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府天 -【明朝謀生手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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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12 PM

第十五章 要孝順你爹!

    「恭喜恭喜,沉冤得雪!」

    這前頭四個字是剛剛汪孚林已經聽到耳朵起老繭的,可後頭四個字卻是其他人都識趣不提的。面對這麼一位不速之客,汪孚林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頭去看金寶,本想著對方既然被他看見連續三天早起在豐樂河裡游泳,總是松明山村人,金寶應該認得,可他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滿臉茫然,顯然也不認識。

    這下子,汪孚林也不知道他是該覺得安心,還是該覺得糾結,最後乾脆不說話,靜等著對方的後招。

    反正這傢伙游個野泳都要自詡為狂放不羈,最是話多,否則那時候也不會追在他後頭問東問西!

    果然,對方在很沒誠意地道賀之後,便笑著說道:「怪不得之前你說,沒有被人逼到絕路上之前,不會求助宗族長輩,如今果然是做到了這一點。之前明倫堂中翻盤的一幕實在精彩極了,我在外頭看著,也忍不住想要鼓掌叫好,不枉我攛掇了葉縣尊去學宮看熱鬧!你這一大獲全勝,總算是讓他痛下決心,跑去徽州府衙為自己討公道了。他也倒霉,剛上任幾個月,根本還沒摸清楚前任的遺留問題,就挨了這麼當頭一棒。」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已經隱隱明白,這應該就涉及到他之前摸不著頭腦的幕後角力了。可是,對方那玩笑一般提到前任的遺留問題,他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難不成堂堂歙縣令也和自己一樣,只是個倒霉鬼?

    「總而言之,你不要忙著趕回去,畢竟大宗師都還沒走。只要大宗師還沒正式為你正名,你貿貿然回了松明山村,來日大宗師也好,葉縣令也好,一出牌票,你照舊得趕二十里山路再折回來。還有那個被你罵作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汪秋,那個暗中和汪秋勾結,為難你的劉三,難不成你不想看他們什麼下場?安心在城裡再等幾天,一切都會揭曉。」

    這位有閒遊野泳,說話又喜歡賣關子的傢伙嘿然一笑,衝著汪孚林和金寶父子倆又一點頭,衝著金寶囑咐了一句要孝順你爹,旋即旁若無人地出門揚長而去。面對這麼個來去自說自話的閒人,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當即對身邊的金寶問道:「你真不認識他?」

    「好像見過。」金寶有些不確定地嘟囔了一聲,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我好像有一次看到他從南明先生家裡出來。」

    怪不得昨日他領了提學牌票進城的時候,那位南明先生竟是派人抬滑竿送他,果然此人身份不尋常!

    「爹,都怪我從前去學裡都是偷偷摸摸,在宗祠祭祖的時候排位太靠後,看不清前頭那些人,說不定他就是族中哪位長輩……」

    「小笨蛋,不要什麼事都認為是自己的錯!」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金寶腦門上敲了敲,同時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滯留城裡期間應該幹些什麼。他費神冥思苦想,金寶在一旁不敢吭聲,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大門再次被人砰的一聲推開。面對這絕大的動靜,他立刻惱火地抬頭望去,隨即就對上了長姐汪元莞那又驚又喜的目光。

    這下,他登時有些心虛地叫道:「大姐!」

    「小弟,你總算過這一關了!」汪元莞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上前,不管不顧一把將汪孚林摟在懷裡。足足好一會兒,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後退幾步,又拿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收起那些悲傷憂慮,滿面嗔怒地斥道,「可你昨天就算進城晚,也應該給我送個信!這樣大的事情,我是你大姐,竟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莫非是覺得我無能,幫不上你的忙?」

    「大姐,你先聽我解釋。我昨天進城的時候,身邊還跟著三個牛鬼蛇神,等到在馬家客棧住下又已經快宵禁了。這還不算,大晚上,我又為了金寶這個不省心的忙活了半宿,哪裡顧得上?」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沖金寶使了個眼色,「金寶,還不改口叫大姑?」

    金寶從前最怕的就是汪元莞,這會兒腿肚子都有些打哆嗦,好容易鼓起勇氣叫道:「大姑。」

    汪元莞匆匆趕到歙縣學宮撲了個空,卻打聽到汪孚林漂亮翻盤的經過,此時此刻再看金寶時,眼神之中便流露出了一絲柔和與溫情。見金寶對自己的態度分明還有畏懼不安,她便笑了笑說:「既然是你爹做的決定,又在族長那裡改了族譜,那從今往後,你就是你爹的兒子。就如你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一樣,良才美質若是埋沒了,那實在是暴殄天物!金寶,日後一定要孝順你爹,他這次為了你,捨棄了很多東西。」

    金寶只聽明白汪元莞竟然承認了自己,一時差點又掉下眼淚來。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登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當即開頭看向了汪孚林。

    這一次,汪孚林登時有些無奈:「大姐,你對他說這些干什麼!」

    「我少時也讀過王荊公那篇傷仲永。若是他日後懈怠,不再勤學苦讀,對得起你這份苦心嗎?」汪元莞卻沒有因此諱言矯飾,她看著金寶,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寶,你爹今日當堂那番話,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日後他成家立業,也許會因此碰到障礙……」

    「大姐,不要說了,不就是有了金寶這個便宜兒子,我日後興許娶不著出身好,嫁妝多的媳婦嗎?沒事,這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汪孚林打斷了長姐的話,隨即笑眯眯地說道,「金寶,你給我聽好了,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用功,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我就等著養兒防老了。」

    汪元莞原本心中傷感,可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樂了。就連惶恐不安的金寶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隨即小聲說道:「爹,你這要求太高了。」

    「別瞧不起自己,你一定行!」

    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汪元莞僅有的擔憂也好,傷感也罷,全都暫且丟到了九霄云外,這才想起今日丈夫也同來了,趕緊催促小弟去見,又拉上了金寶。和汪元莞的沉著能幹相比,其丈夫許臻不善言辭,人卻分外樸厚。

    前有閒人知會他多留幾天,後有姐姐姐夫拜訪,汪孚林便又去通知了轎伕和鄉親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繼而晚飯時在馬家客棧款待姐姐和姐夫,幾杯小酒下肚,心情輕鬆的他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巧婦伴拙夫,立刻遭到了長姐一頓白眼。可他那位姐夫卻彷彿對這評價很高興,拉著他又多喝了幾杯,鬧到最後,醉醺醺的他連怎麼上床都記不清了。

    汪孚林一夜好睡,金寶卻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完全沒睡好。明明汪孚林已經解決了那樣的大危機,他也不用再擔心惡棍兄長的欺凌,可他就是沒辦法入睡。只要一闔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明倫堂上那一幕幕情景,耳邊就會傳來汪元莞的嘆息,還有那你一定行的鼓勵。

    他那弱小的脊背上分明已經解脫了一個最大的負擔,可轉眼間又背上了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可這一次,他不斷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好好讀書。

    於是,等到次日大清早起來時,一宿沒闔眼的他特意到外頭提了冰冷的井水洗臉,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才去服侍汪孚林。可他剛剛進房間,就發現汪孚林也已經起了,這時候業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穿云履。他快步上前正要幫忙,剛蹲下腦袋上就被拍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別忘了從今往後你不是奴僕,這些事就不用做了。」沒有給金寶反對的機會,汪孚林便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昨天那傢伙既然有意賣關子,今天咱們就自己去打聽打聽,總不成一味守株待兔,做個瞎子聾子!」

    金寶聽到咱們兩個字,一時高興得無以復加,剛剛那一丁點小小失落立刻無影無蹤,立刻連連點頭道:「好,我都聽爹的!」

    說是打聽,汪孚林卻沒有半點打聽正事的架勢,帶著金寶在縣城滿大街閒逛。和府城相比,歙縣縣城只築起城牆二十餘年,圈佔的範圍並不算大,幾條大街都是有數的。汪孚林既然把金寶當成了兒子,除卻買給他的零嘴,零零碎碎還買了兩本詩集,再加上捎給家裡兩個妹妹的禮物,給幾個幫忙的鄉親置辦的禮物,整整花了四兩銀子,幸虧都是讓人送回客棧去的,否則就算雙手雙腳齊上也根本拿不下。

    當他繞了大半圈,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時,登時笑了起來,等前頭幾個主顧心滿意足離開之後,他才遞了三文錢過去。

    「一串糖葫蘆。」

    「好嘞……咦,林哥兒?」松伯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蘆正要遞過去,這才認出面前的人,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老兒昨天正好沒進城,竟是錯過了你那場翻盤好戲,想想就後悔!金寶有了林哥兒這樣的爹,真是好福氣,老規矩,小老兒請你吃糖葫蘆,今後記得要孝順你爹!」

    今天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這話了,金寶不禁心情複雜。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糖葫蘆就已經塞到了自己手中,只能趕緊道謝。他還小,當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愛吃甜食,但從前在兄長手底下能吃飽就不錯了,自從跟了汪孚林,每次松伯送糖葫蘆來,除卻二娘和小妹,剩下一支就是他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哪裡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汪孚林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他捏著這輕飄飄的糖葫蘆,半晌都沒有咬上一口,直到突然聽到有人在催促自己。

    「爹?」

    「發什麼呆,我叫你行個禮謝謝你松爺爺,不止是為了他送給你糖葫蘆,還有謝他幫忙在外頭放出我買侄為奴的風聲。要不是如此,你哥哥說不定不會在這時候起歹念,我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把你搶過來當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前天晚上有多冒失了吧?」

    金寶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憨厚的老貨郎,突然眼睛濕潤,喉頭哽嚥了起來,慌忙退後一步深深施禮,卻被松伯一把攙扶了起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小時候最愛聽人說書,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真正行俠仗義一趟。」松伯把金寶送回了汪孚林身邊,這才笑了笑說,「但林哥兒好決斷,好胸襟,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小官人就不曾擔心過我多嘴說破這關節?」

    「松伯古道熱腸,哪是那等人?再說,你只不過對人嘮嗑,說是在松明山村,有個剛進學的秀才竟然買了同宗侄兒為奴,難道不是?」見老貨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汪孚林又誠懇地說道:「等回鄉之後,我請兩個妹妹在家裡備辦酒飯,好好敬您幾杯酒!」

    一老一少正聊得高興,就只聽大街上突然鳴鑼敲鼓,旋即就有一個快班快手匆匆跑過,卻是大聲嚷嚷道:「葉縣尊告示全城,今日併案公審千秋裡松明山村人汪秋苛虐親弟,假造印信文書一案;戶房典吏萬有方假造戶房印章一案;戶房司吏劉會、快班幫役劉三叔侄勾結,誣陷生員一案!」

    眼見得那快手大聲公示,漸漸跑得遠了,須臾就有很多百姓往縣衙蜂擁而去,汪孚林登時笑了。

    這三樁案子似乎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卻不知道,昨天知縣葉鈞耀去見徽州知府的事,到底什麼進展!

    他想了想,側頭一看金寶問道:「怎樣,你要不要去縣衙看熱鬧?」

    金寶卻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搖了搖頭,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哥哥,我不想看他悽慘的樣子……」

    汪孚林立刻明白了過來,轉念一想,這熱鬧大不了就是審完之後啪啪啪地打板子,昨天已經看過一場殺威棒了,今天不如就算了。只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那你娘的下落,你不想知道?」

    金寶登時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哥的性子我知道,他如今恨我入骨,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汪孚林長嘆一聲,有心無力地安慰了金寶兩句。當松伯表示要去湊個熱鬧,他便與其道別,帶著金寶又晃悠逛了一會街,

    偷得浮生半日閒,得來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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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14 PM

第十六章 好一頓竹筍烤肉

    直到午後在外頭用過飯,汪孚林才和金寶回了馬家客棧。剛到門口,他就只見一個人影突然撲了過來。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爺!」

    自打汪孚林無可奈何繼續住在馬家客棧,他就知道,只憑掌櫃前次通風報信的迅捷無倫,那位程公子定然還會過來找自己這個賢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動靜,他心裡還有些納罕,如今墨香以這種方式出現,而且滿頭大汗,眼睛又是紅紅的,他反而覺得正常。可是,沒等他開口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趕緊去黃家塢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軒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寶在客棧,自己跟著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黃家塢這附近規模最大的院落,從遠處看去,那白牆黛瓦便極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駁陳舊的痕跡。到了門上,守門的門房一聽墨香說,來的是傳說中的汪小相公,兩個人四隻眼睛登時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彷彿恨不得在他身上扎幾個洞出來。放行的同時,那個年長的門房還不忘滿臉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萬在老爺面前美言幾句,否則少爺這回苦頭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話竟是真的!可為什麼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在程老爺面前說上話?我連程公子幹什麼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滿頭霧水,可這會兒不是盤根究底的時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飛快,他也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層層疊疊,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裡頭一進的天井時,他才聽到一陣依稀耳熟的嗚咽聲。

    他定睛一看,就只見天井中央一張春凳上,程乃軒正趴在上頭,一旁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正舉著一支細細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著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勢,聽那風聲,對比昨天自己觀摩過那一場殺威棒,顯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隨著程大公子顫抖的身軀,那嗚咽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地傳來。

    「少爺,我把汪公子請來了!」

    聽到墨香這聲音,又隱約覺察到有人疾步衝了過來跪在自己身邊,程乃軒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這才露出他嘴裡勒著的那根檀木棍。顯然,就是這樣的東西防止了他的慘叫。感覺到身後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趕緊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後看去,見汪孚林果然來了,他登時如釋重負,隨即腦袋一歪,竟是就這麼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時嚇得渾身冰冷,當即連聲哭喊了起來。面對這一幕,那奉老爺之命無奈執行家法的家丁手足無措,提著竹杖呆站在那兒,心裡實在糾結極了。

    剛剛老爺在場監刑了一會兒就進屋去了,他趕緊放輕了力道,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否則真按照老爺吩咐的笞責四十下,少爺只怕十幾天都別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中間堂屋前頭那斑竹簾一動,緊跟著就出來一個中年人。只見此人闊眉大眼,威嚴天生,就連之前明倫堂上他見過的督學御史,人人都得稱一聲大宗師的謝廷傑,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臉時給人的壓力。這中年人先是衝著哭喊的墨香掃了一眼,見墨香猶如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聲,他就打量著汪孚林,面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對自己客氣,汪孚林自然投桃報李,躬身行禮:「學生正是汪孚林,見過程老爺。」

    汪孚林從墨香的反應,猜測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猜錯。

    「犬子輕浮頑劣,險些害了汪小相公名聲受損,我若不是昨日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爺斜睨了那邊呆若木雞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誰讓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雖說在屋子裡,但聽風聲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領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尋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爺便越發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時裝可憐,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潑醒,然後繼續打完!」

    這一次,程乃軒終於不敢再裝昏了,他趕緊睜開了眼睛,一把摳出嘴裡咬著的那根檀木棍,帶著哭腔叫道:「爹,我知錯了,我不該去找那牙婆給雙木送人……」

    「你到現在還敢避重就輕!」

    程老爺這次終於勃然色變,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麼氣沖沖走下來,一巴掌將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繼而奪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給嚇得趕緊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衝著程乃軒屁股上就是狠狠兩下。

    這回家法就顯然就比先頭狠多了,程乃軒立刻發出了兩聲悽慘的哀嚎。程老爺狠狠敲了兒子這兩下,便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讓墨香和你一塊演戲,在外頭四處放風聲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來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爺仍舊氣怒未消地又是兩下敲下來,他也彷彿震驚得呆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

    「你讓那牙婆給汪小相公送人,又囑託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信上大約也不會留下什麼好詞,不都是為了告訴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風之輩?逆子,我的臉全都給你丟盡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自作聰明,還連累別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此時此刻,眼見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對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為之氣結。他簡直想舉雙手表示,程老爺你打得好,這樣的逆子應該狠狠打!

    想當初那送上門來的秋楓,那個牙婆說話皮裡陽秋,還有那封內容曖昧的信,差點就沒把他給嚇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為了退婚在演戲!

