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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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25 PM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二)

“王介甫這回是要走了?”

程顥不論何時何地,無論身前有人無人,向來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后世的被儒生們頂禮膜拜的明道先生,此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可飽學鴻儒的氣質,尋常人五六十歲也是擁有不了的。雖然是與自家人閑談,但程顥肩張背挺的儼然姿態,即便站在朝會上,再挑剔的御史也找不出毛病來。

相較下來,張戩便放松了許多,靠著交椅后背,他冷笑著,“不過以退為進罷了。因為韓稚圭,王介甫是上了告病請郡的札子,但天子現在是怎麼想就不知道了。不知是要留還是要放。”張戩說到這里,不滿的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韓琦的話總比我們這些御史管用。”

張載、張戩與程顥是關系很近的表叔侄,而程顥與張戩又同在御史臺中,更顯得親近。最后連在京中的宅子,都是租在一起。兩家后院還有一道小門通著。三人經常坐在一起議論朝政,探討經義,他們的妻兒也一樣互相來往走動。今日臺中無事,張戩和程顥就坐在一起,閑聊起來。話題不知不覺中,便轉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程顥輕輕嘆著:“若王介甫能稍聽人言,也不至于鬧到這般田地。”

“聽也沒用,均輸、青苗、農田水利,哪一項不擾民?改是沒處改,可王安石能聽著勸把三法盡廢?!尤其是青苗法,官府出面放貸!朝廷體面要不要了?!又是拿常平倉做本錢,若有天災人禍,緩急間拿什麼去救人?”一提起青苗貸,張戩便是一肚子火,越說越怒。他一貫瞧不起放貸的,連世間常見的僧寺放貸都被他批過,何況官府親自上陣。

“天琪表叔,你這話就錯了。”程顥不同意張戩的偏激,“若從救民濟困論,青苗貸不為不美。如當年李參之于陜西,王介甫之于鄞縣,都曾救民甚多。只是如今王介甫一改初衷,以求利為上,原本利民的青苗貸早已面目全非。為了多得利息,地方均配抑勒青苗貸,不需要貸錢的富戶也要他借錢,朝廷的體面為其丟盡,故而當廢。只不過若是能少取利錢,繼續行之亦為不可。”

張戩驚訝道:“伯淳,你前日諫章不是說青苗貸不當取利息嗎?”

程顥笑道:“這不過是進二退一之法。雖然是說不當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絕不可能答應,只求能少收一點就可以了。世間事本是如此,求之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張戩覺得程顥妥協得太多了,不過他知道他表侄的性格便是如此,也不與他爭論青苗貸的話題。另挑話頭:“呂獻可呂誨前歲曾言,王介甫‘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無安靜之理。’當日,司馬君實還說‘未有顯跡,盍待他日’,如今觀之,呂獻可一條條說得還有錯嗎?只恨呂獻可沒能早將安石逐出朝堂,讓朝野不安如許。”

程顥閉口不論,並不附和。去歲呂誨任御史中丞,以十條大罪攻擊王安石,不止說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而且還說他‘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可王安石剛剛任參政連半年還不到,變法才開始,如何能犯了這麼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還有一條,說得是一小臣章辟光上書,勸趙頊把已經成年的弟弟岐王趙顥遣出宮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將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對治罪,但呂誨卻借機攻擊王安石是離間兩宮,朋奸附下。這樣的說法有些太過了,程顥看不過眼。章辟光勸天子將成年的弟弟遣出宮去,哪有什麼錯?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況親王?

這都是御史慣常做的,攻擊宰執以博清名,即便輸了,也不過是到京外任幾年官就回來了,一點后患都沒有,反而每每因此而升官,哪個不願?程顥卻是不喜歡:“呂獻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彈劾宰執多少次,也不過碰上了三兩次。御史正言,當是論事不論人。朝廷設諫官,拾遺補闕那是沒問題,但以言攻人,卻非應有之理。”

張戩反駁道:“既如此,何必讓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

“風聞奏事不是妄言妄語。”

他們兩人已經為了如何做御史爭論了許多次,每次都沒爭出個結果。程顥看似溫和,其實甚為固執。他任御史里行一年多來,從來都是就事論事,從沒有對同僚進行人身攻擊。

趙頊曾經問他何以為御史,程顥則回答道:‘使臣拾遺補闕,裨贊朝廷則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長,以沽直名則不能。’

趙頊很喜歡這樣性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來深談,甚至有幾次拖到了中午之后,讓服侍趙頊的內臣抱怨說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為程顥是這樣的性格,盡管他對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令有些不以為然,但新法中對的承認,錯的指出,並不會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對新法的張戩,就對程顥的態度有所不滿,

可張戩拿程顥沒法,辯論不是對手,就算偶爾占上風,可看到程顥那副永遠都是平和淺淡的笑容時,就沒有了勝利的感覺。程顥的笑容,就像一個性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頑皮的小孩子時,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夾雜著些許無奈些許戲謔的溫和笑意,一點也不像跟自己年歲相當的樣子。

張家的一個老仆,這時進來遞上一張名帖,“稟御史,外面有位小官人,說是校書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來拜上校書。”

“大哥的弟子?”張戩伸手接過名帖。

程顥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韓岡?是子厚表叔門下的哪一位?”

“韓岡?”張戩念著名字,“好像是有這個人。年歲不大,個頭蠻高。表字喚作玉昆,玉出昆岡。家世挺普通,但比誰都用功。”

韓岡這個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記憶。張載的弟子他幾乎都見過。前次回鄉,雖然呂家兄弟走了兩個,游師雄也考上了進士,但其他弟子皆打過照面。韓岡當時雖然不顯眼,但見了多次,總是能留下些印象。

“請他進來吧。”張戩對老仆說道。

“不知是趕考,還是入京求學的?”程顥隨口問著。

“趕考的去年就該來了,若說是入京求學……”張戩想了一下,又搖搖頭,“國子監收人也不會趕在禮部試前。”

很快,老仆引著兩個人轉過庭前照壁。張戩和程顥站起身,就在廳內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韓岡在張戩、程顥面前拜倒,“末學晚生韓岡,拜見兩位先生。”

程顥、張戩兩人,韓岡都不是第一次見,甚至都有聽過兩人講學的記憶。只是當時他的前身身處張載的眾弟子之中,並不起眼,也不指望他們能認出自己。

程顥氣質純粹,談吐溫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就是對他最好的寫照。永遠都是平和淡泊,無論如何爭論,也不見其動怒急躁。與他交談,頓覺如沐春風。一代理學宗師,詩書醇化氣質,也是理應如此,卻比他總是一張棺材臉的弟弟要強。而張戩的眼神便利了許多。他二十多歲便中進士,少年得意。又因張載的緣故,而在關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性格上有些鋒銳。

這邊程顥和張戩兩人看著韓岡,也覺得這位年輕人舉止自如,形容出色,禮儀上也無所缺,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的確是張載弟子的風范。

略敘寒溫,三人延禮落座,見韓岡欲言又止,心里透亮的張戩便笑道:“玉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那還真是不巧!”韓岡臉上的失望並不是裝出來的,他又欠了欠身:“不過能見到兩位先生,已是不虛此行。”

張戩問道:“記得玉昆應是秦州人氏吧?今次入京不知為得何事?”

“學生剛剛得薦秦鳳經略司勾當公事,今次入京是來流內銓遞家狀的。”

“入官了?!”張戩驚訝之色在眼中閃過,看著韓岡過分年輕的面容,“玉昆你才二十吧?”

“學生剛過十九。”

“十九就為官……勾當公事,這是連差遣都有了!”張戩的驚訝再也掩飾不住,監察御史的常識告訴他,韓岡得到的這項任命並不合法度。‘真的還是假的?’他不由得懷疑起來。

程顥一直沉吟著,這時突然問道:“前日聽說秦鳳機宜王韶、雄武節判吳衍還有都監張守約一起薦了一人,因為年齒不足,而由官家親下特旨……”

韓岡點頭:“正是學生。”

聽到程顥提醒,張戩也想了起來。若比耳目消息,御史臺在朝堂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軍情信報,監察御史都有資格查詢和過問。官家下特旨給一個從九品選人差遣,在御史臺中,也算是個小小的新聞了,“原來就是玉昆你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26 PM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三)

張戩記得韓岡家世並不好,甚至不是書香門第,更不能與種建中那等將門弟子相比,但就是因為如此,才顯得不到二十便引動天子頒下特旨的韓岡是如何不簡單。

“玉昆你能同時得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青眼,才學當是不差,怎麼不安心下來多讀兩年,也好考個進士出來?”

“秦州雖大,卻也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韓岡感慨著,“外有西賊肆虐,內有蕃部不順,年年烽煙不斷,怎能安心讀得下書去?”

