那些三班衙役也好,其他典吏書辦也好,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全都多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嫌惡。他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皂隸架著他出了大堂。

    眼看他們拖自己去的不是大牢的方向,而是典幕廳的方向,他又生出了幾許希望,可一進典幕廳,他就發現居中的位子上,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喝茶。

    「趙司吏可來了。」

    趙思成滿臉驚愕地看著這個小秀才,甚至沒有注意到兩個皂隸什麼時候離開的,終於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是你坑的我!」

    「當然不是。」汪孚林放下手中那個宣德官窯茶盞,一本正經地說道,「是你自己坑了你自己。」

    「胡說八道!」

    「我是不是胡說,剛剛你在堂上應該已經看得很清楚了。誰讓你是出賣歙人利益的歙奸?」

    聽到歙奸兩個字,趙思成便猶如一下子被擊中死穴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他終於意識到,那些堂上的吏役為什麼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而且,這些土生土長的傢伙連縣令都能夠陽奉陰違,怎麼可能聽方縣丞這區區一個雜佐官的話?吳典吏那麼膽小的人,怎麼敢指證自己?他自己寫的東西,怎麼會突然被掉了包,而且筆跡完全一樣?

    如果是葉鈞耀身為一縣之主,拋出那樣一個旗號,那就順理成章了!可是,葉鈞耀要是有這樣的心計,也不會上任之後就幾乎都被他們穩穩拿捏住?他盯著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絲明悟:「原來是你!」

    他只看到汪孚林一次次往縣衙後頭知縣官廨跑,只以為他是找葉鈞耀解決自家糧長的問題,他怎麼就沒想到,汪孚林也同樣可以作為縣尊和外頭聯絡的媒介!他竟然被葉鈞耀這麼個光桿縣令連同汪孚林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秀才聯手坑了!

    「他怎麼敢?你怎麼敢!」

    「第一,你是膽大包天,竟敢在夏稅大事上亂做文章,這才因此被開革戶房司吏。」

    在怎麼拿下趙思成的問題上,汪孚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一開始就用什麼中飽私囊的罪名把趙思成司吏的職位革了,那麼物傷其類,歙縣衙門不少吏役都會生出自危之心。而現在先用這麼一件大事把趙思成開革,別人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牴觸。

    「第二,你千不該萬不該,剛上任戶房司吏就中飽私囊,而且往自己口袋一裝就是六百兩,而別人那麼多人才分了一百兩,你的吃相太難看了。這時候你再攀扯縣尊,每個人都會認為你是死不悔改,胡亂攀咬!」

    見趙思成已經一張臉變成了死灰色,汪孚林才淡淡地問道:「說吧,誰指使你的。」

    事到如今,趙思成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已經十二分無望?他知道汪孚林問這話的意思,不止是誰在背後推動僉派汪家的糧長,而是誰在背後算計葉鈞耀這個縣令,甚至算計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儘管知道自己會被如同一顆棄子一般丟出去,可他更知道說漏嘴的下場,而且,他此刻分外痛恨眼前這個攪亂了風雨的小小秀才,因此便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休想!」

    「不說算了。」汪孚林聳了聳肩,這才開口叫道,「來人,把趙司吏送去大牢吧,他不想說,那就他一個人背。」

    眼看兩個守在門外的皂隸大步進來,一邊一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趙思成想到自己曾經親眼見證過一次那暗無天日的大牢是什麼樣子,一下子生出了無盡的恐慌。他使勁蹬著雙腳,脫口而出道:「夏稅就要開徵了,戶房不能沒有我!」

    「趙司吏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以為,戶房就只有你一個能人了?」汪孚林起身來到了趙思成跟前,卻衝著兩個皂隸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忘了,那個險些被你折騰死的劉司吏?你這個位子一騰出來,他就可以回來了。」

    劉會!

    趙思成幾乎都要忘記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他只覺得最後一絲希望也這麼熄滅了,當兩個皂隸架起自己往外拖時,他終於再次惡狠狠地開了口。

    「汪孚林,你別太得意!就算你後頭是汪道昆,他起復遙遙無期,怎麼就敢得罪五縣那麼多鄉宦豪強!」

    聽到這叫囂,汪孚林便眯了眯眼睛,這才上前貼著趙思成的耳朵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他稍稍頓了一頓,繼而用盡中氣怒吼道:「你一個歙人,代表什麼五縣豪強,滾你的蛋!」

    見汪孚林竟就此揚長而去,趙思成只覺耳朵嗡嗡直響,一時呆若木雞,一顆心跌到了無底深淵。

    確實,他一個歙人,拿什麼去代表徽州其他五縣的頂尖鄉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7 PM

第五十一章 講義氣的葉小胖

    整個歙縣衙門那一系列建築中,除卻前頭大堂二堂三堂之外,知縣官廨是最像樣最齊整的地方,但統共也不過兩進院子。從穿堂到第二進院子,乃是左右各兩間廂房,堂屋則是三正兩耳的設計。這會兒,當汪孚林熟門熟路踏進此間的時候,就只見金寶竟是跪在堂屋前頭,膝蓋下還有個軟墊。而一旁則是一個小胖子為他打著油紙傘,遮擋那火辣辣的太陽,另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正手持一把大蒲扇用力給兩人打扇子,主僕倆正在那嘮嘮叨叨說著什麼。

    「都說了我爹明察秋毫,一定不會丟下你爹不管的。你個傻小子,到底還要跪多久啊,趕緊給我起來,喂,你聽到沒有!」

    「寶少爺,求求您快起來吧,這麼毒辣的日頭,少爺也已經陪你站大半個時辰了!」

    「哼,要不是李先生說什麼君子同甘苦,小人各紛飛,我才不受這個罪!我都進屋去求我爹幾回了,爹哼哼唧唧就不給句話……」

    看到這一幕,雖說之前來往官廨沒見過這小胖子,但汪孚林一下子明白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麼,遂三步並兩步沖上前去。在小胖子和身邊那小廝主僕倆雙重詫異的眼神中,他用力把地上的金寶給拽了起來,見小傢伙轉過腦袋,眼神迷茫地看著自己,他只能惱火地怒吼道:「上次你半夜三更跑去學宮求見大宗師,結果蹲了班房的教訓,這就忘記了?早就告訴過你凡事不許自作主張,這次竟然再犯,回頭看我不教訓你!」

    話音剛落,金寶還來不及辯解,一旁那小胖子卻惱了。他一把將金寶拉過來,推給自己小廝扶著,又把手中的油紙傘給塞了過去,立刻用不下於汪孚林的聲音吼道:「你是誰,憑什麼罵金寶?我爹和李先生都沒罵過他呢,都誇他勤學奮進人也好!再說了,他今天跪在這兒求我爹,還不是因為一片孝心……」

    「爹……」

    然而,小胖子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身後的金寶低低叫了一聲。這下子,他登時傻眼了,立刻回轉頭看向金寶,又扭頭看看汪孚林,最後指著人向金寶問道:「金寶,不是吧,他就是你爹?這年紀不對啊,頂多就比我大個兩三歲,當你哥還差不多。你爹幾歲有的你啊,這太不正常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暗想葉鈞耀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最大優點,跑到兒子這就變成聒噪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在這時候,只見一直門簾低垂沒有動靜的堂屋裡頭彷彿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緊跟著那簾子就一下子高高挑了起來,繼而,明明感染風寒正在臥床靜養的葉大縣尊,竟是不但現身,而且還中氣十足地怒吼道:「孽障,還不趕緊給我閉嘴!」

    小胖子囉囉嗦嗦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可在看到葉鈞耀之後,他的聲音立刻戛然而止。他本能地想溜,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垂手而立,用比金寶更輕的聲音擠出了一個字。

    「爹。」

    剛剛金寶跪在外頭求懇的這一幕,葉鈞耀雖說知道,也很想去讓人將其給攙扶起來,可想想外頭正在關鍵時刻,不能輕舉妄動,他也只能狠狠心忍了。而自家那個混賬兒子竟然能夠跑來給金寶打傘,又是在膝蓋下頭墊軟墊,又是喚來小廝給人打扇,他又生出了少許欣慰,儘管隱約聽到外頭的對話,知道那都是李師爺教的,可這樣的進步他已經相當滿足了。可誰曾想汪孚林一來,兒子一開口就問出這麼多丟臉的話,他這會兒簡直都快氣死了。

    敢情金寶與其同學這麼久,這混小子竟是連人家家裡什麼情況都還沒弄明白!而那個當姐姐的也不對弟弟多解說解說,就知道成天往外跑!

