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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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43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四)

“我的那兩個同伴呢?”韓岡問著,雖然他已經可以確定劉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驛丞回道:“劉官人和路學究,方才被章老員外一股腦兒請了去。章老員外還留下話,請官人回來后,往狀元樓去,他已備下薄酒數杯,正翹首以待。而王大參也使人留了話,請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敘。”

想不到自己一下變得炙手可熱起來。韓岡自嘲的笑笑,低頭看著手上的兩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並不用想,雖然章俞兒子章惇的名聲,韓岡在東京的這些天已經聽了不少,可王安石的親信比起王安石本人來,還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稱病期間,為了表明自己強硬的態度,杜門不出,完全不見外客,據說連呂惠卿、曾布這幾個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現在請自己過去,肯定是已經接下了詔書,準備復出理事了。

這是好事啊,韓岡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來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壓力可以減小不少。

韓岡回房很快的換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時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準備到王府上時退回去——參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夠,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韓岡這樣的從九品選人,根本不夠資格拿,照禮節肯定是要退還的。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出了驛館,韓岡當先遣了李小六去狀元樓,對盛情相邀的章俞說上一聲抱歉。這小子生性伶俐,狀元樓又離城南驛不遠,韓岡也不怕他走丟。看著李小六走遠,韓岡轉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馬人:“去左軍第一廂的太平坊。”

租馬人看到韓岡,當即陪上笑臉:“官人是去王大參的府上吧?”

“你怎麼知道的?”韓岡微感驚訝,內城的太平坊是達官顯貴們的聚居地,有好幾十戶人家,他怎麼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車司機的頭腦聰明到這等地步?

租馬人則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驛邊上做買賣,雖然沒運氣讓官人照顧到生意,還是聽到了不少關于官人的消息。”

“原來如此。”韓岡點了點頭,自感好笑,凡事說破就一點不出奇了。他跳上馬,便揮鞭向王安石府趕去。

興沖沖地入宮謝恩,卻被趙頊拒之門外,王安石此時的心情當然好不了。但他並無空閑發怒,趙頊會做如此轉變,理由不問可知——御史中丞呂公著午后趕著入宮奏事並不是個秘密。但他到底跟趙頊說了什麼話,卻讓人頗費思量。

呂公著入宮后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天子心情變得這麼快?聚在王安石書房中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著同一個問題。

呂惠卿想了一陣,便不去再猜測,放棄似的自嘲的哼了一聲。他雖然還是有些在意,不過並不是如曾布那樣緊鎖眉頭的憂心。富國強兵的規劃才開始,天子離不開王安石,這一點呂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舉主如今也只能見招拆招,不可能再稱病逼著皇帝表態。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棄了去想那兩個讓人頭痛的問題。皇城里面從來都是有謠言沒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趕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頭緊皺。王安石剛剛稱過病,用離職來要挾天子,這一招短時間內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宮門外的模樣,怕是已經傳遍了東京,曾布不難想象,明天去中書,政事堂中的幾位宰執,會是什麼樣的眼神。

“別想那麼多!說說最近有什麼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過來。他不是那種能在短時間內轉換心情,變得氣定神閑的人。但執拗的脾氣,卻讓王安石越受壓迫便會越發的強硬。堅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個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須的性格,王安石也是從不缺乏這兩點。

王安石相問,章惇先開口:“三司條例司是眾矢之的,在參政稱病的這些天里,陳旸叔陳升之多次上奏要廢去三司條例司。同時還反對設立中書條例司,但言兩司無故事、無先例,以撤去為宜。”

曾布一聲冷笑:“若不是當初陳旸叔一力支持參政和新法,又怎會讓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當了宰相,反過身來就變了一張臉。”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夾著諷刺:“得魚而忘荃。陳相公可謂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荃就是竹籠,用竹籠捕魚,捕到魚后卻忘了竹籠的功勞。章惇引用出自《莊子的這句話,就是在諷刺陳升之過河拆橋,王安石聽得也是一笑,心道,這章子厚還是口舌不饒人。

“三司條例司是眾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擊。青苗貸和農田利害條約皆是與農有關,可不可以將兩事歸入司農寺?”呂惠卿提議道,又笑著加了一句,“陳旸叔總不能說把司農寺也撤去吧?”

“……吉甫這個建議很好。”王安石考慮了一下,便點頭贊許,“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頭,卻無實職。所有的事務,全都給中書門下管了。但只要名頭在,重新運作起來也沒人能說二話。就這麼辦……”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還在這個位子上!”

變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這麼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討論著,王安石閉門不出,耽誤下來的政事實在不少。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燈油已經添過了兩次。

王安石繼續問著章惇關于三司條例司的事情,曾布則是專心致志的湊過去聽著。呂惠卿比章惇還要了解三司條例司,也沒心思聽他說。坐了許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經僵硬的腰骨,不經意間,卻見到王安石家的一個老家人在書房外探頭探腦。

呂惠卿看著暗嘆,王安石御下太寬,哪有這麼不懂規矩的。回頭看看聽得聚精會神地王安石,呂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喚過來輕聲問道:“有什麼事?”

老仆知道呂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瞞他,回道:“相公找的韓官人來了,三郎正在偏廳陪著他。”

“韓官人……是韓岡?”說起‘韓’姓,呂惠卿第一個想起的是韓琦,接下來是韓絳、韓維、韓縝三兄弟。但會被王安石趕在夜中找來,又只夠資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個從秦州來的韓岡。

老仆點了點頭:“的確是叫這個名字。”

“讓他再等一等。”呂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雖然重要,但也重要不過皇城內外的爭斗。比起韓琦、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這些老奸巨猾的對手,能報出一頃四十七畝這個數字的竇舜卿,實在蠢得可愛了。王韶若是連他也斗不過,還是干脆收拾行裝回鄉去養老好了。

聽到王家老仆轉述的話,韓岡便坐下來靜心等著。王安石府的偏廳空蕩蕩的,還有不知從何處來的詭異風聲呼呼作響,火盆和油燈發出來的光跳得厲害,幸好身邊有人作陪,才不顯得鬼氣森森。

韓岡與王旁隔著一張幾案,同坐在一張長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進來,韓岡看了他一眼,卻發現還是方才的老仆。難得王家就沒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進來的時候,韓岡也的確發現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氣不足,許多地方都沒有打理,看起來有些破敗。

若是王韶那樣離家在外為官的八品官倒也罷了,王安石這樣的一國參政竟然只養了幾個家仆,這簡樸實在是難得一見,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稱的閻羅包老,也差不多。

韓岡一向尊敬清正廉潔的官員。王安石不尚奢華,不納妾室,不好錢財,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學,每一條都讓韓岡肅然起敬。但這不代表他樂于與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極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則視比天高,而強求他人與他一般遵守,說難聽點,就是所謂的偏執狂。律己嚴,待人也一樣嚴,韓岡了解到的包拯便是這樣的人物,后世傳說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執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與王旁寒暄起來,就有了些顧忌。

不同于他父親那張著名的黑臉,王旁長得並不黑,反而是皮膚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點血色,大概身體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對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來並不討人喜歡,顯得很陰沉,沒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論名氣,王旁也遠遠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長。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軼事,與司馬光砸缸,還有文彥博樹洞撈球,同樣是韓岡在童年時就聽過的歷史故事,在此時也是廣為流傳。而且韓岡還從王厚那里聽說過,王雱十三歲時,聽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當即便說‘此可撫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則吾敵強而邊患博矣。’論見識,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說了一陣久仰大名天氣真好之類的套話,王旁喝了兩口茶,問道:“聽韓兄口音來自關西,不知是哪一路州縣?”

韓岡一聽,心中生疑,‘怎麼王安石一點公事都不與兒子討論?’同時順口答著:“在下來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鳳經略司勾當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內銓遞家狀的。”

“秦鳳?是熙河?!王韶?!”王旁聲音冷不丁的尖銳了起來。

韓岡覺得王旁的口氣有些不對,再想起王雱少年時便倡導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點猜測。他故意笑著:“還要多謝尊兄。若無尊兄首倡開拓熙河,此事也難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韓岡就看著王旁的臉色一路陰沉下去。韓岡暗地里為之嘆息,有個太過出色的兄長,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舊日也不過隨口一說,早就忘了。家嚴用事,皆自有主張,親族從不得預。不論是支持開拓河湟,還是提拔韓兄,都是家嚴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麼說,韓岡都要多謝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負。”

“也是韓兄才華卓異,家嚴才會另眼相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45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五)

王旁冷淡的說著客套話,韓岡開始后悔方才的試探,多說了兩句話就把王旁得罪了,現在他說話都是冷冰冰的,與自己交換著沒有誠意的恭維。這樣的氣氛,化解起來難度不小,讓韓岡說起話來感覺很累。吃力的與王旁繼續說著沒意義的廢話,卻一眼瞥到了擺在坐榻一角的一個帶腳棋盤,就放在手邊,顯然是經常使用。

韓岡頓時有了主意,刻意把視線逗留在王旁身后的地方。王旁心有所覺,回頭一看,卻見是自己常用的棋盤。大概同樣是因為跟韓岡說話太累,王旁回頭看到棋盤后,立刻如釋重負,提議與韓岡手談一局。

“不知韓兄會不會下棋?”

圍棋韓岡當然會下,不過就是個半吊子,無論前世今生。而且宋代的圍棋規則與千年之后差別很大,韓岡也只是憑著前身的記憶,以及后來跟王厚等人下過的幾局,粗略的了解到一點。王旁如己願提議下棋,韓岡當然不會拒絕,心想干脆趁機輸個幾盤,緩和一下跟王旁的關系也好。

這麼想著,韓岡便拱了拱手:“在下棋藝疏淺,還望王兄手下留情。”

“哪里,在下的棋藝也不高。”王旁謙虛著,讓人撤去了榻上的茶幾,又親自把棋盤和兩個裝棋的木盒子搬過來。

棋盤和棋盒都有些破舊,面子上有不少劃痕,看起來頗有點年頭了。放好棋盤,打開蓋子,里面的棋子是陶瓷燒制而成,底部露胎,只有上半部才有釉面。雖然有些陳舊,甚至一眼看過去,發現有好幾顆都崩了口子,但材質優良,摸上去溫潤光滑,應該出自于定州或磁州的名窯。

坐到棋盤邊,王旁神色便是一變,莊重肅穆,全神貫注,精氣神簡直是換了一個人。王旁能主動提議下棋,水平當然不會差,但看他現在的模樣,韓岡便是心中微微一驚,莫不是碰上了個國手吧?

韓岡過去跟王厚下過幾盤,但王厚的棋藝差勁得可笑,先是乘著韓岡規則不熟贏了兩局,接下來,便一路敗下去,毫無還手之力。跟韓岡下不贏,王厚又轉過去找王舜臣他們下。

誰知道王舜臣和趙隆雖然連棋盤十九路都數不全,但李信卻是高手,跟王厚賭了一子十文的彩頭,一局就從王厚那里贏了四百個大錢。李信贏了錢不敢要,王厚倒是賭品甚好,老老實實的把賭帳給清了,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讓他老子知道。不過自此之后,就不敢跟李信再賭棋。

韓岡也跟自家表兄下過,每次都是在中盤就輸得一塌糊涂,從沒有拖進官子過。現在看著王旁的模樣,比起李信下棋時還要更有高手風范,韓岡此時已經不是想著輸個幾盤,緩和一下關系了。而是要爭取表現好一點,不至于輸得太慘,免得丟人現眼。

韓岡遠來是客,便執白先行。兩人在棋盤的四個星位各自放下兩子,這四個子稱為座子,在開局前就放下,也是此時圍棋的規則之一。

從棋盒中拈起一枚,韓岡右手落下,啪的一聲響,一顆白子就擺在了棋盤上。王旁擺子相應,方寸之間的戰場上,頓時燃起了戰火。

韓岡喜歡下快棋,很少長考,沒想到王旁同樣愛下快棋。在棋盤上兩人落子如飛,只聽得啪啪的放下棋子的聲音。幾步下來,韓岡就發現王旁也不比自己強到哪里,都是半桶水的水平。韓岡的棋風一直以攻為主,全憑蠻力,這也是半桶水的通病,而王旁竟然也是一樣,在棋盤上,兩人殺得難解難分,一時間甚至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棋形。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到了收官的盤終。

宋時圍棋規則並沒有‘目’這個說法,只算地盤,占了多少實地,就算多少。空也好,子也好,一股腦兒都算進去,只是不計眼位。最后兩人一算,韓岡在盤面上差了王旁一個子,但韓岡的棋型分作四塊,比王旁瑣碎的六塊棋要少上兩塊。照規則王旁得還回兩顆子,這叫還棋頭。如此一算,韓岡反而贏了一子。

“承讓!”韓岡拱手笑道。

王旁與韓岡一般的爛水平,正好旗鼓相當。廝殺得痛快無比,下得興致高昂,即便輸了也不計較。他等不及的叫著:“再來!”

兩人換了先后手,這次由王旁先落子。方才韓岡饒了先,卻只贏了一子,輪到王旁先手,他便是信心十足。一番酣戰,這次倒真是讓王旁贏了韓岡三子。

一勝一敗,連下兩局之后,王旁興致尤高,他很久沒有這麼痛快的下過了。找的棋友幾乎都是因為王安石的關系,對局時都讓著他。這樣贏了王旁都覺得沒趣。只能閑暇時跟自家妹妹下幾手。現在碰到跟自家水平相當、棋風相似、又肯全力廝殺的韓岡,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但韓岡卻不想下了,他過來又不是來下棋的。聽著外面的更鼓,都要往三更走了,王安石那里還沒個消息,想來今天是見不到了。韓岡不打算傻乎乎的等下去,那樣反而會降低自己在王安石那里的評價。

“難得下得這般痛快,真想再多下幾盤。”韓岡笑著站起身,“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在下得告辭了。”

王旁驚訝的陪著站起:“韓兄不是來見家嚴的嗎?怎麼現在就要走?!”

“現下已近三更。相公今日剛剛病愈復歸,明日又要早朝,韓岡再不曉事,也知不能耽擱相公休息。左右在下最近還要留在京中一段時日,好等官誥下來。等過幾日相公有閑,使人往城南驛傳話,韓岡必會再來求見……哦,對了,”韓岡從袖中抽出王安石的名帖,“相公的名帖韓岡實在擔不起。”

韓岡作風強勢,而王旁雖然是執政的親子,但生活在光芒四射的父兄長輩的陰影下,他的性格中其實有些軟弱。被韓岡先聲奪人,王旁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卻糊里糊涂的送了韓岡離開。

而王安石這邊才剛剛說完,呂、曾、章三人分別把自己衙門中最近的一些要事向王安石做了匯報,又商議了一下接下來的對策。等到一切抵定,呂惠卿才道:“參政,韓岡方才到了,由仲正陪著,要不要見他?”

“韓岡?!”王安石還沒說話,章惇卻先一步問道,“是哪里人氏?”

“是秦州來的。由王韶所薦,河湟的事都得向他問個清楚。”

呂惠卿說著順帶看了章惇一眼,卻見他面有訝色。呂惠卿有些奇怪,這章子厚不是會大驚小怪的脾氣,過去他跟蘇軾一起游山,走到一座獨木橋邊,蘇軾膽小不敢過,而章惇卻大搖大擺的走過去,還在山壁上題了名。怎麼聽個名字就這麼吃驚?

“他的表字是不是玉昆?”章惇繼續追問。

“當然,玉出昆岡嘛。”

王安石也看出章惇的神色有些不對,“子厚,你認識韓岡?”

“是家嚴認識。”章惇收起驚訝,回復了從容淡定,正容道:“家嚴昨日剛剛自關中訪友而回,聽他說起了韓岡。前日家嚴在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狼群,車子被上百條狼圍在中央,幾乎性命不保。若不是韓岡和另一位喚作劉仲武,準備試射殿廷的軍漢,一起殺退了群狼,家嚴怕是要葬身狼腹,這是救命之恩。”

“竟有此事?!”王、呂、曾聞言均吃了一驚。

章惇道:“我聽到此事時也是不敢相信。可畢竟是家嚴親身經歷,不會有假。”

曾布在政事堂奔走,自是知道韓岡這個人,他對章惇道:“看王韶的薦章,里面說韓岡在押送軍資時,曾領著三十余民伕,擊敗數百埋伏于道左的蕃賊,斬首三十一級,繳獲軍械近百。還說他當時親手格殺了兩名蕃賊內應,勇武是不用說的。當初我也是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既然能在群狼中救出尊翁,那就是板上釘釘了,不會有假了。”

王安石道:“韓岡據稱文武全才,王韶的信中將之比為張乖崖。”

呂惠卿點點頭,“王子純王韶說的不錯。韓岡親筆撰寫的一部傷病營管理條例,我正好看過。兩萬余字的條例,六大項,七十余條,條理分明,事理詳細,方方面面都考慮到,治才在他這個年紀無人能及……他可不僅僅是武勇。”

“韓岡的德行也不差……”章惇感嘆道,“他救完人后,上馬就走,也不留下姓名。若不是家嚴緊趕慢趕,一直追到驛站,怕是連他身份都不會知道。后來送得謝禮他也是一分不要。家嚴回來后就一直在說,此子大有古人之風。”

幾人把有關韓岡的信息合在一起,一個文武雙全,品德高致的青年俊杰的形象便出現在眼前。王安石一拍桌案,為自己的怠慢后悔,“如此英才如何讓其枯坐偏廳,來人,快把韓岡請過來!”

可片刻后,卻是王旁走了進來,道韓玉昆已經走了。

“怎麼就讓他走了?!”王安石有些生氣。

王旁訥訥的低聲回答:“他說是大人明日還要早朝,不敢再打擾。等大人何時有閑,他會再來拜訪。”

章惇笑道:“想不到這韓玉昆還是有點脾氣的!”