韓岡的話惹得張戩頷首稱是。當年李元昊舉起叛旗,張載同樣有著投筆從戎的心思,若不是有范仲淹、韓琦一眾名臣來鎮守關西,動蕩的局勢也容不得張載、張戩安安心心的讀書下去。“既然玉昆你是王韶所薦,那應是為了開拓河湟嘍?”

“正是當年子厚先生首倡之議!”

“開拓河湟,錢糧、人馬都要千里迢迢的轉運過去,秦州百姓便要受罪了。”有個知兵的兄長,張戩當然對開拓河湟的戰略有所了解,其利弊亦是心知。

“……總得試上一試!一旦真能收服河湟蕃部,秦州便為腹地,生民也便不用再受戰亂之苦,這是一勞永逸。”韓岡年輕的臉上透著堅毅,“其事雖難,若是還沒有做過便放棄,心中總是不甘心!”

這話若是由他人說出,張戩必然拍案怒斥,而程顥也要搖頭,語重心長地開始勸誡。但韓岡是張載的弟子,並非外人,年輕人的沖勁卻是讓張戩和程顥看著喜歡。即便他說出的話有些幼稚,但想來也是因為太過年輕,思慮不足的緣故,不是本心上有錯。

只不過河湟之事,得王安石之力甚多,張戩和程顥這時又想起稱病請郡的王安石。心道‘王介甫若去職,韓玉昆的職司,也許要生變數了。’

中書門下。

也即是政事堂內,一名又高又胖的堂吏腳步匆匆,沉重的腳步聲傳遍廊中。

曾布聽到腳步聲,放下手中正在讀著的老杜詩卷。他身為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總理並督察中書門下吏、戶、禮、刑、工五房吏人公事。職位要津,庶務繁蕪,但凡發往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著。平日里都是忙得團團轉,也只有今天,他自任職以來才第一次這般輕松過。

胖堂吏走到門外,對里面喊道:“都檢正,三司方才又來人了,急著要昨日發來待批的公文。”

“讓他再等一等!”曾布搖搖頭,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此事需待王大參回來再批。”

“小人明白!”胖堂吏今天已經好幾次往返于前院和檢正廳,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等王大參回來再批。但這一請示的環節他不敢省,自以為是,砍頭的可是自己。

胖堂吏轉身要走,曾布自后面叫住他,把他喚進公廳來:“曾相公、陳相公,昨天可曾說什麼?”

胖堂吏是曾布的親信,既然曾布有問,便不敢怠慢:“昨天王大參從宮中出來就沒回政事堂,后來宮里傳出消息后,曾相公和陳相公便想立刻下堂札停止推行青苗法,但趙大參卻說,是王大參弄出來的事,得讓他自己自己回來廢除。”

“趙閱道幫了大忙啊!”曾布笑著,心里卻對趙抃沒半點感激,卻在想趙抃一點擔當都沒有,又不敢做事,難怪總是在叫苦。

曾布昨天一聽到宮里傳出來的消息,就趕去王安石府。他跟呂惠卿、章惇等一眾變法派的中堅官員都在門房候著,待了整一天,也沒見到告病的王安石,不過把心意傳到就已經夠了。只是曾布沒想到,他這麼一走,昨天在政事堂中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盡管有兩只猴子的官職比老虎要高——“還真是有趣!”

胖堂吏則在不無憂慮的看著堆滿了曾布桌案的厚厚幾撂公文,憂心忡忡。“都檢正,積壓了這麼多公文,不會有問題嗎?”

“你擔心個什麼?”曾布站起身,徐步走出門,回頭望著北面的宮城,崇政殿就在他視線落下的方向,“不用急!參政很快就會回來!”

崇政殿。

趙頊現在很煩躁。他低頭盯著鋪在御案上的王安石的請郡折子。‘臣請辭’幾個字一入眼,就像被燙了一下,視線隨即便離開了那份辭章。年輕的皇帝並沒有料到,只因韓琦的奏章,他猶疑了一下多說了幾句,王安石的反應便會這般激烈。

好歹是出身在皇家,宗族中有形無形的勾心斗角也見得多了。趙頊登基時日雖短,但王安石為何會如此做,他還是明白的。而王安石的目的,趙頊也一樣清楚。

可韓琦是三朝老臣啊!相三帝扶二主,沒有韓稚圭,英宗坐不穩皇位。他趙頊能坐在這個位子上,有韓琦的功勞在,他的恩德不可不念。韓琦說的話即便不相信,也得做出個相信的樣子,這才是顧全老臣體面的做法。

但王安石那邊又該怎麼辦?聽他自去,不再變法?那錢哪里來?軍隊如何整備?失土如何收復?二虜如何降伏?!

罷去新法可以!罷免王安石也可以!但你得給我個富國強兵的方略來!

韓琦給了,讓他‘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但將每年朝廷收入的五六千萬貫全部吞吃掉,還要帶饒個幾百萬貫封樁錢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費——有哪一條說的是皇帝?這些錢幾乎都是被數萬官員,百萬軍隊,還有幾千宗室花去的!

仁宗、英宗,還有他趙頊,哪一個是奢用無度的昏君?沒有啊!仁宗皇帝大行前,身上蓋的被子是舊的,用的茶盞是素瓷的。先皇登基四年,病得時候居多,宮舍、出游,會花大錢的支出一項也沒有。連大殮,也是因為距離仁宗駕崩才四年,國用不支,費用一省再省,害得自己連孝心都盡不了。而他趙頊呢,自登基以來何時奢侈過一星半點?!這樣的情況下,自家再節儉,能節儉多少出來?即便自己一點不用,也不過省下幾十萬貫。這對三司賬簿中越來越大的窟窿來說,是杯水車薪。

王安石不能走!從昨日想到今日,趙頊越發的肯定,王安石不能走!要想富國強兵,實現自己的夢想,就不能放王安石走!

如果不能兩全,必須要做一個選擇的話,趙頊很清楚該選誰!

崇政殿中,宰執、兩制,決定大宋國策的十幾位重臣都在等著趙頊從沉默中醒來。站在宰執們的下面,司馬光平心靜氣的等著。不同于曾公亮、陳執中的心浮氣躁,不同于文彥博、呂公弼的急不可耐。幾位翰林學士中排在第一位的司馬君實,始終都是保持著冷靜的態度,仿佛變法的存續、王安石的去留,如流水過石,在心底沒有引起一點動搖。

不知過了多久,趙頊抬起頭來,神色間沒了猶豫:“變法剛剛開始,王卿實走不得!司馬卿,你為朕草擬一份慰留詔書。”

趙頊的話,讓宰執們一陣騷然,而司馬光應聲答是,接下了旨意,退后去寫詔書。他是翰林學士加知制誥銜,正是有資格草擬詔書。

“陛下!”文彥博卻是當先上前:“天下紛紛,皆為新法。新法悖時難行,天下士大夫無人不言。王安石既已然自知,何不從其願,放其離京?!”

“文卿何出此言?!”趙頊又驚又怒,他知道文彥博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天下紛紛之說,未免也太過了一點。別以為他年輕不曉事,青苗貸的實行過程中的確有問題,但使人監督並修改一下,當是能解決。只要修正了,青苗貸對百姓只會有好處。他當即批駁,

“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處不便?”

文彥博生于真宗景德三年西元1006年,到了如今的熙寧三年,已年過花甲,幾近古稀。六十五歲的他老邁龍鐘,身子佝僂著,皮肉都松弛了。但寬大的骨架子一旦挺直,數十載為相而產生的壓迫感,便宛如一團陰云沉甸甸的壓向年輕的皇帝。他冷笑,從唇縫中擠出的蒼老聲音,就像從崇政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陛下!天子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竟然敢這麼說?!

趙頊聞言一驚,雙眼瞪住文彥博。而文彥博則垂下眼簾,但身子站得更直。殿中的重臣們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有聽到文彥博的話,又好像默認了說進他們心里的這一句。

對,文彥博說了大實話。無論是變法,還是反變法,兩派之間的筆墨往來,盡管都是冠冕堂皇的說著是為天下百姓著想,但實際上考慮到百姓只是附帶。青苗貸能稍稍惠民,卻傷了士大夫的利益。文彥博這是在提醒趙頊,不要忘了天子之位的根基在哪里。

朝堂上每每爭論治國之策,都是把百姓拉出來為自己的話做背書,哪一個不是擺出為民請命的態度。三年來,趙頊還是第一次從臣子的嘴里清楚的聽到治理家國的本質。即便過去王安石與他談起青苗法的本意,也要遮遮掩掩,不肯把話說透。

是不是該謝謝文彥博?這些年來,這位文相公還是第一個肯跟他說這些大實話的臣子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27 PM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四)

趙頊浮在臉上的帶著冷意的笑容,仿佛方才文彥博的翻版。大宋天子一瞬間成熟了不少,眼神中還殘留的一點天真褪去了。視線從群臣身上劃過,每一個人頓時發覺,從皇帝那里傳來的壓力不知不覺的已經大了許多。君臣都沉默著,巍巍崇政殿,像是又要潛入沉默的深海中。

“陛下!臣已將慰留詔書擬好,還請陛下御覽。”

司馬光出聲,打破了僵持的安靜。他雙手捧著剛剛草擬好的詔書,微欠著身走上前。走過文彥博身邊時,司馬光腳步稍重了一點——他是在提醒。

文彥博自慶歷七年西元1047年便入居政事堂,朝堂故事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可他偏偏催著天子把王介甫趕出朝廷,卻一點也不顧及王介甫的臉面,連慣例故事都不管了。這樣真能如願?不,這反而會惹起皇帝的反感!

