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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0 PM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三部】雙面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6 01:40 AM 編輯

【書名】:忘塵閣3 雙面佣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人、妖、魅、魔、神!共演繁華大唐的芸芸眾生!

忘塵閣系列第三部《雙面俑》,繁華的大唐洛陽,一心避世、道行微末的靈蛇公蠣離開忘塵閣不久,卻發現自己半個掌櫃的身份,早已被假公蠣所替代;而他好容易覓得一處物廉價美的會館容身,卻處處涉險,深陷迷境;更過分的是,他的臉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換了模樣 不願正視自己命運的公蠣,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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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1 PM

引子

(一)

早春時節,万物齊發。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東都洛陽,似乎瞬間覺醒,一眾居民踏春游玩的,買賣開檔的,漕運貨運的,鋤地耕種的,一片繁忙景象。那些個青樓妓院、煙花之地更是恨不得全天候開張,將夜間也利用起來,賺得個盆滿缽滿。

今晚便是如此。城外洛水碧波之上,漁火點點,絲竹聲聲,或有精致畫舫搖曳而行,或有單櫓小舟悠然自橫,捉魚釣蝦的,賽詩斗酒的,狎妓買春的,同城內宵禁的暗淡寂靜相比,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最精致的當屬暗香館的畫舫。一盞盞紅紗宮燈隨風輕擺,柔和的燈光同月光融合在一起,映照著船頭的流蘇和各色花卉,朦朧得如同仙境。船頭一端,几個如畫一般的美人儿正翩翩起舞,引來船上的錦衣公子陣陣叫好。

船尾一側,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子端著酒壺,表情木然地站在陰影處,對那些打情罵俏的紅男綠女視而不見,偶爾將眼神投放在水面上,卻枯槁空洞,如同泥塑。

老鴇遠遠吆喝道:“柳瓶儿!你是死人哪?看到客人也不去招呼?”柳瓶儿嚇得一跳,忙堆出一臉諂媚的笑,掐著腰肢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滿身酒氣手舞足蹈的肥胖公子前,討好道:“張公子……”胖公子看都不看,厭惡道:“走開走開,別耽誤我看美人儿跳舞。”一把將柳瓶儿推了個趔趄。

柳瓶儿扶著酒壺,點頭哈腰地賠笑,更加不知所措。老鴇急火火衝了上來,眼睛看都不看,順手甩了柳瓶儿一個大嘴巴,對胖子笑道:“這丫頭不長眼,公子可別和她一般見識。”

柳瓶儿的臉霎時顯出紅色五指印,她勉强將酒壺放下,慢慢退入另一側的陰影處。

船上仍是一片鶯歌燕舞,酒到酣處,一眾男子高聲喝彩,肆意調笑,或有人隱約聽到“扑通”一聲,卻無人在意。

一個文弱男子驚慌失措跑了過來,附在老鴇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老鴇一愣,嘴里寒暄道:“公子們慢用,我再去取些好酒來。”拉了男子走到船尾,低聲道:“柳瓶儿怎麼了?”

男子指著船下黑黝黝的水面,語無倫次道:“她跳河了!定是您剛打了她一巴掌,她想不開,媽媽你快叫人救她!”

果然,船邊的木楔上還掛著她的手絹。老鴇一陣驚慌,轉而厲聲喝罵道:“小子你再敢胡說,我打斷你的腿!什麼跳河?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又假惺惺叫道:“張貴劉五,你們趕緊救人。”自己竟然又回去船頭招呼客人去了。

几個龜奴拿了帶鉤子的長竹竿,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水里探。文弱男子急道:“趕緊跳下去救人啊!”

滿臉橫肉的張貴冷笑道:“說得輕巧,你怎麼不跳下去?”

文弱男子囁嚅道:“我……我不會水……”這里是古河道,經水流衝積形成一個接一個的深潭,洛水改道后,此處便成了風景優美的一個大湖。水面雖然平靜,但深丈余,且有淤泥雜草,慢說是晚上,便是白天,不是水性十分好的也不敢下水。

一個下等妓女,死便死了。老鴇恨不得早早將她打發了,尚且省下一份飯錢。几個龜奴敷衍地用竹耙摟了几下,便放棄了,稱天亮再找。

文弱男子拉著張貴不讓走,被他一把甩開。張貴一邊走還一邊鄙夷道:“呸,仗著同離痕姑娘有些遠親,不過是個吃軟飯的,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几個龜奴轟然大笑。

文弱男子的臉頓時脹得通紅,嘴巴抖動著說不出話來,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們走開,自己拿了竹耙打撈。竹竿很長,頂端又鑲嵌鐵鉤,沒兩下便沒了氣力,無奈只好放棄,呆呆地望著平靜的水面,表情凄楚。

一盞茶工夫過去,柳瓶儿顯然生還無望。男子跪下磕了一個頭,喃喃祈禱道:“姐姐保重,願姐姐下輩子投個好胎,再也不要從事此業了……”一時想起自己的際遇處境,不禁同病相憐,無限感傷。

突然嘩啦一聲響,平靜的水面上翻出一朵亮白的水花來,在明亮的月光下十分耀眼。接著只見一陣翻騰,水花越來越大,似乎有一條長長的黑影從水面下一閃而過,隨后便看到一個人從水底鑽出,身子如風中的柳條一樣靈活擺動,不朝著船,卻飛快游向岸邊。

看服飾裝束,正是柳瓶儿。男子激動地放聲大叫:“瓶儿姐!瓶儿姐!”

柳瓶儿聽到叫聲,穩穩地浮在水面上,昂頭朝這邊看來,一雙眼睛亮得閃光。男子沒來由一陣驚悚,聲音頓時低了下去。

老鴇到底心中不安,抽空又過來看,一見柳瓶儿沒事,態度好了些:“瓶儿你趕緊上來,水涼,小心感冒。”

柳瓶儿眼睛滴溜溜地轉,仿佛不認識老鴇一樣,卻浮著不動。老鴇見已有客人起疑,正朝這邊張望,頓時沒了耐心:“你這死丫頭,人長得丑還愛作怪!要死死遠點!別影響了我暗香館的生意!”

男子忙小聲哀求:“媽媽不要再刺激她……”唯恐柳瓶儿聽了又要尋死,卻見她飛快地游了回來,腰肢輕盈,四肢協調,姿勢十分優美,看樣子便是洛水最有經驗的水工也不及她游得好,男子和老鴇都看得呆了。

柳瓶儿很快游到船下,男子忙放下竹竿,將她拉了上來。老鴇嫌棄道:“趕緊去換身衣裳,感冒了還是花老娘的錢!”

柳瓶儿猛然將脖子扭轉過來,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把目光落在男子臉上,失望了地嘆了口氣,用一起奇怪的低沉聲音道:“唉,長得太丑了。”

一句話說完,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嘔出一大攤水來。老鴇踢了她一腳,道:“別裝死!明天我再和你算賬!”

龜奴們聞聲而來,七手八腳將柳瓶儿抬進船艙,卻不曾留意,船下水面上,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滿是失望,頭部以下細長的身体擺動著,並隱約發出一聲嘆息:“長得太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1 PM

(二)

三月仲春,月光如霜,城外洛水波光點點,濤聲微漾。

一艘運滿貨物的大船臨時停靠在南岸的彎道上。明天便可到達東都洛陽,船工都有些松懈,几個水手便下船去附近村庄里打了些酒肉來,圍坐在船尾吹牛聊天。

几斤酒下肚,大家都興奮了起來,几個第一次來洛陽的年輕船工十分好奇,纏著掌櫃和年長的舵手打聽洛陽之事。一個黑面短須男子一拍大腿,道:“此時正可謂太平盛世,太宗高宗皇帝勵精圖治,百姓安居樂業。如今別說長安,光是一個洛陽城,吃的玩的應有盡有!……”講得激動了,便除了外衫赤膊上陣,從謫仙樓的經典菜肴到天南地北的各大名菜,從小橋流水的精美愜意到邙嶺的氣勢磅礡,從皇家貴族的奢侈浮華到妓院倌人的溫柔嫵媚,仿佛洛陽城中黃金滿地、美女如云,直講得口沫飛濺,聽得年輕水手雙眼放光,躍躍欲試,恨不得一眨眼就到天亮。

“啵”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撞在了船底,水面頓時蕩漾起來。一個少年砸吧著嘴巴道:“掌櫃的您瞧,洛水的魚鱉螞蝦都被您的話給吸引啦!”

短須男子哈哈大笑,道:“我說的可是實情。沒到過洛陽,可就枉來世上一遭。”

水面又“嘩啦”一聲。少年探出船舷,嘴里道:“那是什麼?”有几個人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水面上,兩點亮晶晶的東西,似乎是什麼動物的眼睛,發出幽幽的亮光,正呆呆地朝著這邊看。少年興衝衝地朝旁邊一個矮壯男子擺手:“快拿釣竿來。”

果然有人七手八腳地拿了釣竿和提燈來,那東西仿佛突然明白過來,瞬間沒入水中,長長的身影如枝條一般擺動,在水面上划出一條細長的波紋,波紋之下,竟然隱隱泛出紅光。

短須男子一把扯過釣竿,緊張道:“快收起來。這洛水是大禹治水之處,有修仙得道的水族,里面還住著洛神哩。可不敢造次。”

少年慌忙收起,好奇道:“剛才那個是什麼?我看著不像魚。”

短須男子經驗豐富,盯著水面的波紋,低聲道:“不是魚,我看……是一條蛟龍。”

船上都是多年走水路的行家,看著紅光擺動,氣氛頓時凝固,再也沒了吹牛聊天的興致,索性收拾好甲班上的東西,回去安歇了。

水面之下,長長的黑影靈巧地擺動了一下,吐出一個泡泡,兩只亮晶晶的眼睛轉向安詳靜謐的洛陽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2 PM

引儿針

(一)

初夏的正午,正是北市最為熱鬧的時分,人流如織,車馬轔轔,凌亂而有序。那些討價還價的人群,琳琅滿目的貨品,整齊的船工號子,飄揚的招牌酒旗,還有濃郁的酒肉香味夾雜著裝滿貨物的馬車粼粼而過帶起的淡淡塵土味,從視覺、聽覺、嗅覺等不同的方位撞擊著人的感官,喧囂之中透著一股世俗的安詳。

沒有人留意到站在街頭感慨万千的公蠣。洛陽太大,每日上演的悲歡離合太多,區區一個公蠣的來去,即使是最為熟悉的人,也只不過存在于他們几句口頭的念叨而已。

自那日賭氣離開洛陽城,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公蠣終究還是耐不住寂寞,二十天過后,心頭平靜下來,便開始回味洛陽的美食;一個月后,他連那個愛嚼舌頭的李婆婆都覺得有些想念了;到了這几日,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洛陽去,不為其他,只為嗅一嗅街頭熟悉的味道,看一看街上喧鬧的人群。

可是不僅畢岸,連胖頭也像是忘記了他一般,沒有一人哪怕來城外洛水吆喝一聲,給他個回去的台階。

清風吹來,對面望潮酒家肉菜香味四溢。沒離開洛陽之前,公蠣可是這里的老主顧,對他家的菜式最熟悉不過。

公蠣忘了罵胖頭,捏著手頭剛用珍珠換來的五兩碎銀子,一頭朝著望潮酒家奔了去,隨便挑了一個空位坐下,吞著口水拍桌叫道:“點菜!焦炸如意骨,蔥燒羊肉,紅燜肘子,再來一碟鹵肥腸……”

他家跑堂的伙計,名字喚作石頭,是個憨厚老實的小伙子,一回頭看到公蠣,麻利地走過來,熱情招呼道:“幫你打包送到府上?”

公蠣覺得石頭問得實在多余,道:“不用,就在這里吃。快點上。”石頭卻站在那里不動,眼睛時不時朝他臉上一溜,也不去傳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公蠣催促道:“快去快去,少不了你的。我還有正事儿呢。”

石頭詫異道:“不是,公子,您剛吃過呀,就坐在那個位置。”說著朝臨窗一個空位一指,撓頭道,“才過了一盞茶工夫,這麼快又餓了?”

公蠣感覺莫名其妙,道:“你胡說什麼?怕我不給錢不是?”

一個年紀大的老伙計剛好走過,打斷道:“公子莫怪,他認錯人了,我這就給您上菜去。”拉了石頭快步走了,一邊走一邊訓斥:“客人要什麼你上什麼便是,多嘴什麼?”

公蠣耳力驚人,兩人已經走到后堂,公蠣還依稀分辨出石頭不服氣的嘟囔聲:“不對,剛才他明明已經吃過了……一模一樣的打扮,怎麼可能認錯?”

美食面前,什麼煩心事都沒有了。公蠣風卷殘云一般,將四個菜吃得一點不剩,若不是石頭看著,恨不得將湯汁也舔干淨。

今日陽光明媚,一如公蠣的心情。若是銀錢充足,洛陽的日子是十分愜意的:早上在沿著洛河柳堤散步,順便吃兩籠王小二家的小籠包;上午在胭脂巷逛上一逛,瞧一瞧前來選購胭脂水粉的各色美女,偶爾湊上去搭訕几句;中午在附近的酒肆點几個小菜,喝一壺小酒,下午便在就近儿的客棧美美地睡上一覺。雖然沒了胖頭陪著稍有些寂寞,但公蠣自己也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可惜這種神仙般的日子不過五日,公蠣便不得不從洛陽最豪華大氣的天炎酒樓搬了出來——手頭只剩下五兩碎銀,還不夠一晚的住宿費,若是繼續住下去,只怕明天便要被痛毆一頓趕出來了。

不過公蠣也不覺得難過。日子麼,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活法,開心便好。

公蠣在天炎美美地吃了早餐,結完賬,直奔天津橋而去。昨日他聽聞今日有暗香館的花舫出游,天津橋自然是最佳觀賞地點。

不料順著正在修葺的立行道輔道剛走不過二里,前面十字路口熙熙攘攘,擁堵不已。公蠣本想繞道,但見人人往里擠,不住有人打聽“挖到什麼了”,疑似前面挖到寶物,頓時好奇起來,三下兩下,擠進了內圈。

十字路口已經被布條圍了起來,中間十几個工匠手足無措,守在一堆破了的瓦罐前,面如土色,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聽周圍人的議論和几個匠人的嘟囔,公蠣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

立行道是北市連通立行坊的交通要道,每日馬車粼粼,地面損毀嚴重,官府便組織人對主道進行翻修擴建,只留了一側的人行過道通行。今日一早,几個工匠按照施工要求,在十字路口擴展道路,不小心挖出几個瓦罐來。工匠們以為是什麼寶貝,便想打開私分,誰知道啟開瓦罐,里面竟然裝著一個死人的頭顱。

連續打開几個,無一例外,全部是頭顱。几人嚇得夠嗆,忙去報告了監管道路修葺的工部小吏,小吏到底有些經驗,一邊派人報官,一邊自己扯了布條將發現瓦罐的位置圍了起來,免得圍觀的人破壞現場。

周圍有看熱鬧的,大聲詢問中間的匠人:“喂,一共几個?”

一個膽子大的黑壯匠人回道:“六個。”

“都是些什麼人?”

黑壯匠人手里拄著頭,沒好氣道:“我哪里知道?你自己過來問問它們。”周圍人起哄起來,有人七嘴八舌地問,便有人自作聰明地回答,一時間議論紛紛,氣氛高漲。

公蠣瞧著那些瓦罐口不大,正在琢磨死人腦袋是怎麼被塞進去的,只見對面人群分開,一群捕快飛跑過來,將匠人及瓦罐團團圍住,並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

有熱鬧哪能不看,公蠣東繞西拐,爬到一處拆除一半的牌坊台基上,剛好將下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為首捕頭打扮的認真查看了瓦罐及周圍,詳細問了經過,經不住監工小吏的哀求,招呼几個仵作道:“先收拾回去,細細勘驗,莫要誤了這里的施工。”又囑咐監工小吏:“發現異常及時報告。”

而其中一個年紀大的仵作卻遲疑起來,攏手在捕頭耳邊竊竊私語了一番,捕頭遲疑片刻,道:“就按你說的辦。”

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過去,圍觀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游手好閑者興趣不減。

公蠣惦記著花舫,正准備離開,卻見阿隼急匆匆過來了,后面跟著一個人,那人頭上一頂寬檐帷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公蠣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正是畢岸。

公蠣下意識伸手想打招呼,但剛伸出手便喪氣地縮了回來,將半個身子藏在一位圍觀者的身后。

一看到畢岸,便不由想起蘇媚;一想起蘇媚,便想起玲瓏——關于玲瓏,公蠣說不上是什麼一種心境,有痛心,有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仿佛她只是夢中出現過一般,縹緲虛無,無論溫柔多情還是凶狠惡毒,都如此不真實。

捕頭行了禮,將情況一五一十告知阿隼。阿隼點頭道:“知道了,你在旁邊候著即可。”

畢岸一言不發,先仔細查看了几個瓦罐,然后在一片狼藉的工地四周走了一圈,標出四個位置來,低聲同阿隼道:“封鎖周圍現場,再找几個人來,同匠人在這四個方位開挖。”

阿隼依言,叫了几個圍觀的看客,連同匠人分成四組,分別在標記位置開挖。公蠣夾在人群中,撿了一根樹枝,裝作幫忙,只是躲著阿隼和畢岸。

不一會儿,只聽正東方向的匠人叫道:“這里也有瓦罐!”公蠣一愣神,一腳踩進了松軟的泥土中,拔出腳來,卻見下面一根細細的小骨頭,像是孩童的臂骨,登時嚇了一跳,忙躲到人群后面去。

很快,四個方向都挖出了瓦罐。有的已經殘破不堪,同泥土砂石結在一起,有的卻完好無缺。瓦罐內部的泥土呈現青黑色,同普通的泥土不同。

清理出來的瓦罐足有二十几個,依畢岸的指示,按照原方位擺放在道路正中的空地上,剛好中間一堆,四角分別一堆。

公蠣對正中那堆瓦罐尤其好奇,强壓住心頭的害怕,從人叢中伸著脖子觀看。果然,正中六個瓦罐,有大有小,式樣各異,有粗陶的,有細釉面的,也有農家用的紅泥土罐;里面裝著六個小小的頭顱,有的不過比拳頭大些,囪門甚至尚未閉合,竟然是嬰儿頭顱。而且這些孩童顯然不是同時死亡,有兩個已經骨化,一個似乎年代更早,朽得只剩下灰白的天靈蓋。

畢岸戴上手套,將頭顱一個個捧了出來,瞧了又瞧,又取出一塊黑黝黝的磁石,在囪門位置晃了几番,低聲道:“尋常案件,交由洛陽縣府承辦即可。”

阿隼似乎有些不信,吃驚道:“尋常案件?”但他顯然沒有質疑畢岸的習慣,馬上轉臉向旁邊垂手而立的捕頭,威嚴道:“尋常案件,你等查案便是。”

捕頭瞧著阿隼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能否給些提示?”

