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三部】雙面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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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4 PM

(五)

壽衣店門口扯上了繩子,算是圍蔽。夕陽西下,余暉透過后窗落在半成品的壽衣上,誇張的繡花,發亮的顏色,同常人衣服明顯不同的制式,讓昏暗的店鋪看起來就像一具陳舊的棺材。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畢岸趕來,只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獄里度過了,公蠣慶幸之余還有一種强烈的不安。一轉臉見小裁縫死不瞑目,仍保持著驚恐的神態,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奪路而逃,但畢岸未發話,他不敢擅自離開。

畢岸和阿隼將凌亂的布匹一一整理,並詳細地勘驗可能出現的痕跡,偶爾交換個眼神,並不多說。

店鋪並不大,但公蠣依然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身后,似乎只要離開三尺遠,便可能存在危險一般。見兩人一點一滴搜尋,恨不得將整個地面翻過來,忍不住道:“趙老屋不是已經認罪了嗎?你們還瞧什麼?”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小裁縫不是趙老屋殺的。”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你,你剛才,剛才言之鑿鑿,板上釘釘……”

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進他鞋子里的。”

公蠣瞠目道:“為什麼?”不過稍微一想,豁然開朗:“你故意讓街坊們認為趙老屋就是真凶,好讓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是吧?”

阿隼嘿嘿笑道:“你也不算太笨,就是大多時候有點傻。”

公蠣不服氣,想要辯解,畢岸制止道:“情況緊急,先做工要緊。”

壽衣店前后兩間,一間臨街店鋪,一間內堂。外面掛的多是已經做成的各色壽衣,里間堆放著各色布料和半成品,一側靠牆擺著做衣服的台子,上面放著布頭、花邊、繡線、針線筐,以及大大小小的繡花繃子,一側擺著個簡易床鋪,后牆上有一扇壽字雕花圓窗,不過窗子是銷死的,捆綁的鐵絲已經生鏽,顯然多日未打開;窗子旁邊的牆壁上嵌著一塊巴掌寬的木條,作為供奉的台子,上面擺著一碗水;供奉的位置上,貼著一張陳舊泛黃的畫軸,像是家譜軸子,上面畫著一棟飛檐吊腳的樓堂,一個威嚴的黑衣老者盤膝坐在正中,兩邊及身后站著好多人,像是他的子侄后輩。

畫軸非絹非麻,倒像是樹皮一樣的東西,細看上面還有不規則的紋理,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

公蠣盯著畫軸看了好久,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阿隼正在查看后窗,見狀也納悶道:“這里應該供祖師爺才對。”公蠣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我說呢,店鋪里掛家族軸子,好別扭。”又問阿隼,“殯葬業供奉的祖師爺是哪位先賢?”

畢岸道:“殯葬業的祖師爺,一直空缺。”

阿隼低聲笑道:“公子哄你呢。這行業的祖師爺可是極其有名的,你自己想想,最强調禮義廉恥的,是哪位?”

公蠣遲疑起來。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張克己復禮的孔大聖人呢。”

公蠣將信將疑,只當是阿隼打趣。

后窗對著的,是隔壁人家的風道,種著三棵高大的桑樹,並無什麼異樣。阿隼一無所獲,臉色有些難看,小聲咒罵起來。倒是公蠣在窗下的一堆碎布頭里發現了自己的荷包,並發現壽字窗上掛有几根貓毛,估計野貓窗縫逃往后面風道,把荷包剛好掉在這里。

公蠣高興地撿了起來,看著畢岸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回去吧?天都黑了,不如明早再來。”

畢岸正出神地盯著那幅畫軸,忽然道:“你把今日的情形再說一遍。”

公蠣將如何跟蹤背影像柳大的那個人、如何被野貓抓了荷包等,細細講述了一邊,並著重對畢岸中午言而無信、不會賬而逃走的行為進行了强烈譴責。

畢岸似乎根本沒有留心聽公蠣的話,伸手在畫軸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點燈。”

窗台上放著一個粗糙的陶泥小燈盞,里面還有一丁點儿已經凝固的油脂,上面落了一層灰塵。公蠣用火折子點了好几次,才勉强點著。

燈頭如豆,燃燒起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聞起來極為舒服。公蠣猛吸了几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過去拿了油燈擺弄,又問畢岸:“用的這是什麼油?要不,是燈芯的材料好?”

畢岸和阿隼皆未理會公蠣的嘮叨,而是死死地盯著畫軸。

公蠣下意識跟著看了過去,頓時驚呆了。

畫軸上的畫面正在發生變化,有的線條變得明顯,有的線條隱去,直至完全改變——一處風景秀麗的山坳,擺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剛才盤腿坐在人群正中的威嚴老者赫然躺里面,棺槨四周,密密麻麻堆放著無數個人頭;從那些人頭的頭飾、發型來看,應該同剛才畫面變化前圍在老者身邊的是同一群人。而對著棺槨正面的,還有兩種活物:一個瘦高的青年,跪在地上,低頭叩首,一個是他旁邊的兩條蛇,身子盤起,蛇頭高昂。

這幅圖畫工相當粗糙,用筆生硬,渲染著墨更是毫無章法,但該表達的情緒卻甚是到位。

公蠣一害怕便想說話,但見兩人表情凝重,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畢岸卻道:“公蠣,你怎麼看?”

公蠣鼓起勇氣道:“我猜,這是一個大家族,忽然遭受了滅頂之災……這麼多人頭被砍,是仇家干的吧?”

畢岸道:“說下去。”

公蠣一邊琢磨一邊繼續道:“旁邊這人,應該是告密者……或者內奸,心里愧疚,所以過來懺悔。那兩條蛇麼,自然是他養的……”

阿隼打斷道:“不對!你看這人淚水滴落,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不是告密者,應該幸存者!”

公蠣不服道:“反正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不是很奇怪嗎?”

畢岸道:“你看那兩條蛇。”

公蠣道:“兩條黃花錦蛇而已,沒什麼本事。”阿隼眯著眼睛,搖頭道:“不對,不是黃花錦。”

公蠣嗤笑道:“你能比我還了解蛇麼?”說完頓感失言,訕訕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阿隼並未留意公蠣的表情,而是極其認真地道:“這兩條蛇身子短,胖,沒有鱗片。而且你看,對比旁邊那個人,它比尋常的蛇要大很多。”

公蠣搶白道:“畫這圖的人,肯定是個粗人,哪有那麼講究,說不定鱗片忘了畫呢。”

阿隼反駁道:“連那人臉上的淚都沒忘,怎麼可能忘了畫蛇的鱗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畢岸道:“將油燈放近一些。”公蠣依言,將油燈推到畫軸前面。畢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燈油,在其中一條蛇頭上一抹。

蛇頭正中,慢慢長出一個角來。公蠣學著畢岸的樣子,在另一條蛇頭上點了燈油,果然也出現了角。他從未見過如此同類,大感驚喜,道:“這是什麼蛇?”

畢岸慢慢道:“蛇婆。”

公蠣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這種東西?”

畢岸點點頭。公蠣想起看過的儺戲,恍然大悟道:“戲文里的蛇婆?”

蛇婆是傳說中的一種上古生物,“額生角,身無磷”,性情溫順,馴服之后忠心耿耿,可做坐騎,也可看家護院,在儺戲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時常出現。但在戲里的形象異化嚴重,除了扮演者服飾上的蛇紋和頭上的角,早已不是這種實打實的蛇屬樣子了。估計不止公蠣,只怕世人都以為蛇婆只是個神話傳說,現實中是不存在的。

這張圖從內容來看高度寫實,斷然不會畫兩條現實不存在的生物在里面。公蠣道:“一個平淡無奇的小裁縫,供奉著這麼一張圖,是個什麼意思?”

阿隼道:“我認為,這幅圖畫的是他們祖上的故事,至于背后有什麼隱情,還得再查一查。”

公蠣嗤道:“廢話。”

畢岸道:“你看棺槨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飾。”

公蠣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后的一個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站得筆直,上衣下裳,表情嚴肅,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阿隼遲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蠣對這些未有研究,只覺得式樣簡單,庄嚴肅穆,似乎為秦漢風尚。

畢岸點頭道:“不錯。”

燈油燃盡,燈頭閃了几閃,熄滅了。待阿隼找了蠟燭點燃,畫軸上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公蠣擺弄著小燈盞,放在鼻子一頓猛嗅:“去哪里再找些燈油來?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畢岸接過,若有所思道:“這些油脂非比尋常,一個做壽衣的裁縫,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公蠣好奇道:“什麼東西?”

畢岸道:“這是用赤的油熬制而成。據山海經記載,‘赤,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后世再也沒見過,如今人們只當它是傳說了。它的油極其難得,作畫時,在顏料中加入赤油,顏料干了之后,畫面便會隱去。等需要使用時點燃赤燈,畫面又會顯現出來。古時作戰,常用來作為情報手段迷惑敵方。”

公蠣驚愕道:“海里還有這玩意儿?”不禁對大海心生敬畏。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皺眉道:“里面好像注了金屬,不過外面的做工著實粗糙了些……”話音未落,忽聽外頭有人哭泣。三人出來一看,一個婆子攙扶著個年輕婦人,哭著求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5 PM

(六)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鋪已經打烊,唯有棺材鋪和墓碑鋪子還開著,各在門口掛了一個紅燈籠。微紅的燈光,映照著隔壁高挑的紙幡、五顏六色的金山銀山,並將對面隨隨便便用繩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臉照得泛出紅光,顯得尤為陰森,嚇得公蠣連忙退到畢岸身后。

阿隼道:“你們是死者的什麼人?”

那婦人淚流滿臉,臉色憔悴,哭得說不出話來。公蠣倒認出她曾去流云飛渡買過胭脂水粉。旁邊婆子抹著眼淚道:“她是小順子的師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鄰居劉大娘。”

阿隼道:“小順子家還有什麼人嗎?”

劉大娘回道:“他是個孤儿,家在郊外,來這里做學徒不到一年,估計家里是沒什麼人了。”又嘟囔道:“這可是招了什麼邪祟了?桂平剛去世,小順子又沒了。”

公蠣几乎要脫口說出“桂平墓是空的”這句話,但還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道:“劉大娘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話想問下桂家娘子。”

公蠣見桂家娘子腳步虛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大嫂節哀順變。”

她見了小裁縫的屍体,只是呆呆看著默默流淚,雖然不出聲,卻比放聲大哭更讓人難受,而且几次眩暈搖晃,若不是公蠣在后頂著,只怕要一頭栽在地上。

阿隼待她稍微平靜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几個問題問你,望你如實回答。”

桂家娘子低聲道:“是。”

阿隼道:“你可曾見過這張畫軸?”

桂家娘子淚眼朦朧,看了一眼道:“這是我家相公祖傳的畫軸。他一直收著,從未掛出來,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個月,忽然找出來掛在這里。”

公蠣心想,如此年紀,丈夫去世,身后無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憐。

阿隼又道:“桂平當時掛這幅畫軸時,可有什麼異常?”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聽說殺害小順子的凶手已經捉到了……這個……”

阿隼道:“捉是捉了,證據卻要補充。你只管回答便是。”

桂家娘子畏懼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聲道:“我同他成親十一年,他唯一這件東西是不准我碰的。”

她頓了一頓,垂淚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時間,很是煩躁,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晚上也不回去,只住在這里。我只當是小順子學不會針法,惹他生氣,也不敢多問。連著几晚,我實在放心不下,吃晚飯后便提了些茶水過來,走到門口,便聽他在里面哭。

“他哭得很是傷心,我進去了他都沒發覺。他一邊哭一邊唱著古老的曲子,我雖然聽不懂,但卻能夠感覺到悲壯和憤懣。但見我進來,他又若無其事,什麼也不肯說。我看他情緒低落,也沒敢追問,想著時日久了,慢慢了解不遲。”她掩面而泣,“誰知過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一直在旁邊默然不語的畢岸忽然道:“關于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桂家娘子一連串說了這麼多,精神委頓下來,無精打采道:“他只說祖籍巴蜀,來中原已經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跡已經不記得了,只剩下這幅畫軸。”

阿隼道:“你們結婚多年,為什麼沒有孩子?”

公蠣覺得這話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卻固執己見,盯著桂家娘子的臉,堅持要她回答。

桂家娘子的臉上泛起紅暈,情緒激動起來,良久方道:“是他堅決不肯要……這行當雖然不怎麼体面,但足夠我們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實。我同他感情也好,只是對要孩子一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堅決不肯要,不知從哪里得了些藥粉,說吃了之后便不能生養。我問他原因,他說不喜歡孩子,可是,”她用力掐著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歡得什麼似的,眼里滿滿都是愛意……”

公蠣見她五指雪白,保養良好,顯然桂平對她頗為愛護。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來,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后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比我更難過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這麼耽誤下來了。”

阿隼道:“聽說桂平是無疾而終,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傷或者生病嗎?”

桂家娘子道:“生病卻沒有,不過……”她遲疑了一陣,道:“有一次我來送飯,見他手臂上有烏青的瘢痕。我問他是不是碰在哪里了,他卻說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紙扎店弄上的顏料。”

阿隼逼問道:“之后呢?”

桂家娘子嗚咽道:“之后……之后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麼見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帶了我愛吃的糕點酒食,他拉著我的手,同我說了好多,還說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壽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還告訴我家里的銀兩放在哪里,這里還有多少銀錢……

“我覺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便堵著他的嘴不肯讓他多說。他卻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的開心中帶著無盡的凄涼。可我當時以為自己多心,便一同開心,像個傻子一樣。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聽見他說要洗個澡,干干淨淨地走,我扯著他的衣袖說不許走,就在家里睡。他說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卻換上了他最喜歡的衣服……”

看她哭得那麼傷心,公蠣自然也猜到了結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來,桂平已經死了。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后被人盜了屍体,還是根本就是個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塚呢?

畢岸拿起那個燈盞,道:“這個東西,你可認得?”

桂家娘子抬頭望了一眼,道:“認得,几天前從一個破箱子中翻出來的,我看沒什麼用處,就給了小順子,拿來鋪子里用。”

看來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內情。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看似隨意道:“桂平身后事,是誰打理的?”

桂家娘子低聲道:“小順子和對面紙扎店老伯。”

阿隼道:“桂平做殯葬業多年,怎麼不給自己准備個像樣的墓碑?”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個簡易的木牌。公蠣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總算沒自己什麼事儿了。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這麼想,不說用最好的,至少要立個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順子拿出了他的遺囑,上面白紙黑字交待,一定不許立碑。還是我心里過意不去,才立了塊簡單的木牌子。”

畢岸道:“遺囑上還有什麼內容?”

桂家娘子眼淚朦朧,良久方道:“他囑咐我要好好過日子,要小順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將遺囑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淚,搖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麼內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兩個,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連釘子都備得齊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順子葬禮不要大操大辦,就叫几個街坊,挑塊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强,見沒什麼問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順子遇害一事,官府定會嚴辦,給你一個交代。”

桂家娘子卻躊躇起來,道:“你剛才……剛才問了我好多關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麼蹊蹺?”

畢岸和顏悅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們辦案,不過是多問一嘴,多了解些情況。”

桂家娘子唔了一聲,伸手將小順子的眼睛合上,淚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來,低聲道:“小順子,你也是個沒福氣的……”几個捕快進來,將小順子的屍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蠣扶她在一張圓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傷心,以后的日子還要過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陣,道:“謝謝你。”勉强起身,扶著牆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身回來。

畢岸道:“大嫂還有何事?”

桂家娘子臉色蠟黃,道:“我想起一個事來。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個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過這事儿卻是聽小順子說的。

“小順子說,那日午后,店里來個老者,一見我家相公便情緒激動,衝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小順子擔心鬧事,本來要守著的,誰知相公卻說是同族的熟人,讓他出去買些繡線。就這樣支開了小順子。”

畢岸眼神一閃,道:“那人說了什麼話?”

桂家娘子無精打采道:“小順子不過聽了几句,他說那人身体精壯,樣子有五六十歲,一上來便罵相公,說他有違祖訓,獨自躲著享清福,還說什麼桂氏家門不幸,出了懦夫。小順子回來時,剛好見他捧著一個小包裹,同老者解釋,老者不聽,怒氣衝衝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問道:“后來呢?”

桂家娘子道:“他見小順子回來,便沒事人一樣把包裹收起來了。過了一天,我聽了此事,便問他來的是誰,他卻矢口否認,說是那人精神有問題,認錯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從未聽他說過在洛陽城中還有家族親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話。但從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歡,經常心事重重。哦對了,沒多久,他便掛起了畫軸,常常對著畫軸發愣。”

公蠣忽然想起壽衣店掛著的大紅斂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經過,曾見這里掛了一件大紅色的斂服,上面繡著骷髏和蝙蝠,你知道有這麼一件東西嗎?”

桂家娘子疲憊不堪,道:“這個麼,便是小順子說的包裹里裝的東西。相公說這里陰氣重,總不肯我來店里幫忙,所以這件東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我收拾他的遺物,在他床褥之內發現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里。”她朝床鋪一指,“我想著,他若是真在洛陽城中有族人,說不定見了這件斂服,會來找我。所以我叫小順子掛起來,看有沒人問詢。”

公蠣朝外堂掛著的成品壽衣張望,道:“我聽小順子說已經賣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沒有吧,要是賣了,小順子一定會告訴我。我病得七葷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這是第二次來鋪子里。”

這下輪到公蠣發怔了。那日小順子明明說自己走了不久紅斂衣便以五百文的價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斂服做工精細,針法講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藝極好,干嗎要從事這行當?”又忙解釋:“我不是說這行當不好。只是他這麼好的手藝,要給活人做衣服,那還不天天顧客盈門?”

桂家娘子低頭道:“這個麼,街坊鄰居好多人這麼勸說,我也曾問過相公,他卻道,他不喜歡人多,還是做壽衣好。我自然隨他。”

兩下無話,公蠣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劉大娘在門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閑話:“別看這家店小,可有名著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還有章大將軍的愛妾死了,都是來這里定的全套壽衣。還有那個誰……”她正扳著手指一個個算,見桂家娘子出來,忙過來攙扶。

阿隼道:“桂大嫂,門口涼爽,你先坐下緩口氣,我問劉大娘几句話。”

劉大娘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跟著來到內堂。阿隼道:“大娘是個熱心腸的人。依你看,桂平對他家娘子怎麼樣?”

劉大娘本來正緊張,眼睛滴溜溜亂轉,聽了此話大松一口氣,一拍大腿道:“唉喲,這桂平不僅手藝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著這整個立德坊,誰能比得上桂平?對老婆那是捧著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賺的錢也不心疼,可著勁儿給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羨慕得臉都綠呢。”

公蠣好奇道:“那他們怎麼不要個孩子?”

劉大娘精神奕奕,湊近了低聲道:“我也這麼勸過桂平。可你們猜桂平怎麼說?他說,有了孩子會累著他娘子,再說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愛就要分一半給孩子,這樣娘子會傷心的。嘖嘖,我老婆子一輩子沒見過這麼疼老婆的。不過,”她口風一轉,“也許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來。

畢岸道:“劉大娘,你覺得他們夫婦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劉大娘道:“剛才說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條。另外麼,”她探頭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張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歡說什麼‘把每個日子都當最后一天過’,你聽聽,多不吉利,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畢岸道:“他娘子看著倒年輕。”

劉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歲呢。我搬到立德坊時,桂平就在這里開壽衣鋪子,長得一表人才,手藝又好,二十七八歲了還孤身一人,也不成個家。那年大飢荒,他家娘子還是個黃毛丫頭,逃荒來到城里,他給了一碗飯吃,她便在這里不走了,死活要嫁給他。據說當年桂平堅決不同意,趕了她好多次,不過經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纏爛打,還是成了親。當時人都說,强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后有她的苦頭吃。誰知道成親以后,桂平待她那叫一個好,養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脫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憐桂家娘子,這福氣到頭了。”劉大娘言語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帶著點小小的如釋重負,倒好像人家對老婆好給她造成壓力了一般。

公蠣忍不住道:“以后桂家娘子要勞煩劉大娘多加照顧。”

劉大娘本正抹著眼淚,聽了公蠣的話,認真抬頭打量了公蠣,忽然道:“這位公子不是官爺吧?”