自仁宗朝以來,侍制以上官員請郡,除了因為在建儲之事上開罪了英宗皇帝的蔡襄,哪個不是下詔慰留幾次,方才批準?!王安石弄出的新法雖是禍亂國政,但本心非是為己。此事天子心知。即便要將其罷去,心中也免不了有愧疚之心,他的辭章豈會一請而允?!

司馬光為文彥博的失態嘆氣,他這叫關心則亂!文彥博向來是以穩重,多謀著稱朝堂。總角之時,便知道用水將樹洞里的球浮出來。跟自己一樣,小小年紀便廣有名聲。但現在看看他,不該說的說了,不該做的做了。等天子回過味來,心里又會怎麼想?不,看天子的模樣,他已經明白了過來。有些事不該說透,不能說透,卻偏偏給說透,這叫弄巧成拙!

“司馬卿,快把詔書拿過來。”

司馬光將擬好的詔書雙手呈上,讓一個隨侍的小黃門將詔書拿去,展開在趙頊眼前。

“……今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乃欲委還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

趙頊默念著,不自覺的微微點頭。因為一點委屈,便丟下政事不理,還稱病要出京,對于王安石的做法,趙頊心中其實還有些抱怨的。‘現在士大夫議論沸騰,百姓騷動,你卻要辭去職務,自取安寧。卿家為己所圖,固然無憾,但朕的期望,又該委托給誰?’司馬光這一段,當真是寫進了自己的心里。

拿過朱筆,簽字畫押,蓋上印。趙頊將詔書遞給身邊的近臣,“傳與王安石。他再病著,朕就要派太醫去了。”

作為參知政事,王安石現在的府邸照例是御賜之物。有花園,有樓閣,是東京城中數得著的大宅院。但在宅院中生活起居的人卻很少。

王安石沒有娶過妾,身邊也沒有什麼通房丫頭,僅有一位陪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妻吳氏。在眾臣中,除了司馬光,再無他人如王安石一般。平常在身邊聽候使喚的,只有一位老仆。在家中奔走的,不過十幾個男女。

王安石與吳氏總共生過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但一兒一女幼年夭折,兒子女兒都只剩下兩人。

長子王雱自幼聰穎,十余歲便能做策論洋洋數萬言,三年前考中進士,又回鄉娶了金溪蕭家的女兒,如今人尚在南方為官。

次子王旁遠不如他大哥聰慧,性子又有些古怪——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父兄太過出色,這做小兒子壓力便會很大——考進士是沒可能了,王安石想著日后還是為他求一個蔭補,安排著娶門好親,平平安安的過個日子。

大女兒已經嫁了人,是當年在群牧司任官時的同僚吳充的兒子吳安持。如今吳充已經做到了三司使,一國計相,兒女親家同居高位。不過吳充對變法之事向來不置可否,看意思也是否定的居多,舊日的好友,如今的親家,也是漸漸分道揚鑣的模樣。

長子長女都不在身邊,大弟王安國去了西京任國子監教授,王安禮,王安上兩個弟弟,一在河東,一在江南,兄弟幾人分居天南海北。陪在王安石夫婦一起住在這間宅邸的親人,就只剩兩個兒女。

時已近晚,王安石在書房中等著消息,他並不知趙頊最后會做出什麼決定,但今天之內,慰留詔書應該會來。不論是天子同意他的請辭,還是不同意,照著舊例,都不會一請而允,都會來回幾次。就像天子登基,對皇位必須要三辭三讓一樣。如果變法就此而止,辭章往返兩三次后就會放人了,如果天子還想繼續變法,真心留己,五辭、六辭之后,都不會答應。

一本孟子拿在手中,字里行間滿是王安石舊日做的注解。孟子的理論向來為他所秉承,又別有闡發。作為當代屈指可數的學術大家,王安石前些年在金陵教書育人時,都是以孟子為中心。只是他今天沒有心情看書,本身又是個急躁性子,把書翻得嘩嘩作響,幾個時辰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書房門開了,不是王安石等的消息,而是夫人吳氏走了進來,臉色陰陰的:“二姐剛剛回來了。”

“哦!”王安石隨口應了一聲,二女兒今天去探望她嫁出去的姐姐,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說大姐兒最近在吳家過得很不好。”

王安石放下書,面沉了下來:“出了什麼事?”

一聽問,吳氏頓時爆發出來:“還不是你鬧得!都是你弄得新法,舅姑都給她臉色看,連姑爺也吵了幾次!”

“……是嗎?”

王安石聲音干干的。他和吳充過去同為群牧判官,情誼甚篤,故而結為兒女親家。可沒想到因為新法之事,他與吳充越走越遠,舊時的情誼不再,反而連累了自家女兒。

“大姐那里讓二姐兒經常去看看,若是有閑,帶小九回家來住兩天也行。”

女兒都嫁出去了,她婆家的家務事王安石也不知該如何處理,也只能讓女兒回來住兩天散散心,正海也可以把外孫帶來。他都已經五十了,平日也在憂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抱上孫子。脫去號為拗相公的外衣,其實王安石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飯還沒好嗎?”王安石不想再聽這些煩心事,催著開飯。

吳氏恨恨地盯著王安石。她知道必須在吃飯前把話說清楚,等到開始吃飯,他就又會去想事情,面前放的菜不論多難吃,王安石都會一口口的吃下去。甚至不需用菜,就算是魚食,她的這位夫君也會毫無感覺到一顆一顆的吞進肚子里去,吃完了都不會發現——這是他跟著仁宗皇帝一起釣魚時做出的事。聽說仁宗皇帝認為是裝出來的,心懷偽詐,可自家的夫君自己最清楚,他那性子,哪里會演戲?!實實在在的糊涂!

吳氏柔聲說著:“老爺,就是回家住兩天,終究仍是要回去的。還是把姑爺換個差事吧,離了京城就行。”

“吾已稱病,說不定等幾日也是要離京。怎麼換?”

王安石的推脫之言,終于惹怒了吳氏,一拍桌子:“王獾郎!大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

縱然這里並沒有外人,但被夫人叫著自己的小名,王安石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顧左右而言他:“大哥兒那里有沒有來信?”

吳氏臉一背,就不去理他。

王安石看得苦惱,他並不懼內,雅善詩賦的吳氏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賢內助。但這兩年,不知為何自家夫人的脾氣慢慢變得古怪了起來,往往因為一點小事發火。但好歹是糟糠夫妻,讓一讓也沒什麼覺得丟臉。

書房門忽然被敲響,王安石的老仆在門外響起:“介甫相公,中使來了!是御藥院的李都知。”

王安石如釋重負,立刻躺回書房內的床榻上,吳氏恨恨地哼了幾聲,最后還是坐到了床邊。裝病就有個裝病的樣子。雖然他的稱病誰都知道是假,但一點表面文章都不作,卻是在找御史彈劾。

李舜舉進來時,王安石已經躺在床上,吳夫人在旁服侍著。只是王介甫一點病容都沒有,很健康的樣子。李舜舉習以為常,拉開聖旨便開始讀起來——在稱病的臣子家宣旨,不會要讓躺著病榻上的臣子起來跪下,這是顧全著大臣體面,也是天子體恤臣子的表現。

在病榻前,李舜舉抑揚頓挫的讀完詔書。一如預料,並沒有回應。李舜舉做了多年的宣詔使臣,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今次為了將王安石請出山,不走個四五趟,跑細了雙腿,也不會有個結果。不過想想過去,至少今次不用再為了宣召而追進廁所了。

只是他放下詔書,卻發現王安石的臉色,不知何時已是鐵青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照規矩提醒著:“大參,還請接旨。”

“這是司馬君實寫的?!”王安石厲聲問著。如果將詔書拿到眼前,只看筆跡,他便能知道是不是出自自己舊友的手筆,但這旨意他如何能接!?

李舜舉方才一讀詔書就知道不對了,在他看來王安石發怒也是情理之事,他點頭答道:“的確是司馬內翰的手筆。”

“司馬十二好文采啊!”王安石氣得雙手之顫,直直坐了起來,也不裝病了。‘士夫沸騰,黎民騷動’,這分明是在逼他辭職!‘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這十六個字,更是誅心之至!天子看了對自己的看法又會如何?