若是沒有方才的那段議論,幾人說不定會因此而對韓岡心生反感,但現在一看,卻真覺得韓岡的確是才高氣壯,所以才能來去無礙。

“無妨,三哥兒你明日親去城南驛,把韓玉昆好生的請來。為父也有許多話要問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52 PM

第45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一)

寒夜之中,開封內城遠比不上外城的熱鬧。踏步在寬闊的御街之上,只聽得馬蹄篤篤的敲著地面。御街寬達兩百步,在無光的夜里,完全看不清街對面的情形。只有掛在馬前的一盞燈籠,驅散了前路的黑暗。而前方朱雀門的燈火,也指明了去路。

韓岡告辭離開王安石府,騎的馬還是借自王家。王旁送韓岡出門,知道和安坊不同于鬧市區,難以雇到馬匹,便遣了自家里充作馬夫的一名小校送韓岡回去。

此時王公官府,通常都有廂軍走卒充作仆役,王安石家也不能免俗,不過就只留了幾個老兵守外院,再加一個照料坐騎的馬夫。而平常護衛著王安石上朝的七八十人的隨從隊伍,卻都是住在外面,天天早上趕來,算不得王家仆役。

在王家坐了半晌,就喝了兩杯清茶,韓岡肚子都有些餓了。回頭看看在王家做馬夫的小校,正拉著一張臉。深夜中睡得正香,卻被人喚起去送客,換作是自己,免不了要大罵一通,即便不能罵出聲,腹誹是肯定的。韓岡心知小校必然在肚子里暗罵自己,只是這個仇結得有些冤枉。

韓岡兩人從內城南面的朱雀門側門出來,守門的士兵並不仔細檢查,看到小校亮出的牌子便放了行。韓岡看了直搖頭,他方才進來時都已經入夜,甚至連檢查都沒遇上。

開封的內城真可以說是有名無實,單是韓岡這幾天從朱雀門進出,就發現有好幾段城墻的墻頭都崩落了,放在那里沒去修,更別提還有更多的城墻韓岡還沒有看到。這與設施完備、墻體堅固的外城和皇城完全不能比。不過內城城墻本來就是無用,不過是舊年還未升為京城時的汴州城墻,以如今朝廷的財政狀況,即便擠出錢來,也只會拿去修外城城墻。

出了朱雀門,過了門前寬闊的龍津石橋,當面橫著的就是朱雀門街。雖比不上御街的兩百步,但朱雀門街也有五十步寬。是外城的幾條主街之一,亦是店鋪林立,排滿了街道兩側。不過朱雀門街不比小甜水巷,做得是白天生意,到了夜間街兩側的店鋪基本上都關了,街中黑黢黢一片。

唯有幾個在街邊支起的攤子,就近著御街和朱雀門街的交叉口,生著熱騰騰爐火,掛著幾盞防風燈籠,有著些許微光。他們有點像是后世夜市上的小吃攤,晚上擺出來,到了凌晨再收回去。

即便是臨近子夜,街市中依然有人行走,韓岡還看到一隊巡城十幾人圍著一家攤子的火爐旁,喝著熱湯。有這些人來來去去,小吃攤也不用擔心沒有生意可做。

還有不少醉漢在路上歪歪倒倒,有的干脆就躺在路邊,不過通常他們都被更夫和巡城一腳踢起來,讓他們趕快回家,省得被凍死。

一群醉漢就橫在路前,唱著不著調的歌,東歪西倒的迎面過來。韓岡提著韁繩,操縱著坐騎躲避著他們。參知政事家用的馬匹被訓練得不差,雖然韓岡騎的這匹是身材不高的駑馬,卻很聰明的從人群中間穿過,連衣角都沒蹭到。

“那不是韓官人嗎?!”這時一聲大喊,驚到街上不多的行人。

聲音一傳入耳中,韓岡就撇了撇嘴,這是劉仲武的聲音,就是有些大舌頭,多半是酒喝多了。他在馬上回頭,就見著大街對面,李小六扶著腳步蹣跚的劉仲武,醉醺醺的和路明一起走過來。

看到是他們,韓岡便跳下馬,拱了拱手,道謝說:“夜中出行,勞煩小哥不少。下面我跟他們一起回驛館,小哥還請自便。”說著他又從懷里掏出一串錢遞了過去,“天寒地凍,小哥拿去買點熱酒暖暖身子。”

小校板著的臉緩了下來,推讓了幾下,便笑瞇瞇的把錢收了。向著韓岡道謝作揖,然后才上馬往來路上去。他們一人兩馬回頭時,又穿過了那群醉漢,現在韓岡看清了,小校雙手完全籠在袖中,根本不碰馬韁,只憑兩匹馬自己就從醉漢中順利的穿了過去,

韓岡看著小校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騎的馬能規避行人,看來不是因為自己提著韁繩,而是被訓練出來的。劉仲武的赤騮韓岡見識過,那匹河西良駒都沒這般靈巧,不知是不是這位馬夫的功勞。

應該是吧?韓岡想著,能被派到參知政事家里照料坐騎,水平不會差的。只是這樣的人才卻不在前線立功,也不在牧監做事,反而成了高官家門下的走卒,難怪大宋的十幾個牧監,每年砸進去百萬貫,也不見有幾匹好馬出來!

對面的三人這時已經走了過來。尤其是劉仲武,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走的踉踉蹌蹌,瘦小的李小六要撐著人高馬大的他,幾乎都給壓垮了。剛剛得到官身的劉仲武還帶著酒意大聲喊著:“韓官人,怎麼你在這里?”

他們走到近前,一股子和酒味混在一起的香粉味道頓時撲面而來。刺鼻的氣味讓韓岡往后退了小半步,皺著眉頭看著醉醺醺的兩人。不是倚紅偎翠,身上哪會弄得這麼些怪味道。看起來他們在狀元樓也是風流快活了一陣。

不過狀元樓是官辦,里面來自于教坊司的官妓按著律條是不陪夜的,也就是賣藝不賣身。雖然例外的情況不少,但劉仲武和路明可不夠資格,好歹也要有些才學和文名,才能讓那些心氣頗高的歌妓放下身段。想來兩人應該是只是聞到了腥味,沒吃到魚才是。韓岡為兩人遺憾,若是章俞在小甜水巷請客,不至于這麼早就回來。

路明的酒意比劉仲武少上一點,還保持著一定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問著:“聽說官人去了王相公府上?”

韓岡點點頭,遺憾道:“要不是王參政使人招我去私邸,就能與子文兄和路兄一起去狀元樓喝酒了。”

確認了韓岡的確是被王安石請去,路明頓時肅然起敬,又問道:“章老員外還說他的兒子也去了王相公的府上,不知官人見到了沒有?”

“這卻沒見到,只去跟王家的二衙內下了兩盤棋。”

韓岡說得平淡,路明卻更是一臉驚羨,“尋常人去宰執家,也就能跟門子說兩句。官人能得王衙內一起下棋,在王參政那里必然受看重,日后飛黃騰達自是不必說的。”

韓岡聞言冷笑。與王旁下棋,跟他老子又有什麼關系?!自家當初跟王厚一夜深談下來,都是稱兄道弟的交情了,但王韶會拿出經略司勾當公事這個位子,還不是看在自己的才智和能力上,跟他的兒子全然無關。王安石一國宰執,又是留名青史的人物,說他會因為跟王旁下棋下得好而另眼相看,韓岡只會大笑,可不會相信。

王安石讓他空跑了一趟,韓岡心中本不無微詞。只是反過來想,這還是自己地位不夠的緣故,若是如章惇一般成了變法派的核心人物,王安石怎麼也不可能讓自己白跑。如此一想,韓岡心中釋然,放寬了心思。他向來看得開,一向認為抱怨別人很容易,但沒意義,不如求諸于己。等有實力了,可以去報復,而不是像女人一般抱怨。

不想提自己在王安石府受到的冷淡,韓岡轉過身子,當先往城南驛方向走去。韓岡走得不快,悠然自得的像是在花園中散步。深夜月下,漫步在千年之前的都城御街邊,眼前一條拱橋如虹,飛跨在五丈河頭,看著周圍一重重飛檐坡頂的樓閣屋舍,有著一種超越現實的魔幻感覺。但劉仲武和路明卻一點也不魔幻,他們帶著酒臭氣跟了上來,拖沓的腳步聲踩碎了韓岡一時的恍惚。

韓岡輕嘆一聲,側過身子問著路明和劉仲武:“不知兩位在狀元樓有什麼遭遇?”

“不外乎美酒佳人。”路明故作平淡的說著,學著韓岡方才的語氣。

“都好,人也好,酒也好,菜都是好的。到了京城,才知道秦州的幾家酒樓,都是狗屎!那時還仰著脖子看,掰著手指看什麼時候才能領了俸祿去逛上一逛,現在請俺去都不去!”劉仲武則是醉得厲害,口無遮攔,“就是章老員外帶著的伴當太娘氣了,不像個漢子,說個話都翹著小指頭。”

“是劉官人你不懂,有人就好這一口。”路明不愧是八卦黨,眼光甚毒,笑得淫和諧蕩:“章老員外這叫水旱同行,男女通吃!”

“走水路有奶吃,走旱道能吃什麼?吃屎嗎?”劉仲武哈哈大笑著,自以為說了個有趣的笑話。試射殿廷上的得意和狀元樓的美酒佳人,把他的沉穩囫圇個兒的沖進了下水道,說話也沒個顧忌。

想到下水道,韓岡左右一看,眼前的五丈河對岸正巧有條下水道通過來。黑沉沉的外口像個藏兵洞一般,至少有一丈多高,兩丈寬,看起來甚至可以行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29 AM

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二)

劉仲武也看到了五丈河,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邊,推開李小六,鬆開褲帶,自顧自地解起手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後,他整理著衣服,走回來,反手指著下水道的洞口:“喂,路學究,那就是鬼樊樓吧?”

“沒錯,就是鬼樊樓。”路明伸著脖子看了一下,點頭說著,“也叫無憂洞。多少賊子犯了事後在裡面躲過。京師裡這些溝渠四通八達,加起來有數百里長,鑽進去便沒人能找到,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拖進洞裡禍害了!當年的包侍制知開封府的時候,對藏在裡面的賊子也沒轍。”

“還有這事啊?真的假的?”韓岡倒是給上了一課,來京師前,他從沒想到,東京城的下水道設施能有這般完備,甚至可以稱為罪犯的基地。

“當然千真萬確!”路明以為韓岡不信,分辯道:“不說別的,哪個月京師裡沒有幾戶人家的女兒被劫走?有幾次,那些賊子失了風,被人撞上,便一溜煙的竄進了溝裡。還有傳言說,他們就是用這些無憂洞來安置劫來的小娘子,等找到買家就賣出去,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那些被劫的女子難道不會跑?即便在溝渠裡跑不出來,等到被賣出去,那時總能跑吧?跑去告官,怎麼回不了家?”

“高宅深院裡一關,誰能逃得出來!”路明笑了一聲,“尚記得仁宗朝有個生性好殺人的宗室,家裡的僕婢犯點小錯就給他殺了,埋進家宅的地下。多少人家的女兒送進去,就沒再出來過,除了死了的,剩下就被關著。她們被一丈多高的圍牆圍著,消息傳不出來。若不是一場暴雨沖塌了圍牆,誰知道裡面死了近百人?!”

“那最後怎麼樣了!?”韓岡半信半疑,追問著最後的結果。

路明瞥了韓岡一眼,拖長了聲音:“仁宗嘛……”

“居然沒殺他?!”韓岡難以置信。

“這算什麼?!仁宗朝的宰相陳執中不也是親手鞭死了一個小丫鬟,緊接著又逼死了兩個,到最後,也不過是外放而已……”路明冷哼一聲,“要不是當時朝堂上鬧得正歡,這件事還扯不出來,陳相公說不得照樣做他的相公。死幾個下人,朝堂諸公真在乎過?!”

說話間,四人走上了橋頭。京城內外,橋樑無數,形制也是五花八門,但其中數量最多的,還是韓岡他們腳下的這種被通稱為虹橋的木質拱橋。虹橋既然以虹為名,橋面便是彩虹般的半圓形,這樣符合力學原理的外形。使得橋身堅固異常,四五年前,英宗治平年間的一場大洪水,席捲了京師,沖進了宮城和上四軍軍營,卻沒有衝垮哪怕一座虹橋。

虹橋的橋面無一例外都很寬闊,基本上都是四丈上下,韓岡他們走上去時,就只占了一條邊。不過在白天時,韓岡卻是沒發覺這一點。那時橋上兩側都給攤販們佔據,近四丈寬的橋面就只在中間留了一條道,供來往的車馬行人穿行。

“喂!韓官人,路學究,”劉仲武拍著欄杆,指著橋下的下水道,大笑著:“你們看看,那無憂洞裡一點水都沒有,也是旱道啊。”

“走旱道好啊,水不濕腳。”

劉仲武在橋上說著胡話,路明也忘了剛才的憤世嫉俗,與他一搭一唱,全然沒了形象。看著他們的樣子,韓岡打定主意,以後儘量少喝酒。他搖著頭,就聽著他們東拉西扯的,一路走回到了驛館中。自明天起,他既不用去流內銓報到,也不用去王安石府守門,可以安安心心地逛一逛東京城。這麼想著,韓岡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

但韓岡並沒想到,他逛東京城的願望並沒能實現。次日日上三竿,他一覺醒來。剛剛起床洗漱完畢,正準備吃飯,就有人上門來拜訪。驛卒在門外通報了,他出廳一看,卻見是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後面跟著個油頭粉面的隨從。

“章老員外?”韓岡吃了一驚。昨天他不是請劉仲武和路明喝了一晚上的酒嗎?現在大清早就又趕過來,這未免也太殷勤了吧!

再往章俞的身後看去,他的伴當的確像劉仲武所說,是個半男不女的人物,不用說,跟章俞肯定有些曖昧關係。兔子、相公、零號這些都是後世的稱呼,韓岡不知道這個時代對斷袖分桃的愛好有什麼別稱,當然,他也不想知道。

章俞對著韓岡拱手行禮:“恩公貴人事忙,小老兒總是錯過,今天便特意來得早一點。”

“老員外這話就讓韓岡無地自容了。小子即不貴,也不忙。昨日詮試已過,現在只等官誥,卻是清閒得緊。”韓岡把章俞往驛館外廳的樓上請,那裡比較清靜,回頭又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和路學究請來。”

“昨日小兒回家,也問起恩公……”

韓岡忙打斷章俞的話,“恩公二字還請老員外不要再提,韓岡舉手之勞,微末之功,實不必如此。老員外喚韓岡本名也就是了。”

章俞連連搖頭,喚人本名在此時可是訓斥或辱駡時才用的,韓岡的一點自謙之言,他卻不能聽從:“這樣吧,小老兒托大,便喚你一聲玉昆。不過玉昆于小老兒有救命之恩,這‘老員外’三個字,小老兒也是擔當不起。小老兒行四,玉昆你直稱章四便可。”

韓岡哪能這般不知禮,反正如今的習慣都是在姓和排行之後加個“丈”字,比如范仲淹、司馬光排行都是十二,便人稱範十二丈,司馬十二丈,也有省去排行的,像王安石就直稱王丈,“小子還是稱老員外為章四丈吧。”

一通關於名諱稱呼的謙讓仿佛是廢話,韓岡心中也是不耐,但古時稱呼禮節是人際來往中甚為要緊的一樁事。名正言順四個字,可不僅僅指的是做事。

章俞與韓岡走到二樓,在窗邊相讓著坐下。

章俞當先笑道:“聽說玉昆昨日已過銓選,只等官誥發下。由布衣得薦入官,一年也沒幾人,比進士還金貴些,該好生慶祝一番。昨日賀過劉官人,今天就為玉昆賀。”

韓岡推辭著:“在下昨日去王大參府上,大參和編修【章惇】他們有要事相商,在下不敢打擾,等了一陣便回來了,今天說不得還要再去一趟。”

“那也沒關係!就改在中午去樊樓好了。雖然比不上夜中熱鬧,但點花魁時,也不用你爭我奪了。”

“去樊樓?!”劉仲武和路明被李小六找上樓來,正好給他聽到章俞的話。昨天他喝得太多太猛,今天起床後頭疼得厲害。但一聽到樊樓二字,劉仲武便立刻感覺不到疼痛了,“昨日韓官人也說今天要去樊樓慶賀一番,正好章老員外來了,那就一同去好了!”