    剛剛家丁最初幾下是真打,後來就變成了假打,程乃軒還沒吃太大苦頭,現如今老爹親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黴了。在一面哀嚎一面苦苦求饒無果之後,他下意識地高聲叫道:「賢弟救我!」

    汪孚林心裡惱火歸惱火,可想想自己並沒有因為程乃軒先前送人之舉吃什麼虧,頂多是被嚇得不輕,反而事後他請松伯散佈他買侄為奴的消息,轉移民眾對幾樁罪名輕重的注意力時,把程公子一塊給捎帶了進去,這才促成了這傢伙此次挨打。而程乃軒還幫他從班房撈出了金寶,在明倫堂上給他助言鼓噪,怎麼也算兩兩扯平了。

    眼見這傢伙臉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從前那濁世佳公子的瀟灑俊俏,後裳上殷殷血跡滲漏出來,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頓殺威棒的生員傷得更重,他最終上前攔了一下程老爺。

    「程老爺,程兄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暫息雷霆之怒,饒了他這一回。」

    雖說汪孚林阻攔,程老爺還是怒氣衝衝又打了兩下,這才丟下了竹杖,卻是轉身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賢侄,若是這逆子能夠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憐老惜貧,我就不用這麼操心了!我愧對祖宗啊!」

    眼見程老爺掩面而走進了正屋,對比他剛剛出現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給春凳上的程乃軒擦汗,想起這麼大的事,先受罰的是少爺而不是書僮,他倒是對這位程老爺又生出了幾許敬意。

    這年頭先責親子,而不是遷怒僕隸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卻要仔細,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軒今天前後兩頓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將近五十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教訓。他趴在春凳上看著汪孚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是虛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也無可辯解。總而言之,雙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一回。你當初對墨香是讚不絕口,可只是讚他能讀書認字,想著有個人陪讀,我想咱們相交一場,沒什麼別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書僮,信上戲耍了兩句。想不到轉託的那牙婆竟也會錯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癢癢的,暗想就這傢伙,這頓打活該!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面去查那些造謠污衊你的人,回頭你可以去找他……」

    見程乃軒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厲害,汪孚林只覺得心頭僅有那點惱怒也無影無蹤。

    「這些事日後再說。你好好養傷,前事一筆勾銷。」

    程乃軒如釋重負,但這會兒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勉強道謝一聲,又說下次賠情,隨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將趴著不能動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看著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軒來見自己時,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親,可剛剛人挨了這麼一頓暴打,那兩位卻沒過來求情,他對程老爺在這家裡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認識。可轉瞬之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會兒的尷尬處境。

    程老爺進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裡!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不得不來到堂屋門前,輕咳一聲道:「程老爺既然家中有事,學生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門簾便再次打起,現身的程老爺有些歉意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開口說道:「今天讓賢侄看笑話了,本想留你用飯,還是下一次誠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揚州,對於你這次功名風波還不太瞭然,只約摸聽到一點風聲。這次你這場風波不僅關乎你,也不僅關乎葉縣尊,而是旁人別有所圖,據說事關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總之,你小心就是。」

    離開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穫——看了一場竹筍烤肉,聽了程老爺父子一番衷腸,最後瞭解到幾分黑幕——足可見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來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稅這種事和他有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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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15 PM

第十七章 程老爺的贈一陪一

    汪孚林還是低估了這年頭的偽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棧之後,傍晚時分,去歙縣縣衙看熱鬧的松伯也回來了。松伯說起結果,他很是吃了一驚。

    儘管一部大明律在歷朝歷代的法律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誥》、《教民榜文》以及各種皇帝以誥敕形式發佈的成文律例,可各州縣的主司大多數都是從小苦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文章,金榜題名之後則吟詩作賦,詩詞答和,教化子民,能夠有閒心去鑽研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個人裡頭都未必有一個。於是到了判案的時候,約摸就是判個差不離,根據客觀惡性和主觀程度判案,人治更大於法治。很多時候,甚至操之於刑房書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偽造衙門印信的,全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斬!不過印信也是要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各級衙門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紅印泥,統稱朱紅大印。第二等是巡撫、提學、兵備、水利等關防,長方形,或銀或銅,因用紫紅色水蓋印,又被人稱作紫花大印。若是偽造這兩種印信,當然死路一條。然而,那刻在一塊豆腐乾上的假印並不是歙縣正印,而是縣衙戶房的印章,重要性都遠遠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數等。

    所以,最後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毆打苛虐親弟,偽造文書印章,兩罪合一,再通過大誥減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葉縣尊火氣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劈劈啪啪打了一頓狠的!

    至於如快班幫役劉三、典吏萬有方,因為隸屬於歙縣衙門,葉鈞耀有心當堂審決,可後來卻暫時沒決斷,人都先行下監了。原因很簡單,戶房司吏劉會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則分為好幾派,據說案子沒審完,歙縣縣衙之中就鬧開了。

    要知道,整個縣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等同於朝廷六部,承發房也就是個小內閣。朝廷是吏部最貴,而縣衙六房卻是以戶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縣衙門為例,一個蘿蔔一個坑,老的經制吏騰出位子時,往往要從新人那裡索要頂首銀。這其中,戶房司吏是標價最高的,整整六百兩,大多數時候甚至有市無價。畢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動,哪個司吏願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聽了這些熱鬧,想到程老爺提過的夏稅之事,汪孚林覺得拿出來問松伯不太合適,乾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細。果然,常常進出城裡的松伯對程家很熟悉,當即笑道:「這黃家塢的程老爺是歙縣人,出身貧寒,當年進學沒多久就中了舉,可再跟著屢次會試不第,後來就索性補了個教諭,當了一任之後,他覺得太憋屈,便去揚州淮安行鹽,十多年積攢下來幾十萬傢俬,卻不忘本,一直安家在縣城而不是府城。聽說,他給家裡長子說的是官宦之家的長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頓時出了神。照這麼說,程老爺那簡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貧寒卻還考中了舉人,會試幾次沒考上進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後還攢下了幾十萬家業,給兒子程大公子程乃軒攀上了官宦人家結親,結果程乃軒還不樂意,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難不成程乃軒打聽到未婚妻是個河東獅吼的悍婦,於是出這種損招?

    想歸這麼想,別人的事卻也輪不到他多操心。因為去看了這一場熱鬧,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這位長者一頓,又留人在自己賃下的這馬家客棧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個鄉親也放不下家裡前來道別,他就拿出之前買的幾樣禮物重謝,又送了他們離開,囑託捎個信給家裡的兩個妹妹,告知自己近況,松伯自是滿口答應。而四個轎伕卻說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樂得留下四個幫手,當下聽之任之。

    如今業已鹹魚翻身,縣太爺那裡又雷厲風行發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趕緊回家去躲清閒,可目前大宗師還沒走,各種信息不對等,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盤桓在馬家客棧。下午,他閒來無事,卻也懶得出門,乾脆拿著本論語給金寶開講。最初還是按照腦子裡那些記憶,可不知不覺就引申得無邊無際,到最後聽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裡,被人扣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誰?」

    「小人來給汪小相公報喜!大宗師行文徽州府為你正名,讚你仁孝雙全,日後若再有謠言,當嚴厲徹查。」

    儘管前日明倫堂中那一場大戲結束之後,汪孚林成功地翻盤買侄為奴一事,引來程乃軒號召生員聲援,又把歙縣縣令葉鈞耀給驚動了出來,一舉把其他兩條沒幹貨的罪名給帶了過去,順利洗清了名譽,可這終究還沒有在官府正經過了明路。此時此刻,他為之大喜,而金寶動作比他更快,三步並兩步上前去拉開房門,卻只見外頭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彷彿是大戶人家的僕人。

    果然,來人一見金寶,便立刻打了個躬,喚了一聲寶哥兒,等看到汪孚林親自出來,他方才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小人是黃家塢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爺之命,特意來給小相公報喜!有大宗師親自認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無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說事。」

    「請替我多多拜謝程老爺,有勞關切。」

    那程琥立刻滿口答應,接著又賠笑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話,大宗師明日要啟程回南京了,府學和縣學很多相公們一早會去縣城新安門送行,還請小相公不要忘了,這也是交好同窗的機會。」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幸災樂禍於程乃軒挨打,可他不認識歙縣其他生員,現如今那個唯一認識的傢伙只能在床上趴著養傷,送行時少不得要多動很多腦筋。而且,他還想回鄉去躲懶呢,卻忘記了他好歹是生員,按照規矩是要在學宮明倫堂讀書的!雖然也可以逃課,但你總不能天天逃吧?

    這就是想方設法保住功名的後遺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開口再謝一聲,就只見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緊跟著,原本低頭站在院子裡,各自提著包袱的一對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來,旋即跪下磕頭行禮。等兩人抬起頭來,他一下子認出,左邊那個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

    就算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那是程乃軒命牙婆送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秋楓,怎麼又送來了!

    至於旁邊那個約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認得,模樣還算周正,身量卻還未長開,顯得有些纖弱。

    「小相公,這秋楓當初由那個牙婆帶回縣城後,就被連人帶契書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爺留他在前院灑掃。老爺回來後親自查問過他,其實他身家清白,又識幾個字,賣身契也重新去驗看過了,並沒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對少爺有所誤解,這才胡說八道,回來又因不忿,對同行傳過對小相公不利的話,老爺已發話,不許她在徽州一府六縣立足。看這秋楓還算本分,老爺的意思是,送了給小相公當書僮。」

    說到這裡,程琥偷覷了一眼汪孚林的臉色,見其沒有立刻拒絕,他心中稍鬆,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少女:「至於這丫頭名喚連翹,是老爺當初在淮安買的,在徽州府無親無故,做事手腳勤勉,性子又溫順,更不用擔心其交接外人,老爺聽說小相公家裡沒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這都是老爺替少爺賠禮的一片心意,還請小相公千萬收下。」

    見人家說完就遞上來兩張賣身契,汪孚林這一次卻著實沒法拒絕。程老爺的賠禮和上次程乃軒的賠禮意義不同,更何況長幼尊卑有別,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可是,他多麼希望送來的是兩個丫頭,而不是贈一陪一,一個丫頭再搭上這麼個曾經讓自己糾結萬分的秋楓!

    「好吧。請回覆程老爺,等明日送了大宗師,我便親自登門致謝!」

    說完這話,汪孚林接過賣身契,隨眼一看發現和當初一樣,又是賣養男養女的契書,便授意金寶賞了這程琥一錢銀子。等這位完成任務的程家下人喜氣洋洋地告退離去,他打量著這兩個歸入自己名下的奴僕,想了一想先開口道:「你們兩個既然跟了我,今後就稱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寶混淆。」

    一個金寶叫爹就已經夠了,他可不想自己還長著一張嫩臉,可卻被一個個人圍著叫爹,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已經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的錯覺!

    等到兩人答應,他便又對金寶說:「金寶,秋楓今後就撥給你當書僮。」

    「啊?」金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訥訥地說道,「爹,我自己什麼事都會做,不用人伺候。」

    「長者賜,你敢辭?」汪孚林一瞪眼,擺出了當爹的派頭,「你是我兒子,日後要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的,讀書都來不及,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做雜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小傢伙給堵了回去,卻沒注意到秋楓在一剎那的錯愕之後,輕輕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楓,他就看著連翹說:「連翹,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兩個妹妹,這幾天就先做些茶水筆墨之類的雜事。」

    「是,小官人。」連翹連忙再次磕頭答應。等窺見汪孚林和金寶回屋,她扶著膝蓋站起身來,見秋楓仍然在地上呆呆沒起,她便出聲提醒道,「喂,小官人和寶哥兒已經進屋去了!」

    秋楓見連翹撂下這話就急忙進屋去了,他有些滯澀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時,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為此回來那一路上,那牙婆對自己又打又罵,雖說程公子最終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卻連最低等的小廝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給了汪孚林,而那時候同樣只是一個僮僕的金寶,卻是在前時得到了大宗師首肯,從區區一介僮僕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養子!

    同樣是人,他也好學上進,也會讀書寫字,為什麼他便只能這樣卑賤地被人買賣,送來送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18 PM

第十八章 高端大氣的書僮

    程老爺送人賠禮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領情,但更感謝對方的卻是告知自己大宗師要啟程回南京。否則,謝廷傑為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時他卻大喇喇地不去送行,這才叫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全都毀了。就算他不想繼續出風頭,但對大宗師應有的尊敬還是要給足,人至少得到場刷個存在感。

    於是,他立刻讓金寶叫了馬家客棧的掌櫃過來,好好打探了一下歙縣生員之中都有那些傑出人物。

    這馬家客棧毗鄰歙縣學宮,掌櫃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見程老爺也分明很看重這位剛剛打贏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慇勤巴結,細細曆數了十數個風雲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懸河的介紹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個個都記在了心裡。

    可緊跟而來的問題又來了,掌櫃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員全都知道個齊全,而那些應該記得的同年進學之生員,汪孚林除卻程乃軒之外一個都認不得,這怎麼辦?他甚至不得不嚴肅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難不成藉著探傷為名去見程乃軒,然後借一下墨香應急?

    可程老爺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軒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只是在演戲胡鬧,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尤其是對墨香態度要謹慎,別到頭來又惹一身騷。思來想去,他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卻突然發覺有人走近了自己。抬頭一看是秋楓,他登時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楓覷著金寶正好出去方才上前,見汪孚林沒說話,他便鼓足勇氣道,「小官人明日去給大宗師送行,可能帶上小人?」

    想想父親辛苦操勞卻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更不要提讓自己正經入學,長兄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跟人學做生意,長姐嫁給農人,他最後一次見的時候都認不出那蒼老憔悴的人來,即便汪孚林依舊不置可否,秋楓還是竭力用最恭順的態度自薦道:「小人曾經在歙縣學宮裡頭打過三年雜,偷聽紫陽書院裡頭的大儒,以及明倫堂裡的學官講課,頗識幾個字,絕不會給小官人丟臉。」

    程琥替程老爺送人時只說這秋楓認識幾個字,眼下聽到這個,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寶是在松明山私塾偷聽兩年,這才會背四書,會寫字,這會兒又冒出個更高端大氣的書僮,藉著在歙縣學宮打雜,明目張膽在紫陽書院和明倫堂偷聽,這樣的人一個接一個都給他碰上了,他這是什麼運氣?

    只不過,金寶當初諱莫如深,秋楓卻毛遂自薦,這主觀能動性有明顯差別,兩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轅北轍。

    這些細枝末節汪孚林本懶得理會,可是,看到秋楓那小心翼翼中帶著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在學宮打雜這麼久,認得裡頭多少生員?」

    秋楓發覺主人的口氣終於有所鬆動,連忙答道:「百多個生員,只要常來學宮的,小人都能認得!」

    那就夠了!

    汪孚林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點點頭道:「那好,明天你就跟著吧!」

    儘管只是這短短一句話,秋楓卻高興得無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濃重的喜色,趕緊磕頭謝過,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時,他方才捏緊拳頭放在胸前,正要輕輕呢喃自語什麼,卻不防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怎麼在堂屋門口發呆?」

    「寶哥兒。」秋楓這才警醒過來,連忙彎下了腰道,「剛剛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隨出門,我想想該預備些什麼。」

    「哦,那你去吧。」金寶不以為意,當下打起門簾進門去了。

    金寶這一進去,秋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前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裡頭傳來了父子倆交談的聲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寶明日留下,他一時更加欣喜了起來。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金寶一步登天的機緣,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傢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力量打拚出一個將來!

    他不會一輩子吃苦受窮,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床,換上了秀才的標準行頭,青色圓領襕衫,皁絛軟巾垂帶,攬鏡自照,動動嘴角挑挑眉毛,他對鏡子裡那張十四歲的臉還是很不習慣,但這種事沒法去糾結。等到收拾停當的秋楓進屋來,他打量了一下其頭戴小帽,身穿褐色貼裡的穿戴,情知這一身行頭也是程老爺準備的,沒讓他多操半點心。他微微頷首收回了目光,卻對金寶吩咐道:「你留在客棧也別耽誤功夫,練好的字回來給我看。」

    「是,爹出門也小心些。」金寶一面說,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襕衫的下襬,直到被提溜了起來,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習慣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說道,「好好看家,回來爹給你買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寶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議了一聲,隨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棧外。秋楓跟上前頭的汪孚林時,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發覺金寶站在那兒並未進門,臉上表情分明滿是關切,秋楓不禁暗自感慨。

    儘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論,這個主人也確實待人不錯。而若是不看年紀,汪孚林這個父親也當得很不差。對比之下,自家宗族裡的長輩大多自私自利,別提幫襯親戚,不趁機坑你一把就已經很不錯了,也難怪紮根歙縣百多年來,就從沒出過像樣的人才,只能祖祖輩輩在地裡刨食!