阿隼看了畢岸一眼。

几個捕快圍近,畢岸頭也不抬,低聲道:“死者為女童,最小的不足一歲,大的兩個不超過八歲,針扎致死,正中瓦罐埋的是頭顱,其他四個方位,分別是四肢。”

一個捕快似乎不信,跑去旁邊一個已經破損的瓦罐內翻弄,果然翻出一條纖細的大腿骨來,腿骨關節處,一根細細的鐵針已經鏽成黑色,頓時失聲叫了起來。

畢岸繼續道:“頭顱面朝西,南為左臂,北為右臂,西為左腿,東為右腿。”

旁邊的匠人聽不到,公蠣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禁驚愕。一個略帶稚氣的年輕捕快沉不住氣,小聲道:“這些孩子年齡尚幼,同凶手有什麼深仇大恨,被害之后還被肢解?難道是……”他信心滿滿道:“肯定是連環殺人案,作案手法一致,是一個人所為。”

畢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重復道:“尋常案件。可以並案查處。不過絕不是一人所為。”

捕頭遲疑道:“這種手法,可不像是尋常的凶殺案。”

畢岸道:“統查五年來城中失蹤的女童,確定女童身份后,重點查其親友。”

捕頭的眉頭猛地皺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倉促地道了句感謝,接著便招呼捕快和匠人,要將周圍的土地仔細翻查一遍,不能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畢岸的眼神若有若無地朝人群中瞟了一眼,公蠣嚇得往人身后一躲,等他同阿隼走了,這才溜出來,繼續往天津橋趕去。

阿隼同畢岸並排走著,過了良久,終于忍不住道:“龍掌櫃回來了。”

畢岸嗯了一聲。阿隼想起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道:“呸,瞧他那個樣子。”

畢岸嘴角也泛出笑意,道:“不用理他。”

阿隼回頭朝公蠣走的方向看了看,不無擔心道:“要不要派人跟著?”

畢岸大步向前走去,道:“不用,免得打草驚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3 PM

(二)

這麼一耽誤,到了天津橋已經辰時中,暗香館的花舫早已駛過,只能順著洛水模糊看個影子,很是讓人喪氣。公蠣便在洛水濱游玩了一番,中午隨便買了几個大肉包子吃過,順著人流,不知不覺來到北市后面的大馬圈里。

大馬圈原是前朝飼養御馬之所,形狀如同葫蘆,肚大口小,前面的入口同北市街道相連,后面是兩個寬敞的圓形場地。大唐之后,御馬苑遷至上東門外,將前院改成了騾馬市場,常有一些粗聲大氣的騾馬販子在此處盤踞,閑暇之時,便喝酒賭錢,時間久了,后院竟成了聚眾賭博之所,烏煙瘴氣的,官府時不時來驅趕一下。

當日公蠣同胖頭一起時,胖頭雖然愚笨,但一直牢記“不得貪酒賭博”的家訓,所以公蠣雖然心癢,也只好依了胖頭,這個地方竟然是一次也不曾來玩過。今日獨自一人,沒了勸阻,自然禁不住誘惑,打定主意只是瞧瞧熱鬧,絕不染指。

公蠣徑直來到后院。一入院門,頓覺人聲鼎沸,比北市還要熱鬧,骰子聲、叫好聲、騾馬嘶鳴聲同汗臭味、尿騷味、馬糞味扑面而來,像一張忘了留白的拙劣畫作,雖然粗俗,卻充滿了活力。

入口這家,店面大些,裝飾的也還不錯,又有近水樓台先得月之勢,中間擺著五張長條桌,桌桌都圍得水泄不通。就近這張桌子,七八個男子,年齡從二十歲到四五十歲不等,一個個睜大眼睛盯著中間的台面,齊齊地揮舞著手臂吆喝:“大!大!”“小!小!”中間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赤膊站在高腳凳子上,揮舞著一把長尺子,眼睛瞟著周圍的動靜,叫道:“還有人押了沒?不押就開了!”

公蠣踮著腳尖,正朝桌面上張望,胖子熱情地叫道:“來來來,那位公子,今天開門紅,來試試您的手氣!”說著毫不客氣地用尺子將周圍的腦袋撥開,給公蠣留出一個空位來:“往這儿看,說的就是您哪。我瞧您今日印堂發亮,滿面紅光,一看就是個發大財的主儿!趕緊押!不等不候,即時開盤!”

公蠣故作優雅地朝著胖子和周圍的人點頭微笑,其實捏著銀子的手心早已出汗。胖子鼓動了一陣,見公蠣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又轉向了旁邊一名眼睛細長的中年馬夫,將剛才的說辭變換了說法重復了一遍。

一個光頭胖臉的健壯男子,穿著一件開懷汗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頭上頂著一只禿毛八哥,擠進來道:“到底開不開?不開我去別家押了!”旁邊一人笑道:“魏和尚,你這是又去哪里發財了?”另一人道:“你那里近日又有了什麼有趣儿的東西?”

魏和尚大咧咧道:“有趣儿的東西多了,就怕價格你出不起。”

那人熱切道:“都有什麼?說來聽聽?我買不起,我推薦買得起的去呀。”

魏和尚翻了一個白眼,道:“突厥席蛇,翅膀比刀刃還鋒利,你見過沒?還有疍民捉的一只鳳頭龜,人說快要成精了呢。”眾人笑道:“吹牛!要成精了還能被你捉住?”

魏和尚鄙夷道:“你們這些人,見過什麼珍禽異獸。”拉拉手上的細鏈,得意道:“給你們見識一下。小鳳儿,給爺們唱個小曲儿!”

禿毛八哥拍拍翅膀,果然唱了起來:“奴家今年一十三,豆蔻初開無人管……”卻是些不堪入耳的艷詞俗曲。眾人哄堂大笑,連聲叫好,一曲終了,又起哄叫再唱一個。

周圍賭博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胖子怒了,罵道:“魏和尚,你是不是存心搗亂?”

魏和尚忙制止了禿毛八哥,衝圍觀者道:“下注下注!你們哪個出得起銀子,我讓小鳳給你們唱專場!”又衝著胖子賠笑道:“我押小,押小。”連聲催促胖子開盤,胖子只不理他。

中年馬夫隨隨便便丟出一錠十兩的銀錠來,道:“押大。”胖子馬上鼓掌道:“老哥好闊氣!這就開了!”

公蠣見他神態從容,只當他有經驗,忙摸出三兩碎銀跟著丟過去:“我也押大!”

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公蠣,公蠣忙擠出一個笑臉。

賭盅打開,果然是大。周圍頓時上演眾生百態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頓足的,呆若木雞的,憤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別是那個魏和尚,歪嘴斜眼對著中年馬夫和公蠣,十分懊惱。

公蠣的銀子瞬間翻了好几番,自然喜不自勝,躍躍欲試,叫道:“再來再來!”

胖子口沫飛濺,如同唱戲一般高聲叫道:“來來來,艷陽高照,財源廣進!苦讀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公蠣贏了一把,更被撩撥得難以自持,不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每次只押二三兩,而且只跟著馬夫,他押哪個自己便押哪個。

那馬夫倒真是個人物,一連几場,場場押中,公蠣的荷包頓時鼓了起來。魏和尚原本同馬夫對著干,后來也乖乖地跟著押。

公蠣來賭場之前,原本暗下決心只玩三場,如今賺得個缽滿盆滿,哪里能收得了手。其間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時離開,公蠣已經贏得忘乎所以,拿出剛贏取的兩個十兩大銀錠,憑直覺押了小。

這一把下去卻傻了眼,大銀錠瞬間又成別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銀胳膊,能掙能哆嗦!公子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一看就是財氣極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公蠣腦袋一熱,將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還是小!”

胖子眉開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開了盤,卻是個大。胖子麻利地將荷包抖摟干淨還給公蠣,小眼睛溜溜地盯著公蠣腰間的螭吻珮:“有輸才有贏!男子漢大丈夫輸得起放得下,繼續繼續!”

几個剛跟著公蠣押小的漢子罵罵咧咧起來。公蠣輸紅了眼,恨恨道:“邪了門了,我就不信這次還不開小!”扯了螭吻珮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時,只見眼前一花,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飛落在賭桌上,倒把公蠣嚇了一跳,上面的賭局碰得亂七八糟,接著一個粗壯的半老婆子扒開人群,高聲叫罵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給你帶孩子,你竟然又來賭!”扑過來拎起公蠣身邊一個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擰。

桌上的孩子看起來有五六歲,面黃肌瘦,手腳纖細,頂著一頭黃毛,也看不出來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聲有氣無力的,像只久病的小貓。胖子臉色一沉,道:“錢串子,有事回家鬧去,我這做生意呢!”

那個叫“錢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里只管罵矮瘦男子:“賭賭賭!賭你爹的臉!你那個天殺的婆娘,去洗個衣服洗了兩個時辰,把個病怏怏的丫頭丟我這里,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原來這男子家就住在大馬圈后面,叫做錢耀宗,名字雖然響亮,但百無一用,力氣活干不動,生意做不來,讀書也是個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學多年,也沒學出個名堂來,只能依靠祖上几間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過活。老娘錢串子性格强勢,同他媳婦不對付,偏又生了個丫頭,于是天天找茬儿罵人。錢耀宗先還乖乖聽話,后來索性破罐子破摔,有點錢便過來小賭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這戲碼已經演過多次。

錢耀宗也不強嘴,齜牙咧嘴捂著耳朵,一手將孩子揪起來,衝胖子賠著笑臉道:“對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雞一般,提著丫頭的衣領低頭弓腰跟著老娘回去了。

這麼一鬧,公蠣冷靜了許多,想起胖頭當日說過,賭博最是沾不得的,贏了想再贏,輸了想撈本,頓時懊悔不已,收了螭吻珮,趁機擠出人群,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大馬圈。

這一場賭局下來,已是晚飯時分。

當初好不容易在洛水里采珍珠尋貝殼的,才得了這麼些銀兩,一晌午工夫就輸了個分文不剩,公蠣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說明日,今晚吃飯住宿如何解決,難不成真腆著臉回忘塵閣去?

公蠣在周圍溜達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飯菜香味,更覺飢腸轆轆,實在無法,只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只顧低頭懊喪,一下子同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卻是今日一同賭博的馬夫。

馬夫打量了他几眼,道:“輸了?”

公蠣羞愧不已,點點頭。

馬夫的鼻子發出一聲“嗤”,瞟了一眼公蠣空癟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憐憫,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請客。”也不問公蠣情不情願,徑直朝旁邊一家裝潢不錯的胡人酒家走去。

公蠣遲疑起來。馬夫頭也不回,道:“這家剛從西域請來個大廚,做的紅燜羊肉味道極好,還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頭,配上外焦里嫩的馕餅,可口之極。”

公蠣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頓時涎水直流,厚著臉皮跟著去了。

這馬夫看著其貌不揚,出手甚為大方,除了上面說的,還點了好几個叫不出名的菜肴,樣樣都是公蠣喜歡吃的。而且這人也怪,吃得很少,話也不多,一點不似尋常馬夫口沫飛濺誇誇其談,自有一副高冷模樣。

吃人家的嘴短,公蠣為了表示熱情,無話找話說,但不管公蠣說什麼,他都不怎麼搭腔。大半頓飯下來,公蠣只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販馬生意,其他再無多言。

公蠣正在抱著羊頭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個銀錠,說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蠣滿臉油光對著他的背影納悶了半日。

常芳留下的銀子,小二結賬之后竟然還找回三四兩。公蠣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見,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暫且用了,日后若有會面之期,一定雙倍償還”,便剔著牙齒,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小二過來給公蠣換新茶,旁邊几個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詢問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貴的,還是實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開的堂館,叫做如林軒,臨著磁河,風景好,裝潢大氣,內里干淨,如今正酬賓呢,價格又便宜,一晚只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碼頭也方便。報我們老板的名字胡大,還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瞧一瞧去?”

那食客將信將疑,公蠣倒心動了,忙問道:“哪里?”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額限制,去的晚可就沒了這麼便宜的了。”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蠣順著街道,繞過北市,找到了如林軒堂館。

這個位置公蠣不常來,依稀記得以前是塊空曠的淺灘,稀稀疏疏地長著矮子松和丈高的蘆蒿,后面便是平坦如鏡的磁河,因發生過几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當荒涼。如今整理得花園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兩邊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護城河一般剛好將院落環抱其中;溪流兩側種植了桃樹、垂柳,錯落有致的石堤后,還有各種不知名的花卉,散發出脈脈的香氣;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橋通往大門,橋上每隔三步便掛有一個羊皮燈籠,溫煦的燈光照在波光點點的水面上,甚有意境。

公蠣一看這個布置,心里便覺得喜歡,剛走上木橋,便有一個干淨利落的小伙計大聲笑著迎了出來:“第七位客官!客官是來住店?這邊請!”未等公蠣說話,伙計又道:“我家剛剛開業,今日正大幅優惠酬賓,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優惠價!您是不是胡大推薦來的?我可再給您打個折扣。”

伙計殷勤地將其領至大堂,道:“這地方稍微偏了一點點,好多人還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滿意,幫我們多宣揚宣揚。”果然客人不多,只有几個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帶著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整個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牆壁上掛著一些西域風情的獸頭、面具、刀劍以及刀法渾厚的石人雕像作為裝飾,古朴之中透著几分豪放,頗具特色。

交付了定銀,伙計領著公蠣來到“聞天”號客房。

聞天房不大,裝飾風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過擺件更加精美,帳幔、窗飾用料也足,瞧著很是舒服。

公蠣不由狐疑:這等裝潢的客棧堂館,在洛陽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這家這麼便宜,別是圈套吧?

小伙計仿佛知道他想什麼,口齒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們明碼標價,絕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這個價儿,之后再來,便要恢復原價,連位置最差的房間都要五百文呢。”

公蠣滿心歡喜,張嘴欲問細節,伙計一咧嘴,從門后摘下個雕花木牌來。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著几行小字:几時供應熱水,几時供應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費或者打折,后園可觀看什麼風景,以及几時至几時可免費觀賞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雜耍等等,几乎將公蠣想要問的話全部解答了。

公蠣大喜,道:“這個方便。”見一個羊脂玉聳肩美人瓶,里面插著一枝薔薇花,便伸著鼻子去聞。

伙計在一旁面帶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麼吩咐,只管拉鈴叫我即可。”指了指門后的細繩。公蠣嘴里應承著,眼睛只管盯著屋內的擺設爍爍放光,只覺得地面上的落地仙鶴銅燈、雙鳳根雕臉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寶、麒麟小香爐,以及房間床與坐塌之間的紅木擱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儿,個個精致。

公蠣一邊心中估價,一邊暗記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將自己的房間也按照這個樣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華。又見擱架下端一個不起眼的格子上,擺著一個陶泥做的梅花鹿,旁邊站了個團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彎彎,憨態可掬,十分有趣儿。公蠣一下子想到胖頭,忘塵閣若進了這種貨物一定好賣,又想起小妖定會喜歡,忍不住問道:“這個好玩,是從哪里購進的?”說著伸手去拿那個抓髻娃娃來瞧。

娃娃墜得公蠣的手臂一沉,小伙計忙上來托公蠣的手。原來它外表看起來像是陶泥,卻是實心金屬做的,十分沉重。

公蠣掂了掂,道:“鐵的?還是銅的?”