“那真是太巧了。”章俞大笑著站起身,拉起韓岡的手:“事不宜遲,那就一起去。”

被章俞拉著手,雖然是此時的習俗,更親近的把臂同遊也是常見,可韓岡心中還是一陣惡寒。只是看著章俞身後那位伴當,韓岡暗自慶倖他跟自己的形象差得很遠,應該不用擔心章俞會有什麼別的心思。

樊樓春色,天下聞名。即便是韓岡、劉仲武這樣來此西北邊區的土包子,都是覺得如雷貫耳。樊樓本名為礬樓,又叫白礬樓,已有近百年歷史,本是礬業行會的會所。就像同為七十二家正店、位於牛行街的看牛樓酒店,本也是牛販行會的會所,後來才改為酒樓。礬樓之名在百年間以訛傳訛,變成了樊樓。如今聽著章俞說,樊樓的新近換主,卻有著將其改名的意思。

章俞拉著韓岡一眾從城南驛出來,不移時便到了內城東華門外的樊樓前。京師第一樓,或許也是天下第一樓的門面,當然要比秦州的強出百倍。迎客彩棚——京師裡稱作彩樓歡門的門樓,門樓高寬皆三丈,比城門也差不離了。被七色彩絹結成的絹花所纏繞,花頭畫竿,醉仙錦旆。

歡門內,是一個橫闊三十步的天井,天井周圍,便名震天下的樊樓。樊樓建築由五座兩層樓閣組成【注1】,每座樓閣之間,還有拱橋相連,橋面彎彎如虹,就跟汴河上的座座虹橋一般形制。而每座樓閣面朝天井的地方,都有一條走廊。

聽章俞介紹,每到夜中,拱橋、走廊上皆是彩燈高懸。樓中的數百妓女,都是濃妝豔抹,站在橋廊之上,以待酒客呼喚。

“自然,那些都是普通妓女,若是紅牌便不需如此做作,如是花魁行首,便是達官顯貴也要求著來。”章俞笑著,與韓岡一眾進了當面的正樓中。

注1:按照《東京夢華錄》記載,在宋徽宗的宣和年間,樊樓還有一次改建,由兩層改為三層,比皇城城牆還要高出些許,站在西樓的三樓上,可以俯視皇城之中,後來西樓便被禁止對外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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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0 AM

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三)

現在是白天,離午時還有兩刻,樊樓中相對於夜中,卻是安靜了許多,沒有妓女在橋廊上待客。不過所謂的安靜,也只是相對而言。實際上,就在一樓的散客廳中,還是有二三十張桌子坐著人。

見著韓岡、章俞他們進門,樓中跑堂的小二——俗稱“大伯”的——就迎了上來。

“福泉!”章俞側頭喚了一聲,他身後的伴當便會意上前,攔著小二道,“我家老爺今日請得貴客,找個清靜的院廳。再看看哪位行首得空,也一併請來。”

小二聽了,忙答應著。找了人過來吩咐了幾句,自己則引著韓岡他們往北樓走。

上了北樓二樓,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包廂中。韓岡打量著包廂內的裝潢,的確素雅清淨,而且處處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紋,無論傢俱擺設還是門窗牆壁。韓岡心中了然,京城中的酒樓,包廂庭院多以花為名,也有的取自典故,樊樓自不會例外。但每一間包廂的佈置,都是這般有著獨一無二的配置,可以想見店主在其中花費的心力和錢財,肯定不在少數。

眾人一番謙讓,就此坐定。很快,專管點菜的茶飯量酒博士,便領著幾個小子端著一些果子冷盤上來,又奉上了熱茶。福泉去外面點了酒菜,韓岡聽著他說了好一通,也不知點了多少。

先喝了熱茶暖身,幾壺篩過的酒水被拎了進來,放在開水壺裡熱著。酒香散入廳中,章俞為之介紹:“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都可自釀酒水。樊樓所釀,一名‘眉壽’、一名‘和旨’,眉壽入口濃烈,後勁十足,是老而彌堅之意。而和旨甘潤,正如聖旨天霖。老夫不知玉昆酒性如何,便把兩種都端上了。若是都覺得不適口,讓人去外買些好酒亦可。”

韓岡不打算像劉仲武那樣醉昏了頭,道:“在下酒量不濟,還是清淡一點。”

“那就取和旨來!”

章俞、路明陪著韓岡喝起清淡的和旨酒,劉仲武還在宿醉中,卻說要用更烈性一點的眉壽來解酒。四人吃著小菜,說著閒話,就等著樊樓歌妓上場。

也沒聽到腳步聲,敲門聲卻突然響起。李小六跳過去拉開門,四人一起看過去,無論是韓岡還是劉仲武,又或是路明,都有些期待。

門開了,一名歌妓出現眾人眼前,後面跟著的小丫鬟雙手捧著一柄曲頸琵琶。歌妓相貌樸素了一點,身材也不算出色,穿著也是素淨為主,脂粉下的年紀怕是有三十歲了。

劉仲武眼中透著失望,而章俞卻一副驚喜的模樣,甚至沖她欠了欠身,“竟然是玉堂秀來了!”

玉堂秀當是花名,看著章俞的樣子,看來她的琵琶技藝應該不錯。雖然長相略遜,但自來色藝難兩全,這也是常理中事。

玉堂秀進來向眾人行了禮後,更不多話,坐到一邊的繡墩上,接過琵琶,信手一撥,曲聲便充斥於廳中。曲樂輕快,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盤,卻是一首行酒令的小曲。

章俞配著曲子敬了韓岡一杯酒,壓低聲音說著:“玉小娘子的琵琶,可比之唐時的康昆侖,當年在富相公的甲子壽宴上,也是深得贊許。京中能與她一較高下的,也不過三數人。”

韓岡笑道:“在下不通音律,分不出好壞,聽得順耳便可。以在下看來,玉小娘子彈得的確不錯。”

兩人刻意壓低的聲音,被劉仲武聽到了,他不屑道:“酒樓裡的只有小姐,哪來的娘子?!”

宋時的習俗,娘子是對良家女子的稱呼,而娼妓之流,就只稱為小姐。只是坐在人家的地盤上,這麼說可不好,是想讓人在酒菜裡吐口水嗎?劉仲武宿醉猶未醒,說話不經大腦,聲音還大得驚人。韓岡見著玉堂秀神色雖不變,但彈出的琵琶聲中卻分明添了兩分殺氣。

韓岡先瞪了劉仲武一眼,正色道:“論人當觀其心。青樓中未必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讀了聖賢書的,也不是沒有負心背義之徒。”

玉堂秀聽得臉色一緩,神情間有了點笑意。

“官人說得正是!”一句悅耳動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清亮中帶著幾許纏綿悱惻。

眾人循聲望去,正見一名少女,低著頭,輕提裙裾跨過門檻。上提的裙裾,將一隻蝶舞雙雙的繡花鞋露在外面,小腳纖纖,仿佛一掌可握。

跨了進來,少女雙手拍了拍襦裙,呵的一聲輕歎,像是完成了一項艱難的工作,放鬆下來後的感覺。誘人的嗓音,輕盈的體態,帶著一點俏皮的動作,還沒看到長相,就已讓人心動不已。等她將臉輕輕揚起,眾人無不驚歎出聲,果然是絕色佳麗。

少女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松松地挽著髮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別住,另外也就是腰間系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飾物。閉月羞花的白皙俏臉上亦是脂粉不施,卻更顯得清麗無雙。少女一舉手一投足,像頭小鹿一般靈動,雙眸隱約含情,顧盼間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是花魁周小娘子!”章俞聲音很輕,但驚訝並不比看到玉堂秀時稍差。

只見少女在桌前盈盈行禮:“小女子周南,拜見四位官人。”

聽見周南這個名字,韓岡便笑了。這名字起得好!《周南》是《詩經》中的一部,下面有詩十一篇,最有名的就是《關雎》《桃夭》。他帶著調笑之意,上上下下看了周南一通,然後贊道:“果然是窈窕淑女,灼灼其華。”

周南抿嘴輕笑,動人的媚態一瞬間綻放開來。她含嗔帶喜地橫了韓岡一眼,眼波流媚,又屈膝對韓岡福了一福,聲音宛然如歌:“官人才是振振公子,福履綏之。”

兩人的對話讓章俞、路明會意而笑,劉仲武則聽著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打著什麼啞謎?”

韓岡微微一笑,卻也不作答。他從《關雎》《桃夭》兩首詩裡各摘了一句,合在一起恭維周南。而周南也同樣從同屬《周南》一部的《麟之趾》《樛木》兩篇各摘一句,把恭維還給韓岡——

周南的敏銳反應,讓韓岡一時間為之激賞。只是他見周南雖是在笑著,但一雙似是含情的眸子,往深裡看去,卻是清如寒水,不生漣漪。

韓岡能明白原因,周南她這個名字起得是好。但凡讀書人,沒有不讀詩經的,來來往往的文酸聽到這兩個字,都免不了要說笑兩句。還有方才自己說得幾句,也是歡場上常見的恭維,怕是她這樣的對話聽得多了,也沒了感覺。

章俞突然拍了拍韓岡的肩膊,向兩名歌妓炫耀:“老夫的這位韓賢弟,年未弱冠已是名動關西,得了王大參的青眼,請動天子親下特旨,擢其為官,不是等閒可比。”

韓岡搖頭:“韓岡不過一駑鈍之才,那當得起四丈如此誇讚?”

周南輕輕道:“官人能得天子特旨,卻不比進士們差了。”

“豈止不差?!”章俞提聲道:“玉昆文武雙全,不輸當年張乖崖。老夫前日在關西道上遇上了一群餓狼,足足數百條,若不是玉昆和這位劉官人之力,老夫現在就成了狼糞了。”

周南小嘴微張,吃驚地看著韓岡,眼裡透著崇拜:“官人竟有如此武勇?!”

一名絕色美人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韓岡免不了有些心旌動搖。只是一想到這樣的神情至少八成是裝出來的,心中又是一陣逆反性的厭煩。

“好了!”章俞拍了拍手,“玉小娘子和周小娘子,都是名傳京師的花魁行首,今日齊至,卻是老夫有耳福了。玉昆新近入官,正待大用,二位可有什麼好曲子,為之一贊?”

“不,”韓岡立刻道,“四丈年尊。先以一曲贈四丈。”

“那就選晏相公的‘龜鶴命長松壽遠’吧……”周南選定了晏殊的一首小詞。韓岡和章俞也沒有別的意見,點頭允了。

周南粲然一笑,如百花綻放。步履輕盈地退了兩步,俏生生地站在了廳中央。玉堂秀則調了調琵琶弦,定好了音。

兩女正要唱曲助興,但一陣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不是嬌柔婉轉的少女,而是帶著滄桑和悲涼的老者。

聽著歌聲,辨清了歌詞,韓岡頓時心中一凜,便抬手示意周南和玉堂秀不要干擾,自己靜靜地聽了下去。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短短的二十八個字,不過五句,就聽著那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翻來覆去地唱著,伴奏的樂器也換成了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著悲吟。

歌聲流淌,樊樓春色頓無,卻多了秋冬暮年的蕭瑟。

韓岡苦笑搖頭。才幾天工夫,這首《天淨沙》,怎麼就傳唱開來了?

但在樊樓中唱這種曲子畢竟不應景,很快便有人出來抗議:“哪家遭瘟的賊老不死,唱這鬼曲子敗人興?!要哭喪回家哭去,在樊樓裡唱算什麼?!!別打擾爺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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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1 AM

第四十五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四)

一陣吼聲過後,蒼老的歌聲停了,胡琴聲也沒了蹤影。那位不知名的老者是有感而發,但被人莫名其妙干擾到,心情一轉,這曲子當然是怎麼也唱不下去了。

而韓岡這邊,也沒了聽曲唱曲的興致。大牌的玉堂秀收了琵琶告辭離開,而周南就帶著一陣香風,坐到了韓岡的身邊。同時章俞又命福泉找進來幾個歌妓,陪在身邊。劉仲武和路明都仔細看過,心裡也懷著期待,但這其中卻並無一人能比得上周南。

而韓岡對坐在身邊的美人全沒放在心上,心裡都在想著自己在西太一宮中題的這首小令。他本以為要過些日子才會傳唱開來,反正自己那時都回秦州了,與己再無瓜葛,誰想到才幾天工夫,就在樊樓中聽到了。韓岡並不想靠文名詩才出頭,這剽竊之事無意去做,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會知道是自己做的……除了路明——想到這裡,韓岡望過去,卻只見路明低頭盯著酒杯,也不知在想個什麼。

韓岡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則不免有些驚疑。周南一顆心玲瓏剔透,隱約估摸到了一點。便湊到韓岡耳邊,吐氣如蘭,“官人喜歡這首小令?這是最近才題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就跟王相公的兩首六言題在一起。就是沒有題名,也不知是誰人之作。不過有人說道,是一位來自關西的老貢生所作。”

啪啪兩聲輕響,卻是路明的筷子掉了。聽說留在西太一宮壁上的小令沒有書款提名,而且最後反而著落在自己的頭上。他抬起頭震驚地看向韓岡,這實在出乎他的想像。

被路明吃驚地盯著,韓岡神色自如。右手敲著桌面,打著拍子,重複著剛才聽到的曲子,哼著有些走調的歌聲。他自得其樂的地了一陣,便又笑道:“當真是絕品,難怪傳得如此之快。王大參的兩首六言已經讓西太一宮蓬蓽生輝,這一首再寫上牆去,只論文采風流,大相國寺也得瞠乎其後。”

周南輕蹙眉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韓岡談笑風生。

雖然這位韓官人不像她過去遇到的那些的讀書人,總是糾纏不清,要麼自吹自擂,要麼就是炫耀著自己淺薄的才學,讓一向討厭這些厭物的周南感覺十分輕鬆。但韓岡沒有過來殷勤的奉承,或是竭力地表現自己,也讓周南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服氣。

尋常外地州縣來的士子,到了樊樓之中,免不了目迷五色,神魂顛倒。看到了像自家這樣花魁行首,更是會前後失據,犯下許多蠢事,往往就成了在姐妹間傳播的笑料。但身邊的這位韓官人到好,除了剛見面時表現出一點驚豔之情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南能感覺得出來,韓岡應該對自己有好感,但那種好感也僅局限於泛泛的欣賞,完全沒有動心的模樣。絕不像平常見到的男子那般,看到自己時總是充滿著貪欲的目光。

不知為何,周南突然生起氣來,眼中含嗔,銀牙咬著下唇,不服氣自己被忽視。聲音也便沖了一點:“官人年少有為,春風得意,怎麼喜歡這首曲子?”

“說不上喜歡,只是此曲令人歎為觀止,覺得好而已。”韓岡突然扭頭深深地盯了周南一眼,如願地看著少女雙頰微暈地把視線閃躲開去,可一閃之後,她卻又狠狠地瞪了回來。

見著宜嗔宜喜的俏臉上悄然帶起的薄怒,韓岡只是笑了笑。便又立刻正色沉聲:“韓岡自少文武兼修,亦有班馬之志,如今正是男兒立功之時,卻不會有悲風傷秋的餘裕,也不會有‘斷腸人在天涯’的感慨。”

“那官人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曲子?”周南仰著頭,看著韓岡。長長的雙睫一顫一顫的眨著,睜大的一雙秀目中還帶著小女孩兒的稚氣。

“演技真好。”韓岡不禁暗贊。知道周南是在裝模作樣,他便有了點惡作劇的心思:“關西的得勝歌不知小娘子能否唱來?”

明白韓岡是存心刁難,可周南她半點不懼。關西得勝歌在京中也有傳唱,尤其是教坊司,都會讓所屬的歌妓學上幾首,好在接待關西來的將領時,表現上一番。她得意地橫過韓岡一眼,悄悄地又哼了一聲,也不知從哪裡找來兩塊紅牙板,清唱起來: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塞騁僂羅!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嶄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如果讓殊乏文采的韓岡去形容,他會把周南的嗓音比作黃鶯一般,悠揚婉轉,正能撩動聽眾的心弦,仿佛天籟。如果她唱的是婉約小詞的話,多少人都會沉醉下去。“寒蟬淒切”讓人悲,“東郊向曉”讓人喜,喜怒哀樂,全在她歌喉之間。

只是今次換做了傳唱自盛唐時的得勝歌,周南聲音中的缺點便完全暴露了出來。太過柔美的嗓音缺乏剛勁力量,叮咚脆響的紅牙板更遠比不上戰鼓激昂,兩廂相加,便完全毀了一首讓人熱血沸騰的好詞。

劉仲武方才又多喝了兩杯眉壽,腦袋又是暈乎起來,他肆無忌憚地嘲笑著:“這是女兒家唱給情郎的吧?若是俺們關西男兒陣前戰後唱起來都是這個味道,黨項人笑死的會比較快!”

韓岡也是一陣大笑,擺著手讓周南不要唱下去了,“這一首不是小娘子唱得來的。‘誰人敢去定風波’,當是以銅琵琶,鐵綽板,以關西丈二大漢唱來。如周小娘子這般,年才十七八,手持紅牙板,也就只能唱得‘楊柳岸,曉風殘月’。”

如果說劉仲武的嘲笑像是一記正拳,那麼韓岡的評價便是如利刃透骨而入,絲毫不留口德。周南眼眶都紅了,緊抿著嘴,硬是不肯哭出來,已經有些規模的胸口急速起伏著。

見周南氣苦欲哭,韓岡發現方才自己做得實在有些沒風度,才十七歲的小姑娘,欺負她也得不到什麼成就感。“韓岡失言了,若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周小娘子恕罪。”

“誰稀罕你道歉。”周南最後一跺腳,轉身就沖了出去,猶如一朵彩雲冉冉而出。

廳中一片寂靜,客人和妓女,都坐在一桌上,互相看看,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章俞這時哈哈大笑,笑聲打碎了廳中的尷尬:“自來都是求著花魁來,今日把花魁給氣走,玉昆你可是獨一份。”

路明也跟著笑道:“不過韓官人也說得沒錯,關西得勝歌有十幾二十首,卻沒有一首是能唱得出來的。”

韓岡心中的歉疚轉瞬即逝,他說的可沒有一句假話。想到得勝歌,韓岡現在便又回想起鐫刻在心底的那一幕:“我上一次聽到得勝歌。還是兩個月前,秦鳳張都監以兩千破萬人,大敗西賊,凱旋而還的時候。燈火如星河,歌聲沖霄漢。關西男兒的豪邁自歌中而出,不是女子可比。”

“官人說得好!”劉仲武拊掌大笑,韓岡正說到他心底裡去了。

氣氛重新熱絡起來,章俞又叫了一個上等妓女來陪著韓岡,不過還是遠遠不及被氣走的周南。喝酒,行令,劃拳,不一會兒,酒席上的熱鬧又高了許多。

一頓酒喝了不短的時間,最後因為韓岡晚間尚有要事,方才作罷。

互相道別後,兩撥人各自回住處。返家的返家,回驛館的回驛館。只是劉仲武喝得太多,韓岡讓李小六雇了輛車,直接運回去,而他則是和路明租了兩匹馬,往回走。走在回驛館的路上,路明問道:“韓官人,為何不在詩後題名?!那可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韓岡沒喝多少酒,而且他方才喝的和旨又是以清淡著稱。頭腦清楚得很,“我也有話要問路兄,為何你方才不提出來?”