    可當著汪孚林的面,他只能咬牙切齒地忍住惱火,擠出一絲笑容道:「孚林,屋裡說話吧。」

    汪孚林瞥了一眼滿頭大汗,整個人也顯得有些虛弱的金寶,卻沒有立刻依言進屋,而是長揖行禮道:「稟告老父母,外間一切業已大功告成。」

    「真的?」葉鈞耀眼睛一亮,繼而竟是眉飛色舞,「好,好,哈哈,沒想到竟能如此順利,快,進來對我細說!」

    急切之下,葉鈞耀也就不再端著了,那一口一個本縣的自稱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可他正要把汪孚林讓進屋子,陡然瞧見金寶還由自家小廝扶著,便立刻又沖著兒子吩咐道:「你還愣著幹什麼,把金寶帶下去,讓他洗個臉擦擦汗換身衣服,再看看膝蓋可有瘀傷,如果傷了立刻去請大夫瞧瞧!既然你先頭能夠本著同窗之誼過來看護,那就應該把事情做到底!」

    父親沒有如往常這樣大發雷霆又是打又是罵,只吩咐了這麼一件事,小胖子登時喜上眉梢,趕緊答應了。眼見汪孚林衝著自己這邊點了點頭,繼而就進屋去了,他便趕緊過去扶著金寶的另一邊胳膊,有些慇勤狗腿地問道:「金寶,你爹很能耐啊,我從來沒看到我爹對人這樣客氣的……」

    同窗在耳邊說什麼,金寶全都沒聽見。知道外間大事已成,他雖然高興,隱隱卻又覺得失落。他再一次覺得,自己竟然和上回好心辦壞事一樣,又一次給爹添了麻煩,一時耷拉著腦袋,心裡沮喪極了,胡思亂想個不停,甚至連自己在小胖子主僕二人的攙扶下怎麼一瘸一拐走路的都沒太察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膝蓋一陣刺痛,整個人登時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平日讀書的書房裡,李師爺也好,小胖子也好,全都關切地站在旁邊,而那小廝正在拿著藥膏小心翼翼地往他膝蓋上塗抹。

    「寶少爺,不礙事的。」那小廝見金寶死死咬著嘴唇,他便趕緊安慰道,「上次少爺還被老爺罰跪了一晚上,這藥膏是小姐特地找來的,消腫清淤,沒幾天就能好……」

    小胖子不意想自己當初的醜事被人揭了,頓時有些惱火地喝道:「上你的藥就行了,囉嗦什麼!」

    李師爺見金寶不說話,便一本正經地安慰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下次做事就該三思而後行,凡事都應該和你爹多商量。不過剛剛有人往官廨裡頭打探,聽說你正在跪求東翁,就高高興興走了。所以,那奸吏趙思成能夠放鬆警惕,你也算是幫了令尊一個大忙。」

    「先生,是真的嗎?」金寶的眼睛終於有了些光彩,竟是帶著無限期冀看向了李師爺。見其讚許地對自己點了點頭,他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攥緊小拳頭道,「那就好,能幫上爹就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8 PM

第五十二章 把糧長甩給別人

    堂屋中,汪孚林因為牽掛金寶的狀況,最初有些心不在焉,而葉鈞耀急切地想要知道外間發生的事情,又問個不停,他分心二用,對答之間時常牛頭不對馬嘴。好在葉鈞耀自己對放任金寶跪那麼久也有些心虛,自然不會有所埋怨。兩人這一問一答就是許久,當最終得知一切經過,當了許久光桿縣令的葉鈞耀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當初金榜題名的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揚眉吐氣。

    畢竟登科的時候,他才只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底氣不足!

    整件事中,最關鍵的是葉鈞耀在汪孚林的勸說下,選擇了站隊均平派。他拋出的話是爭取在任期內把此事翻過來,如此才在劉會以及趙五爺之外,很快又得到了一大批衙門吏役中堅的擁戴。而汪孚林又建議,請這位葉縣尊拋出馮師爺署理縣令作為誘餌,暗地裡卻聯絡了方縣丞,將糧長們今天謁見的上供全都許了出去不算,另外還許諾分幾樁無足輕重的權限,成功讓方縣丞決定站到了知縣這一邊。

    而戶房錢科吳典吏的倒戈則是更重要的一環,他提供了趙思成核算的各糧區那些夏稅數字,又由極其擅長模仿筆跡的他重新摹寫改動。

    就連趙思成之前要挾賬面虧空五千兩之事,在拿下趙思成之後,只要咬死了這傢伙做假賬要挾縣尊。哪怕日後趙思成再攀咬此事,也不足為懼。

    總而言之,一切都在幕後,汪孚林之前那種我就是賴上你的無賴之舉,只不過是吸引趙思成注意力的招數而已!可如果沒有這樣豁出去鬧一鬧,他憑什麼事後給自家摘掉糧長這包袱?相比之下,博得葉鈞耀的好感也好,其他什麼也好,在吏役之中抓攏幾個人也好,都是附帶的。前者是生存問題,後者是發展問題。

    「孚林,你真是本縣的福星!」葉鈞耀百感交集,看向汪孚林的目光竟是比看親兒子還親,「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學生別無所求,只求老父母先解決了學生家裡的糧長之役。」見葉鈞耀這一次毫不猶豫就要點頭,他又補充了一句,「請僉派趙思成家中兄弟為糧長。」

    看到葉鈞耀頓時有些不理解,汪孚林知道這位縣尊說不定還以為自己是公報私仇,他就解釋道:「大多數人覺得糧長吃力不討好,心懷怨言不願當;而一小撮人則覺得糧長撈錢快。無論僉派這兩種人的哪一種,今年我所在這個糧區的夏稅徵收都恐怕會不那麼順利。只有趙思成,他自己剛剛下獄,他家中至親定然不敢胡作非為,也不敢不盡心竭力,屆時老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而且也不會禍害其他人家,可謂兩全其美。」

    聽汪孚林如此說明,葉鈞耀一面聽一面微微點頭,到最後心領神會,立刻點頭答應。

    當然,他還記得最要緊的那五千兩攤派公費數目,趕緊派人一併通知方縣丞加以糾正,又命人把劉會召回戶房。卻不是立刻就讓他重新擔任司吏,而是令其以白衣書辦署理錢科,理由自然打著一個最好的幌子,那就是趙思成上任半月就膽大妄為私改賬目,所以需要熟悉戶房的人緊急查賬!至於戶房司吏,則是賞了吳典吏的倒戈之功。

    至於汪孚林本人,自然不會等到申時和其他糧長再次齊集大堂。這一次他家中的糧長之役算是徹底卸下去了,他惦記著金寶,辭了葉鈞耀出來,就徑直找到了金寶和小胖子一同上課的書房。

    他和李師爺客套兩句,正要把人帶回去,小胖子卻突然開口說道:「汪……相公,金寶一心都是為你,你回去可不能責罰他!」

    汪孚林看了一眼這位胖乎乎的葉公子,笑了笑後就對金寶開口說道:「你福氣不錯,交了個講義氣的好朋友。」

    「你的腳這樣子也走不了路,派個人去後門說一聲,把滑竿抬進來吧。」

    一出書房,聽到汪孚林這麼說,金寶不禁心虛地小聲說道:「爹,我本來想,官廨後門到馬家客棧不過就是幾步路,所以今天我叫康大叔他們休息了。」

    聽到這話,汪孚林瞅著在葉小胖和小廝攙扶下,仍舊一瘸一拐的金寶,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雖說他平時出門,也儘量不勞煩汪道昆派來的那幾個轎伕,金寶要是往常這樣體恤人,他也不會說什麼,偏偏在今天這種節骨眼上,沒有滑竿接人!

    雖說只要他張口,就連葉鈞耀那四抬大轎也未必借不著,兩人小轎更不用說,可今天他在前頭大耍無賴,不想再借縣尊家的轎子從縣後街一路招搖回去。至於再派人回馬家客棧去請了轎伕抬滑竿過來,倒不是不可行,可早上說不要人接,傍晚又改主意,這也忒折騰了。思來想去,他便沒好氣地走到金寶跟前,伸手在其腦袋上一拍。

    「上來。」

    什麼上來?