    從縣後橫街到新安門,路途並不遠,往北繞過朱家塢,汪家塢,再折向西北,通過接官亭,也就是歙縣縣城北門新安門了,安步當車也就是走路兩刻鐘時間。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過來。此刻時辰還早,卻已經頗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這裡,一見他來,幾十道目光刷的聚焦過來,要不是汪孚林骨子裡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這會兒肯定打退堂鼓了。

    來的路上汪孚林便對秋楓說過,自己從前閉門苦讀,不太記人,更不瞭解這些生員履歷,讓其但凡見著認得出的人就提醒一聲。此時此刻,見頭前有四五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迎了上來,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秋楓的低聲傳話。

    「小官人,最左邊那個容長臉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來是山東人,寄籍歙縣,如今在紫陽書院就讀,今年十八。最右邊那個是程奎,十六歲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間兩個姓吳,一個是西溪南人,一個是南溪南人,雖說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歲,對外常常以兄弟相稱。」

    彷彿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楓更壓低了聲音說:「年紀超過二十五歲卻還沒考上舉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員。雖則歙縣學宮還有比他們更年輕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們後頭,他們都是一等前幾名,今年秋闈都要下場。」

    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話的意義。那就是說,這幾個都是通過科考,拿到了秋闈去考舉人的資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軒特意提過的。於是,他也少不得主動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最先說話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隸,山東的科舉要容易一些,他卻為了求學跑到紫陽書院來,自信非常。此時此刻,他彷彿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來:「前幾日明倫堂上,汪賢弟侃侃而談的風采,實在讓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沒人敢為你說話,說來我們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進學的幾個人還說,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陳情時的慷慨激昂,傳言大謬!還是相交太少,我們險些鑄成大錯啊!」程奎則笑著打趣了一句。

    吳家兄弟只笑著打了個招呼,不像另兩人一般自來熟。

    這時候,汪孚林便拱手說道:「見過朱兄,程兄,二位吳兄。說來說去,此事只怪我這人從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實務經濟,又哪裡能怨別人?這次我歷經大變,痛定思痛,這才決定好好改變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舉止都和從前不同,也就有足夠的藉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牽強,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連家裡姐妹三個都沒看出破綻,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果然,對於他這樣的回答,對面這四個生員當中的佼佼者並沒有表示任何懷疑,而吳家兄弟之中年長的那個卻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後的秋楓瞅了瞅,發現其年紀不對,這才收回了目光。

    「汪賢弟,令郎金寶呢?」

    見秋楓竟然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不禁慶幸今天沒帶金寶出來,否則萬一遭到別有用心的考問,反而不利於那小傢伙。於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道:「金寶還留在客棧裡練字。」

    「果然是愛子莫若父。」

    「汪賢弟年紀雖比我們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真比我們強多了。」

    「令郎好福氣啊,有這麼一個為他著想的慈父。」

    這四位歙縣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沒有一個認出秋楓便是在學宮呆過兩年的雜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連起初不擅長自來熟的吳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卻有更多秀才圍攏過來,汪孚林嚇了一跳,暗想這麼多人秋楓根本提醒不過來,卻不料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聲大喊道:「芝山,書霖,剛聽到有從新安門出來的鄉民說,府學中其他五縣生員聯袂去學宮相送大宗師,請其從府城小北門鎮安門離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傳來了程奎惱火的聲音:「明明是他們派人來,和我們約好在縣城新安門送大宗師,如今卻鬧這種名堂,分明居心叵測。欺我歙縣學子太甚!這時候我們這會兒折回縣城怕來不及了,乾脆去府城小北門等他們!」

    看到縣學生員群情激憤,鼓噪陣陣,汪孚林想想這事蹊蹺,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正好站在程奎身邊的他連忙低聲提醒道:「程兄還請暫且息怒,我多句嘴,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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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0 PM

第十九章 出岔子的尿遁

    這會兒喧嘩不斷,汪孚林那聲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吳家兄弟就在他身邊,因此聽到了。四個人的惱怒程度也絕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對於這附郭首縣和其他五縣的紛爭,他無法理所當然地融入進去,此刻反而對這樣的爾虞我詐有些不以為然。而程奎和吳家兄弟就不一樣了。即便程姓和吳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並不止在歙縣安家樂業,在其他各縣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還是認小宗,各管各,以自己這一支的利益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可接下來的問題就來了,無論派人回城打探真假,還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門一探究竟,等傳回消息時黃花菜都涼了。要是分成兩批人,總有一頭會落空。他一時恨得牙癢癢的,要不是顧忌風度儀表,幾乎就要破口大罵。這時候,還是汪孚林低聲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們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唄?」

    程奎倏然側頭,見吳家兄弟無不在片刻猶豫之後,向他點了點頭,他便高舉右手,竭盡全力請躁動的生員安靜下來,隨即擲地有聲地說:「既然別人和我們約定在這裡送大宗師,那我們不如就等在這裡。若是到時候大宗師真的被他們哄了從府城小北門走,那毀約的是他們,不是我們!傳揚開去,我們重約,他們毀約,到時候看誰沒法做人!」

    程奎雖年輕,卻是這次歙縣生員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認為定然能夠一舉考中舉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還有不少生員擔心不能去送大宗師,到時候會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總算是逐漸平息了下來。

    而汪孚林見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開始惡意地揣測,若督學御史謝廷傑真的被人哄走,放了這麼上百號生員鴿子,到時候會是怎樣一個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滿意足,才懶得去白首窮經繼續征戰科場。有事兒子服其勞,指望他下場,還不如指望金寶去斬將奪旗來得實在!不過他須臾就不敢幸災樂禍了,要知道,若真的謝廷傑不來,判斷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又建議傻等的他,回頭說不定會被遷怒。

    真是兩難啊!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升高,就連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來,和吳家兄弟不停地交頭接耳,更不要說別的生員。而朱朝聘見汪孚林帶著書僮站在稍遠之處好整以暇地東張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當這種不安又有轉化為嘈雜之勢的時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聲。

    「看,是大宗師出城來了!跟著的是府學裡那些五縣生員!」

    果然有陰謀!

    程奎氣得臉都青了,左右吳家兄弟也全都罵了一聲卑鄙。至於剩下的歙縣生員們,有的心有餘悸,有的罵罵咧咧,可眼看大宗師就要過來了,他們只能按捺下某些衝動。而汪孚林則是順手整理了一下著裝,挪動腳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員們大多帶著書僮或隨從,此時這些僕隸們都群集在另外一處等候主人,只有秋楓緊隨在汪孚林身後。發現前頭被其他生員堵得嚴嚴實實,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官人為何不和程公子吳公子他們一起?」

    「你都說了他們今年要下秋闈考舉人,乃是歙縣生員之中的翹楚,我這個道試吊榜尾,還沒經歷過一次科考的,憑什麼去和他們並列?」汪孚林頭也不回,獨自在末尾閒庭信步,「等別人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再上去拜謝一下大宗師的正名之恩,這樣才有分寸。」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會兒歙縣和其他五縣生員甫一相見,說不定就會冷嘲熱諷齊飛,他何必站在前頭拉仇恨?

    秋楓卻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懶散。作為一個秀才,科考且不必說,就是往日文會詩社,誰不是力爭上游?眼下這種給大宗師送行的當口,如若能夠出采,轉眼間就能名揚徽州府,屆時富商大賈也好,官宦顯貴也好,全都會延請為座上嘉賓!

    正如汪孚林預料到的那樣,這一場給大宗師的送行,確實已經演變成了明爭暗鬥。向謝廷傑行禮之後,程奎就蜻蜓點水地戳了一下剛剛的調虎離山之計,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員程文烈的反駁。

    就只見這兩位同為程氏的年輕士子唇槍舌劍,參與進去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還是朱朝聘看不過去,岔開話題送了一首送別詩,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師當面,連忙把早早預備好的各種吹捧詩詞一股腦兒都捧了出來,順便抬高自己,貶低別人。

    然而,謝廷傑為官十幾載,今次不得不回徽州處理這樁棘手的功名紛爭,再加上之前和葉鈞耀那場徽州府衙之行,他從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經明白了某些緣由。可笑的是葉鈞耀因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這次差點引火燒身的主因是什麼,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著主持公道,結果可想而知。不過他也因此躲過了一場最大的麻煩,這也多虧南直隸有三個巡按御史,他只管學政,否則這次根本脫身不得。

    此時此刻,這些阿諛奉承縱使再悅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隨眼左右一掃,他發現那個年方十四便已升格當爹的小秀才並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後頭,前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詩詞一句句傳來,汪孚林聽在耳中,發現一首接一首,沒個完,又想到今日來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獻詞,他登時大為不耐煩。他隨口對秋楓說:「看到了吧?這會兒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別人那樣,拿出這麼一首精心炮製的送別詩來,以送別為由,讚頌大宗師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我就不上去獻醜了。」

    「小官人這話不對。」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好好勸一勸主人。他見其他人蜂擁在前,沒人注意他們主僕,便大膽說道,「縱使李杜活在如今這世道,要想出頭,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更何況小官人已經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過每一個機會!前頭那些詩詞裡頭,也許大多數確實是爛俗之作,但這會兒講的是應景,大宗師想來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詩詞好壞。」

    「哦,你倒是比金寶有見識,不愧是在學宮裡頭呆過的!」汪孚林饒有興致地回頭打量了秋楓幾眼,繼而便打了個呵欠說,「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說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頭的悲情人物。現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復古,什麼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可實際上,他們也只是藉著這樣的口號打出自己的旗號。有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是要學李杜,其實都在想著各領風騷哪!」

    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一陣內急,發覺前頭不少士人還在那獻詞,他就隨口說道:「我去出恭,你在這兒看著一點,有事替我回個話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這一走,卻沒注意到秋楓呆站在那兒,整個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何等氣魄,何等激昂!虧他還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哪怕詩詞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擠擠!這樣的詩句,有幾個人做得出來?

    汪孚林這一走才沒多大功夫,剛剛擠在前頭的人突然散開了一條路,秋楓就只見一身青色圓領襕衫的程奎帶著一個中年隨從過來,四下一掃就匆匆來到了自己面前,劈頭蓋臉地問道:「汪賢弟呢?大宗師宣他上前!」

    秋楓沒想到早不來晚不來,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來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低聲說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時給氣樂了。這時候旁人一個個都擠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風頭,汪孚林一個人落在最後也就罷了,而且還在這種時候尿遁溜了!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而同來的中年隨從是謝廷傑的身邊親信,掃了秋楓一眼便開口說道:「那就勞小哥隨我去稟報大宗師。」

    想到金寶也正是因為在大宗師面前有所表現,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楓只覺得又興奮又惶恐,跟著二人來到了大宗師面前時,他甚至覺得雙腿都有些打顫了。跪下磕頭後,他正思量自己該怎麼回話,誰料謝廷傑卻只是隨口問道:「汪孚林今天來此,沒帶上汪金寶麼?」

    又是金寶!

    秋楓暗自咬緊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聽過汪孚林的解釋,他便只能如實說道:「小官人吩咐寶哥兒留在客棧臨帖。」

    「不錯,他年紀輕輕,卻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質,也不能揠苗助長。」謝廷傑見四周圍涇渭分明的歙縣和五縣學子表情各異,想起剛剛那些送別詩,他就隨口打趣道,「汪孚林可是躲在後頭想他的好詩?」

    此話一出,來自婺源的府學生員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來,就借尿遁了吧!」

    儘管大宗師當面,可但凡過了秀才這道檻,科考不至於落在最末等,只要別犯事鬧出醜聞,生員們也不用太擔心大宗師行使革功名的大殺器。所以,這會兒來的府學五縣生員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磣的道試吊榜尾成績拿來冷嘲熱諷。程奎和吳家兄弟雖說氣憤,卻也惱火汪孚林關鍵時刻掉鏈子,只能虎著臉不說話。

    就在這時候,跪在地上的秋楓卻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突然抬起頭道:「我家小官人剛剛說,古來先賢的送別詩寓情於景,今人卻往往東施效顰,所以他不想上前獻醜。他還順口吟詩一首,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靜,再無半點雜聲。縱使有人覺得這詩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卻找不出與之匹敵的好詞。

    而督學御史謝廷傑在佇立片刻之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本憲啟程回南京之日,能夠得此佳句,此行不虛。傳令下去,立刻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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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2 PM

第二十章 羨慕嫉妒恨

    說是出恭,實則汪孚林放完負擔之後,對那生員扎堆的場面著實有些不耐煩,再加上算算還有好些人沒做詩露臉,於是他故意耽擱一小會方才返回。然而,等到一回去,讓他傻眼的是,一大堆秀才固然還沒散去,但提學大宗師謝廷傑那馬車以及隨從等人竟然已經不見了!

    這是什麼情況?

    汪孚林一想到自己恐怕錯過了給謝廷傑送行的關鍵事件,少不得立刻深刻反省。他很清楚,自己還是沒有擺正心態。沒有深刻認識到這是在尊卑有序的大明朝,不是在後頭那個雖有隱形階層,但不用講究那麼多禮節的時代。可走在人群中,他就注意到不對了,四周圍無論是歙縣生員,還是徽州府其他五縣的生員,看向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幸災樂禍和嘲諷譏笑,反而流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不至於吧,他不過就是藉著尿遁離開這麼一小會兒,到底發生什麼大事了?

    他今天和程奎等四人混得最熟,很快就找到了這四位,卻看見秋楓正站在他們身邊,臉上表情比剛剛那些生員更微妙。面對這一幕,他也索性豁出去了,大步上前對程奎拱了拱手道:「程兄,大宗師這是已經走了?」

    汪孚林本打算用這話起個頭,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四個人八道目光全都盯著自己,那犀利的程度和此前玩笑打趣時截然不同。

    看到他這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年紀最大的朱朝聘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道:「看來汪賢弟真是出恭去了,不是有心如此。」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程奎彷彿想通了,當下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們這些送別詩都是為了應景所做,大宗師聽得心無所感,這也很自然。故而賢弟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一出,自然詩驚全場,大宗師長笑三聲,立刻啟程回南京去了。」

    秋楓見汪孚林倏然側頭看著自己,那臉上表情赫然比之前那些生員們還要驚愕,他只能硬著頭皮解釋道:「適才小官人離開,正好程相公和大宗師身邊近僕過來,說是大宗師宣召小官人,小人便只得隨之上前見大宗師稟告。聽到其他五縣生員把話說得很難聽,小人一個忍不住,就把小官人做的詩在大宗師面前背誦了出來。」

    對於這樣的巧合,汪孚林不禁輕輕拍了拍額頭。他只記得如今這個年代,彷彿是後七子活躍的時代,還有什麼新安詩派,公安三袁,清朝亦有幾個出名的詩人,至於他們都做過什麼詩則記得有些混淆。要知道,他又不是文科生,唐宋名人記得多,這明清名人中,他真正背得出的名句,能和作者年份對上號的還真不多,這次簡直是連老天爺也在幫他的忙啊!否則光是今天捅出錯過大宗師這婁子,他都不知道回頭如何去見好心提醒自己的程老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兩句一出,真是絕大的殺器!

    然而,當看見吳家兄弟躍躍欲試,更遠處不少人一臉羨慕嫉妒恨,彷彿有上來比一場的架勢,一想到日後也許會有無數的文會詩社邀請紛至沓來,他又忍不住頭疼。

    朱朝聘見汪孚林臉色變幻不定,便笑道:「其實是大宗師一開口便問起令郎金寶,得知他在家練字,還誇了你兩句。」

    原來金寶已經在謝廷傑面前掛上號了!

    汪孚林這時卻比自己隨口吟出了個大殺器更高興,隨即笑眯眯地說:「哈,敢情大家看我目光不對,都是因為這四句詩,原來如此。啊呀,我還忘了今天要帶金寶去回拜我家姐夫,時候不早了,既然大宗師已走,我就告辭了。秋楓,咱們走!」

    秋楓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留下和這些生員多多交流,放任這樣一首絕妙好詩的餘波就此浪費,可是,當汪孚林朝自己丟來一個嚴厲的眼神時,他到底不敢違逆主人,只能低聲答應跟了上去。

    程奎和朱朝聘本想挽留,可看到汪孚林說走就走,一點都沒有士林往來的客套,他們不禁面面相覷。而吳家兄弟倆則是竊竊私語了起來。

    「那汪金寶還真是好福氣,投胎沒投好,撞上個狠毒兄長,卻白撿了一個好爹!」

    「竟然放下此刻在人前揚眉吐氣的機會,汪賢弟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程奎冷不丁聽到了吳家兄弟的閒聊,立刻醒悟了過來,發現程文烈等府學中出自其他五縣的生員們竟須臾都散了,他明白這些人大概是生怕往縣城走遭人嘲諷,立刻更惱怒了起來。他前時說要查清造謠者,可這說來容易做來難,只查到府學便是源頭之一,還是程乃軒比他動作快。如今新仇舊恨一起上來,他哪裡忍得住?

    眼看歙縣生員還留下了大半,他立刻大聲招呼了剩下那一二十人聚攏過來,繼而大聲說道:「今天的情況大家也看見了,他們竟然耍詐,若不是汪孚林機警,我們險些就上了惡當!從年初開始,他們就頻頻對我們歙縣生員使絆子,今天也是如此,看到事情不妙,他們就出言擠兌,對汪孚林冷嘲熱諷,被那首詩一打擊,竟然就跑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對,險些害我們上了大當,不能放過他們!」

    程奎想到程乃軒告訴他的那個殺手鐧,當即便將其丟了出來:「而且,之前葉縣尊也說過,汪孚林這事是有人故意污衊抹黑咱們歙縣士林。我查出府學之中有兩個生員便是傳謠最起勁的人之一,如果真是這些傢伙搗鬼,那便是存心抹黑我歙縣士林!」

    這話一出,剩下這些歙縣生員立刻真的炸了。

    「乾脆我們就到徽州府學去,把這首詩抄個幾十份貼在那,反正連大宗師都讚口不絕!」

    「要是他們不認錯,就讓他們把汪孚林這首詩抄下來吃進肚子裡去,讓他們日後閉上臭嘴!」

    汪孚林哪裡想得到,儘管大宗師謝廷傑走了,他也帶著秋楓閃人了,大多數人也散去了,但這首詩的餘波還沒結,某些古道熱腸,拿著他做由頭打算大鬧一場的歙縣生員們,竟是浩浩蕩蕩往西面走,也不從縣城裡繞路,直接西行從府城大北門奔徽州府學去了!

    此時此刻,他和秋楓已經進了縣城新安門,走了一箭之地,見四周無人,他便回過頭說道:「今天你心懷義憤,替我出頭,效果算是不錯。不過下次碰到這種事,不要自作主張。」

    這次是運氣好,要是他那會兒隨口感慨的是秋楓沒聽過的唐詩宋詩,背誦出來賣弄的時候被人揪出來,那就弄巧成拙了。

    秋楓本以為自己今天在人前替主人揚名,至不濟都會收穫一番讚賞,卻沒想到得到的除了少許肯定,竟是告誡,登時又驚訝,又委屈。而接下來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也沒說什麼,彷彿只當後頭的他不存在似的,而這樣的忽略簡直比輕視更讓他難過。

    等到了他們賃下那個小院的堂屋門口,汪孚林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既是愛讀書,回頭我送你幾本,你自己先去休息吧。」

    眼見得人就這麼消失在門內,秋楓就呆呆站在那兒。想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甚至還能夠見到提學大宗師,可到頭來卻沒有換回任何肯定,唯一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的一件事,汪孚林也彷彿並不算太高興,他只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難道他真是多此一舉?