小伙計賠笑道:“這個小的可不知道。客棧里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掌櫃精挑細選得來的,具体在哪里買、什麼材質,真的不清楚。”

公蠣裝內行道:“看起來進價不菲。”

小伙計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公蠣還想再問,又有客人入住,伙計簡單交代了几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蠣只得作罷,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溫水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4 PM

(三)

公蠣就這麼信使神差地過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過來,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應;一推門出去,便是風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著柳堤散步,或臨河垂釣,順便欣賞河邊練習管弦樂器的几個美人儿;到了中午,專點那些個特價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釀的米酒,几十文錢便吃得心滿意足;午后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后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順便混些免費的茶點,連晚飯都省了。

這家如林軒著實厲害,雖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致,服務一流,最妙的是,免費提供的歌舞彈唱、魔术雜耍、馴猴斗蛇等,日日不帶重樣的。公蠣原本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哪里見過如此精美的表演,只覺得從服裝到舞姿,從眉眼到手勢,無一不美到極致。且這里還有一個好處,不管住宿者是風流倜儻的少年公子,一擲千金的豪爽富豪,還是精于計算的小商小販,伙計們皆一視同仁,絕無一絲歧視;居住者之間也不曾有人仗勢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態,個個和善而客氣。看歌舞時,那些腰纏万貫的富豪們紛紛將身上的金玉配飾、櫃房飛錢等往台上撒,公蠣先還訕訕臉紅,后來發現並無人在意,便厚著臉皮只管叫好了。

唯一讓公蠣覺得小有不爽的,是后來的兩位客人。第八位是個高大肥胖的男子,伙計稱他叫“冉老爺”,此人聲音怪異,須發皆白,但圓胖胖的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且蒼白之極,仿佛多年不見天日,如同一團發開了的白面團,看不出來有多大年紀。他獨自住在如林軒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內,公蠣瞧著,裝潢布置都遠比自己的聞天房豪華。第九位客人更讓公蠣不待見,竟然是那日賭錢時被老娘拎著耳朵罵的矮瘦男子錢耀宗,還帶著他家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就住在公蠣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几陣,煩得要死。最過分的是,自從錢耀宗入住之后,店里提供的免費點心、小菜几乎被他包圓,公蠣又丟不下臉面同他去搶,甚是郁悶。

這日中午,公蠣來到餐區,發現自己經常坐的那個小圓桌被錢耀宗給占了。

他家丫頭癟著嘴,皺著臉,像個小雞子一樣蜷縮在矮榻上。錢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面前的小菜,嘴里道:“二丫乖,趕緊吃,這些免費哩。”

客人漸多,距離櫃台較近、方便去拿免費點心的地方已經坐滿,只剩錢耀宗這桌還有一個座位。公蠣心中很是不滿,卻不好發作,上前領了一碟點心,用力踢了一腳雕花木榻,盤腿坐了下來。

錢耀宗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公蠣,諂笑道:“公子請坐,請坐。”他並未認出公蠣來,只顧伸著脖子盯著櫃台,自言自語道:“不是說有兩份點心嗎?”

二丫拿起一塊糕,剛要往嘴巴里放,忽然小臉鐵青,嘴唇發白,發出小耗子一般的哭聲,用手捂著肚子縮成一團,手中的糕儿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錢耀宗不去理會女儿,卻忙不迭地撿起了糕,吹干淨放進嘴里,一邊砸吧一邊埋怨道:“你別糟蹋食物呀。”

公蠣一向不喜歡小孩子,見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錢耀宗趕緊帶了孩子離開,忙提醒道:“喂,她怎麼了?”

錢耀宗伸了伸脖子將糕儿咽下,換了一副笑臉道:“沒事,過會儿就好了,老毛病。”

公蠣狐疑道:“小小年紀,什麼老毛病?”那邊伙計又端上來一盤牡丹餅,錢耀宗顧不上回答,一躍而起,端起空盤子扑到了櫃台上。

公蠣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一甩頭發,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睜開了眼,小聲道:“我……肚子疼。”

她長得同錢耀宗一點不像,眉眼相當精致,只是瘦得皮包骨頭,薄薄的蒼白皮膚之下,細細的血管隱約可見,呈現一種發育不良的病態。公蠣隨手將面前的糕儿推到她面前道:“吃吧。”

二丫慢慢伸直了腰,朝他一笑,一雙眼睛清亮透徹,整個五官都靈動起來了。她細聲細氣道:“謝謝。”拈起一塊糕,小口咬著,另一手在下面托著防止糕渣掉在身上,動作竟然相當優雅,一點也不似錢耀宗這般粗鄙。

公蠣不禁有些好奇,倒了一盞茶給她,道:“你叫二丫?几歲了?”

二丫咽了食物,遲疑了一下,口齒清晰回道:“今年七歲。”

公蠣吃驚道:“七歲?”她看起來實在太過瘦小,公蠣以為頂多五歲。

二丫認真地點點頭,道:“是,我娘說了,等我過了十二歲,我就可以長很高了。”

公蠣心思還在那邊的牡丹餅上。牡丹餅已經發完了,錢耀宗死皮賴臉領了兩份,仍舊不走,抱著已經堆滿的盤子霸著櫃台,等待即將出爐的桂花糕。

公蠣有些氣惱,只好安心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二丫聊天:“你叫二丫,那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姐?”

二丫嘟起嘴巴,歪頭調皮一笑,道:“你猜?”

公蠣道:“你姐姐叫大丫?”二丫笑得先仰后合,得意道:“才不是,我娘叫大丫,所以我便叫二丫。”

公蠣嗤道:“哪有這樣叫的。”

二丫緊張起來,偷偷朝錢耀宗的背影看了看,小聲道:“你可不許說出去。我爹爹最討厭人家提起這個。”

母親叫大丫,女儿叫二丫,且不說合不合人倫習俗,聽起來也奇怪。這個起名法儿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甚是不以為然,但見二丫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警惕中帶著一種同錢耀宗几分神似的狡獪,頓時覺得這小女孩同她爹一樣討厭,不耐煩道:“你娘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同我有什麼相干。”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討好道:“這個秘密我可是第一次告訴別人。”接著衝公蠣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碎牙齒:“您真聰明,比我爹爹能干多啦。”她上下打量了公蠣的衣飾,贊道:“又干淨又華麗,真好看。”

被一個小女孩這樣誇獎,公蠣不禁被逗樂了:“二丫也很漂亮。”

二丫歪頭將羊角小辮一甩,得意道:“我娘也這麼說。”這動作似乎帶動了身体的痛楚,她瞬間又抱住腹部,蜷縮了下去,額頭上很快沁出一層汗珠。公蠣不知如何是好,忙搖手叫錢耀宗:“喂,喂!”

錢耀宗回頭看了一眼二丫,嘴里應著“馬上就來”,身子卻不挪窩儿,只管霸著櫃台。

公蠣看不下去,自己端了一杯水遞到二丫嘴邊:“喝口熱水吧,放松一點。”二丫聽話地將腦袋靠過來,慢慢喝了兩口茶水。她也不知是什麼病,片刻工夫,果然症狀減輕,情況好轉。

公蠣扶了二丫坐直,道:“你哪里不舒服?”

二丫微喘了一陣,細聲細氣回道:“我肚子疼。”

公蠣隨口道:“經常疼嗎?你娘怎麼不帶你去看郎中?”

二丫終究是個孩子,一旦不疼馬上恢復了活潑:“我娘會瞧病哩。她說等我再堅持几年……”她扳著手指,“八歲,九歲、十歲、十一歲、十二歲,等我過了十二歲,就好了。”

公蠣瞧著她干柴棍一樣的身体,心想定是得了絕症,她娘故意安慰她的,卻不揭穿,笑道:“那就好,你要多吃點,快點長高長大。”

二丫像個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老氣橫秋道:“我也想多吃點,可是吃多了也會疼。這里,還有這里,”她在頭頂、小腹、后腰等地方拍動,似乎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

看來猜測得不錯,怪不得錢耀宗見怪不怪。公蠣見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豎起拇指道:“二丫真是個堅强的好孩子。”

二丫扭動著身子,激動得雙眼發亮。

這孩子好像沒聽過別人好話一般,隨口誇一句就高興成這樣。公蠣跟著笑了起來,一眼瞄見她脖子上掛著紅繩編制的絲絡,順口贊道:“這絲絡打得真漂亮!”

二丫小心翼翼將絲絡拉了出來,嘬起嘴巴得意地道:“你看,這個才漂亮呢!”

絲絡下端,掛著一件飾品,前圓后尖,乍一看,像是什麼動物的牙齒,但上面布滿均勻的環狀溝壑,尾端有回鉤,質地非骨非玉,潔白晶瑩。

公蠣第一次見這種造型的,伸手摸了一下,道:“這什麼東西?好別致。”觸之冰冷,微熱頓消。

二丫熱切道:“是吧是吧?我娘給的,要我一刻也不得離身。”說著眼睛朝錢耀宗一瞄。

公蠣覺得她的眼神,倒像是一直防著錢耀宗一般,便學著她的樣子壓低聲音,道:“我知道,要讓你爹爹拿了,他定然拿去賭了,是不是?”

二丫小下巴一揚,不以為意道:“我娘說,我爹要敢打這件東西的主意,她就殺了他。”

她說的很是自然,倒是公蠣小驚了一下,頓了一頓,道:“你娘一定很疼二丫。”

二丫拉著小辮子,低下頭嗯了一聲。忽又抬起頭來,小聲道:“其實我不叫二丫。我叫——”她瞄了一眼錢耀宗的背影,清晰地說道:“我叫玉姬。”

看來她很滿意這麼個名字,滿眼期待地看著公蠣。公蠣忙贊道:“這個名字好,比二丫好聽多了。”

二丫伸出細細的手指,拉了拉公蠣的衣袖,懇求道:“你以后就叫我玉姬,好不好?”

公蠣敷衍道:“哦哦,好,玉姬。”

二丫眉眼彎彎,笑得甚是可愛,但一見錢耀宗端著盤子回來,倏然收了笑意,眼皮耷拉,小臉緊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

公蠣大感驚奇。二丫似乎看到他眼里的疑慮,趁著錢耀宗閉眼狂嚼胡豆之時,突然朝公蠣一擠眼。

公蠣心照不宣,衝二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心想這個小丫頭蠻有意思。

錢耀宗吃完東西,用衣袖一抹嘴,道:“飽了!走了!”伸手去挾抱二丫。二丫扭動起來:“我自己走。”

錢耀宗也不管她,只管打著飽嗝,衝著旁邊吃飯的人點頭哈腰地離開。

二丫慢慢站起來,挪了兩步,忽然小聲道:“大青蛇,你還來找我玩儿嗎?”

公蠣一口茶水噴在了面前僅有的兩塊牡丹餅上。

——她看得見自己的原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5 PM

(四)

若是尋常地方,公蠣被凡人看穿原形,早奪路而逃了,可是這里條件優渥,飲食精致,而且他心里對錢耀宗不是很瞧得起,二丫一個纖瘦的小女孩,便是說出去別人也不一定信,所以只是震驚了一下,每日照舊在如林軒閑逛。

不知不覺好几日過去,公蠣將如林軒的環境摸了個爛熟。如林軒是個堂館,並不以旅業為主,東側是園林和客房,西側是茶館舞池。客房只有九間,房間名字叫什麼昊天、驚天、震天、御天、佑天、聞天、悅天等,一個比一個響亮;其客房雖然不多,但是大大小小的舞池、廳堂有好多個,比如大堂的圓形舞池,叫做“月下”,通常的歌舞表演便在這里;后園臨水有個方形的木制舞台,叫做“聽濤”,一般用來表演雜耍;還有好几處裝飾豪奢的圓形廳堂,里面或擺放全套樂器,或安置各種道具,有錢者可包場點播表演,公蠣曾親眼看到這些豪華套間有美人儿出入,並傳出絲竹之聲,只是無緣進去觀看。

另外與其他堂館不同的是,如林軒沒有專屬于此的駐堂倌人,茶館里酒水供應不斷,但每日兩場的演藝皆從其他青樓或梨園聘請而來。不過正因為此,日日不同,比其他的堂館教坊更為新鮮有趣,深合公蠣胃口。

唯一的不足之處在于,沒有個伴儿,看到美人美景或好玩儿的物事,連個分享或者炫耀的人都沒有。公蠣也嘗試去搭訕過几次其他的住客,但對方皆神色敷衍,只點頭搖頭,甚是無趣;公蠣想去叫了胖頭一起過來享受几天,卻唯恐過了這村沒了這店儿,索性自娛自樂算了。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樂不思蜀,早將自己是忘塵閣半個掌櫃之事拋到腦后了。

這日晚飯時分,公蠣猶自氣鼓鼓的。原來他剛才出門,迎頭碰上了昊天房的冉老爺。

冉老爺平時很少外出,也不與人交談,吃飯都是伙計送進房的。公蠣主動搭訕,是因為他身上的味道。

味道很淡,若不是公蠣鼻子厲害,他人決計聞不出來。它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也不是什麼汗臭馬革氣息,倒像是從他身体內部發出的,說香不香,說臭不臭,卻讓公蠣覺得極為舒服,不由生出親近之意。

所以,兩人迎面碰上,首先入鼻的便是冉老爺身上那種讓人親切的味道,公蠣一時昏了頭,忘了冉老爺的冷臉,滿臉堆笑地衝他打了個招呼:“冉老爺好!冉老爺可是出去吃飯?”

冉老爺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扭身回了房間。剛巧住在對面佑天房的冷傲女子出來,見到此景,嘴角一撇,冷冷一笑,款款走開,公蠣熱臉貼了冷屁股,討了個大沒趣,還被美人儿瞧見,直到餐區還憤憤不平。

剛坐下,點了几個今日的優惠菜式,衣角被人一拉。回頭一看,原來是二丫。

錢耀宗不知去了哪里,二丫獨自坐在公蠣背后的矮几前。她瘦小,又穿著同軟榻同色的暗紅色衣服,所以剛才公蠣竟然沒有看到。

她倒是一點也不認生,用小指頭指著對面,小聲道:“你看那只老狐狸。”

公蠣正要說“小孩子不許罵人”,忽然警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她手指的是個儒雅的中年男子,獨自一人,臨窗小酌。

二丫爬上公蠣的膝頭,咯咯笑道:“他頭上那撮白毛,真好玩。”

男子頭戴白玉發冠,一頭黑發,並無什麼白毛。

公蠣按下心中的驚詫,附和道:“二丫好眼力。”

二丫嘟嘴道:“我說了我叫玉姬。”

公蠣忘了心頭的不快,哄她道:“好好,玉姬。玉姬好好瞧瞧,這里吃飯的人,還有哪些是……哪些比較特別的?”

二丫果然用手指點著:“哈哈,那位貓臉姐姐耳朵好長。”

公蠣扭頭看去。竟然是剛才碰到的妙齡女子,坐在一角,單手托腮瞧著窗外,神態一如既往地孤傲冷淡。公蠣前几次曾試圖搭訕,皆被冷冰冰拒絕,万沒想到她竟然是一只貓。

公蠣額頭冒出了汗,擠出一絲和善的笑容,道:“還有其他的嗎?”

二丫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搖搖頭道:“沒有啦。”

毫無疑問,二丫能分辨混跡于人類之間的非人。她年齡尚幼,身体瘦弱,若非修煉,定然是天生異能——錢耀宗在北市附近有家有院,家境也不富裕,怎麼會帶著瘦弱不堪的女儿住進如林軒來呢?他們如此接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如此一想,公蠣頓時緊張起來,下意識躲閃了一下。

二丫顯然已經覺察公蠣的情緒變化,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怯生生道:“我……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瞬間淚珠在眼眶里打起了轉儿。

公蠣欲要起身離開,又心疼剛點的菜,干笑了兩聲,道:“哪里,二丫,不,玉姬又乖巧又懂事。”

二丫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緊挨著公蠣坐下,甜甜笑道:“大青蛇你真好。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

公蠣本想說“你去找其他孩子玩吧”,但見她歪頭看著自己,表情認真誠摯,不忍拂了她的興,隨口道:“我們昨天都是朋友了呀。”

二丫激動地跳了起來,剛好有伙計端了菜來,疑惑地打量了二人几眼,躬身道:“兩位慢慢吃。”

公蠣見錢耀宗還不回來,便取了二丫的碗筷過來,給她夾了些菜,隨口道:“你爹爹呢?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卻見二丫緊盯著伙計的背影,一言不發。

公蠣好奇道:“怎麼了?難道他……”

話未出口,二丫將他衣袖一拉。伙計回過頭來,衝二人憨厚一笑。

二丫一改剛才的活潑,乖乖地坐到公蠣身邊,默默吃菜。公蠣心中大為疑惑,低聲問道:“他有什麼不一樣嗎?”

二丫小眼睛瞟瞟正在忙碌的伙計,臉上露出疑惑之色,良久才道:“好奇怪。”

公蠣追問道:“什麼好奇怪?”留心看那几個伙計,長相普通,舉止神態尋常自然,並無異樣。

二丫皺著眉,摳弄著手指頭,一臉迷茫。公蠣佯裝傷心:“你剛還說我們是好朋友呢。”

二丫連忙搖手,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不清。”她認真地對几個忙碌的伙計看了又看,遲疑道:“……這些伙計,都沒有臉。”

公蠣一驚,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沒沒……沒臉?”二丫神態專注,看了好久,長吁了一口氣,道:“嗯,這些伙計長得太尋常啦,一點特點都沒有。”

原來如此,公蠣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來,笑道:“我當是怎麼了呢。”

二丫道:“我見過的人,只要見過一面,過后從來不會忘記。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于別人的特征,但是這里的伙計,明明長得不同,但我每次我來,都記不得他是不是上次上菜的那個人。”

公蠣逗她道:“那你有記得我嗎?”

二丫毫不猶豫道:“前几日你在大馬圈賭錢,要不是那個長臉叔叔,你肯定要輸光了啦。”公蠣哈哈大笑,贊道:“玉姬好本事!”

可二丫卻收了喜色,悶悶地道:“我娘說,我看到的東西,誰都不能講。要是講給別人聽到了,他們就要用火燒死我。”

公蠣對這個小女孩越發好奇,問道:“為什麼?”