    金寶一下子愣了,直到汪孚林轉身稍稍蹲下,他才反應過來,但腦袋卻轟然炸開。他還稍微有些記憶的時候,恍惚記得生父也曾經這樣背著還小的自己去求醫,但那樣的溫馨自從父親去世,卻已經成了幾乎要忘卻的記憶,剩下的都是漫長無盡頭的打罵羞辱。當他驚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葉小胖已經和小廝把他一塊給托到汪孚林背上了,他只能胡亂伸手提腳掙紮了兩下,口中嚷嚷道:「爹,我能走,真的能走,放我下來!」

    「少亂動,否則回去之後家法伺候!」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嚇唬了金寶一聲,見其還是一個勁亂扭,他又警告道,「坐好,走上一刻鐘就到客棧了,給我安分一點!」

    葉小胖沒想到汪孚林凶歸凶,做派卻是另一個樣子,對比一下自家嚴父,他對金寶竟是有些羨慕,當即在旁邊嘻嘻哈哈幫腔了幾句。

    「金寶,你爹這麼體貼,你就彆扭捏了,我還等你明天過來,和我一塊到先生那兒聽講呢!」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9 PM

第五十三章 背兒子的爹

    發現汪孚林已經打定了主意,金寶即便再惶恐不安,最終也只能乖乖伏在了那並不堅實的背上。這大熱天裡,儘管他剛剛換上了葉小胖從前的舊衣服,但只不過捱到出了官廨後門,汪孚林背著他在縣後街上走了幾步,他這個被背的人都已經額頭微微出了汗。即便看不到背著他的汪孚林臉上什麼光景,可那後背須臾已經汗濕了一大片的情景,他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時間只能低聲哀求道:「爹,求你了,放我下來吧!我真的能走!」

    「少說廢話,你再囉嗦,我一個撐不住,兩個人可就一塊摔了!」

    儘管這段時間一直在鍛鍊身體,東奔西跑,金寶的份量又不重,但在這樣的大熱天裡背著一個人走在路上,汪孚林還是有些氣喘。也許是他倆眼下這樣的情景從官廨後門出來著實引人矚目,他發現不少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自己二人,也懶得理會這些,只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心裡不由得想,今天自己在前頭官衙又耍賴又找茬,金寶則在後頭官廨顯夠了苦情,至於趙思成是怎麼倒台的,只要那兩個趙五爺推薦的皂隸三緘其口,暫且算不到自己頭上!

    從萬有方、劉會再到趙思成,戶房倒在他手上的已經是第三個人了,真傳出去,這豐功偉績可就驚人了……不過劉會他又拉起來了,可以不算數。

    眼見汪孚林背著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金寶心裡越來越不安,最後終於忍不住問道:「爹,李先生說,這次我幫上了爹的忙,這話是不是安慰我?」

    「他當然是在安慰你!」汪孚林沒好氣地答了一句,發現後背上的人彷彿瞬間身體僵硬了,他便繼續說道,「你以為我這些天白跑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沒你那一跪事情也會成功,不過有你這小笨蛋,好歹也讓趙思成放鬆了警惕,所以也不能說沒用。可你這個笨小子給我記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雖不是你親爹,但是你養父。我沒讓你來這一招,你卻給我自作主張去胡鬧,就該挨罰!下次再這樣……不對,沒有下次了,再有下次我就對你不客氣!」

    金寶只覺得心頭滾熱一片,儘管一再強忍,但一滴滴滾熱的眼淚還是掉落在了汪孚林的脖子上。他下意識地抱緊了那脖子,用抽噎的聲音說道:「爹,我下次不敢了,下次我什麼都聽你的!」

    「記住就好……喂,別哭了,我衣裳本來就濕透了,而且很癢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背後的小傢伙正在抽噎不止,汪孚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而眼下他腳也酸,背也酸,只能強打精神安慰金寶,也同樣安慰自己道:「還有,別以為我只是心疼你。我背你回去,也是為了給人瞧瞧,你這個養子懂得孝道報恩,為了祖父被派了糧長的事,竟然跪地許久苦求葉縣尊;而我這個養父也很重視你,看你不便走路就把你背回來。明白沒有,這也是一種宣傳,別哭哭啼啼像個女孩子似的……」

    儘管汪孚林這麼說,可金寶聽在耳中,心裡卻本能地覺得,汪孚林只是嘴裡這麼說說,心裡想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抬手想要擦眼淚,最終卻用袖子擦了擦汪孚林鬢邊那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爹,以後我一定會好好讀書,將來再報答你!」

    「嗯,那我就等著那一天了。」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可額頭上流下來的汗水卻已經讓他眼睛都有些模糊了,再次從眼眶滾落出來的,也不知道是汗珠,還是別的,總之是某種鹹鹹的東西。他費力地動了動交叉放在背後的雙手,把後背上的金寶又往上抬了抬,又幹咳說道,「聽好,上次打了你三戒尺,今天回去得加倍,下次再犯還要加倍,你也給我長點教訓!」

    「爹,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

    父子倆便這麼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地小聲說著話。而一路上有認得他們的,也有不認得他們的,無不好奇地站住打量,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好事者乾脆走上前來,拱了拱手叫了一聲汪小相公,隨即好奇地問道:「金寶這是病了?」

    「沒病,這不,縣衙戶房那個趙司吏派家父的糧長,我今日代父去縣衙陳情,金寶這小子不知道在李師爺那好好讀書,卻非得去縣尊門前跪地求懇。這大熱天足足跪了許久,可外頭那奸吏之前口口聲聲死揪著國法祖制不肯放,甚至還拿著莫須有的賬面虧空要挾葉縣尊,縣尊給氣病了,等甦醒過來知道這回事,這小子已經跪了很久。虧得葉公子親自給他打傘遮陽,這才沒讓這個笨小子中暑昏倒!」

    說到這裡,汪孚林又把金寶往上抬了抬,這才苦笑道:「金寶又總覺得坐滑竿不自在,今天正好讓轎伕不要來接。我也不好意思老麻煩南明先生借的轎伕,我這個當爹的只能把人背回來了。」

    問話的人見金寶伏在汪孚林的背上,別過頭去抹眼淚,登時唏噓不已,豎起大拇指說道:「金寶是好孩子,汪小相公更是好父親!」

    馬家客棧門前的夥計遠遠看到汪孚林背著金寶過來,最初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等快走幾步迎上前去,發現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他趕緊伸手幫忙把金寶放了下地。得知事情緣由,就連成天迎來送往,見慣了各種事情,那伙計也不禁心生憐意,趕緊彎腰把金寶背進了客棧。

    這接著就是好一陣子雞飛狗跳,留守的秋楓被汪孚林和金寶一個渾身大汗,一個一瘸一拐的樣子給嚇著了,忙著準備熱水,找藥找棉布。四個轎伕得知之後,為首的康大更是大為不好意思,卻教汪孚林拿話給安撫住了。

    「真不是見外,實在是金寶心裡不好意思,所以才叫你們不用去接,我知道之後,哪裡還好意思出爾反爾。本以為就一刻鐘的路,一會兒就回來了,誰知道他這麼死沉死沉!康大哥你們千萬別覺得心裡過意不去,我就是出點汗而已,金寶也是自作自受,叫他不聽我的話!」

    四個轎伕本就只是最底層的僕隸,連日以來汪孚林對他們一直頗為大方,因此他們自然更加容易被真誠的態度打動。各自回房去之後,康大還對其他同伴說著汪孚林的仗義,一進屋方才看到已經有一個人影等在裡頭,差點失口叫出聲來。

    竟然是汪二老爺!

    而汪孚林直到把一身油膩汗臭塵灰都給洗乾淨了,換了一身衣服,他才來到了金寶那張床前。見小傢伙不顧膝蓋上裹得嚴嚴實實的棉布,趕緊扶著床站起身來,老老實實伸出左手,他便沒好氣地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那隻手上,隨即自己也被那反震力給震得輕輕吸了一口氣。

    「還有五下記在賬上!」汪孚林甩了甩手,這才衝著金寶說道,「過一過二不過三,可沒有第三次了!」

    金寶登時張大了嘴。下一刻,他就被汪孚林硬是按著肩膀坐了回去。

    「以後不要再這樣冒失了,更不准再作踐自己!要知道,命只有一條,打個噴嚏,一場傷寒,跌倒之後傷口感染發炎,被狗咬一口……說不定全都會要了命。你跟著李師爺,不但要學經史文章,也多多學學其他的!凡事不要蠻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59 PM

第五十四章 遲來的聲援

    申時的歙縣衙門晚堂上,汪孚林缺席沒到場,而原本僉派他父親的一區糧長,轉嫁到了趙思成的親弟弟頭上。可這樣的轉折對於任何一個糧長,包括吳天保在內,卻都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驚奇。歙縣縣城就這麼一丁點大的地方,汪孚林之前把金寶給背回去的路上被很多人看到了,不到半日就已經人盡皆知,就連起初對年方十四的外甥竟然收了個八歲養子有些莫名驚詫的吳天保,如今也已經完全沒了那一丁點芥蒂。

    這樣讀書上進,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姐姐姐夫回來之後,也一定不會不高興的!