    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房間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卻是汪孚林在詢問金寶今日練字的進展,繼而又誇獎了兩句,恰是細聲慢氣,和風細雨,讓他無比羨慕。可是,正當他要轉身離開時,冷不丁卻聽到裡頭傳來了讓他極其不可思議的對話。

    屋子裡,汪孚林站在金寶身邊,笑著說道:「我念四句詩給你聽,如果會寫就寫下來。」

    金寶雖說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攤開一張小箋紙,提筆蘸墨,等著父親的吩咐。

    「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汪孚林一面念,一面看著金寶仔仔細細逐字寫,眼見最終一個字都沒錯,他便拿起這張紙來,輕輕吹了吹,隨即笑眯眯地說道:「不錯,大有長進。」

    金寶卻有些不好意思:「爹教了我這麼久,要是我還不會寫,那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這詩真好,有一種……唔,繼往開來的豪氣!」

    「不錯,現在連成語都順口就來了!」汪孚林看著努力裝小大人的金寶,頓時笑了起來,隨即提醒道,「記住,把這張紙收好了,日後有大用。」

    站在門外,秋楓的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收好這張紙,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汪孚林今天原本就沒有當場承認,此刻讓金寶抄下這首詩,如此回頭就可以將其說成是金寶所作?憑什麼?就憑金寶當年受過兄長的虐待,又偷聽過學裡講課,能夠讀書寫字?就憑金寶也屬於汪氏宗族,於是就能理所當然地成為秀才相公的兒子?就憑是兒子,就能把父親做的詩據為己有?而他卻因為自作主張,反而要遭到責備和冷落?

    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如同毒蛇一般噬咬著自己的心,失魂落魄到連什麼時候離開的堂屋門口都不知道。

    而屋子裡,金寶有些不太明白地看著書案上這張薄薄的小箋紙,最後決定還是問個清楚:「爹,這首詩是誰做的?」

    見汪孚林的臉上流露出有幾分微妙的表情,金寶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登時喜上眉梢:「難道是爹做的?」

    「嚷嚷什麼,低調懂不懂?」汪孚林沒好氣地呵斥了激動興奮的金寶,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聽別人說,大宗師對對你很關切,他才剛上任,如果他順順當當再當上兩三年的提學,你來日道試可就有福了。就算他貴人多忘事,你到時候設法送個帖子去,附上你現在抄下的這首詩,再加上日後你練字有成再寫一遍的這首詩,只說是請教大宗師書法,興許就能夠讓大宗師想起咱們父子來。這樣你去考秀才,說不定就容易多了。」

    金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爹,兩三年就去考秀才,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你爹我不是十四歲就考了個秀才回來!兩三年之後,你也十一二了,憑你這過目能誦的資質,足夠了!」汪孚林腹誹了一句,哪怕你爹我是吊榜尾,這才開口說道:「你收拾一下,我們盡快回去。」

    金寶只能不去糾結這應考的問題,卻很納悶現在就要回去:「爹,之前那人不是說,讓咱們等一等。再說,爹不用留下在歙縣學宮讀書嗎?」

    「大宗師都走了,還等什麼?」一想到那個游野泳的閒人神神叨叨,汪孚林只覺得一肚子氣,「明日我去縣衙投帖求見葉縣令,沒事我就趕緊走人!至於讀書,回頭我就說傷勢未癒,先去學宮請一年半載的假!對了,我之前找藉口說帶你去姐夫家回拜,這就走吧,省得回頭被人挑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3 PM

第二十一章 行情看漲的汪小官人

    和徽州府城其他的街坊不一樣,中午時分的斗山街並沒有太多的行人。這裡臨街兩面都是一座座深宅大院,馬頭牆彼此摩肩接踵,黑白相間分外雅緻,都是在外經商有成的徽商建造的宅邸,庭院深深。規模最大的宅子,從最外頭大門到最裡頭一重院落常常還要另坐滑竿。所謂商人之後不能參加科舉的不成文陋規,在這年頭早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不少人家都是以商養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所謂先賈後儒,便是如此了。

    許家大宅正在斗山街深處,嫡支幾代鹽商,積攢下了頗為豐厚的家業,二三十年間出了兩個舉人,五六個秀才,從商賈之家漸漸演變成了鄉宦士紳。因族人眾多,原本寬敞的大院早已經住不下了。而斗山街地方有限,除卻嫡支之外,旁支若是發達了,往往會在府城其他地方置辦屋宅,至於在此繼續依附嫡支住著過日子的旁支族人,大多家境尋常,靠著常常到本家堂屋走動,維繫血緣關係。

    汪元莞本來也不過是這些許家旁支女眷中的一個。公公在外行商,丈夫應試多年還是個童生,小弟雖年紀輕輕中了秀才,卻又遭受了那樣一場風波,她跟著婆婆去本家堂屋見那些長輩平輩時,也不知道遭過多少冷嘲熱諷。可這會兒,那些瞥向她的目光固然還是有輕視和不屑,卻也多了很多好奇的眼神。

    「臻大嫂子,你的娘家弟弟真收了那個八歲的族侄當兒子?那天我和明月姐姐說起的時候,她還特意追問起此事。」

    問這話的是和汪元莞平輩的許家九小姐許薇,人有幾分嬌憨,頗得祖母方氏喜愛。她這一起頭,其他人登時也七嘴八舌問了起來,汪元莞之前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閒氣,連自家婆婆也曾經不輕不重敲打過兩句,如今終於得以翻盤,她卻強自壓下譏嘲某些人的念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當初打聽到的明倫堂一幕繪聲繪色講給眾人聽。

    汪元莞剛剛說完,便有人看不慣她的得意,冷不丁插嘴道:「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這日後哪家閨秀若是嫁了給他,一過門就有個便宜兒子,那時候就有的是熱鬧了!」

    「這話我也對我那弟弟說過。」汪元莞輕描淡寫地說,「他雖小小年紀,卻豁達得很,說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

    見四周圍有不少人不以為然,她便笑了笑說:「再說,是養子,又不是嗣子。金寶跟了我弟弟不到兩個月,但凡看過的書都過目能誦,一手字也已經從最初的狗爬練到頗像樣子,甚至連大宗師都極為讚賞他的資質。我弟弟還開玩笑說,他等著金寶科場有成,好給自己養老。」

    想到那汪孚林才不過十四歲就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屋子裡老老少少頓時都樂了。連主位上的老太太方氏素來嚴峻的人,也一時笑得險些翻了手中的茶盞。如此一來,剛剛那點挑剔的氣氛全都無影無蹤。

    方氏又笑道:「有道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能做到前者的還容易些,能夠做到後者的卻百中無一,難得他小小年紀卻又縝密仔細,讓族中惡侄不能得逞,又庇護了良才美質,怪不得就連大宗師也稱讚一聲好。日後有機會,臻兒媳婦你帶他來家裡坐坐。」

    如今許氏一族輩分最高,出身岩鎮方家的方氏都開了口,別人自然無話可說。汪元莞的婆婆柯氏只覺心中無比高興,第一次覺得長媳家裡除了人丁單薄,嫁妝也不太豐厚,其他的缺點真談不上,畢竟,這家裡有幾個新媳婦能夠一進門就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孝敬公婆,善待小叔小姑?盤桓了好一陣子,她打算帶著汪元莞告辭的時候,就只見門簾一動,卻是跟自己的一個老媼張頭探腦。知道這舉動很沒規矩,她頓時有些沒面子。

    「鬼鬼祟祟幹什麼,進來說話!」

    「是小的莽撞。」那老媼硬著頭皮進屋,萬福行過禮後,便滿臉堆笑道,「是大奶奶娘家來人,小的就來看看可有空兒。」

    汪元莞只以為是汪孚林,登時喜出望外:「是小弟來了?」

    屋子裡登時有人打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可那老媼聞言趕緊搖頭:「不是汪小官人,來的是松明山南明先生的胞弟,大奶奶的本家族叔汪二老爺。」

    要說徽州府每三年都能出好幾個進士,可如今朝堂險惡,真正能夠做到高官的十中無一,而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即便如今賦閒,可罷官前就已經當到巡撫,這些年與王世貞二人並稱,名滿天下,在這婦孺也讀書的徽州府中,能夠與其並稱的文壇名士找不出第二個。於是,屋子裡的人看向汪元莞的目光登時全都變了。哪怕是剛剛還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人,這會兒也流露出了幾分驚詫和羨慕。

    而汪元莞自己則是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父親多年行商未歸的其中緣由,她這個家中長女隱約覺察到了一星半點,除卻除夕祭祖這樣的大日子,自家和族裡最顯赫的幾家親戚幾乎斷了往來。就算她出嫁時,那邊也只是命人送了禮,並沒有過來吃酒。沒想到時隔那麼多年,那家長輩竟會來見她這晚輩!

    「快去,別讓你那叔父久等!」

    這次就連方氏也連聲催促,等到汪元莞匆匆告罪一聲,和婆婆柯氏匆匆離去,屋子裡方才發出了一陣驚嘆。也不知道是誰人低聲嘟囔道:「本來是一樁險些要革功名的官司,沒想到竟然壞事變好事,一下子抖起來了!」

    方氏沒說話,卻露出了疲態,許薇最會察言觀色,連忙端茶遞水問祖母是否累了,旁人見狀趕緊告退。等到閒雜人等都沒了,方氏便使了個眼色,許薇的母親,她的長媳程氏立刻起身到屋子外頭,吩咐人去汪元莞家中打探打探。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就有了消息。

    「老太太。來的確實是汪家二老爺,一塊見了四太太和臻大奶奶,送了四色禮物,他只留了一刻鐘,可屋子裡卻笑成一團。據說是臻大奶奶的弟弟在去給大宗師送行的時候,鬧了個笑話。」

    方氏登時驚咦了一聲:「前幾天才剛讓大宗師讚不絕口,今天怎麼又鬧了笑話,而且臻兒媳婦這個當長姐的竟然還笑得出來?」

    「是笑話,卻也是佳話。聽說是今天那汪小相公和其他人一塊去給大宗師送行,不耐煩生員們圍著大宗師左一首詩右一首詩,就藉機尿遁了!誰知道正好在這時候大宗師宣召他,他不在,他身邊一個書僮自然得上去稟告,這時有個婺源生員擠兌了兩句,那書僮心裡不忿,就吟了他主人的一首詩。這下可好,大宗師讚不絕口,大笑三聲立刻啟程,汪小相公回來時,大宗師連個人影都沒了!」

    來回話的張二嫂說得繪聲繪色,又誦了那首詩,屋子裡的幾個女眷雖不在場,可聽著全都覺得栩栩如生,一時許薇竟是撲哧笑了一聲,隨即才眨巴著眼睛浮想聯翩。而方氏不禁莞爾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果然好氣勢,臻兒媳婦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尋常!好了,你下去領賞吧!」

    張二嫂喜上眉梢,謝過之後正要退下,外間卻又傳來一個聲音:「老太太,那位汪小相公帶著金寶來見臻大奶奶,人已經進家門了,剛好和汪家二老爺前後腳錯過!」

    如果只是一個十四歲的秀才,方氏頂多是問問罷了。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卻把一場對自己極其不利的功名官司給翻了過來,今天送行的時候又鬧出了這樣的「笑話」,她實在是很感興趣。儘管她論輩分長了對方兩輩,論年紀可以當對方的祖母,此刻還是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樣吧,準備滑竿,我過去湊個熱鬧,也見識一下這位汪小相公!」

    眾人沒想到方氏竟然會這樣興致勃勃,本勸她不如請人過來說話,方氏卻只搖頭道:「臻兒媳婦今天都來過了,為著我們的好奇心又請她再來,這就不是當親戚,而是當下人了。橫豎我一把年紀,就實話對人說我是好奇,想來她弟弟既愛幼,總應該有幾分尊老,不會見外才是。」

    家裡老太太這麼說了,其他人連忙奔前走後去張羅,許薇則是幫忙給原本一身家常打扮的祖母換衣服,一邊動手一邊好奇地說道:「祖母,這個汪孚林從前不說是書呆子嗎?現在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了?」

    「自己年方十四就收了個八歲的養子;給大宗師送行,卻不耐煩地溜去出恭,這還不呆?」方氏說著連自己都笑了,卻是若有所思地說,「倒是真性情。」

    如果知道這次功名風波的背後,關係到夏稅風波,這真性情的汪孚林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然而,外頭好容易才收拾停當,滑竿也已經抬到了堂屋門口,緊跟著卻又送來了一個消息。這下子,剛剛忙完的眾人頓時目瞪口呆。

    「歙縣葉縣尊派人找到了咱們這來,把汪小相公請去縣衙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3 PM

第二十二章 躺著也中槍

    自打上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中,瞻仰了一番知縣大人的風采之後,汪孚林還沒有機會再見葉鈞耀這位歙縣之主。

    據他這些天來打探得知,這位新任知縣是三甲同進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個好缺,所以候選一年多,最後還是因為歙縣令房寰丁憂出缺,他這才撈到歙縣這徽州首縣的縣令,一路緊趕慢趕,竟然趕上了主持二月底的縣試。至於其他政績,才上任四個多月的葉縣尊自然談不上,初上任只顧得上全力和士林縉紳之間搞好關係,否則上一次也不會打著那樣的名義請了大宗師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說其他的,汪孚林就著實兩眼一抹黑了。程老爺畢竟是初識,程乃軒又挨了一頓痛打在養傷,他不可能一有什麼不瞭解就跑去人那裡探問。而其他的人如客棧掌櫃,如在歙縣縣學打雜過三年的秋楓,全都層次太低,就如同此時此刻的他自己一樣,沒有太多資源去接觸高層。而且這次召見來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麼目的。

    正因為如此,他請長姐派人把金寶送回去,自己則匆匆跟著來傳話的一個親隨前往縣衙。一路穿過甬道,繞過各式建築,來到後頭三堂的時候,汪孚林盡力表現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倫堂上大發神威,那是為了自衛反擊,眼下在一縣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賓奪主了。起初幾句沒營養的寒暄對話之後,葉鈞耀便深深嘆息道:「想當初流言剛起的時候,本縣就覺得不對,可待想要追查的時候,這風波竟是直接席捲到本縣自己身上來了。所以為了避嫌,本縣只能靜觀其變。」

    「學生此次能夠逃脫一劫,都是大宗師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電。」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頂再說。

    「那是你自己仁孝雙全。」葉鈞耀畢竟也是新進士,對於這樣的吹捧,他的臉皮還沒修煉出足夠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這才試探道,「昨日本縣應段府尊之命,為大宗師設過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員去給大宗師送行,大宗師可有說什麼?」

    這一個問題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頓時糾結了。難道他能說,因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於秋楓去賣弄了一首詩,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沒和謝廷傑說上話,就和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師錯過了?於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該怎麼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輕應付過去的時候,葉鈞耀突然瞥見外頭有人影閃動,立刻皺眉喝道:「誰在外頭?」

    「回稟堂尊,是小人。」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穿吏衫的中年人進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深深躬下身說:「堂尊,剛剛從徽州府衙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咱們縣不少生員跑到徽州府學那去鬧事了!」

    此話一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還記得在屬吏面前得不動聲色,因此故作威嚴地挑了挑眉道:「怎麼回事?」

    汪孚林也同樣莫名驚詫。今天程奎那些人險些被人騙去府城小北門,鬧出一場和大宗師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話,故而心中惱火要去爭執討個公道,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門口直接發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學發難麼?他正慶幸自己找了個藉口跑得飛快,卻冷不丁發現那中年屬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間,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這種破事還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屬吏瞟了他幾眼後,便謙卑地彎下腰道:「堂尊,這事情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似乎是府學裡頭五縣生員擠兌了汪小官人,學宮裡頭的生員們心中不忿,就跑去為汪小官人討公道了!」

    看到葉鈞耀那震驚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時心中暗自叫苦。這簡直是躺著也中槍啊!你們鬧事就去鬧事,非得扯上我這個早就遁了的人做什麼?

    葉鈞耀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繼而一彈袍角站起身,隨即吩咐道:「備轎,去府城!」

    等那中年屬吏連聲答應之後退了出去,他便看著汪孚林說道:「你也一起,順便給本縣好好解釋解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縣,徽州府學的生員都來自六縣縣學。每年的科考,各縣縣學除了遴選出一二等去考舉人外,也會遴選出二十五人為府學附生,年歲久的方才補入廩生和增廣生。從前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為最初府學之中一半人都來自歙縣,其他五縣不服力爭,就變成了按照各縣派名額,歙縣五人,其他五縣各四人。

    如此一屆一屆循環往復,府學中歙縣生員的數量就稀釋到了相當少的地步,這麼一點人根本連水花都響不起來,頂尖歙縣生員也就不樂意呆在府學。

    而且,府學縣學這種官方學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員們在裡頭點卯熬資格,等成了廩生可以得一份廩米,又或者得到歲貢推舉入國子監的資格。真要說學問,還得去書院。而在這一條上,徽州府學又同樣輸給了歙縣縣學。歙縣學宮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陽書院,定期延請大儒來講學,而徽州府學卻只有那訓導和教授幾個學問平平的學官,久而久之,府學裡頭的歙縣生員都約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學點卯,一面在紫陽書院讀書。

    這下子,府學便成了除卻歙縣之外,其他五縣生員的天地。

    當然,徽州府並不止一家紫陽書院,還有的是更多其他書院。這些書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對生員。

    比如設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的紫陽書院,乃是理學中心;設在黟縣城南儒學原址上的碧陽書院,也帶著完全官方的特質;這兩家只面對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潛質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縣中云鄉的福山書院,因為曾經有湛若水講過課,儼然心學一系的大本營之一;祁門縣城東眉山的東山書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請名師,頗有名氣;黟縣集成書院,帶著黃氏一族的族學性質……這些就是有教無類。再加上社學私塾族學,整個徽州府讀書風氣幾和江南平齊。

    確切的說,優秀的五縣生員根本不屑於在府學混日子,只不過拿著個府學名頭,人卻到徽州府這些大書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書院去苦讀上進了。只有大書院進不去,小書院不屑讀的那些五縣生員,才會在府學熬資格。等著歲貢、拔貢、恩貢這樣的機遇,能夠不用出錢就混個監生的名頭。

    在府學裡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從歙縣縣城新安門送走謝廷傑後,沒有再往縣城中繞路,而是西行從府城大北門返回,一個個都虎著臉很不自在。他們本來是想讓那汪孚林出個醜,讓大宗師知道他除了慧眼識英才收了個好兒子,其餘的一無是處,誰知道汪孚林身邊那書僮竟是拋出了那麼一首詩!