“……都知請回吧。”王安石強忍著怒氣。

李舜舉見狀,也不敢觸王安石的霉頭,立刻告辭離開。但走之前還不忘說一句:“官家可是真心誠意的等大參回來。”

李舜舉走后,王安石翻身下床,鋪紙磨墨,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司馬光的話,他要一句句的駁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29 PM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一)

東京城內外,大小酒店、食肆、鋪子,有數以千計之多。但能被東京城百萬士民口耳相傳的,只有七十二家正店。其中有的是官營,有的是民營,有的原是行會會館,也有的本是豪門舊宅,來歷五花八門,但名氣卻都是一般兒的傳遍天下。

位于東京內城新門里的會仙樓正店,雖然比不上樊樓的富貴奢華,也比不上清風樓的店面廣大,更比不上御街邊的張家園子和狀元樓的地勢絕佳。但會仙樓有個優點,便是鬧中取靜,尤其是后院的諸多雅間,都以幽靜隱秘而著稱。

坐在會仙樓的樓上靠北臨窗的座位,不但可以縱覽汴河勝景,還可以望見北面不遠處,隔著一座虹橋,就在汴河對岸的開封府衙。只是很少會有貴客來選擇在樓上用餐,二樓三樓的桌位,日常多半是被開封府的低層官吏所占據。在后院的花園中,被假山、樹木、小橋、池塘,還有幾條蜿蜒曲折的長廊所分割出來的座座雅間,才是會仙樓中最為受到歡迎的地方。

流內銓令丞劉易,近幾年來,還是第一次走進會仙樓的后院。雖然他也是個官人,而且還是京官。但在物價騰貴的東京城中,他一個從八品大理寺丞的些微俸祿,想養活全家十幾張嘴,還要應付不時來打秋風的鄉人,早已是捉襟見肘。

與平常百姓幻想的官人們的富貴生活不同,劉易這樣的青袍小京官,他最為常見的待客方式,就僅僅是在路邊的小酒肆中胡亂吃上一頓。即便這樣,他的錢囊一個月也經受不起幾次消磨——留京城,大不易。

被一位知客在前引著,劉易穿廊過戶。他看著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微服而出的自己差上多少。盡管劉易穿得不是質地優良的公服,但身上現在的這一件用也是不錯的料子。可區區一個仆役,竟然能跟他這位官人相比!

在廊道上左繞右繞,最后劉易在客的帶領下,終于走進了一間門額上龍飛鳳舞的寫著忘歸蓮華四個草字的小廳中。廳門內,迎面便是是一張四扇屏的荷花屏風。四張荷花姿態各異,有含苞欲放,也有花開正艷,還有殘荷獨枝,中間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獨立的半開花瓣上似有似無的還帶著點點水意,當是出自名家手筆。

繞過屏風,就看見長著一張方面大耳,面白留須,模樣甚有威嚴的中年男子在窗邊坐著。將人引到,知客便退了出去。進退間不發一言。沒有不呼自來、筵前歌唱的打酒坐妓女;也沒有腰系青花布手巾,為客人換湯斟酒,俗稱焌糟的婦人;更沒有一撥兒插科打諢、博取賞錢的廝波閑漢,一切都保持著盡可能的安靜,便是這間會仙樓后院的最大特點。

劉易走上前,躬身向中年人行禮:“下官拜見侍制。”

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桌子:“坐!”

劉易看過去,桌上早已擺滿了冷碟和果子。注碗、盤盞、果菜碟、水菜碗,大小十幾件,還有兩人座前的酒盞、酒壺、筷子,無一不是閃閃發亮的銀器,加起來不啻百十兩之多。

東京城中,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才有這般豪闊的財力,尋常的腳店和小酒肆,即便想做的奢華一點,用的器皿也得到正店來借。

兩人落座,很快一盤盤熱菜也端了上來,每一道依然是用著銀碟盛著,特制的銀碟下,還有著陰燃火炭的托底,以保證菜肴不會很快冷去。

端菜來去還是悄無聲息,知客最后在屏風處站了一站,見兩位客人沒有其他吩咐,便躬身退出門去。小心的將門掩好,廳中就只剩下劉易和中年侍制兩人。

只有午夜時分,山中寺觀才有的寂靜降臨在廳內,廳外的雜音一點也沒透進來。小廳以蓮為名,窗棱、桌案、梁椽,乃至杯盤碗碟,處處都打著蓮花的記號。就連在窗下燃著的熟銅火盆,也是一朵完整的千葉蓮花。裊裊香煙同樣自荷花花苞形制的青銅香爐中絲絲縷縷的升起,在廳中擴散開。一股淡淡綿香在鼻尖傳遞,香味清而醇,不似尋常薰香的濃烈,正是應了這間荷廳的特色。

劉易無意多看,廳中死一般的寂靜讓他坐得很不自在,他陪著小心,問道:“不知侍制喚下官來此,為得何事?”

中年人第二次開口,說得話多了一點:“……近日可有一名秦州新選人來流內銓遞家狀注官?”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有天子親下特旨的。你可知道?”

劉易當然知道。天子親下特旨,為年歲不到的選人派定差遣,這還是新條貫頒布后的第一次。身為流內銓令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是不是韓岡?”

“沒錯,正是他!”

“不知侍制想要他如何?”劉易還明白,韓岡已經被定了差遣,如果要幫他只要在旁邊看著就行了,既然侍制提及他,只可能是使壞。

“兩天后,安排他參加銓試。”中年人的要求很簡單。

劉易吃驚的猛搖頭,這怎可能做到:“銓試是為了定差遣,但他本已有了天子特旨,差遣早定下了。秦鳳路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根本不需要再參加銓試啊……”

中年人身子略略前傾,只一動,在劉易眼里就如山岳傾頹,迎頭壓來,只覺得沉沉的有些難以喘息。就聽中年人問道:“韓岡……他有沒有出身?”

劉易老實的搖頭回答:“沒有!他只是個靠舉薦得官的布衣而已。”

“無出身者注官候闕,難道不是必須要參加銓試嗎?”中年人輕輕笑了幾聲,有著一點偷了空后的得意,“朝廷即有條貫在,依律而行便可。汝等盡忠職守,天子還能說不是不成?”

“……下官明白!”劉易略一思忖,便點頭稱是,對面的人說得的確沒錯。他笑道:“請侍制放心,下官自然會好生料理韓……對了!”劉易的眉頭又一下皺起,“新官銓敘,陳判銓肯定會在場。下官從何下手?”

中年人臉上的微笑書寫著自信,輕輕點著酒杯的手指,讓一圈圈波紋在銀邊裝飾的液面上回蕩,好像就是在說著一切盡在掌握中,“你們的判流內銓事,那一天不會留在衙門里。在京百司,每天都要輪上兩人上殿廷對,奏報司中大小事務。兩天后,正好輪到陳襄和度支司的左仲通上殿。”

“原來如此!”劉易點著頭,他這時才醒悟過來,眼前的這位侍制本就是管著殿廷輪對的次序的,“既然陳判銓不在,要安排起來就方便多了。侍制請放心,有下官,再加上程禹,包管讓韓岡過不了銓試這一關。”

中年人輕輕點頭,很細微的動作,就讓劉易喜出望外。

劉易抬手為中年人斟酒,隨口笑著問道:“只是下官在想,韓岡不過區區一個從九品選人,為何要與他為難。僅僅是銓試,又不是進士舉,即便今次不過,官身照樣還在,也不過是要等個一年半載再輪來考差遣。大費周章的,不知……是為了……”

劉易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前之人突的變得冰寒的眼神讓他感到畏縮。宛如被撬開了八片頂陽骨,一桶夾著冰塊的河水當頭澆下,渾身從骨子里都瑟瑟發寒。他立刻低頭認錯,“下官多嘴了!”

可透過這冷如高山玄穹的一眼,劉易已經看透了面前的寶文閣侍制的真實用心。劍鋒所指,並不在韓岡,而是在王安石!

對,沒錯!正是王安石。韓岡雖是由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共同推薦,但親自請了天子的特旨,賜了差遣的,卻是王安石。只要能在銓試上證明韓岡才學能力並不合格,就等于是在說天子無識人之明。而天子多半便會把這筆賬算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若在過去,天子並不會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以王安石所面臨的境地,劉易相信,他的倒臺只要再壓上幾根稻草。韓岡也許只是一步閑棋,但閑棋多了,即便以參知政事的權柄,也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分量。

中年人這時站起身,丟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抬步出了門去。

劉易手忙腳亂的陪著站起,卻識趣的並不將之送出門。就站在屏風邊,看著中年人並不寬厚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人已經遠遠的走了,藏在心底的八個字才緩緩出口: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管他呢!”又發了一陣呆,劉易毫不在意冷笑一聲,韓岡又不是他親戚,王安石也不是他舉主。何況讓他這麼做的,又是得仰著脖子才能看到的寶文閣侍制。聽話受教,自然會有好處,如果不聽話……劉易可不想去偏遠小郡做官。

只是他一個小小的京官,竟然能把手插進高層的爭斗中。即便只是輕輕的搭了一下,推了一把,保不住什麼時候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但這種撬動朝局的感覺,卻讓他心醉神迷!