二丫睜大了眼睛,小聲道:“我同別人不一樣。我從小就能看到……”她偷瞄著公蠣的臉色,“就能看到街上的人中間,混著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有的凶狠,有的和善。不過大多同人一樣,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啦。”

公蠣默然。洛陽城中,魑魅魍魎,飛鳥走獸,可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都有麼,只是自己法力微弱,不能辨認而已。同時想起的,還有虞姬趙婆婆說的一段話。她說,那些天生具有靈力的女嬰,自古以來便被視為不祥,一旦有人發覺,便會被溺死或燒死。

二丫見公蠣既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很是高興,道:“大青蛇,你也能瞧見麼?”

公蠣見她天真爛漫,微笑道:“我瞧不見,你那種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另外我有名字的,我叫龍公蠣,你要叫我龍叔叔。”

二丫咯咯地笑,道:“我才不叫龍叔叔,我要叫你蛇哥哥。”果然蛇哥哥、蛇哥哥地叫個不停,公蠣也只好隨她。她似乎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但一瞄見伙計往這邊看,馬上收了笑聲,重新委頓下去,而且這些動作轉換得又快又自然,全然不像一個七歲小女孩心無城府的樣子。

伙計進了后廚,二丫這才又高興起來。公蠣試探道:“你娘她還說什麼了?”

二丫撅嘴道:“我娘說啦,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記得:第一,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大驚小怪,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同他們不一樣;第二,遇到特殊的壞人,趕緊用牙咬他們;第三,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奶奶。”最后面一句,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公蠣聽到她說的第二點,看到她貝齒一閃,笑道:“用牙咬?只怕牙磕掉了也不行,還是趕緊逃。”聽了第三點,打趣道:“那你怎麼相信我?”

二丫瞪大眼睛,認真道:“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面對一個小女孩毫無保留的信任,公蠣也不知說什麼好,道:“我看你總是肚子疼,你娘有沒說到底怎麼了?”

二丫嘆了一口氣,盤腿坐好,一本正經道:“我娘不告訴我,我卻是知道的。奶奶不喜歡我和我娘,總找茬罵我們。爹爹呢,大多時候是不管我的,賭錢贏了就買酒肉吃,輸了錢就會被奶奶罵,可是奶奶最后罵著罵著就又扯到了我娘和我的身上。”

公蠣對錢耀宗母子又多了几分鄙視,道:“她儿子賭輸了管你們什麼事?真是不講理。”

二丫見公蠣贊同自己,用力地點頭,道:“對呀,真是不講理。”

公蠣道:“你還沒說你的病呢。”

二丫道:“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疼痛,全身上下除了腿腳,沒有不疼的。”她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肚子,疼得皺起了眉:“娘安慰我說,等我長到十二歲,就好了,也能像隔壁姐姐一樣高,又能跑又能跳啦。”

怪不得她總提十二歲,原來是這樣。公蠣打量著她骨瘦如柴的小身体,暗暗地嘆了口氣。她這樣子,能長大成人已經不錯了,想要恢復到正常人模樣,只怕不能。

二丫沉浸在對十二歲之后的幻想之中,小臉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娘說,等我大了,就找個好人家,一定不找像我爹爹這樣的,好吃懶做,賭博吃酒,一無是處。”

后面几個詞顯然是她娘的口吻。公蠣心酸之余,還有些好笑,不由臉上露出憐惜之色,道:“行,你快快長大。”

二丫瞥了他一眼,垂下頭頸,過了片刻才道:“我一直聽我奶奶同娘吵架,當然只是我奶奶罵,我娘聽著。去年冬天,有一天我睡到半夜,聽到奶奶又同我娘吵架。我爹爹喝多了酒,說自己沒儿子,奶奶就開始罵我,說我不是人,是妖精,占了她孫子的位置,還說總有一天要弄死我。我娘一向很聽話的,那日突然生氣了,就跳起來罵我奶奶,說她是個惡毒老刁婦,活該斷子絕孫。”

婆媳不和歷來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矛盾根源,但做祖母的如此辱罵自己的孫輩,公蠣還是第一次聽到。看著這些話從一個七歲女童嘴里云淡風輕地說出來,公蠣驚詫之余又覺得心疼。

“后來越罵越激烈,奶奶說我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早就該死了,與其活著浪費糧食不如給我弟弟引魂。我娘氣得很了,就回罵道:‘二丫如今這樣,還不是你害的!她三個月時,你假惺惺說幫我帶孩子,趁我不在家,往她身上扎針!’”

后面那些話,完全是模仿她娘的口吻,咬牙切齒,聲音低沉嘶啞,恨意十足。

公蠣吃了一驚,道:“針?扎入体內?”

同儿媳婦吵架,針扎孫女,真有這麼狠毒的祖母嗎?公蠣不敢相信,斷然搖頭道:“你睡得迷迷糊糊,定然是聽錯了。”

二丫絞著手,眼神中有驚懼有茫然:“哦,我有時也這麼想。但是當時奶奶聽了,一下子便不做聲了。我爹爹趕緊跑過來,推著奶奶回了房間。”她看著公蠣:“蛇哥哥你知道什麼是引魂嗎?”

公蠣愣了一下,支吾道:“這個麼,估計是你奶奶信口開河。”引魂是巫术的一種,范圍甚廣,公蠣對著這些東西向來過耳便忘,從未深究。但料想若是畢岸在,定能說出一二來。

二丫唔了一聲,並未深問,繼續道:“我娘像瘋了一般,不依不饒,追到我奶奶的房間,繼續低聲罵她。我偷偷爬起來,溜到窗戶那里偷看。我娘披頭散發,嘴里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話。從那之后,奶奶找我娘罵架的次數便少了,而且對我漸漸好了,有時還會帶糕儿給我吃。可是我還是很怕她。”

她雖然年紀小,但口齒清晰,條理分明,說話像個大人一般,公蠣不知不覺口氣鄭重,也把她當做個小大人對待:“你整日渾身疼痛,應該好好找個郎中瞧一瞧。”

二丫道:“瞧不好的。奶奶對我好的時候,說我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

兩人又閑聊了一陣,公蠣大致了解了她家里的情況。無非是些家長里短,婆婆潑辣,儿媳婦要强,儿子無能,孩子多病,家里雞犬不寧。

吃飯的人漸漸散去,錢耀宗還沒回來。公蠣問道:“你爹爹呢?”

二丫道:“爹爹才不理我呢。他覺得我是個累贅,害得奶奶和娘總吵架。”

公蠣道:“我瞧著你在你爹爹面前不怎麼說話。”錢耀宗不關心她,她似乎也不怎麼愛自己爹爹。

二丫不安地搖晃了一下,道:“……爹爹在娘面前對我還好,可若娘不在,他便不理我,有時還衝我瞪眼睛,很嚇人……娘說,爹爹不喜歡我機靈多話,要我不許多嘴多舌……我知道的,他同奶奶是一伙的,他要是發現我不傻,什麼都知道,定會去告訴奶奶。奶奶就會偷偷殺了我……”

公蠣忍不住笑了,道:“真是孩子話!奶奶怎麼會因為你不傻而殺你?你要讓她看到你懂事聽話,她便會喜歡你了。”

二丫變了臉色,拼命搖頭,道:“不不不……”

公蠣心想,女人真是個難懂的東西,連這個小丫頭也不例外,有時機智聰明得像個大人,有時卻敏感多疑。見她一副驚恐的樣子,撫弄了下她的頭發,柔聲道:“不怕不怕。大人吵架,有時話趕話,說得過了,你不用當真。”

二丫看著他,慢慢平靜下來,朝這邊挪了挪,將毛茸茸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臂彎上,像極了一只溫順的小狗。

公蠣心中升騰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心想自己若有這麼個女儿,一定好好疼她。

公蠣吃飽了,看著二丫像個小貓一樣精心地挑著喜歡的菜一點點吃,疼惜道:“你還想吃什麼?我給你點。”

二丫乖巧地道:“夠啦。真好吃。”她夾起一塊雞肉,眼里分明露出孩子見到美食的垂涎之光,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碗里,小口地咬。而她的面前,一處瀝拉的油漬都沒有,比公蠣桌前還要干淨。

像她這種家庭條件,能教養成這個樣子,著實不錯。公蠣忍不住道:“你娘一定是個大家閨秀。”

二丫放下筷箸,小心地將骨頭吐出來,從懷里抽出一條洗得發白的破手絹,將嘴角的油拭干淨,歪頭得意道:“我娘很厲害的!她什麼都懂。”

公蠣本想問一句“那你娘怎麼會嫁給你爹”,又覺得對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不合適,還是打住了,道:“你家里又不是沒住處,怎麼會跟爹爹住在這里?”

二丫嘟起嘴巴,道:“我娘走親戚了,沒法帶我去,奶奶一見,先罵我娘出去偷人,后來又罵我爹爹沒本事,管不了自己婆娘,一天到晚臭罵個不停,也不做飯。爹爹煩了,就帶著我一起去賭錢,贏了錢,剛好碰到這里開業優惠,就住進來啦。唉,要是被奶奶知道,肯定要罵死我。所以我叫爹爹不要出這個客棧一步,等我娘回來再回家去。”

連“偷人”這種詞彙都能從二丫嘴巴里說出來,可想而知,她那個奶奶有多潑辣。處在這麼一個環境中,難怪她比同齡孩子早熟些。公蠣道:“奶奶罵的那些髒話,你可不要學。”

二丫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的呢,娘也說這些話我必須聽過就忘。”

公蠣夾了一塊糕儿給她,心滿意足道:“住這里多好啊,又舒服又好玩,裝璜也好。”

二丫隨意看了一眼四周,癟了癟小嘴儿,道:“這里一點也不好,亂七八糟的,還不如我們家住著舒服。”

公蠣心想這小丫頭口氣夠大的,正想逗她,錢耀宗回來了,二丫瞬間收起了眼里的靈動,往旁邊一歪,滾到兩個軟墊之間,抱著腦袋蜷縮成一團。錢耀宗的臉色也不好看,悶聲在隔壁案几前坐下,呆呆發愣。

公蠣湊過去搭訕道:“錢兄可是吃過飯了?”

錢耀宗猛地抬頭,看見公蠣忙堆了一臉的笑,回道:“正是正是。”

公蠣道:“剛才有好些免費的點心呢,也不見你過來。”

錢耀宗眼神飄忽,呵呵了兩聲,道:“知道知道。”

公蠣正組織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勸他對二丫好些,錢耀宗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抓住二丫的后領,像抓小雞一般拎著,起身走開。

二丫腦袋勾著,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公蠣忙給她一個鼓勵的笑,看著她父女二人回了房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6 PM

(五)

二丫的事儿,公蠣並未怎麼放在心上。別說是尋常百姓,便是官宦人家,這種婆媳不和殃及孫輩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這種家務事,原不是外人能斷得清的。

不過二丫能發現混跡于塵世的非人,倒是讓公蠣有些吃驚。洛陽城中非人不少,大多並無惡意,不過是貪圖人間的繁華,同常人一般生活,彼此之間也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道行高者看穿了道行低微者的原形,多心照不宣,視而不見。可二丫小小一個丫頭,竟然天生靈力,不論非人道行高低都能一眼看穿,實在讓公蠣感嘆造物主獨鐘愛人矣。

這兩日來,錢耀宗不知忙些什麼,每日鬼鬼祟祟,一去便是大半日,不忙的時候,便發癔症一般,帶著那種迷離的神色呆坐著,未喝酒也像喝酒了一般,說話行事顛三倒四。

公蠣對他甚是不喜歡。錢耀宗又瘦又矮,一張臉倒也白淨,打眼看上去還有几分文氣,但稍一接觸,便覺得俗氣不堪,他見到公蠣等人總是一臉的諂媚討好,但眼底之間又會無意之中流露出几分不甘和嫉妒來。公蠣几次看到,他獨自一人沉思時,眼神陰鷙冰冷,帶著一股惡狠狠的意味,但只要看到人來,馬上一團和氣,點頭哈腰,虛偽之極。

二丫若是不犯病,便在園子廳堂里晃蕩,一看到公蠣便興高采烈地跟上來。

公蠣本來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不過二丫聰明,一點就透,說話也像個大人一般,並不討嫌,公蠣高興了便帶她一起玩儿,若是煩了便找個借口走開,她也不纏著,只管乖乖回房。一來二去,兩人看起來倒比錢耀宗更像父女。

這日吃過晚飯,公蠣早早去了聽風閣。

今晚的表演卻是儺戲。儺戲原不是中原本地戲曲,只見一群戴著面具的人,張牙舞爪地跳舞,夾雜著咿咿呀呀的怪異唱腔,一句也聽不懂。依稀看出講的是尋人,似乎一位老人,他的女儿走失,他便沿街乞討一路尋女,最終終于找到女儿的故事。

公蠣最喜歡看的是歌舞和雜耍,對這種實在提不起興趣,偏偏還有那個討人厭的錢耀宗坐在身邊,一會儿自作聰明地猜測劇情,一會儿假模假樣地裝內行講解,而周圍眾人竟然自看自的,沒一個人出言制止。公蠣看到一半,不顧錢耀宗的挽留,徑自回房。

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隔壁悅天房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想要發聲卻發不出的樣子。

錢耀宗還在看儺戲,未見二丫出來,應該是在房間里,這麼晚了,會不會是她犯病了?

公蠣未加多想,敲門叫道:“二丫……玉姬,玉姬!”敲了好一陣,終于聽到二丫尖聲尖氣回道:“叔叔,我沒事,已經睡下啦。”

公蠣回到房中,心想錢耀宗真是個混蛋,女儿病著,還只管出去玩。他剛脫了外衣躺下,忽然心中一震,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

二丫一向叫他“蛇哥哥”的,公蠣糾正了多次,她堅決不肯改口,怎麼今晚會叫他叔叔呢?

如林軒的客房,呈半個口字形,除了兩頭的昊天房和御天房,剩下七個一字排開,對窗便是修葺得花園一般的磁河灘涂。公蠣每到一個地方,首先留意的便是逃跑的路線,所以對這些門窗、縫隙、通風口、屋頂明瓦等所在位置早已爛熟,當下吹熄了燈,推開窗戶跳了出去,貓著腰來到隔壁悅天房的窗下。

悅天房黑燈瞎火,窗簾緊閉,什麼也瞧不見。公蠣側耳細聽,屋內寂靜一片,連個呼吸聲都沒有,試著推窗,卻發現窗是從內銷上的。

公蠣越發覺得疑惑,搖身變回原形,順著窗欞爬上了房頂,找到屋頂明瓦的位置,掀開一個縫隙,如同絲帶一般滑了下去,自感身形靈動瀟灑,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可惜畢岸胖頭等人無緣得見,連個觀眾也沒有。

可是一下到房間,公蠣便發現自己錯了。如今五月上旬,弦月當空,廊前燈火通明,屋頂還有被揭開的明瓦,即便是房間里未開燈,也決不會如此黑暗。公蠣自詡夜間視力驚人,只要有一點光線便可視物,如今卻如同墜入地獄,伸手不見五指,完全找不到方位。

公蠣首先想到的是原路返回,逃離這個地方,但一抬頭,卻發現頭頂也是漆黑一片。誰把頭上的明瓦給蓋上了?

公蠣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才冷靜下來。他緊緊貼著地面,慢慢往前蠕動。

悅天房的格局和布置明明同自己的房間一樣,但這里的地面卻不似青磚鋪就,而像是一整塊,光滑之中帶著艱澀,偶爾還有些長長短短的凹痕,身下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微微向左側傾斜。

再走下去,公蠣發現,地面上的凹痕似乎有一定的規律,每隔一段,便重復一次。凹槽的形狀,圓中有方,線條優美,不知道畫著什麼東西。

可是走了好一陣子,地面還是老樣子。公蠣對無窮無盡的凹痕失去了興趣,便豎起尾巴擺動,妄圖掃到房間里的擺件或者桌椅,卻無功而返。

這可怎麼辦?

公蠣按捺住驚慌,豎起鱗甲,竭盡全力捕捉氣息。

房間似乎是密閉的,沒有一絲空氣流動的痕跡,所以找不到門窗;周圍感覺不到有人的体溫,但也並無那種陰冷窒息的感覺。

公蠣本想大叫,可是又唯恐引出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來,想了又想,只好調轉方向,朝下滑行。

地面終于變得平坦。公蠣忽然嗅到一絲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像是寺院廟堂香燭的氣息,但不夠濃郁,中間似乎夾雜著草藥香味。

公蠣一點一點細心分辨。

不錯,二丫就在這里,在那絲被掩蓋的氣味之下,有二丫的味道。

公蠣恢復原形,小聲叫道:“玉姬!”

空氣一顫,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公蠣驚喜道:“玉姬,是你嗎?”

今晚來的匆忙,火折子什麼都沒帶。公蠣摸遍渾身上下,趁手的只有那塊仿冒的避水玨,糾結了一番,吐出玉玨,往地面上用力一碰。

兩個硬物相撞,發出几點小火花,同時還伴隨著一串震耳欲聾的嗡嗡回聲。

就著些微的光點,公蠣依稀看到二丫盤腿坐在地面正中,旁邊一個黑影,手里捏著一根尺余的銀針,正往二丫頭頂扎落。

公蠣一愣,火花熄滅,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公蠣用盡全力,將避水玨甩出,只聽“咣”一聲重響,接著“嘩啦”、“轟隆”、“啪嚓”一聲,公蠣腦袋劇痛,瞬間不知人事。

似乎不大一會儿,公蠣便醒了過來。腦袋有些鈍鈍的疼,用手一摸,額頭上鼓了一個大包,手臂上也被划了一條小口子,自己躺在悅天房的地面上,周圍燈火通明,腳下一堆花瓶的殘骸。二丫坐在他身邊,正焦急地看著他,端著一杯冷茶往他的嘴巴里倒,一見他睜開眼睛,頓時笑了:“蛇哥哥,你嚇死我了。”

公蠣掙扎著站了起來,愣怔了一會儿,扳過她的小腦袋,一邊扒開頭發細看,一邊道:“剛才你怎麼了?”