公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道:“什麼?”

劉大娘諂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這兩位官爺的氣質大不相同,定然也是個疼老婆的。”

公蠣見阿隼畢岸不再問話,便說道:“好了,大娘請回吧。”

劉大娘踮著腳尖,一邊小心地跳過地面的血污,一邊道:“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溫順懂事,不管誰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氣——這位公子,你婚配了沒?”

桂平才死了一個月,這劉大娘便張羅著給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蠣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個不勞大娘掛懷。”

劉大娘出了內堂,將公蠣拉過一邊,正儿八經道:“我看你們三個中,就數你和善脾氣好,應該對桂家娘子的路數。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樣儿人品都不錯,配你綽綽有余……”

這哪儿跟哪儿呢。公蠣哭笑不得,心想若說女人心思難猜,這中老年女人更是個神奇的存在,熱心善良,圓滑俗氣,有時候讓人厭煩,有時又極其可愛——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劉大娘為最。

風吹過五顏六色的紙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桂家娘子的嗚咽聲和劉大娘的低聲安慰聲一起在街上回蕩,顯得尤為凄慘詭異。公蠣站在門口看著,莫名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退回內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6 PM

(七)

早過了晚飯時刻,畢岸和阿隼仍無一絲要離開的樣子。

阿隼嘗試推開被銷死的后窗,疑惑道:“凶手另有其人沒錯,可是他是從哪里進來、哪里逃走的呢?”凶手殺小順子在趙老屋來過之后,當時午休時間已過,各家店鋪開門營業,但剛才高陽已經詢問過周圍鄰居,竟然沒一個人看到周圍有可疑人等進出。

畢岸眉頭緊鎖。阿隼繼續道:“除了這個,關鍵的問題還有有几個,一是凶手作案的動機。小順子年幼,肯定不會是仇殺、情殺,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里有凶手想要的東西,凶手來翻找,剛好小順子醒來,所以殺了他滅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個包裹在哪里,是不是被人盜了?若是沒盜,桂平會藏在哪里?第三個,那個曾經來找過桂平的人,到底是誰呢?”

公蠣餓得前心貼后背,插嘴道:“那需要考慮那麼多?無非就是個尋常的入室盜竊殺人案。”

阿隼不理他,喪氣道:“如今牆面、地面,連房梁都看了,也不見有什麼特殊的東西。”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凶手不是人呢?”

公蠣打了個寒噤,結結巴巴道:“不,不是人,那是,是什麼東西?”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測。”

公蠣再次催促:“還是回去吧,明日天亮了再來。這鬼地方,像一口棺材。”

畢岸看了公蠣一眼,忽然嘴角挑起一絲笑意,走出去站在街上。阿隼似乎也想起來什麼,朝公蠣肩上一拍,嘻嘻一笑,跟著走了出去。

公蠣連忙追了出去,可是一扭頭,看到不遠處的棺材店門口擺放著兩口未刷漆的半成品棺材,白森森的甚為嚇人,忙又折回壽衣店,但地面上血跡還在,頓時坐立不安,順手拿了燈盞擺弄,故意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聽說海水是咸的……咸的怎麼住人呢……”

“走了!走了!”阿隼忽地跳進來,在公蠣耳邊大聲說了一句。公蠣正絞盡腦汁把思緒往大海上扯,不經意嚇了一跳,手一松,燈盞“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摔爛了。

阿隼忙不迭撿起來,罵道:“你這人除了搗亂,還能做什麼?”

燈盞的主体還好,但是外面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塊。公蠣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靜悄悄的,突然這麼大聲,你才是故意搗亂呢!”

畢岸走了進來,拿起破了的燈盞看了看,忽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在燈盞上刮了起來。

厚厚的暗紅色陶泥紛紛脫落,露出內里的金屬質地。畢岸和阿隼又是刮又是擦,終于將陶泥全部剝離下來。

燈盞是一個丑陋的魚儿造型,長著一張扁扁的、皺巴巴的人臉,長須高鰭,兩只石頭鑲嵌的大眼睛,瞳孔豎起,如正午的貓眼一樣,不過兩只眼睛的顏色、大小卻不一樣,左眼小些,是暗紅色,右眼卻有指甲蓋大,是黑色,無甚神采,不像是什麼名貴寶石;頭部做耳,魚尾處放燈捻,鏽跡斑斑,有好几處破損。

公蠣嫌棄道:“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赤?海里的東西,真夠丑的。”

畢岸笑得嘴角的酒窩都出來了:“要不是你失手打爛了外面的陶泥,我還真下不了手。”

阿隼眼睛冒出綠光,道:“是它?”

畢岸點頭道:“是它。”

公蠣莫名其妙,嚷嚷道:“什麼是它?難道是這個小燈盞殺了小順子?”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道:“這種燈盞叫做赤盞,又叫永生燈。”

公蠣眼睛一亮,道:“你是說,他們今天來,想找的就是這個?”

畢岸道:“對。”

公蠣皺眉看著,道:“這玩意儿其貌不揚,能有什麼用?況且油也沒了。”

畢岸專注地看著赤盞,道:“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赤盞,歷史記載几乎沒有,連流傳下來的信息也微乎其微。”

阿隼將燭台拿到跟前,道:“材質是青銅的。會不會是古代祭祀用的法器?”

畢岸認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處似乎有機關。”說著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頂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左眼紋絲不動。但公蠣似乎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哢聲,忙籠了耳朵叫道:“再來再來!”

畢岸繼續用力,但再無動靜。阿隼激動道:“試試另一只眼。”

畢岸側耳聽了一陣,制止道:“不要動!我總覺得有些不妙,還是先不要亂動的好。”

公蠣滿不在乎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妙不妙?瞧我的!”奪過匕首和赤盞,照畢岸的樣子將刀尖頂在赤的黑色右眼上。

畢岸要搶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啪嗒一聲,赤的右眼縮了下去。

燈盞底部正中,忽然出現一個小孔,一些黃色的顆粒狀東西涌了出來,像是沙子,又像是凝固的油脂。公蠣大喜,道:“還有這麼多呢。趕緊點上。”

燈盞點上,還是那種熟悉的清新味,畫軸發生了變化,比剛才還要清晰。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響動。

三人靜候了一陣,畢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可能是我多慮了。先去找些東西吃吧。”

阿隼遣散了守門的捕快,將壽衣店的大門簡單關上,壞搓搓一笑,道:“隆公子,我看你經濟拮據,不如這几天跟著我們辦案,管吃飯,一日一錢銀子,如何?這種好事,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一天差不多是別人一個月的進益。”

公蠣首先反應是他叫的“隆公子”:“剛畢公子還叫我公蠣呢。”他討好地用肩膀撞了撞畢岸,“是吧畢公子?我就是龍公蠣,你告訴阿隼。”

畢岸轉過臉來,正色道:“隆公子不要說笑。我何時叫你公蠣?我叫的是隆公犁,你不要覬覦我家龍掌櫃的位置。”

公蠣指著他的鼻子,看到兩人眼底的捉弄,氣呼呼一甩胳膊,想要翻臉,說出來的卻是:“一天一兩!否則不干!”

阿隼脖子一擰:“一天一錢,愛干不干!——你可是殺人的最大嫌疑呢!”

公蠣的氣勢頓時低了下去,氣鼓鼓不吭聲。阿隼眉開眼笑:“公子,你想吃點什麼?”

畢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剛請我吃了謫仙樓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請一請他。”公蠣大喜,忙跟了上來,想聽聽畢岸的安排。

“你先去全福樓——旁邊的豐盛酒家——對面的小巷子里,買几個燒餅,要多放些芝麻的……”阿隼嘿嘿笑著,快步去了。

公蠣情知畢岸戲弄他,卻貪圖一天一錢銀子,小聲嘀咕道:“你們主仆,沒一個好人。”

若不是為了證明清白,公蠣打死都不想干這種事儿:半夜三更守在鬼氣森森的殯葬一條街,經幡紙馬、金山銀山、童男童女、壽衣斂服、墓碑棺材一應俱全,公蠣恨不得挨個儿敲門讓掌櫃們把這些東西都搬回去。

原是這些玩意儿,沒人偷的,店家白天擺在門口,晚上樂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則便隨便用繩子簡單一捆,不讓風吹走就是。

這可害苦了公蠣了。他爬在隔壁掛經幡的大樹上,對下面景色一覽無遺。如今晚上有些涼風,几乎每次風一吹過,他便要驚呼一聲,然后嘮叨個不停,一會儿抱怨一會儿自言自語,用阿隼的話說,“捅了話簍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邊,后來實在忍無可忍,自己另外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下。

又一陣清風吹過,對面紙扎店的童男童女被吹得轉了個方向,剛好將白森森的臉對准了公蠣,手臂一搖晃,像是要同公蠣打招呼一般。公蠣面如土色,驚叫“活了活了”,手腳一軟,從樹枝上跌落了下去。

畢岸用腳勾著他的腰帶將他提了上來。公蠣顫抖著聲音道:“你看它們那張臉……”吱一聲化為原形,盤起身体,將腦袋埋入蜷曲的身体內。

畢岸皺眉道:“你怎麼會害怕這些東西?”

公蠣將身体盤繞著畢岸的手臂上,心下稍安,強嘴道:“我是蛇,又不是鬼,怎麼會不怕這些東西?孔老夫子都說了,敬鬼神而遠之……”又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畢岸朝他腦袋拍打了一下,道:“閉嘴。”

公蠣乖乖地閉上了嘴。

夜已深,風漸涼。公蠣眼皮酸澀,打了個哈欠,道:“凶手今晚會來嗎?”

畢岸低聲道:“來了。”

公蠣屏住呼吸。果然,一個腳步聲由遠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足足有一盞茶工夫,黑影終于出現了。這人又高又壯,歪著個脖子,腦門子在昏暗的燈光下亮閃閃的,竟然是個光頭,也不知是和尚還是禿子。他因一手按著脖子,顯得腦袋十分僵硬,沿著牆根的陰影來到紙扎店門后,先躲在一堆紙扎后面,待確定了壽衣店里沒人,這才鬼鬼祟祟鑽了進去。

公蠣小聲道:“光頭,歪脖子,你認識嗎?”

畢岸道:“他叫魏緣道,諢名魏和尚。”

公蠣定睛一看,忽然想起來了:“魏和尚,混碼頭的,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動物販賣,是不是他?”這次初返洛陽,公蠣曾在大馬圈賭博時見過他,對他和那只禿毛八哥印象深刻。

公蠣自言自語道:“他怎麼會卷入到這里面來。”本還惦記著什麼時候手頭寬裕,去他那里買個好玩的動物養著。但若是他同巫教什麼的有關系,便只好敬而遠之了。

畢岸爬上更高的枝椏,看著魏和尚在壽衣里面翻找,道:“你看到他脖子上的東西了嗎?”

公蠣茫然道:“什麼東西?”眯眼看了看,道:“他脖子受傷了?”魏和尚仍保持歪脖的僵硬姿勢,但脖子里並不見有什麼東西。

畢岸道:“他按住脖子的手,離脖子有兩寸距離,中間是虛空的。”

公蠣一看,果然如此,像是手虛虛地擺了個按脖子的姿勢。未等公蠣繼續發問,畢岸道:“他脖子上,有個透明的東西。”

魏和尚在店鋪外堂翻找了一陣,閃身進了內堂。公蠣惦記他脖子的東西,道:“不如我們來個甕中捉鱉。”說著便要順著樹干溜下去。

畢岸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側耳聽了一聽,道:“等一下。”

又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呼吸聲,卻是胖頭。

胖頭氣喘吁吁來到壽衣店門口,嘴里還自言自語道:“就是這家了。”探頭往里瞧了瞧,試探著叫道:“畢掌櫃?老隆?”

這下完了,肯定驚動了剛才進入壽衣店的那人。

公蠣急得直罵:“這死胖頭,早不來晚不來。”

胖頭叫了几聲,見無一點動靜,嘟囔道:“這麼安靜,不像有人啊。”推門也進了壽衣店,並虛張聲勢叫道:“老隆,我看到你了!”

公蠣頓時急了:“禿瓢魏和尚比胖頭還壯哩。趕緊的,別讓胖頭中了招。”說著滑下樹干,想把胖頭扯回來,剛溜到壽衣店門口的石凳后,忽覺得背后氣息異常,頓時心頭一緊。

一個肥胖的人影不知何時站在壽衣店門口,圓胖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是同公蠣一起住在如林軒的冉老爺。

他仰臉看著壽衣店,雙手舉起,嘴唇微動,寬大的白袍,同他的白發、白須以及蒼白的臉一起,看起來就像白乎乎的一團肥肉,滑稽可笑。

但公蠣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的身上,傳導出强烈的悲痛和絕望,讓公蠣感同身受,倍感壓抑。

公蠣縮在石凳后,一動也不敢動。一瞬之間,公蠣甚至心想,莫非今天被殺的小順子,是冉老爺的儿子?但模樣儿一點不像啊。

而壽衣店內,隱約可見內堂赤盞燈頭如豆,發出微弱的光,進去的胖頭和魏和尚兩位壯漢,竟然沒發出一點聲息,本來應該在背后尾隨而來的畢岸也不知所蹤。

冉老爺開始低聲吟唱,用詞古怪,音調詭異,除了句子后面長長的“兮”,其他竟然一個詞儿也聽不懂。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壽衣店躬身三拜,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的心情舒緩了些,看著冉老爺肥胖的背影,深感莫名其妙,正扭頭張望著尋找畢岸,想問下情況,卻聽哢嚓一聲,接著是木頭絞合的咯吱咯吱聲。

公蠣探頭往壽衣店里看,心想難道兩人打起來了?忽然一片瓦片飛下,在公蠣藏身的石凳上摔得粉碎。公蠣躲避不及,被激起的粉塵迷了眼睛。

公蠣急得原地打轉。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叫:“待在原地!”隱約看見畢岸和阿隼從不同方位衝出,進了壽衣店內。接著身子一陣搖晃,福壽街瓦片紛落,塵土四揚,掀起一陣怪風。

難道發生地動了?

公蠣正用力眨眼,並不住地甩動腦袋,卻聽轟隆聲漸漸加大,竟然是從腳底傳來。惶惑間,視力稍有恢復,剛一睜眼,只聽哢嚓一聲響,壽衣店的大梁斷成了兩截,磚瓦檁條嘩嘩啦啦隨之坍塌。

公蠣哪里顧上“原形不得人語”的訓誡,扯著嗓子大叫畢岸和胖頭,卻不見回應,正糾結猶豫,半截磚頭崩了出來,差點砸到公蠣的腦袋,嚇得他往后一閃,接著只覺得身后踩空,差點墜落。

回頭一看,身后的地面,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一尺寬的裂縫,深不見底,從路中一直延續腳下,而且隨著地面的抖動,這條裂縫正在繼續延伸,若不是公蠣身体靈活,只怕剛才已經掉了進去。

公蠣爬上石凳,盤曲身体往四周望去。其他店鋪並無大的損傷,只是扑簌簌掉下一些磚瓦塵土,弄著整條街道烏煙瘴氣。而對面那些童男童女,隨著地動有規律地抖動著,猶如群魔亂舞,彩紙做的衣服摩擦著發出嘶嘶啦啦的響動,偏偏像是從一張張猩紅的嘴巴里唱出來的一般。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只有自己一個活物。公蠣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頭扎進了壽衣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6 PM

(八)

壽衣店正梁坍塌,屋里瓦礫遍布,塵土飛揚,几乎成為廢墟。公蠣沿著牆根,繞過纏繞撕扯的壽衣,來到內堂門口。

但內堂大門卻被坍塌的屋頂堵了個嚴嚴實實。公蠣將耳朵貼在瓦礫上,卻只聽到地下的轟隆聲、嗚嗚聲以及地面的各種雜音。

畢岸,阿隼,胖頭,魏和尚。四個人進了內堂,為何未發出一點聲響?

公蠣繞著四周疾走,但坍塌得甚為嚴實,連一處松動的地方都沒有。看樣子,要想進去,只有徒手扒開這些瓦礫檁條。

公蠣卷起一條檁條,用力往外拔。這檁條竟然不是用尋常的木頭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條。

檁條松動了一下,周圍的砂石塌出一個小坑,但隨即一股巨大的吸力帶著檁條連同公蠣往下陷去。

公蠣吃了一驚,慌忙松開。再搬動其他的地方,照樣一碰便榻。

公蠣想了想,決定從房頂進入,但一回頭發現,大門已經被砸下來的門匾、磚頭堵死了。

公蠣心中一陣慌亂。早知道應該聽畢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們几個說不定已經從內堂后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內。

不過這間房屋並不大,內堂外堂不過一牆之隔。公蠣雖然平日懶惰,不愛鍛煉,但對于鑽孔打洞的本領還是信心十足的,對准內堂,找准塌方下的一個空隙,一頭鑽了進去。

空隙只有一巴掌深,再鑽下去,卻是實的,堅如磐石。公蠣在里鑽了一陣,扭得脖子疼,只好又退了出來,另換了几個地方,也是同樣,看著明明有縫隙,卻是死路。公蠣不死心,轉頭爬上一條高高翹起的檁條,想從房頂上鑽出去。

地下忽然發出一聲長哞,如同一頭大黑牛在沉悶地叫,接著耳邊“哢嚓”、“咕咚”几聲悶響,伴隨著氣流被擠壓的嗚嗚聲,地面的裂縫瞬間擴大,支撐著的磚石塌方,檁條傾斜著墜了下去。

幸虧公蠣反應快,趁著檁條尚未完全落入,猛地一彈,跳到旁邊一個折斷的竹竿上,探頭往下望去。

裂縫里面,不知從哪里來的,竟然滿滿都是流動的沙粒。剛才墜入的檁條,裹在沙子中間,忽上忽下。

這真是奇了怪了。公蠣瞠目結舌地看著不斷往外涌動翻滾的流沙,覺得像一鍋沸騰著要溢出來的滾水,又新奇又恐怖。

眼見流沙越來越多,地面上全是沙子,塌下來的磚頭瓦礫漸漸被淹沒,公蠣急中生智,見折斷的竹竿中空,便一頭鑽了進去。

這條竹竿應該是當時內堂懸掛布料時用的,比成人手臂還粗,呈現墨綠色,一丈多長,一端被主梁砸斷,另一端同內堂相連。

外面的轟鳴聲已經停止了,只剩下沙粒流動的沙沙聲,細而均勻,但更讓人發狂。公蠣竭力收縮身体,沿著竹竿往里滑動。

竹節很長,碰到中間隔斷的地方,公蠣只有用牙齒咬開,但里面空氣不足,公蠣几乎要窒息了,便覺得這一丈的距離尤其漫長。

在咬斷了七個竹節之后,公蠣終于看到了一絲光明,不顧身体的擠壓刺痛,用力一掙,從竹竿里探出頭來。

公蠣首先看到的是畢岸,他用腳倒鉤在傾斜的主梁上,嘴里咬著燭台,因為太過用力,五官有些變形,加上額上的頭發被燭火燎到,發黃卷曲,眼窩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個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氣。

公蠣嘴巴一咧,正想要嘲笑他,再一看下面,頓時呆住了。畢岸一手拉著阿隼的腰帶,一手拉著胖頭的手臂——沙子已經埋到胖頭的脖子處,他一張肥臉漲得通紅,如同醬過的豬肝。而他的臂膀上,還扒著另外兩條長著黑毛的手臂,毫無疑問,是那個倒霉鬼魏和尚。

阿隼滿頭大汗,正手腳並用地扒拉著胖頭脖子周圍的沙。但這些沙流動極大,阿隼前面扒過去,瞬間便有新的沙流過來,如同水一般;剛將胖頭拔蘿卜一般拔出了一點點,沙粒也隨之上升。

畢岸看到了公蠣,眉頭一皺,燭台歪了一下,火燒到他的眉毛,發出毛發焦糊的味道。公蠣不敢發人語,忙學著畢岸的樣子將尾巴纏繞在主梁上,身体垂下來,纏住了胖頭的手臂。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頭被提出來半尺,噗地一聲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氣。但一直緊抓住胖頭肩膀的魏和尚雙手脫落,慢慢陷入沙窩之中。

空間正越來越逼仄,沙粒几乎已經碰上了阿隼的鼻子。畢岸將身体往上面收了一收,想將兩人提得高些,不料“砰”的一聲,阿隼的腰帶斷了,隨即墜入滾滾流沙中。

周圍的沙子像得了什麼訊息一般,飛快地涌了過來,阿隼越掙扎,陷得越快,瞬間工夫,將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只露出個后背來。而兩人一晃神,胖頭又陷了進去。

公蠣束手無策,緊張地勾頭看向畢岸。畢岸啪地一下摔了燭台,衝著公蠣叫道:“螭吻珮!赤盞!”