    所以,他甚至本著先讓這對父子好好歇歇的心理,在晚堂散去之後,沒有過來打攪。

    可傍晚時分的馬家客棧,卻幾乎快被紛至沓來的生員們給踏破了門檻,汪孚林所在那小院的堂屋裡,更是幾乎沒地兒下腳。為首的程乃軒見汪孚林臉色不善盯著自己瞧,他就干咳道:「雙木,真不關我的事,你要知道,之前你只是奔走,他們都在苦苦準備秋闈,也許未必知道你家被派了糧長的事。可今天的事情鬧這麼大,消息都快傳瘋了,怎麼可能還壓得住?我就是一句話都不說,大家也得來啊!」

    汪孚林見程乃軒撇得乾乾淨淨,他只能白了一眼,隨即對其他眾人說道:「芝山兄,書霖兄,還有各位兄台,你們秋闈在即,功名要緊,前程要緊!我這裡都已經沒事了,趙思成自作自受,糧長也派給了他家,正可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雨過天晴了。」

    程奎見汪孚林說出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坦然,他忍不住看了朱朝聘一眼,見這位顯然心有所感,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們再矯情也沒意思。這件事我們沒幫上忙,但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我們三五日之內就要上路去南京,預備參加今科大比,而徽州府其他各縣那些應試生員,也馬上就要齊集府城了。大後天我們這麼多人包下了府學對面的狀元樓,算是踐行宴,也許段府尊也會到場,你也一塊來吧!」

    汪孚林登時吃驚不小,他正要以自己是後學末進為由推辭,吳家兄弟中,年紀較大出身南溪南村的吳中明就回頭對其他人說道:「汪賢弟同去,各位有誰覺得不妥?」

    吳應明也附和道:「汪賢弟就算年少剛進學,但就憑他這段日子的忠孝仁義,就該在狀元樓中有個席位!」

    今天聯袂而來的十七八人,佔去了今年歙縣要參加鄉試人數的一小半,此刻亂鬨哄地全都嚷嚷著贊成,同意,支持,汪孚林站在這嘈雜的人群中,忍不住覺得這樣兒很像是論壇上發帖一呼百應的架勢,唯一差的就是一個熟悉的頂字。反正,不管他這個當事者同意不同意,他就被硬是要求不許不去,程乃軒更是被程奎要求到時候親自過來帶上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以防他們變卦。

    大約也知道天色太晚,眾人七嘴八舌鬧哄哄了一陣子,表達了一下聲援,漸漸也就散去了。只不過,對趙思成這條落水狗的聲討卻並未停止,很多人都在咬牙切齒地痛恨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奸吏。

    正如同趙思成所說,生員家裡確實是可以被僉派糧長的,可要是真的汪孚林這回倒了黴,誰知道日後會不會是他們倒霉?

    別人走了,程奎和吳家兄弟卻沒挪窩,而朱朝聘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想了想還是悄然離去。剛剛連站都沒地站的屋子陡然空空落落了下來,吳應明就熱情地說道:「汪賢弟,西溪南村和你家也就一河之隔,日後等我從南京回來,定要請你來家中做客!」

    吳中明也連忙開口說道:「南溪南村也隨時歡迎你,最好多住幾天!」

    汪孚林只覺眼前兩個人就如同聯手舉著一條大紅橫幅大叫歡迎,差點沒笑出聲來,隨即趕緊嚴肅點頭道:「好,我一定去,而且一定帶著金寶空手去,然後在二位家中大吃大喝,一直呆到二位忍無可忍,把我們父子趕出來為止。」

    金寶沒想到爹會說出這麼離譜的話來,眼睛一時瞪得老大,卻沒想到吳家兄弟非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而程乃軒亦是舉手附和道:「回頭我也陪著雙木一塊去,還請二位吳兄一塊收容。」

    「呸,汪賢弟可以,你小子給我有多遠死多遠,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有斷袖之癖!」吳中明沒好氣地衝著程乃軒一瞪眼,見他照舊涎著臉滿不在乎,他頓時有些頭痛,只能看著程奎道,「書霖,你這族弟你可多看著點,我是怕了他了!」

    「放心,我那叔父還沒走,他翻不了天。」說到這裡,程奎又笑眯眯地看著程乃軒道,「你再胡鬧,小心回頭叔父去揚州時,把你提溜在身邊。」

    這句話才算是真正點在了程乃軒死穴上,他立刻偃旗息鼓,不敢隨便吭聲了。而程奎和吳家兄弟也沒再理會他,而是仔仔細細盤問了汪孚林一整件事的經過。對於這一點,汪孚林當然是深藏功與名,他不但略過自己幫忙葉鈞耀擺平了攤派公費以及聯絡劉會趙五爺等事不提,而且反覆強調是程乃軒推薦,趙五爺仗義幫忙,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趙思成的種種計劃,總而言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如此,對於今日早堂趙思成死摳祖制,汪孚林另闢蹊徑的一幕,三個歙縣秀才中的佼佼者仍然唏噓不已。

    這要是碰到他們,面對口口聲聲的祖制,只怕也未必應付得下來!

    這三位生員都在紫陽書院中深造過,乃是今年歙縣年輕生員中最出類拔萃的,可要說世事閱歷那就要差很多了。在告辭離開馬家客棧時,程奎就忍不住對吳家兄弟說道:「古語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果這次能夠鄉試一舉題名,我打算靜靜心讀一年書,再出外遊歷一年,不急著明年下春闈。」

    吳中明和吳應明對程奎的決絕都吃了一驚,欽佩歸欽佩,可他們卻不敢就此做決定。只不過,一想到後日的狀元樓英雄宴,他們卻不禁期待了起來。

    這次據說各鄉那些曾經在朝廷赫赫有名的鄉宦,全都會露面!而在這種高層次的比拚上,歙縣無疑完勝其他五縣!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7 12:00 AM

第五十五章 壓力山大

    閒人都走了,程乃軒見金寶有些侷促地坐在床上,眼睛卻小心翼翼打量著自己,他雖一直都覺得汪孚林收個八歲養子有些滑稽,這時候卻忍不住走上前去。可還沒等他的手夠著金寶的腦袋,斜裡汪孚林就竄上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臉上有些不好看。

    「別打我兒子主意。」

    程乃軒登時僵住了,隨即便討好地笑了笑:「雙木,你不會真當我有斷袖之癖吧?真沒有,我這也是被逼婚逼得沒辦法,這才只能出此下策!你不知道,我當初為了不想盲婚啞嫁,死活磨了我祖母和我娘,希望能夠和她照上一面,可你知道怎麼著?那天春光明媚,藍天白雲,朵朵桃花在風中飄落,彩蝶蜜蜂飛舞,那樣美好的桃林中,遠遠望去,一個一頭烏髮,藕荷衫子藕絲裙的少女背對我站在桃樹下,那情景是不是很讓人心動?」

    汪孚林沒想到程乃軒突然給自己講起了故事,先是有些意外。代入這番敘述中,他不禁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反問道:「怎麼,難道人轉頭過來,結果是個醜八怪?」

    「如果是那樣也就罷了!」程乃軒苦笑一聲,這才心有餘悸地說,「她先是在那裡誦了一首蝶戀花,聲音如同銀鈴一般悅耳好聽,我那時候已經在想著,回頭立刻請爹去提親,這樁婚事我千肯萬肯。可結果,人突然轉身過來,卻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我那時候都快嚇傻了,拔腿就跑,現在想想那肯定是她的惡作劇,頂多是戴了個鬼面具,可沒想到她還放了條兇殘的大狗!你不知道,我被那條惡犬整整追了一刻鐘,整個人都快嚇瘋了!」

    怪不得,原來是畫風一下子突變!汪孚林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最後才擠出了很不符合邏輯的四個字:「節哀順變。」

    程乃軒卻一點都不覺得汪孚林這四個字有什麼不妥之處,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在了金寶那張床上,無精打采地說道:「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沒敢對我爹說,可誰能想到我爹見我沒話,就幫我把這樁婚事定下來了,可憐我這一次見面,還不如不見!」

    就連金寶也是瞠目結舌,他怎麼都沒想到,僅僅是談婚論嫁之前男女雙方見一面,竟然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而他倏忽間就想到了當初和汪孚林在縣後街上的那次偶遇,趕緊向養父看了過去。汪孚林卻近來事多,早把那樁偶遇忘差不多了,而是繼續很有八卦精神地追問道:「對了,到底是哪家姑娘?」

    程乃軒有些幽怨地抬頭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又往金寶身上瞥了一眼,彷彿覺得讓小孩子聽到有些丟臉,便耷拉著腦袋說道:「我不說行不行?讓我保留點尊嚴吧!幸好不用立刻完婚,否則我都想先討上十個八個婢妾放在房裡,免得來日我被人欺負,壓力太大了!」

    今天解決了趙思成的事,剛剛一大幫子生員都擠在這裡,有些話不好說,原本汪孚林還想和程大公子商量一下某些其他問題,可現如今見自己隨口一問竟勾起了對方的無窮無盡傷心事,他倒有些不忍心了。尤其這最後一句本該值得聲討的話,現如今他卻只覺得好笑。

    納妾買婢竟然是為了防止未來妻子進門欺負丈夫,這什麼邏輯啊!