二丫乖乖地任由他擺弄:“我沒怎麼呀。”她的頭皮好好的,既無針孔,也不見有什麼異物。公蠣不甘心,拉過她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她安全無虞,這才作罷,拉著她的手臂蹲下來,認真道:“你好好想想,剛才碰到了什麼人,他同你說了什麼話?”

二丫歪頭看著他,茫然道:“剛才……爹爹去看戲了,不帶我,我等得著急,就睡著了。”

公蠣打量著房間,道:“屋里還有誰來過嗎?”二丫熱切地道:“那就是你啦。”

窗子確實是從內銷上的,並無開啟痕跡;再看屋頂,明瓦依舊,可看見月光;除了二丫和錢耀宗的氣味,並未他人來過的痕跡。

公蠣的第一個反應,周圍有人動了手腳,或許同巫术有關也不一定。

公蠣忽然煩躁起來,皺眉道:“你一個人在屋里?”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收了笑意,怯怯道:“對啊,然后你敲門,就進來了。”

公蠣沉下了臉:“我是從大門進來的?”

二丫后退了一步,小聲但毫不遲疑地道:“是呀。你敲門叫我,我給你開的門。”

公蠣瞪著二丫那張天真之中帶著一點茫然的小臉。若不是二丫撒謊,便是自己見鬼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然后呢?”

二丫似乎被他的表情嚇怕,忽然哭了起來:“你說過做我的好朋友的……對不起,你不要生氣,都怪我沒放好那個花瓶……”

二丫竟然以為公蠣是因為被花瓶砸了腦袋才生氣的!公蠣又好氣又好笑,努力壓住心中的煩躁,道:“好了,我沒生氣。只是剛才砸暈了,都不記得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我進來之后又發生什麼了?”

二丫抽抽搭搭道:“你進來了以后,一直在原地來回走動,我叫你也不應,一不小心,嘩啦,擱架上的大花瓶不知道怎麼掉了下來,剛好砸在了你頭上,你就昏過去了。”她偷偷看著公蠣,又開始哽咽起來,“蛇哥哥你不要生氣……要不你也拿花瓶砸我一下。”

她的表情,確實不像是撒謊。

——她看到的,同自己感覺到的,完全不一樣。那麼剛才自己的所見所聞,到底是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公蠣腦門子一陣疼,心中更加惶恐,再看悅天房,真如鬼窟一般,轉身欲逃,卻瞧見二丫臉上掛著淚珠,滿目企盼地望著自己,不由心軟,伸手將她抱起放在榻上,道:“我沒有生氣。你早點睡吧,我明天再帶你玩。”

二丫破涕為笑,乖乖地坐好。公蠣走到門口,又想起二丫喜歡光著腳丫子,只好折回來,將摔得七零八落的瓷片在一起,准備打掃帶出。

兩個房間的擺件几乎一模一樣,唯獨自己的房間里並沒有這一件。這是一件圓口大肚青瓷蛇紋瓶,估計未碎時足有二尺多高,釉質細膩,顏色潔淨,瓶身上下錯落盤著八條栩栩如生的小蛇,形制雖然古怪,但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公蠣一下便忘了害怕,只剩下懊悔:早知道剛才應該對二丫所說的打碎瓶子一事堅決予以否認,這麼一件玩意儿,自己哪有錢賠?要不,交代二丫不能說出去,來個死不承認?

但是誘騙威脅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公蠣還是說不出口,只好暗叫倒霉,拖到明日再說好了。

公蠣撐開前襟,先將大的瓷片放入,一扒拉,發現避水玨也混在瓷片中,除了碰撞的一角有些發白,竟然完好無缺。

這麼說,二丫沒說謊,自己的確在這個房間里打碎了花瓶。可是當時周圍漆黑一片,毫無聲息,如同瞎了聾了一般,難道——身上鬼面蘚發作了?

公蠣瞬間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一時腳踝一軟,差點跪在碎瓷片上。二丫道:“蛇哥哥,你怎麼了?”

公蠣將避水玨放入懷中,含糊道:“沒事。”胡亂將青瓷碎片打掃了,用衣襟兜住,顫顫巍巍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地面上有碎渣,你可不要亂跑……”說話之間,只覺得腦袋、胸口都在抽著疼,勉强撐著回到房間,差點一頭栽在懷里的瓷片堆里。

看來不是今晚的事情怪異,而是自己病發,引發癔症了。不行,明日一早便回忘塵閣找畢岸去。

公蠣只顧沉浸在驚恐中,也不曾留意儺戲什麼時候結束。躺了好大一陣,終歸睡不著,抖抖手腳轉轉腦袋,發現除了沒力氣,似乎並無什麼明顯不妥。爬起來挑大燈頭,解開衣服細細地看,也不見皮膚上有明顯的病變。

病痛一減輕,公蠣又開始為那件被自己打碎的大肚青瓷瓶頭疼。想起瓷片還丟在房間的地下,明天伙計來送茶水,一下子就會發現,公蠣只好軟塌塌爬起來,找了件舊褲子,綁好褲腿,將瓷片盡數裝入褲腿中,東藏西藏半日,覺得還是偷偷埋掉,或者丟入磁河算了,明日伙計問起,給他來個死不認賬,諒他們也無可奈何。

公蠣繞到后窗。這里原是灘涂,除了河沙便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試了兩次,都碰到了大石頭。公蠣惱火,徑直朝河邊走去,准備拋入磁河。

剛走了几步,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坐了下去,摔得屁股生疼。今晚真是事事不順,公蠣揉著屁股蛋,怒氣衝衝亂踢一氣。

“嗡”,砂石相撞,發出一聲悠長的微鳴。公蠣耳尖,找准位置,用腳扒開表面的沙土。

原來是個光滑的圓石頭,剛才估計踩到的正是它。公蠣拿起一塊小鵝卵石,輕輕敲擊,果然,圓石又發出淺淺的低吟,比剛才的更為清晰悠長。

難道碰到寶貝了?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扒開周圍的沙土,只見整塊石頭呈正圓形,青幽幽、碧汪汪,發出瑩瑩的微光;手指觸摸之處溫潤如玉,同一般滑膩冰冷的河石大為不同。

公蠣大喜,小心翼翼將周圍的石頭清理干淨。扒拉了三分之一不到,不由停住了。

“玉石”表面呈現出精致的花紋,看形狀,也是蛇形紋。

原來是個青瓷壇子,頭朝下埋在沙里,看做工、釉面、胎質,比自己打碎的那個更加精致。

難不成是那個富裕人家偷偷埋在這里的寶藏?公蠣心頭一熱,卯足干勁,不到一刻工夫,將青瓷壇子完完整整、毫發未傷地挖了出來。

果然同自己打碎那個造型、紋飾差不多,不過略大一些,圓口大肚,火漆封口,輕輕晃動,里面還有些輕微的碰撞之聲,抱起來也相當有分量。

公蠣喜歡得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胡亂將褲子連同碎瓷片丟入坑中埋了,抱著這壇子便走。

走了几步,又想起房間里放這麼大一個壇子太過醒目,不如趁著月黑風高,就地儿取了寶物,將壇子丟棄,也方便藏匿些。如此打算,便躲到一塊大石后面,就著月光找了個薄薄的鋒利石頭,慢慢將火漆封口啟開。

噗的一聲,一股白氣帶著股沁人心脾的草藥香味扑面而來。公蠣小心地打開壇子,看到里面油汪汪的,亮白的寶物在液体里微微晃動,心中驚喜万分,雙手齊下,一把朝那個最亮的大塊寶貝捧去。

時間長久,寶物似乎粘連在了一起。公蠣手上用力,哢嚓一聲,拖拖拉拉拽出一堆東西來。

公蠣腦袋一懵,心髒驟停。

他拽拉出來的,是一具嬰孩的骸骨;看樣子原本是蜷縮著的,剛才被他用力一拉,身体以一種扭曲的姿勢伸展,以至于大半截還在壇子里晃蕩;而它的腦袋——全身唯一完全白骨化的骷髏被他捧在手心,黑洞洞的眼窩正在流出明晃晃的液体,看起來就像在哭泣。

公蠣愣了好久,才想起松手,骸骨噗通一聲重新掉回壇子,濺出的水花落在公蠣的臉上身上,帶著的草藥味都透出一股恐怖。

月色當空,公蠣癱在地上良久,連看一眼壇子都覺得心驚肉跳,好不容易掙扎著起來,心里亂作一團,不知所措。剛閉眼跪在地下磕了几個頭,想求死者原諒,猛想起這里面似乎是個嬰孩,年齡尚幼;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嘴里語無倫次念叨著“你可別纏上我,我明日就幫你報官,有冤屈也要找官爺申訴去”;想找東西封口,但火漆已經啟開,顫抖著試了半日也封不上,找了塊扁石頭,手一抖還掉進了壇子里,差點將壇子砸爛。如此種種,直到四更,才勉强將壇子重新埋回原位,而那兜重新翻出來的碎瓷片,只好順手丟進了蘆葦叢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7 PM

(六)

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回了房間,只管蒙著被子,渾身冒汗,直到雞鳴才昏昏睡去。

醒來時已經巳時中,公蠣先扒著門縫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特別是隔壁,無聲無息,似乎還沒有發現打碎的東西,忙簡單收拾了衣物,心里大致算了下這些日的吃喝費用,覺得基本同定銀抵消,索性連賬也不結了,趕緊溜走。輕手輕腳溜至前門,剛轉過回廊,迎面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伙計。

這位伙計約有三四十歲,面相和氣,嘴角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笑紋。他盯在公蠣的臉瞧了一陣,眼底露出一絲疑惑,笑道:“公子這是要出門逛逛去?午后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點回來,可別誤了時辰。”

公蠣心虛,故意大咧咧道:“多謝提醒,我出去會個客,吃了午飯便回來。”昨晚沒睡好,聲音有些沙啞。

伙計有意無意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包裹,滿臉堆笑道:“本店還提供租車服務,車新馬壯,馬夫經驗也足,公子要不要試試?”

如今差不多身無分文,哪里還能雇得起馬車,公蠣擺擺手,正色道:“天氣不錯,我想外出走走。”一個瀟灑轉身,便要揚長而去。

中年伙計在身后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銀牌子。”說著遞過一張鐵質圓牌,“您前日續了定銀,把牌子忘了。看樣子您是打算長住吧?馬車租賃,我可以給您打個大折扣。”

定銀牌是客棧收取住客定銀的憑證,住客離店結賬時出示,多退少補,牌子則有客棧收回。

公蠣接過一看,果然是個嶄新的定銀牌,上寫“十兩”,不由一愣,失聲叫道:“續交定銀?誰交的?”

伙計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日晚飯后,您派人來交的,整整十兩。”

公蠣一向見錢眼開,哪有到嘴的肥肉還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頭打聽他住在這里,偷偷過來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當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邊有一句無一句地同伙計聊天,一邊滿心歡喜地盤算今日中午要點一兩個價格昂貴的菜,再點上一壺杜康老酒,喝它個一醉方休。

可是想起昨晚的屍骨壇,又躊躇起來,眼珠一轉,皺眉道:“唉,當時一時衝動,定銀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現銀不夠,去櫃坊兌換飛錢也來不及。要不,你把定銀再退我一些?”

伙計看似謙恭,卻態度堅決:“您這是要退房?定銀只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補。”

伙計不肯退銀子,只好另想辦法。公蠣出了如林軒,順著澗河去了敦厚坊。微風徐徐,臉有些癢,公蠣一邊抓撓,一邊細想回去之后的說辭。

如今事情頻發,面子自然顧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塵閣的半個掌櫃,回去求助也不算什麼。事情有三:一是找畢岸說下鬼面蘚發作一事,要趕緊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嚇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總拿孩子出氣;第三個麼,便是磁河河灘的那具骨骸,先同畢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報官,不管他們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諾。至于那十兩定銀,定是胖頭偷偷交的,他們要不提,自己決計不能先提。

遠遠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蠣竟然一陣激動。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王寶在街口摔泥炮,一張小臉髒得分不出五官。公蠣衝他一笑,他卻只是呆呆的,一點禮貌也沒有。

李婆婆正攪動茶湯,發出誘人的香味,公蠣大聲叫道:“李婆婆好!近來生意可好?”李婆婆順口應道:“托你的福,好著呢!”轉過身繼續攪茶湯,不說問候,連個驚喜的表情都沒有。

流云飛渡顧客盈門,隱約聽到小妖銀鈴般的笑聲,卻瞧不見她。而珠儿正在低頭縫制衣服,公蠣確定她聽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講話,卻頭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塵閣的招牌,公蠣停了片刻,平復了下心情,這才昂首挺胸,邁著自以為最瀟灑的步伐地走了進去。

窗明几淨,貨物齊整,好几個拿著當物的人排隊等候,胖頭去了后堂取當,汪三財正低頭開具當票,一副井然有條的模樣,看來生意不錯。

胖頭撩開簾子,手里端著個托盤,拖著長長的尾音,衝著一個大高個男子道:“客官,這是您的當物,五成新金鑲玉儿童鐲子一對——”那邊汪三財應聲唱道:“當票寶字一百七十五號,錢當兩清,銷號——”一唱一和,配合得甚為默契。

按照公蠣的設想,胖頭首先應該扑過來,像只多日不見主人的大狗一樣圍著自己打轉,還要又驚又喜地重復“老大你終于回來了”,然后搬躺椅,倒茶水,精心准備今天的午飯,再一遍遍重復他對公蠣的思念;而汪三財呢,不外乎一邊高興,一邊冷嘲熱諷,一個大團圓的場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蠣就站在忘塵閣的正堂,兩人竟然都沒留意他。

公蠣以為當客擋住了胖頭的視線,故意大聲咳了一聲,站在更加顯眼的地方。胖頭這下瞧見了,胖臉笑得跟朵花儿樣,顛儿顛儿過來,道:“這位客官,您當什麼?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會儿。”

公蠣瞠目瞧著胖頭,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上去將他肩頭一拍,不滿道:“胖頭!”

胖頭忙哈腰賠笑:“您先坐,您先坐,我這就給您斟茶去。”一轉身打簾進了后堂。

公蠣覺得胖頭簡直莫名其妙,轉向汪三財叫道:“財叔,我回來啦。”

汪三財從櫃台里探出半個腦袋來,歉然道:“客官請稍等。”公蠣覺得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一個箭步往后堂衝去。

畢岸剛好打簾子出來,公蠣大喜,叫道:“畢岸,我……”一句話沒說完,頓時呆住了。

同畢岸一起出來的那人,一襲月白色華文錦曲裾長袍,腰間掛著螭吻珮,面容白淨,身形偏瘦,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畢岸扭頭道:“公蠣,你再去周邊瞧瞧這兩日玉器的行情,好給財叔一個參考。”

公蠣一個激靈,剛要張嘴應答,卻見畢岸身后那人道:“好,我這就去。”

胖頭一手端茶盤,一手拿著個公蠣慣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請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過荷包,出門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儿、王狗子熱情地打著招呼。

公蠣懵了,衝著畢岸道:“我回來了!”又扑上去拉胖頭:“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畢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后退一步,客客氣氣道:“您當什麼?”而胖頭這頭蠢豬,竟然躲閃開去。公蠣大怒,伸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胖頭捂著頭,委屈道:“你這人怎麼不講理?”

公蠣更怒,手腳並用又踢又打:“你還敢強嘴!你眼瞎了麼?我才是你老大!你這個豬頭!”胖頭抱頭叫道:“你再這樣我還手了啊!”見公蠣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頭一身蠻力,公蠣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几個正在當東西的客人紛紛躲避,退出門外。汪三財從櫃台后出來,賠笑道:“這位客人,小伙計不懂事,您別同他計較。您家住在哪里?”說著從懷里摸出几文錢來,和藹道:“今天收入不好,這個您暫且拿著。”

這是把他當做鬧事的無賴了?公蠣又氣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頭又指指汪三財,咆哮道:“我是龍公蠣,這里的龍掌櫃!白字黑字,簽過契約的,你們別想賴賬!”

汪三財老奸巨猾,順著他的話扯道:“哦,您找龍掌櫃?他剛出門去。要不您改日再來?”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要胖頭將他拖出去。

胖頭衣袖一挽,果然來拖。公蠣跳起來,換了個口吻,哀求道:“你們都怎麼了?那個龍掌櫃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來四處展示——總不能當眾變回原形,讓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蠣吧。

汪三財小聲嘀咕道:“這誰家的瘋子?”

從始至終,畢岸站在旁邊,雙手抱肩,一言不發,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眼底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

胖頭齜牙瞪眼,做出一個嚇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蠣急道:“畢公子,畢掌櫃,你心里明白,說句公道話呀。”

畢岸攔住胖頭,慢悠悠道:“這塊螭吻珮確實同龍掌櫃那塊挺像。你要當掉?”

汪三財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當東西便當東西,鬧什麼?”