燭台被沙粒吞噬,屋內漆黑一片。畢岸急得糊涂了,竟然叫螭吻珮。公蠣茫然地拍打著胖頭的腦袋:“什麼螭吻珮?赤盞在哪里?”胖頭已經神志不清,喘著粗氣囈語一般道:“老大,你來了?”

公蠣鼻子莫名一酸,道:“是,你等我救你。”

夏季的夜晚,公蠣最喜歡在沙灘上玩。玩得累了便挖一個淺淺的洞,把自己埋在沙堆,半閉著眼睛,一點點分辨沙粒之中的點點金色。

人們說“沙里淘金”,沙里確實是有金子的,只是太少,無法收集。不過對于公蠣來說,這麼一些點點的閃光足夠了。

黑暗中,畢岸已經拉起阿隼。阿隼滿臉沙子,抱著畢岸的手臂往上掙,攀上主梁之后,又過來幫忙拉胖頭。

時間已經不多了,再有一刻,或者再有片刻,這間屋子將被沙子填滿。

公蠣松開了胖頭,跳入沙漩渦中,在黑暗中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這只是公蠣的想象,實際上,他是“啪嚓”一聲狼狽地掉進去的。

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悶,也沒有想象中的越陷越深,反而有一種如魚得水的從容自若。公蠣心里輕松了好多,搖著尾巴往下層游去。

點點金光,在沙粒之中閃爍,彙聚成一片微光。公蠣伸手抓了一粒,但單獨一個拿出來,卻太過微弱,便又放回沙流。

一段布條纏住了公蠣的身子,公蠣一晃,它卻瞬間變成了沙礫。半截檁條旋轉著撞了過來,還未等公蠣躲避,它已同周圍的沙礫融為一体。

真好玩。公蠣飛快地游動,攪起一股股小漩渦。

赤盞。公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往下潛去,差點撞在魏和尚身上。魏和尚仍保持著同胖頭打斗的姿勢,嘴巴大張,滿口沙子,眼睛凸起,已經沒了氣息。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透明的蛇狀生物,兩肋生有鋒利的薄翼,但腦袋被折斷,勾成一個奇怪的角度。

魏和尚的膝蓋以下位置,已經消失。

所有陷入沙里的東西,都會沙化,並最終同流沙融合在一起。公蠣想起了胖頭,心中一震——赤盞,赤盞在哪里?

沙河漩渦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張丑陋的臉,衝著公蠣傻笑。公蠣一驚,正要轉身逃走,忽然意識到那便是赤盞。

赤盞竟然變得猶如臉盆大小,它的正中,那個冒出油脂的小孔也有手腕粗細,可股儿的黃沙往外翻滾,如同奔涌的泉眼。

公蠣先是試圖用尾巴堵那個“泉眼”,卻被劇烈的沙流衝得差點斷成兩截。無奈繞著兜了一圈,用身体將赤盞合抱起來,但不管公蠣如何用力,赤盞如同落地生根,紋絲不動。

連試了几次,累得公蠣氣喘吁吁,卻毫無辦法。欲要上去叫畢岸幫忙,忽然想到,若是畢岸能同自己一樣,估計早就下來救人。

——可為什麼自己在沙海之中能像在水中一樣隨意?

一只碩大的鞋子隨著沙流旋轉著衝來,鞋幫上繡著忘塵閣的變形圖案,公蠣認出是胖頭的鞋子,下意識用尾巴去卷,鞋子卻瞬間化為沙粒。

胖頭死了嗎?公蠣心中一緊,忙收了胡思亂想,努力集中精神,隱約聽到畢岸衝著自己喊什麼,不知叫“螭吻珮”還是赤盞。

自己只有胖頭這麼一個任打任罵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蠣鼓起勇氣,朝赤盞衝了過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划在公蠣身上,照樣涌出。

媽的,老子同你拼了!公蠣一聲大吼,豎直身体,直直地扎著腦袋朝沙眼堵去。

吧嗒一聲,含在嘴里的螭吻珮、假冒的避水玨都掉了下來,而螭吻珮剛好落入沙眼。公蠣張嘴去銜避水玨,卻忘了剛才太過用力,一腦袋撞在赤盞的底部,頓時眼冒金星。

公蠣滴溜溜轉了几圈,懸浮在沙粒中,好大一陣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赤盞已經不往外冒沙了,而且外形似乎也小了不少,心中一喜,用身体纏繞好,用盡全力一拖。

誰知這次卻是用力過度了,公蠣收不住腳,帶著赤盞,箭一般地衝了出去,一頭撞在一個柔軟的屁股上。接著只聽畢岸叫道:“胖頭用力!”“扑哧”一聲,胖頭從沙里拔出了大半個身子。

阿隼叫道:“沙流停止了!”伸手打開了火折子。

胖頭的屁股雖軟,仍撞得公蠣眼前發黑。他忍著眩暈,回身銜了赤盞,掙扎著朝畢岸的方向游去。

畢岸接過赤盞,一把拉了公蠣上去。

胖頭躺在沙面上喘氣,阿隼舉著火,心有余悸道:“再晚一點,只怕我們都要葬身沙海了。”他贊許地看了一眼公蠣。

公蠣軟趴趴搭在畢岸肩上,額頭上一道道細微的傷口,滲出血來。畢岸拍拍他的頭,道:“辛苦了。”

話音未落,只聽哢嚓一聲,房頂塌出一個大洞來。

畢岸跳了起來,拖著胖頭道:“快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7 PM

(九)

壽衣店在畢岸等人的眼前,慢慢化為一堆沙礫。周圍的店鋪雖然影響不大,但牆面、地面也有裂縫,多多少少需要修整。

所幸這條街上,晚上基本不住人,至少現在,四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歇口氣,而不必因為此事可能造成的民眾恐慌而解釋、掩蓋。

胖頭在沙里埋得久了,有些神志不清,一會儿嘟囔著叫“老大你別走”,一會儿又叫“老隆”。阿隼則忙著幫他的雙腿推拿活血。

畢岸看著手里已經破爛不堪的赤盞,臉色陰沉,偶爾嘆氣。公蠣的骨頭猶如斷了一般疼痛,轉個身都困難,也不顧上害怕對面的童男童女了。

待胖頭能夠自己抬腿,阿隼終于開口道:“公子,今晚的情況有些出乎意料。”

畢岸自責道:“責任在我。是我錯估了這個棺材局。”

公蠣聽到“棺材局”三個字,彈跳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發出咝咝的聲音。

畢岸心照不宣,提起他放入大樹后。公蠣恢復人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四腳八叉躺在地上,將腦袋枕在胖頭的大肚子上。

胖頭驚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公蠣哼了一聲,轉頭問畢岸道:“什麼叫棺材局?”

畢岸道:“我今日曾細細地用腳丈量過,壽衣店前窄后寬,呈狹長之勢,剛好是棺材的形制。不過單單是前窄后寬,並不能說明什麼。”

阿隼若有所思道:“當時的牆壁、屋頂我都看過了,極其厚實,並無夾層,地面也是實的。”

畢岸道:“壽衣店的房頂左側,有一排明瓦,呈三角形排列,但是明瓦被人刷了黑色,所以在內堂很難發現;后窗是個圓形壽字,同棺材上的圖案几乎一致,只是多了些裝飾的花紋。在這個棺材局未啟動之前,它只是個半成品。”他忽然轉向公蠣,“你見過已經做好但是還沒使用的棺材吧?”

公蠣正滿心懊喪,試圖將鑲嵌在赤盞中的螭吻珮也給摳出來,頭也不抬道:“街口那里不就是?!沒裝殮的棺材,棺材是不讓蓋上的,斜斜地露出一條縫。”他突然坐直,“你是說——明瓦——”

畢岸點點頭:“這個局只要未啟動,那麼它便無任何危險,按照民間的說法,它甚至可以聚財。”

阿隼眼露迷惑之色,遲疑道:“那這個赤盞的作用是什麼?”

赤盞已經殘破不堪,赤的腦袋變形嚴重,眼睛不知何時脫落,變成了兩個小黑洞,燈盞猶如被重物胡亂擊打過,凹凸不平,成了一小團扭曲的廢銅爛鐵,看起來一文不值,公蠣的螭吻珮也被牢牢卡住。

畢岸道:“那個赤盞,又叫長生燈,我一直疑惑它的用途,如今看來,長生燈,長生燈,原是放在棺材里,給死去的人引魂用的,寓意長生不老。”他凝望著已經成為廢墟的壽衣店,“阿隼回頭查一下,這家壽衣店建于哪一年。我猜想,壽衣店的主人,早在數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已經考慮它的用途了。”

公蠣正拿著畢岸的匕首,又是撬又是割,折騰得滿頭大汗,螭吻珮卻像是同赤盞長在了一起一般,無法取出。岸伸手接過,翻弄著看了看,道:“不用費力氣了。”

公蠣痛心疾首,嚎道:“我的螭吻珮!我就這麼一件好的玉佩!”這個螭吻珮原是偷畢岸的,所以他底氣不足,不敢理直氣壯要求畢岸阿隼賠償,不過今日救人有功,覺得過會儿討些賞銀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畢岸道:“日后我幫你弄。你還是留著力氣歇歇吧。”

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疼痛,一下子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哼哼唧唧地照樣躺在胖頭的肚子上。

阿隼道:“這麼多年,這個棺材局一直好好的,為什麼今天突然啟動?難道是小裁縫之死觸發了他?要不,是那個穿白袍的白胖子?”

畢岸搖了搖頭,道:“赤的兩只眼睛,是可以伸縮轉動的,這個今日我們試過。我認為,它的左眼控制的是蛇婆油,右眼,則同房間里的機關相對應。”

當時三人皆在場,畢岸觸動左眼之后,並無什麼反應,估計是里面的蛇婆油已經用完。而公蠣當時好奇,執意要觸動右眼,可能無意之中觸發了這個局。

公蠣忙閉上眼睛裝睡。畢岸道:“當時看到赤的眼睛一黑一紅,我便覺得疑惑,只是大意了,以為是普通的石頭。如今想來,它眼里的那塊黑色石頭,可能是俗稱地獄之眼的‘鴛鴦石’,樣子平淡無奇,卻能殺人于無形。

“據野史記載,魏晉時期,玉器風靡,采玉行當盛極一時,很多玉工自發組織到昆侖山采玉。當年一隊采玉工在一個廢棄的礦洞中挖到一種像磁石一樣的黑石頭,便有人撿過來玩耍。當地人告誡他們道,這種石頭是‘地獄之眼’,觸之必死。但采玉隊伍之中不乏金石行家,甄別之后斷定,它不過是有些微弱磁性的黑石罷了,對當地人的提醒置若罔聞。又見黑石兩塊相吸,抱在一起,便戲稱它為‘鴛鴦石’。

“先不過是好玩,后來有人見它質地細膩,色澤均勻,有能工巧匠便將其制成手串、掛飾或珠子,分送于同行的工友。不料這隊人馬命運多舛,一個采玉期未過,竟然發生了十數起采玉工死亡事件,墜崖的,發瘋的,甚至有喝水嗆死的,各種死法匪夷所思,一隊二十几人的隊伍,只剩下兩人活著回來。而所有死于非命的人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佩戴了鴛鴦石飾品。”

公蠣忘了裝睡,驚訝道:“這石頭又不是活物,如何殺人?”

畢岸道:“這種石頭不能直接殺人,而是能夠改變人的視力、思想,甚至行動。我想,它能夠發射出一種肉眼看不到的光線,從而在機体上影響一個人的言行舉止。”

公蠣仍然不懂,道:“黑石能殺人,同棺材局的啟動有什麼關系?”

阿隼一拍腦袋,道:“這種石頭叫鴛鴦石,自然是兩塊一起的。赤盞上面鑲嵌著一塊,壽衣店里就會放著另外一塊,按動這個,那個也會隨之移動或變化,從而觸發棺材局。”他自己愣了一下,忽然一臉懊悔,“我勘驗后窗時,曾看見窗台上坑窪不平,露出几處鵝卵石……估計另一塊鴛鴦石就混在其中!唉,我真是個笨蛋!”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譏諷道:“果真是笨蛋,還一遍遍檢查呢,毛也沒發現一根。”

阿隼用力捶地,懊悔不已。畢岸道:“我也看到了,但當時根本沒同鴛鴦石聯系起來。”

公蠣不敢多說,唯恐阿隼反擊是他執意要按動赤右眼,忙扯開話題:“你們也別自責了,說不定是那個白胖子冉老爺啟動了棺材局呢?你想想,大半夜的,他鬼鬼祟祟過來,在這個陰氣森森的地方,鬼哭狼嚎了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離開,肯定同此事脫不了干系。”

畢岸思忖了片刻,道:“雖然不知道冉老爺同壽衣店有什麼淵源,但棺材局卻不是他啟動的。”

公蠣忙裝作疼痛,唉喲起來。

畢岸和阿隼並沒有責怪公蠣的意思,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阿隼道:“地獄之眼相互作用,催動陣法,早已夯實在地下、牆內的沙子便通過赤盞,源源不斷地翻滾出來,吞噬房屋內的任何東西,包括人。”

畢岸點頭道:“流沙棺。可將裹進去的任何東西都化為砂礫。”

阿隼伸手去揪自己的褲腳,原本結實的麻布一扯便爛成了碎片。公蠣忙活動四肢,所幸並無不適。

阿隼捏著手里的衣服碎片,詫異道:“這個壽衣店到底什麼來頭?如此厲害的陣法,當真是少見。”

畢岸道:“今晚魏和尚怎麼會來這里?”

阿隼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畢岸道:“是。”

阿隼眉毛一揚,驚愕道:“魏和尚是龍爺……”

畢岸打斷他道:“是。”公蠣支著耳朵,聽兩人說一半留一半,大概明白了什麼意思,心里竟然覺得一陣輕松。

如果真如畢岸和阿隼追查的那樣,魏和尚便是隱藏在洛陽的巫教頭目龍爺,那今晚的情況便好解釋了:壽衣店是另一伙人的重要據點,這伙人同巫教是死對頭,他們也查到了龍爺的真實身份,不知用了個什麼方式,或許便是以桂平甚至小順子的死為誘餌,引誘魏和尚今晚來到壽衣店,剛好壽衣店流沙棺陣法啟動,將魏和尚活埋。

至于畢岸等人卷入其中,或許只是碰巧而已。但是,若不是公蠣手賤,按動了鴛鴦石,那會是誰來啟動陣法呢?

對于公蠣的疑問,畢岸平靜地朝周圍看了看,道:“我們不啟動,自會有他人啟動。或許這些人,如今正遠遠地看著我們呢。”

公蠣嚇得脖子一縮。阿隼啞然,半日才道:“這個流沙棺,專為對付龍爺設計,不能不算處心積慮、設計精巧。可惜啦。”

公蠣警惕地看著四周,道:“可惜什麼,要是龍爺死了,巫教群龍無首,至少得太平一陣子。只要布置這個流沙棺的人,不同我們作對就好。”

魏和尚的形象,原本同公蠣心中想象的巫教頭領“龍爺”相差太遠,但一想到錢耀宗與穎檜,頓時釋然了。

胖頭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終于忍不住插嘴道:“畢掌櫃,老隆,你們說的,是今晚發生的事儿嗎?”

阿隼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今晚你怎麼跑來了?”

胖頭瞪大眼睛:“不是你和畢掌櫃托人帶口信給我的嗎?說在福壽街的壽衣店,要我趕緊過來。我還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一頓找。”

阿隼跳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卻被畢岸制止了:“哦,是,帶口信的是哪個?”

胖頭撓了撓頭,困惑道:“普通人打扮,長相麼,沒什麼特色,說二十歲也行,三十歲也像……”

公蠣調轉身子踹了他一腳:“你什麼眼神?說了等于沒說。”胖頭嘿嘿地傻笑起來,殷勤地幫公蠣掐肩揉背。

畢岸沒有繼續追問,陷入沉思。

公蠣又推胖頭:“你進壽衣店,是不是同魏和尚打起來了?”

胖頭道:“我同他打架做什麼?我見外堂都是壽衣,就進了內堂,誰知道內堂全是沙子,中間一個大漩渦,那個假和尚半個身子陷了進去,正掙扎呢。”

公蠣拍腿笑道:“沒想到堂堂的龍爺,本事了了。估計措手不及,小水溝里翻了船。”

胖頭哼哼道:“他那人不地道的,我本來想拿竹竿或繩子救他,沒想到他上來便拉我的腳脖子,一下子把我也拉進去了,然后他攀著我的肩膀,使勁把我往沙子窩里按,想踩著我上來。”

公蠣忙問道:“他的脖子上纏得什麼東西?”

胖頭比划道:“一條透明的長蟲,像根腰帶,兩肋長有薄薄的翅膀。”

畢岸道:“是陰山席蛇。”公蠣從未見過真正的陰山席蛇,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條,沒來得及細看,它又死了,心中隱隱有些可惜。心想要是它還活著,通過蛇語,說不定還可探詢到一點信息。

他卻不知,陰山席蛇並不是蛇,而是一種極為稀有的蜥蜴,只是長著同蛇一樣靈活的身体,薄如席片,四腳蛻化,兩肋生翼,雙翼鋒利堅硬,取下可做利刃。

胖頭眉開眼笑:“是嗎?那玩意儿才邪乎呢,它聽那個假和尚的指揮,使勁想划拉我的脖子,幸虧我手快 ,一下子把它的腦袋給擰斷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當時情況的凶險。

公蠣緊張地追問道:“然后呢?”

胖頭睜大眼睛:“然后阿隼就來了呀,畢掌櫃緊隨其后。”

公蠣嘟噥道:“算你命大。”心想要不是你亂闖,也不至于搭上我的螭吻珮,不過看到胖頭一無所知的樣子,終究還是沒將抱怨的話說出來。

胖頭抖動著腳,道:“咦,我鞋子呢?”他身上的衣物受到毒沙侵蝕,破破爛爛,一碰便掉,看起來就像個逃荒的乞丐。

公蠣沒好氣道:“沙堆里呢。找著了算你本事。”胖頭揉著大腳板,鄭重其事道:“老隆,這沙堆不好玩,你以后碰上這樣的也要小心。”

公蠣忽然想起今晚守在這里的目的:“魏和尚死了,死無對證,那殺小順子的,到底是誰?”