拿起酒壺,劉易給自己滿滿的倒上了一杯會仙春靡,又直接用手抓一條玉板鲊丟進嘴里。自他進了忘歸蓮華廳后,並沒見到那一位動過筷子哪怕一下。現在他走了,一桌的上品宴席,便全便宜了自己。

嘗著佳肴,品著名酒,劉易快活的哼著小曲。有酒今朝醉,無酒亦自眠。想那麼多作甚,好好的犒賞一下自己才是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30 PM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二)

朝堂上的局勢依然還處在僵持中。

由于司馬光草擬的一份詔書,氣得王安石上章自辯,逼得趙頊親下手詔認錯——‘詔中二語,失之詳閱,今覽之甚愧’——但趙頊的手詔無用,王安石依然稱病不朝,一份份奏章都是求著要出外。而趙頊,也不厭其煩地下詔慰留。很快三天過去了,王安石和趙頊之間辭章和詔書往來了多次,也的確跑細了傳詔的御藥院都知李舜舉的雙腿。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激王安石出山,還是因為王安石的執拗性子讓天子有了逆反心理。趙頊最近還下詔要提拔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一張清涼傘注1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搶著要,可司馬光卻拒絕了這個晉升執政的機會。

這樣的情況下,韓岡往王安石遞的門貼自然不會有回音。而他往流內銓呈了家狀,也被告知要等上幾日——對此,韓岡並不驚訝,官僚機構若是行動迅速反而奇怪了。

身在富麗甲天下的煌煌巨城之中,韓岡不是沒有想過抽空逛一下東京。只不過到了東京城后,他正事還沒辦成一件,無論是王安石還是流內銓,讓他沒有那個閑心思。何況天寒地凍,萬物衰敗,也不是逛街的好時候。

現在韓岡每天就只是在路過時大相國寺后門往里面張望一下,順便在路上看看御街兩邊有名的千步御廊,或是望一下相當于后世的游樂場、有著各式雜技、曲藝的桑家瓦子。還有最引起他興趣的,便是天下之重心,東京之中心——大宋皇宮。而韓岡每天都要去報到的流內銓就在宮城內。

這幾天,韓岡都是上午去流內銓,午后到王安石府,在兩個地方報個到,順便聽個消息,有時還會想想秦州的事。

臨出來時,王韶已經準備上書朝中,用一萬頃未墾荒地,來為自己的在古渭建軍,並屯田渭河兩岸的計劃背書。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會比自己出行遲兩天。傳遞專折的急腳遞的速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卻要比韓岡來東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間不耽擱,按時間算,朝堂的回復早在自己抵達東京前,就應該回到了秦州。說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時也已經送進了通進銀臺司中。

應該不會有問題,畢竟李師中自己都這麼說過。韓岡放心的不再去想此事,需要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內銓和王安石府,以及考慮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時間,韓岡都是去張戩和程顥的府邸拜訪。當然不是閑談,而是求學。由于探明了張戩和程顥的政治傾向,韓岡便很小心的不去打聽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對經義上的疑難問題詳加詢問。

而程顥和張戩,尤其是程顥,對韓岡的好學很是喜歡,不厭其煩地向他解說釋疑——監察御史的工作並不繁忙,尤其是現在新法近乎停頓的時候。張戩和程顥都多了許多時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程顥在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熱心的教導,讓韓岡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韓岡對儒家經義的求學,從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極難動搖。他對儒家經典的學習,只是想將后世的學術理論融合進來。連韓岡自己都沒發覺,由于自負于千年時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學中,他也免不了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此時的儒家學者。

但韓岡通過與程顥的來往,發現他學術宗師的地位並不是靠后世吹捧得來。程顥對一些新觀點的理解很快,也沒有死板守舊的頑固。韓岡的一些新奇觀點,尤其是從算學的角度去解釋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顥也覺得這樣的想法很有意思,並細加追詢。

當然,韓岡和程顥對于氣在理先還是理在氣先的問題,還是有著不同意見——這是門派之別。無論如何,韓岡都很難從唯物主義者轉化為唯心主義。對于此,程顥都不禁搖頭嘆著韓岡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張載還要偏激。

又是一天過去,韓岡從程顥家吃了晚飯回來。今天聽了一天的春秋谷梁,被塞了一腦子的‘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到現在還在暈著。剛進門,驛丞迎來上來,遞上來一封信,“韓官人,傍晚的時候流內銓遣人送來這封信,並說通知官人你后日銓選,讓你切記,不要忘了。”

“銓試?”韓岡謝過了驛丞,疑惑著打開信封,打開一看,果然是蓋了流內銓印章的公文,通知他兩天后去參加銓選考試。

‘見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嗎,怎麼還要考?’韓岡一肚子的納悶,有官身無差遣的選人要參加銓選,但他的職司已經掛在了秦鳳經略司中,還是天子親下特旨,怎麼又來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內銓衙門中,怎麼沒人跟他提上一句?現在還派人送了信到驛館,這是進士才有的排場啊。

韓岡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只是既然流內銓有了這樣的命令,他一個還未得官的從九品選人,卻沒有拒絕和申辯的余地。王安石現在不見外客,更找不到他出頭,如今即便不願,也得去流內銓走一遭。

路明放棄了科舉,現在不知在盤算些什麼,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的便跑出去,入夜后方才回來。而劉仲武去了三班院也還沒回來。韓岡坐在驛館外廳中,又叫了一份飯菜,方才在程顥家做客,他沒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驛館再補一頓——這幾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小六,一直跟著韓岡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張戩和程顥家的廚房吃飯,反倒能吃得肚兒溜圓。

不過在驛館里也有在驛館里的好處,韓岡吃完加餐后,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廳一角,低頭喝著飯后養胃的香薷飲,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周圍的談話。

城南驛中都是官人,閑聊起來話題當然離不開最近引起朝堂動蕩的一樁樁大事。

“王介甫的辭章已經上到第幾道了?他是不是鐵了心要走?”

“走個鬼啊!也不想想官家會不會放人!”

“那可不一定,還沒聽說過十幾封辭章上去,官家還不準的?”

“世上什麼最重要?是錢啊!官家沒錢,王介甫卻能賺錢,這叫一拍即合。韓相公,司馬君實,那是要官家節衣縮食,拍的起來?!合的起來?!”

韓岡這幾天在外廳中聽到的議論,都不認為王安石會真的辭職,更不會認為趙頊能同意。不同于上面的那些因為爭權奪利而蒙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驛中的這等消息靈通的低品官員,因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離不開王安石,就算韓琦都動搖不了!

“但官家讓司馬君實草詔,去慰留王介甫,卻是做岔了!”

“沒錯!沒錯!王介甫本是以退為進,可卻被司馬君實當頭一棒,敇文寫得那叫一個妙啊!”

“‘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乃欲委還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你看看這話說的!”

“所以司馬十二是翰林學士。你我只得混吃等死。”

哈哈一陣哄堂大笑。

韓岡也覺得趙頊讓司馬光去挽留政敵,實在有些沒頭腦。只是司馬光是翰林學士帶知制誥,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過翰林學士起草的。趙頊大概是看了司馬光正好在眼前,而過去王、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來寫。但以現在司馬光和王安石的關系,趙頊命他起草慰留詔書,他會怎麼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馬十二的文才雖不如王安石,但畢竟是寫出資治通鑒的人物。字寓褒貶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點手腳,足以讓王安石的假辭職變成真辭職。

在韓岡看來,這司馬光也的確夠陰。這人做的,表面上是帶著嗔怪的語氣在挽留,但實際上就是在挑起趙頊的怒火。

……當然,也有可能是韓岡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說不定。司馬光真的是想用這種的言辭,來挽留王安石!

不過王安石回應,卻表明了他是跟韓岡一個看法。而趙頊的道歉認錯,也是證實了天子對司馬光起草的這份詔書的理解。

廳中眾人還在議論,而韓岡喝完了香薷飲,已經打算回房去了。這時,劉仲武走了進來。跟韓岡天天去流內銓一樣,他也是天天往三班院跑,每天回來,如不是城外斜陽霞滿西天的傍晚,便是華燈閃爍群星璀璨的深夜。

只不過前兩日劉仲武回來時,腳步沉重,臉色也是一般無二的沉重,自然是沒有好消息。但今天卻是步履輕快,笑容也爬上了臉。

韓岡問道:“子文兄,你試射殿廷的時間定下來了?”