韓岡這麼一反問,路明臉上的疑惑之色不見了,卻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橋流水’,這一句說的是秋天——深秋。冬天黃河都結冰,何況小橋下的溪流?”

“所以這首小令說的不是我,韓官人你也不可能是這首小令的作者,二十歲春風得意,怎可能有四五十歲的悲歎?”這幾句,路明咽在了肚子裡,沒有說出來。

路明才學並不出眾,甚至還不如韓岡。但即便是以他的這點學問,卻在冷靜下來之後,一眼便看出詩中的破綻,查明韓岡的謊言。

“路兄果然心明眼亮,”韓岡笑贊道,他承認道,“作者的確不是我,人可欺,天難欺,所以我也不能奪為己有。不過既然世間皆穿此詩是一關西老貢生所為,路兄何不乾脆認下來?”

韓岡說完,便緊盯著路明的反應,看著這位三十年不中的老貢生臉上的神色如走馬燈的變幻。到最後,路明放棄了地歎著氣:“官人不是說了嗎,人可欺,天難欺。這事路明也做不來。何況在下就這點學問,說是我做的,誰又會信?”

韓岡點了點頭,收斂了心中的殺意。他雖然不打算竊取文名,但這首《天淨沙》他也不想讓人偷去。若路明受了自己這麼多人情後,還敢奪己之物,他可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不過路明能做出正確的決斷,不為一時之利所誘,日後有機會倒是可以幫上他一把。他說道:“前日在西太一宮的一番話,是韓岡信口而出,非有惡意,還望路兄勿怪。”

“雖然官人你是信口之言,但那當頭棒喝對小人的意義,卻沒有任何區別……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路明喃喃地反復念叨,仍是深有感觸,他問著韓岡:“不知這首小令,官人究竟是從何處看來?”

韓岡咧起嘴笑了:“路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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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1 AM

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一)

從崇政殿出來,王安石疑惑叢生。

雖然趙頊在崇政殿議事後照例將他留下來單獨奏對,並說了不少好話加以安撫,但王安石很明顯地感覺著年輕的皇帝有些心神不寧,這在過去,並不多見。真不知呂公著昨日究竟說了些什麼,讓天子變成了這副模樣。

回到政事堂後,曾布就趕了過來。就在王安石留在崇政殿中的時候,他打聽到了呂公著昨日奏章的內容,一等王安石回來,就大驚失色地趕過來通報。

困擾天子的原因找到了,而王安石也驚到了。他當真沒想到,他的老朋友為了反對變法,竟然連這等兩敗俱傷的策略都用上了。

要知道,也就在兩年前,呂公著曾經為了王安石,在新近即位的天子面前說過不少好話,為他的進京秉政助了一臂之力。但如今,幾十年的交情,卻成了天邊消散中的浮雲,只能追憶,無法重來。

“呂晦叔這是何苦?”王安石歎著氣。這根本是損人不利己的做法,呂公著既然這麼做了這麼說了,他本人肯定不能再留在京城,一個月之內必然要出外。至於變法派,也免不了要吃苦頭,天子心中的猶豫就是對變法最大的傷害。

但最可怕的問題,還是他在天子的心中埋下了一條毒蛇,不但會讓趙頊懷疑起群臣的忠誠,甚至天子還會因此而疏離至親骨肉。皇權之爭,毫無親情可言,而呂公著一番言辭的最後結果,就是讓天子無法再去相信自己的親人。

“韓稚圭不知會怎麼做?會不會上章自辯?”曾布問著。

呂惠卿走了進來,他也是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他介面道:“韓琦怎麼做都錯,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當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也好給天子臺階下,否則鬧起來後,韓琦左右都是罪名。即便呂公著本心不是針對他的也是一樣。”

王安石不關心韓琦會怎麼做,他在擔心趙頊。變更法度需要天子堅定不移的支援,但呂公著的奏章,卻是要讓天子懷疑起變法會不會動搖他的皇位。

“不打消天子的心頭之疑,做什麼都沒用。”曾布歎著氣。

“官家又沒有明說出來,現在跟過去也沒什麼不同,繼續將事做下去,用不著想太多,等有了成果,呂公著的謊言不攻自破。”

“吉甫說得甚是。”王安石最後還是放棄了去考慮這個讓他頭疼的問題,至少趙頊現在還沒有表現出要廢棄新法的苗頭來,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奏摺:“看過竇舜卿的奏章沒有?”

“是一頃四十七畝的事吧?”呂惠卿點了點頭,王韶的一萬頃到了竇舜卿嘴裡就變成了一頃,這事朝堂上都傳遍了,禦史們聞風而起,今天就遞上去了五六封彈章。但呂惠卿對竇舜卿的說法半點不信,他家是福建大族,田產為數不少,一頃四十七畝究竟才多大,他一清二楚。

“這竇舜卿還真敢說!”

“說謊不礙事,圓不了謊才會是問題。”曾布冷笑著,竇舜卿敢這麼信口胡言,是因為他有底氣,“竇舜卿父子兩代皆在軍中得意,父為橫班,子任貴官。論人脈,可比王韶深厚百倍。他自從軍以來,就靠著一點微末之功,便一步步地跳上了正任觀察使的位置。這樣的升官速度,不是世家子弟,誰能做得到?”

曾布雖然也是世家出身,幾個兄弟和內弟都陸續做了官,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辛辛苦苦考進士出頭的。自他祖父輩起,南豐曾家七十年來出了近二十個進士。故而他分外看不起竇舜卿這等靠著父蔭,而身居高位的無能之輩。

可曾布也很清楚,竇家兩代人幾十年編織起來的關係網,足讓竇舜卿的荒謬謊言變成天子心目中板上釘釘的事實:

“不論派誰去重新丈量土地,竇舜卿怕是都能跟他們拉上關係。如果他們跟竇舜卿一個聲音又該怎麼辦?所有人眾口一詞的話,天子還能不信?還有陝西轉運司那邊,轉運副使陳繹至今不肯在鄜延環慶推行青苗貸,而且還以供給綏德的軍資糧餉難以支撐的名義,大肆在關中各州設卡抽稅。如今剛過正月,道上難行,他這麼做的影響還不大。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路上商旅漸多,不知會有多少人會怪罪到橫山開拓之事上去。”

曾布憂心忡忡,就跟京師裡一樣,關西局勢最近越發的嚴峻,反變法派仿佛聯絡好的一般,就趕在年節前後一齊發難,讓人措手不及。

現在想想,秦州那邊的竇舜卿是韓琦的鄉里,自然跟韓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沒有韓琦,沒有他父親留下的余蔭,憑竇舜卿的那點芝麻粒大的軍功,根本做不到現在的官職上——他在京東防備海盜,招募了三百人,斬首也不過四十餘,而昨天提到的韓岡,連同王韶在私信中提到的西賊內奸餘黨,他的斬首數都已超過五十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可竇舜卿又是什麼地位?

而陳繹是開封人,別的不說,慣看朝堂風色可是京師本地人特有的本事,外地人不歷練個幾十年卻學不來。即便不論他與京師豪商、宗室之間,可能有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只看如今的朝堂動向,他也必然會主動投靠韓、文、司馬一派。

曾布能看到的,王安石自然不會看不到,但他倒能放得下,“王韶那邊就先看一看再說,天子已經遣了王克臣、李若愚兩人去秦州重新體量。等他們回來再做計較。”

“李若愚?”呂惠卿眉頭一皺,心道怎麼選了這人,“下官記得他曾經在廣西任過走馬承受,而當時的廣西提點刑獄兼攝帥事的……確是李師中。”

“如果李若愚膽敢偏袒竇舜卿,一同欺君,那就再換一人去。朝堂上那麼多人,總能找到與李師中、竇舜卿沒關係的。”李若愚和王克臣已經走了,不可能再追回來。王安石知道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在他們把消息傳回來之前,先給趙頊做個預防,以便讓趙頊同意再派一隊更為公正的使臣去秦州。

“綏德那邊呢?陳繹怎麼辦?”曾布又問道。

“陳繹其人好功名,無甚德行。他敢這麼做,是看著朝廷風向現在是往韓、文那邊吹,等到天子決意一下,他必然會倒過來。”

“那怎麼辦?放著他不管?”曾布不以為然地反詰道。

呂惠卿搖頭:“還是將其調回京中,省得給綏德添亂。陳繹品行雖陋,但按獄還是有一手的。”

……

又是一樁出乎韓岡意料之外的……意外。

當韓岡與路明一起回到驛館時,走出來迎接他們的第一個是堆著謙卑笑容的驛丞,第二個便是看起來一臉心浮氣躁模樣的王旁。

“衙內怎麼來了?”韓岡心中起疑,跳下馬來。

王旁上前道:“是家嚴讓小弟來請韓兄!”

“相公今日可有餘暇?”

王旁拱了拱手,算是道歉:“家嚴翹首以待。”

韓岡哈哈笑了兩聲:“相公既然有招,又是衙內親至,韓岡哪能不識抬舉。”

王旁的模樣更顯恭敬:“……如蒙韓兄不棄,還請直呼小弟表字便可。”

韓岡微微一愣,這實在太不正常。但王旁既然這麼說了,卻不能不給他面子,韓岡鄭重行禮道:“仲元兄。”

王旁一還禮:“玉昆兄。”

路明在後面看傻了眼,而驛丞也驚得張大了嘴,顯然他們是因為看見參政家的衙內對一個選人低聲下氣地去結交,而震驚得難以名狀。

“時候已經不早,家嚴也該從政事堂回來了,玉昆兄還是與小弟早點走吧。”

韓岡想了一下,抬了抬袖子,上面還有些方才在樊樓喝酒時留下的污漬,他笑道:“還請仲元兄少待,且容在下更衣。”

說罷,便丟下王旁走進驛館中,路明也慌裡慌張地跟著走了進來,他緊追在韓岡身後問道:“韓官人,你真的只是跟王衙內下了兩盤棋?”

“下了兩盤棋就有這等用?”韓岡冷笑,沒有回答。

“這怎麼可能?!”

王旁當是代表他的父親來的。昨日明明是王安石找自家去的,但最後卻讓自己白坐了許久,今天讓王旁親自來,大概是有賠罪的意思在。

這樣的做法說是前倨後恭就有些酷毒了,一國參政能對從九品的選人盡到禮節,韓岡的自尊心還是被滿足了不少——“不能免俗啊。”韓岡自嘲地笑著。

來了這麼一手,韓岡對王安石頓時生起不少好感,如此地位,如此名氣,王安石卻沒有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子來,確實讓人尊敬。

當然,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句俗語,韓岡記得更為清楚,並沒有因為受寵若驚而昏了頭去。

韓岡不知王安石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這般殷勤。他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心裡也在來回盤算著。不管怎麼說,見著王安石後就能知道緣由了。

換好衣服,李小六正好也回來了,省了自己讓路明轉口,韓岡直接吩咐他去張戩家報個信,最近天天都去張戩府上,今天去不了,按理得打個招呼。

將瑣事一一交代完畢,韓岡終於從驛館中出來,對著王旁歉然一笑:“累仲元兄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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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2 AM

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二)

王安石府,韓岡已經來得多了。在門房中,就坐過不少次,而在昨夜,他又在偏廳中與王旁下了兩盤棋,但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安石,連同他的三位核心助手一起。

王旁與韓岡一起回到府邸,問了門子一下,父親是否已經回來。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就直接領著韓岡往後院的書房走去。王安石事先就已經說過,只要韓岡到了,不要在偏廳中等,直接把他帶到書房外廳去。

韓岡站在廳門外,王旁進去通報,王安石,以及與他正在廳中說話的三人便一起看過來。

與傳言一樣,高壯如牛的王安石的確長得很黑,比面如鍋底的昆侖奴好一些,但也是在瓊州海灘上曬了二十年太陽的模樣。他身上穿的青布常服有些發皺,又褪色發白,看來這身衣服自做好後就沒有漿過,只是洗得多了。都說王安石不拘小節,倒真的是一點沒錯。

而同坐在廳中的另外三名中年人,當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他們都穿著公服,顯然是放衙後,直接從衙門裡到王安石這裡來的。

章惇是韓岡第一認出來的,他與章俞眉眼間有七八分相似,神態間風流自蘊,不會認錯。

剩下的兩人中,身著朱袍,相貌俊雅的一個,應該是呂惠卿。呂惠卿才學出色,相貌氣度也同樣過人,曾深得歐陽修等人賞識,不過等他參與了新法,就搖身一變,成了反變法派咬牙切齒的福建子了。而他最近被天子特授五品服,以正八品太子中允的身份,穿上了只有四五品才能穿的朱紅色公服朝服。章惇和曾布,還都沒有這個福氣。

剩下的一個自然是曾布,相貌普通,身材瘦削,除了眼神銳利點,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可一想到他有一個叫曾鞏的兄長,本人又深得王安石信重,當然也不可能是普通角色。

“可是韓玉昆?”王安石的視線投了過來,開門見山地問道。

韓岡跨步進門,在王安石面前行禮道:“韓岡拜見大參。”

王安石看著行禮後站起來的韓岡,淺笑點頭,不掩心中的欣賞。韓岡的外形本自不差,匪夷所思的遭遇和兩段人生的經歷所磨礪出來的氣質,更不是等閒士子可比。

王安石看韓岡的氣質,有著讀書人的溫文爾雅,寵辱不驚的恬淡,看體格,又是不輸武將的雄壯。文武雙全四個字,看來並不是王韶幫他吹噓。

呂惠卿和曾布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這位秦州來的年輕人的確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出色一點。

章惇則走了過來。在韓岡方才進門的時候,王安石、曾布和呂惠卿都是坐著的,只有章惇站了起來。論地位,論年齡,王安石幾人坐著是應該的,而章惇會站起來,卻是因為韓岡對他父親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謝,我觀玉昆也非俗子,無謂的客套話就不說了。玉昆對家嚴的救命之恩,章惇銘記在心,日後必有回報。”章惇說話豪爽,有點像是市井好漢拍著胸脯說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覺。

“見義不為,無勇也。同為羈旅,豈有不守望相助的道理。”韓岡說得謙退,並不引以為功。

章惇很爽利地哈哈笑了兩聲,返身坐回座位上。

王安石將呂惠卿和曾布向韓岡介紹過,各自行了禮後,韓岡便在王安石的示意下,在下首的空位上坐好。而引韓岡進來的王旁則從廳後小門退了出去。

坐在最外面的韓岡,卻被上首的四個人一起盯著,有點像是在參加考試,氣氛比昨日結束的銓試還要嚴肅一點。

王安石首先發話:“吾日前觀王韶薦章,言及玉昆出身寒家,世代務農。以玉昆之見,這青苗貸對百姓利害如何?施行起來又有何弊病?”

韓岡沒想到,王安石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問得河湟開邊之事,而是自己對新法的看法。

也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河湟開邊的重要性甚至還不如鄜延路的橫山拓土,又怎麼可能與青苗貸相比?

不過韓岡對此也有準備,只是順序變動而已。別看他每天到處晃著,但拜見王安石時,可能被會問到的問題,他都有預備。凡事有備無患,韓岡過往的經驗多少次提醒過他這個道理。

“青苗貸至今未在秦州推行,韓岡不敢妄言弊病利害。”看著王安石眉頭微皺,韓岡笑了一笑,又道,“但韓岡知道一事,秦州民間借貸,年利往往在一倍左右,是倍稱之利。因借貸了三五貫錢,使得子孫都背上巨債的例子,數不勝數。去歲韓岡重病臥床,家無餘財可以延醫問藥。雙親怕累及子孫,就不敢借貸分文,只把家中田地盡數賣去。如果世間借貸的利錢真能降到四成,不論這錢是官府的,還是私人的,對百姓都是好事。”

“就是這個道理!”章惇立刻接話,卻是在作哏一般地幫著韓岡,“可恨韓琦之輩,卻道青苗貸禍害百姓。”

呂惠卿也道:“還有禦史李常,他前日緊跟在韓琦之後,上書說地方上有官員推行青苗貸時,不貸本金而要百姓直接繳納利息,但問他究竟是哪裡的官吏這麼做,他卻說不出來。繼而又說,天子一造宮室耗錢數百萬,一宴之費耗錢數十萬,為此才要推行青苗法來與民爭利。”

“這就是胡說八道了。”王安石說著,微帶怒意,趙頊於他有知遇之恩,而他又的確把兼濟天下的希望和期許放在了趙頊身上,分外看不過眼禦史往他身上潑髒水,“官家雖是統禦億萬生民的天子,但自登基後,只有為太后和太皇太后修過宮室,從來沒有為自己享樂而耗費公帑。”

“何止是李常,司馬十二不也是與韓稚圭之輩一般聲口?都說地方州縣中有抑配青苗貸之事,還說以縣官督責之威,蠶食下戶。”呂惠卿狠狠說著,儒雅的臉上帶著極深的憤怒。

曾布亦是憤憤不平難以自抑:“青苗法中本有規條,願借則借,不願借的也不強迫。若真有犯禁,有一樁查處一樁,天下各路都派人出去督察了。司馬君實卻還拿此事攻擊青苗法。”

說起新法被攻擊之事,在座的幾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就像一個被接起引線的火藥桶,蹭著點邊就爆了,呂惠卿、曾布都是一般。

聽得幾名變法派的核心人物,像普通人歎著東家刻薄,工錢不高一樣的一通抱怨,韓岡能體會到,最近這段時間,反變法派給他們造成的壓力有多大。他笑道:“《刑統》禁人為奸盜,可世間奸盜之事從來不絕。按著司馬內翰的想法,這是《刑統》的問題,還是把《刑統》廢掉了事。”

廳中先是一靜,然後一陣哄堂大笑便爆發出來。章惇性格豪爽,毫不介意地肆意大笑,曾布和呂惠卿比章惇稍稍收斂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點,就連王安石也是低頭抿了口茶水,免得自己失態露出來。

“都道自石參政【注1】故去之後,如今朝中好謔的只有劉貢父和蘇子瞻,想不到玉昆刻薄起來也如此鋒銳。”章惇放縱的笑過之後,很快就正經起來,對心情收放自如,也是身居高位的必要條件之一,“只是司馬十二可是會說話,拿玉昆之言駁他都沒用。前日吉甫不就是為此跟他爭起來了嗎。”

“不知司馬內翰是如何說的?”韓岡很好奇司馬光的理由,《資治通鑒》可是帝王學的教材,能編纂出如此巨著,司馬光的辯論能力絕對不差。

呂惠卿冷笑著:“司馬十二是這麼說的,‘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非獨縣官不強,富民亦不強。’”

——愚民只知借債的好處,不知還債的壞處,縣官不強迫他們借貸,但過去富民也沒強迫他們借啊。

韓岡聽著愣了一下,然後直搖頭。看司馬光這話說的,因為是愚民嘛,所以只看到眼前借貸的好處,卻不顧後果。對於這些鄉愚,就讓他們跟富民去借錢好了,官府不該摻和。

這個結論是怎麼從論據推出來的?完全不成邏輯啊!