    連大宗師都讚不絕口!

    「那汪孚林不過是道試最後一名,年紀又小,鑽研經史文章都已經很勉強了,還能有詩才?」

    「若是真有那樣的真才實學,早就應該奪下案首了!」

    「肯定是請人代筆!」

    「都是因為那汪孚林,我們好些人的送別詩都沒來得及送給大宗師!」

    此時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學其他五縣生員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數人臉上都陰霾密佈,大為不忿。要說附郭首縣歙縣以及徽州府其他五縣原本有什麼樣的紛爭,最初也說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區,六縣口音不大相同,常常這地兒聽不懂那地兒的方言,再加上貧富不均,歙縣方圓百餘里,而最小的績溪方圓不過二十餘里,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一條心。而如今上升到這樣對峙的局面,說到底,只有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數人知道,都是夏稅的風波。

    此時此刻,程文烈便開口建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合計合計,一定要出了這口氣!」

    此話一出,眾人自然紛紛響應。找了一處安靜的小酒館,坐下之後,幾杯酒下肚,漸漸就有人怨氣更大了,罵罵咧咧都是抱怨,至於本來那所謂合計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蟲給沖淡了。等到這一夥醉意微醺的生員們復又回到了府學門前時,登時被那八字牆上貼滿的墨跡淋漓字紙給驚呆了。這還不算,就只見那黑壓壓幾十個歙縣生員正堵在門口,氣勢極其囂張。

    面對這一幕,程文烈只覺一股火氣直衝腦際,沖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圍堵府學,誰給的你們熊心豹子膽!」

    程奎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也毫不理會兩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幾十代,說不定還是同根同源。作為領袖,他對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亂飛應對更加強硬。

    「誰給的我們膽子?就許你們陰謀詭計,又是調虎離山,又是造謠污衊,就不許我們來討個公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麼來的!」

    此時此刻,被程奎這一罵,程文烈登時氣得臉都青了,心頭卻大為不安。

    這層窗戶紙怎會被捅破了?

    「胡言亂語,你這是污衊!」

    「污衊?今天你們耍詐,想要我們誤了去送大宗師,這事我是沒證據,但是……吳大江,葉挺,你們兩個有膽子就給我出來,對著這府學裡頭孔聖人,明明白白地給句話,之前府城裡頭那些汪孚林的流言傳這麼厲害,甚至語涉縣尊,難道沒有你們倆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7 PM

第二十三章 光桿縣令和義氣秀才

    儘管從松明山到縣城這幾十里山路上,汪孚林坐過滑竿,但第一次坐進四人抬的大轎,他卻沒感到新奇,只覺得壓力山大。

    這乘四人抬的轎子是特製的,頗為寬敞,平日只縣太爺一人坐。按理縣令沒資格用四人抬,可如今世風奢靡,八人抬沒人敢隨便用,四人抬的轎子只要有錢,兩京之外誰都能坐。這樣的轎子,把座位挪動一下就可以改成兩人對坐,但很少有人有這樣和縣太爺同轎的機會。可這會兒,承受著一縣之主那審視的目光,汪孚林實在是無奈極了,很希望外頭那四個轎伕能夠因為力竭而停下,讓他能夠出去透口氣。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被晃悠悠帶著上路,他都快吐了,更何況還要面對一個滿心怨念的縣太爺!奈何他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有多重,至少對外頭四個轎伕來說,增加的負擔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所以別說放下轎子,外頭就連一聲抱怨都沒有。

    葉鈞耀終於輕輕用手敲了敲扶手,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剛剛聽瞭解釋,對汪孚林今天去給大宗師送行,結果卻發生了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他著實又好氣又好笑,可仔細想一想,謝廷傑來得不情願,走得卻倒心情暢快,而且自己身上的污名總算是洗乾淨了,不管怎麼說都是個還不錯的結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天去徽州府衙見知府段朝宗陳情,請求嚴查有人借汪孚林之事故意給自己潑髒水一事,暫時沒個下文。

    於是,他便板著臉故作威嚴地告誡道:「下次不可如此孟浪!」

    「是,學生謹記老父母教誨!」

    葉鈞耀對汪孚林的態度還算滿意,可一想到這會兒徽州府學不知道鬧成了什麼光景,他不禁又有些頭痛。要是只到那首詩壓住徽州府學那些五縣生員的氣焰為止,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結果,為什麼那些本縣生員就這麼不識大體呢?沒看到人家汪孚林作為真正的受害者,都已經不吵不鬧了,他們還去鬧什麼!萬一這麼一件事鬧大了,知府切責下來,他這個縣令不是要承擔管束生員不力的責任?

    「堂尊,到徽州府學了!」

    徽州府學位於府城東北角,尋常百姓稱呼的時候,往往會和歙縣縣學一樣,尊稱其為學宮。這裡的規模比歙縣縣學更大一倍,歷史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儘管一度毀於宋時方臘起義的戰火,但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只不過,今天汪孚林沒有機會和上次明倫堂受審那樣,進去瞻仰一番這座徽州府第一官學的風采,因為他一下轎子就發現,在不遠處府學那恢弘壯麗的牌坊之下,兩撥人正劍拔弩張地對峙,彷彿隨時隨地就能真打起來!

    算算自己和縣令葉鈞耀得到消息趕過來這些時間,再推算一下大宗師離開的時辰,他不禁得出了一個令人咂舌的結論。

    如果程奎等人真的是謝廷傑一走就跑這裡來大鬧了,那麼至少也得是一個半時辰之前的事了!

    至於四周,既有圍觀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不少身穿官方制服的三班衙役,可誰也沒費心上前去勸解。這畢竟是讀書人的糾紛,誰敢胡亂插手?

    汪孚林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一行人的位置,發現轎子停在較外圍的地方,旁邊就是一堵牆,人家的目光都被那邊兩幫人給吸引住了,少有人注意到這邊。他突然心中一動,回頭瞧了一眼,正好看見葉鈞耀下轎的時候動作太急,連烏紗帽都險些給蹭了下來,他少不得眼疾手快地攙扶了這位父母官一把。

    然而,葉鈞耀顯然顧不上這些,站穩之後正要上前去主持調解,可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住了。

    「老父母。」見葉鈞耀顯然不理解自己為何阻攔,汪孚林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解釋道,「這是六縣生員之間的事情,眼下還沒到不可開交的時候,老父母一旦現身,回頭說不定會有人扣上一頂指使本縣生員在府學鬧事的帽子。還請老父母先等一等,學生願意為您分憂。」

    汪孚林當然不是憑空如此陰謀論,之前那中年屬吏稟報消息的時候,態度實在是太可疑了,絕不只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哪怕他很惱火躺著也中槍的窘境,卻不能不考慮另一件事——眼前這位知縣大人也算是在縣試點了他一個不錯的名次,能幫就幫一把,說不定還能攢點人情日後用。

    「唔……」葉鈞耀身為新任縣令,能言善辯固然不假,但在有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不熟悉,此刻聽到汪孚林主動請纓,又點明利害,他悚然而驚的同時,當即連連點頭道,「也好,你先過去,如若能夠解決此次紛爭,本縣一定會記得你的義氣和功勞!」

    儘管葉鈞耀情急之下,連義氣兩個字都說出來了,又只有空口說白話的許諾,但汪孚林還是感激涕零狀地謝了一聲,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今天這樣的事情固然是突發事件,可也未必非得要葉鈞耀這個堂堂歙縣父母官出馬,縣學教諭,縣衙的縣丞又或者主簿,誰都可以出馬,而葉鈞耀竟然是一個人過來的,就連個師爺又或者屬吏都不曾跟著!

    這個縣令不會是光桿司令吧?

    暗中吐槽歸吐槽,輕重緩急他還得分清楚。汪孚林對憂心忡忡的葉鈞耀微微一點頭,隨即就大步走上前去。隨著走近那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他便發現要從這樣的圍堵中找到進去的路簡直難如登天,而四周圍亂七八糟的議論聲,更前頭兩撥生員彼此指責的爭吵聲,全都一個勁往他耳朵裡灌。在這種前路難走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

    「汪孚林在此!」

    這區區五個字登時讓四周圍呈現出片刻的寂靜。哪怕是汪孚林當初通過道試,光榮地成為一名秀才時,他的大名也遠不像現在這樣人盡皆知。可眼下,人群中那突然讓開的道路,那一道道打量審視的目光,無不昭顯著他在府城民眾之中的知名度。

    不過,當初只差那麼一丁點,他得到的就不是現在的美名,而是惡名。

    在這樣的集體注目禮中邁開大步向前,汪孚林終於來到了府學牌樓底下那對峙的兩撥人面前。

    對於他的突然到來,歙縣這邊領頭的程奎是意外驚喜,而五縣那邊領頭的程文烈則是惱羞成怒。甚至不等汪孚林開口,後者便大聲說道:「汪孚林,別以為你一首詩讓大宗師讚賞了兩句,就能得意忘形!」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看到了兩邊雪白的粉牆上那一張張墨跡淋漓的字紙。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想到了後世某些業主維權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恍惚。但這樣的分神祇是片刻,因為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不是他想像中的聲討書,而是……

    「這是賢弟那四句詩!我們對他們撂下了明白話,要麼交出那些散播流言中傷你的害群之馬,要麼就把這些字紙統統吃進肚子裡去!」

    汪孚林雖說在葉鈞耀這個歙縣令面前把事攬上了身,可平心而論,他只覺得程奎等人跑這鬧事,只不過是拿他做個由頭,實則是出一腔怨氣,所以隱隱還有些埋怨這些歙縣生員多事。可沒想到,今天這場紛爭,他這個不在場的還真的是主角!即便之前他身處風口浪尖的時候,基本上只是孤身奮戰,可有人現在為自己討公道,他仍然覺得心中生出幾分暖意。

    哪怕來的只是歙縣百餘生員當中的一小部分,但已經很足夠了!

    所以,他沒有理會惱羞成怒的程文烈,而是只看著程奎問道:「書霖兄怎會知道,當初府學之中有人散佈流言中傷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程奎輕蔑地掃了一眼對面人多勢眾的府學五縣生員,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程家要打聽的事情,有什麼打聽不到的?吳大江,第一個指斥汪孚林作弊的是你吧?在酒肆之中借醉大放厥詞,又讓小廝到外頭去傳謠,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還有葉挺,你買通了不少棍徒在市井之中散佈流言,說是汪孚林忤逆大不孝,你要不要我把這幾個棍徒捆了送到徽州府衙去?」

    說到怒時,程奎更是怒指眾人道:「不但如此,今天大宗師起行,你們竟連這上頭都要玩心眼,險些將我們調離縣城新安門,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再一次的點名,又點出己方有人證,府學五縣生員當中頓時起了陣陣騷動。誰也不知道自己人當中還有人被抓到了這樣的痛腳,一時有人憤怒,有人惱火,有人羞愧,心中有鬼想打退堂鼓的人就更多了。儘管程文烈聲嘶力竭地想要挽回這人心渙散的局面,甚至示意吳大江和葉挺為自己辯解,可那兩位分外勉強的說辭和剛剛程奎的犀利比起來,簡直弱爆了。

    「程兄,你和各位前輩的一片公心,實在是令我感佩,但這裡畢竟是一府學宮重地,光是口舌之爭,來日反而要被人污衊我們氣量狹窄!」

    汪孚林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混亂的局面,他說完就走上前去,從那粉牆上將一張張字紙仔仔細細揭了下來,儘量保持完整。等到那片白牆勉強回覆了起頭的整潔,他方才回到了那些滿臉驚訝的歙縣生員面前。

    「諸位前輩飽讀詩書,精通制藝,經史皆通,今日我只不過僥倖得了大宗師誇獎。以這樣僥倖之作在府學門前誇示,豈不是弱了我縣生員的臉面?要炫耀,等今年秋闈之後,再誇示科場佳績,豈不是更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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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29 PM

第二十四章 贏得友誼就這麼簡單

    今天歙縣生員中,被程奎硬拉來府學討公道的,一多半都是和他相交甚篤,同時又名氣頗大的,每一個人今年都即將下場參加鄉試。所以,汪孚林的這番勸解,著實是搔到了他們的癢處。哪怕有人起頭見大宗師只贊汪孚林那首詩,心裡還有些酸溜溜的,這會兒也為之神采飛揚。

    這倒是,詩詞確實是小道,科場才是大道。與其在這徽州府學和這幫傢伙鬥一個魚死網破,還不如今科秋闈掰一掰腕子,看看到底哪家強!

    看到汪孚林說完這話後,又突然將剛剛仔仔細細揭下來的這些字紙突然一把把全部扯碎,扔向了空中,程奎終於心悅誠服地開口說道:「好!汪賢弟既然如此虛懷若谷,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說著就沖臉色鐵青的程文烈冷笑一聲,重若千鈞地說道,「程文烈,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現在就告訴你,今天的事,憑你去何處申訴!有那上躥下跳求爺爺告奶奶的本事,就去秋闈裡頭博一個舉人功名回來!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府學呆了十年,一次都沒在科考中進過二等,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資格去考舉人!至於吳大江,葉挺,你們洗乾淨脖子等著!各位仁兄賢弟,我們走!」

    程奎這居高臨下的口吻實在是太氣人了,可眼下面對四周圍那些圍觀百姓和衙役,被擠兌的府學五縣生員卻沒人說得出半個字反駁。他們固然是脫離了民,進入了士這個階層,但大多數人都是到此為止了,否則也不會在府學熬資格混日子,早就和五縣秀才之中的那些佼佼者一樣,到各大書院去了。和對面這些人相比,他們之中夠格參加今科秋闈的固然不少,可希望卻都相對渺茫。

    程文烈氣得只能咬牙切齒地罵道:「程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科秋闈要是落空,到時候我看你如何立足!」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終於鬆了一口大氣。既然程奎已經指名道姓揪出了這兩個人,他這會兒高風亮節一下,可並不代表就真的不追究了,須知同樣被害得很慘的歙縣令葉鈞耀在場聽到了,難道會善罷甘休不成?而且,經過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他雖然還沒在縣學讀一天書,可卻總算是混入組織了!

    他正出神時,就被哈哈大笑根本不屑回答的程奎一把拉了,而其他歙縣生員也上前簇擁起了他,一行人如同勝利者一般成群結隊地往回走。

    看到這一幕,葉鈞耀長舒一口氣。他當即彎腰坐回了轎子中,輕輕一蹬腳說道:「起轎,回縣衙!」

    萬幸今天他正好叫了汪孚林到面前問話,一場可能鬧得天大地大的風波,竟是就這樣輕輕巧巧平息了。而且,如果因為汪孚林那激將法,能夠讓本縣在今年鄉試的時候多出幾個舉人,那就更妙了!那不但要算成他的政績,還能進一步拉近和士紳的關係!至於那兩個造謠生事的府學生員,他回過頭來有的是收拾他們的機會!

    「那時縣試的時候我怎麼沒注意,這汪孚林年方十四卻機智百出?唔,回頭倒可以再見見他!」

    在回縣城這一路上,汪孚林隻字不提自己是和歙縣令葉鈞耀一塊來的,笑吟吟地讚歎程奎那群嘲挑釁的豪氣。而他剛剛恰到好處地長了自己這些人威風,這番解圍也讓不少原本騎虎難下的歙縣生員大為高興,於是走了一路攀談了一路,等到回了歙縣學宮的時候,眾人已經混熟了。

    如果說此前汪孚林在明倫堂上,當著督學御史謝廷傑的面洗刷了污名,生員們只是接受了這樣一個同窗;如果說,今日新安門為謝廷傑送行,汪孚林那樣一首無意之作,則是讓他成了有才可交之人;那麼剛剛在府學門前,他則是用放棄為自己討公道,反而誇示歙縣秋闈成績這種方式,真正贏得了認同。

    別看這樣的認同,須知歙縣生員百多人,真正頂尖有望科場登頂的,不過也就是一小撮而已。即便今日沒在場的那些,聽到今日之事,也很有可能會把汪孚林視為可交的朋友。從這一點來說,哪怕他今後不去科舉,也能初步贏得了一部分未來歙縣籍官員的友誼!