劉仲武笑呵呵的說道:“托官人福,就定在后天。有十幾個人一起,俺也看了他們,除了一個河東來的漢子,沒一個成氣候的。”

“在下也是后天銓試。到時卻是要與子文兄一塊兒上考場了。”韓岡的笑容看不出方才的半點憂慮,卻半開玩笑的恭喜劉仲武道:“在下先預祝子文兄能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承蒙吉言,也望官人能簪花而回。”劉仲武並不知道韓岡本不需要銓選,聽說韓岡跟他一樣收到消息,也為他感到高興,同樣開著玩笑的祝福,把韓岡當作要考進士的貢生。

韓岡笑著拱了拱手:“多謝,多謝。”

第二天,劉仲武留在驛館內蓄養精神,而韓岡則先去流內銓確認消息,又到王安石府走了一趟,最后還是去了小甜水巷旁的程張兩家,行程與前幾日沒有區別。只是當天夜里為了能養足精神,早早的便睡下了。

一覺醒來,便是決定韓岡一生命運的日子到了。

注1:按照宋朝慣例,官員中只有宰執才能被賜張清涼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30 PM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三)

流內銓的衙門,就位于宮城內,這是因為流內銓本就是中書門下的下屬機構,自然不能離著政事堂太遠。自從日前過來遞過家狀后,韓岡天天來流內銓報道,熟門熟路。從右掖門查驗了身份后進入宮城。正面的文德門過去,就是每月舉行朔望大朝會的文德殿。而韓岡要去的地方,則是要再往西,處于大宋的政治軍事中樞——別稱政事堂的中書門下和樞密院的合稱也正巧就是中樞。

流內銓衙門前有涼亭一座,號為闕亭,但這個闕不是宮闕,而是官闕。亭子也並不讓人歇腳,是為張榜所用。就在亭中,並排著掛了一圈水牌,有十幾塊之多。上面貼滿了近日在流內銓登記過、尚未注人的官闕單子,以示公正之意。

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還是因為如今官場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總有三五百個閑官,而統管選人的流內銓之下,同樣有著三五百人。天下官闕不過一萬多,而文武官員加起來超過兩萬。一個好官闕,總是引來多少閑官爭搶。有多少人自入官以來,一直沒能等到個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韓岡完全不需要等,從張守約、王韶,到天子趙頊和王安石。都為他的差遣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參加銓選,也只是照規矩要走個過場——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小吏所言,還說是因為主考的劉令丞不便在考前見面,所以讓他轉告。不過韓岡一向謹慎,並沒有因為一句陌生人的話而放松心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他一貫的行事準則。昨日他便特意從程顥和張戩那里問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銓選的大致內容。

武官姑且不論,文官銓選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選人改官,從地方幕職改為京官。另一種是新進選人注官,是新進官員進入官場的考試。

如果是選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績合格者,方能改為京官。這是為了測試被考者的政務處理能力。因為由選人轉為京官后,便可以出任知縣、通判甚至知軍知州這樣的親民官。親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軍事于一體,是國家政權的支柱,必須要檢驗一下他們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勝任這一關系重大的職務。

相對而言,初出官選人的銓選難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進士科或是制舉,就沒有銓選,直接授職。剩下需要參加銓選的,大部分都是蔭補官。集中在這個檔次的蔭補官,雖然他們的官品不高,但身后都有著一個或幾個高品的父兄親族,為難他們,等于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試的難度很低。

韓岡從程顥和張戩打聽來的消息就這麼多,但具體的考試科目他們卻沒提,只說讓他按照參加明經科考試來復習就行了——韓岡不通詩賦,這一事幾天來已經被他們看透了。

在守在流內銓門房中的一眾閑官們又羨又妒的眼光中,韓岡被一名小吏領進了衙門。不過他沒有被帶進主廳,而轉了幾轉,到了一間偏廳中。

廳內只有兩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韓岡猜測,其中一個應是昨天傳話給自己的劉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齊坐著,應是同一級別的官員,難道他是流內銓的主官?

走進廳中同時,韓岡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昨夜聽張戩說過,初出官選人的銓敘都是要由一名兩制官來監考,也就是翰林學士或是中書舍人。而以兩制官的階級,都是司馬光、王珪那個等級的人物,有哪個沒有一身朱袍穿,腰間沒有金魚袋?更何況怎麼才他一個人來,應該是一批人一起考試才對!

“劉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銓選人韓岡帶到。”吏人稟報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證實了兩人的身份,韓岡更加疑惑了。流內銓的主官是判流內銓事,而張戩昨日也說了,判流內銓的秘閣校理陳襄是正人,讓他無需擔心其他。但沒有想到,那位陳校理並不在,而是兩位令丞在候著他。

韓岡上前行了禮,低首垂眼的退后一步,等著兩位流內銓令丞的發話。只是在他低下頭的那一刻,兩名流內銓令丞互相之間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都多了一點憂色。

“韓岡?”劉易聲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里人氏?”

“本貫密州膠西今山東膠縣。出身秦州成紀。”

確認身份的對話,說了幾句便結束了,單純的走過場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狀,劉易換上一副笑臉,“韓兄來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外面的一眾官人天天罵,也不照樣沒事嗎?”劉易哈哈的說笑了兩句,不知為何笑聲中有些發干,又道:“既然韓兄有天子特旨,這銓選也就走個過場而已。畢竟朝廷本有條貫在,無出身者必須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違背。不過韓兄既然能得三人齊薦,又得王大參青眼,還讓官家下了特旨,這才學自然是極好的。銓選連那些不成材的蔭補衙內都能過關,韓兄自不必說了。”

“令丞過獎了,韓岡愧不敢當。”

“哪的話,是韓兄太自謙了!”劉易哈哈又笑起。

韓岡陪著一起輕輕笑了幾聲,但在他看來,此次銓選的迷霧卻是越來越多了。這劉令丞是官場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簡單的事。韓岡看著劉易,總覺得在他笑容中有著一點隱藏得很好的憂慮和困擾,這讓韓岡怎麼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干脆的便放棄了。猜一個人怎麼想,還不如看著他怎麼做。從行動推斷出目的和立場,可比察言觀色準確得多。

“程兄,你怎麼說?”劉易笑完,問著身邊的人。

“是不是該開始了?”

“嗯,是該開始了!”

按唐朝的規矩,新官釋褐,要經過四道審查,即所謂的‘身言書判’——相貌、談吐、書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時,雖然四項基本原則還是要講,但檢查起來就沒有唐時那般嚴謹。

相貌沒說的,在唐朝也許還講究個五官端正,不能長得歪瓜劣棗。但到了此時,卻已經不再追求長相,而是指的身體健康,無殘疾。如果是進士,甚至這一條也可以含糊過去,瞎只眼睛,脖子有個瘤子,都能當官。

談吐之類更不用說,完全是主觀判斷,如今不會有銓試官拿這一條來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說不定還會被投訴。

書法則是做官的基本條件,字都寫不好做什麼文官?改去做武官得了。武職好過關,只要親筆寫的家狀上錯字不要超過三個,計算錢谷五題對三題,武官中的書算科便算合格,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后勤武官。如果還能騎騎馬,射射箭,水平不差的話,兩項合一還能評個優等。

而判,就是指斷案寫判詞,依律對州縣呈上來待處斷有疑議的案牘公文作出合理判詞,考驗官員是否能稱職的處理公務,也即是是否能‘通曉事情,諳練法律,明辨是非,發摘隱伏’。到了宋代這里,同樣要考。不過不僅僅局限于判案,另外還要加寫詩賦一首或是試墨義十道——這兩項可以自由選擇。

劉易和程禹受了上命,要給韓岡添點堵。讓官家知道,王安石請他下特旨抬舉的秦州布衣,究竟有多無能!使得天子在群臣面前丟了多大的臉?

但兩人都明白,跟韓岡過不去並不是代表可以在結論上大肆作假。比如韓岡是一個五官端正身體康健的小白臉,就不能說他顏陋貌寢,兼之缺胳膊少腿,並不適任為官。明明口齒伶俐,堪比蘇張,便不能說他本是昌徒,又為非類,雖無雄才,卻有艾氣。明明寫了一筆好字,就不能說他目不識丁。

這樣太容易揭穿,韓岡的名字畢竟通了天,若是有什麼情弊,韓岡自訴上去,兩方對質,倒霉的只會是作偽的一方。但把他的缺點擴大,長處不提,改動一下評語判詞,也照樣能讓韓岡吃足苦頭,這樣也才能顯出孔門弟子一字褒貶的手段。

只是初與韓岡見面,劉易和程禹就知道事情不好辦了。

韓岡相貌外表沒話說,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只往面前一站,俊杰才士的氣質展露無遺。

程禹和劉易又問了韓岡幾個問題,無論是經術上的,還是史書上的,他都是胸有成竹的一條條、一款款,極有條理的回答出來,談吐溫文爾雅,平和淡定,看不出半點緊張,配合上他本身的氣質,更不可能睜著眼睛瞎說他粗鄙不文。

至于書法,看著家狀上的字就知道是刻苦練過,鐵劃銀鉤,端正的就像刻出來的一般。程禹肚子里計較,這韓岡,莫不是崇文院那邊抄書的出身?一筆的三館楷書,未免太標準了一點。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言談舉止各個方面都有著大家風范,完全不似家狀上所寫的三代農家出身。劉易看著他,都想幫自家女兒招來當夫婿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31 PM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四)

“怎麼辦?”程禹頭疼了,低聲問著劉易。韓岡的前三項完全挑不出毛病,他們一年要審查考核新進官員數以百計,但能如韓岡這般出色的,也不過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出來。差不多能與那些不用銓敘的進士媲美了。

“你糊涂了?!秦州三家齊推,天子親下特旨,你還敢把他當成普通的從九品選人看?!過三關是肯定的,過不了才奇怪。”劉易眉毛揚了一揚,陰陰笑道,“但別忘了,還有‘判’啊!”