韓岡低聲歎息,司馬光也許才智高絕,人或許也不壞,但屁股歪了那就沒辦法了。屁股決定立場,司馬光的立場當然與變法派站不到一起去。

他說道:“家師曾言,庶民雖愚,關乎自己利益之時,卻會變得聰明起來。此是人之常情,司馬內翰說的實在沒道理。”

“司馬十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呂惠卿說得毫不客氣。

注1:即石中立。有名的性格詼諧。當員外郎時,與同僚去御苑參觀獅子,同僚聽說獅子一日要吃五斤羊肉,便抱怨說做官的連獅子都不如,石中立道:我等員外郎,安敢比園內獅。任參知政事時,有人勸他已居兩府,莫要再詼諧戲人,他拿出敇書,道,敇命“可本官參知政事,餘如故”。是天子命我什麼都不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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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3 AM

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三)

司馬光的才智天下誰人不知?在仁宗立嗣之事上,司馬光只寫了幾份奏章、說了兩次話,就讓仁宗最終點頭。而在司馬光之前,包拯、韓琦、歐陽修他們不知苦口婆心地催了多少次,都是無功而返。以這等眼光和才智,他又怎會看不出青苗貸的好處來?

青苗法是李參在陝西首創,施行有年,得到的評價也很高,所以王安石才會現在地方試行,現在又準備推行全國。而司馬光卻硬是說他在陝西看到的青苗法“只見其害,不見其利。”

司馬光之心,呂惠卿心知。

呂惠卿都定了調子,在王安石和他的助手們面前,韓岡也不介意拍拍司馬光的臉:“若是借一還一,破產者幾希。正是世間借貸多為倍稱之利,下戶方有破產之厄。如今青苗貸只要不強迫人借貸,百姓哪裡還會有怨言?而富民要想貸錢生息,便不得不把利息降到與青苗貸同樣的利率。百姓因此就有多了選擇,不論公家、私家,讓他們自選便是。此不是人情兩便?常言道貨比三家,此事不必教,即便是婦人也是一清二楚。過去只有富民的高利貸,貧民無可奈何,只能受其所欺。若是官府和富民都有借貸,百姓便多了個選擇,他們自會去選一個對自己有利的。青苗貸推行過程中有問題是必然的,天下有什麼詔令會完美無缺地施行,但青苗貸的帶來的好處卻更大,司馬內翰反對青苗貸,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太偏駁!”

章惇雙手一拍,哈哈笑道:“貨比三家這句說的好。韓、文諸公盡道青苗貸與民爭利,他們的眼界,卻連婦人都比不上。”

曾佈道:“殊不知他們是不是裝出來的!?”

章惇不屑地笑了一聲:“文、呂、馬之輩自然是裝的,但有一些人,卻是真糊塗。”

“司馬君實從不糊塗,除了兵事,他比誰都聰明。”王安石是司馬光的老友,他對司馬光的瞭解當然比在座的說有人都要深。

“說起兵事,不是聽說司馬內翰要做樞密副使了嗎?”韓岡突然問了一句。

曾佈道:“司馬君實辭掉了。加上前天的一次,樞密副使一職,他已經辭讓了三次。”

章惇嘲笑著:“司馬十二不敢做的。他過去在麟州鬧得那些事,他自己最清楚。累得龐穎公左遷青州,沒有穎公保他,他少不了要降上幾級。”

韓岡前幾天就聽說天子有意讓司馬光擔任樞密副使,歸入執政之列。但他同時也聽說了,司馬光在兵事上完全沒有一點可供誇耀的功勞,反而有丟盔棄甲的敗績。

章惇所說的龐穎公指的是仁宗朝名相龐籍——他在後世一樣有名,韓岡瞭解到龐籍的事蹟後,很奇怪為什麼到了後世他就成了奸佞。龐籍既沒有做貴妃的女兒,本人也不是太師,只有個太子太保的名頭,死後追封司空和侍中,除了禦下甚嚴,官聲並不差——龐籍的兒子和司馬光是連襟。嘉祐二年,龐籍為並州知州,主管河東北部邊防軍務。為了方便起見,龐藉便將司馬光帶去並州,做了通判。

龐籍兼管河東防務,因為自己年紀大了,無力去巡視地方,便讓司馬代他巡邊。當司馬光走到麟州的時候,接受當地知州、通判的提議,向龐籍建議在邊境靠西夏一側修建兩座軍堡。但最後的結果就是築堡軍全家覆沒,將領郭恩戰死。

戰後論罪,龐籍把司馬光建議築堡的文書隱藏,自己擔下了罪名。而後看到龐籍被削去節度使的職位,司馬光心中不安,上書坦陳自己的錯誤,最終卻並沒收到處罰。因此事,司馬光事龐籍如父,同時也接受教訓,不願再論兵事,反對任何擴張軍隊和戰爭的決策。趙頊讓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也算是諷刺了。

“不過不論司馬十二做著什麼官,他總是有資格去議論變法的。而新法……尤其是青苗法,在施行中,總是免不了會有些問題,而成了司馬十二之輩攻擊的目標。”呂惠卿問著韓岡,神色嚴肅得像是一位考官:“不知玉昆有什麼想法?”

韓岡搖搖頭,精神卻是暗中一振,這個問題他同樣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想法倒是沒有,朝廷大事不是在下這等偏鄙小臣能議論的。不過……朝堂上的大事不論怎麼定,究竟是用的什麼策略,到最後,總得下發到地方,發到州裡、縣裡甚至鄉里,發到在下這樣的從九品選人手中,讓我們,還有更下面的胥吏去做事。”

曾布思忖了一下,問道:“……玉昆是想說司馬君實,當然還有韓、文諸人,會鼓動州縣裡的小官和胥吏,抵制新法?”

“這也算是一個原因。”韓岡隨口答過,通過抓住話題,來影響談話的方向,是他的長項,可不會讓曾布牽著鼻子走,“我等小臣和胥吏一向苦得很,俸祿微薄,要做的事卻很多,做不好還要受上官訓斥,甚至責罰。也就在前幾天,在下還在驛館中,見到了一個從魯山縣來到待銓選人。他在魯山縣【今河南魯山】下麵的三鴉鎮做了兩年管勾鎮內煙火兼捉捕盜賊事,也就是監鎮。兩年來他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在下看他的衣服,都是打著補丁的。還聽他念了一首在三鴉鎮時做的詩,‘兩年憔悴在三鴉,無錢無米怎養家,一日兩餐准是藕,看看口裡綻蓮花。’。”

韓岡說完,而在座的幾人都陷入了沉思。韓岡說這些自然有用意,王安石也好,呂惠卿、曾布、章惇也好,不會以為韓岡只是隨口說個笑話。不過韓岡的用意也不難猜,以他們的才智也不過是轉眼中事。

呂惠卿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也是哈哈一陣笑:“玉昆倒是說得好,不知濂溪吃得口中綻蓮花的時候,作不作得出他的那首《愛蓮說》。”

拿著周敦頤開了個玩笑,呂惠卿接著又道:“說起來,我過去在真州做推官時,曾經自蘇州轉遷來的監酒稅的選人,他也是作詩感歎,‘蘇州九百一千羊,俸薄如何敢買嘗,每日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章惇也明白了,他也道:“說起哭窮詩,我也聽說過一首,是三班院的閑官所作,‘三班奉職實堪悲,卑賤孤寒即可知。七百俸錢何日富,半斤羊肉幾時肥?’”

呂惠卿搖搖頭,這首詩他也聽過,很有些年代了。“那是哪年的老黃曆了,還是真宗朝做的詩。如今的三班奉職的俸祿可不差。”

“豈止不差,不是有說‘三班吃香,群牧……’”曾布突然住口,因為下一句話,可是要嘲諷到王安石頭上。

“‘群牧吃糞’是吧?”王安石笑著幫曾布將下一句補上,並不以為意。雖然他是做過群牧判官,但吃糞的事他卻從來不摻和。

三班院是相對於流內銓的武官銓選衙門,管的是低品武臣,如劉仲武就是歸三班院管。正如流內銓內外不論何時,總是有著幾百名沒攤到差遣的閒散選人一樣。三班院中,也總是有著兩三百沒差遣的大小使臣。三班院另外,就是聖壽之日,參加飯僧進香的典禮。等典禮完畢後,剩下的香錢都會散給這些窮苦守闕的閑官們,聚在一起吃喝一頓。

而群牧監掌管著天下馬場,雖然每年養不出幾匹合格的戰馬——作為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曾布曾經看過群牧司的帳冊,去年一年,全國各牧監出欄馬匹總計一千六百四十匹,其中能作為戰馬的為二百六十四匹,剩餘的則只能放在驛站裡跑腿用。但靠著兜售馬糞,群牧司卻是從來不少賺錢。糞錢積攢下來的小金庫,就是給群牧司的官員吃吃喝喝用的。

所以世間便有了笑話——三班吃香,群牧吃糞。雖然一個清高,一個醃臢,但餐風飲露的寒蟬,怎比得上滾著糞球的羌螂舒坦?

說了半天笑話,話題也是繞來繞去,完全扯不上正題,其實在座的每一個人卻都是心底透亮,呂惠卿、曾布、章惇哪一個不是心有八竅,九曲回腸的人物;王安石性格雖拗,可更是才智高絕,哪能看不透韓岡彎彎繞繞的一番話下面,到底想說什麼。只是他們不肯明著說出來罷了。

——韓岡是在要求給低層官員加俸祿!

給公務員加工資,這是一包包著糖的毒藥。本來朝廷就是因為三冗而是財計年年虧空,最多的時候甚至達到一千五百萬貫,這其中,有官員的一份功勞——冗官!而且是很大一份功勞,單是發給文武兩班,總計兩萬余人的官員隊伍的俸祿,差不多占去了朝堂財計的兩成還多!但朝堂根本不需那麼多官!

現在再提高低層官員的俸祿——如果按韓岡話中的意思,必要時,還要給吏員發俸祿——由此造成的巨額支出,青苗貸賺到的,均輸法省下的,還有農田水利法新開闢的,這麼些財政收入怕是都得填進那個新挖的窟窿裡去【注1】。

注1:不要以為這個政策不合常理,到了熙寧五年,王安石便主動增發底層官吏的俸祿,好讓他們能安心做事,而不禍害百姓——就是北宋版的高薪養廉——這裡只是讓韓三將之提前了兩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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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3 AM

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四)

給低層官吏添支俸祿要花的錢實在很驚人,可並非沒有好處。高薪養廉的效果,也許有,也許沒有,除了王安石外,呂惠卿他們並不是很在意。但對朝堂政爭,卻是益處多多,顯而易見。

一旦聽說王安石要給天下卑官胥吏加發俸祿,反變法派到時會怎麼說?

如果韓琦、司馬光等人繼續反對,好吧,全天下的低層官吏便一股腦兒的都會被他們得罪乾淨,變法派肯定會興高采烈、加油添醋的為韓琦、司馬光宣揚。

不反對,那陸續增加的巨額支出,就越發地讓天子不敢輕易動搖各項以填補虧空為目的新法的施行,王安石的地位由此可以穩固。

當然,韓琦等人還有推波助瀾這個選擇。王安石說給每名監鎮、縣尉這樣的選人月俸加上一貫,那韓琦可以喊“加三貫”,文彥博說“你看他們這麼辛苦應該加五貫”,司馬光說不定會喊個“應該加十貫才對”。這等操蛋的做法的確可以讓變法派偷不著雞蝕把米,但那時,天子又會怎樣看待攪亂朝綱的反變法派?

對呂惠卿他們來說,這一招實在是妙不可言,因為只有變法,才有足夠的財力支持添支俸祿這個政策。而反對變法,就沒錢拿來收買人心,只能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話說回來,這事以王安石等人的才智不是想不到,等到財政狀況好轉,他們說不定就會想到並提出來。可現在王安石的口袋裡空空如也,當然只會想著如何掙錢,省錢,而不是花錢,趙頊起用王安石,也是為了彌補財政虧空。

韓岡心中有些小得意,這是英國人在香港做過的事,讓後接手的政府有苦說不出,韓岡只是隨手拿過來使用。明明白白的陽謀,就算司馬光、文彥博他們能看破,也化解不了。

當然,他既然給王安石支了這一招,就等於確定了自己的政治派別。但對韓岡來說,投靠哪一邊根本不是問題!他本就沒有選邊的資格,舉主王韶的依靠是王安石,河湟拓邊所需要的朝堂支援也只有從變法派這裡得來。

即便他是張載的學生,同時又承張戩、程顥之教,但在反變法派裡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算是張戩,程顥二人,身為可上諫君王,下彈重臣的禦史,在反變法派中的地位,也不過是馬前卒而已,根本無法與王安石相提並論。

人總是趨利的,韓岡只會選擇符合自己利益的一邊,即便不看好王安石和變法的結果,但韓岡個人而言,變法派卻是如今最好及唯一的選擇。

曾布最後還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因為這一招實在太妙了。近日他被呂公著、司馬光還有陳升之的各種小手段弄得一肚子惱火,卻無處發洩。現在韓岡給他們支了一招,只是坐在這裡想一想,就覺得一口怨氣終於出了大半。

他笑著對韓岡道:“到底是韓玉昆,這一招確是有才。”

韓岡不介面,笑而不語,有些話說明白就沒意思了,含而不露才是正確的應對。

呂惠卿卻在盯著韓岡。他覺得韓岡提出的策略,就跟他的眉眼一般銳利……而且老辣。不像是個年輕人。但韓岡沒有明說,一切只是他們自己的推演,也有可能韓岡根本沒有想那麼深,只是不好意思為……

呂惠卿忽而失笑,這個想法的可能性反而更低,洋洋兩萬言的《傷病營管理暫行條例》可是擺在過他的案頭上,心思縝密,面面俱到,這是他當時就給韓岡的評價。現在說他想不到這麼深,那就是在說自己沒有識人眼光了。

後生可畏啊!呂惠卿感歎著。韓岡今年才十九,就已經如此出色,日後若能考個進士出來,前途不可限量。

為低層官吏添支俸祿,事關重大,牽連到朝堂的方方面面,不是短時間就能決定。即便決定了,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而是會逐步增長。放在現在,就僅僅是個可以考慮的提議而已。

但這個在預計中,必然能行之有效的提議,成功的影響了書房中的氣氛,讓在座的五人,心情都變得很輕鬆。

王安石拿起茶盞,啜了一口,冷掉的茶水口感發澀,但他喝得很是舒暢。王安石一向想得多,吃飯都是心不在焉,只會吃面前的一盤菜。喝茶往往也是茶杯擺在面前,一天都不會記得要喝。也只是現在心情放鬆,才會記得要喝水。放下茶盞,他笑問著韓岡,“玉昆見識過人,難得一見。如今中書檢正五房之中,也是缺著玉昆這樣的人才。不知玉昆是否有心到京中來?”

韓岡心中一驚,想不到表現太好也有問題。他搖搖頭,如果自家有一個進士出身,或許可以有另外一個選擇,但他是王韶為了河湟開邊才推薦的官員,他的去處只有秦州,“相公的誇讚,韓岡愧不敢當。在下才疏學淺,又未有實務經驗,中書裡的事務不是在下能做得來的。何苦飲水思源,王機宜的恩德,韓岡始終銘記在心,不敢須臾或忘。”

韓岡的回答,王安石心中早已有數,也只是問問而已。韓岡雖然年輕,卻是豪俠的性子,王韶對他有恩,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點好處而背叛。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又道:“天子對河湟之事一直放在心上,王子純的《平戎策》也是天子先看到的。玉昆你自秦州來,對河湟如今局勢自然瞭若指掌,可有意入朝向天子述說一二?”

韓岡出了這麼大力,立場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又謙遜如此,手上一時也沒有什麼可以獎勵他的。王安石便想著讓韓岡越次面聖,也好在天子心頭留下名字,在崇政殿偏殿的屏風上留下名字。

韓岡心驚肉跳,頭搖得更厲害,堅辭道:“無有寸功,如何可以面見天子?下官又不過一個從九品選人,卑官朝覲天子,也不合禮制。此事萬萬不可!”