公蠣先還以為他們都是故意開玩笑,聽了畢岸和汪三財這話,猶如晴天霹靂,舌頭都要打結了:“我我……我不是當東西的!”

胖頭張牙舞爪,作勢要扑過來:“那你就是存心鬧事來了?”

公蠣一向當胖頭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頭竟然衝他耍橫,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長沒長眼睛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胖頭被當頭一喝,氣焰頓時低了,眨巴著陷入肉縫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撓頭道:“你到底誰啊?我真沒見過你。”

公蠣心中亂作一團,見小妖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忙叫道:“小妖!”

小妖一臉驚訝,溜到畢岸身后,上下打量著公蠣,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公蠣心中一激靈,瞬間想到了什麼,一個飛身去櫃台拿了個銅鏡出來。

鏡子中,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長著濃密的毛,完全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公蠣目瞪口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7 PM

(七)

公蠣搖搖晃搖出了門,回頭看一眼熟悉的店鋪,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頭不知是被他悲憤的眼神打動,還是認出了公蠣,囁嚅著想說什麼,卻被畢岸支走了。

周圍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復了平靜。白花花的大太陽,曬得人眼神迷離,腳步蹣跚。公蠣覺得自己很是可憐,捂著胸口,誇張地踉蹌著在流云飛渡的台階上坐下。

自己精心維護的相貌,一夜之間變得如此丑陋不堪,這比他被人頂包更讓人心痛。

臉上還有兩片黑斑!還長黑毛!

公蠣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嚶嚶哭了起來。

已經中午,周圍炊煙升起,飯菜香味彌漫。公蠣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搖晃了兩下,仍舊坐著。

小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扭頭看到公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不舒服?”

明淨的陽光打在小妖的發上、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身上的青蘋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蠣哽咽起來。小妖將手里的茶遞給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蠣接過水,手抖了一下,灑了一大半。小妖居高臨下打量著他,眼里有憐憫有戒備,道:“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這口吻,竟然當他智障。公蠣忍不住衝她翻了一個白眼。

小妖皺眉看著他,嫌棄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沒用了。”

公蠣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淚,正襟危坐。

小妖微微笑道:“這就對啦。趕緊回去吧。要不要我幫你叫輛車?”

公蠣抱住腦袋,整理了思緒,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龍掌櫃,不是出遠門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妖頓時柳眉倒豎,道:“呵,原來你打聽他出門未歸,專門過來假冒他,企圖詐騙,是不是?”

公蠣的聲音沙啞得越來越厲害,有氣無力地辯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樣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誤,今天是來找他有事。”

小妖警告道:“你可別打什麼壞主意,否則我就去報官。”

公蠣喪氣道:“有畢岸阿隼在,我能打什麼壞主意?”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對,有畢公子在,諒你個小烏龜也翻騰不出什麼大水花來。”

公蠣惡意心生,嘻嘻笑道:“誰說我是小烏龜,我是大水蛇。”說著將手比划成蛇頭的動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小妖嚇了一跳,卻只當他開玩笑,咯咯笑道:“瞧著你也不瘋不傻啊。剛才是怎麼了?”

公蠣看著她的臉,笑顏如花,明艷動人,心里莫名輕松了些,長嘆了一口氣,認真道:“我遇到麻煩了。”

小妖臉上卻忽然顯出迷惘之色,兩人對視了片刻,她在公蠣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公蠣驚喜道:“你認出我來了?”

小妖卻搖了搖頭,茫然道:“想不起了。”

從小妖的口中,公蠣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狀況。几個月前,玲瓏死亡那晚,公蠣一氣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蠣回來了。

那人不僅同公蠣長得一模一樣,連脾性愛好也無不同,所以他理所當然取代了公蠣的位置,成了忘塵閣的半個掌櫃。

除了心驚,還有惶恐。什麼人能夠模仿自己惟妙惟肖,連胖頭小妖等都能瞞過?那日前腳回了洛河,后腳他便來冒充,時間銜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預謀,但忘塵閣生意不佳,半個不起眼的小掌櫃,他如此費心費力假冒,動機何在?

公蠣百思不得其解,極力向小妖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龍掌櫃,小妖卻只當他說瘋話,垂頭不語。

公蠣無可奈何,憤憤道:“我不信,他會一點破綻不露出來?我在這儿守著,等他回來當面問問他去。”

小妖眼睛閃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階上划來划去,輕輕嘆了一聲,道:“你說的話我雖然一個字儿都不信,但是……但是他還真有點不對勁……”

公蠣急道:“快告訴我,哪里不對勁?”

小妖躊躇良久,低聲道:“龍哥哥自從上次回來,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個人說不上哪里不好,可是卻沒有那種靈氣了……”

公蠣心中一熱,激動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龍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蠣的臉,便轉過頭去,小嘴一癟,道:“我龍哥哥哪有你這麼丑。財叔說了,那是龍哥哥歷經波折,變得成熟穩重了。”站起來拍了拍衣襟,道:“喂,兩撮毛,我要回去吃飯了。你別賴在這里,也趕緊回家吧。”

兩撮毛!這麼難聽的外號!

公蠣頓時炸了,跳起來帶著哭腔道:“我不叫兩撮毛!這兩撮毛是昨晚才長出來的!”

小妖道:“呸,誰信!”拿起地上的茶杯,衝他做了個鬼臉,“兩撮毛多順口!真是個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公蠣梗著脖子辯解:“我會治好的!我這就去找畢岸!”

李婆婆早聽到忘塵閣的打鬧,剛才一直忙,顧不上圍觀,剛得了空,見公蠣還未走,忙遠遠招手,慈眉善目道:“兩撮毛你過來,我這里還有些茶飯,你要不要吃?”

公蠣眼里噴出火來:“我不叫兩撮毛!”

李婆婆嘖嘖道:“瞧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著往這邊移了几步,壓低聲音,擠眉弄眼道:“你同龍掌櫃有什麼仇?他是不是調戲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訴婆婆,婆婆幫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愛打聽的樣子,既可恨又可愛。

她見公蠣怒目而視,收了笑臉,轉頭嘲弄道:“兩撮毛就兩撮毛,還不讓人叫,切!”

公蠣要被“兩撮毛”這個名字折磨瘋了,怒氣衝衝正要同李婆婆理論,卻見畢岸出來了,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麼需要幫帶的?”

李婆婆笑得皺紋開花:“畢掌櫃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煩你。”

公蠣不聲不響跟在他后面。

走出敦厚坊,沿著磁河河堤,一路楊柳輕擺,清風拂面。公蠣見前后無人,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激動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畢岸放慢了腳步,面無表情道:“是嗎?”

公蠣結結巴巴道:“他他……他為什麼要冒充我?”

畢岸面無表情道:“你怎麼認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發瘋呢?”

公蠣還沒來得及舉證回答,一眼瞥見水中倒影,臉上黑斑清晰可見,比起畢岸的玉樹臨風,更顯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頓時捶胸頓足,傷心欲絕:“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兩撮毛!他想做掌櫃只管冒充便是了,為何害我變得這麼丑!”

畢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間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發生什麼了?”

聽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蠣精神大振,將重返洛陽后如何住進如林軒,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屍骨壇,以及關于二丫的悲慘身世、天生靈力等,詳盡講述了一遍。

畢岸只是聽著,也不多問。公蠣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蘚是不是發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發癔症了一般,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說著將衣袖一拉。

手臂上,竟然出現了同臉上一樣的斑點,上面還長著黑毛。公蠣驚恐道:“鬼面蘚變異了?”

畢岸拉過他的手臂,認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蘚。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扃骸?什麼東西?”公蠣一頭霧水。

畢岸沉默片刻,道:“情況復雜,你暫且回如林軒住著,這几日在房里不要出來,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會通知你。”

公蠣哭喪著臉道:“你好歹給我個准信儿,總這麼著,煎熬死我了。”

畢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蠣長出了一口氣。

畢岸忽然問道:“你說房客里還有個渾身散發香味的冉老爺?”

公蠣將他的長相比划了一番,憤憤道:“傲慢得緊,見人愛理不理。呸,有几個臭錢了不起?”說著不由自主瞄著畢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畢岸陷入沉思,並未沒留意他的話。公蠣試探著將他的荷包揪下,畢岸也無甚反應,便腆著臉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從賬目分紅中扣。”

畢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蠣的存在。公蠣將里面的銀兩取出,將荷包丟還給他,絮絮叨叨道:“你什麼時候趕那個家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間,穿用自己的東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但卻罵起了胖頭:“胖頭這個死東西,腦仁簡直還沒一個核桃大,老大給人掉包了都沒發現!”

畢岸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腳步加快。公蠣忙追,叫道:“喂,我說話你聽見了沒?趕緊把那家伙趕走。”

畢岸回過頭來,看著公蠣氣急敗壞的樣子,正色道:“為何要趕龍掌櫃走?我又不認識你,兩撮毛。”

公蠣跳起來,聲音猶如破了洞的風箱:“再叫兩撮毛,我跟你絕交!”

畢岸嘴角微微上揚,加重語氣,重復道:“兩,撮,毛!”簡直是故意挑釁,公蠣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畢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開。公蠣又氣憤又失落,看著畢岸的背影,又嫉妒得發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38 PM

(八)

公蠣在街上游蕩了一陣,還是老老實實回了如林軒。如今相貌大變,他只好謊稱自己是龍公子的親弟弟,並展示了定銀牌,伙計才不情不願地開了房門。

整整兩日,公蠣焦慮万分,不僅銅鏡,連水盆、水面都不敢看,唯恐瞧見自己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吃飯什麼也同冉老爺一樣,讓伙計送到房里來。几次聽到“貓女”——便是那個高傲冷漠的白小姐,自從二丫說她是只貓后,公蠣便一直私下里叫她貓女了——聽到貓女從門前走過,心癢想去打個招呼,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尊容,聲音也如同破鑼,只好放棄,悶得人都要發霉了。

其間二丫來敲過兩回門,公蠣知道自己不管變成什麼樣,在她眼里仍然是水蛇的模樣,但心里煩躁,沒心思應付一個小娃娃,便裝作房里沒人,堅決不開。

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經昏睡兩天的公蠣實在沒了瞌睡,大半夜的爬了起來。本想趁著人瞧不見去后園子里逛逛,可是想起那個裝著嬰儿屍体的壇子,又害怕得緊,躺著床上如同烙餅一般,輾轉反側。

但越睡不著,耳朵越靈敏,外面一丁點儿的動靜,都如打鼓一樣往耳朵里鑽,公蠣恨不得將耳朵堵起來。

正蒙著床單煩躁不已,忽地隔壁房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聽到二丫吭吭哧哧帶著哭腔道:“爹爹你回來了?”

錢耀宗應著,關上了門。公蠣覺得他的腳步虛浮,像是一個人躡手躡腳想偷偷溜走卻剛好被人發現一般,有些不自在。

不過轉眼之間,公蠣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門口——隔壁門口分明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氣息沉重,應該是個胖子。

錢耀宗喂二丫喝了水,敷衍地哄了她几句,和衣躺下。但顯然他同公蠣一樣煩躁,翻來覆去。

二丫漸漸睡熟,不聞聲息。門口那人似乎等得急了,輕輕扣了下門。

公蠣聽到,錢耀宗趿拉著鞋,慢慢移至門邊,打開門讓那人進去了。

那人低聲罵道:“作死呢,害老娘等這麼久?”竟然是個半老女人的聲音,毫無疑問,是錢耀宗的老娘錢串子。

錢耀宗嘟嘟囔囔道:“急什麼。”

錢串子將門閂好,打量著房間里的擺設,嘖嘖道:“這地方好!老娘我還沒住過這麼好的客棧呢,便宜這死丫頭了。”

公蠣好奇心大起,爬起來繞到后窗。

屋里點了很小的燈頭,光線昏黃,錢串子摸著各類器具擺件,兩眼放光,錢耀宗愁眉苦臉地坐在榻上,几次欲言又止,道:“行了,你還是回去吧。”

錢串子把眼一瞪:“來都來了,怎麼回去?”扑上去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吧嗒著嘴將茶盒拿過來,抓了一大把茶葉,直接放在荷包里,這才問道:“東西呢?”

錢耀宗坐著不動。錢串子上去推搡他:“買了沒?”錢耀宗慢吞吞在身上摸了半晌,拿出個皺巴巴的油紙包來。

錢串子接過來,道:“几根?”

錢耀宗沒好氣道:“你不是要八根嗎?”錢串子扑過去拉著床上的被褥,往臉上摩挲:“看人家這床鋪!綾羅綢緞,又輕又軟,真舒服!”

錢耀宗急道:“輕點!小心把孩子弄醒了!”

錢串子撇嘴道:“一個丫頭片子,瞧你寶貝的!”又問道:“那個大瓶子,當了多少錢?給我!”伸手問錢耀宗討要。

錢耀宗悶聲悶氣道:“丟了。”

錢串子驚訝道:“丟了?你可別騙老娘!那麼大個瓶子,能丟哪里去?——你又拿去喝酒賭博了?”

錢耀宗不耐煩道:“我說了不當!不當!即使沒丟也不能當掉……”

錢串子不甘心,道:“你沒問問二丫?”

錢耀宗道:“問了,她說沒看到!”原來那個瓶子是錢耀宗帶來的,二丫過后也替公蠣保了密,沒說被他打碎了。

錢串子斜眼瞧著錢耀宗,道:“好好一個瓶子,說丟就丟了?怕不是你恐怕你那個丑婆娘生氣,偷偷給送回去了吧?”

錢耀宗甩手站了起來,眼底露出一絲猙獰。

錢串子忙擠出一絲笑,道:“好好好,丟了就丟了,也沒什麼。”她又去喝了一杯茶,這才戀戀不舍來到屋中,就著燈光打開了油紙包。

里面卻是几根尋常的繡花針。錢串子不放心地數了又數,道:“八根,沒錯。”

錢耀宗恢復了那副窩囊相,唉聲嘆氣,一會站起,一忽儿又抱頭蹲下,躊躇良久終于開口哀求道:“娘,我瞧她命大,這事算了吧。”

錢串子理也不理,在頭上摸索了會儿,從頭巾上拔下來一個長針看著:“瞧,這根做引儿針。”這根針有三寸長,細若牛毛,隱約可見針身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引儿針?好奇怪的名字,公蠣覺得似乎在哪里聽過,但仔細想想,無論是和胖頭一起還是在忘塵閣,從來沒聊起過這個玩意。

公蠣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不由走神了一陣。等回過神來,只見錢耀宗耷拉著腦袋,雙手攥得緊緊的。

錢串子努嘴道:“去,把那小東西抱過來。”

錢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臉漲得通紅:“娘……這事……我不同意……”

錢串子瞪大了眼,輕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這事儿輪到你同意嗎?走開!”

錢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繃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這個狠心嗎?”

錢串子怔了一下,揮手給了錢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輪到你管老娘!”

錢耀宗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帶著哭腔道:“什麼‘針扎女嬰,魂引男童’……都是鬼話!……”

錢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低聲喝罵道:“胡說什麼?這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我當初怎麼生的你?要不是當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兩個姐姐……”她自覺失言,忽然收口不說。

錢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蠣,震驚之極。

公蠣的腦袋也像是被針扎了一般,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隨著而來的信息逐漸清晰起來。

針扎女嬰,魂引男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40 PM

(九)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書記載之時便頗為風行,早在殷商時期便有“生男為嘉,生女為不嘉”之說,因此,民間溺死剛出生的女嬰現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漸開,特別是大唐,民風開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並經朝廷多次打擊,溺斃女嬰現象漸少見,但民間仍有少數愚頑之人,偷偷行此惡毒之事。

溺斃女嬰“洗儿”,還不算最惡毒的,最為惡毒淫邪的,當屬“引儿”。

引儿,顧名思義不僅要殺死女嬰,還要利用女嬰的陰魂為家族引來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銀針刺入女嬰体內,待女嬰奄奄一息,唯有心髒微弱跳動之時,將最后一根扎入女嬰心髒,致其死亡,如此一來,女嬰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這枚銀針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懷孕,即將臨盆之際,便用這枚銀針做一頂虎頭帽,生下來的孩子便是男嬰。更有甚者,為了威懾女嬰的魂魄,竟然還有將女嬰屍体大卸八塊,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踐踏,讓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這最后一根針,便叫做“引儿針”。

公蠣將腦袋緊緊地貼著牆上,努力讓滾燙的額頭涼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明明從未聽說過,卻仿佛學習研究過一般,對針刺女嬰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若說驅附、銀魘、精魅等為巫术之要,那麼這個所謂的“引儿”當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惡毒之事的“偽巫术”。巫术施展講求良多,不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對時辰、節氣、風脈、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這種尋常人家隨隨便便施展的所謂“引儿”,根本不會對未來生男生女有任何影響。

公蠣懷疑,最開始以“生男”為借口將針刺女嬰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這女嬰最親近的人有著極大的矛盾——或許便是女嬰的母親——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維持表面的和氣,而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女嬰身上,並編出“針扎女嬰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減輕輿論壓力而已。

再聯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嬰屍案,公蠣頓時覺得不寒而栗。怪不得畢岸堅稱“尋常案件”,毫無疑問,此案正是這種愚昧下的產物。當時那個年長的捕頭神色有異,定是想起了這個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蠣猜想,几個嬰孩死亡時間有前有后,凶手也絕非有預謀有組織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謀殺女嬰之后,只是看著立行街人多車多,是個適合恐嚇女嬰陰靈的踐踏之地,所以才不約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房間里,錢耀宗母子仍然在為是否動手爭執。