    成功避免了一場糾紛的汪孚林打起精神和眾人道別分手後,一回到馬家客棧就癱了。今天早上來回了一趟新安門送謝廷傑,回客棧就馬不停蹄帶著金寶去姐夫家回拜,剛吃了幾口午飯就蒙歙縣令葉鈞耀緊急召喚,緊趕慢趕從府城回到縣衙,再然後又火燒火燎和葉鈞耀同坐一頂轎子從縣城趕去了府城的徽州府學,而後再回來……可憐他腰腿都快斷了,這會兒仰面往床上一躺,連小手指都懶得動一下,更不要說有餘力去吃東西了。

    「爹,洗個澡松乏一下吧,我叫掌櫃去燒水?」

    汪孚林知道說話的是金寶,卻連答應的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不多時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之間,他依稀感到似乎有人扒了他的衣裳,隨即被浸入到了溫度適宜的熱水中,還有誰在胸前背後搓洗。可這會兒他根本不想睜眼,也不想說話,竟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微微睜開眼睛時,就發現床頭趴著一個人。他有些詫異地伸手推了推,見那小腦袋抬起來,藉著床頭燈台微光看清了人,他登時皺了皺眉。

    「金寶?」

    金寶使勁揉了揉眼睛,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整個人還有些昏沉:「爹,是天亮了?」

    「什麼天亮,外頭黑著呢!」

    剛說出這話,汪孚林就只聽得自己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咕大叫了一聲,白天那些記憶終於回到了腦海。見金寶輕輕哦了一聲,緊跟著腦袋一耷拉,直接就這麼撞在了床板上,偏偏還無知無覺,直接睡了過去,不一會兒甚至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也不再去弄醒人了。輕手輕腳下床趿拉上了鞋子之後,他隨手從衣架子上拿了一件外袍,蓋在了金寶的身上,隨即一手掌燈,打算出門去廚房要點吃的。

    可隨著燈台的高度變化,本來一片昏暗的屋子裡終於亮堂了一些。看到臨窗的方桌上擺著幾個帶蓋子的高腳碟子,他上前去一一揭開蓋子一瞧,就只見是幾色點心,儘管算不上精緻,可對這會兒飢腸轆轆的他來說,總比這半夜三更找人去廚房現做吃的靠譜。就在他窸窸窣窣吃東西的時候,只聽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嚇了一跳的他手一抖,險些噎著。

    進門的連翹同樣沒想到這半夜三更站在窗口吃東西的人竟然是汪孚林,手中提著燈的她瞠目結舌,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小官人。」

    嚇死我了!

    汪孚林按著胸口痛苦地把那半塊糕給嚥下去,總算順過氣來。而連翹亦是反應過來,慌忙上前賠罪道:「我只是在外看到堂屋燈光移動,又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可有什麼要的東西,沒想到是小官人醒了。小官人可要熱茶,我這就去廚房看看。」

    「算了,黑燈瞎火這麼一折騰,別人還要不要睡覺?」汪孚林幾塊點心下肚,那種前胸貼後背的感覺沒了,也就隨便擺了擺手道,「你也去睡吧。」

    正當連翹萬福之後要退下,汪孚林突然發現自己身上赫然換了一套乾淨的中衣中褲,連忙開口問道:「之前誰替我沐浴換的衣服?」

    連翹連忙轉過身來解釋道:「本來應該是我服侍,秋楓也搶著要幫忙,但最後寶哥兒請了轎伕康大叔幫忙把小官人放到浴桶裡,其他的都是他親自動的手,累的滿頭大汗。寶哥兒忙完了之後,只是略擦洗了一番後,就一直在床邊守著小官人。」

    知道又是金寶親力親為,汪孚林登時無奈得很,他衝著連翹微微頷首,等到她出門之後,他就過去下了門閂。等回到床前,看到八歲的金寶睡得正熟,他這會兒還有些腰酸背痛,實在沒力氣挪動這小子,索性將其就拾掇到這張床上去,又蓋上了被子,自己則是到東邊靠牆處金寶的那張床上躺了。

    闔眼的時候,他還在心裡不無感慨地想道,日後哪怕有了親生兒子,說不定也是熊孩子,未必比得上如今這便宜兒子!

    接下來這一覺,汪孚林一直睡到天亮。起床之後看到金寶睡得正香,他也就沒去驚動,自己穿戴了之後走出堂屋。和前幾天的陽光明媚不同,他一打開門,就發現天空陰沉沉的正下著雨,空氣卻頗為清新。他在簷下伸展手腳稍稍活動了片刻,就看到耳房裡有人出來,卻是秋楓。

    儘管昨日下午晚上並沒有忙活,但秋楓此刻眼下青黑,一夜都沒怎麼闔眼,甚至足足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汪孚林站在簷下。他連忙上前垂手行禮,卻訥訥難言,不知道該說什麼。汪孚林也沒話想要問他,只一點頭就繼續做著自己那不成套的健身操。就在這時候,堂屋裡突然傳來了乒呤乓啷的聲音,汪孚林一愣之下,立刻二話不說轉身進屋。

    「一大清早的,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

    「爹,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你還問我?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守在我這裡,我又搬不動你這麼沉的傢伙,當然只能把你弄上這張床,到你那張床上湊合了一晚!」

    「我只是擔心……」

    「我又不是病了傷了,昨天實在是累得夠嗆而已,瞎操心!」

    聽到裡頭這些對話,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默然轉身退下。可還沒等他躲回耳房裡去,就只見連翹興沖沖地從外頭進來,滿臉的喜氣洋洋。她甚至沒顧得上和秋楓打招呼,快步走到堂屋門前就揚聲說道:「小官人,葉縣尊派人送了帖子來,說後日端午,請您到新安江畔一觀龍舟競渡。」

    屋子裡的汪孚林對於葉鈞耀的邀約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只在聽到端午節三個字時,他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發現自己從松明山出來已經整整五天了。

    那就等到端午節賽龍舟的時候,直接向縣太爺告個假,他可不想去縣學混日子。須知松明山村中,兩個妹妹不知道等得多心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30 PM

第二十五章 小秀才和菜鳥縣尊

    徽州習俗,每年端午,新安江畔都會舉辦龍舟競渡,六縣男兒在寬闊平靜的水面上賽一場龍舟,也算是一年一度的保留節目了。不但如此,府城和縣城裡常常還會舉辦一場旱龍舟,這卻是抬著龍舟滿城巡遊,類似於狂歡的另一場節目了。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樣一場賽龍舟的主辦方本應是徽州府衙,但既然府城和縣城緊挨著,徽州知府段朝宗素來低調,自從上任以來,每年都往往在最初露個面就回去了,真正承辦此事的也就變成了歙縣。

    而在龍舟競渡的端午活動中,獲得歙縣縣衙下帖邀請的,往往都是徽州府城歙縣縣城的縉紳名士,富商大賈。這樣的盛會,當然也少不了秀才舉人們露個臉,做上幾首端午龍舟詩,為這樣的佳節平添幾分氣氛,但除非頂尖名士,否則也只能擠在下頭和尋常百姓一同觀看而已。

    所以,汪孚林帶了金寶和秋楓出現時,立刻引來了不少人為之側目。至於當事者本人,卻在見到程奎等幾個熟悉的歙縣生員之後,堅決表示連日辛苦,文思枯竭,今天絕不做詩,純粹看熱鬧。程奎連激將法都用上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拒絕,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也就不去逼他了。只不過,歙縣生員對此嘻嘻哈哈一陣子也就算了,府學那邊應邀的幾個生員卻不滿地往汪孚林這邊瞪去,奈何人家卻只拿後腦勺對著他們,他們只能自顧自地生悶氣。

    從前在村裡過端午節時,金寶也曾經在做事的間隙,偷偷跑去看過鬆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在豐樂河上賽龍舟,這樣的熱鬧場面他已經覺得很厲害了。現如今耳聽一聲鑼響,眼見新安江面上十幾條龍舟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在水面上,每一條龍舟上的槳手全都一色穿戴,隨著那震天鼓響奮力往前,他不禁極其興奮,兩隻眼睛幾乎一眨不眨緊盯著那時時刻刻的勝負,只覺得這情景實在是振奮人心。

    而秋楓雖不是第一次看賽龍舟,但站在位置最好最高的貴賓席上,也同樣是第一次。哪怕距離那些徽州巨室的位子還有些偏遠,但他還是難抑心頭那興奮。隱約聽到那邊廂幾個秀才正在做端午龍舟詩,他想起之前汪孚林那一句各領風騷數百年,忍不住又朝那邊望去。

    奈何汪孚林壓根沒有那雅興,正在四處閒逛。他上輩子看多了各式各樣的熱鬧,此時看到這樣的龍舟競渡,對他來說只不過有幾分古色古香的新鮮。所以,他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再碰到麻煩。在饒有興致觀賞了一會兒之後,他冷不丁瞧見維持秩序的三班衙役中,還有自己照面過一次的那位壯班班頭趙五爺,便出聲打了個招呼。

    他連日來名聲大噪,趙五爺當然不會怠慢,立刻笑著迎上前,叫了一聲汪小相公。

    「我還是第一次到新安江畔看龍舟競渡。這連年賽龍舟,不知勝負如何?」問歸這麼問,汪孚林最想知道的是,事後決出勝負之後,敗者會不會鬧事!

    汪孚林絕不認為自己這是多心。他從前也沒招誰惹誰,卻被人傳謠險些坑慘了,現如今矛頭隱隱指向了府學之中除卻歙縣以外的五縣生員,他嘴上說大度不追究,可心裡卻早已恨得牙癢癢的。他還無法理所當然地把自己代入歙縣人這樣一個陣營中去,但程奎等人自然而然把他視作為自己人,這已經很明顯了。他就不明白,都是徽州所屬的六縣,難道這年頭的地域仇恨就這麼大,至於麼?

    趙五爺當然不知道汪孚林的用意,當即笑著解釋道:「賽龍舟嘛,輸贏當然說不好。咱們歙縣這邊,出資造的龍舟固然是最好的,可槳手卻要看發揮了,前頭這十年,也就贏過三回。每年掛個二十兩花紅,只是個綵頭,這樣明刀明槍決出來的勝負,不服氣的明年再來,僅此而已。」

    那就好!

    汪孚林知道自己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他只想回頭抽空對歙縣令葉鈞耀請個假回松明山,因此分外希望少點麻煩。於是,放下一樁心事的他就隨口又問了這些年龍舟競渡的盛況,得知今年是規模最大,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如歙縣便出場了三條龍舟,每條二十人計算,整整六十號人。這放在後世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卻得算盛況空前,他忍不住咂舌道:「這麼大規模,這得要多少錢!」

    趙五爺乾笑道:「端午節這樣大的節日,這麼大的場面,哪次不是用錢堆出來的?」

    他卻還藏著一句話沒說,哪次不都是去各處大戶請捐?到頭來不但不會虧,還能略盈餘一點,這些剩下的銀子,自然是底下大家分了。

    趙五爺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很快滿臉堆笑地問道:「汪小相公,聽說前兩天你曾經和堂尊同乘一轎,前去徽州府學?」

    縣衙人多嘴雜,再說那些轎伕隨從之類的人全都別指望能夠保密,汪孚林知道終究會洩露出去。因此,他就光棍地認了下來:「不錯,是有此事。」

    趙五爺卻眼睛一亮,又探問道:「眼看夏稅五月半就要開始起徵了,堂尊是否有對汪小相公提過,今年這夏稅怎麼征?」

    咦?

    想到程老爺曾經提醒過,當初那場功名風波的根子並不在於自己這個小秀才,而是和夏稅有關,汪孚林登時警醒了起來。他故意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詫異地挑了挑眉道:「這賦稅乃是國家大事,葉縣尊怎會對我這區區生員提及?」

    趙五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賠笑道:「也是,是我看著日期漸近,一時失言了。小相公繼續看賽龍舟吧,我還要在四周維持,先失陪了。」

    等到趙五爺一走,汪孚林心中一合計,見葉鈞耀那邊正好是個空兒,他便吩咐秋楓在這看著興致勃勃目不轉睛的金寶,自己往那邊走去。此刻龍舟賽程已經過半,那些頭面人物卻沒幾個真的把心思放在江面的龍舟上,各自三五成群談天說地,只餘下葉縣尊本人在主位上,竟有些孤零零的。

    面對這一幕,汪孚林只覺得這位歙縣令真有光桿司令的跡象。見其微微發呆,他有意輕輕咳嗽了一聲,見葉鈞耀立刻驚醒,側頭看來,他便恭恭敬敬上前長揖行禮,稱呼了一聲老父母。葉鈞耀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竟是和藹可親地笑道:「原來是孚林。今日這賽龍舟的激昂場面,你覺得如何?」

    按理哪怕汪孚林只是自己歙縣下轄的一個秀才,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但葉鈞耀聽說這少年連個表字都還沒起,自己年歲又大其一倍不止,也就索性用省姓呼名這種態度,來表達自己對其的看重和親切。汪孚林自然聽得出這弦外之音,少不得大讚了一番今日的盛大場面。他本想順勢提出請假回鄉的事,可話到嘴邊,他想起趙五爺的話,突然試探性地問出了和剛剛類似的問題。

    「老父母,今日這龍舟競渡場面浩大,振奮人心,花費也應該不菲吧?」

    葉鈞耀愣了一愣,隨即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此事是戶房經辦的,本縣倒沒問過具體花銷。」

    汪孚林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有關縣衙戶房,他可是記得很清楚,戶房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這兩個經制吏,可還都陷在之前那樁尚未審結的案子裡呢!隱隱覺得不那麼對勁的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之前那樁案子記得涉及了戶房司吏和錢科典吏,如今戶房已經有人署理了?」

    「不過是下頭依次遞補,本縣沒多大理會。」

    從堂堂縣太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汪孚林再也淡定不能了。身為初來乍到的一縣之主,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權,而抓權的首要之務就是人事,可聽葉鈞耀這麼說,難不成這位縣太爺從來都沒管過六房人事?而且在之前出現了這樣的大好環境和形勢之下,竟然還是沒伸手,這是什麼邏輯?

    這位葉縣尊似乎不太熟悉業務,可上次語言藝術聽著很是登峰造極……他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陪著又閒談了幾句,他就裝作好奇地問道:「對了,之前徽州府學門前那場鬧事,學生一直有一句話憋在心裡,今天斗膽一問。老父母那時候緣何不先差遣縣衙屬官屬吏出面,又或者請師爺代為調解?」

    葉鈞耀頓時臉上有些下不來了。可是,面前的汪孚林不過十四歲,稚嫩的臉龐,好奇的眼神,不像那些老油條一般讓人一看就厭惡,問得又誠懇,他想想之前那場府學風波,正是這個小秀才一手解決的,他打探下來知府段朝宗那兒對這件事也沒有什麼不滿,此刻就稍稍含糊語句答了。

    「本縣只是心憂士林和教化,這才決定親自出面,否則,換成縣丞主簿也好,六房胥吏也好,名不正則言不順。」用這樣一個理由遮掩了自己的窘境,葉鈞耀覺得差不多還算得體,這才故作鎮定地說道,「至於師爺,本縣之前受任為歙縣令的時候,只用了區區二十日就從京城走陸路趕到了歙縣,哪裡有那樣的閒工夫?古來先賢上任大多孤身,連個家眷隨從都沒有,本縣身為天子門生,又豈會落於人後?」

    汪孚林只知道從前的汪孚林是個書呆子,這會兒面對一個更大的書呆子,偏生這書呆子還得意洋洋自以為是,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好!

    他只能鎮定心神,順口吹捧了知縣相公的古來先賢之風,隨即就立刻提出了縣學告假之事。他給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前時從縣城回去時被惡棍轎伕所傷,未曾痊癒,打算回鄉休養,等養好身體之後再來縣學聽講。

    葉縣尊雖說看似菜鳥,可他也不好隨便指手畫腳,與其現在急不可耐亂逞能,還不如來日真出問題時再說。而且,他是真放心不下家中二妹。

    果然,葉鈞耀關切地詢問了幾句之後,一口就答應了。等其行禮退下之後,這位歙縣令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因為汪孚林的話,他第一次暗自猜測起了今天這一場龍舟競渡的花費,但仍然沒太往心裡去。

    歙縣乃是徽州首縣,聽說徽商豪富,幾十萬兩還只能算是中等身家,縣衙的開銷哪裡用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31 PM

第二十六章 家和萬事興

    「收拾東西,明天回家!」

    從新安江畔龍舟競渡的現場,回到馬家客棧之後汪孚林,對金寶簡簡單單吩咐了這八個字。當然,他也不會忘記通知轎伕和秋楓連翹做好準備,同時找來掌櫃結賬。為此,他又緊趕著讓人去府城的姐姐姐夫,以及隔壁黃家塢的程家道別,送去自己即將回鄉的消息。

    等去送信的人回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雙雙對他不能多留表示遺憾,程老爺還特別附帶送了一份豐厚的程儀。而長姐汪元莞的反應就強烈多了,竟是派了一個家裡的僕婦過來,嗔怪他為何說走就走,舅舅吳天保正好就要到城裡來了,舅甥倆眼看便要錯過。對此,汪孚林只能用歸心似箭這個藉口,滿口承諾下次進城一定先來探望姐姐,好容易把人給搪塞走了。

    他確實有些想念平靜的松明山,還有潑辣的二娘,貪吃的小妹,若不是走夜路太不安全,他都想連夜趕回去。可既然已經從歙縣令葉鈞耀,還有壯班班頭趙五爺那兒品出某種苗頭似乎有點不對,他又希望自己那幾句提醒有點作用。

    不過,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只能把話說到那程度,否則過猶不及,引起反感,之前府學事件中那一丁點人情就算白搭了。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踏上了回鄉的旅程。這一次,他根本沒和金寶提一句,早早去讓掌櫃去另租了一具滑竿,卻沒有雇轎伕,只是讓掌櫃雇了個可靠的挑夫,把他之前在城裡買的東西都帶回去,又因為路上沒法輪換了,厚厚賞了南明先生家中派來的四個轎伕,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人人樂意出力。

    於是,這會兒看到落在自己面前那具滑竿,金寶登時瞠目結舌,還沒來得及反對,便被汪孚林直接按到了那靠椅上。

    「來的時候你就把腳磨破了,回程就少逞能!難不成你想讓我背個苛虐養子的罪名?」

    金寶知道後半句是開玩笑,但還是心中感動,趕緊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這才小聲說道:「爹,我沒那麼嬌氣的。」