開什麼玩笑,讓他出主意沒問題,讓他衝殺到前面去,這是讓他做炮灰啊!回秦州掙軍功才是真的。朝中有王安石支持,李師中、竇舜卿之輩不足為慮,輔佐好王韶,收復河湟邊塞,這軍功,當是太宗朝收復北漢以來第一功。王韶日後說不定能升到樞密使,而自己也有了青雲直上的根基。

“也罷,那就下次好了。”見韓岡辭意甚堅,王安石也便不再堅持,心中則更加看高了韓岡幾分。

此事一了,話題便不再局限于朝政,而是很隨意地閒聊起來,眾人談笑風生。

看著辭鋒往往一針見血,卻又不失詼諧的韓岡,呂惠卿突然發現,不經意間,韓岡已經是跟他們幾乎平等地在交談,在說笑,在評論如今朝局。這與一開始打算考驗一下韓岡的初衷,完全不一樣了。

局面的改變,大概就是從韓岡說的那個笑話開始,而因方才他的計策,而成為定局。但除了自己,好像誰也沒有發現這一點。

呂惠卿心中暗暗讚歎,能在潛移默化中引導氣氛,確立自己的地位,韓玉昆的心思的確不簡單——如果並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做出來的,那就更不簡單——呂惠卿看出來了,但他樂見其成,因為韓岡的才能得到他的認同。

在參與變法事業之前,呂惠卿在士林中得到的評價是“學有操術,才劇器博”,“為當今士大夫之高選”,這些話是歐陽修、沈遘、韓絳、曾公亮所說。但到了變法開始之後,由於呂惠卿是變法派王安石之下的第一號幹將,直接掌管制置三司條例司,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奸佞。

評價急轉直下,但這麼短的時間,呂惠卿卻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未來也許不知,至少現在,他還是“才劇器博”的呂吉甫。對於他來說,地位的高低不算什麼,豪傑居陋巷,蠹蟲據高位,這樣的情況太多了。才智、才學,才是他所看重的,這也是真正的士大夫們共同的認識。

書房外廳中的談笑從緊閉的門縫中傳了出來,王旁站在書房外廳的側門前,心情陰鬱,已經忘了自己來此的原因。

昨天尚與自己難較高下的對手,現在已經成了父親書房中的座上賓,而且和呂惠卿、曾布、章惇這些被父親讚不絕口的俊傑才士,毫無畏色地談笑著。

因為身邊有著父親和長兄這樣人物,王旁心中一直有著隱隱的自卑,而且父兄來往的友人,無一不是才氣縱橫,也讓王旁自慚形穢。而願意跟他結交的,卻都是因為他父親的權勢而來。

可韓岡不同,他雖然是父親請來,但昨日卻被晾在了偏廳。與他勢均力敵地下了兩盤棋後,王旁便覺得多了一個能平等相處的朋友。可誰知,韓岡竟然毫不遜色於他過去見過的那些父親和兄長的朋友,以卑官之身,卻能在父親面前言笑自如……

“二哥!”

王旁聞聲猛然一驚,從失落中被驚醒,回頭看去卻見是自家的妹妹王旖【注1】。

十七歲的王旖,繼承了母親那一邊的容貌,修長高挑的身材,又有著江南水鄉女子的柔美。只是她的舉動卻一點不像大家閨秀,讓開王旁,湊到門縫前眯著眼就想向裡面看去。

王旁連忙攔住她,“二姐兒,別鬧!”

“裡面的是爹爹這兩天常提起的韓玉昆?”王旖眼中閃著好奇的目光,“他真的親手殺了那麼多人?!”

“看不出來……”王旁突然醒覺,“二姐兒你到這裡作甚?!”

“還說!”王旖氣哼哼地說著,“二哥你不是來叫爹爹他們吃飯的嗎?娘娘看你去了就沒消息,才讓我來找的。”她又望望堵在門前不動的王旁,不高興沖他哼了一聲:“話帶到了,我先回後院了,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完呢。二哥你也讓爹爹他們快點去吃飯,別耽擱了。”

王旖說罷,就踏著輕快的步子往後院去了。王旁看著性子太過活潑的妹妹,不禁歎了口氣。回過頭來,伸手敲響了廳門。

注1:實在查不到王安石的兩個女兒究竟叫什麼名字,即便是王安石寫給女兒的詩作中,也沒有透露。也只能自由杜撰了。王安石的子侄輩,都是單名,都帶一個方。如王旁和王雱。雖然女兒一般不會模仿兄弟的名字,但以王安石的不拘俗禮的性格,讓女兒的名字也從“方”旁,也是很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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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5 AM

第四十六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五)

一番話說得投機,韓岡被王安石留下吃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也照慣例留了下來,加上王旁,總共六人。

王安石向以清廉著稱,參知政事家的飯菜也沒有什麼特別,甚至不比張家、程家好到哪裡。不過韓岡還是見識到了傳說中王安石吃飯時的心不在焉,他的確只盯著面前的一盤菜在吃。而且王安石不拘小節,有些菜從筷子上落下,掉在衣服上,他也是拈起來就放進嘴裡,在座的幾人都見怪不怪,倒是韓岡吃驚不小。

一頓飯吃完,韓岡又重新坐到了王安石的書房外廳中。廳內已經點起了七八支蠟燭,大概是御賜之物,每一支蠟燭都有兒臂粗細,燃起來後,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比起飯前,廳中現在多了一個王旁,暫時不是說正事,王安石也不介意讓自己的兒子一起過來聊聊天。說起來他的這位二兒子性格上有些陰沉,王安石還是希望王旁能多參加一些士人間的聚會,增長閱歷,結交朋友的同時也可以改改性子。

坐下來,閒聊了幾句。王安石問著:“王子純的確有眼光,運氣也不錯,能在伏羌城遇到玉昆。只是王子純他信來的不少,說得卻不清不楚,不知是玉昆為何會攤上衙前役?又是為何會被人陷害?”

“……說起來也不算什麼,”聽見王安石問起自己的經歷,早有準備的韓岡便沉聲說著,“韓岡的經歷,天下千百州縣,每天都會發生。能如在下這樣遇上貴人的卻沒幾人……”

在王安石書房的外廳中,韓岡將自己從病癒後的遭遇和經歷,一樁樁、一件件地娓娓道來。沒有什麼遺漏,但也無須誇張,平鋪直敘的詞句,已足以讓在座諸人歎為觀止。

其實,韓岡的這幾個月來的遭遇,已經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傳奇。是個極精彩的故事,又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除了王旁,四名聽眾都是見多識廣,但生長在和平安寧的皇宋腹地的士子們,即便是王安石、呂惠卿這樣少年時便走遍四方尋師訪友的讀書人,也絕沒有這般波瀾起伏、危機處處,卻又每每絕處逢生的人生經歷。

王安石也不免為之驚歎。韓岡他被陷害,他被壓迫,他被謀算,但最後,卻是他站在數千人的屍體上放聲大笑。如果只看韓岡背後的三份薦書,以及王韶所寫的幾封私信,任誰也不會知道他這一路走來有多少艱難險阻,又是怎樣被他一步步地跨越過去!

難怪能得王韶如此看重!也難怪他能一下得到三份薦書!

韓岡不出意料地在王安石他們的眼中看到欣賞和讚歎。

塑造個人形象講究技巧,韓岡在張戩、程顥面前溫良恭儉,做出一副勤學好問的好學生模樣,雖然他的確好學,但他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卻與他的本心背道而馳。之所以這樣做,因為韓岡明白,要接近程顥、張戩這些道學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類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鋒芒收起,將果決的手段斂藏,最後出現在在張程二人面前,是一個好學、勤謹、肯上進、同時還有些才華,最重要的是為人正直守禮的韓玉昆。

但在王安石面前,那就不一樣了。韓岡需要給王安石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張戩程顥面前的那種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說出在德惠坊軍械庫中殺人反栽的盤算,也不介意說明他在裴峽谷殺了兩名陳舉內應的決斷,因為王韶每每拿來比擬韓岡的張乖崖,他殺人放火,滅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軼事,也是到處流傳。

“若非是玉昆,換做是他人,即便是我處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會凶多吉少。”曾布歎著說道:“倒是子厚,應該能殺出一條路來。”

章惇搖搖頭:“難說,我可沒有玉昆的好身手。”

呂惠卿覺得兩人都沒說到點子上:“武藝倒是其次,智計亦是末節,關鍵是玉昆能下決斷。在伏羌城,對向寶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確好。”

“其實這些算不得什麼,因為在下清楚,陰謀詭計從來是見不得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氣壯,便是鬼神難侵。”

韓岡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堅定起來,把準備已久的一番話,緩緩說了出口:“話說回來,也是同樣的道理,青苗貸一事其實有個更簡單的解決方法。不需添支俸祿,只要把事情攤開來說就可以了。韓相公、文相公,他們不是說青苗貸傷民嗎?那就把他們家裡放貸收息、殘害百姓的事都曝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天下人看清他們的用心,好做個評判!”

韓岡輕輕笑著,微微眯起的雙眼寒芒四射。入京後壓抑許久的如劍如刀的鋒銳性子,此時終於揚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稱病不朝,請郡出外,那是無可奈何下的防守,像個女人一樣對著三心二意的情郎說著有我沒她。但韓岡的建議卻是徹頭徹尾、犀利果斷的進攻。

依照朝堂慣例,玩著一些陰謀詭計,韓岡沒這個本事,即便是前面加薪的計策,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揮起大錘,照腦門直接來上一下。

簡單,直接,而且有效。

龍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試劍鋒。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誰會想到韓岡突然間出了這個主意。王安石盯著韓岡的那對犀利鋒銳的眉眼,突然發覺他對這名關西來的年輕人,瞭解得實在太膚淺了。想不到韓岡在謀算深沉的外衣下,藏著的竟然是鋒銳如劍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賞之色,曾布打了個哈哈,“這田籍戶產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戶產?!竇舜卿說一頃四十七畝時,可曾查過田籍戶產?可有半分真憑實據?當然,竇舜卿是信口胡言,睜著眼睛說瞎話。但我們說得都是實話,文家、韓家,他們兩家難道沒有放貸收利之事?!只是數目多少的問題,差個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激得他們上章自辯,那就足夠了。”

韓岡一直以來其實都對變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為然,既然已經得罪那麼多人,何不乾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麼做的,只是城門立木嗎,他可沒少殺人,順便把太子的師傅都治了罪。如今還把對手留在朝中,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富弼、韓琦是走了沒錯,但他們離開朝堂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們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韓岡看來,王安石實在太克制自己了【注1】。

如今都是看著反變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地潑著髒水,而王安石他們只是招架,為自己辯解,卻少有對進行人身攻擊的。當年慶曆新政時,呂夷簡是怎麼對付范仲淹一黨的?從歐陽修閨幕不修,到蘇舜欽賣故紙公錢,再到攻擊范仲淹結黨,幾樁事一起發動,便把範黨一網打盡!

“再說韓稚圭的彈章。他說青苗貸不該貸給城裡的坊廓戶。凡事須正名,以青苗貸這個名字,貸給坊廓戶是不對。可改個名字不就行了嗎?把青苗貸改成利民低息貸款,韓琦之輩還能說什麼?名正方能言順,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沒了青苗的局限,貸給城裡的坊廓戶也沒了問題。同時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為之。”

“接下來韓、文、呂諸公還會有什麼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只要把他們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來,他們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韓岡說得毫無顧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與他所攻擊的韓琦、呂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說,韓岡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選人,在朝中,不過是升載鬥量之輩。煌煌神京,天下中心,這裡並不是適合他的舞臺,完全不夠資格上去參與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馬光、是文彥博、是呂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動搖京城舞臺的,有富弼,有韓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呂惠卿、曾布、章惇、張戩、程顥之輩。如果一個最底層的官員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來,跌個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結局。

但是……韓岡就是不願意在旁邊看著熱鬧。他以一介布衣撬動秦州官場變局,如今已經能在王安石面前說上話,如何不能讓朝堂為之動搖。那座光鮮亮麗的舞臺,他暫時還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後推波助瀾,也不失一樁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謀劃策,所以他現在興風作浪。而且既然已經決定站在變法派這一邊,韓岡自然不會再想看到王安石猶豫不決,最後走向記憶中的變法失敗的命運!

可是王安石他們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辯解,因為王安石不願意用上與自己的反對者同樣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後患。

一旦他們這麼做了,牛李黨爭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一旦變法派不再局限於就事論事,開始攻擊反變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樣……就是黨爭的開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劃分出來的派別的爭鬥,而是黨同伐異,不論對錯,只論黨籍。王安石暫時還不敢這麼做。

但在韓岡看來,韓、文、司馬等人可沒這樣的覺悟。他們不斷攻擊變法派的人品,攻擊變法派的政策,攻擊變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掛上鉤,沒有一件事他們不攻擊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不是黨爭是什麼?

既然反變法派已經跟瘋狗一樣瘋狂亂咬,寧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馬,那就該反咬回去。誰的身上都不乾淨,韓琦、文彥博都不是清白純潔得跟剛出身的嬰兒那樣屁股乾乾淨淨的人物,韓琦在相州沒少奪人田產,文彥博在仁宗朝勾結內宮的事也還沒洗乾淨呢,在老家也是一樣一身是冤債。

黨爭並非好事——這是對天子來說的。因為一旦黨爭開始,就必須分出個勝負,就像唐時的牛李黨爭,又或是慶歷年間的呂範之爭,非得將對手一網打盡不可。即便是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過去的一年裡那樣和著稀泥,玩什麼祖傳的“異論相攪”,必須旗幟鮮明的選擇一邊。最後的結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援的一黨,把所有的敵對黨人,趕出京城,趕出朝堂——自然,在現階段,只會是新黨。

這些道理,王安石他們豈會不明白,在座的幾位都是對歷史比韓岡精通百倍的俊傑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只是他們在朝中站得太久,牽連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們即便是家中竄進一隻老鼠,也會因為顧忌著周圍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著米缸裡的存糧,但韓岡卻不介意拿起官窯的雨過天青去砸蟑螂。

因為他是初來乍到,因為他關係全在秦州,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風浪——除了在座的五個人外,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從九品拉開了黨爭大戲的戲幕,即便是日後傳揚開來,韓岡只需一聲冷笑,就能為自己洗個白白淨淨。

“我只怕事情鬧不大!”韓岡沒說出口,但王安石他們都聽明白了。

王安石輕輕搖頭,曾布低頭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呂惠卿則在心中暗罵著王韶不會帶眼看人,“他哪裡是張乖崖?……分明是賈文和!”

注1:翻看熙寧二年到熙寧五年這一段時期的史料,就能發現新黨實在太好人了。史書上滿篇都是舊黨的攻擊和彈劾,把附和變法的大臣說成是豬狗不如,主持變法的說成是奸佞小人,連王安石這樣道德和人品都挑不出錯來的人物,也有十條大罪和辯奸論等著他。而新黨一派卻少有如此激烈的彈劾,連攻擊對手人品的情況都很少見,直到熙寧五年後,變法有了成果,才徹底的把舊黨勢力從東京城清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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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6 AM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上)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到了二月中旬。

天氣還是有些輕寒,但汴河兩岸的垂柳枝條已經有了融融綠意,而站在汴河邊,也能看到河面上的冰層一天天的消失無蹤。街巷上的行人因為天氣轉好的緣故,多了不少。

不過街巷上的氣氛稍顯緊繃,本來前些日子還有些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士子,在街上遊逛。但再過三天就是科舉的禮部試,從七八天前起,街上和酒店裡的讀書人,倒真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而韓岡這邊,自前日在王安石府上慷慨陳詞之後,他就沒有再去見過王安石。當日所言的幾條計策,王安石究竟用還是不用,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韓岡明白,王安石他們不是自家手上的傀儡,自己怎麼說他們就會怎麼做,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但韓岡更清楚,他的一番話已經在王安石等人的心底埋下了種子,等到合適的時候就會生根發芽。不管怎麼說,就是看著老鼠一個勁地在面前蹦躂,即使沒有任何危害,也已經夠噁心人了。何況領銜舊黨的諸多元老重臣,還有身為赤幟的司馬光,他們不是老鼠,是老虎!