程禹總覺得事情正往他們不想看到的方向滑去,韓岡表現出來的才氣實在不低:“……萬一他還能通過呢?”

劉易冷笑著,他才不信才十九歲的韓岡能有天縱之才,普通才子即便只是背背經書,學學詩賦,等到有一點水準,也早過了二十歲了:“真有那本事,他早去考進士和明經了。弄個正經出身,不比他人推薦要強?有出身升官有多快,天下有誰不知?”他搖搖頭,把藏在心底里的一點憂慮壓下去,對程禹的擔心過度不以為然的冷笑了一聲,“別傻了,把題出難一點,專挑冷門的詞條,諒他也做不出來。”

程禹沉吟著點點頭,劉易說得是沒錯。他提聲問道:“韓岡,你身言書三項皆過了,接下來便要試判。可還有別的話要說?”

韓岡搖搖頭,微笑著輕快的說了聲,“沒有!”

他現在心中很輕松,至今為止的三關測試,對嚴陣以待的韓岡來說確實很輕松。沒想到所謂的銓試真的這麼簡單。不過隨便的談了幾句,就說他身言書三項都過了。不但比不上前世打過交道的那些挑剔苛刻的客戶,也比不上應聘面試上的考官,也就跟他上的那所二流大學畢業辯論的程度差不多,現在想想,那些教授還真是好說話。

而劉、程二位也是一般的好說話,想到自己方才還誤會了他們,韓岡心里還真有些過意不去。即便方才總覺得兩人神色不對,也應該是自己太多心了的緣故。自家就是這個毛病,凡事總會想得太多。

“那好!”程禹覺得韓岡臉上善意的微笑有些扎眼,說話的速度便促了一些:“判試分為墨義詩賦和斷案兩項。照規矩先考墨義、詩賦。這兩部,韓岡你可自選。你選哪一部?”

所謂的墨義,就是在九經挑出一些片段做為題目,然后要求考生寫出這些句子的大義。而答案,基本上是出自各經流傳在世間的權威注疏。韓岡的詩賦是不成的,而出自九經的經義,他的水平還算不錯。故而他毫不猶豫:“墨義!”

“選定了?”劉易再問一句,“選定便不能再改了。”

“選定了!”

韓岡的回答斬釘截鐵,心中突然卻又忐忑不安起來。已經是銓試的最后一項,過了這一關,就正式成為一名從九品選人了。第一次在這個時代參加考試,還是關系到是否能拿到差遣的考試,若是失敗,可就要等下一次。流內銓的‘次’,是輪次的意思。以如今在流內銓外守闕的選人數目,輪上一次,少說要一年。韓岡雖然有自信,但心底也免不了要打著小鼓。

借個準備試題的名義,程禹和劉易留下韓岡,從偏廳里走了出來。

“下面怎麼辦?”程禹問著劉易。

劉易將早已準備好的考卷從袖子里掏出來一展:“你看這幾題怎麼樣?”

程禹接過來仔細看過。說來慚愧,幾題一看,他都有些發懵了。除了《易《禮記《尚書的文字特別,不會錯認,其他應是出自《春秋三傳的幾題,進士出身的他竟然連具體出處都把不準。而且這些題目,他現在一點都做不出來。他瞧了一眼劉易,自家是考詩賦論出來的進士,而劉易則是明經九經科出身,他出的題目,自己做不出來也不奇怪,就不知能不能難得住韓岡。

劉易得意洋洋的自誇著:“《左傳一道,《禮記一道,《書兩道,《谷梁和《易各三題。這十道墨義,我可是挑著最生僻的句子摘錄,諒韓岡也做不出來。”

“一題兼經的都沒有?”程禹低聲陰笑:“做得好,做得好!”

明經諸科,並不是像科舉那樣,是同一個科目,統一的考題,而是分為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傳、三禮、學究諸科,連考試內容,考試科目都不一樣。但在這些科目中,《論語是必須要學要考的,所以稱為兼經。以韓岡的年紀,《論語必然已經精通,還是不要冒險得好。

“萬一過了怎麼辦!”程禹笑聲一頓,又抓著頭苦惱起來,“新進選人注官的銓試實在太容易了。十題九不中才算不中格,萬一給韓岡撞個大運……”

“若只對個兩三題,也是一樣啊。照樣可以給官家看看,看王韶他們薦的是什麼樣的‘才子’?!讓天子下特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大才?而且……”劉易壓低聲音,瞇起的眼睛顯得更為陰險:“別忘了,還有最后一道判事沒考。”

“妙!”程禹醒悟過來,頓時撫掌大笑。

偏廳中,韓岡靜靜的等著,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前面面試的寬松,韓岡本不再為最后一項而頭疼,但劉易和程禹久去不回,卻讓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該不會又有什麼變數吧?

這時兩人走了進來,劉易示意韓岡做到偏廳一角的一張桌案后,遞過來一份試題,“韓岡,這十條經文,須寫出正文大義,不可有悖逆之言,更不要犯了雜諱。如十題九不中,便得再次守選,即便你有天子特旨,也不能違例。”

‘十題九不中才會被打回去?!’韓岡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一百分的卷子只要考到二十分就算合格?!

不對!銓試的規則既然這麼寬松,難度定然不低,戒驕戒躁啊,韓岡!

他在心中提醒著自己,站起來恭恭敬敬的接過考題,道了聲“韓岡明白!”就坐下來緊張的翻看考題。

“這……這……”韓岡只看了一眼,便輪到眼珠子要掉下來了。他指著考卷,張口結舌的轉頭瞧著劉易。

劉易跟程禹交換了一個眼色,得意洋洋。他湊上前,故意噓寒問暖一般關心的問著:“怎麼,題目有什麼問題,是不是太難了?!”

韓岡忙搖頭,怎麼可能難?!他回頭再看一眼試卷,沒錯,他沒有看錯!

第一題是‘大夫執則致,致則名;此其不名,何也?’

第二題是‘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

第三題是‘爾惟踐修厥猷,舊有令聞,恪慎克孝,肅恭神人。’

一直到第十題——‘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

整整十題墨義中,沒有一題不是出自九經。韓岡的前身,對此下了多少年的功夫。而他本人,自來到這個世界后,手不釋卷,一部部又重新抄寫過。到如今,倒背如流是吹噓,但用滾瓜爛熟來形容,卻一點也不過分。而且甚至有幾題所摘錄的經文,還是他這幾天剛剛跟程顥討論過的,想不到連運氣也在他這里。

韓岡從頭到尾,從上到下,翻過來覆過去的看了五六遍,終于確定不是出題人的陷阱。他心中暗自感嘆,完全沒想到,所謂的銓試就是這麼個考法!十道試題全數出自于九經不說,連要求的答案也標明不得超過注疏的范圍。

‘這是公務員考試啊,你給我初中畢業考試試卷做什麼?!’

韓岡暗自揣度,自家能如此順利,多半是因為他僅僅是一名從九品選人。若是高品的京朝官,保不住會有哪個看河湟開邊戰略不順眼的官員橫插一杠,表現一下不畏君上的氣節的同時,還可以壞了王韶的好事。但自己的品級實在太低,為難他根本沒有任何好處。武松打老虎掙回一個都頭,打老鼠能掙回什麼?打蒼蠅又能掙回什麼?

韓琦當年一封彈章,把兩名宰相兩名執政都一腳踢出了政事堂,這才叫本事!而把門一關,將一個從九品的選人踢回老家,這算什麼?!本事?剛直?屁都不是!

所以現實就是這麼回事,沒點利益,誰會無緣無故與人為難?而且這人身后還有天子背書?

韓岡越想越覺得事實當是如此,他感激的抬頭看著劉易和程禹,發現他們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韓岡還以微笑,當真是好人啊!