    「好了,少說廢話,就這樣了。」

    至於連翹和秋楓,早一天晚上汪孚林就問過他們是否走得了三十里山路,如若不能,便暫時留在府城長姐那兒。連翹出自農家,從小不但做家務,還要下農田,只因家貧才被父母賣了,卻是自然一雙天足,只說自己從小能吃苦,走路無礙。

    她一個丫鬟都說能走,秋楓自然也說能走,可到了上路,眼見汪孚林給金寶預備了滑竿,聽到又說了那樣的話,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跟著牙婆從城裡到松明山來回一趟,也是走路,因趕得急,整整六十里山路走得雙腳滿是血泡,那種滋味他至今都還記得。

    剛出城時,他還跟得上幾個健步如飛的轎伕,可走了約摸六七里路,隨著太陽漸漸出來,曬得人頭眼昏花,後背冒汗,他就只覺得雙腿猶如綁上了重物,漸漸有些吃力了。好在這時候路邊有供行人休憩的亭子,以及可供汲水解渴的深井,汪孚林示意先休息片刻,他這才得以喘了一口氣。正使勁拿袖子擦汗時,他只覺面前多了一樣東西,抬頭就只見是金寶遞了一個桃過來。

    「爹剛看到路上進城賣桃的農人,就買了一筐,連翹才剛用井水洗過。」金寶解釋了一句,見秋楓有些遲疑地接過,又謝了一聲,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回頭看到連翹已經分給了轎伕們和挑夫每人一個,他就沒再過去,發現汪孚林正站在山道一邊,看著一棵結滿了他不認得果實的樹微微發呆,他連忙快步走前。

    「爹不吃桃嗎?」

    「你先吃,我還不渴。」汪孚林笑了笑,這才看著行人,若有所思地說道,「回頭看看能不能買一匹馬來,學一學騎術,否則每次進城都要想辦法雇滑竿,太折騰人了。」

    金寶沒想到汪孚林竟在想這個,卻不太懂這些,也不好貿貿然接口。他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桃子,感覺那甘甜的汁水一下子滿溢整個口腔,稚嫩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高興的笑容,不知不覺一個桃子下肚,捧著桃核的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發起了呆。

    上一次吃桃是在什麼時候?似乎是在一株野桃樹上摘了個青桃子,吃進去滿口又澀又苦……

    汪孚林嘴裡說待會兒吃桃,目光依舊落在那棵樹上。思來想去,他最終讓轎伕找了竹竿過去,敲下了幾個丁點大的果實,隨便找了塊帕子包好放在身邊。

    「歇夠了吧?趕緊去洗手,該走了!」

    直到耳畔有人叫了一聲,金寶的思緒才被打斷,慌忙丟下桃核,急急忙忙去洗手。接下來的路上,他和之前汪孚林一樣,恍惚間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又一覺,待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只見面前已經是熟悉的松明山,分明是已經回來了。

    都說近鄉情怯,更何況他離開的時候是被兄長賣了給人當奴僕,如今回來的時候卻是天壤之別,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鄉親。

    回來這一路,汪孚林考慮到轎伕不能輪換,放慢了行程,因此這會兒已經將近午時,地裡還有農人在勞作。他們這一行人一入村,就已經有眼尖的看到了,不多時就有一二十村民圍攏了過來。汪孚林主動下了滑竿,上前一一打招呼,尤其當看到內中有當初陪自己進城的那幾個鄉親時,更是謝了又謝。

    他這些天在城裡的那些事情,早有進城的人回來添油加醋地宣講過,故而四周看熱鬧的人無不又好奇,又羨慕。看他這樣客氣,感慨的人更不在少數。

    從前汪孚林學業雖說還算出色,又早早考中了秀才,可不太理人,哪像這一次一般又是神奇翻盤,又是大出風頭,回來時卻還如此平易近人?

    而那些知道汪秋和金寶之間兄弟恩怨的,則更是看著金寶唏噓不已。擺脫了那樣一個沒人性的哥哥,如今又有了個好爹,這孩子真是苦盡甘來了,而汪秋家媳婦得知消息後便抱了兒子回娘家,這還真是報應不同!當然也少不得有人眼紅,對金寶旁敲側擊地探問,奈何小傢伙低著頭不太說話,一問三不知,卻讓別有用心的人無可奈何。

    「哥,哥!」

    聽到這聲音,汪孚林抬頭看去,就只見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朝這邊飛奔而來。見她們提著裙子絲毫不顧儀態,他連忙排開人群迎了上去,卻不想小妹竟是在最後十幾步來了個大衝刺,一下子超過汪二娘,撲進了他的懷裡。這時候都是本村民眾,沒有外人,他便順勢抱起小丫頭打了個圈放下,隨即打量著那紅撲撲的興奮笑臉,笑吟吟地問道:「在家裡這幾天,沒和你二姐淘氣吧?」

    「哥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能幫二姐很多忙呢!」小妹人小鬼大,仰著頭紮把眼睛道,「哥不會是空手從城裡回來的吧?」

    「急不死你!」汪孚林指了指後頭的滑竿說,「東西都在上頭,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任憑你自己去挑!」

    「哥,我就知道你現在最好了!」

    小妹興奮地歡呼一聲,須臾就鑽進人群去檢視戰利品了。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看到了汪二娘。只見她明明眼神裡全都是激動和興奮,卻硬露出了一副惱怒的樣子,瞪著他說:「既然早就把事情都解決了,哥早就該回來了!知道我和小妹等你等得多心急嗎?你再沒消息,我都想去城裡找你了!」

    「對對,是我不好。」汪孚林雙手按著二娘的肩膀,笑著說道,「你還怨我回來得晚,大姐昨天聽說我要走,還怪我走得太早,和舅舅正好錯過。所以說,凡事不能兩全。這些天在城裡,我挑了兩匹好花色的絹,回頭給你和小妹裁衣裳。」

    「就知道亂花錢!」

    汪二娘皺了皺鼻子,嘴上雖這麼說,但喜悅卻滿溢在了臉上。看到四周圍的鄉親還未散去,她便大大方方地上去團團打招呼,什麼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叫得四周圍全都是喜氣洋洋的笑聲,等到小妹跑過來,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挑夫那兒都有些什麼東西,她在心裡快速一合計,立刻便開口說道:「哥哥不在這些天,多虧大夥照應我和小妹。哥這次從城裡帶回來不少東西,我回頭清理出來之後再和哥去各家送禮,也算是感謝大家這些天的幫忙。」

    見汪二娘一番話說得四周眉開眼笑,汪孚林不禁歎為觀止。只不過,等到人群散去,他還是少不得提醒道:「我可沒買足夠分送幾十家人的東西!」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再說,正好咱們家三戶佃僕裡頭,最老實本分的那家剛來過,送了好幾隻肥雞大鴨子,新鮮瓜果,還有十幾條鮮魚,一併給人送一些唄!」汪二娘一揚眉,隨即便掰著手指頭算計道,「再說,哪有幾十戶,真幫過咱們的,頂多也就十幾戶人。再說,哥你從城裡平安回來,名聲大噪,在咱們松明山村行情看漲,人家難道會讓咱們都滿手而去,空手而歸?」

    「好啊,我家二妹妹真會算賬!」汪孚林頓時笑開了,可緊跟著就看到汪二娘的眼光看向了一個方向,他往那邊看去,發現赫然是金寶,頓時暗叫糟糕。畢竟,汪二娘可不像長姐汪元莞,又是頂級的潑辣凶悍屬性,他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聲,「金寶的事情,等回家之後我給你解釋……」

    可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汪二娘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就走到了金寶面前,從頭至腳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當聽到金寶結結巴巴叫了一聲二姑之後,她就眉頭一挑道:「你叫什麼,我沒聽清!」

    金寶鼓足勇氣,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二姑,可緊跟著旁邊就又湊過來一個腦袋:「那我呢?」

    汪孚林沒想到就連小妹都去湊熱鬧,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連忙快步上去。可這時候,金寶一聲小姑已經叫出了口。就只見小妹臉上一下子綻開了欣喜的笑容,歡呼雀躍不止:「太好了,以後我不是家裡最小的啦!」

    說完這話,她一合雙手,喜笑顏開地說:「金寶,以後聽小姑的話,小姑就給你吃糖葫蘆!」

    就連原本死沉著一張臉的汪二娘,也一下子被小妹這童言無忌給逗得撲哧一笑。直到這時候,提著一顆心的汪孚林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家和萬事興,只要能在外頭那兩位他還沒照過面的爹娘回來之前,把家裡安頓好,將來見面那一關總能過得容易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31 PM

第二十七章 鬼才要當糧長!

    汪小妹興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猶如講故事一般,將府城縣城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來,汪二娘終於忘記了心裡那幾分不痛快,時而驚嘆,時而緊張,時而氣憤,時而歡呼,徹頭徹尾一副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樣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吃飯的時候,聽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會兒要和程乃軒割袍斷義,卻被程乃軒和為官眾誤以為高風亮節的時候,她差點沒笑岔了氣,小半碗飯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卻還聽不太懂這些複雜的東西,這會兒頓時氣鼓鼓的,「你賠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給你和你二姐那兩匹顏色新的絲絹,盡你先挑,趕明兒就裁一條新的馬面裙!」

    汪孚林立刻當了和事老,幫忙小妹收拾乾淨後,他見汪二娘也趕緊收拾了地上飯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飯的時候講笑話,他卻不管不顧,一本正經地又說起了程乃軒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開了,整個人都因笑容而顯得鮮活亮麗了起來,反應過來後又是臉一紅,凶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著在她眉心按了按,這才提醒道,「小小年紀,別時不時就這麼凶,還皺眉頭,小心變老!以後家裡人口多,你哥又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都得靠你這個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後能幹活的人多了!」

    自從兄長從長時間的昏迷中甦醒過來,而後開始恢復,汪二娘就只覺得往日那個生人勿近的書呆子哥哥漸漸變了,變得開朗和煦,可親可敬。此時此刻,她破天荒沒有發火把人凶回去,雙頰微微有些紅,嘴上卻猶自地說道:「哥你說得輕巧,是吃飯的人多了才對!爹娘都在外頭,我管著家裡開銷,現在家裡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則咱們就都去喝西北風啦!」

    金寶自打回來還沒怎麼和汪二娘好好說上話,此刻聽到她抱怨開銷,他正想開口攬活,卻只見汪孚林猶如心有靈犀一般朝他瞪來一眼,頓時老老實實不敢多事,心裡卻尋思著自己能夠從別的地方幫什麼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開了身邊一個小包袱,把一錠雪花大銀放在了飯桌上。

    汪二娘也不過嘴上說說,壓根沒指望哥哥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桌子上這銀子,竟沒顧得上這會兒飯還沒吃完,伸手過去抓起來一掂量,又一看底部,當即瞪著兄長道:「哥,你這打哪來的?竟然是都轉運鹽使司鑄造的官銀,怕不有十兩重!」

    「這是程乃軒的父親,程老爺送的程儀,你收好。」汪孚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汪二娘歪頭沉吟了起來,他冷不丁又是一指頭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別想這麼多,我知道人情債難還,日後一定會設法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著家裡開支帳,至於從哪裡弄錢,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官銀。儘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猶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爺的大手筆,只看他能拿出官鑄銀兩,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這樣的善意,全都是衝著哥哥的面子。於是,她沒有再多說話,只拿出手帕將這一錠銀子仔仔細細包好放入懷中,等拿起碗又撥拉了兩口飯,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這次進城的時候那麼急,我只來得及給了你一把散碎銀子,大約二三兩,你住了這麼多天客棧,這次又捎帶了這麼多東西回來,錢哪來的?」

    「從小到大,壓歲錢的銀錁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兩,我之前就料到有這事,全都剪碎備在那裡,不就有錢了?」

    汪二娘登時愣住了。她小的時候,家裡比現在更殷實,和那幾家最富裕的族親都有往來,每逢過年,長輩們常常會打賞那些鑄造精緻的銀錁子,什麼紋樣都有,幾年也攢下來好些,可後來父親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親守著家裡少有和那幾家走動,這樣的待遇也就沒了,就連過年時舅舅給的壓歲錢,也就是新鑄造的幾十文新錢而已。那些錁子她一直都珍藏著,閒來無事常會數數,記得哥哥暗地裡也是,沒想到哥哥這一次竟是動用了!

    「哥……」

    見一貫潑辣凶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紅,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緒。畢竟,他沒有從前那段家境轉變時刻的經歷,對於那些他認為是私房錢的銀錁子,當然也沒有太多的珍視。他想了想,沒有開口安慰妹妹,也沒有遞什麼帕子,而是岔開話題道:「大家趕緊吃,吃完了整理一下東西,否則明天怎麼送禮?」

    這一夜,一家人折騰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禮物分好。至於這次跟著回家的秋楓和連翹,空屋子雖有,但還沒收拾出來,也就只能讓連翹暫時跟著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間屋,秋楓和汪孚林金寶一間屋。這一夜,有人睡得安穩,有人輾轉難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後,眾人立刻開始了一家家送禮。

    汪孚林記著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個轎伕的人情,親自帶著金寶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緻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謝兼送禮。

    他剛遞上帖子,門房卻先端詳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幾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轉了局面,維護了名聲,老爺高興得不得了,還誇汪氏一族後繼有人。不過今天小相公來得不巧,我家老爺前幾日就應邀和兩位叔老爺,還有豐干社的幾位相公去了河對岸西溪南村吳氏果園會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東西和帖子,趕明兒老爺回來,小人送個信給您?」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不是搪塞,而是這一趟真不巧。他也沒什麼氣餒,留下拜帖和禮物就告了辭。接下來,他又帶著金寶去了一趟族長汪道涵家。

    這一回,汪道涵對兩人的態度便親切和煦多了。不論是看在汪孚林憑藉一己之力,成功翻轉了對己不利的功名風波,還是在大宗師面前詩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對族中這位後起之秀客氣一些,所以收禮之後,他的回禮卻貴重好幾倍,竟是贈了汪孚林一方歙硯,一錠徽墨,又激勵他好好上進求取功名,甚至還鼓勵金寶好好讀書,孝順長輩,說了好一番場面話,他才送了客。

    接下來其他各處送禮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帶著金寶和兩個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團點心,以及從江南特產的各色花布,別人回贈的則是自家收穫的各式糧米菜蔬,甚至還有直接送幾塊醃肉,一小簍雞蛋,就這麼當成回禮的。總而言之,汪家現如今收到的回禮足夠吃半個月都有餘。

    從明裡花團錦簇,背地裡明槍暗箭的縣城回到了這一片寧靜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鬆快了不少。他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每日晨練,整村散步刷人緣,讀書寫字教金寶的日子。而且,現在不用像從前那樣擔心功名隨時隨地會丟了,又把汪秋那個滾刀肉丟去了服刑,他這日子甭提多逍遙了。他還認真考慮過是否要把金寶送去社學正經唸書,可一想到這種大鍋飯的進度,卻又尋思著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謀面的南明先生找個靠譜的西席先生。

    問題是那邊會文成了長住,人至今都沒回來!

    而隨著天氣日漸炎熱,想起當初那游野泳的閒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後每天早起去練一會游泳!當然,得帶上個會水性的救生員才行。身體是本錢,他現如今得先保證自己活得長久,才能承擔別的責任!

    回鄉數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過來松明山時,提及城中葉縣尊一頓亂棒,杖責了被程奎捆了送去縣衙的造謠棍徒,兩個府學生員吳大江和葉挺雖不歸他管,但已經奏請督學御史謝廷傑,把人從府學革退為青衣。雖說只是拎出來兩個倒霉鬼,但汪孚林也還能表示滿意。

    反正葉縣尊之前也差點因此倒霉,理應會揪住這點線索繼續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關心的,還是自家經濟賬,接下來一連數日,他險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說服了汪二娘把賬本給自己看。這一日午後,他正在清理那些簡易賬本,突然只聽外間大門被人擂得震天響。心頭疑惑的他抬起頭來,就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只一會兒,那聲音就變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門,他再也不遲疑,當即起身出門。走過二門來到前院時,他就只見汪二娘正對一個中年男子怒目以視。

    「千秋裡這麼多大戶,憑什麼要派我家的糧長?我哥可是秀才,家裡能免賦役的!吳里長,你今天要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可別怪我宣揚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負我們這一家幼小!鬼才要當糧長!」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裡今年輪充里長的吳里長。他被汪二娘說得臉都青了,看到汪孚林從二門出來,彷彿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說道:「小官人,這可真不關我的事,我雖是這千秋裡的里長,但僉派糧長這種事,哪裡是我能夠說得上話的,我也恨不得永遠別輪到我去充當里長,可這不是十年一輪,逃不過去嗎?此事是縣衙那邊定的,我也就是傳個話,誰能知道,那邊竟然會僉派令尊為糧長?」

    見汪孚林只不說話,他便苦著臉說道:「我聽說這事之後,也曾經詫異地問過生員免賦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戶房的趙司吏噴了滿臉。他給我找出了當初的舊例,又說正統元年英廟爺爺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雜泛差役,裡甲正役不免!