韓岡的一番言論就是惡魔的勸誘,開花結果不一定是現在,但總有茁壯成長的一天。

以韓岡對章俞的救命之恩為名,章惇則來過兩次。但兩次會面,章惇絕口不提有關變法之事,韓岡也當什麼都不知道,也是一點也不提。而劉仲武,于章俞同樣有救命之恩,韓岡看章惇的樣子,對他很是看重,看起來即便在向寶面前失了寵,劉仲武還能在章惇幕中混出頭來。

在等待告身發下的這段時間裡,韓岡一眾逛過了類似於後世娛樂中心的桑家瓦子,在裡面聽了說三分,諸多雜劇,還看了一場光著上身只穿兜襠布的女相撲。

桑家瓦子是娛樂場所,而大相國寺則是小商品市場。趁著每月五次大相國寺開放,所謂萬姓燒香的日子,韓岡進寺內入鄉隨俗的燒了幾炷香,但主要還是參觀遊玩的用意居多。

萬姓燒香只是個名義,實際上大相國寺開放的目的卻是集市。尤其是從大門到主殿,有賣花鳥蟲獸的,也有賣家用擺設的,東京城裡諸多尼庵道觀,也在相國寺中有著固定的鋪位。那些尼姑道姑日常無事時做的女紅,都在攤子上擺著發賣。

與一到相國寺,就雙眼發光的路明和劉仲武不同,韓岡對逛街店的興趣不大,兩次都是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第一次來時就買了點帶回秦州的禮物——便往後殿走。

不得不說韓岡過去對大相國寺有很大誤會。這座皇家叢林名義上是一座寺,但其實是幾十個僧院組成。而且裡面的和尚不是一個宗派,有律宗,也有禪宗。

律宗的弟子端正嚴肅的雙手合十,低頭念著經文,而兩個禪宗的和尚在旁邊曬著太陽打打機鋒,這樣的情況很常見。但不論是哪個宗派,香火錢都是要收的。

兩次到大相國寺,韓岡都在寺內轉來轉去,香火錢給得不少。這不是他虔信浮屠,而是想找幾個有點水準的和尚去秦州。無論是黨項還是吐蕃,每一個蕃部幾乎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慣做的殺人放火,並不會影響他們對浮屠的崇拜。

所以韓岡當日給王韶出的主意中,便有一條就是向河湟蕃部派出。可韓岡現在發現他想得太簡單,走馬觀花一樣的閒逛,要是能撞到一個有心一建功業的和尚那就有鬼了。而且東京城如此繁華,那些賊禿又怎麼會放棄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此時和尚娶妻的情況不少,“沒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這是如今對娶妻生子的僧人的戲稱。當韓岡看到一個光溜溜的禿腦袋旁邊,傍著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他便放棄了搜尋,這個問題讓王韶頭疼去好了。

這一天,韓岡久等不來的告身終於發到了手上。

官誥院的官廳中,一名黑黑瘦瘦的蒼老文官,展開畫軸一樣的告身,正用著一股子怪異的廣南口音,念著上面的文字。

韓岡對此很是遺憾,本以為今天能見到正擔任監官誥院一職的蘇軾,卻沒想到只是一個吐字不清,腔調怪異的廣南佬出來。

韓岡在下面垂手肅立,努力想聽明白他到底是在說些什麼,但這個黎或是李判院見鬼的廣南腔調,讓韓岡聽得一頭霧水。只聽清了自己的名字,並確認了他的告身不是由四六體駢文所寫——當然他也不夠資格。只有侍從官以上的告身,才會四六駢驪,寫得文采飛揚。如韓岡這等青袍小臣,他的官誥能由駢文寫就,只會是遇上官誥院的官員和書辦想練練筆的時候。

正常的京朝官和選人之間有著天壤之別,禮節的問題忽視掉也無所謂。今天顯然心情不好的官誥院判院,並不想跟韓岡說什麼恭喜之類的套話,他將韓岡的告身裝回到錦囊中,遞給一邊的令史,反身就走了進內廳去。

令史和令丞差一個字,但一個只是小吏,而另一個則是官人。判院能拿大,而尚書省中的積年老吏,敢於欺蒙上官,卻不會無緣無故得罪人。

他笑眯眯地走到韓岡面前,彎腰低頭,雙手將告身錦囊奉上。

韓岡一笑,接過錦囊。回頭使了個眼色,站在院中等候多時的李小六,心領神會地走上前,捧上了一貫銅錢。這是新官得銓後,慣例給人的賞賜。

這錢令史收得心安理得,韓岡交得理所當然。而除此之外,韓岡在拿到告身前,還向官誥院繳納了三足貫的大錢。這叫綾紙錢,也可以說是工本費,不交的話,官誥就拿不到手。前兩天,韓岡讓李小六吃力的將三千枚小平錢挎在身上的時候,不禁想著,官僚機構果然都是一個德性。

令史恭喜了韓岡兩句,拎著錢串子送了韓岡出門,便走了回去。韓岡拿著價值三貫的錦袋,盯著緞面上的雲紋看了半天,突然右手用力,五指一收,裡面撐起官誥綾紙的兩根纖細木軸,就在他的掌中彎曲變形。

“官人?!”李小六在韓岡身後驚道。

韓岡慢慢地鬆開手,告身所用木軸的質地應該很不錯,一下就恢復了平直。

韓岡掂了兩下,輕飄飄的。為了這個像畫軸一樣的東西,他費了多少辛苦,因他而死的冤魂也不知多少了,因為他,很快朝堂上又要卷起軒然大波,辛苦到最後,也不過換來了這個東西……而且拿到手上前,一個猥瑣不堪的小吏露著一口破爛的黃牙,跟他比了三根手指:“三貫。”

雖然只是工本費,但韓岡還是覺得心裡怪怪的。

把錦囊收進懷裡,韓岡領著李小六離開官誥院衙門。就在官誥院大門外,路明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昨日劉官人得官,今日韓官人得官。果然是燭花連爆,可喜可賀。”

韓岡笑著,方才複雜的心情好似已消失無蹤:“折騰了這麼久,終於能拿到手,也算不枉我的一番辛苦。”

“官人得官之艱,這世上少有人能比。”路明深有體會地點頭附和,完全沒有一點羨慕嫉妒之意。

韓岡得官之辛苦,路明已是一清二楚。他這些天來,一點一滴從李小六、劉仲武還有韓岡本人這邊,打聽到了許多支離破碎的資訊,如同拼湊一幅散碎的拼圖,路明拼出了韓岡從布衣一直到今天走出官誥院的艱難道路。

路明有時在想,如果是自己處在韓岡的位置上,怕是骨頭都能拿來敲鼓了。

時已近午,韓岡三人在路邊找了家腳店,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點了幾個酒菜,韓岡便把告身從懷裡取了出來。

打開錦囊,抽出告身,是個木軸長度只有不到一尺的小卷軸。

據韓岡所知,宰執官的告身都是金花五色綾紙所制,而且是十六七層綾紙裱糊起來,犀角為軸,彩絲系帶,由紫絲網罩著,連裝告身的袋子也是用最上等的雲錦縫起。

而他手上的這個從九品的告身則是最普通的五六張白綾小紙疊合,用的是木軸青帶,袋子也是普通的錦緞。

路明和李小六伸著脖子盯著韓岡手上的這個卷軸,不管形制再簡陋,但這畢竟是官員的憑證,多少人一輩子都弄不到手。

“官人,快打開看看。”李小六催促著。

韓岡嗯了一聲,滿不在意,他的差遣早定,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判司簿尉的本官究竟定得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只是關係到俸祿多寡而已。

解開卷軸上的系帶,韓岡將之展開。幾行端正的楷書占去了告身卷軸中心的位置。

“密縣縣尉?”托前世走南闖北的福,韓岡地理的水準很高,很快便將自己的本官與記憶聯繫起來,“是新密市吧?”

密縣縣尉就是他的本官了,不過韓岡不用去密縣應差。這個時候,在密縣必然另外有個縣尉,管著縣中兵事和捕盜,那是他的差遣。而韓岡的密縣縣尉只是發工資的憑證,他的工作在秦州。

說起來差遣和官職分離的這個見鬼的官制是在很好笑,不過這也是從晚唐五代流傳下來的後遺症,不是輕易可以改動。

只是韓岡又納悶起來,能在後世留下名號的地區,怎麼是下縣?

判、司,是州中官職,簿、尉,是縣中職司。因為天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人口、稅收、地理、歷史各不相同,所以這些州縣就被分個“赤畿望緊上中下”等七個級別出來。由此而來,同樣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其實裡面也分了個三六九等。

新入官的進士,他的本官會是望州的判、司,或是次畿縣的簿、尉,而九經則下一等,為緊州判、司,望縣簿、尉。再往下,是五經、三禮諸科。而韓岡這樣布衣入官,則是倒數第二檔,下縣主簿縣尉而已,只比花錢買官的進納官高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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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6 AM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中)

“密縣?”路明探過頭來,吃驚道,“這不是京東東路的上縣嗎?官人怎麼會被授予上縣的縣尉?”

“上縣?……原來如此。”

韓岡轉眼便會意過來,這是王安石給得報酬嗎?未免也太小氣了一點。不過韓岡挺歡迎這樣的改變,“上縣縣尉的俸祿可比下縣要高不少,沒人會嫌俸祿多。”

“上縣易下縣,可不僅僅是俸祿多一點這麼簡單。”韓岡的身後傳來一個莫名耳熟的聲音。

韓岡聞聲回頭一看,便站起來行禮,“原來是劉令丞!”竟然是前些日子在銓試時給韓岡添亂而不果的流內銓令丞劉易。

劉易笑嘻嘻地過來,拱手道:“玉昆賢弟,久違了。”

賢弟?我們的關係有這麼好?韓岡算是佩服劉易這樣的低層官員的臉皮厚度了。雖然這樣的人物並不罕見,但事有反常必為妖,劉易主動過來搭話,肯定有其原因。

劉易在韓岡一桌的空位上坐下,故示親近地笑道:“向日一見,便知是玉昆賢弟是賢良之才。如今得王相公青眼,鵬程萬里也是指日可待。”

“不知令丞此言何意?”韓岡問著。

“玉昆何必故作不知。”劉易見方才韓岡的神色一點變化都沒有,哪裡肯信他對此一無所知,“王相公親自至中書下令,將玉昆的本官定為密縣。上縣簿尉晉初等職官,是兩任四考,而無出身的下縣簿尉,就至少要三任六考,也就是六年後,才能晉升。而且以王相公對玉昆你的看重,只怕三五任之內,就能轉官了。”

原來如此。只是韓岡覺得讓劉易有這種一百八十度轉變的理由還不足,光憑王安石將自己的本官提了兩級,劉易就改換門庭,這實在太可笑了。即便想搭上新黨的船,也不該找尚無半點聲名的自己。

究竟為了什麼,劉易很快為韓岡解惑:“今天呂吉甫致書天子,但言近日朝堂諸公,往往斥青苗貸為害民之法,為一正此法利民之本心,奏請改青苗貸之名為利民低息貸,而青苗法也同時改名做利民低息貸款法。”

韓岡笑了,等了半個月,新黨終於忍不住開始有動作了。雖然將青苗貸改換名頭,是他出給王安石的幾條策略中,最為簡單易行的一條,而且是忌諱最小的一條,其他條款並無動靜。但既然新黨既然已經採用他的計策,那麼當這個策略有了成功的回報後,接下來的幾條,怕也是會陸續施行。

在劉易眼中,韓岡唇邊若有若無的微笑,是一切瞭若指掌的自信。他心中暗喜,看來自己果然猜得沒錯。這名從九品的選人,當已經入了王安石的眼界,是參與核心策略的資格,說不得日後就會跟呂惠卿等人一樣,數年間便會飛黃騰達。

既然自己辦事不力,開罪了過去的後臺,都有消息說自己最近可能會被遷到荊湖南路哪一個偏僻軍州任司理參軍,那換個門庭也是理所當然的。以劉易如今的窘境,即便是根稻草,他也要抱上去,韓岡雖然官卑,卻也是劉易緩急間能找到的唯一助力。

……

與劉易隨便扯了幾句,韓岡把他打發走了。劉易巴結自己的原因,韓岡到現在都無法確認,但他隱藏在笑容中憂慮,能看出來不似作偽。

只是韓岡沒興趣應付他,自己拿到了告身,他這趟來東京的行程也就到了尾聲。連朝堂局勢究竟怎麼變化,韓岡也不想再理會,何況一個毫無節操的流內銓令丞?

秦州的事大概是解決了。與新黨鬥得越厲害,舊黨眾臣就越沒有餘暇去找王韶的麻煩。韓岡前些天還在驛館聽見秦州的宜墾荒地是一頃還是一萬頃的爭論。但今天,當韓岡回到城南驛中時,他所聽到的討論,無一例外都是與青苗法易名有關。

“青苗貸改名便民低息貸款?王介甫這是出的什麼昏招?”

“改個名字就有用了?”

“犯官改了名字重新考進士的都有,這法令改個名字,說不定罵的人就會少一點了。”

“胡扯,改個名字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本質還不那些東西。”

“你們不知道,這是三命僧化成支的招。前日夜裡王大參親自把化成請到宅中,請他發了文王六壬,算出了青苗貸的名字不吉。所以王大參才趕著改名。”

“林十七,你也別扯了,一個和尚不念經禮佛,卻去當瞎兒先生,他說的話,能有幾分是真?”

“不知司馬君實會怎麼說!”

“大概會笑……”

城南驛的外廳中一時成了菜市場,韓岡聽了幾句,便轉身上樓。消息剛剛傳開,少有幾個靠譜的。但聽著他們的話,他給王安石支的這一招的用心還沒人看透。不過等過上幾日,新黨接下來的手段一個個開始實行,王安石的用意,自然很快就能傳播開來。

只是自己提議的計策,卻在口耳相傳中變成了三命僧化成的招數,韓岡只覺得有些好笑。三命僧化成在東京城名氣極大,以能斷人三生休咎而聞名。他住在大相國寺的偏院中,每日賓客盈門,高官顯宦從來不少,連王公宰臣家的家人都在老老實實地排隊,請他推算個運數。

韓岡對此則秉持著孔夫子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只在外面看了兩眼,就掉頭離開。

回到房間後,韓岡讓李小六打理了一下行裝,這兩天就該回秦州了,東西要先整理一下。而韓岡,則整了整衣服,往小甜水巷的方向去了。

這些天,張戩和程顥都挺忙,攻擊新法的工作讓他們忙得腳不沾地。因為程張二人的忙碌,韓岡已經有兩天沒有去拜訪,如今就要返鄉,韓岡當然要再見上他們一面。

僻靜的後巷中,韓岡推開偏門,自行走進程家的院子。程顥、張戩都把他當子侄看待,他在兩家進出自如,並不需叩門等人通報。

“玉昆哥哥。”韓岡剛走進院中,一個小女孩的清脆嗓音便傳進他耳中。

韓岡循聲看過去,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從通後院的小門中走了出來。小女孩兒綁著雙丫髻,長得雪玉可愛,一雙透著天真的大眼睛,皮膚如初雪一般白淨。大概是天氣尚有些冷的緣故,小臉上還泛著紅暈。

“是二十九娘啊……”韓岡沖小女孩笑了笑,一點也不避諱。

小女孩兒是程顥的女兒,族中排行二十九,今年才不過十一歲。是程顥在鄂州任官時所生,故起名作鄂娘【注1】。以任官之地,為子女取名,是很常見的事。司馬光便是在其父司馬池在光州光山縣任知縣時所生,其名就由此而來。

小女孩很懂禮貌,儒學宗師家的家教也的確出色,程鄂娘行禮、問好做得一板一眼。並不似老學究打躬作揖的那樣禮節繁瑣得惹人厭,而是平添了一分可愛,更有著大家閨秀的嫻雅,可以想見她幾年後的出色。

韓岡回了半禮後,就見著小女孩兒小碎步跑到身邊,仰頭問著:“玉昆哥哥怎麼這兩天都沒來?”

“先生事忙,不便打擾。”韓岡低頭看著程鄂娘帶著稚氣的一張小臉,如同山中潭水一般清澈的雙瞳,就想起了遠在秦州的韓雲娘,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韓岡暗暗一歎,收起紛亂的心緒,他又問道:“先生呢?今天還忙不忙?”

程鄂娘很認真地點頭答道:“爹爹剛剛回來,和表叔公在書房裡。”說著,她又歪著頭想了想,“表叔公心情很不好呢。”

小耳報神跟韓岡很親近,程家張家的幾個子女也都跟韓岡很親近。程顥張戩治家嚴謹,對子女的管教十分嚴格,平常吃用都是從簡樸中來,玩具什麼的更是少有。而韓岡因為經常在程張兩家蹭飯,有些不好意思,便在逛大相國寺時,買了幾件小什物送給兩家的孩子,程鄂娘手腕上的辟邪桃核串,就是韓岡送的。

韓岡是一片好意,張戩程顥也不好說什麼。也因此,程張兩家的子女們,看到韓岡便是哥哥長,哥哥短。

又哄了小女孩幾句話,韓岡便走進程顥的書房。書房內張戩沉著臉,使得氣氛有些凝重。

“兩位先生,韓岡來了。”韓岡上前行禮。心知兩位監察禦史應該是聽說了王安石今天的動作。他們不同于城南驛中的閑官們,變法派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會往深裡去想,所以心情看起來有些糟糕的樣子。

“玉昆來了。”程顥抬頭招呼了一聲,張戩則悶著頭不說話。

雖然韓岡心知張戩陰沉的原因,但還是得裝作糊塗地問一下。他用詢問的眼神望著程顥,程顥了然一笑:“玉昆,可聽說過今天朝堂上的一樁大事?”

“聽說了,方才驛館中一群人正說著這件事。利民低息貸款是吧?”韓岡點點頭,直言道:“這是好事啊。”

“什麼?!”張戩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韓岡,他的這個學生怎麼會支持青苗法?他怒道:“與民爭利這是好事?朝廷放債這是好事?!”

韓岡不以為然。管子設女閭,以皮肉錢九合諸侯匡複周室,聖人不還是說“微管仲,吾披髮而左衽”。不過這些話韓岡不好說出口,那樣就真的要吵起來了。

注1:程顥在史料中留下記載的女兒有兩人。年長的未留名——只雲程氏孝女,而年幼的幼年早夭,在她墓誌銘上記載名叫澶娘——是程顥在澶州任官時所生,時間是在熙寧四年。故而從程澶娘的名字反推回,得到了程鄂娘這個名字,也算是杜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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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7 AM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下)

韓岡向張戩解釋著:“這對百姓是好事。因為官府把低息貸款的名頭打出來後,天下富民再想維持倍稱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繼續放貸,就只能把利息降到跟官府一樣,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還年輕,不知其中情弊。”張戩搖搖頭,果然還是曆事不多、受了蠱惑的緣故,“州縣胥吏多偽詐,皆盡小人,而州縣官也往往受其所欺。一旦實行青苗貸,他們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太多了。別的不說,提高利息,減放本金,這都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經歷過陳舉、黃德用之事,韓岡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們有多麼無法無天,但諱疾忌醫卻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著青苗貸原來的名字,百姓都聽不懂究竟是何事,只能任憑地方官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個陳留知縣,他在衙門外貼了三天的佈告,又在鄉里貼了三天的佈告,回過頭來便撕了佈告,說無人請貸,在陳留縣不用推行青苗法。可這麼短的時間,又不向百姓宣傳,貼了幾張紙,又怎麼會不讓人猶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貸的名字說得清楚直白,又有誰會鬧不清?”