    於是,他只能體諒地拍了拍程乃軒的肩膀,用誠懇的聲音鼓勵道:「程兄,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他也只有能力在精神上支持,那位居然放狗追未婚夫的未來程少夫人太可怕了,他可不想打交道!

    儘管很想念家中的兩個妹妹,而且自己兩次進城,都把這馬家客棧當成了家似的常住,這如同流水一般的開銷也著實讓人肉痛,兼且對那狀元樓上的什麼英雄宴興趣不大,可程奎等人好意相邀,汪孚林實在是卻不過這樣的情面,即便再歸心似箭,也只能再留兩天。

    於是,次日一大清早,吳天保匆匆來見他辭行,道是要立刻回去,聯絡本區各大里長,預備到時候在征輸庫收解夏稅,他便托其捎個信回松明山報平安,誰知道吳天保笑著點了點頭的同時,又欣慰地說道:「這次你的經歷和上一次一樣驚險,再加上趙思成倒了台,這消息恐怕早就傳了回去,少芸和幼菡肯定都知道了。可惜你爹娘不在,否則看到你現在這樣能耐,一定高興得很。」

    舅舅你錯了,他們二老要是在,那火眼金睛絕不是家裡一雙小丫頭片子能比的,那時候我就只能裝孤僻生冷了!汪孚林暗自感慨了一聲,隨即不無欣慰地想到,哪怕日後雙親從漢口歸來,畢竟時隔這麼久,又是自己「迭遭大變」之後,無論再出現什麼不對勁,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糊弄過去了。

    對於舅舅同樣攤上的糧長之役,汪孚林不禁抱歉地說了聲對不起,但吳天保卻顯得很豁達,因笑道:「以前糧長是永充,現在是朋充輪充,咬咬牙忍一忍,就能過去了,你不必放在心裡。而且咱們徽州府比南直隸和兩浙其他府縣幸運,運到南京的那部分是本色麥子,而運到京城京庫和光祿寺庫的夏稅麥子全都是折色,路上車馬腳費也就能夠節省不少下來。」

    汪孚林如今已經不是當初兩眼一抹黑的時候了,知道這所謂的都是折色,指的是這些夏稅中,理應送到北京的麥子全都是折成銀兩來徵收,而送到南京的則是直接實物麥子入庫。可凡事都有兩面性,儘管這對於糧長來說,是有利於路上解運的好事,可對於民間百姓來說,就要面對另外一大難題——他們得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賣了,而且還不能要銅錢,得換成銀子才行!這種時候,往往是奸商大發橫財的時機。

    往日銅貴銀賤,可在兌換的時候,比率就不一樣了。

    自家得以逃免這一劫,面對舅舅眼下的困境,汪孚林自是心中沉甸甸的。將人送到客棧門口道別之後,眼看那人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他更是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畢竟,打從他這一世睜開眼睛之後不久,吳天保就幫了他很不少,包括前一次不問來由,就幫他到縣城給金寶辦出了入籍文書,這次自己擔當糧長趕到縣城,還不忘來為他打氣,又餽贈了五兩銀子。要知道,這個舅舅自己也正等著用錢!

    因為及時散瘀敷藥,當初葉小胖那個軟墊也算有用,金寶的雙腿雖然還是不那麼便利,但已經勉強能走了。這會兒給吳天保送行,他就硬是跟了出來。見汪孚林表情呆呆的,他就小聲提醒道:「爹,舅公已經走了。」

    「嗯。」汪孚林輕輕答應了一聲,隨即就對金寶說道,「以後你要是進了學,記住也要孝順你舅公,當初你入籍的事,就是他辦的。好了,時候不早,你也該去李師爺那聽講了」

    「是,我明白了!」

    汪孚林每每把進學兩個字掛在嘴邊,最初金寶還會少許抗議兩聲,可現在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儘管他跟著李師爺聽講,只不過也就只有短短六七天功夫,但精於科場之道的李師爺著實給他打開了新天地,更難得的是,李師爺不但自己會考試,還很會傳授應試之法,而他過耳能誦的本事也發揮得淋漓盡致,若不是他懂事地沒有盡顯天賦,同窗那葉小胖的日子就更難熬了!也正因為如此,他也卯足了勁。

    爹說過兩年之後就讓自己去考秀才!

    金寶如今走路不便,幾個轎伕又都心中過意不去,甚至還爭搶起了今天送人去知縣官廨的差事。而金寶這一走,汪孚林心中又多出了另一樁煩心事,

    那就是等他父子倆這一回松明山,金寶的課業怎麼辦?只看金寶平時晚上回來的時候說起上課時,那興高采烈興致勃勃的樣子,他就知道其對李師爺這個師長很信賴,而且李師爺水平也不賴,可他怎麼也不可能把葉縣尊這個門館先生給打包帶回松明山吧?松明山民風不錯,適合安居,可如今家裡財政吃緊,在村裡要掘金有些難,自己這個不懂禾稼的沒用武之地,可要是留在城裡,兩個妹妹和家裡那些田地屋宅怎麼辦?

    明明已經解決了難題,怎麼還是壓力山大呢?這個一家之主還真是不好當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7 12:01 AM

第五十六章 米行小遭遇

    之前因為圍繞糧長這一系列事情都是縣城中事,汪孚林府城幾乎沒逛過,如今既然卸下了包袱,他便打算去府城走走。於是,他依舊沒有坐滑竿,只帶了秋楓在後頭跟著,沿著縣後街一路西行,從縣城西和府城相通的德勝門進了府城。因為心裡壓著舅舅當糧長的事,他不知不覺就停在了一家米行門口。

    徽州府的夏稅麥是五萬餘石,秋糧則是米十二萬餘石,這都是因為整個徽州府麥田少,稻田多。這時節麥子漸漸成熟,進入了收穫季節,稻田卻還早,少說還有兩三個月才能熟,因此擺在米行外頭的那些米麥,全都是隔年的貨色。而裡頭還有些山貨,顯然這裡也兼做這些山珍的生意。

    汪孚林進去隨便逛了逛,見除卻木耳核桃等等之外,還有瓜子之類的零嘴,不禁心中一動。他召來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小夥計,問了問米麥價格,得知是一石米是五錢,一石麥是三錢五,他就隨口問了一聲收糧什麼價,結果,那原本還算慇勤的小夥計就覷了一眼汪孚林的服色,見只是布衣少年,立刻換了一副面孔。

    「賣糧?那你剛剛囉嗦什麼!若是小麥,一石麥兩錢四銀子。大麥,一石只有兩錢。」

    一聽到這一出一入的巨大差別,汪孚林不禁皺了皺眉。而他身後的秋楓久住城中,頗為清楚這些奸商伎倆,當即上去附耳說道:「小官人,這幾年都還算風調雨順,故而糧價低。而且如今夏稅徵繳在即,府城的收糧價格更是跌去了許多。」

    「嘀嘀咕咕什麼?到底賣不賣?我可有話在先,這要賣個五石十石,也就是這麼個價,如果賣百八十石,那可就沒那麼高了,至少要打個九折!」

    見那小夥計一臉愛賣不賣的架勢,汪孚林本就是隨口一問,此時更加掃興。想想人家也就一個打工小夥計,他便懶得與其計較,當即意興闌珊地轉身就走。可秋楓見那小夥計嘴裡罵罵咧咧了兩句,還翻了個白眼,想到昨天那麼多頂尖生員齊集馬家客棧,卻一個個還對汪孚林客氣萬分,他彷彿又從眼下這小夥計的輕慢態度,聯想到了自己從前受過的那些腌臢氣上。

    「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家小官人不過隨口問問,你這怎麼做生意的!」

    「小官人?喲,這年頭是個人就敢自稱官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小夥計雖十五六歲,一張嘴卻是尖牙利齒,這會兒立刻嘲笑了起來,「就這一身布衣,也敢自稱官人?」

    「我家小官人可是秀才!」

    「窮酸秀才而已,也敢在府城裡頭撒野?」

    秋楓畢竟只是一時氣盛,真要鬥嘴,哪裡及得上這伙計,竟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彷彿是聽出了他的口音,那小夥計更是嘿然嘲笑道:「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有本事就買下休寧吳氏咱家這米行,否則趁早滾!」

    汪孚林見多了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傢伙,見秋楓被這伙計一句接一句擠兌,臉色通紅都快哭了,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道:「虧你還讀過幾年書,沒見過這種衣冠取人的嗎?居然還和人較起勁來,你空閒太多不成?走了,有什麼好計較的!」