畢岸道:“魏和尚手中的席蛇。”

公蠣想了想,倒也符合小順子喉管被割開的情況,嘟囔道:“好吧,壽衣店也沒了,你說是誰便是誰。只是這壽衣店背后有什麼來頭,以至于龍爺放著大把巫术殺手不用,要親自出動?”

阿隼大聲道:“問得好。今日我們苦苦尋查了一下午,除了這個一不小心暴露出來的赤盞,竟然一無所獲。龍爺找的,到底是赤盞還是其他的東西呢?”

公蠣心中忽然煩躁起來。

他來洛陽,為的是享受人間的繁榮昌盛、安詳愜意,不管是巫教還是其他什麼教,他都不感興趣,更不想卷入其中。但沒想到不僅同巫教脫不了干系,如今又整出個隱藏的組織來,真讓人煩心。

公蠣站起身,隱約看到黑暗之中,壽衣店廢墟之下的沙礫仍在緩慢流動,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們繼續,我先回去了。”

胖頭一骨碌爬起來,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並四處張望:“我剛才在沙堆里迷迷糊糊,聽到我家老大來了,救了我們几個出來,他去哪儿了?”

公蠣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個縮頭烏龜!”說完發現是自己罵自己,更加憋氣,氣衝衝而去,走了几步,回頭一把扯下畢岸的荷包,豎眉瞪眼道:“賠我中午的飯錢!”

畢岸面帶笑意,微微躬身,並說出一長串來:“隆公子盡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后手頭緊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機會合作。”

公蠣遠遠回了一句:“還有我的螭吻珮!”

阿隼皺眉道:“這人什麼毛病,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儿,動不動扭頭就走!”

胖頭捂著一用力便爛的褲子,納悶道:“他為啥突然生氣了?”

阿隼轉臉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說要請他吃飯,結果逃了賬,他生氣了。”

胖頭不怎麼相信,溜溜地看著畢岸。

畢岸面帶懊悔,一本正經點頭:“沒錯。”

胖頭忙安慰道:“沒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幫您說說,下次您請回來就好了。”

公蠣避開值夜巡邏的官兵,順著磁河河堤,向如林軒走去。微風輕拂,磁河沙灘泛出點點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輝映。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發癢,竟然想要再次嘗試一下在沙流之中游動自如的感覺,毫不猶豫爬上堤岸石欄,在空中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縱身往沙灘跳去。

銀白的沙灘被他的腦袋撞出一個碗口大的坑,公蠣的脖子几乎折斷,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來,歪著腦袋回不過神來。

在壽衣店內,游沙如同戲水,公蠣以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潛心修煉,功力大幅提升的結果,還忍不住小小竊喜了一下,誰知換了磁河的沙灘,卻完全發揮不出能力。

一定是磁河沙灘不如流沙棺里的沙子松軟。公蠣隨隨便便找了這麼個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將此事甩在一邊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8 PM

木赤霄

(一)

壽衣店小裁縫被殺一案,最終認定是那晚埋身廢墟的魏和尚。關于他如何作案,民間眾說紛紜,各種版本都有。大多認為,他在眾人午休時分,遠遠指揮馴養的陰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縫的喉嚨,待到夜深人靜來偷壽衣店的錢財,誰知壽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剛好將他埋在里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稱,是小裁縫冤魂不散,找他報仇,故意弄斷了房子的主梁。而趙老屋因為入室盜竊未遂傷人,被丟入牢獄,正待宣判。

公蠣被傳喚了一次,問了几句話,仍回了如林軒住著,不過同賬房說了,由短住改成了長租。他臉上的兩撮毛不知什麼時候漸漸脫落,但斑仍在,只是顏色稍微淺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來沒那麼猥瑣,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為不同。公蠣去找畢岸,畢岸只說有待時日,並且堅決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

不過公蠣發現,原來容貌這事儿,並不像他以前以為的,鼻子上長了個痘瘡,便以為整個洛陽城的人在盯著你的痘瘡,而實際上,沒人關注你臉上有什麼,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畢岸一樣英俊。

如林軒的夜夜笙歌,很快讓公蠣忘記了壽衣店的不安,飲酒作樂,看戲賞花,公蠣甚至跟著一個西域劍客學了几招舞劍,閑來無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裝模作樣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覺甚有几分飄逸之感。

唯一讓他憂心的,是同住如林軒的冉老爺。公蠣唯恐他對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窺,除了發現此人冷漠自大、驕橫跋扈外,並未發現其他異常。他也曾偷偷打聽冉老爺的身份背景,伙計道,冉老爺身份文牒正常,與他人來往甚少。公蠣判定,他不過是個懶惰孤僻的白胖子,這才放了心。

轉眼到了第五日。這日清晨,公蠣興致勃勃,在如林軒后園對著磁河勤奮地練了一陣吐納,又意氣風發舞了一陣子劍,雖然几次差點被劍穗絆倒,但比前日進步良多,正舞得起興,忽聽鼓掌之聲,一人朗聲笑道:“好劍法!”

公蠣收劍一看,對面樹下站著一人,白色襦袍、青玉頭冠,細長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當日甚為投緣的江源麼。公蠣又驚又喜,道:“你怎麼來了?”

江源眉毛一挑,驚異道:“公子認識在下?”

公蠣這才想起自己相貌、聲音大變,不由沮喪,忙圓場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帶見過公子,一直傾慕公子氣宇軒昂品貌不俗,早想結識呢,這就碰上了!”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謝抬舉!在下姓江,單字一個源字。請問兄台貴姓?”

公蠣訕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江源聽了,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這名字同我一個好友倒像。可惜后來我也搬離了他附近,來往漸少,著實想念得緊。”

公蠣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許發生了其他什麼變故吧。”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紹你們認識。我今日早上搬過來,還覺得這里環境雖好,但住客不是木訥沉悶便是庸俗油滑,沒什麼趣味,誰知一進后園,便見你舞劍,身姿飄逸,豐神俊秀,當真是一見如故。”

公蠣心中極為受用,道:“江公子過獎,我等粗俗之人,哪里比得上江公子才貌雙全。”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當下取了自己的佩劍,道:“我來舞一曲月下聽濤如何?”

只見他長劍在握,神色沉靜柔和,先是靜若處子,動作慢而優雅,劍身微顫,仿佛清輝遍灑,月下輕吟;忽然翩然躍起,旋轉,回身,倒刺,衣袂飄飄,足不粘塵,劍氣隨心而動發出急迫的節奏,猶如面對万丈波濤,豪氣云天。

好一個月下聽濤。公蠣看得呆了,不由跟著比比划划。江源收了劍,瞬間恢復那種懶洋洋的神態,微笑道:“小弟獻丑了。”

公蠣熱烈鼓掌:“好劍法好劍法!得空儿我得好好學學。”

江源隨隨便便挽出一朵劍花來,笑道:“這有何難?不過是個花架子,舞起來好看,打起來卻完全不中用的。”

公蠣躍躍欲試,學著江源的樣子一擺手腕,劍柄打了個轉儿,竟然從公蠣肩頭飛過,啪嗒一聲掉在背后,差一點划到自己的腳面。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范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蠣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著轉身去撿,忽然腦袋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江源吃了一驚,長劍當啷一聲落地,扑過來叫道:“隆兄,你怎麼了?”見他牙關緊咬,面如金紙,毫不猶豫抱起他便往房間飛奔,並一路安慰,碰上伙計,一邊交代要茶水,一邊囑咐他們快去“請附近最好的郎中”。

公蠣眼睛不能視物,神智卻是清晰的,只是腦袋像要爆炸,喘口氣儿都要憋著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聽到江源如此表現,心中甚是感動。

郎中請來,號過脈,只說是頭風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補腦的食物才是,針灸了一把,開了方子便離開了。聽伙計一口一個“方御醫”,診療費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額外給了賞銀,囑咐伙計送出門去。

又過了一盞茶工夫,疼痛稍解,視力也恢復正常,公蠣睜開眼睛,便見江源一臉焦慮地看著他。一見他醒了,長吁了一口氣,親自動手,擰了溫熱毛巾來,幫公蠣將額頭的汗珠擦拭干淨。

眼疾、頭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麼了,難道鬼面蘚更加嚴重了?公蠣心中不無擔心,但對著江源無法明言,勉强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緊。今日多虧了江公子。”掙扎著起來,要將診療費還給江源,卻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見外。經我手多少銀兩揮霍去了,還差這一點儿診療費?你若當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歸還診療費一事。”又叫伙計送了一盤早桃來,除皮榨汁,一勺勺喂給公蠣。

万万沒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儿模樣的江源,照顧起人來細心体貼,真真儿比女子還周到。公蠣感動得稀里嘩啦,真覺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貧命賤,無以為報。

江源看到公蠣的樣子,笑道:“隆兄是否覺得驚訝?我自幼在外公家長大,外公身体不好,奴仆們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顧,習慣了,最知道臥病之人該注意什麼。”交代伙計,這几日,每天燉上一盅血燕,給公蠣補補身体。待伙計撿藥回來,又親自去煎藥,說恐怕伙計照顧不周誤了火候。

公蠣哪里受過這種待遇,差一點落下淚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49 PM

(二)

公蠣的眼疾頭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復了生龍活虎。兩人實際上本是舊友,深對脾性,很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看戲喝酒,吹牛聊天,從新開的餐館到如林軒請的倌人,從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馬圈的賭檔,公蠣甚至將嬰屍罐子案和壽衣店凶殺案添油加醋編排了一遍,不過將人名隱去,自己的部分換成了他人,引得江源連呼驚奇。

但關于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蠣遲疑几次,最終還是沒有講,他唯恐講了之后,不僅不能證明自己,反而讓江源覺得自己心懷不軌。況且現下有地方住著,有銀兩花著,除了一個忘塵閣掌櫃的虛名號,叫“龍公蠣”還是“隆公犁”對生活並無什麼影響,以公蠣這種懶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種過后,天氣漸熱,各種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伙計買了瓜果生鮮,都不忘照樣送一份到公蠣房里來。江源雖然年紀輕,但見識淵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闊綽,常常帶公蠣出入梨園堂館,參加各種聚會,品茗茶,聽絲竹,賞歌舞,會美人,結識者無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蠣每日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滿腦子都是要學要記的東西,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這日晚上,公蠣同江源一同去了久違的暗香館,自然是江源請客,兩人關系從此更進了一步。

公蠣第一次進入暗香館內堂,只見云頂香檀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玉帶羅衾疊紅帳,軟紗鮫綃映玉人,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優雅清香扑鼻而來,一時眼花繚亂,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學淺,不能形容出万分之一來。

但遺憾的是,離痕姑娘不得空見,只好另換了其他几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著。公蠣雖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几個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鬧騰到翌日凌晨才回來。上午便哪里也沒去,只在房里補覺。一直到午后,方覺得渾身輕松,遂簡單吃了東西,換過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貓女住過的佑天房,同冉老爺的昊天房相鄰。剛行至門口,只聽屋內有人講話。公蠣以為是伙計,敲門要進,卻聽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這半年病得越發嚴重,要是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情況不妙。”

除了那日照顧公蠣生病,江源無意中提起過家里有個外公,公蠣從來未聽江源說過關于家族之事。不過從他行事來看,定然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儿。這個所謂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語,似乎猶豫不決。那人繼續勸道:“少主,此事耽誤不得,須得快刀斬亂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打斷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還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頓了一頓,又道:“這是什麼?”似乎那人拿出了什麼令人驚訝的東西來。

那人鄭重道:“少主,我無意之中發現這個,覺得奇怪,所以拿來給您瞧一瞧……”兩人耳語了一陣,只聽江源道:“收起來吧。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了。”又道:“你回去吧,我這三五日,得空儿便回去。”

那人遲疑了一陣,恭順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幫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聽到那人即將出門,公蠣連忙閃開,躲在一旁,等那人走遠了這才出來,敲門進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准備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間布置得怎麼樣?”

公蠣定睛一看,還以為走錯了:里里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綠的翠色欲滴,紅的嬌艷動人,紫的如錦如霞,花器也別致精細,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競相輝映,不僅雅致生動,更為房間增添了几分清涼。最為誘人的,一個是盆一花雙色的紅白“二喬”牡丹,開得雍容華貴,肆意汪洋,一個是擺著茶几上的兩個小圓白瓷睡蓮,圓葉如蓋,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帶笑的少女,煞是動人。

公蠣捉住“二喬”一頓猛嗅,連聲叫道:“好香!”又捧著白瓷圓缸睡蓮愛不釋手。

江源正對著軟榻把玩什麼,聽到公蠣誇贊回轉身笑道:“喜歡便搬去。”

要是畢岸這樣說,公蠣早不客氣了,但面對的是江源,他卻說道:“什麼花到了我手里,只有枯萎的份儿,我還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江源打鈴叫了伙計來,吩咐道:“把這睡蓮搬一盆放隆公子房里。”不等公蠣推辭,笑道:“牡丹不好養,花期也短,睡蓮卻是個省心的,剛好一人一盆。”

公蠣不勝感激,江源手一擺,道:“你過來看,我今日挑揀的這些小玩意儿,哪個好些?”

公蠣湊上去一看,矮几上堆滿了精致的盆景配件:小風車,小石塔,小拱橋,小亭子,還有一堆長著綠蘚的鵝卵石。公蠣笑道:“原來江兄弟喜歡這個?要去了北市,我給你拉一大車來。”

江源認真地從里面挑揀著,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愛牡丹,又喜歡擺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這種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想挑些精巧的給他。”江源日常總是一副慵懶隨意的樣子,對什麼都不甚在意,唯獨說起外公時,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摯,想來同外公感情極深。

公蠣忙上去幫忙,兩人將造型古朴別致、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來,放入事先准備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無事,我想去宣風坊走一走,之前曾給外公訂購了几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麼樣了,隆兄可否陪同?”

宣風坊算是洛陽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場所,彙集皇家、官方及民間苗圃高手,多奇花異草,尤以牡丹為最,什麼“姚黃”、“魏紫”、“墨玉”等名貴品種皆由此處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公蠣自然一口答應。兩人簡單收拾了一番,在門口雇了馬車,直奔宣風坊而去。

順著洛水而來的河風習習,倒也不顯悶熱。兩人不趕時間,叫車夫放慢了速度,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河邊的風景。

正在評論昨日的兩位姑娘哪個文采更好,忽聽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這儿來!”公蠣一扭頭,只見一個富態婦人伸了雙臂,叫一個躲藏河堤石獅后面的孩童。

原來是二丫。她咯咯笑著,張開雙臂朝婦人扑來,將臉儿埋在她的懷里,神態甚是親昵。

她胖了些,氣色明顯好了許多,額上點了個小小的梅形花黃,很是可愛。公蠣心中雖然替她高興,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見他目不轉睛,笑道:“喜歡孩子?”

公蠣道:“是一個熟人的孩子,以前認識。”目視婦人抱了二丫一邊逗弄一邊走遠,忽見對面路上一個白色影子一閃,公蠣一眼便認出,是那個神秘的冉老爺。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婦人和二丫身后,若是有人注意,便裝作欣賞風景。公蠣本想停車看看,想想又算了,一會儿車輛走遠,冉老爺連同婦人、二丫皆看不見了。

冉老爺白天從不出房門,今日怎麼出來閑逛了?若他真是跟蹤婦人和二丫,所為何事?

公蠣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覺話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著洛水往來的商船。

行至天津橋,馬車一顛,兩人都回過神來。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麼打算?”

公蠣老實答道:“沒什麼打算。我在洛陽無親無故的,也沒個牽掛,走一步說一步罷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陽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于身上的鬼面蘚會不會發作,具体什麼時候離開,有沒有什麼難以割舍的東西,公蠣從不曾深入思考。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只當游玩便好。”

公蠣本想答應,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儿,只怕家教森嚴,約束頗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遲疑道:“這怎麼好意思?我去了,只怕給老人家添麻煩。”

江源臉上沒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態,嘆了口氣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頑劣,外祖寵溺,這次因為一點小事,偷偷從家里跑了出來。如今在外游歷已經半年,一直避開家人的尋找,誰知今天上午買花遇到了正尋我的管家。他說外公因為此事氣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內務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擔心得很,必須得回去看看。”

他看著公蠣,道:“聽管家說,家父對我外出一事暴怒。這次回去,外公自然開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頓責罵。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面子,有外人在場,估計此事便算了了。”

如此盛情之下,公蠣哪能推辭,只好答應。江源笑得一臉陽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帶你回家看看,認個親。”

兩人來到宣風坊。公蠣一見,頓時將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國,只顧大飽眼福。

宣風坊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個個將最好的品種、最好品相的花儿擺放在門口,除了少數公蠣認得,多是些不認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來高,猶如一棵小樹,適合大門大戶的擺放;小株的只有巴掌大,種植在拳頭大的白瓷、青瓷瓶中,只供擺放在書桌、床頭。不管大小,或開得花團錦簇,或果實掛滿枝頭,或長得虯曲別致,那些過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園藝花農的巧手之下,無一不美。

公蠣一路走一路驚嘆,偶爾忍不住問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兩人一路欣賞,來到一家牡丹園前。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過,但他家依然開得極好,碗口大的牡丹爭奇斗艷,嬌艷欲滴。

一個長須老者出來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老者精干矍鑠,頗有些風仙道骨的超然之態,微微施了禮,回道:“公子難得有空,請這邊來。”說著看了公蠣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看著面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儿的牡丹園來吧?”

江源笑道:“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來的。”

胡姓老者帶二人來到牡丹從中,對一些品種詳細做了介紹,什麼粉色的“軟玉溫香”“雪映桃花”,紅色的“洛陽紅”“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黃色的“金桂飄香”“黃晶玉”、復色的“二喬”、“嬌容三變”等等,公蠣眼花繚亂,深恨腹中無墨,不能將這等美色表達出來。

江源興致勃勃,不時咨詢關于牡丹種植之事,老者不厭其煩,一一作答。公蠣不大感興趣,有一句每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盯著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變回原形,盤踞在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夢一個牡丹仙子才好。

江源道:“我寄養的几株,如今怎麼樣了?”

老者帶江源來到苗圃最里几叢牡丹面前,垂手道:“公子來得遲了,天氣漸熱,‘黑花魁’花期已過,再開花最早也要秋季,倒是‘白楓染’,如今含苞待放,拿回去剛好。”

江源指著其中兩株發蔫的牡丹,道:“胡叔叔,那這兩株‘青龍臥粉池’的粉色牡丹呢?”

老者道:“目前看來,兩株都差不多,外形太過一般。”江源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本來打算送這兩株給外公。”

老者微微一笑,彎腰修去一片發黃的葉子。

江源見公蠣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遠遠衝他叫道:“隆兄看中了哪一株?只管挑來。”

公蠣忙擺手拒絕,又去研究一株几乎沒有葉子的“焦骨”牡丹。看著公蠣一臉驚喜,東聞聞西嗅嗅沉醉其中,江源不由笑了。

老者話不多,江源若是不問,他便不響。江源瞧了一陣子,又轉到有關牡丹的話題上來:“四株里面,黑花魁不行,白楓染可以,但我總覺得白楓染不如青龍臥粉池。胡叔叔你是行家,幫我看看到底怎樣。”

老者手撫長須,良久才道:“白楓染藥力過于凶猛,只怕傷身。你先前帶的那株青龍臥粉池,根部已有朽相,藥理不足,倒是剛送來的這株,樣子雖然差些,內里卻隱隱有龍吟之相,更為合適。”

江源隨隨便便道:“那便好,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常叔叔等人皆不看好,說是雜色單瓣,不宜入藥。”

微風吹來,一株半開的“紫玉冠”輕輕搖晃,蹭到老者的衣擺,像是一只乞求疼愛的小動物。老者伸手輕撫,喟嘆道:“培育花木久了,總覺得万物有靈,對這些花花草草也產生了感情,挖了哪一株做藥,都有几分舍不得。不知公子是否有此感觸?”