張戩緊鎖著眉,連連搖頭。在他眼裡,韓岡現在就如同一頭強牛,死咬著牙堅持自己的意見。“放貸收息,朝廷體面還要不要了?”

“朝廷的體面由百姓中來,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體面。”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貸推行下去,儘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貸,貧民不會再受他們的盤剝,但主管青苗貸的官吏,卻只會一步步地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當然知道,不論是什麼樣的政策,都會在施行的過程中變得對權力者越來越有利,舊的利益集團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團便吸著他們的血茁壯成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韓岡腹誹著,神色間卻裝得一本正經:“但總不能看著天下百姓一直受著富民所欺。學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務農為生。兩代人四十年的辛勞,一畝一分地積攢下了百畝田地,但學生一場重病就把幾十年的積累全毀了,若不是學生病癒得及時,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少債務!如果當時有息錢低一點的借貸,學生家的田地產業何至於被人剽奪的半點不剩?”

韓岡與張戩第一次爭論起來,不過韓岡小心地控制事態的發展,不使爭論變成爭吵。他也不想日後跟自己的師長變成勢不兩立,所以得提前打個預防針,省得張戩和程顥聽說他投了新黨,以為自己受到欺騙。

程顥倒是覺得韓岡說得有理,出身寒家且受過高利貸欺的韓岡,若是不支持青苗貸,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對官府借貸的看法,也符合程顥的本心。程顥本就是不反對幫助百姓,救人急難,只要不是以牟利為目的,利息降上一點,青苗貸行之亦可。

不得不說信任是有慣性的,韓岡對青苗貸——不,現在改叫利民低息貸款——的讚賞,張戩雖然難以認同,只要韓岡做得不出格,不跑去為新法鼓吹,張戩還是願意相信他這個學生。

照舊在張戩家吃過飯,方才的一點芥蒂也是一笑了之,飯桌上,張戩聽說韓岡已經拿到告身,便問起了他接下來的行止,韓岡道:“能在兩位先生門下就學,是學生幾世修來的福氣,唯願能常隨先生門下。不過如今學生已經拿到了告身,不能再耽擱了,現定得後日啟程。”

“既然已經拿到告身,那就是官人了,為天子牧守百姓。且謹記勿殘民,勿貪縱,行事以清正為上。”

程顥也跟著道:“吾觀玉昆你不是在學問上能有所發展的性子,但為人處世都分寸,日後必為棟樑之才。別的話也沒有可送你的,只要你能記著你讀書的一點心得,凡事體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夠了。”

韓岡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兩位先生的教誨,學生必謹記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韓岡和劉仲武拿到告身的事他也聽說了,便再次邀請了韓岡一眾,在他們離開前做一小聚。

一見韓岡,章惇便拉著他到一邊低聲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勞。你出了個計策,我等便要忙個腳不沾地。”

韓岡搖頭笑道:“編修此言,韓岡可當不起。而且現在腳不沾地的,不是編修,而是文呂司馬之輩。”

韓岡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陣笑,讓不知來龍去脈的劉仲武和路明摸不著頭腦。

互相謙讓著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請來的校書【注1】,雖然年歲不大,卻以歌舞雙絕名震教坊,最難得的是潔身自好,讓人激賞不已。”他神秘一笑,“玉昆見到她,定然有份驚喜。”

只是看到來人,韓岡驚喜倒沒有,卻當真吃了一驚,“周小娘子?”

“周南拜見章編修,拜見韓撫勾,拜見劉官人。”周南笑語盈盈,完全不見幾天前的怒意。只是當她避開章惇,視線掠過韓岡時,卻是鳳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韓岡以笑容回敬過去,就見到周南氣得銀牙咬著下唇,用力扭過頭去。韓岡輕笑了兩聲,覺得這樣的歌妓真是難得。正如章惇方才所說,潔身自好的周南,應該是尚沒被污染的女孩子,若是久曆風塵,什麼樣的心情都能掩蓋在營業性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從其父章俞那裡聽到了什麼,便讓周南陪著韓岡,而他和劉仲武身邊的則是普通的妓女。周南沉默地陪著韓岡喝了兩杯酒,便下場翩翩起舞,而悠揚婉轉的歌聲,竟一點也沒有被動作所打亂。

韓岡輕輕擊掌,的確是歌舞妙麗,極盡妍態,當得上歌舞雙絕的稱呼。

章惇極會做人,知道韓岡不擅詩賦,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對句,射覆之類的慣見娛樂。說了幾句笑話,又跟劉仲武和路明對飲了幾杯,章惇湊近了,壓低聲音說話。

“玉昆,聽聞你是橫渠張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張載時,撇了一下嘴,提起張載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異,“你在經義上,應該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學淺,諸經只是泛泛讀過,算不上精研。”韓岡謙虛著。

他的經義水準,如果是面對的是普通的半是運氣半是才氣考中的進士,也許還能一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正牌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僅僅是詩賦。韓岡在章惇面前,現在還沒有自大的本錢。

章惇低頭把玩著拿在手上的朱砂色的酒盞,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對韓岡笑道:“這是鈞州民窯的貨色,紅得不透,暈得不勻,比起內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籌。”

“民間也不會有內用之物。”韓岡說道。對章惇有些不屑,通過轉換話題,來掌握對話的主動權,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壓低聲線,低得只讓韓岡一人聽到:“經義之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是真的鑽研進去,一生也不能窮盡,但如果只是想學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韓岡心中一動,帶著疑問的神色看向章惇。章惇這時又抬起頭欣賞著身前的歌舞,似無所覺,前面的話仿佛不是出自他口,卻又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韓岡會心一笑:“韓岡謹受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壺,給自己酒杯斟滿酒喝了起來。

“如何會不明白!?”畢竟章惇都說得這麼直白了。

韓岡當然明白,沒事章惇何必問著這些事?章惇可不是愛說廢話的人。看起來自己以前猜得沒錯,王安石還是打算變革科舉制度,雖然這一科已經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題,必然改成經義……學以致用,說不定還有策問。

“這三年裡,是不是要按著章惇的提議,去攻讀儒家經典?”韓岡陷入沉思,對周南的絕妙歌舞視而不見。真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氣派。

見著韓岡這副做派,周南氣結,動作也亂了一點。尚幸被她及時補救回來,沒給外人察覺。一曲舞罷,周南又坐回韓岡身邊。劇烈的舞蹈之後,少女喘息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晶瑩剔透,俏臉暈紅,豐盈的酥胸輕顫,淡淡的香氣從她一側飄進韓岡的鼻尖。

周南氣喘得厲害,右手用力壓著心口。方才她為了彌補一時的失態,強換動作,便走岔了氣,胸膈隱隱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韓岡的一塊肉下來。她伸手拿起酒杯,準備喝點酒水壓一壓。

韓岡突然伸出手,把酒杯從周南手中拿開。被一隻滾熱的大手攥著,周南臉一紅,忙把馥軟纖細的小手從韓岡掌中抽開。她又羞又惱地瞪過去,她往常遇到客人都講究著身份,哪會這般無禮?

而韓岡卻是毫無所覺地抬手給她倒了杯茶,柔聲道:“氣急不可飲酒,還是喝茶好一點。”

周南愣愣地看著韓岡遞過來的茶水,怔了許久。

章惇在旁看個通透,笑言:“玉昆當真憐香惜玉。”

韓岡微微一笑,心中卻在疑惑,難道他這麼做現在很少見嗎?

注1:唐胡曾《贈薛濤》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人,時稱女校書。後因以“女校書”為歌女的雅稱。亦省稱“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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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發表於 2019-10-24 03:38 AM

第四十八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同樣的夜色下,有人擁美邀醉,但也有人伴著孤燈,守在空寂的公廳中。

呂惠卿今天正好輪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廳裡,外廳中倒是有兩個老兵,本是為了服侍署中值守官員,而派在官廳處聽命的。不過他們現在早蜷在火盆邊,快活打起呼嚕來了。呂惠卿無意將他們喚醒,要睡就讓他們睡,等到需要時再叫他們也不遲,反正他現在還學不來文彥博的手段。

那位樞密使當年在成都任官時,逢著冬日大雪,便興致大起,沒日沒夜地擺酒賞雪。守衛士卒又凍又累,吃不住了,就拆了亭子燒來取暖。文彥博當時沒有發作——真要發作了肯定會惹起兵變,蜀地兵變是有傳統的——而是讓人繼續拆亭子。但到了第二天,秋後算帳的時間到了,為首的幾個全被他拎出來杖責發配。

呂惠卿也坐在火盆旁,手上拿了份公文在讀著。火盆裡的貢炭閃著藍幽幽的火光。由柏木燒製成的貢炭,燃燒時沒有多少煙氣,外面是買不到的,倒是兩府中年年都有供給。雖然已經漸漸入春,但天氣還是晝暖夜寒。抬頭看看承塵上幾處透風的縫隙,呂惠卿不由暗歎,白天時,有太陽曬著,還感覺不出來有多冷,但到了夜間,一陣寒風從縫隙中透進來,穿堂過戶,便能把人的手腳都一起凍得冰涼。

政事堂的幾十座樓閣,無一例外都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皆是年久失修,而且當年修造的時候,就只注重著外表光鮮,這保暖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每年到冬天都會有人抱怨不迭,說一定要整修一番,可只要天氣稍暖,這一茬馬上就沒人提了。

並不是沒有錢去修,雖然請朝廷劃撥,會有好事的禦史出頭罵上幾句,但各司帳面上的公使錢,還有一些私底下的結餘,把官廳修繕個十遍八遍都是夠的,不過各院廳的主事不是想著各自分肥,就是轉著一起去樊樓等上等酒樓好好快活一下的念頭,除非被火燒了房,不然誰會把錢用到官廳上?

反正依照故事,在京諸司裡,沒哪人能守著一個位置幾年都不動彈,小吏或許還有可能,但官員絕對不會有這種情況,多是一兩年就換了位置。就算開始修繕公廳,倡議者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或是享受不久,等他調了職,新上任的地方多半會有幾個漏風的洞在嘲笑他為他人做嫁衣裳。既是如此,又有誰會去做這等自家種樹他人乘涼的蠢事?!

朝中都是這等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也難怪新法推行如此艱難。呂惠卿把手中的公文丟到身後的桌案上,又是一份訴說青苗貸傷農的奏章,但通篇沒有一處提到實據,虧上書的還是個知縣。這等人,在韓、呂一派中,怕也是走卒一類。

門外廊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奪奪的木底鞋敲著廊道地板,在公廳的門口停下。呂惠卿心中一動,暗道;“這下可不好了。”

“吉甫……”果然,曾布先叫了聲門,逕自推門進廳,當他看到外廳中的呼呼大睡的兩個老兵,便立刻大發雷霆:“爾等還不起來?!官長熬夜值守,爾等怎敢偷懶!”

外廳中登時雞飛狗跳,兩名老兵被驚起後,見勢不妙,當即就跪了下來,沒口子地認罪求饒。

呂惠卿聽得吵得慌。自家僕從,他一向管束甚嚴,但聽候使喚的老兵,覺得不好就換一個,何必吵得失了身份。他對外廳提聲問道:“今天不是子宣你輪值吧?怎麼有閑來此?”

曾布丟下兩名老兵不理,走了進來,很不高興地說著:“吉甫,你也不管管?”

“誤了事自然會治他們的罪!”呂惠卿平直地回了一句,又一次問道:“子宣,你怎麼現在還留在衙裡?”

“相公交代下來的事,要趕著辦完,待會兒就回去。”曾布幾句話解釋了原委,可能是感冒了的緣故,他說起話來有些甕聲甕氣。

兩名老兵這時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對著呂惠卿,又撲通一聲跪下請罪。呂惠卿不耐煩地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今次就不罰你們了,下次再犯,就是兩罪並罰。”

老兵們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曾布找了繡墩坐到火盆旁,烤起手來。嘴裡抱怨著:“子厚倒是會享受,到了休沐之日,還真的就不來了。”

“他是為韓玉昆餞行去的。”呂惠卿用火鉗往火盆裡添了幾塊木炭,看著火苗重新旺起,他問著曾布,“明天去不去送他?”

曾布搖搖頭:“哪有那個閒工夫,已經讓人送了份禮去驛館裡……相公大概也不會讓仲正去送行,多半也是送份盤纏,盡盡禮數。”

呂惠卿深深歎了一口氣,道:“誰讓相公覺得韓玉昆鋒芒太盛,不宜賞譽過重?須先磨他兩年性子,而後方好大用……其實相公本不會有這個想法,如果韓岡不是說了最後那段話的話……”

其實呂惠卿也是覺得暫時壓一壓韓岡比較好,少年早早得志,對他日後並無好處。而且韓岡做事定計並不顧後果,王相公擔心他日後會走偏了路也不是沒道理。不過韓岡的策略雖然後果堪憂,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

那天韓岡在王安石府上說了那麼多,事後呂惠卿歸納起來了三條內容:改青苗貸之名;以重祿養吏;曝韓、呂之輩私心;這三條,呂惠卿都有打算陸續施行。

第一條其實已經做了,因為這是最容易的,也是最不會有反對意見的。雖然司馬光昨天聽到消息,今天就上書說,這是意圖消去青苗貸局限于農家的本意,以求進一步盤剝坊廓戶的陰謀,但朝堂裡,還是嘲笑的聲音更大一點——尚幸有司馬光這等眼光的聰明人並不多——只是文彥博應該也看透了,不過他位高權重,不會第一個跳出來,但明天多半也會上書。

給低層官吏添支俸祿的這第二條,則已經在籌畫之中。都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三司那邊還沒計算出給在京諸司的公吏增加俸祿,到底要耗用多少錢鈔。以這個進度來看,要等他們拿出全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的資料,怕是要到明年後年了。

至於第三條,就是讓王安石覺得該好好磨礪韓岡性子的那一條,也是會將朝局轉變為黨爭的一條。真的說起來,現在只有跟韓岡性子相似的章惇,始終對韓岡讚賞不已。而呂惠卿自己不提,他面前的曾布可是變得很不喜歡那名秦州來的選人。

曾布冷哼了一聲,只是他鼻塞得厲害,倒像是在打噴嚏,“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相公要壓他幾年是一點也沒錯。韓岡此子,可用於外,卻不宜立之於朝。年紀輕輕,心機就這麼深,日後還了得?”

呂惠卿對韓岡的評價則有另外一份看法:“若是心機真的夠深,最後一段話是不會說的。他就是求進太速,反而落了下乘。那天我看相公的神色,可是喜歡得不得了,本是能做相公家的女婿也說不定的。就是他多說了幾句,相公才冷了下來。日後用是肯定會大用,相公還讓章子厚幫他傳了話,但女婿可就做不成了。”

曾布聞言則將臉一板,正色道:“相公家事非我等所宜言。”

“……說得也是。”呂惠卿點了點頭,隨口應付了一句。轉而問道:“那子宣你來此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韓玉昆出的主意,忙了半個多月了還沒忙清。三司也是剛剛把整理後的卷宗呈了過來。吉甫,你猜去年給在京諸司的公吏發的俸祿總計是多少?”

“應該不會多,大部分胥吏都是沒俸祿的,”呂惠卿猜度著,“大概只有十幾萬貫吧?”

“十幾萬貫?”曾布仰天哈哈笑了兩聲,將令人震驚的答案爆了出來:“總計三千七百二十四貫又五十六文【注1】!”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胥吏們的俸祿的確不會多,但呂惠卿聽到三千七百這個數字,還是嚇了一跳。要知道在中樞的兩府諸司中做事的公吏,其數量十倍于官員,但他們拿到手的俸祿竟然不及官員的百分之一!

“怎麼這麼少?”呂惠卿驚問道。

“在京諸司中吏員近萬人,只有其中不到一百老吏領著俸祿,這三千七百餘貫,就是給他們的。剩下的絕大多數,名義上沒有任何俸祿開銷。”

呂惠卿搖著頭,“實在太刻薄了,這不是逼人作奸犯科嗎?重祿法勢在必行!”

雖然厚俸養廉也許只是個美好的願望,但沒有俸祿卻絕對養不了廉!人總是要吃飯,要養活妻兒,不給他們發俸祿,他們自然會走歪門邪道去賺錢。荼毒百姓,貪墨官財,胥吏們做的惡事罄竹難書,韓岡前日也是說過,他家差點家破人亡,就是因為奸吏作怪——當然,最後是韓玉昆反過來讓那個胥吏家破人亡。

可有韓岡這等心術智計和手段的人才畢竟寥寥無幾,絕大多數的百姓都在苦苦忍受胥吏們的欺壓,而有奸吏上下其手,高高在上的官人們,也被他們欺瞞哄騙。如果能通過增給俸祿讓胥吏們不為奸盜便得以養家糊口,雖然指望他們變成正人君子不可能,情況至少能比現在好上一點。而且這麼做,也就有理由對盤剝百姓的險毒胥吏加以重懲。

只是這一條策略的耗費到現在還沒有計算出來,不知青苗法和均輸法的收入到底能不能支持得了。呂惠卿有種預感,光憑以上兩法,再加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成效的農田水利法,即使能夠支持得住,但其他方面的開支就肯定要壓縮了。真的計較起來,至少還得再開闢一兩個財源,才能抵得住這個消耗——

呂惠卿沉默地想著:“也許免役法要提前出臺也說不定。”

注1:據《夢溪筆談》中記載,熙寧三年“京師諸司歲支吏祿錢三千八百三十四貫二百五十四”。雖然沒有熙寧二年的記載,但跟熙寧三年的資料不會相差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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