    那小夥計見秋楓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就跟上汪孚林要走,頓時趾高氣昂又譏嘲了幾句。可不曾想就在這時候,大路上一行人簇擁著一乘四人抬的大轎過來,堪堪就停在了這一對主僕面前。掃了一眼那些隨從,對府城各大家族最是熟悉的小夥計趕緊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點頭哈腰地問道:「可是許老爺家的?上次送去的那些山貨可還好?東家說了,若是覺著好,回頭再蒐羅頂尖的送去。」

    汪孚林只依稀覺得這轎子和跟著的隨從似乎見過,聽到一個許字,他便明白了過來。果然,那窗簾須臾就被人一手打起,內中赫然是曾經見過一面的那位許家老婦。於是,他立刻主動打招呼道:「見過老夫人。」

    「我正好遠遠瞧見似乎是你,沒想到還真是這麼巧。」許家老太太方氏笑眯眯地端詳了汪孚林一陣子,隨即就欣然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也就省卻給你下帖子的麻煩,到家中坐坐可好?回頭叫上你姐姐,你也給大傢伙說說,昨日在縣衙究竟是怎麼個定風波?」

    「老夫人過譽了,哪是我定風波,是那奸吏自己貪得無厭露出的馬腳。」汪孚林矢口否認,見方氏看著自己只是笑,他不想在這大街上繼續扯皮下去,只能打哈哈道,「既然老夫人相邀,那我就厚顏叨擾了。」

    方氏立刻囑咐轎子走得慢些,她要和汪孚林一路說話,當即,這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那慇勤的米行夥計一眼,就這麼揚長而去。

    被完全無視的小夥計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當秋楓臨走時衝自己示威似的一笑,他終於醒悟到自己今天是昏頭瞎眼,沒認準人。

    自家東家在休寧縣那些豪商當中還排不上號,所以如府城斗山街許家那樣大家業的,往日想巴結都巴結不上,今天要是剛剛瞧不起的那小秀才多兩句嘴,他東家都保不住,更何況他自己這飯碗?這下可真是禍從口出了!

    方氏是位和善多話的老人,一路上汪孚林陪著她說話,倒也不覺得累。因為她並沒有在這樣的大街上,問那些可能引來別人注意的話題,而是絮絮叨叨地問他的學業,金寶的學業,父子倆平日相處,尤其是對昨日汪孚林背著人從縣衙後頭知縣官廨回馬家客棧的經過,她更是非同一般地好奇。追問到細緻之處,汪孚林甚至有些小小的尷尬,但更多時候是陪著年紀大的親戚嘮嗑時的隨意。

    「之前聽人說起你收了個養子的事,我只是新奇,後來聽你大姐說,又覺得驚嘆。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再怎麼看,過日子的終究是你們自個。昨天聽說金寶居然去跪求葉縣尊,你又把傷了膝蓋不便走路的他給背了回去,我就知道,哪怕你們兩個年紀只不過相差六歲,可當父親的就像個父親,當兒子的就像個兒子,天底下那些真真正正的父子,也難能這樣,真是不容易。」

    說到這裡,方氏往汪孚林那稚嫩的臉上多瞅了幾眼,最終嘆道:「你家爹娘都不在,你一個人當家作主,一關一關全都闖了過來,太不容易了。」

    「只是僥倖而已,再說,我也並不是真的一個人往前衝,有族里長輩幫忙,也有友人援手,更有葉縣尊一再照拂。」汪孚林不會過高地評估自己,他身後的靠山哪怕只是隱形的,但也是很重要的,程大公子也幫了很大忙。至於那不太靠譜的葉縣尊,要不是借一個旗號,他這年紀哪有什麼說服力?所以,他一邊說一邊笑了笑,最終又說道,「而且金寶更是懂事,我身邊其他人也都很盡心竭力。」

    方氏沒想到汪孚林在連番揚名之後,竟然還這樣謙虛,頓時更生好感。這時候已經到了斗山街許家大宅,進了大門,轎伕便把轎桿從肩膀上放了下來,汪孚林原以為方氏要下地,卻不想四個轎伕卻是就這樣二手齊用,只將轎子低低地齊肘提著,沿著長長的火巷走到底,這才最終將轎子放下地。

    下了大轎,方氏對迎出來的僕婦丫頭微微頷首,就這樣繼續一面和這年紀足可當自己孫兒的小秀才說著話,一面如同散步一般往後院走去。當聽說後日狀元樓英雄宴,程奎等即將赴考鄉試的歙縣生員還邀了汪孚林出席,她就笑著說道:「應該去見識一下,五縣加在一塊將近兩百號人,那場面可是熱鬧,各方頭面人物全都會露面勉勵大傢伙。」

    汪孚林對此卻有些不太理解,忍不住開口問道:「這只是鄉試,不是會試,為什麼這麼大操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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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7 12:01 AM

第五十七章 閨秀粉絲團

    「你這就不明白了,中了舉人,便可以當府縣學官,再下點力氣,一縣縣令都不在話下。這些年來,天下一千多個縣的縣令,三分之二都不是進士正途出身。一兩任官當下來,貧寒之家也能在鄉里被敬為鄉紳。」方氏說到這裡,這才嘆了口氣道,「如此才能稍稍為家中父老遮擋一些風雨,更何況,徽州府能夠出多少舉人,也關乎在南直隸的地位。你還年少,不但自己是生員,金寶也是懂事上進的,你們松明山汪氏,還真是人傑地靈,有福氣。」

    汪孚林對自己考舉人那是不抱什麼期望,四書五經光背熟還不行,八股,雅稱為制藝,那東西絕對是要天分悟性,外加無數習練才能有所小成的!於是,他對方氏的期許表達了深切謝意,卻壓根沒往心裡去,只當陪老太太閒磕牙。等到堂屋陪坐了一會兒,汪元莞就匆匆趕了過來,姐弟相見,他少不得又被汪元莞好一番埋怨。而方氏在旁邊瞧著姐弟和睦,想到自家三個兒子明面還好,實則卻為了田地財產暗自較勁,忍不住唏噓不已。

    而隔著一扇屏風的珠簾後頭,則是幾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在那悄悄偷窺,雖隻影影綽綽看到汪孚林一個大概輪廓,可這並不妨礙她們彼此咬耳朵,嘻嘻哈哈地竊竊私語。直到方氏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似的,回過頭來往這邊看了她們一眼,她們方才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溜了。

    可通過和次間相通的門閃到最旁邊的東梢間,她們就興致勃勃說起了話。許薇更是按著胸口說道:「還好還好,祖母沒有一口叫破我們的行跡,否則真的丟死人了!原來傳說中那位汪小相公真的和我們差不多大,我還以為是個多老成的人呢,沒想到被臻大嫂子責備的時候,還是會尷尬,會臉紅的。」

    「回頭我一定要對衣香社的姊妹們說,汪小相公看上去挺靦腆的一個人,可從前在學宮明倫堂和縣衙大堂上兩次面對不利,居然還全都大獲全勝!」

    「可今天怎麼沒見他把兒子帶來?我真想看看那傳說中的汪金寶長什麼樣。而且聽說昨兒個汪小相公還背著他回去,感情真好。」

    「哎呀,這麼好的題材,為什麼那些讀書人就沒人想到寫個話本或者寫一齣戲呢?那可比現在那些戲好看多了!」

    雖說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到了稍大一丁點的年紀更是不可隨便見面,可女孩子們興奮地議論了一陣子,竟是又悄悄結伴去簾後偷聽了。

    外頭也沒說什麼,只是方氏饒有興致地問昨日公堂上十五糧長謁見的經過,可簾子後頭的女孩子卻都豎起耳朵聽,哪怕聽不懂也無所謂。最受祖母寵愛的許薇更是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渾然忘記了這是長輩們一直都讓她糾正的壞習慣。

    汪孚林起初倒沒注意到有人在偷窺偷聽,可當發現一旁的姐姐頻頻側目去看那珠簾,他偶爾瞥過去一眼,就只見幾個小腦袋團團擠在那裡,當和他的目光陡然一撞之後,幾個小女孩子登時起了一陣騷動。要溜走的時候,又不知道是誰踩了誰的裙子,哎喲一聲從那簾子後頭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這下子,別說汪元莞面色有些尷尬,就連方氏也掛不住臉,遂扭頭沉聲喝道:「都在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要麼就規規矩矩出來打個招呼,要麼就好好回房做針線!」

    聽到這一聲,後頭先是一片寂靜,緊跟著竟是傳來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歡呼。須臾,汪孚林就只見一個身穿品紅衣裙的少女帶頭,珠簾後頭一二三四五,總共出來了五個少女。年紀最大的不過十四五,年紀最小的也就和家裡汪小妹一般大,每一個人在走出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往他臉上瞅幾眼,就彷彿他是什麼珍稀動物似的,看得他心裡直發毛。他甚至忍不住去看汪元莞,用眼神對長姐問了一聲。

    為什麼人人都看他?他在許家很出名嗎?