聽兩人的談話,如林軒占的這塊亂石灘,原本就是個民間偷埋嬰屍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覺得在自己家里殺孩子不吉利,都會悄悄帶到此處動手,所以錢耀宗才帶了二丫來這里住。

而錢串子當年,竟然也遭受過同樣的失女之痛。錢家祖籍位于秦嶺偏遠山區,愚昧閉塞,錢串子嫁入錢家連生兩個女儿,被同村人鄙視打擊,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導下,大女儿被針刺死,二女儿則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來恰逢飢荒,逃離原籍,落戶洛陽,從此再也沒回去過,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惡痛絕。

可如今,她卻忘了自己的痛,堅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說,讓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蠣實在難以明白她這種心理,不過打定主意,若錢串子真的動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變成個怪物嚇唬她,讓她再也不敢動害二丫的念頭。

錢串子態度强硬,一會儿痛心疾首,說錢家無后,錢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會儿哭著要死要活,數落錢耀宗不孝,又沒個男孫,活著也沒有指望;一會儿又語重心長地指出,二丫天生異能,看到的東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該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來引魂,也不算過分;看這几種都不管用,便裝起了柔弱:“我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你……”從懷錢耀宗之時說起,一直說到几日前她為了讓錢耀宗一家吃飽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夠自己吃的一頓飯為止。

公蠣剛聽到“針扎女嬰”時的一腔憤慨,隨著錢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這麼一頓啰嗦,早已消磨殆盡,到了后來,他已經深深佩服錢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龍臥虎,不混跡洛陽斷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璣的好戲,于是一邊聽一邊總結琢磨她說服勸說的技巧,打算以后用來對付汪三財,甚至是畢岸。

錢耀宗一直搖擺不定,被錢串子打動了,便無奈地說“你說怎麼辦便怎麼辦”,真正要動手了,又退縮不前,抱頭稱“你找個我瞧不見的時候下手好了”。

其實錢串子想動手並不難,二丫身体瘦弱,沒多少力氣,一個人足以完成,但她卻狡猾地想,不能落儿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動彈時被媳婦指著鼻子罵。

錢耀宗對他母親的小伎倆顯然也明白,只是不說破罷了,而且二丫他雖然不喜歡,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況且對錢耀宗這種得過且過的人來說,能生個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儿子來,也沒什麼要緊。

兩人拉拉扯扯,推來送往,全然不知窗外還有個興致盎然的觀眾。直至四更,錢串子終于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錢耀宗去睡了軟榻,這件事終于不了了之。

公蠣先還擔心錢串子趁著后半夜對二丫下手,誰知她一沾到床便鼾聲如雷,反而吵得公蠣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錢串子不顧伙計的白眼,在如林軒飽飽地大吃了一頓,興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憐斗志昂揚、熱血沸騰的公蠣,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嚇了一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41 PM

紅斂衣

(一)

中午時分,公蠣正躲在角落里吃午飯,卻見一個小伙計拉著哭得淚人儿般的二丫,東張西望,一看到公蠣,便朝他走來。

公蠣首先想到的,便是打碎瓶子事發,錢耀宗指使伙計帶著二丫來找他討賬來了,心想一定抵死不認,反正自己容貌大變,只說之前“兄長”干的,同自己毫不相干。

誰知二丫連哭帶叫飛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完全不因他容貌變化而有任何生分。

公蠣有些尷尬,只好蹲下來,裝模作樣問道:“怎麼了?”

二丫一下子又抱住了他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烏青。旁邊小伙計忙回道:“她家大人不見了,剛去找你也不見,哭得什麼似的,要回家呢。”原來今早錢串子走了,錢耀宗也不知所蹤,房間里只剩下二丫一個人,醒來哭得什麼似的,影響其他住客,伙計只好帶她出來。

公蠣自己還是個沒成親的小伙子,平常帶她玩儿也就算了,如今又摟又抱的,實在不習慣,推了几下,她像只八爪魚一般粘在公蠣身上,怎麼都拉不下來,只好由她。因問道:“你爹爹呢?”

二丫抽泣著搖搖頭。小伙計小聲道:“我昨晚就聽見他說手癢,還問我們這儿可有賭局,估計一大早就去了……”

這個討嫌的錢耀宗,又去賭了。公蠣見二丫哭得傷心,哄她道:“玉姬別哭,你爹爹外出玩耍,估計晚上便會回來了。你安心在房間里等著。”說著將二丫撕扯下來遞給小伙計,示意他送回房間。不料小伙計躲閃了一下,眼睛往中年伙計那邊一溜,欲言又止。

中年伙計走了過來,面有難色道:“這個麼,錢家少爺帶著她住了五晚,加上這几日的伙食,已經超出定銀額度。昨天我已經催他要補足定銀的,可巧儿他今早就不見了。”

小伙計補充道:“昨晚儺戲未結束他已經不見了,卻將孩子留在這里……”言下之意,錢耀宗為了逃賬,故意將孩子丟在這里,自己跑了。

二丫收了哭聲,蜷縮著蹲在公蠣腳下,一雙眼睛淚汪汪瞧著公蠣,比剛才哭叫更讓人覺得可憐可愛。

小伙計探詢道:“要不,公子您先給看著……”中年伙計打斷道:“這怎麼行!我們店的事儿,怎麼能推到客人身上呢。”說著親親熱熱、客客氣氣道:“要不這樣,龍公子您同這孩子熟悉,她也信任您,錢公子欠的錢暫且欠著,麻煩你將孩子送回家,我給您出車馬費,行不行?”

二丫破涕為笑,扯著公蠣的衣襟熱烈附和道:“好啊好啊,蛇哥哥你送我回家。”

公蠣本想說,憑什麼我要送她回家,可是看到二丫的目光,心又軟了,無奈答應,不過心里隱隱感覺好像上了兩個伙計的當一樣。

公蠣帶二丫來到大馬圈,根據她的指點,繞過一條巷子,輕易便找到了錢家。

門樓圍牆齊整,大門朱漆剝落,露出厚實的木板,看樣子還算是個小康人家。公蠣見大門虛掩,道:“你回去吧,一個人可不要再出門。”

二丫緊緊拉住公蠣的衣擺,咬著下唇,眼神很是奇怪。公蠣巴不得趕緊擺脫這個小累贅,上前敲門叫道:“有人嗎?”

無人應聲。公蠣正要再敲,二丫側耳聽了聽,高興起來,道:“我娘在家。”接著嘴巴撅了起來。公蠣見她神色有異,道:“怎麼,不高興嗎?”

二丫低頭掐著手心,道:“你……還來看我嗎?”

公蠣脫口道:“我還有事呢。”見二丫淚珠已經在眼眶打轉,忙補充道:“等我辦完事情便來看你。”

二丫眼淚汪汪道:“好,一言為定。”伸出小指在公蠣小指上一拉。公蠣哪見過這種小女儿家的玩法,覺得十分好笑,和藹道:“快進去吧。”

二丫卻戀戀不舍,搖晃著他的衣袖央求道:“你送我進去。”

公蠣索性好人做到底,牽了她的手推門而進。院子還算寬敞,前面七縱八橫地扯了好多繩子,搭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后面堂屋前面,一個身量苗條的女子正在井台上洗衣服,明明聽到有人來,只是偏了一下頭,並不抬眼。

公蠣很為自己的容貌抱歉,一邊用眼神問二丫這是否是她娘,一邊微微施禮,道:“請問錢家娘子在嗎?”

那女子啪的一聲將手中的衣服甩在水桶里,抬起頭惡狠狠道:“回來便回來了,鬼叫什麼?”大熱天的,她卻蒙著個面紗,只露出兩只眼睛來。

公蠣嚇了一跳,道:“你就是……”聽到二丫叫了句“娘”,忙道:“二丫交給你,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在下……”

錢夫人高氏瞧也不瞧公蠣一眼,衝過來一把抓起二丫,往她背上拍打:“你長大了是吧,如今連家都不想回了?”

公蠣的“告辭”兩個字生生咽了下去,連忙上去攔阻。高氏松開了手,見二丫咧嘴欲哭,喝道:“站好!閉嘴!不得出聲!”二丫果然收聲,顫顫巍巍站著,連眼淚都憋著不敢流下來。

公蠣忍不住道:“你怎麼不問青紅皂白亂打孩子呢?她這麼大點,要去哪里還不是大人帶著?”

高氏如同現在才看到公蠣一般,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誰要你多管閑事?我管教孩子,無需外人插嘴。”抱了二丫扭身回房,把公蠣晾了院子中。

她有些江南口音,便是罵人也不顯得過于凶悍,很是好聽。但這個白眼,很讓公蠣不受用。

真是好心沒好報。公蠣忿忿地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回了如林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42 PM

(二)

又過了兩日,畢岸還沒來找公蠣。公蠣雖然不敢照鏡子,但也知道臉上的黑毛越來越濃,整個鼻窩和左太陽穴,黑乎乎一片,自己斜眼都能看得到,恨不得用刀將那兩塊皮給割下來。

除了冉老爺和貓女白小姐,住客已經換了一批。后園里那晚發現的屍骨壇,公蠣曾在送二丫那日的午后大著膽子去瞧了瞧,發現壇子已經不見了,連自己倉促之間丟在蘆葦叢中的青瓷碎片也不知所蹤,估計是被打理院子的伙計給收拾去了。

第三日天還沒亮,公蠣早早醒來。這些日天天窩在如林軒,瞌睡早睡沒了,無聊之極,索性厚著臉皮出了門。

如林軒廳堂除了几個伙計,其他客人尚未起床。公蠣忐忑不安走過,恨不得蒙上面紗,誰知那些伙計只是禮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似乎根本沒有留意他的美丑。

公蠣酸溜溜地想,他們定然是在背后嘲笑自己。低眉順眼出了如林軒,在附近早市買了頂大檐草帽戴上,這才安心少許。

從畢岸那里搶來的錢還沒來得及花,手里有錢,公蠣又開始心癢。簡單在街邊吃了早餐,徑直去了大馬圈。誰知賭坊大門緊閉,說是要到辰時三刻方才開門營業,公蠣有些失望,便在周圍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來到二丫家附近。

也不知二丫如今怎麼樣了。公蠣決定去瞧瞧二丫去。

剛走到門口,恰好見錢串子同錢耀宗開了門出來,忙三下兩下爬到門口的大樹上。同以往看到的一樣,錢串子咬牙瞪眼,凶巴巴的;錢耀宗委委縮縮,籠著手唉聲嘆氣。

兩人在樹下站定,錢串子一指頭點在他的額頭上,低聲罵道:“沒用的東西,這點事儿都辦不好!記住我說的話儿了?趕緊儿,今晚可是最后一次機會。”說著將一個小紙包塞到錢耀宗的手里。

錢耀宗哭喪著臉,道:“娘,非要這樣才行?……”

錢串子把眼一瞪,嚇得錢耀宗一哆嗦。錢串子喝道:“就照我說的辦!你媳婦要問起,你就說我去城外表舅家住几天。”說完一陣風地走了。

錢耀宗垂著腦袋在門口徘徊良久,最后一跺腳,朝大馬圈方向走去,估計又去賭博。

公蠣本想偷偷溜進院子,但想到只有他家娘子和二丫在家,一大早的,似乎不太合適,便順著樹干爬上了最高的一個枝椏,剛好對院內情景一覽無遺。

院里晾曬的衣服已經收了,顯得相當寬敞。西側廂房隱隱傳來兩人的說話聲。公蠣正伸著腦袋,想聽兩人說什麼,只見門簾一動,二丫捂著肚子,歪歪斜斜地走了出來。

接著只見高氏彎腰跟著,小心地護著她,輕輕柔柔道:“你慢點跑,小心摔了。”比那日溫柔多了。

二丫歪倒在一個矮腳凳旁,趴在上面喘氣。兩日未見,她更加消瘦,像朵小蘑菇一樣,只顯得腦袋大身体小,眼睛也失了光彩,讓人心疼。

高氏眉頭微蹙,在她背部拍打了片刻,道:“好點沒?”

二丫半閉著眼睛,好久才擠出一聲:“不……不舒服。”

高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用衣袖擦拭眼淚。

看到她的臉,公蠣大吃一驚。上次見她帶著面紗,身影婀娜,聲音柔美,只當是個大美人儿,沒想到一張臉坑坑窪窪,布滿不規則的暗紅色疤痕,如同被什麼東西撕咬過一般,極為可怖。

二丫換了個姿勢,發出几聲呻吟。

高氏咬著下唇,臉上疤痕抽動,沉默了片刻,輕聲道:“不怕,過會儿就好了。”她推開上房屋門瞧了瞧,似乎在確認錢串子是否在家,接著快步走到門口,將大門閂上,又將門后的一口大缸搬過來頂上,轉身回了房間。

等高氏再出來,她已經換了服飾:穿了一件寬袍大袖的大紅長袍,臉上帶著個精致的美人面具。高氏本來身材苗條,背影甚美,只是面部可怖,戴了這麼個面具,瞬間感覺漂亮不少,配上優美動聽的聲音,更覺迷人。只是這件衣服的紅色過于强烈,十分刺眼,上面繡著同色的大紅蝙蝠和團福壽字,制式古怪,工藝復雜,看起來有些怪異。

二丫似乎有些不安,微弱地叫了一聲:“娘!”

高氏微微一笑——公蠣覺得她在面具后笑了一下——柔聲道:“二丫乖,過了今天,二丫的病便會好了。”

二丫卻躲閃了一下,眼神中充滿驚恐。

公蠣也不懂這母女二人在玩什麼游戲,但看二丫的樣子,讓人心驚。

高氏溫柔地摸了摸二丫的頭,接著竟然跳起了舞。

這個舞蹈有些似曾相識,公蠣想起,部分動作似乎同前几日看的儺戲有些像,不過高氏腰身曼妙,姿態優美,一擺手一投足妖嬈万分,比那些人跳得美得多了。

公蠣最喜歡看美人儿跳舞,几乎忘了在偷窺,差一點鼓掌叫好。

高氏跳了三圈便停住了,站在二丫身后一動不動。二丫的表情漸漸平靜,雙目緊閉,如同睡著了一般,母女二人便這麼直豎豎站著。

公蠣心里巴望著她多跳一陣,等了一陣,見她不跳,便失了興趣,正准備從樹上下來,忽見高氏揮動了一下水袖。

一縷金色曙光漫過樹頂,投射在這個寧靜的小院,而二丫所站之處,剛好是第一縷陽光照射的地方。說時遲那時快,高氏袖口一閃,手中出現一根長長的銀針,扎入二丫的鹵門。

啪嚓一聲,公蠣跌了下去,幸虧有交叉縱橫的枝椏擔著,才沒有直接掉在地上摔個半死。

公蠣火燒屁股一般逃離了現場,一口氣跑到另一條巷子口,這才站定了喘氣。

几日前那晚,自己曾看見二丫被人頭頂扎針,一直以為是鬼面蘚發作引起的癔症,沒想到今日又意外撞見同樣的情形——二丫說奶奶用針扎她,她娘對她最好,可自己看到的卻是高氏針扎女儿,這是為何?

反正都是他們一家人的事儿,公蠣懶得多管,徑直去了敦厚坊。

畢岸、汪三財以及假公蠣等都不在,只有胖頭一人看店,忙得團團轉,七八個客人圍著櫃台,有典當的,有贖當的,也有詢價的。胖頭為人實誠,几個詢價的都不曾收錢,而几個當東西的,胖頭報出的價格也太高,利錢又打折,几乎不賺錢。

公蠣大搖大擺將門后折疊好的躺椅拉出來,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半躺在椅上,悠閑自得地呷著茶。胖頭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

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猥瑣男子,咋咋呼呼拿著一件質次玉鐲往里面擠,叫道:“當十兩!”

胖頭正在幫一位婦人當衣服,忙道:“勞煩您先等下。”

小胡子三下兩下將周圍人擠到一邊,道:“我這有急事儿呢。”將玉鐲往托盤里一放,但兩只手指還是按在玉鐲上,又賠笑又哀求道:“各位大哥大嫂承讓,我老娘病了,等著這個錢看病救命呢。”

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圍几個雖然不滿,還是讓了一讓。小胡子推著托盤往胖頭臉前推,連聲催促:“快點快點,老娘疼得死去活來,再晚一刻,只怕救不得了!”

胖頭聽他說的緊張,抹了一把汗,放下正在寫的當票,伸手去拿玉鐲。

公蠣本來抱肩站在一旁看熱鬧,心想玉鐲石質厚重,水頭差,不值几個錢,只等胖頭給出價格,自己再出言指點,但見胖頭冒冒失失去拿玉鐲,瞥見小胡子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忽覺不妥,叫道:“別動!”

已經晚了,玉鐲剛一離開托盤,瞬間斷成了兩截。

未經估價損壞當物,是典當行業大忌。胖頭頓時傻眼,還未來得及解釋,小胡子隔著櫃台一把抓住了胖頭的領口:“你賠我的玉鐲!這是我祖上傳了多年傳家寶,你一把便給摔了!賠!”

胖頭手里還拿著半截手鐲,掙扎道:“我一碰就爛……你訛人!”

小胡子一副悲憤交加的表情,又跳又叫:“好一個響當當的忘塵閣,竟然如此不敬業,打爛了當物還不想賠償!”他一跳,胖頭的領口被扯得一緊,漲得臉通紅。

公蠣跳過去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怒喝道:“訛人麼?”