江源眉頭皺了皺,隨即笑了,懶懶道:“胡叔叔多慮了。”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好吧。”

待公蠣觀賞完畢,江源已經挑好了牡丹,兩株極其名貴的黑色焦骨牡丹,兩株墨紫“黑玉”,一株白色的“白楓染”,還有一株枝葉稀疏的粉色牡丹,說是用來做藥。

公蠣對一株漸變色的“嬌容三變”垂涎三尺,正唯恐養不活,又見每株價格至少十兩以上,頓時蔫了,連連推脫說不可辣手摧花。江源會心一笑,對旁邊一直跟著侍候的小花匠道:“這盆嬌容三變我也要了。”

公蠣極其不好意思,忙道:“這怎麼行?”江源不由分說交付了定銀,道:“麻煩幫我再修剪一下,三日后送到這個地址。”

小花匠忙接過名帖,站在公蠣背后,殷勤地介紹道:“公子好眼力,這嬌容三變,由多株花色雜交,經過分株、嫁接、點灌、培色等多個技藝,整個洛陽不超過三株。早期是豆綠花瓣、鵝黃花蕊,中期從花瓣邊緣開始漸漸變成黑紅色,再過几日,便是紫色,堪比魏紫。”

公蠣愛不釋手,忍不住將鼻子湊到花朵上嗅,忽然察覺到左側一陣疾風,下意識一偏頭,一個大南瓜從天而降,擦著臉頰落下,剛好砸在嬌容三變上,同這株牡丹一起成了個稀巴爛。

原來門口兩個菜販子斗毆,相互踢對方的菜攤,將青菜大蔥什麼的扔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個吃了虧,拿了南瓜砸另一個,不小心丟在了牡丹園里。

老者氣得渾身顫抖,連叫小花匠報官,兩個小販一看闖了大禍,嚇得菜攤也不要了,一東一西逃得比兔子還快。

公蠣眼見嬌容三變從根部折斷,原本嬌艷的花朵同被屎一樣的南瓜蹂躪成了一團花泥,心疼不已。

如此意外,讓人措手不及。老者更是痛心疾首,道:“要想重新培育開花,只怕要到明年了!”

江源眉頭緊縮,道:“胡叔叔切勿動氣,只當是我已經買下了,養育不善吧。”

老者臉色鐵青,許久不言語。

遭遇如此變故,兩人沒了興致,便要告辭,剛上了車,江源又探頭問道:“胡叔叔,我早上從別處買了一株正在開放的二喬,可有哪些要注意的?”

老者涵養甚好,如此暴怒之下,仍竭力做到心平氣和:“忌施濃肥,合理澆水。另外一定要注意松土。”隨手拿起身邊花盤里的一柄木質小劍,在花架上磕了磕泥土,遞給江源道:“用這個吧。”

公蠣忙接過轉遞過去。這柄小劍半尺來長,一條似蛇似龍的怪獸盤踞其上,有爪無角,表情凶惡,獸身為柄,噴出的火焰則為刀刃,劍身縫隙里滿是花泥。公蠣依稀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道:“這小劍好別致。”

老者道:“這劍原本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做木赤霄。”

公蠣贊道:“好名字!不愧是百花之王,用來松土的工具都這麼不一般。”

老者勉强笑道:“原是小老儿胡謅。”

公蠣恭維道:“老丈氣質高雅,養出來的牡丹才能驚艷天下。”又寒暄了几句,兩人告辭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0 PM

(三)

吃過晚飯,江源因為惦記外祖病症,也沒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悶悶地飲了几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沒了江源的陪伴,公蠣百無聊賴,在大廳等了一陣,不見歌舞開始,轉身也回了房。

如此天氣,去磁河游泳倒是正好。可自從公蠣在如林軒磁河河灘發現屍骨壇,對那一片總是有所忌諱,想了想,決定繞到如林軒東側的小水塘去。

這個小水塘位置略偏,雖是個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過來,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干淨清涼。兩岸竹林環繞,四周青苔石徑,隨意擺著几塊大石,最是清靜不過。

公蠣跳入塘中,輕擺身体,只覺微暑頓消,渾身舒暢,在水里或俯衝或潛行,嚇得那些小魚小蝦四散逃竄,開心不已。

游了一陣子,公蠣覺得有些累了,便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閉目養神。

竹林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來了。公蠣一個激靈,身子沉入水底,只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面上。前面那人在竹林邊站住,嘶啞道:“這里僻靜些。你說吧。”

原來是冉老爺。冉老爺仍然穿著長袍,同昏黃的月光融為一色,大熱天的,他也不嫌煩躁。另一個人站在竹林內,公蠣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卻瞧不清長相。

那人不做聲,但從氣氛上來看,他似乎很生氣。兩人沉默了一陣,冉老爺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錯的。”

竹林嘩啦一響聲,一根翠竹被折斷,那人壓抑著怒氣,道:“你找了這麼多年,可找到正確的方向了?”他聲音蒼老,聽起來年紀不小。

冉老爺搖搖頭:“我也不確定,但我相信他。”

那人冷笑了几聲,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憑什麼相信他?”

冉老爺白胖的臉上無一絲表情,聲音也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不憑什麼。我只是一見他便覺得親切。”

又有兩根竹子被折斷。那人低吼道:“你要聽我的!這是千年的祖訓,你忘了麼?”他過于激動,竟然咳了起來。

冉老爺忽然悲憤起來:“我祖祖輩輩聽從桂氏召喚,哪里有過忘記祖訓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奇怪,沙啞低沉之中夾雜著咝咝尖利的雜音,聽起來像好几個人異口同聲說著一樣的話。

怪不得他從來不開口說話。

那人可能覺得口氣重了,換了個口吻,懇求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如今,你我需要攜手。我們都老了,等不得了。”

冉老爺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心急,你以為我不急嗎?如今我儿子死于非命,我恨不得抹平整個洛陽城,可是這事儿急不得,若是單單為報仇,我早已經動手了。”

那人啞然不語,良久才道:“這事儿原是我指揮失誤。可是如今已經八百多年,祖師爺心願未了,我著實心急。”

冉老爺道:“桂平一事,我一直不贊同你。他在洛陽潛伏多年,終于等到那個人出現,可因你急功近利,導致他的流沙棺功虧一簣。”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那日流沙棺啟動,冉老爺半夜拜祭,果然他同壽衣店掌櫃桂平是故交。只是他們似在尋找一個人,是誰呢?冉老爺口中信任的人,又是誰呢?

那人煩躁道:“那晚的流沙棺,不是網住了巫教的魏和尚嗎?另外几個人僥幸逃脫,算他們命大。”

冉老爺似要爭辯,卻被那人打斷:“桂平一事,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不用再提。如今門人只剩你我,我們倆再起分歧,于事無補,你只說今后的打算是什麼?”公蠣心想,這幫組織同巫教不睦,對畢岸來說,倒是個好消息,等明日有空去告訴畢岸,順便再訛些銀兩來。

冉老爺道:“如林軒新住進一個少年公子,從他身上或者能找到什麼線索……”公蠣頓時警惕起來。如林軒新住進來的年輕公子,只有江源。

那人打斷道:“不要節外生枝,這次最后一役,你若能幫我一把,此事便算了了。你儿子的仇,我也幫你一起報了。”

冉老爺低聲道:“我不贊同你的方案。這件事,有些不對頭,只怕我們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而且流沙棺一事,還有諸多疑點,請三思。”這几句話,一反往常的傲慢冷淡,倒有几分恭順謙卑和語重心長。

那人忽然哽咽起來:“我等不得了,真的等不得了……”他悲憤交加,老淚縱橫,拄著竹子的腰也彎了下去:“冉公……我知道我不如你見識廣,年歲大,可是我與你不同……”

冉老爺長嘆一聲,陰沉沉道:“万物有靈,眾生平等,何謂同,何謂不同?”拂袖而去,甚是決絕。

公蠣一日之內聽了兩次差不多意思的話,倒也有趣。

那人嘴巴張了几張,對著冉老爺的背影苦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唉,從小到大,我在你眼里,都不如桂平。”

他蹣跚著慢慢從竹林離開,嘴里哼唱起來,曲調發音同那晚冉老爺在壽衣店門口唱的曲儿一模一樣。

等周圍再無聲息,公蠣爬上岸來。剛才他們說得隱晦,公蠣聽得一知半解,似乎這位喜怒無常的老者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冉老爺的幫忙,但冉老爺卻不大贊同他的做法。兩人的關系也十分微妙,明明聽起來那老者地位高些,但有時冉老爺又對他不甚在乎。

公蠣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冉老爺越發好奇,見他並未回房間,而是搖搖晃晃去了后園,便悄悄跟了上去。

冉老爺站在磁河河邊的一塊大石后,背著手,對著河面,滿臉陰郁。

公蠣最擅長快速滑動而不發出任何響動,很快繞到了石頭的另一側。

冉老爺便這麼呆呆站著,一動不動。大廳的歌舞已經結束,稍微安靜了片刻,又傳來了嬌笑聲,只聽觥籌叮當,酒香四散,竟然難得有酒宴。

公蠣頓時心癢起來,不再理會冉老爺,繞至一棵大柳樹下,打算變回人身,參加酒宴。剛到柳樹后,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黑影弓著身子,小聲叫道:“冉公!”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這里。”

來的竟然是個文弱男子,頭戴書生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看樣子不過一二十歲。男子聽到冉老爺說話,直起了腰,唯唯諾諾過來,衝著冉老爺的背影施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冉老爺。”

冉老爺擺了一下手,道:“免禮。”

月光下,公蠣見這男子生得倒也白淨,不過身形單薄,眼神飄忽,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男子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冉老爺仍未轉身,沙啞著嗓子,慢吞吞道:“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男子低頭道:“她很好。今日見了三位客人,一位是諸軍大總管李敬玄的侄子李唔,一個是上元三年進士、當朝大才子宋之問,另一個是……”他遲疑了一下,道:“是明大夫。”

聽這口吻,明大夫似乎是個比較厲害的大人物。

冉老爺喃喃道:“明大夫,明大夫。”他似乎不敢相信,道:“你確定是明大夫?”

男子期期艾艾道:“暗香館有兩條通道……那些尋歡作樂的客人,出入正門,自有龜奴安排,而几個頭牌姑娘,房間另有一條隱秘通道,專為安排一些不方便暴露行蹤的貴客……”

原來今晚請的歌舞是暗香館的,只是几大頭牌全都沒來,不怎麼吸引人。此男子定是陪同舞姬一起來的,那麼他口里的“姑娘”自然是暗香館的倌人了——這個話題深對公蠣的胃口,他暫時忘了大廳的酒宴,專心致志偷聽兩人談話。

冉老爺沉思了一陣,道:“明大夫,几時來,几時走?”

男子道:“他待的時間不長……午時一刻到,三刻即離開了。”

冉老爺道:“你可曾聽到他同你家姑娘談些什麼?”

男子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低聲道:“您知道,像我這般低賤,怎麼可能……”

冉老爺不再多問,從懷里摸出兩張銀牌來,冷冷道:“鴻通櫃坊的飛錢,一千兩。”

男子默默接過。冉老爺道:“我要見離痕姑娘一面。”

聽到離痕的名字,公蠣更加顧不得了,偷偷溜回大石后頭,順著石縫盤了上去。

男子躊躇道:“這個麼,需要找媽媽,我做不了主。”

冉老爺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你只需要偷偷把這個東西放在她的梳妝台下,什麼也不用做,不用說。”說著拿出一張折疊的齊齊整整的手帕。

暗香館公蠣去過多次,一直無緣得見花魁離痕。這次江源帶著去了兩次,出手闊綽,本以為一定能見,誰知老鴇各種推辭。但越是見不著,越是想見,公蠣只要一聽到離痕兩個字,便覺百爪撓心,恨不得變成原形直接偷窺。

但冉老爺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也對離痕姑娘有想法,讓公蠣覺得甚是不爽,特別當他聽到冉老爺操著難聽的嗓音慢吞吞道“看到手帕她自會來找我”時,心里更是不忿。

男子將信將疑,打開了手帕。手帕里裹著一塊東西,髒兮兮的,依稀能看出是微黃色,中間帶有淡淡的絲狀物,不知是紅絲還是黑絲。男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遲疑道:“這個麼?”

冉老爺冷然道:“照做便是。”腳步蹣跚地離開。男子失魂落魄,呆立良久,才滿臉悲憤地喃喃自語:“我不是要出賣她……我只想帶她離開……”

可惜冉老爺已經走遠,並未聽到。而同長著苔蘚的石頭融為一色的公蠣,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帕:手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同那日公蠣在謫仙樓門檻上看到的一模一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0 PM

(四)

半夜里,公蠣醒了。今日晚飯時陪江源喝了兩盅酒,如今口渴得難受,摸黑起床想倒些冷茶,誰知今天伙計偷懶沒有及時續水,只倒出一杯底來。

喝了這一小口水,更覺嗓子冒煙。公蠣索性拿了茶壺,准備去大堂打些水來,剛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忽聽外面噗的一聲,門廊上掛的燈籠忽然滅了,接著只見一個影子一閃而過,留下一股奇異的淡淡香味,依稀便是冉老爺。

公蠣這才注意到房間門竟然忘了閂,瞬間睡意全無,悄悄在門后站了一陣,這才悄悄探出半只眼睛往外偷看。

果然是冉老爺,他緊貼著柱子,身上的衣服不知怎麼變成了同柱子一樣的紅色,若不是公蠣的眼睛在黑暗中更為適應,斷然難以發現此處還藏有一個人。

剛才公蠣房門的響動顯然驚動了他,他躲在柱子后面良久,確定再無異動時,這才閃身出現。他身体雖然肥胖,走起路來竟然悄無聲息,簡直比公蠣在地面上滑行還要安靜。

冉老爺卻徑直回了房間,再沒出來。

半夜三更不睡覺,搞什麼呀。公蠣嘟囔了一聲,去大堂打了茶水,一口氣喝了好几盅,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回房睡覺。

剛睡了一小覺,公蠣又被尿憋醒了。先還忍著,誰知誰忍越覺得尿急,竟一刻也等不得,只好重新起身。

而離房間最近的茅房也有百十米遠,在后園的樹叢邊上。公蠣弓著腰,一溜小跑去了茅房,解下一大泡尿,這才覺得渾身舒坦。

正要起身回去,忽聽樹林里一陣翻滾之聲,夾雜著喘息聲。公蠣探過牆頭一看,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正打得難分難解,但兩人都小心翼翼,似乎盡量不發出聲息。

半夜三更打架,真是閑得無聊,卻不想自己半夜三更圍觀打架更“無聊”。公蠣溜出茅廁,貓著腰往前湊了湊。

一胖一瘦兩黑影正貼身肉搏,撕、捶、踹、頂,摟抱在一起,在地面上翻滾,所過之處花草倒伏。瘦些那個下手極快,拳頭揮得虎虎生風,但胖些的那個也不可小覷,躲閃騰挪,靈活之極。

仔細一看,胖子竟然還是那個神神秘秘的冉老爺。公蠣心里對他又是厭惡又是畏懼,心里想著要轉頭回去,腿腳卻不由自主往前溜,躲在一蓬荊棘叢后。

離得近了,覺得那個瘦子隱約有些面熟。想了一想,忽然認出是那個賭場認識、曾請自己吃飯並饋贈銀兩的馬夫常芳。

常芳手里握著一把火焰造型的小匕首,左突右刺的,也沒什麼用。而冉老爺猶如閃電附体,渾身的贅肉似乎都充滿了靈動,不僅躲過他的襲擊,很快連這柄小刀也奪了去;但常芳不甘示弱,三下兩下,又重新奪回;冉老爺再奪走,常芳再奪回,兩人摔跤一樣抱在一起,在原地轉了好几圈,誰也奈何不了誰。

公蠣見荊棘叢中有條一尺來長、手臂粗細的枯木,偷偷用腳勾了過來,瞄准時機,趁著冉老爺抬腳之時,瞅准他落腳的位置丟了過去。

誰知冉老爺如同神助,一個擺動,腳落了另一邊,倒是常芳一腳踩在枯木上,身体失去平衡,冉老爺趁機腳下一勾,身体一壓,一拳打在了常芳門面上。

公蠣懊悔地給了自己一嘴巴。眼見常芳無聲倒下,冉老爺騎在他身上,奪了小匕首,朝他胸部刺去,公蠣想也不想,抓起腳下一塊石頭甩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冉老爺后腦。

冉老爺呆了一下,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真是瞄都不帶瞄這麼准的。

公蠣趕緊出來將冉老爺掀翻在一邊,半拖半拉將常芳弄到樹林對面的花徑上,常芳便醒了過來,一腳將公蠣踹開,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接著拳頭便揮出。

公蠣急忙抱頭蹲下,應聲道:“常大哥,是我!”

常芳收住了拳頭,一臉警惕地看了看,終于認出他來,皺眉道:“怎麼是你?”

公蠣堆出一臉的笑:“我住這邊呢。您怎麼在這里同人打架?”常芳忽然躍起,朝樹林衝去。

公蠣唯恐給冉老爺發現是自己下的黑手,忙伸手拉住,道:“那日的銀兩,正要還您呢。”說著一手摸過荷包,誰知荷包里只有二兩碎銀子,只好道:“今日帶錢不夠,我改日湊齊了再還您。”

常芳打斷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朝公蠣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公蠣忙跟上去,小聲道:“您同這個胖子,有什麼過節?”

常芳輕輕松松道:“爭茅廁。不小心尿到了他腳面上,他不依。”

兩人竟然因為這個事情打得難分難解,真是好笑。

回到剛才打斗的地方,冉老爺已經離開,公蠣松了一口氣。

常芳陰沉著臉站了片刻,道:“我走了!”公蠣忙勸解道:“他這人錙銖必較,小氣得很,常大哥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常芳將拳頭握得哢哢響,輕描淡寫道:“男人嗎,打架才能解決問題。”

公蠣愛看打架,自己卻是個不喜歡打架的。聽了這話只好笑笑,討好道:“常大哥住在哪里?”

常芳道:“今晚喝酒喝高了,在通鋪湊合一晚。”簡單同公蠣聊了兩句,揚長而去。公蠣知道常芳性格冷淡,也不以為意,自己回了房間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公蠣一睜眼睛,便嚇了一跳。

冉老爺直挺挺地站在自己床邊,一雙小眼睛陰沉沉瞪著他;耳后鼓起一個雞蛋大的透明包塊,顯然是公蠣昨晚那一擊導致的水腫。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在床上擺出一個打斗的姿勢:“你你你要做什麼?”

冉老爺理也不理,慢條斯理踱著方步來到桌前,撥弄了一下江源送的圓缸蓮花,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走錯門了。”出去的時候將門重重帶上,留下公蠣一個人呆呆發怔。

莫非他猜到是自己丟的石頭?公蠣心中有些忐忑,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算是還了常芳一個人情,他當初贈予的几兩銀子便可心安理得地不還,還是比較划得來,興衝衝起了床,便去通鋪找常芳。

伙計說常芳天未亮已經走了。公蠣便轉身回了餐區,見冉老爺面無表情坐在自己常坐的位子旁邊,忙往后躲去。

冉老爺忽然出聲,朝對面的座位一點下巴道:“坐下。”

公蠣一驚。冉老爺不怒自威,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坐下!”

公蠣唯唯諾諾,斜著坐了半個屁股,擠出個笑臉道:“冉老爺好早!您要吃點什麼?”

冉老爺翻了個白眼,極其無禮地搶白道:“你是伙計?!”