    只可惜他和汪元莞還遠遠沒有到這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而且汪元莞對眼前這一幕也有些意外,竟是壓根沒注意到他這眼神。而方氏只是出於尷尬,這才如此吩咐了一句,哪想到所有孫女全都出來了,這下子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竟眼睜睜看著許薇帶頭,一群小丫頭片子規規矩矩對汪孚林萬福行禮,齊齊叫了一聲汪小相公。

    汪孚林趕緊起身,回了一個一躬到地的長揖,可稱呼上卻有些頭疼,乾脆含含糊糊地說道:「見過各位姑娘。」

    等到直起身時,他便發現,這些少女們臉上全都有些興奮的潮紅,偷瞥他的眼神則是顯得有幾分好奇,這會兒甚至還有人偷偷拉拽姐妹的衣角,悄悄擠眉弄眼的就更多了。從剛剛被人偷偷窺視,到現在被人光明正大地圍觀,這樣的變化讓他有些哭笑不得,而方氏則更是又好氣又好笑,板起面孔輕喝道:「既然有外客在,出來拜見過也就夠了,還不快各自回房?」

    眼見祖母都擺出了這樣的架勢趕人,許薇等人一時無法,只能怏怏行禮告退,可臨走時仍然忍不住往汪孚林偷覷了一兩眼。如果不是確定自己絕對沒有那樣的魅力,而且這些小丫頭片子都太小了,汪孚林都要錯認為自己最近桃花運旺盛,以至於招蜂引蝶。

    等人一走,方氏把屋子裡的僕婦丫頭屏退了,這才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道:「都是老身平時太放縱他們,這才讓她們在客人面前也都忘了規矩。」

    汪元莞生怕弟弟誤會許家嫡支這些云英未嫁的小姑子們輕浮,連忙替方氏解釋道:「小弟,這也不能怪諸位妹妹,她們純粹是好奇。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就這麼大,儘管平時也經常會有各式各樣的大事發生,可像你這樣小小年紀就出名的卻很少。往常頂多是科場奪魁,哪像你這樣經歷傳奇。自從你那次明倫堂上收了金寶為養子,府城各家都常常傳說你的事,還有閨閣千金說,簡直比傳奇話本還有意思,所以她們才會一時忘了規矩體統。」

    聽到這裡,汪孚林終於明白上次葉小姐對金寶說的很多人都很期待你大發神威,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怎麼都沒想到,他和金寶竟然成了傳說中的人物!大概是他和這些小姑娘們差不多年紀,所以才會成為閨閣熱議的話題,難不成這就是古代版粉絲團?他再一次感慨現如今這些養在深閨的小姑娘們實在是太閒了,又有點發怵自己不知道被八卦成了什麼樣子。於是,他如坐針氈地又盤桓了一會兒,就立刻提出了告辭。

    若是留下來吃飯,說不定還要被人圍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7 12:02 AM

第五十八章 敲飯碗?

    當汪孚林出了堂屋和秋楓會合,一路出了庭院深深的許家大宅時,卻發現大門口正有兩個人來來回回走動,彷彿是在等人。見他主僕出來,那兩人扭頭一看,其中一個年輕的立刻急匆匆撲了上前,卻是直挺挺往地上一跪,緊跟著又磕了兩個頭。

    「小官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寬宥小的一回!」

    認出那是米行那位生意不成就口出惡言的小夥計,汪孚林沒有立刻說話。這時候,那小夥計身後一個身穿綢衫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卻是滿臉堆笑地說:「小官人,小可是那休寧吳氏米行的掌櫃,這狗東西平時就喜歡自作聰明,今日又狗眼看人低,得罪了貴客,小可特地帶他來向小官人賠罪。」

    見他們一個磕頭,一個作揖,一個說寬宥,一個說賠罪,簡直和說唱似的,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問道:「既然說賠罪,你們知道我是誰?」

    那掌櫃那笑容就更深了,連聲說道:「不論小官人是誰,來者是客,敝店都應該好生接待,都是夥計不懂事,於是才……」

    不等人家把話說完,汪孚林就笑了笑說:「頭也磕了,罪也賠了,之前那點小事,一筆勾銷就行了。只是,日後我若是再登門做生意,還請你家小夥計給我點好臉色。」

    那掌櫃還以為汪孚林是說笑,連忙點頭哈腰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汪孚林經過那小夥計身側時,見他終於如釋重負直起腰來,額頭上卻已經有些發青了,顯然剛剛那幾個頭磕得挺重。想到當初金寶剛和自己相處的時候,也是一驚一乍動不動就往地上跪,磕起頭來沒個輕重,他想了想,便在這個年紀似乎還比自己大一丁點的夥計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輕聲說出了一番話。

    「以後不止是對我這樣的窮酸秀才,對那些來賣糧的農人,你也應該客氣一些。收糧的價格低,人家已經憋著一肚子氣,你再繃著一張臉,那就更是拉仇恨了。有道是和氣生財,對你家東主的名聲有的是好處。至於『歙縣兩溪南,及不上休寧一商山』,這樣自賣自誇的話,也最好少說。這裡是府城,隔壁就是歙縣,賣糧不成,又遭人一番擠兌,到時候釀出什麼風波,倒霉的還是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敲人飯碗的人!

    說到這裡,汪孚林就回頭看了一眼秋楓道:「秋楓你也是,一點小事起口角,一個不好還要演變成兩相對罵,大打出手,沒意思透了。有這閒工夫,回頭多看兩本書多寫兩個字,那不應該是你最喜歡做的事?好了,時候不早,我們找個地方填五臟廟,然後回去歇個午覺!」

    面對這樣的告誡,秋楓只能低下了頭,訥訥應了一聲是。

    那掌櫃完全沒想到,這種理應最要面子的小秀才竟然這麼好說話,一時不禁愣住了。等到那一主一僕沿著斗山街漸漸前行,那掌櫃方才衝著地上那如釋重負的小夥計踹了一腳,恨恨地說道:「算你運氣好,快走,店裡還有的是事情要做。真要讓東家知道你得罪了斗山街許家老太太的親友,不扒了你的皮?」

    那小夥計手腳並用起身,想起剛剛汪孚林手按自己肩頭提醒那番話時的細聲慢語,想起之前自己對人家的怠慢不客氣,他卻仍舊心裡堵得慌。

    儘管從始至終,許家門房絲毫口風不露,掌櫃並不知道這少年小秀才是誰,此刻只是覺得解決了一樁麻煩,倒沒有太多想。

    可小夥計葉添龍卻曾親眼見到方氏和汪孚林在米行門前如同閒話家常似的對話,從那隻言片語中,他心裡已經知道,那便是近來名頭響亮的那位汪小相公。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秀才,歙縣縣衙戶房前後倒下兩任司吏,一個典吏,典型的專敲人飯碗,他一個幫工的小夥計算什麼?可他那時候的態度那麼惡劣,人家倒沒說別的,反而和顏悅色又提醒了自己幾句。聯想到起頭汪孚林那一身穿戴,在米行門前問的話,他一路隨掌櫃往回走,心裡漸漸又打起了鼓。

    莫非汪小相公是代表歙縣那位葉縣尊微服私訪麼?要是那樣,他今天似乎闖禍了,不如想個辦法趕緊換個營生,不在這米行繼續幹,省得被人敲飯碗!對,休寧最有名的是當鋪,他回頭不如去噹噹鋪夥計,而且前途也會更好!