    趙司吏口口聲聲說,這糧長就是裡甲正役,別說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說令尊正當年富力強,家裡有百多畝田,每年田糧十石不止,這已經夠格重新定等為上戶了,中下戶都得輪充幫貼糧長,更何況上戶,管領一區糧長是應該的。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從縣城過來給你送信!」

    「太欺負人了!」汪二娘氣沖沖地跑了回來,正要再罵,卻被汪孚林一手攔住。

    「吳里長是吧?」汪孚林見面前這中年男子慌忙連連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既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清楚的話,那就到我書房來說。金寶,你先帶吳里長進書房。」

    等到跟著出來看動靜的金寶趕緊過來,把吳里長給帶去了裡頭的書房,汪孚林方才對著緊咬嘴唇的汪二娘說道:「事到臨頭,光是跳腳沒用。你別著急,凡事有我!」

    眼看哥哥像往常對待小妹和金寶似的,竟是伸出手在自己頭上揉了揉,隨即頭也不回地去書房了,汪二娘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整個人一下子蹲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隱約聽到耳畔小妹焦急地叫著自己,她卻在抹了兩把眼淚後,仍然難以抑制眼睛和鼻子的酸澀。

    哥回鄉才過了不到十天輕省日子,老天爺憑什麼總欺負自己一家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32 PM

第二十八章 坑爹的糧長!

    汪孚林還記得,上次汪秋就曾經拿僉派糧長的事情,來和自己軟磨硬泡,不但覬覦自家的田產,還花言巧語騙自己將免一丁雜役的特權給他。只不過,在提學謝廷傑的面前,他把倒打一耙的汪秋直接給揣進了監房,如今人都挨過板子去服刑了,他差不多把糧長這檔子事給忘在腦後了。如今再次被人舊事重提,他和汪二娘的驟然大怒不同,他更想弄清楚其中這些深層次的名堂。

    而吳里長顯然也想把自己撇乾淨,問一答十,恨不得把所有關節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從他口中,汪孚林終於明白了為何糧長兩個字會被人畏如蛇蠍。

    因為朱元璋當年定的制度實在是太坑爹了!

    所謂糧長,是專門收解一整個糧區之內夏稅秋糧的人,但卻只是民,不是官也不是吏。想當年糧長專挑真正的富裕殷實大戶,一旦當上,那就和鐵帽子似的,世襲罔替,除非一家絕戶,再無男丁,否則永遠不能摘掉這件差事。如果光是徵收賦稅也就算了,問題就在於還要負責大老遠地送去京城入庫,路上從僱船又或者僱車僱人,一應開銷全都自己包干,這些開銷有時候比真正繳納入庫的賦稅高出幾倍都不止。

    貼錢還是小事,萬一因為天氣原因等不可抗力延期沒送到,又或者是少了丟了,那對不住了,腦袋就得借給朝廷用來殺雞儆猴了!

    當然,在建國之初,糧長一職總算還有些好處,那就是有和朱元璋直接對話的機會,有些糧長甚至因為得到天子賞識,扶搖直上,一舉當到高官。與此相比,充軍甚至殺頭的風險雖然不小,但在鄉間說一不二,有時候可以中飽私囊,在父母官面前又有一定的政治特權,也算是機遇和風險並存的勾當。

    可是隨著精力旺盛的朱元璋一命嗚呼,接下來的天子一個比一個懶散,糧長辛苦依舊,卻再也見不到天子,政治上的特權就漸漸越來越少。而遷都之後情況更糟,送糧食已經不再侷限於從前的南京,北上京城還要算好漕河封凍的時間,入庫時又會遭到從胥吏到內官一層一層嚴酷的盤剝,於是富家大戶再也不願意充當吃力不討好的糧長,紛紛藉著優免兩個字逃脫。

    尤其在徽州這種農商倒置的地方,近年來,鹽商越來越不願意在本地購置土地,家產再多,也都寧可在外地買田建宅,以至於世襲糧長制度成了一紙空文,每縣原本固定的一個個糧區也漸漸解體,大糧長幾乎全都撂挑子了。於是從正德之後,官府就不管糧區了,一區十一里,乾脆每裡都讓里長挑出富裕的十家人,十年一輪,負責收稅,同時攤派兩個人幫貼,然後於一區之中僉派大戶負責解送入庫。

    所謂的幫貼,就是不幸被選中的人只管湊份子出錢,貼補大糧長的開銷,可以不用出力負責解運。即便如此,攤上糧長幫貼的,仍需要典當房屋土地,甚至賣兒鬻女傾家蕩產。

    可這次戶房新司吏趙思成剛上任就耍了新花招,又開始重新選派大糧長。汪家這次被派的,就是歙縣總共十五糧區之中的第五區糧長,比每個裡的幫貼小糧長更慘,貼錢還在其次,那是要奔前走後收解錢糧,還得負責千里迢迢去解送入庫的!這些年徽州府也好,歙縣也好,拖欠的各種賦稅錢糧很不少,而糧長因此被逼無奈死了逃了的不在少數。

    彷彿是察覺到汪孚林那張臉著實有些難看,吳里長把糧長之役的弊端都老老實實說了,也就小心翼翼地補充道:「當然,糧長之役也不是有弊無利。往年也常常有糧長藉機把稱銀子的小戥換成大戥,說是要交一兩銀子,實則多收個六七分,八九分甚至一錢的也有。而各區糧長要運糧去南京,還能從下頭的各戶人家征派貼役和空役錢,這也能落一大筆進腰包。只不過,除非真的能夠有本事壓服鄉里,不怕被人告發,大多數糧長總還有些分寸。」

    敢情唯一的利益就是興許可以昧良心裝腰包;可弊處卻是從充軍到掉腦袋,整整一大堆!

    汪孚林惱火歸惱火,可瞧著可憐巴巴的吳里長,他並沒有衝著對方發火,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那我請問吳里長,我爹如今行商在外,卻被僉派為糧長,若只是按照規矩,應該怎麼做?」

    「這個嘛……」

    吳里長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糧長是戶役,戶主不在,其他丁男就得頂替,沒有也得趕緊想辦法。而且期限很緊,五月末起征,八月就要完稅,若是一拖延,回頭恐怕受累的就是令尊了,小官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聽說葉縣尊召見過小官人?如若這樣,小官人趕緊去一趟縣城求見,把糧長推脫出去,也是一樁辦法。畢竟,這麼多年,讓生員家中至親出任糧長的,真是稀罕事。」

    很好,果然是故意的!看來上次他只把一個汪秋給亂拳打倒,又放過了那可能造謠生事的生員,於是給人一種錯覺,認為他還是軟弱可欺!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多少天時間?」

    「六月初一定要開始收夏稅了,在此之前,十五區大糧長都要去縣衙謁見縣尊,頂多半個月。」

    汪孚林看著滿臉誠懇的吳里長,已經不想再和這個同樣是小人物的傢伙糾纏了。至於對方之前所提的去見葉鈞耀的建議,他也不置可否,直接吩咐送客。等到金寶把人領了出去,他站起身打量著這四面都是書的書房,突然一時興起。

    他隨手拿起一捲紙將其攤開在書桌上,提筆在硯台中飽蘸濃墨,就在這一方長捲上揮灑了起來。

    汪二娘推門一進書屋,就看到了兄長正站在書桌前寫什麼,她登時有些急了。吳里長出門的時候,躲躲閃閃根本不敢再和她說話,金寶那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那個對自己承諾一定會有辦法的兄長,卻在這種時候書生之氣發作,還有工夫寫什麼字!

    她氣沖沖地衝了過去,正要埋怨發火,可目光卻一下子瞥見了那紙上已經寫好的十幾個大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

    「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見汪孚林信手收筆,抱腕而立,汪二娘有些震驚地抬起頭看看兄長,隨即又低頭瞧瞧那墨跡淋漓的字,好一會兒才眼睛一亮。

    「哥,你有辦法了?」

    「也許。」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把話說死,見汪二娘簡直快要跳腳了,他才笑了笑說,「你哥是屬海綿的,就是沒辦法,擠一擠就有了!」

    見汪孚林竟是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去,隨即隱約聽到他對金寶囑咐了兩句,等汪二娘驚醒過來追出去的時候,卻發現這父子倆已然出門了。問小妹人去哪了,得到的卻只是搖頭,她登時為之氣結。兄長如今性子是比從前好了,可也比從前賊了,凡事神神秘秘,老是不肯說明白話!

    當再次來到南明先生家中那座私家園林大門口時,汪孚林望著內中隱約可見的亭台樓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前在松明山時,他生怕在村民面前露出破綻,故而一直沒有大力打聽本族最出名的這位名士、可上次到了歙縣,他明明有很多機會的,緣何卻從來沒有想到假扮外鄉人,去茶館酒肆好好打聽?如此一來,就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到底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人家該是族伯還是族叔都不知道。

    「說到底,我就是沒那個心!」

    汪孚林自嘲地嘟囔了一聲,因為聲音太小,就連身邊的金寶也沒聽見。他到門上一問,得知南明先生竟然還盤桓在西溪南村的吳氏果園,一直沒有歸來,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城裡,既是一再和南明先生緣慳一面,可否容我留一張字條?」

    那門房正要答話,裡頭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字條就不用了,有什麼話你直接說,我給你捎帶口信過去。」

    隨著這聲音,汪孚林就只見一個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裡頭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後,笑吟吟地一點頭道:「說吧,什麼事?」

    這傢伙簡直神出鬼沒!

    認出來者是游野泳的閒人,汪孚林倒並不意外,當下斟酌該如何開口。而他身邊的金寶在行過禮後,則是有意無意拿眼睛去瞥那門房。果然,下一刻,就只聽門房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二老爺。」

    這一聲二老爺,金寶登時恍然大悟。而汪孚林則在吃驚的同時,有些發窘。之前不認人這個最要命的破綻,有金寶和秋楓幫忙彌補,總算是遮掩過去了,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下可好,和這一位面對面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他愣是直到眼下才知道應該敬稱對方一聲叔父!

    那竟然是長輩!長輩!都怪他到現在為止,還不是太習慣自己才十四歲這個事實!

    見汪孚林臉色不自在,汪二老爺便主動說道:「你又不走親訪友,認不得我也很正常。我正要去西溪南村,來,咱們邊走邊說,你要給大哥捎什麼話?」

    汪孚林見對方主動遞台階,他也就索性臉皮厚一記,賠笑叫了一聲叔父,這才跟上了汪二老爺前行的步子。斟酌了一下語句,他把今天吳里長過來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當他說到是派糧長,他身邊這位年輕的叔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眉頭一挑道:「什麼時候派糧長這種事竟然會落到咱們松明山這種沒有上戶的地方了?看來,這些傢伙是教訓沒吃夠,膽子越來越大了!你是想讓大哥出面,把這件事擋回去?」

    我倒是想,可這種人情似乎不那麼好欠……況且還不知道那個戶房新任趙司吏到底打什麼主意!

    汪孚林心中這麼想,嘴裡卻大義凜然地說:「若什麼事都要驚動南明先生,我這晚輩也太厚顏了。只是我被人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算計,實在不勝其煩,就算沒辦法一勞永逸,我也得讓人知道我不是好捏的軟柿子。」見人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他便拱了拱手道,「能否請叔父替我向南明先生問一聲,如若回頭我一不留神把事情鬧大了,是不是能夠兜得住?」

    「呃……哈哈哈哈!」汪二老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才眼神炯炯地說,「大哥雖說賦閒,可松明山汪氏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之前那次要不是你放狂言,我也不會請大哥先看你出招,沒想到你竟然來勁了。好,你有本事就盡情放手去做,我們給你托底!」

    見汪孚林眼神一亮,繼而喜形於色行禮道謝,汪二老爺便伸手將人攙扶了起來,又不要錢似的送上了一大堆勉勵,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對金寶說,回頭給他引介一個好先生。等到目送父子倆告辭離去,他方才輕輕嘖了一聲。

    「大哥組了豐干社,上頭不少人都說他是起復無望,這才苦中作樂,將來就只能當個太平鄉宦!可就算是鄉宦,區區小人也想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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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5-16 11:34 PM

第二十九章 準備二進城

    當汪孚林帶著金寶從外頭回到家裡的時候,就只見前院的小凳子上,汪小妹正雙手托著腦袋坐在那裡,對於他們進來沒有絲毫理會。汪孚林用眼神支使金寶去關門,隨即便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逗她:「小饞貓,新衣裳也穿上了,好東西也吃了,怎麼這呆呆的樣子?」

    「誰是小饞貓!」汪小妹頓時氣鼓鼓地瞪了兄長一眼,這才悶悶地問道,「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咦?」汪孚林登時一愣,繼而若有所思地問道,「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看到二姐在親自給你收拾東西,連翹要幫忙她也不肯讓,秋楓還被她罵了一頓,就上去問了一句,結果我也挨訓了。」汪小妹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好一會兒才可憐巴巴地抬起頭說,「哥,真的不能帶我和二姐一塊去嗎?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天天都很想你,晚上有時候我還能聽到二姐整夜整夜在翻身,早上起來眼睛都是紅紅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頓時心中一滯。雖說不過短短兩個多月,他在努力適應生活的同時,也一直盡力想對兩個妹妹好一些,但他終究沒有想得那樣細膩周到,沒有注意到父母已經在外,自己這個兄長也離開時,兩個年紀尚小的妹妹留在家裡,那會是怎樣的牽掛和寂寞。他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小秀才,對於田地管理和操持家務一竅不通,而這些擔子大多都是汪二娘一肩挑了,就連知道喂雞,知道摘菜的汪小妹也比自己強。

    他下意識地伸手把汪小妹攬進懷中,隨即輕聲說道:「以後有機會,哥一定帶你和你二姐進城去,想逛幾天就逛幾天,但這次不行。哥要去解決一直在背後搗鬼的壞蛋,這樣日後才不會有人老是算計我們,哥也就不會撇下你們倆在家裡了。」

    聽著聽著,汪小妹頓時哇地一聲哭了。而在她的身後,聞聲從裡頭出來的汪二娘站在二門口,眼圈也同樣是紅紅的。可她沒辦法像年紀還小的小妹那樣隨隨便便就撒嬌,只能使勁眯了眯眼睛抑制掉淚的衝動,最後乾脆扭過頭去不看這一幕。直到身後突然有人攬住自己的肩膀,她渾身一顫慌忙回頭,這才看到是汪孚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過來了。

    「別聽小妹瞎說,我就是清理一下東西,省得到時候哥你又落下什麼!」汪二娘趕緊扭過身子去,不想給汪孚林看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樣子,還使勁吸著鼻子,不讓自己發出抽噎的聲音。可是,當汪孚林轉到了她跟前之後,她這樣徒勞的努力最終還是落空了。

    「我這次一走,家裡又全都要靠你了。剛剛我去了一趟南明先生家裡,雖沒見著人,但巧遇了二老爺。有他答應幫忙,我這趟進城不會有多大問題。」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答應托底,說成了直接答應幫忙,果然立刻讓汪二娘的臉上綻放出了驚喜。

    「真的?是二老爺?太好了,二老爺為人狂放好客,交遊廣闊,如果是他答應,也和南明先生沒什麼兩樣!」

    敢情那傢伙還真有狂放之名!

    汪孚林輕咳了一聲,當下又故意自賣自誇了一下之前在縣城結下的人脈,好容易才把一大一小兩個妹妹給完全安撫好了。等回到書房,他就叫來金寶徑直問道:「金寶,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位汪二老爺直接站在我面前,我也沒認出他來。從前我一味書呆讀死書,人情世故半點沒放在心上,他們一家子你知道多少,都說給我聽,省得下一次再出醜。」

    金寶本就對此前沒認出汪二老爺心中愧疚,聽汪孚林如此一說,他立刻原原本本地把自己記得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然而,他從小被兄長苛待,哪裡會知道這種只能遠望的尊長叫什麼名字?只聽塾師提過,南明先生字伯玉,排行居長,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汪二老爺仲淹亦是從小就有文名,隆慶元年中舉,接下來卻春闈失利,還沒定下明年是否赴京應考。兩人還有一個從弟仲嘉,亦是早早進學,頗有文采,舉業卻不順,如今還是個秀才。

    而汪孚林的曾祖父,和南明先生的祖父是兄弟,故而到汪孚林這一輩,正正好好是五服內的同宗。

    聽到這裡,汪孚林不得不打定主意,此次進城一定要端正態度打探清楚,省得來日又如呆頭鵝似的。而最重要的是,夏稅兩個字究竟掩藏了什麼玄機?

    這次不比上次,他可以亂拳打死老師傅。人家來了一招勝負手,他得細緻小心一點!而且也不能全信那個游野泳的傢伙,關鍵時刻還得靠自己!

    打點行裝的同時,汪孚林也在決定該帶誰。他的本意是留下連翹,至於秋楓和金寶誰走誰留,他則著實糾結了。平日裡不太主動的金寶,等他問過南明先生一家的事後就就主動請纓軟磨硬泡,死活表示一定要跟著去。哪怕汪孚林擺出父親架子,讓他留在家裡好好讀書寫字,別浪費大把時間在路上,也被他振振有詞的孝道給堵了回去。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點了頭。可等到晚飯之後,秋楓卻又找來了書房。

    「小官人這次去縣城解決糧長一事,還請千萬帶上小人。就算寶哥兒也隨行,他如今總不好再做那些雜事,小官人身上總得有個人伺候起居。」

    其實是他不甘心留在家裡受冷眼!雖然山路奔波辛苦,可跟著進城,也許還能有讓人重視自己的機會!

    那就都帶上吧!

    汪孚林索性就這麼定了,當天傍晚就去張羅雇滑竿,可這事情還只剛剛透出個風去,南明先生那邊就已經派人登了門,道是將那四個他已經相處得很熟的轎伕,並兩具滑竿一併借給他。面對別人這一番好意,汪孚林自然不會推辭,反正他連托底的事都已經拜託出去了,又何必在乎現在這點小人情?

    而且,請汪二老爺托底的另外一個目的,便是讓他再一次確定,自己連番倒霉的背後,就是這幫子大佬在打架!

    被人當槍使的感覺再不好,也總比毫無價值被踹開來得強!更何況,以他的直覺來看,汪二老爺那兄弟倆,人品至少還湊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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