公蠣討了個沒趣,心想難怪昨晚他同常芳因為茅廁一事能打起來,就衝著他這說話的樣子,活該被揍,當下不再多話,招呼伙計要一碟水煎包和一碗粥。

冉老爺卻極為挑剔,不滿意伙計的推薦,圓球一樣滾到爐灶處,左看右看,親自拿了兩個燒餅過來。

今日水煎包煎得剛好,雙面焦黃,香氣四溢。公蠣胃口大開,喜滋滋夾起一個,正要往口里送,冉老爺忽然身子往前一探,打出個巨響的噴嚏,口水鼻涕四濺。

周圍的食客皆看了過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這舉動實在是極為不雅。冉老爺卻淡定自若,旁若無人地抽出一條手帕擦了擦口鼻,連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白白糟蹋了這麼好一碟水煎包。公蠣强壓住怒火,打算叫伙計重新端一碟來,卻被冉老爺一把按住。

冉老爺挑釁地看著公蠣。公蠣一急便有些結巴:“你你什麼意思?”

冉老爺用力一按,將公蠣推坐在坐墊上,傲慢道:“搬出如林軒。”

公蠣覺得不可理喻,聲音不由高了起來:“憑什麼呀?”

冉老爺臉色陰沉,小眼睛如同兩道閃電:“不憑什麼,我不想看到你。”袖子一掃,將公蠣的粥和水煎包一股腦儿推在了地上,冷然道:“伙計,損壞的器具以一賠三,記我的賬上。”

粥灑在公蠣的衣襟和腳面上,燙得他抱腳亂跳,周圍的食客只當兩人斗毆,紛紛躲避。伙計過來勸解,提出免費送二人早餐,被冉老爺一眼瞪了回去。

兩人怒目相向。公蠣思忖,冉老爺喜怒無常,家底豐厚,氣力又極大,無論哪方面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躲開為妙,便自找台階道:“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

冉老爺陰惻惻笑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不要讓我再瞧見你。”

公蠣本來想換個地方吃早餐,可聽了這話臉上甚是掛不住,正想跳起來叫“我還不想看見你呢”,冉老爺飛快出手,一把扣住了公蠣的喉嚨,眼睛瞪得溜圓,一字一頓道:“再多管閑事,小心你的小命儿!”說著一松手,將公蠣甩在坐榻上。

這麼說,他顯然已經知道昨晚公蠣偷襲一事了。公蠣理虧,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揉著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傲然道:“誰愛管你的狗屁閑事!”昂首挺胸,快步逃出了餐區,打算找江源商量下,抓機會好好捉弄下這個驕橫跋扈的白胖子。

剛一出餐區,迎面一個伙計帶著一個小花匠,引見道:“這位便是隆公子。”自己便忙去了。

小花匠一見公蠣,簡單施了個禮,道:“我是幫江公子打理花草的,江公子家里有急事,今天一大早回了鄉下,他托我來給您說一聲。”

公蠣忙問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小花匠道:“公子說,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日。”又道:“江公子希望您不要輕易換了客棧,等他回來再商議回家之事。”

公蠣忙不迭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江源不在,連個幫腔的人儿都沒有。不過別說江源交代不要輕易換了客棧,便是他不說,公蠣也決計不肯遂冉老爺的願退房走人:如此環境優美、飲食方便、玩樂齊全的堂館,走了再想住進來可就難了,再說了,憑什麼要聽那個白胖子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1 PM

(五)

他同冉老爺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好在冉老爺不怎麼出門,公蠣只需在吃飯的時候小心躲著他便可,一時也沒再發生其他大的衝突。

轉眼到了晚上。公蠣下午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養精蓄銳,專等晚上偷窺。

昊天房是如林軒最大的一件客房,房屋的架構同其他房間有所不同:重檐大窗,通風透氣功效極好,重檐之上,有一條兩尺寬的出檐;下面則是一叢叢修剪成球狀的高大綠籬,綠籬下邊便是通向竹林的小路,一半個人隱藏在檐台之上,不僅能夠將房內景色一覽無遺,而且逃跑起來也極為方便。

不料白白守了一晚上,公蠣被夜間的花斑蚊子咬得滿身包,別說離痕姑娘,便是一個鬼影子也不見進出。如此一連三晚,公蠣喪了氣,心想冉老爺就是個吹牛打屁的主儿,欺負欺負伙計還可以,憑借一張手帕哪能請得動離痕姑娘呢?

一晃五日過去。冉老爺雖然不待見公蠣,倒也沒有繼續苦苦相逼。只是公蠣銀兩花盡,江源又不在,這日子過得既寡淡又無趣。

這日晚上,公蠣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聞到一股女子的脂粉香味,頓時一個激靈醒了起來。透過預留的門縫一看,見一個妖嬈女子腳步輕盈,閃身進了昊天房。

離痕姑娘來了?公蠣激動不已,跳出后窗,來到昊天房后,攀著牆縫爬上了外檐。

冉老爺端坐在榻上,道:“姑娘來啦。”

離痕靠在門上,黑衣素發,輕紗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下巴微揚看著冉老爺,一臉玩味之色。

出乎意料的是,大名鼎鼎的暗香館花魁腰身豐碩,四肢也稍顯粗壯,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從露出的眼睛額頭來看,並未如想象中的那般美艷,頂多只是中上之姿。只是勝在淡定大氣。

冉老爺指指旁邊的軟榻:“坐。”

離痕掐著腰肢走了過來,腰身擺動得如風中的柳梢。公蠣的心砰砰砰亂跳,恨不得跑進去將她的面紗揭開,好一睹芳容,以作為日后談資。

冉老爺只給自己倒了一盅茶,道:“上好的云綠茶,請便。”

離痕也不客氣,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道:“那東西,是你的?”

冉老爺面無表情:“是。”公蠣猜想是那晚冉老爺托少年男子送的信物。

離痕斜睨了冉老爺一眼,輕笑道:“倒出乎我的意料。找我何事?”

冉老爺今晚的脾氣好了很多,道:“尋人。”

離痕眼波流轉,道:“這可找錯人了。我一青樓倌人,只會陪人喝酒唱曲儿。”她掃視了一遍,道:“你這里若有琴瑟琵琶,我倒可以獻丑一試。”

公蠣早聽說離痕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極盼她能一展才藝。但看冉老爺房里,除了配置的古玩擺件,連個筆墨紙硯都沒有,更別提絲竹樂器了。

冉老爺道:“不用。我若想欣賞姑娘的才藝,自會去暗香館捧場。”他從身后拿出個叮叮當當的包裹來,一把打開。

公蠣的眼睛直了。數十顆拇指大的正圓黑珍珠,翠綠的翡翠串儿,水色通透無一絲雜質的玉璧、玉佩,嵌寶石的累絲金鳳,掐絲點翠鑲嵌貓眼的蝴蝶步搖,等等,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晃得公蠣眼花。任何一件拿出來,不說價值連城,也夠普通百姓一輩子生計的。

任何女人見到這樣的珠寶,只怕都會雙眼放光。離痕的目光在珠寶上盤桓著,咬著手指吃吃笑道:“那你意欲何為?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說著稍一歪頭,將一縷青絲在手指上纏來繞去。

這舉動挑逗之意甚為明顯,公蠣只聽得耳跳心熱,一心盼望著再來些更火爆的。

冉老爺卻不為所動,重復道:“尋人。”離痕抓起翡翠串儿,拋了個媚眼道:“老價格,一個問題,一件寶貝。”

冉老爺道:“好。”沉默了一陣,道:“誰殺了桂平?”

離痕眉眼含笑地擺弄著珠子,頭也不抬道:“小順子。”

公蠣本正心猿意馬,聽了這話卻是一驚。桂平不是無疾而終嗎?那個膽小害羞的小順子,怎麼可能會殺桂平的元凶?

冉老爺卻未表現出任何驚異,平心靜氣道:“怎麼殺的?”

離痕將翡翠串儿攏在藕段一般的手臂上,晃動著來回看:“桂平假死,那個棺材是留了通氣孔的。小順子不僅將通氣孔用蜂蠟堵上,還更換了有倒刺的長釘。”說著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愛不釋手。

棺材上的通氣孔,有倒刺的長釘……公蠣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躁動和興奮瞬間消失,只剩下沮喪和不安。他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卻偏偏總是聽到。

冉老爺道:“小順子是哪方的人?”

離痕眼珠轉了一下,道:“換個問題。”

冉老爺果然不再追問,道:“龍爺是誰?”

離痕將已經拿起的鳳釵丟進包裹,嬌嗔道:“你要再問這種不該問的問題,今晚的生意可沒法做了。”

冉老爺沉聲道:“是魏緣道魏和尚嗎?”

離痕嗤之以鼻:“他?一個不學無术的混混,不知誰放出這等假消息來,害他白白丟了性命。”

公蠣慌張起來,不知道該信離痕還是信畢岸。

冉老爺的臉有些陰沉,道:“江源什麼來頭?”一聽提起江源,公蠣忙支起耳朵。

離痕道:“狐族。”若不提這茬儿,公蠣几乎要忘了江源是白狐這件事。

冉老爺道:“他們來洛陽所為何事?”

離痕道:“長輩生病,來找藥引。”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映照著燈光,嬌滴滴道:“這個做個流蘇簪,定是極美的。”。

公蠣垂涎欲滴。冉老爺道:“螭龍是誰?”

離痕拿起步搖在頭發上比划,嬌聲道:“目前有兩種傳言,一說螭龍早在十年前已死,一說螭龍重現洛陽,隱身市井。但具体是誰,正在核實。”

冉老爺皺了下眉頭。離痕撒嬌道:“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您不滿意,可是我知道的就這麼多。算您半個問題好啦,我再額外透露些信息給你,算是另一半。”她抽出手帕,小心地將珍珠包起來,“今年春季,暗香館畫舫出游,有個下等倌人意外落水,被龍形生物所救,還附身了一陣子。我猜想,這個極有可能同螭龍有關。”

公蠣差點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嗤”。

冉老爺不再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忘塵閣如今異軍突起,巫教多人折在他手上。聽說忘塵閣有兩個掌櫃,可有什麼過人之處?”

離痕拿起步搖,抖動著上面精致的蝶須,道:“有些官府背景,如今連巫教都躲著他們。兩個掌櫃,一個本事極大,另一個卻是個草包。”接著抬頭嫣然一笑,道:“聽說忘塵閣的畢岸相貌俊美,人卻死板,不解風情,我正惦記著哪日見他一見呢,瞧瞧他到底是真的心如枯槁,還是故作清高。”

公蠣還沒來得及為“草包”二字憤憤不平,已經為她的嫣然一笑而傾倒——她笑起來眉毛彎彎,一雙眼睛若春水含煙,竟然是難以言說的嬌媚,一瞬間,公蠣甚至想起了那個以媚术見長的銀姬趙婆婆。

再問下去,都是些陌生的人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同巫教或者其他不被官方承認的教派有關。公蠣不感興趣,調整了下姿勢,正准備溜下去,忽然覺得耳朵癢癢的,接著一股淡淡的丁香味道扑鼻而來。

公蠣如同被電擊了一般,屏住呼吸慢慢轉過頭去。一張精致的小臉從房檐上倒吊過來,正在自己的耳后,垂下來的發絲散發出清冽淡雅的丁香味道。

她一看到公蠣轉過頭,馬上嘟起嘴巴豎起食指,示意噤聲,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接著翻身落下,擠在公蠣身邊。

公蠣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軟和溫熱,不由顫抖起來,差點跌下重檐。她看也不看,一把按住,五指如同彈琴一般在他肩頭彈動了几下,白嫩的指尖泛出玉一樣的光澤。

公蠣喉嚨發緊,臉儿發燙,他拼命地眨眼,不讓眼淚流下來。想象了無數次的場景,又一次不經意地出現了,匆忙之下,公蠣竟然張口結舌,完全想不起自己要問什麼。

可能是公蠣的緊張驚動了她,她回頭面帶嬌嗔地看了公蠣一眼。

只此一眼,公蠣覺得有一生那麼漫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2 PM

(六)

房間里,冉老爺同離痕的對話還在繼續,包裹里的珠寶几乎盡數歸離痕所有。但公蠣已經完全不在意房間里的花魁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盡量縮起身体給她留下更大的空間,讓她躲藏得舒服些;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她光潔的小臉;在心里一遍遍重復想要問她的問題。

她身上的氣味,美好得讓公蠣想流淚。公蠣甚至盼望房間里的兩人一直就這麼談下去,永遠不要停下。

她忽然驚了一下。公蠣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冉老爺騰地站了起來,陰冷的眼睛正盯著兩人藏身的地方,接著如同鷂子一般扑了出來。

她扭身便要往下跳,但一看到下面黑黢黢的綠籬,遲疑了一下。公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想也未想抱起她徑直跳了下去。

原本需要借助綠籬緩衝才敢跳下的高度,公蠣竟然輕飄飄抱著她安全落地,而之前設計好的逃跑路線,在匆忙之下早已被拋之腦后。

公蠣不知道自己逃得有多快,只感覺到耳邊風聲和夜色中匆匆倒退的樹木和房屋。直到再也沒有任何關于冉老爺的氣息、聲音,這才停了下來,低頭一看,她躺在臂彎中,黑寶石一樣的眼睛帶著點笑意,調皮地看著他。

公蠣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想要將她放下,卻因為過于緊張,雙臂同時松開,她尚未站立,就此向下墜去,公蠣一個彎腰,在她落地之前又抱了起來,趔趄了好几下才站穩,比剛才抱得更緊了。

她似乎覺得很好玩,仰臉看著他,輕笑道:“你放我下來呀。”

公蠣臉儿通紅,慢慢地將她放下,語無倫次道:“你,你好嗎?……在下,在下見過姑娘。”躬身施了一個大禮,几乎張嘴便要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里,卻覺得唐突,生生咽下去了。

她拍了拍衣襟,張望道:“怎麼在這里?”

公蠣一看,自己竟然抱著她來到了北市后面的土地廟,尷尬道:“這里……這里安全。”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窄袖胡服,領口和衣擺繡有淺紫的丁香花。

土地廟唯一的一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讓人既看得清神態,又剛好掩蓋了公蠣的窘迫。

她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公蠣:“多謝啦。”嘴巴嘟起,帶點嬌憨的模樣,道:“不過我們算是同行。”

公蠣看著她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一陣頭暈目眩,恨不得跪在她腳下,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定然會臉紅:他像一只找到主人的小狗,恨不得將尾巴搖出風來——若是他有尾巴的話。

她歪頭看著公蠣,命令道:“說,你躲在哪里做什麼?”

公蠣一哆嗦,回過神來。但自己怎麼能說是為了偷看花魁離痕呢,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卻哂道:“眼饞人家的珠寶,是不是?”

公蠣雞啄米一般點頭。她眼神中帶著一點點嘲弄,嘴角稍稍下撇,形成一個絕美的弧度,原本稚嫩的臉多了一絲成熟的冷酷。

公蠣不由為自己的俗氣而羞愧,越發覺得她超凡脫俗,不容褻瀆。

她忽然轉過身,道:“走啦。”

一股熱血衝上公蠣的腦袋,公蠣叫道:“等一下!”她停住了腳步,懶洋洋道:“還有什麼事儿?”

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公蠣激動不已,雜亂無章地說道:“姑娘你尊姓大名?……我……我叫龍公蠣,今年二十三歲,單身一人,尚未婚配,現住在如林軒聞天房……你家住何處?我們何時……何時可以再見面?”話一出口馬上又后悔,什麼“尚未婚配”,這種話怎麼能脫口而出?

她回過頭來,眯起眼睛問道:“你叫什麼?”

公蠣卻遲疑了起來。如今身份被掉包,忘塵閣掌櫃另有其人,若畢岸不實心幫忙,只怕掌櫃之位難拿回來。她轉過了頭,重復道:“你叫什麼?”

公蠣沮喪道:“我……我叫隆公犁。”連忙趕著繼續追問:“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心里卻擔心得要死,唯恐她不肯告知。

誰知她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我叫阿意。大你一歲。”

公蠣驚訝道:“大我一歲?”單看她的模樣,不過十七八歲,但偶爾的眼神又凌厲冰冷,讓人瞧不出真實年齡來。

阿意下巴一揚:“不信?”杏眼微睨,長長的睫毛在明淨的臉上留下一圈陰影,微微翹起的粉嫩嘴唇泛出潤澤的光,同去年秋天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公蠣忽然熱淚盈眶,正了正心神,强笑道:“阿意姑娘麗質天成,看著倒比在下小好几歲呢。”

阿意指著他的鼻子,傲然道:“叫姐姐。”

公蠣本有些叫不出口,但一看她的表情,張口道:“阿意……阿意姐姐。”

阿意忽然拍手笑道:“傻瓜!騙你呢!”公蠣嘿嘿傻笑,嘴巴反倒流利了些:“我就說吧,你怎麼可能比我還大。你住哪里?我送你。”

阿意收住了笑,正色道:“喂,我說了你要叫姐姐!”公蠣眉開眼笑,道:“好好好,阿意姐姐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忽見一隊巡夜的官兵過來,忙拉著她閃入松柏林里。

她的手柔弱無骨,指尖帶著一點涼意。公蠣不敢用力,又不舍得松開,很想問問她血珍珠、鬼面蘚有無發作,可說出來卻變成了:“你……你近來好嗎?”

官兵腳步聲漸遠,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很好啊。你認識我?”

公蠣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她一張精致的臉顯出冰晶一般的質感,如同冰雕,帶著一絲隱隱的病態,疼惜至極。

阿意對公蠣是搖頭還是點頭並不在意,或許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個底層小無賴搭訕女子的低劣伎倆而已。

她有些心不在焉,朦朧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比起嬉笑,更讓人心動、心疼。

公蠣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小心翼翼問道:“你今晚去如林軒所為何事?或許我可以幫你。”

阿意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公蠣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問道:“你住在如林軒?”

公蠣連忙點頭。阿意撥弄了一下頭發,帶著一絲攝人心魄的香味:“我的一件小玩具丟啦,就在如林軒,我去尋找。”

公蠣巴不得有個效勞的機會,連忙問道:“什麼玩具?我來幫你找。”

阿意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不值錢。”從懷里摸出一把火折子,熟練地打著,然后蹲下,拔下頭上的紫玉丁香花簪在地上畫了一個圖案,道:“喏,我的小木劍。”

雖然寥寥几筆,公蠣一眼便認出,正是江源用來掘土養花的木赤霄,剛想問問她的木赤霄如何丟的,她已經收了火折子,站起身隨意將簪子插在鬢間,不耐煩道:“走啦走啦。別跟著我!”扭頭便走。

公蠣不敢去追,急切道:“我找到了如何送給你?”

她頭也不回道:“明天傍晚你在此地等我吧。”腳步如飛,拐過街道消失不見。

公蠣貪婪地嗅著空氣中殘留的丁香花味,心情如潮水般洶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3 PM

雙面佣

(一)

如林軒內,輾轉反側、心情澎湃的公蠣,很輕松地完成了今年的第二次蛻皮。新的皮膚油亮油亮的,閃著金屬般的光澤,腹部細膩紋理的觸感更加敏銳,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同上次與玲瓏相戀不同,這次公蠣沒有那麼多的患得患失、猶豫躊躇,當然,上天也根本不曾留給他猶豫躊躇的時間和機會,便突如其來地將阿意帶到了他的面前。什麼暗香館、離痕,什麼巫教、巫术,甚至連胖頭、畢岸,公蠣統統拋在了腦后,如今他的心里,只有阿意一個人。

至于木赤霄,公蠣多次看到它出現在江源房間的牡丹盆里,隨隨便便插在泥土里,若不是造型別致些,同普通的鏟子、棍子沒什麼分別,料想公蠣自作主張送人,江源也不會說什麼。因此第二天一早,公蠣候在門后,一看到小花匠提著花肥打開江源的房間便忙跟了進去。

花儿開得嬌艷,公蠣卻無心欣賞,繞著各色花盆走了好几圈,也不見那柄木赤霄。

小花匠正忙著,不得不不停地為他讓路,忍不住道:“隆公子,您找什麼?”