    汪孚林哪裡知道,那個米行的小夥計竟然會如此緊張。對於米麥價格買入和賣出價格的如此差距,他心裡不是沒有想法的,但也僅限於想法。畢竟,在縣城這十幾天坐吃山空,他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暫時沒能耐考慮長遠。因此隨便找了個餛飩攤吃過午飯回了縣城之後,他壓根沒睡午覺,而是把秋楓留在了馬家客棧,自己親自去黃家塢的程家大宅拜訪。他的本意是找程大公子,可讓他想不到的是,此前一直不在家的程老爺竟是回來了,還特地見了他。

    「一別二十餘日,賢侄單槍匹馬上陣,讓令尊得以擺脫了糧長之役,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哪裡哪裡,程老爺過獎。」

    自從知道程老爺從貧寒到舉人再到巨商的發家史,眼見程乃軒挨了那頓打,又收了人家一僮一婢,汪孚林心裡就一直很注意分寸,凡事能不打程公子主意就不打程公子主意,免得人家認為他是因為從前那檔子過節蓄意要挾,哪怕程乃軒自己送上門也是如此。此時此刻,他打了個哈哈的同時,想到了許家方老太太,忍不住在心裡把兩個人做了一下對比,可眼前卻突然浮現出許家那一堆孫女的偷窺情景,臉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一絲笑意。

    程老爺平時不止對家人嚴厲,對母親妻子也是一板一眼,很少有笑容,更不要說僕人了,每個人在他面前都如同老鼠見了貓,所以這會兒他見汪孚林竟是笑得很自然,他素來板著的臉上也不由得舒緩了下來。想起自己打探到年初的夏稅絲絹紛爭後,就立刻跑去休寧訪友打探,他本想對汪孚林挑明,可思來想去,最終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了一句。

    「你家族伯南明先生自從嘉靖四十五年賦閒,至今已經四年了。若是這次府城狀元樓英雄宴他也來,賢侄還請替我問候一聲,若是方便,我親去拜訪。」

    這點小事,汪孚林自然不會不給面子,反正就是居中傳個話。他又小坐片刻,就辭以去尋程乃軒,見程老爺沒別的話就立刻溜了。一出堂屋,他就看到程乃軒正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踱步。一打照面,程乃軒立刻喜上眉梢,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卻是拿手指貼著嘴唇噓了一聲,繼而就拉起他一聲不吭地溜了。等出了院子和墨香會合,在這偌大的宅子裡七拐八繞又過了一個天井,最終來到了東邊一個小院,程大公子終於舒了一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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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7 10:44 PM

第五十九章 吃貨的本性

    「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出來了!」程乃軒上上下下打量了汪孚林片刻,這才不無擔心地問道,「除了奎哥,我其他堂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在我爹面前少有能不挨訓的,甚至還有人嚇得不敢登門,雙木,我爹沒問難你吧?」

    「你爹哪有那麼可怕。」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心裡卻說,和你爹打交道比和葉縣尊打交道還累,隨即就岔開話題道,「今天我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程乃軒二話不說拍了胸脯,又差遣墨香在外守著,一把拽起汪孚林進書房。眼見得對方跨過門檻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就訕訕地說道,「你也知道我爹的性子,這裡是他親手佈置的,不許我改動半點。」

    偌大的屋子並沒有隔斷,北、東、西三面牆都是書架,上頭密密麻麻摞滿了書,靠東面的書架旁邊擺著一張竹榻,中間是一張大書案,後頭一張黃花梨座椅,上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西面是一張琴架,一旁是幾個大卷缸,裡頭一卷卷放滿了,也不知道是名人法帖,還是書畫精品。至於其餘各色擺設玩器,一樣都沒有,看著一片風雅之氣撲面而來,要不知道的還以為程大公子是個多勤學苦讀的人。

    汪孚林在這一片書香瀚海之中來到了書案旁邊,繼而就發現了一件極其尷尬的事,這裡只有主位沒有客位!而下一刻,程乃軒也發現了這難堪的局面,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目光便落在了竹榻上,當即壞笑道:「要不,把竹榻搬過來,你姑且湊合著坐坐?」

    「去你的,站著說吧!」汪孚林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損友是好,乾脆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道,「瞧瞧這玩意,你可認識?」

    汪孚林遞過去的,正是他此前回松明山的路上,在路邊一棵樹上敲下來的一顆果實。程乃軒有些奇怪,伸手接過來反反覆覆看了看,這才不太確定地說道:「雖說似乎是剛長出沒多久的,顏色也不對,可瞧著好像是小胡桃。你哪來的?」

    「你認識?」汪孚林沒想到城里長大的程乃軒竟然會認識這個,不禁有些驚喜,「你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

    「榨油啊!我家有個管事,管著一家油坊,專管榨油。什麼茶籽、芸苔子、大豆、芝麻……能榨油的多了。上次他不知道打哪聽說這東西剝開之後能榨油,而且又是長在山間不用錢,僱人去敲打下來,撿了幾車,可弄回來之後才傻了眼,光是剝裡外兩層殼的人力,多少人都不夠,哪怕東西不用錢,這榨油也不合算。於是他一氣之下,就把這幾車全都扔了。你問這個幹嗎,莫非打算開油坊?趁早別幹這事,虧不死你。」

    程家還真是產業多!

    汪孚林心中感慨,但卻笑著說道:「此物榨油確實不太容易,可當零嘴不錯。」

    程乃軒一聽這話,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沒聽說汪孚林好吃啊?轉瞬間,他就想到了金寶身上,當即眉開眼笑地說道:「你要吃還不容易,我回頭讓墨香問問那油坊就是了。」

    「去年的那是陳貨,哪裡還能吃,今年的還得等到白露前後才能收穫。到那時候,讓你家那管事給我蒐羅幾車就是。」見程乃軒不可思議地瞪著自己,顯然意思是你一個人能吃那許多,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眼下嗑瓜子的人有多少,日後吃這小胡桃的人就有多少。你別管了,一飽口舌之慾而已。」

    程乃軒有些難以置信地咂巴著嘴,最終無奈答應了下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轉瞬之間,汪孚林又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塊徽墨磨了半硯台的墨,隨即攤開一張紙,提筆蘸墨寫寫畫畫,不消一會兒,紙上就出現了幾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是什麼?」

    「都是吃的。應該是打南洋運過來的,你幫我打探一下消息,哪怕只有種子也行。」

    汪孚林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是從美洲運到南洋,再從南洋轉運過來的,但不打算對程乃軒解釋太多。他指了指上頭的東西,一樣一樣地說道,「這個,可能叫辣椒,也可能叫番椒,紅色青色都有,入口辛辣,和花椒薑黃有點類似。這個一根根長的,上頭是一粒一粒黃色的,大概叫玉米,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烤著吃煮著吃都不錯。這個大紅色有點像果子的,大概叫洋柿子?也許是這個名,反正這麼大一隻,鮮紅鮮紅的,炒雞蛋最為絕妙,生吃也滋味不錯……」

    程乃軒聽汪孚林如數家珍似的說著一樣樣吃的東西,足足七八種,他到最後終於確定,他從前竟忽略了汪孚林的一個屬性。

    這傢伙簡直是吃貨啊!

    馬家客棧中,秋楓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的井邊漿洗衣服,雖是井水冰涼,自己又坐在樹蔭底下,但如今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他時不時抬起手擦擦汗,漸漸就停下手中動作發起呆來。

    這時候,汪孚林在程家大宅拜會程公子,金寶在知縣官廨的李師爺那兒讀書,只剩下他一個留在這裡,雖說廂房還有四個轎伕住著,但那種孤零零的感覺仍然死死包裹了他,讓他無法動彈。他被程老爺送過來,前前後後已經快一個月了,汪孚林對他也著實不錯,身邊的書隨他翻看,就是筆墨紙硯也都准許他使用,平時最多是教訓告誡,從來不曾打罵過他。論理他一個一張死契賣了給人當奴僕的,有這樣的生活,已經很應該知足了。

    可有金寶的對比在,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甘心!而且,金寶才只八歲,接下來幾年興許會大放光明,他卻已經十一歲了!難道就這樣渾渾噩噩,再大幾歲便隨便娶個村婦,而後一輩子做牛做馬?

    想起賣了他之後拿了十二兩銀子,喜形於色的老父,秋楓只覺得眼睛發酸,不知不覺就簌簌掉下了眼淚。他生怕被人瞧見,抬手正要去擦,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家裡人給你送東西來了!」

    秋楓一下子呆若木雞。自從他被賣了,雖說就在歙縣城中,可為了避免勾起心頭痛楚,他一次都沒回過家。至於家中親人,他也不覺得會費那個神來找自己。可是,這樣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他下意識地丟下手中衣物,隨便在水裡搓洗了一下雙手,濕淋淋的也顧不上擦乾,就這麼急匆匆地邁開腳步往外跑去。

    可是,當他跟著那報信的夥計來到客棧一處小門的時候,卻發現來的是個三十出頭,唇上蓄有一叢鬍鬚,臉上有幾顆痣的男子,面目陌生,從未見過。

    「是你爹讓我給你捎點東西。」來人笑容滿面地把一個包袱遞了過去。

    秋楓見那伙計已經走了,他連忙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將包袱接了過來。入手那沉甸甸的份量讓他頗為疑惑,思來想去,他乾脆當著來人的面將其解開,卻只見裡頭是一套衣裳鞋襪,料子全都是最好的,針腳細密,往日他只在那些讀書相公的身上見過,鞋子亦是黑頭雲履。大為震驚的他盯著這些東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道:「我娘做不出這樣的衣裳,也用不起這樣的料子。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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