小胡子被喝得一愣,轉臉看向公蠣,打量他衣著相貌不像是什麼身份顯著之人,頓時抓住公蠣撕扯起來:“我可憐的老娘還躺在病榻上,等著這錢救命哪!大家伙儿評評理,你們今儿膽敢賴賬,我就把老娘接過來,放你忘塵閣養著!”他個子不大,但手上力氣極大,抓得公蠣手臂生疼,並且一邊說一邊干嚎,借機將鼻涕口水抹了公蠣一身。

胖頭拿著斷了兩截的鐲子,委屈得几乎要哭出來,小聲道:“你這鐲子,一兩銀子都不值,頂多三百文……”

小胡子凶巴巴衝著胖頭罵道:“你這個胖子眼瞎了?我這是天山瑤池冰種特等水色老玉,采自百米巨寒冰洞,祖傳五代,價值連城!”

聽他說的名稱唬人,周圍几個顧客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婦人勸和道:“小胖子,你看著給個價,趕緊打發了吧,就當吃個啞巴虧。”

小胡子放開了公蠣,吆喝他人:“走了走了!這當鋪今日不做生意了!”趕走了几個客人,大門一關,回來一屁股坐在了櫃台上,斜眼挑眉,翹著個二郎腿儿,一副“不賠不走”的無賴相。胖頭氣得眼淚花花的,拳頭握了几次又松開,指著他的鼻子說不出話來。

公蠣揉著手腕,湊上去看他所謂的“天山瑤池冰種特等水色老玉”,不屑道:“什麼狗屁特等水色,分明就是一個石頭圈儿,胖頭你可別上當。另外你看斷痕,分明早就斷了,用樹膠粘起來的,故意來碰瓷儿。”

胖頭深吸了一口氣,撫著自己的大肚子,自言自語嘀咕道:“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這才又轉過身來,為難地問小胡子:“那你說,你這個要價多少?”

小胡子往櫃台上一躺,伸出一個指頭。胖頭不服氣地嘟囔道:“一兩就一兩,只當這几天白干了。”轉身去錢匣子里拿錢,不料小胡子一個翻身,皮笑肉不笑道:“一兩?你再好好看看。”手指頭在胖頭的眼前轉著圈儿晃動。

胖頭吃驚道:“你這破石頭,還想要十兩?”

小胡子咄咄逼人,湊到胖頭臉前,一字一頓道:“看清楚了,是一,百,兩!”

公蠣看不過眼,喝道:“喂,有沒有王法了?就你這東西,石頭市場一抓一大把!”

小胡子剛才試過手勁儿,對公蠣全然沒有放在眼里,瞥都不瞥他一眼,頭枕在兩手上,眼睛一閉道:“無關人等,不要放閑屁——小胖子,這里到底你當家,還是別人當家?你要是不想出這一百兩也可以,給我把鐲子復原了,我分文不取。”

胖頭終于怒了,跳起來道:“你這擺明了是訛人!”

公蠣被完全無視,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鄭重地干咳了兩聲,大聲道:“胖頭別理他!我就不信還沒有王法了。我在這里看店,你去報官,回來順便去玉器街請個行家來,看看這個石頭圈儿到底值多少錢!”

胖頭胸脯一挺,衝公蠣抱了下拳,果然要去報官。

小胡子翻身起來,下手極為麻利,一把掐住了胖頭的脖子,眼中凶光畢露:“死胖子,損壞東西賠償,天經地義,你不想活了是吧?”他冷哼著,眼睛斜睨著貨架上那些瓶瓶罐罐:“我的手腳可是不長眼睛的,要是一個不小心打爛了這些瓷瓶玉器,可不得了啦。”

胖頭頓時蔫儿了,雙手去喉部摳他的手指,憋著嗓子道:“別,別……我們老大不在,你等他回來,我們一定會賠……”

這話一說,公蠣頓時被激怒了——屁大的事儿,還要等那個假公蠣回來解決,自己顏面何存!再說了,胖頭是自己的跟班,自己欺負就算了,給別人欺負算怎麼回事?!

他身子一擺,推過胖頭,鉗住了小胡子的右手手腕扭到背后。小胡子扭頭一看是公蠣,嘴里罵道:“找死呢你!”回身一個左勾拳朝公蠣面部砸去,眼見拳頭几乎碰上了公蠣的鼻子,忽覺眼睛一花,他的臉整個扁了下去,嘴巴裂開,可以看到分叉的黑色舌頭。

小胡子拳頭一下子打了個空,他忽然感覺極其恐懼。

公蠣哈哈大笑,輾轉騰挪,几乎沒費什麼工夫便將小胡子制服在地上。他單腿跪壓在小胡子身上,感受到小胡子心底的驚懼,只覺得心情愉悅,精神換發,身上似乎有無窮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涌來,隔著衣服和皮肉,公蠣甚至看到他白森森的骨架,而只要自己再稍微用力,這副骨架便會斷裂成無數碎片。

等公蠣聽到胖頭哀求松開小胡子時,他已經沒了剛才的囂張,癱軟在地上,渾身衣服濕透,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他的那個什麼冰種特級老玉鐲,不知何時摔在了地上,斷了好几截。

公蠣嘻嘻笑著,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的鐲子本來就是斷的呢,還是胖頭弄斷的?”

小胡子抹了抹鼻涕,瞪著公蠣,尚不明白怎麼自己就一下子被打趴下了。公蠣挑釁地踢了踢地上的玉鐲,衝著正抱著錢匣子一文一文數錢的胖頭喝道:“胖頭,送客!”

胖頭眨巴著眼睛,小聲嘀咕道:“這下摔的,修補也修補不了了……怎麼賠?”

公蠣揮手給了他后腦殼一下,耍賴道:“賠?我們的黃花梨托盤還摔掉了一個角呢,誰賠?”

小胡子從地上爬起來,將玉鐲碎片撿起,惡狠狠看了公蠣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胖頭手足無措地呆立著。公蠣仰天長笑,大叫道:“痛快!痛快!”

公蠣和愚鈍得認不出自己老大的胖頭,都不曾意識到,公蠣心中惡魔一般的力量正在被一點點釋放,更不知道,這種惡魔一般的力量不僅能夠控制公蠣的身体,還足以迷亂他的神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小茅 發表於 2018-9-4 06:43 PM

(三)

經過此事,胖頭對公蠣的反感大減,給公蠣添了茶,一臉傻笑地站在他身邊:“今天多虧了你,否則不知道怎麼對付。”

公蠣毫不客氣,道:“對付這種人,最簡單就是以暴制暴,怕他作甚?”

胖頭撓著腦袋,為難道:“我可不是怕他,要擱以前,我同我家老大一起混碼頭,早竄上去打得他滿地找牙了。如今開著當鋪,一屋子瓶儿罐儿的,叫什麼老鼠什麼器,擔心打壞了,白白辱沒了財叔和畢掌櫃的一番心血。”

公蠣沒好氣道:“投鼠忌器!”

胖頭雞啄米地點頭,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你今日來做什麼?我中午請你吃飯。”

公蠣慪火道:“我不吃。”聽到對面酒家伙計招呼客人的聲音,忽然想起江源,沒頭沒腦問道:“住在對面的江公子,如今還在不在?”

胖頭將托盤撿起來,回道:“哦,你說江源江公子嗎?早搬走啦。”他上下一打量,忽然警覺起來:“怪不得你對我家的事門儿清,江公子告訴你的吧?我謝謝你今天幫我,但惦記我家老大的掌櫃位置,沒門!”

公蠣踹了他一腳,罵道:“胡咧咧什麼呢?我就是老大……”門忽然被推開,探進一個腦袋來:“今天,不營業嗎?”

兩人停止爭吵。胖頭忙打開大門,滿臉堆笑道:“營業呢。你典當還是贖當?”

進來的是個瘦弱的少年,稚氣未消,不過十五六歲,夾著一個寶藍色的小包袱,躊躇良久,才怯生生道:“我來估價。”嘴上說估價,卻不肯打開包裹,只低頭看著腳尖。

胖頭殷勤地道:“這位小兄弟,您拿的是哪種類型寶貝?”

公蠣見那少年手指上布滿針眼,一個食指還用薄布纏著,右手中指指節上還帶著頂針,笑道:“小兄弟做裁縫的?”

少年羞澀地抬頭看了公蠣一眼,道:“是。”

胖頭連忙套近乎:“您在哪個裁縫鋪子里高就?我下次去照顧下您的生意。”

小裁縫的臉瞬間紅了,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公蠣估計他手藝不精,不好意思報名號出來,忙岔開話題:“請先把您的物件給我們瞧瞧。”

小裁縫緊緊抱住包裹,遲疑了良久,才小心翼翼解開一角,拉出巴掌大一片紅色的衣襟來。

原來估的是件衣服。刺目的大紅色,紅得猙獰,衣擺鑲邊,繡有同色花紋,因是同色,花紋圖案並不算顯眼,但立体感甚强。

胖頭摩挲著平滑挺括的衣料,裝內行道:“質地還行,手工也算精細。新的還是舊的?”

公蠣對著陽光一看,見花紋竟然是一個個拉著手的小骷髏,不由驚奇道:“這繡邊好別致!”隱約看到包袱蓋住的地方繡有極為規整的圖案,便想將整件衣服抖摟出來,小裁縫卻緊張起來,將包袱包上,叫道:“不估了!”

公蠣忙道:“小兄弟別慌,俺們這儿可是正儿八經的當鋪,童叟無欺。再說了,你只是估價,又不是典當,還怕我們會坑你?”

胖頭連忙點頭附和。小裁縫抱著包袱,低著頭沒頭沒腦說道:“師娘說叫我掛出來賣,我想估個價心里才有底……算了,算了!”說完抱著包袱兔子一樣跑了。

假公蠣和畢岸一直到中午還未回來。胖頭對公蠣不再過分抵觸,但他堅定地認為,公蠣對他的“老大”心懷不軌。胖頭語重心長告訴公蠣,人要依靠自己,不能總想著不勞而獲,甚至把當初他同“老大”如何一步步經營當鋪作為成功案例,夾纏不清地講給公蠣聽,並搬出賬目,證明做個當鋪掌櫃並無多少收益,不值當他如此費心費力。

真真儿把公蠣氣得吐血。胖頭邀公蠣吃飯,公蠣一看是饅頭咸菜,便堅決拒絕,自己循著香味,繞到北市后邊一家僻靜的茶館,點了几個小菜一壺好茶,一直喝到申時中,這才晃晃蕩蕩回去。

公蠣為了省事儿,專抄近路,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巷子里,一抬頭,只見紙扎的童男童女臨街而立,白森森的臉上畫著猩紅的嘴唇和呆板的眉眼,嚇得一跳。

定睛一看,原來到了福壽街。福壽街是有名的殯葬一條街,全是擺賣喪葬用品的店鋪,什麼紙人紙馬、香燭紙錢、紙幡元寶、斂服墓碑,甚至還有兩家棺材鋪,炫耀一般分別將紅漆繞金邊的柏木空棺擺著大門口,大白天的,都透著几分陰森。

公蠣本是個好奇的主儿,又愛熱鬧,第一次瞧見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儿,雖覺得晦氣還有些好玩,便只當逛街,一個個店鋪挨著看。

這些店鋪也同其他行業不同,只管守在店里默默做事,並不熱烈招呼客人。公蠣瞧了一陣人家折疊“金山銀山”,又看了一回粘糊紙馬,再轉到棺材鋪子看匠人雕刻棺材板上的鏤花,心想果然是行行出狀元,哪一行都不容易。

巷子口卻是一家壽衣店,掛滿了各式男女斂服。公蠣隨意瞟了一眼,頓時眼睛直了——一眾花花綠綠的壽衣當中,當門掛著一件大紅斂服,團壽福字,大塊祥云,周圍繡滿騰飛的蝙蝠,在略顯黑暗的店鋪里顯得尤為耀眼。同高氏那件相比,陳舊了些,但圖案制式卻大同小異。

公蠣心里打了個寒噤。高氏好好一個大活人,干嗎穿死人的斂服?

公蠣走進去摸了摸下擺,覺得同今日去估價的那件衣料、顏色、鑲邊極為相似,有心問問這種衣服是不是活人也能穿,張口卻成了“這件多少文” ?

一個小裁縫慌忙從內堂出來,道:“三百文。”公蠣一看,果然正是那個少年。

原來他是做壽衣的,怪不得不肯告訴胖頭店鋪名字。公蠣道:“你今日估價的,就是這件嗎?”

小裁縫紅著臉道:“是。”

斂服的顏色,男款多為寶藍、墨綠或黑色,女款顏色多變,做工精細,皆為傳統斂服樣式,而像這種大紅顏色的,獨此一件。公蠣好奇道:“這種衣服,同其他的斂服有所不同,可有什麼講究沒有?”

小裁縫怯怯道:“大紅色……說是會驚擾了死者,通常是不用來做斂服的。”

公蠣更加奇怪,道:“那這件呢?”

小裁縫低頭道:“這是師父的東西,我也不確定是斂服還是什麼特殊的袍服……師父走了,才發現有這麼一件東西……師娘便說掛出去,看有沒有人要。”果然衣服折疊的痕跡尚在,顯然是壓放已久。

公蠣道:“你師父去哪里了?”小裁縫摸了摸臂上的白花,眼圈紅了。公蠣十分尷尬,連忙道歉,又問道:“你師父怎麼做這樣一件衣服,是不是做給你師娘的?”

小裁縫搖搖頭,道:“我師娘穿上長了好大一截,極不合身。”

公蠣道:“那會不會是什麼人來定做的,忘了拿走?”

小裁縫老老實實道:“有可能。師娘回憶說,一年前他曾聽師父說過,有人拿了很古怪的圖案要他來做,還給了一大筆定銀,約定兩個月后來取。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件……師娘只當那人取走了,誰知道……誰知道……”

見小裁縫一臉迷惑,公蠣好奇道:“誰知道什麼?”

小裁縫猶豫起來。公蠣催促道:“到底怎麼了?說啊!”

小裁縫涉世未深,一看公蠣逼得緊,眼底有些害怕,回答道:“師父走了,家里又遭了賊,師娘很傷心,一直沒顧上拆洗家里的被褥,直到昨晚,在一床破舊的棉褥里發現這個,疊得很齊整,嚴嚴實實包在褥子里,要不是拆洗東西,一點都看不出來。”

公蠣嘿嘿兩聲,一臉猥瑣地猜測道:“哈,我知道了!定是你師父有了相好,想要送人,可是被你師娘發現了,沒送出去,只好偷偷藏起來,是不是?”

小裁縫漲紅了臉,生氣道:“你胡說!我師父師娘好著呢!怎麼會……怎麼會背著師娘有……有那種事儿?”末了還小聲加上一句:“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小裁縫雖然年幼,人品還是不錯,對師父師娘相當尊重。公蠣有些慚愧,連忙道歉:“好好好,我說錯了,死者為大,可能你師父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小裁縫默默不作聲。公蠣忍不住又問:“既然是你師父的遺物,干嗎不留著?”

小裁縫低頭捏著手指上的傷,道:“師娘擔心,是定做的那人忘記了。總壓在箱底也不是事儿,便叫掛出來。”他抬起頭來:“你到底要不要?”

公蠣支吾道:“我看看,看看。”

小裁縫道:“你要是要的話,還可再優惠些。這些骷髏蝙蝠,師父下了好大工夫才繡好的呢。光是原料、繡工,便不止這個價儿。”公蠣留心一看,果然,這些蝙蝠的腦袋位置也是個小小的骷髏,同鑲邊一樣,皆為同色絲線繡制,不對著光線,看得並不明顯。聯想到高氏身上那件,難怪早上遠遠看著覺得圖案古怪,原來中間鑲嵌著無數小骷髏。

再一看,那些團團的福字、壽字,每個正中都有這麼個小骷髏,翻開衣服背面,同正面一模一樣,竟然是雙面刺繡。

公蠣大為驚奇,忍不住贊道:“好別致的針法。”

小裁縫羞澀道:“這種針法師父教過我,可惜我還是繡不好。”

公蠣裝作隨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臉上有疤的女人?住在北市大馬圈后面。”

小裁縫想了想,搖頭道:“不認識。我們這行當,除非誰家有白事,才跟人打交道。”

兩人聊了一陣,公蠣終歸還是沒買:一件斂服,做得再精美,總不能自己買回去穿吧?只好讓小裁縫失望了。

出了店鋪剛走不遠,忽聽小裁縫在后面叫,扭頭一看,小裁縫手里拿著東西追了上來:“客官,您的東西掉在店里了。”

接過一看,卻是一張陳舊發黃的硬折身份文牒。公蠣笑道:“我哪里有這玩意儿。不是我的。”

小裁縫固執得很,道:“您瞧瞧,就是您的呢。”

公蠣打開一看,一面寫著“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還蓋著河南縣府的大印;另一面畫著一個簡筆畫像,下有一行小字,標注面部特征:“膚黑貌丑,左目及右鼻窩黑斑各一”。公蠣丟給小裁縫:“不是我的。”

小裁縫對比著文碟上的畫像,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膚黑貌丑,左目及右鼻黑斑各一’,您看您臉上……”

公蠣摸著臉上的兩塊黑斑,猛然醒悟,見那邊紙扎店的伙計往這邊張望,臉色頓時陰沉起來,劈手奪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膚黑貌丑”這四個字,簡直扎人的心。

走了老遠,公蠣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自己剛變成這個丑樣子沒几天,便撿了個一樣特征的身份文碟,到底是巧合,還是誰知道底細,專門幫自己做了身份文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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