公蠣用手指捻著泥土,故作在行道:“這盆要松松土才行。翻土用的小木劍呢?”

小花匠遞過來一個竹木小鏟子,道:“用這個吧。”

而那柄木赤霄,卻怎麼也找不著。

木赤霄沒找到,讓人格外焦慮。公蠣茶飯不思,心思恍惚,不是坐著發呆,便是煩躁地兜圈子。一直堅持到中午,實在忍不住了,趁著大家伙儿都去吃飯的工夫,一晃變回原形,從天窗的通氣孔鑽入江源的房間內。

江源待自己不薄,偷偷摸摸去人家房間里拿東西,盡管是個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這行徑也著實過分。公蠣有些不好意思,憑空對著江源愛坐的位置施了個大禮,嘴里念叨道:“江兄弟,我借你的木赤霄用用。等你回來了,我好好給你賠個不是。”

說出來之后,心里慚愧稍減,細細將木赤霄可能放置的地方找了一遍,甚至將抽屜、衣櫥都翻找了,也不見它的影子。

江源作為世家公子,吃的用的果然不同,衣服、鞋子、腰帶、帽子頭冠,甚至佩戴的飾品,都是整套搭配好的。櫃櫥里光是上等好茶便有好几種,分類包好,並配有精致茶具,讓公蠣羨慕不已。同為非人,自己怎麼如此寒酸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翻來覆去尋了三四遍,木赤霄仍不見蹤影。公蠣煩躁得能夠聽到痱子爆出的聲音,索性跑去床邊,將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翻將了過來。木赤霄沒找到,卻抖摟出一個綠綢布包裹的東西。

公蠣打開一看,是個扁扁的木匣子。鏟花泥的木赤霄,自然不會裝入匣子放在床上,不過公蠣素來好奇,便將匣子打開,頓時驚喜不已。

原來是自己的泥人像,只有半尺來高,但做得極為精細,眉眼如生,同自己容貌沒變時一模一樣;身上穿著一件小小的月白色襦袍,系同色腰帶,連腰里那塊小玉佩都是螭吻珮的縮小版,十分好玩。

公蠣早聽說碼頭有人捏泥像,只要買家站在面前,片刻工夫便原模原樣地捏出一個小人儿來,只是一直未得空去見,也不知江源何時去讓人捏了一個回來。

公蠣想要拿走又不好意思,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覺得身形不夠修長,衣服也不夠飄逸,若是自己在場,定然效果更好。這麼一瞧,公蠣又覺得帽子有些怪異。

公蠣不喜歡戴過于繁雜的帽子,頂多冬天戴個硬翅襥頭,若是夏天,便只用簡易頭冠束發,又清爽又方便,而這個泥像卻帶著個有長長后帷的幅巾,像個笨重的武士,大大影響了整個泥像的形象。

公蠣試著撥弄了一下帽子,發現帽子同泥像本身有些縫隙,隨手折了一小枝月季,將帽子一撥。

帽子一動,原來它同泥像不是一体的。公蠣小心翼翼兩邊慢慢撬動,竟然將整個帽子都撬了下來。

去掉了帽子,公蠣卻愣住了。這竟然是個雙面泥人,后腦勺被幅巾遮住的地方,還有一張臉。而這張臉,一眼看上去,同自己如今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但卻青面獠牙,表情凶惡,如同廟里的小鬼儿一般,帶著一股邪氣,特別是眼睛鼻窩處兩塊明顯的黑斑,十分刺眼。

除了幅巾可單獨拆卸,其他如衣服、靴子、小玉佩等,都是一体的,並不能剝離下來。公蠣湊近了嗅,隱約聞到有一絲血腥味,特別是背面那張同自己現在比較像的鬼臉,黑斑似乎是血沁進去造成的,但若說有其他的異樣,公蠣卻實在瞧不出來。

誰這麼無聊,捏個自己的雙面人像,還把后面那個捏得如此丑陋邪惡?公蠣摸著臉上的黑斑,心中更加煩躁,將帽子給泥人戴上,放回匣子里包好。

不料卻發現,包匣子的包裹一角,竟然繡有“忘塵閣”三個小字。

雙面泥人難道是畢岸捏的?

這麼說,畢岸等人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們到底是何居心,非要說自己是隆公犁?——莫非,莫非當日自己在壽衣店撿到身份文牒,也是畢岸故意安排的?

公蠣只覺得心驚膽戰,忙將思緒轉到其他地方上去,嘴里念叨著找木赤霄要緊,這些都是小事儿,不值得傷腦筋。

轉眼到了下午,公蠣仍然沒找到木赤霄,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認真回憶了一下最后一次見到木赤霄的時間,記得冉老爺同常芳打架那日中午,公蠣還曾拿那玩意儿掘土,第二日便不見了。忽又想起,那日晚上,兩人曾對著一個火焰狀的小匕首爭來奪去,記得小匕首表面相當喑啞,顯然不是金屬制作,難道——難道他們打架用的木赤霄?

公蠣仔細將那晚打架的情形過了一遍。不錯,定然是江源忘了將木赤霄收回去,冉老爺在廊前看到,便據為己有。而后同常芳因為撒尿起了爭執,兩人打起來,冉老爺便用這個護身。

而最后自己打暈冉老爺,拖走常芳時,小匕首還在冉老爺手上。

公蠣沒費什麼工夫,便進入了冉老爺的房間。冉老爺不在,房間里沒有多余的衣物,也沒有公蠣想象的大包金銀珠寶——估計已經全部給了離痕姑娘——公蠣一路分辨著花泥味道,極其順利地在枕頭下找到了洗得干干淨淨的木赤霄。

回到自己房間,公蠣飯也未吃,匆匆忙忙洗了澡,換了衣服,几乎一路小跑往土地廟趕,中途特意拐到北市那家門口搭有丁香藤架的花鳥鋪子,趁人不備折了一大把丁香捧著。

等公蠣氣喘吁吁來到土地廟前,天色尚早。西斜的陽光已經不再炙熱,帶著點暖洋洋的溫熱灑在松柏蒼勁翠綠的頂上,留下一抹金色。

公蠣將丁香抱在胸口,在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香中閉上了雙眼。

已經過了亥時。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和乞討者,橫七豎八地擠在門前的青石條上,發出輕微的鼾聲,公蠣獨孤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拉得細長,顯得極不協調。

丁香有些發蔫,部分花儿已經軟趴趴地垂下了頭,同公蠣一樣沮喪。公蠣手心的汗,將木赤霄的手柄浸得黏糊糊的,只好不時地在衣襟上擦拭一番,將衣襟搞得皺巴巴的。

腳踝已經發麻,公蠣靠著一棵松樹慢慢蹲下,像個鄉下進城的老農蹲在集市旁售賣根本無人購買的貨品,茫然的眼神,無助的姿態,顯得極不成体統。

閉門鼓敲過,公蠣仍然擺著這個姿勢。一個瘸腿乞丐在旁邊等待良久,終于一瘸一拐過來,將公蠣往旁邊一掀,氣憤地道:“這是我的位置!”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蠣小心地護著未掉落的丁香,爬起來繼續引頸張望。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阿意也沒有出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4 PM

(二)

公蠣覺得自己著了魔,但是卻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時,他帶著滿身臭汗和泥土,迎著陽光返回如林軒時,都沮喪地想,今晚不來了。木赤霄,這麼個小玩意儿,阿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蠣的見面之約。但是一到傍晚,公蠣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帶著木赤霄來土地廟前等待。

七八天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將近立夏,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泥土的腥味和麥秸的甜味,原本溫和的陽光徒然熾熱起來,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躍著,像有一把針尖在刺,又癢又痛。

可是心里會長痱子嗎?公蠣很想問問那些常人,卻懶得說話。那種刺痛煩躁的感覺,讓公蠣絕望。

冉老爺曾經過來質問公蠣是否進入他的房間,公蠣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個傲慢的白眼,說來也怪,冉老爺竟然沒說什麼,陰鷙地盯了他一陣,就此走了。

他每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如林軒吃早餐時,常常看到冉老爺不遠不近地坐在不遠處。有時他在土地廟發傻時,偶爾也能察覺到冉老爺的身影。毫無疑問,冉老爺在偷窺他、跟蹤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蠣將木赤霄別在腰間,一副“你要來搶我便拼命”的勢頭。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將他房間的花打理得齊齊整整,不用公蠣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訴公蠣,江公子原本說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過去,只怕他不會回來了。而忘塵閣,仿佛已經忘記了公蠣,從畢岸到胖頭,沒有一人來問過他的日常,仿佛他同忘塵閣沒任何關系一樣。

土地廟漸漸成了公蠣日常的一部分。吃過中午飯,小小的午休一陣,他便到土地廟候著。他的一身整潔和相對講究的衣著,同周圍的髒亂差格格不入,不過公蠣的一臉呆相,以及身上那種無意識的好奇和生機勃勃,很快便掩蓋了這種差距,而同周圍的乞丐、流動攤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這日中午,公蠣早早來到了土地廟。

原來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塵閣。畢岸同阿隼仍然不在,遠遠看到汪三財、假公蠣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三人各司其職,配合甚為默契,心中頓時又酸又苦,几乎想要衝進去,但想了又想,還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公蠣不想回客棧,街上晃蕩了一陣,還不忘偷偷折几支街邊盛開的月季,捧著來到了土地廟。

土地廟前香火正旺,來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底層百姓,几家賣香燭紙錢的老嫗,一家賣弓箭的啞巴,還有些賣燒餅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販,無精打采地坐在攤前打著盹儿。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會來。公蠣環視一周,重重地嘆了口氣,茫然地看著手中月季嬌艷欲滴的花瓣。

賣南瓜的豁牙駝背小販熱情地同公蠣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嘗嘗鮮?”他牙齒漏風,把“早”讀成了“找”。

公蠣擺擺手,懶懶道:“多謝啦,我不愛吃南瓜。”

一個小販挑著高高的竹屜,探頭賠笑道:“客官,麻煩借個過儿!”公蠣連忙躲開,站在甬路邊的松樹下。

原來是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滿頭大汗,以手做扇,四處張望了下,可能見周圍游客不少,嘴里念叨道:“先擺這里好了。”熟練地將兩個半人高的竹屜在樹蔭下擺好,拿出几只捏好的小狗、小豬、小馬什麼的,插在對外一側的竹筒上,接著拿出紅黃白黑等各色彩泥來,以小鑷子、小剪刀等為工具,三下兩下,捏出個輕紗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儿來,用竹簽一扎,照樣插在竹筒上。

原來是個捏泥人儿的。他見公蠣目不轉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說著,手里不停,捏了一朵紅艷艷的月季出來塞給公蠣,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樣,不仔細看難以分辨。

公蠣伸出拇指贊道:“好手藝!”

捏泥人的一張粗糙大臉顯出討好的表情,訕訕笑道:“讓您見笑。”瞄著公蠣,挖出一團團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筆描描畫畫,很快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捧著一束月季,滿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蠣麼?

豁牙小販也過來湊熱鬧,道:“您也捏一個我來瞧瞧,我拿一個南瓜來換。”

公蠣忙摸出三文錢來,拿著小泥人儿愛不釋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動,問道:“你會不會捏雙面泥人儿?”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開玩笑呢。怎麼會有雙面泥人。”拉過脖頸搭著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經道:“我可是正經的手藝人,從來不做歪門邪道的事儿。”

公蠣本來是隨口一問,聽捏泥人的話里有話,疑惑道:“雙面泥人儿,能是什麼歪門邪道的事儿?”

捏泥人的表情怪異,搖頭不答。恰好一個進香的佝僂老婦牽著一個小女孩過來買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只擬人樣儿的小羊,接著又有几個滿臉汗道子的孩子圍上來,嘰嘰喳喳每人挑了個走了。

捏泥人的本來只是路過歇腳,沒想到生意還不錯,樂呵呵的十分開心。公蠣等這撥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錢道:“麻煩再幫我捏個瀟灑飄逸些的。”

捏泥人的一口應承,嘴里嘟囔道:“要瀟灑飄逸的……抬頭,挺胸,衣擺隨風飄起……”看他長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來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狀元。公蠣連聲驚嘆,大贊他手藝好、心靈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開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

原來這侏儒因為容貌丑陋,常被嘲笑戲弄,剛才也是因為被北市几個小混混驅趕,這才匆忙挑著竹屜來到了土地廟這個相對僻靜的地方。他見公蠣衣著華美,氣質不凡,原本有些膽怯討好之意,但公蠣不僅沒有架子,反而對他贊揚有加,令他頗有几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公蠣索性充一把豪氣,在旁邊瓜果攤上買了兩個新鮮的大桃子,給了他一個,趁機問道:“雙面泥人怎麼回事,老哥說來聽聽?”

聽到自己被稱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咧嘴傻笑起來,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按照祖訓,無故不得制作雙面泥人。”

公蠣熱情地將桃子上的絨毛擦拭干淨塞給他,道:“我瞧著挺好玩的,一面人臉,一面鬼臉。”捏泥人的臉色一變,道:“鬼臉?”

公蠣道:“是啊。可有什麼不妥?”

豁牙小販插嘴道:“您在哪里看到的?”

公蠣輕描淡寫道:“在一個朋友那里。要不,你幫我也捏一個?”

捏泥人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從來不做這種生意。”公蠣越發好奇,道:“不就是個普通的泥人麼,我出兩倍價格,回去送給我家小妹。”

捏泥人的老實巴交,搓著手躊躇良久,小聲道:“公子,我這麼跟您說吧,您說的那個算是泥人手藝的一種,叫做雙面俑,用來制作邪祟的。”

原來捏泥人的同木匠、鐵匠這類技藝性工匠一樣,都是有些看家本領的。特別是捏泥人,最早屬于巫术的一個小小分支,專為制作陶俑、冥器,后來隨著巫术被官府打擊轉入地下,捏泥人因為其觀賞性和藝术性,漸漸從制作巫人陶俑工藝中分離出來,成為市面上尋常的小手工藝品。但若轉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嚴格的行業規范,所謂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蠱毒蟲不捏,三是雙面泥人不捏。

公蠣沒料到一個小小的泥人行當還有諸多規矩,疑惑道:“開玩笑,這麼個小泥人,有什麼邪祟的?”

豁牙小販賣著菜還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這行當水深著呢。”

捏泥人的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囁嚅道:“要是……要是誰被捏了雙面俑,就要……就要倒霉。”

公蠣感到奇怪,道:“怎麼倒霉了?”

捏泥人的面露難色,遲疑了一陣,將公蠣拉到一邊,比比划划道:“我聽我爹說的,雙面俑,邪氣得很……捏一個雙面的泥人儿,用那人的頭發、指甲燒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攪拌,這世上便會出現同那人一模一樣的人。而他本人容貌就漸漸變成背后那張臉……慢慢地就被人給替換掉了……只有最貼近的人,才能做得了雙面俑哩。”

他說得雖然夾纏不清,公蠣卻聽得心里發涼。若雙面俑之說確有其事,那麼能夠拿到自己指甲、頭發和掌心血的,只有忘塵閣等人。胖頭是可信的,除了胖頭,自然就是畢岸和阿隼。

難道畢岸后悔給了自己半個當鋪,故意趁機拿回去?

可是那晚自己親眼看到假公蠣與王翎瓦協同盜墓,分明同巫教有關系。而畢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蠣親歷的,便除去了好几個巫教的關鍵人物,怎麼可能因為半個當鋪,容忍巫教安插一個棋子在忘塵閣內呢?

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怪不得自己過得一天不勝一天呢。

捏泥人的見公蠣神色有異,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搖晃著碩大的腦袋,神神秘秘道:“我最愛聽我爹講故事。他說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員外家財万貫,日子過得可美哩,不過几代單傳,只有一個儿子,倒是侄子一大幫。其中一個侄子……”

公蠣接口道:“侄子垂涎他家儿子的家產,用了雙面俑將他儿子替換了?”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睜大眼睛道:“就是哩。您也聽過這個故事?”

公蠣嗤之以鼻:“我沒聽過,不過聽你一說便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捏泥人的像個孩子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公子真聰明!”

豁牙小販不失時機地對捏泥人的表示鄙視:“你以為人都跟你似的,個頭不長,腦子也不長?”

捏泥人的回嘴道:“長高有什麼用?駝個羅鍋儿,還豁牙漏嘴的。”說著咧著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齊的大板牙。

小販上下唇將牙齒一包,悻悻地閉上了嘴。

畢岸要拿回半個當鋪,只管拿回便是,值當如此大費周章嗎?公蠣無心聽他們玩笑,心中猶如一團亂麻,又問道:“你爹幫人做過這玩意儿嗎?”

捏泥人的板上了臉,認認真真道:“這個決不可能。我爹可是正儿八經的生意人,違背祖訓,是要被祖師爺懲罰的。”

公蠣見他一臉傻相,寬腦門,大扁臉,像個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種身体智商皆發育稍顯遲鈍之人,便道:“你說的這種,我卻不信。若是我就捏一個普普通通的雙面泥人,不用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摻和在里面,擺在家里,能有什麼?你只管捏來看看,出什麼事儿我決不賴你。”

捏泥人的臉上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氣,猛眨眼睛,道:“這個,這個,按照祖訓,我是決計不能捏雙面俑的……你別求我,別求我……”嚇得收拾東西,挑起擔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豁牙小販終于不用掩蓋牙齒缺陷了,點著自己的腦袋,道:“公子,你別聽他瞎咧咧,他這里有毛病哩。”

公蠣失了興致,同豁牙小販敷衍了兩句,拿著泥人儿和月季,來到慣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那個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公蠣無精打采,腦袋如同灌了鉛,沉甸甸的,心里清楚一大堆的頭緒需要理順,卻懶得多想。

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自己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呢。看著斑駁樹蔭下單薄的影子,公蠣第一次覺得孤獨。

青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公蠣心中一喜,頓時親切之意,忙發出咝咝的招呼聲,意思是“近來好嗎”。

那條曾經幫過公蠣的小白蛇顫顫巍巍探出半個腦袋來,膽怯地看了一眼公蠣,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公蠣正巴不得找人說說話,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纏繞在手臂上,用蛇語道:“那日一別,好久不見。你怎麼不來找我?”

小白蛇卻躲開了,縮在青山板離公蠣最遠的角落里,搖晃著腦袋。

公蠣覺得奇怪,咝咝道:“你怎麼了?”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盤起身体,吞吐著蛇信。公蠣看了看自己,衣著鞋帽、配飾裝扮並無特殊之處,唯一少了螭吻珮。想了想,將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儿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來呀。我不會傷害你的。”

誰知小白蛇如同見鬼一般,竟然不顧青天白日的,跳躍著竄出石板縫隙,溜著地面驚慌地扭動,找到一個鼠洞一頭鑽了進去,引起几個行人高聲尖叫。

這讓公蠣又納悶又傷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5 PM

(三)

已經亥時,一彎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透過松柏間隙在地面上投下朦朧的光斑,公蠣怎麼看都覺得像一顆顆破碎了的心。月季在手中握了這麼久,除了那朵彩泥的,其他的已經發蔫,公蠣將蔫了的月季放在松樹下,抖了抖站得僵直的雙腿,耷拉著肩膀離開了土地廟。

閉門鼓尚未敲響,趕得緊的話,還來得及回如林軒休息。公蠣走在狹窄的小巷子里,想象著自己孤獨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由顧影自憐起來。

這條路雖有些偏僻,卻近了很多。繞過前面一個大荷塘,再穿過一片長長的槐樹林,便是如林軒的西側。有棵大槐樹枝干傾斜,長長的枝椏几乎觸碰到如林軒客房的房頂。公蠣半夜宵禁時刻回來,或者早上不想被伙計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便順著大槐樹潛回房間,收拾干淨了再露面。

月色下,荷葉亭立,早開的荷花散發出脈脈的清香。如此傷心欲絕的情況下,公蠣仍忍不住跳下河沿,伸手去摘離岸最近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剛一彎腰,荷花忽然一擺,瞬間沉進了水下。接著濃密的荷葉扭動起來,水面劇烈翻騰,碩大的水花扑了公蠣一臉。

公蠣只當是有池塘里大魚,扒開荷葉一看,卻是個人,臉朝下埋在水中,手腳用力扑騰,但似乎不得法,明明水淺得很,卻總是站不起來。

這些笨蛋凡人,一落水便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公蠣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的頭發往后一拉,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帶著泥沙的污水來。

竟然是冉老爺,真是哪里都能碰上他。可是他怎麼會掉在荷塘里?

公蠣雖然討厭他,但也不能見死不救,費盡力氣,才將肥碩的冉老爺拖出荷塘,弄得一身塘泥。

冉老爺雙目緊閉,肚皮如鼓,臉上和手臂裸露的地方划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皮膚泡得發白起皺,看這樣子若是再晚半分,只怕便溺死在這個偏僻的池塘了。公蠣洗了手,轉身要走,看他似乎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只好將他翻了個身,在他背上用力踩了几腳。

冉老爺肚子咕咕作響,嘔出一大攤水來,費力地解開脖子的衣扣,趴在地上劇烈喘氣。

公蠣看到他比自己還慘,有些幸災樂禍,道:“這里游泳好玩吧?”

冉老爺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公蠣朝他踢了一腳,道:“喂,以后不許偷偷摸摸跟著我!”另選了一朵荷花摘了,一邊嗅一邊走。

誰知這冉老爺剛才還半死不活,轉眼便恢復了原狀,爬起來攔住了公蠣的去路,極其傲慢道:“站住!”

公蠣氣急敗壞道:“干嗎,想打架?”一眼瞥見從他衣襟里滑出一件掛飾,失聲道:“二丫的東西,怎麼會在你這里?”

他的脖子里,掛著一件月牙狀的東西,環形溝壑,晶瑩剔透,發出淡淡的微光,同二丫那件一模一樣。

冉老爺的衣服濕答答貼在身上,肩膀上還掛著水草,時不時從嘴巴鼻子里噴出水來,顯得頗為滑稽,但眼神氣勢卻不容小覷。他從容地將水草摘下,將掛飾塞回衣領,冷冷道:“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公蠣警惕道:“你把二丫怎麼了?”

冉老爺鼻子噴出一股水,傲然道:“一個小女孩,我能把她怎麼樣?”

這個月牙掛飾,是高氏唯一留給二丫的東西,公蠣憤憤不平道:“你瞧瞧你,搶一個孩子的東西,成何体統?”

冉老爺忽然滿臉悲憤,一字一頓道:“這是我的東西!”

公蠣嚇了一跳,后退了一步,道:“好好好,只要你以后別找二丫的麻煩就好。”

冉老爺臉色極為難看,堵著窄窄的塘沿一言不發。

公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惱道:“我就不該救你。”

冉老爺陰晴不定地打量了公蠣良久,忽然轉身道:“跟我來。”彎腰往旁邊的荊棘叢中走去。

公蠣心生戒備,站立不動道:“去哪里?”

冉老爺站住,面無表情道:“有東西給你。”

公蠣想起他的金銀珠寶,眼睛一亮,腆著臉小聲道:“算你知恩圖報。”又問:“你怎麼會在這里溺水?”

冉老爺偏了偏頭,木然道:“自己不小心。”撥開一蓬荊棘,彎腰鑽了過去。

位于荷塘隔壁的是一片淺灘,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窪,長著叢生的荊棘和大蓬的野生花樹,白天風景相當不錯,但因里面沒有道路,長著青苔的石頭又濕又滑,而且據傳水窪深不見底,同洛水相連,里面有蟒蛇出沒,所以游客大多沿著蓮塘看風景,少有來這邊的。公蠣不信此處有蟒蛇,不過討厭里面的水蛭,因此也從未進去過。

公蠣跟著冉老爺走了不過兩三丈,便打了退堂鼓。冉老爺性情古怪,自己又得罪過他,今晚雖然出手相救,他也不一定承情,可別著了道儿。心里想著,便打算返回,嘴里道:“有什麼東西明天再看吧。”一轉身,卻發現剛才走過的鵝卵石地面,竟然全部變成了明晃晃的水窪。

吃驚之余,公蠣腳下一滑,仰面躺倒,一口腥乎乎的冷水灌進了嘴巴。

公蠣自詡水性良好,迅速擺動身体,誰知四肢沉重之極,身体根本不受控制,竟然隨著水流往下墜去。公蠣翻了個身,發現身下的水流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這情景似曾相識。公蠣大驚,奮力掙扎,忽然頭皮一緊,頭發被人抓住,身上力氣增强,終于擺脫漩渦吸力,被拖了出來,嘔出几口苦水,伸展四肢躺在滑膩的青石上喘氣。

冉老爺松開了手,忽地朝他腿上用力一擊,疼得公蠣哎喲一聲,正要發怒,見一條黃綠相間的水蛭扭動著從腿部脫落,又閉上了嘴。

冉老爺依照此法,打落了公蠣身上另外三條水蛭,這才慢吞吞往前面一指道:“東西就在前面。”

朦朧的月光給沼澤蒙上了一層薄紗,一叢叢黑壯的荊棘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公蠣心中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太晚了,我明日還有事呢。”

冉老爺冷冷地看著他,臉上的傷口滲出血水來,顯得十分猙獰。公蠣心中更加不安,爬起來抖著衣服上的水,無話找話道:“這地方白天才美呢。大晚上的,什麼都瞧不見。”

冉老爺重復道:“東西就在前面。”轉過身,不慌不忙往前走去。公蠣不敢亂跑,急道:“喂,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什麼東西非得大晚上的去看?”見冉老爺不理他,怒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去了!”

但看看腳下明晃晃的水窪,卻不敢貿然跳下去。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沒有回頭路,只能往前走。”公蠣進退兩難,見他越走越遠,只好跳下石塊,沿著他的腳印,罵罵咧咧地跟著,一邊走一邊留意身后,赫然發現,只要走過的地方,全部變成了水窪,身后分明是明晃晃一條水路,直通往荷塘。

公蠣嚇得三步兩步跟上。未等他發問,冉老爺道:“別回頭瞧了,沒用。”

公蠣罵道:“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好歹我還救你一命呢。”伸手將面前的一支荊棘折斷,手卻被荊棘上的刺扎得生疼。

冉老爺傲然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該你面對的,總要面對。”

公蠣顧不上理會冉老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倒抽著涼氣,趁著月光將手上的小刺拔掉。

兜兜轉轉走了良久,公蠣心中后悔万分,叫道:“你說的東西呢?”一抬頭,一根折斷的荊棘出現在面前,缺了的几個小刺痕跡猶新。

公蠣一個激靈,聲音抖了起來:“你……你在兜圈子!”說完忽然意識到,不是兜圈子,而是這片淺灘上的水窪和荊棘等,在移動。

冉老爺繞過荊棘叢,道:“到了。”

前面是一個相對來說稍大的水窪,有一丈方圓,周圍是濃密的水草。公蠣躲在冉老爺身后,探頭探腦道:“什麼東西?”

不過話說出來,公蠣便發現了一些端倪。水草之中,好几條細長的倒伏帶,從這個水窪到其他水窪或者花樹下。倒伏帶上,有公蠣熟悉的痕跡。

蛇道。

原來是同類。公蠣松了一口氣,從冉老爺身后走出來,俯身去看蛇道。

大多蛇道都是陳舊的,因為能夠看到上面的落葉和今年新發出的翠綠水草。公蠣用人耳聽不到的聲音發出蛇語,但周圍死寂一片,並無聽到有同類回應。

冉老爺忽然開口道:“不用了。”

他能聽懂自己的蛇語?公蠣越發心驚,手偷偷按在木赤霄的手柄上,不遠不近地跟著。

冉老爺蹣跚著往前,繞過一大蓬低矮的花樹,面前是一大片草地。

這里卻一片狼藉,水草大片大片倒伏,泥水拖動的痕跡到處都是,像是剛才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此處翻滾掙扎。

但並沒有活物回應公蠣的呼喚。

水腥味很重,夾雜著根葉腐爛的氣息,有些衝鼻子,但公蠣分明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驚喜地叫道:“靈蛇草!”

大凡野生的奇花異草,多有猛獸守護。而靈蛇草,為蛇類守護之異草,紅葉綠果,可解百毒。公蠣曾在老龜那里見到過一株干的靈蛇草植株,對它的香味印象深刻,卻從未見過靈蛇果。

公蠣正聳起鼻子四處分辨,冉老爺在倒伏的水草中扒拉了半天,突然道:“在這里。”

水草之下,一株巴掌高的小草,顫顫巍巍歪在一旁,几將枯死,隱約可見葉底泛出微微的紅色,但其貌不揚,同尋常的雜草看起來並無多大區別。它的頂端枝頭被掐,莖中流出些許白色汁液,已經半干。

香味正是這些汁液發出的,只是極淡。公蠣十分失望,道:“不是說有綠色果子嗎?”

冉老爺的聲音有些奇怪,帶著點嗚咽,道:“果子已經被人采了。”

靈獸守護異草,往往在受到劇烈攻擊時,會自己啃食果子,以示同歸于盡。公蠣朝四周張望,唯恐水窪中猛地竄出一條凶猛的蟒蛇來,他小聲問冉老爺:“被吞食了?”

冉老爺搖了搖頭。

只此一會儿工夫,靈蛇草枯萎得更加厲害。公蠣伸手去拔,卻被冉老爺攔住:“拔了也沒用,任它自生自滅吧。”

公蠣心癢難耐,卻不敢用强,怒道:“你既然找得到它,還帶我來看什麼?”

說話之間,靈蛇草已經干枯,香味消散。

冉老爺站起來道:“看這個。”走到草地邊緣的一個小水窪前,俯下身子一撈。

一個三尺見方的扁圓型籠子,帶著水草和淤泥被他拉了出來。質密堅硬的黑色金屬條,金屬條底端鑄有尖吻豬鼻的怪獸頭,頂端鑄的卻是鷹嘴,中間刻畫有彎彎曲曲蜈蚣一樣的符號。而籠子頂部正中的蓋子上,刻著一條閉著眼睛的蛇。

但籠子一側,金屬條扭曲變形,有几根竟然生生斷裂,出現一個碗口粗的大洞。

顯然這個籠子抓住了什麼東西,或許便是那條大蛇,卻給它逃走了。

公蠣手藏在衣襟下,緊緊握住木赤霄,干笑道:“這是什麼玩意,捉魚還是捉蝦?”冉老爺搬起籠子,抵至公蠣胸前,直勾勾看著他,道:“這個叫做蚺囚,專為捕蛇而用。”

公蠣伸手去推蚺囚,卻見金屬條上的蜈蚣像是活了一般,蠕動著往自己的手上爬,正驚慌失措,又隱約看見蓋子上畫的蛇似乎動了一動,眼睛睜開,發出鬼火一般的綠光,當下心神大亂,哇哇叫著一邊后退,一邊揮著木赤霄亂劈亂刺,碰撞在金屬條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冉老爺的嘴巴忽然朝臉頰裂開,皮膚化作鱗片,眼睛血紅。公蠣情急之下,轉身奪路而逃,只聽到冉老爺在后面咝咝叫道:“站住!站住!”

公蠣頭也不回,發足狂奔,可是四處都是明晃晃的水窪,一個連著一個,中間的漩渦像一個個吶喊的嘴巴,深不見底。

公蠣不敢回頭看冉老爺變成了什麼樣子,又不敢往水窪里跳,只管繞著草地兜圈子,心中慌亂不已,前面不遠處忽然亮起兩盞紅燈籠。

燈光之下,有几個水窪迅速隱去,露出下面的石頭。

公蠣嗷嗷叫著,跳躍著衝出了沼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10:56 PM

(四)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沒來。

公蠣摩挲著別在腰間的木赤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就在剛才,他又一次嗅到了小白蛇的氣味,可是不管公蠣用蛇語如何召喚,它都不肯靠近。

公蠣如今徹底淪落成了流浪者。他不敢再回如林軒,荷包里又沒什麼錢,又唯恐錯過了阿意,這几日便在土地廟附近徘徊。

錢花完后怎麼辦?街頭賣藝不是沒做過,可為什麼當初賣藝能夠開開心心,今日一想起街頭賣藝,便只剩頹廢絕望了呢?

不,暫且不去想它,等日后再說吧。

太陽落山,悶熱卻未減,几只夏蟬吱吱啦啦地叫著,令人煩躁。

一個腰身粗壯的中年婦人挑著賣剩的茶湯路過,看到公蠣熱情招呼道:“下午新煮的茶湯,在井里湃過的,又解渴又耐餓,還剩最后一碗,客官您要不要嘗一嘗?”

公蠣這才覺得有些餓了,悶悶道:“隨便。”

婦人麻利地盛了一碗茶湯端了過來,笑眯眯道:“您嘗嘗我胡大嫂的手藝。”

公蠣正要伸手去接,一個人忽然從后面衝出,剛好撞上婦人的手臂,一碗茶湯瞬間跌落,要不是公蠣躲得快,只怕灑個滿身滿臉。

公蠣怒道:“你長沒長眼睛!”

卻是那個駝背豁牙的小販,收攤時南瓜從菜攤上滾落,他跟著追過來,剛好撞在一起。小販誠惶誠恐道:“對不住對不住!打碎的碗我來賠!”苦著臉摸出兩文錢給婦人,點頭哈腰地繼續收攤去了。

公蠣不好再說什麼,悻悻地走到一邊,正想尋些其他食物來吃,只聽有人叫道:“這里!”

原來是那個瘸腿乞丐,一手拎著一壺酒,面前擺著個大大的油紙包,香氣四溢,坐在慣常的位置上衝他招手。

瘸腿乞丐每日午后便會出現在土地廟的松林中。而公蠣這些天來,因為等阿意,天天在此晃蕩,時間久了,偶爾便搭訕一兩句。瘸腿乞丐神態寡淡,沉默寡言,平時沒事便靠著松樹曬太陽,閉目養神。公蠣有時苦悶得很了,自言自語發几句牢騷,瘸腿乞丐便一言不發地聽著,偶爾回應一聲,指點一二;若是公蠣不想說話,顧影自憐,兩人便各自悶頭想心事,他決不多嘴發問,算是個可靠的傾聽者。一來二去,公蠣心里便將他當成了朋友,只要一來土地廟,第一個尋找阿意,第二個便是看他在不在,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不過公蠣懷疑,這人並非乞丐,因為他雖衣衫襤褸,頭發凌亂,但身上卻沒什麼異味,不像其他乞丐滿身虱子跳蚤。所以公蠣晚上等阿意時,也願意同他擠在一起。

瘸腿乞丐往旁邊挪了挪,給公蠣騰出點位置來,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酒,將酒壺遞給公蠣。

公蠣悶頭接過,一口喝下,嗆得一陣劇烈咳嗽,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

瘸腿乞丐將油紙包打開,里面竟然是半只肥碩的紅燒肘子,他往公蠣面前一推,懶懶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還沒來?”

似乎出現了幻覺,濃郁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絲淡淡的丁香花香味。公蠣只覺得心中堵得厲害,悶悶道:“吃不下。”但肚子偏偏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瘸腿乞丐不知從哪里抽出兩根細樹枝來,丟給公蠣,道:“趁熱。”

公蠣先還矜持,吃了一口之后便胃口大開,以樹枝做筷,大快朵頤。瘸腿乞丐拉過一片大桐樹葉蓋在臉上,道:“女人約會,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公蠣臉紅了一下,酸澀道:“是歸還東西。”忍不住摸了摸腰間的木赤霄,嘆了口氣,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壺,往嘴巴里灌。

烈酒刺激著公蠣的鼻腔、喉嚨以及腸胃,公蠣竟然止不住地流淚。他尷尬地笑了笑,對瘸腿乞丐道:“在下不勝酒力……可不是傷心。”

瘸腿乞丐將腳交叉疊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著了。

公蠣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酒水,想著胖頭漸行漸遠,阿意久候不見,忘塵閣扑朔迷離,江源不辭而別,周圍危機四伏,當初來洛陽明明很開心,怎麼越過越不如意了呢?

天色已暗,賣弓箭的啞巴和周圍的攤販已經收攤回家,寄居于此的乞丐們陸陸續續返回。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個身,閉目道:“有祖屋地契嗎?”

反正沒人看到,公蠣索性任淚水滴落:“沒有。”

瘸腿乞丐道:“有金銀錢財嗎?”

公蠣摸著腰里的荷包,傻笑起來:“還有十八……十九文。”

瘸腿乞丐道:“能吟詩作對、考取功名嗎?”

公蠣大著舌頭道:“我堂堂一個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詩作對,要下工夫才行……”

瘸腿乞丐一把將臉上的梧桐葉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無才貌,又無資本,我若是個女子,也敬而遠之。”

一股熱血往公蠣腦門上衝:“我……我……怎麼了?”

瘸腿乞丐晃動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一無所長,一無是處,漫無目標,得過且過,遇事儿只會做縮頭烏龜。”

被汪三財等罵了也便罵了,沒想到一個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蓋了公蠣暴虐的眼神,煙霧藍色,帶著暗紅的底暈。酒似乎在公蠣的心里燃燒起來了,燒得他渾身燥熱,衣服下面的鱗甲不聽使喚地聳起,發出細細的摩擦聲。

公蠣探出分叉的舌頭,舔著唇邊細長帶有回鉤的牙齒。

瘸腿乞丐奪過酒壺,將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還顛倒過來抖干淨最后几滴,慢條斯理道:“再加一條,欺軟怕硬。”

公蠣像個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癟了,身上的鱗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變戲法一般,從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壺酒來,公蠣一把奪過,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半壺。

朦朧的夜色中,松樹、土地廟,還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縮小,像南市茶館上演的皮影戲。公蠣咯咯地笑了起來,癱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個懶腰,道:“你的那個姑娘,我知道她在哪里。”

公蠣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處,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麼不早說!”瘸腿乞丐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從懷里抽出一條手絹,道:“你有問過我嗎?”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從手絹上飄出,正是她身上的氣味。公蠣的胃劇烈抽動起來,强烈忍住嘔吐的衝動,叫道:“她在哪里?”

瘸腿乞丐推開公蠣,將手絹甩在他的臉上,道:“她出意外了。”

她出意外了!輕飄飄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公蠣炸得暈頭轉向。這半個月來,自己只會在這土地廟前死死地等待,只想著她爽約,卻全然沒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蠣的手抖得厲害,費了好大工夫,才將手絹打開,竭力凝神聚氣,不讓眼前的景色晃動。

微黃色的絲質手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同冉老爺用來傳訊給離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樣。

沒錯,是冉老爺。定是那晚她去偷窺被發現了,遭到了冉老爺的暗算。

公蠣用力地拍打擊打太陽穴,仿佛這樣頭疼和愧疚便能減輕些。瘸腿乞丐表情怪異看著他,聲音忽遠忽近:“與其逃避,不如主動面對。”

公蠣只覺得熱血上涌,他企圖站起來,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体輕飄飄的,高大的松柏帶著層層重影隨著星光一起旋轉。瘸腿乞丐露出一絲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公蠣徒勞地伸出手,咬牙切齒道:“冉老爺……我要殺了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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