當即提起筆,韓岡先抄考題,再寫答案,三下五除二,轉眼間,十條試題的答案躍然紙上。行行蠅頭小楷,排得整整齊齊。檢查過是否有犯雜諱的地方,發現沒有問題,他便添上姓名,站起身,將墨跡淋漓的卷子交給兩位笑容已經變得勉強的兩名流內銓令丞。

“怎麼辦?”偏廳旁的另一間房中,程禹臉色難看的問著。

劉易默不作聲,陰著臉,拿著筆批改韓岡的卷子。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到最后一直連圈了十個圈。放下筆,他呆呆的說著:“十題皆對,無一條錯……他干嘛不去考明經?!”

“所以我問你怎麼辦啊?!”程禹的聲音第一次大過劉易,完全氣急敗壞。

劉易狠狠抬起頭,反問著:“這題你來做,你做得出?”

“…………怎麼辦?”程禹的聲音這回小了許多,他是靠詩賦論出身的進士,又不是明經。何況他自入官后,哪還有年輕時熬夜苦讀的勁頭,當年的才氣能剩下三四成就不錯了。他又橫了劉易一眼,這位老明經怕也是如此,過去的學問全丟下了,才把自己認為難的題目拿出來給韓岡做。

“還有斷案!”劉易咬牙發狠,“把登州阿云的那樁案子找給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32 PM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五)

程禹一愣:“為什麼?!”

“嗨……”劉易一嘆,為程禹的遲鈍,“謀殺自首,可減二等論處的條貫,《律疏即《唐律疏議或稱《永徽律疏上可沒有!”

“啊!”程禹頓時恍然。

韓岡有才學!現在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塊西北來的昆岡璞玉,也許詩賦不成,但經義已爛熟于胸,王韶、吳衍和張守約推薦得沒錯。王安石的青眼也沒錯,皇帝的特旨更沒錯!

既然韓岡才學如此,就不能再抱著僥幸。不論是千頭萬緒的家產分割,還是證言多矛盾的田產紛爭,都不一定能難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時通用的《刑統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襲,兩人現在都不能保證韓岡沒有看過《刑統和《律疏。如果拿出來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條文解決,說不定會正中其下懷。

但阿云案不同,有傷者,有兇手,兇手還認了罪,看似很簡單,但卻有著一個陷阱在里面。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的點了點頭,還沒入官的韓岡,必然會踏進陷阱。

韓岡翹首以待,等劉易和程禹再次回來,他立刻露出如陽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幾道關那麼容易就過去了,最后一題的難度必然不會高。劉、程這兩位韓岡還不知道名諱的流內銓令丞,算是他在官場上遇到的最為善意的幾個人之一。對他們,韓岡心中好感大生。

韓岡臉上燦爛的微笑刺傷了劉易和程禹脆弱的心靈,在兩位令丞的眼里,這位年輕的秦州選人笑容中充滿了惡意的諷刺。劉易心中更恨,將好不容易翻出來的卷宗遞到韓岡面前。

韓岡拿過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幾分。正與他猜測的一樣,最后的判案更為簡單,不是繁瑣的家產析分,也不是產業爭奪,更不是什麼無頭公案,而是一樁殺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對此寫出判詞,寫明罪名、判決結果,並所引用的法律條貫。

什麼樣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事先知道標準答案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

韓岡簡直要笑出聲來了,這就像是高考考試時,發現所有的考題自己正好都做過,而且連每一題的標準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運氣,還是流內銓的銓試就是這麼輕易。

這樁案子韓岡看過。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對律法的陌生,同時一直以來對通行的《刑統只是泛泛讀過,並未精研,卻也照樣了如指掌。因為這樁案子,直接引發了變法派與反變法派的一次大規模交鋒,從而震動了官場。

就在熙寧元年到二年,一樁鬧翻了整個朝堂的殺人未遂案,確立了‘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們不會關心刑律。但無論前身今身,皆接觸過此案的韓岡,又哪會不知?

這一案的案情其實也很簡單:登州女子阿云居母喪期間,因叔父貪圖聘禮將其許配于農夫韋高,而韋高本人相貌丑陋、年歲又大,阿云不喜,這位彪悍的山東婆娘遂趁夜持刀將韋高連砍十幾刀。不過婦人力弱,只是將其砍傷。而當阿云作為嫌疑人被傳到官府時,不待審訊,她便自吐其實。

謀殺未遂很好判,依律當絞,而阿云不待審訊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時算是自首,依天子早前的敇書當減兩等。登州知州許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這判決上到審刑院和大理寺復核時卻被推翻,因為他們認為韋高是阿云丈夫,婦人謀殺夫婿,是犯人倫,屬十惡不赦之罪,依律當斬立決。因韋高未死,可減一等,當絞。

而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復審意見傳到登州后,許遵則抗辯說,阿云是許嫁而未嫁,而且喪期定親違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責並斷離的,因此她並非韋高之妻,當以‘凡人’論,也就是沒有關系的普通人論處,許遵堅持原判。

大理寺這時又說,阿云在孝期結親,是違律為婚,更當加罪一等,同時在《刑統中,有‘于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這一條,不承認阿云算自首。

為了這件事,許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筆墨官司,繼而又驚動了整個朝堂。趙頊讓刑部復審,而結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決——絞刑。而許遵仍然不服,堅持己見。

趙頊新登基不久,無法做出決斷,遂同意讓兩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參與討論。王安石支持許遵,而司馬光則支持大理寺、審刑院和刑部的決定。他們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間由辯論變成了爭吵,簡單的刑律斷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開始推行,又漸漸變成了變法派和反變法派之間的政治和諧斗爭。

而當刑事轉為政治后,其結果便不是靠法律來判決了,王安石正得聖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斬,不是絞,也不是流,更沒有杖責,名義上是編管流放,實際上接下來的大赦就讓她直接放歸鄉里。同時,‘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出自趙頊敇書的律法,就壓倒了《刑統中的條文,成了通行世間的法律。

對于阿云案,韓岡的看法是與許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喪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謂的未婚夫婦關系是非法的,不當承認這個關系。而阿云僅是斬傷韋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認罪態度又好,減刑也是應當。

這樁案子在朝堂上鬧了整整一年還多,發給地方的朝報也刊載了判決的結果。普通人看不到朝報,就連縣一級的官員都看不到——朝報一般只下發到州中——但韓岡的老師張載卻是渭州軍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讓學生們討論過這個案件,韓岡當然也參加了討論。同學們的看法不盡相同,去問張載,張載則用筆寫了個‘仁’字,沒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韓岡回想起這段記憶,閑暇時又跟王韶和王厚討論過,兩人所持的觀點都與韓岡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當時正好在場,他的觀點則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點——“這等毒婦,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屬于成文法,判案者雖說有一定的靈活權變的余地,但主要還是是依律條判案。既然法令清楚,當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韓岡也是了如指掌。當他再次面對登州阿云的這樁殺人未遂案時,該怎判,甚至判詞該怎麼寫,都不是難事——標準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錯,鬧到天子面前,都是韓岡占理。

看著韓岡振筆疾書,一行行端正的三館楷書出現在紙頁上。看著韓岡的判詞,劉易和程禹的笑容漸漸收起,而臉色則一點點的蒼白了下去。

‘怎麼可能!!?’

兩人在心中一齊大吼,新近出來的條令,韓岡一介布衣怎麼可能知道?他才十九歲啊,怎麼可能向積年老吏一樣對法令一概門清?!韓岡的三份薦書中說他殺人、說他救人、說他驚人,就是沒一條提過他能判人!

‘該怎麼辦?’劉易和程禹面面相覷。韓岡過關斬將,走得順利無比。這下……該怎麼向上面交代。

“怎麼回事?”

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間從門外傳來。話聲入耳,兩人的臉色不再慘白,簡直是泛綠。他們一點點的轉回頭,堅硬的頸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門軸一般干澀,“陳判銓?!”

一人隨聲踏進廳門。來人干瘦矮小,比韓岡整整矮了一個頭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鐘一般的聲音,卻是出自于他口。瘦小的身體上,面聖所穿的朝服尚未換去。長腳襆頭,黑犀腰帶還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綠色官袍,寬寬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帶一側,還掛著一個銀絲繡的小腰囊——銀魚袋。

韓岡躬身行禮,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內銓事——陳襄。

陳襄進來后,誰也沒理會。先走到桌邊,低頭看了看劉易出給韓岡的試題,又瞥了一眼臉色陣青陣白的兩名令丞,搖頭冷笑了一聲,“難怪!”

劉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顫,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兩人都很清楚,他們的頂頭上司,判流內銓事、秘閣校理陳襄,絕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場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騙不過他。要不然,也不會刻意等著他去崇政殿的時候,才把韓岡叫來。

劉程二人心中哀嘆自家的運氣太差,怎麼陳襄去了廷對后,還會回來?

自來少見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們,極少聽說他們在廷對之后,還會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來就是這樣,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劉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盡量推給下面的吏員的。

陳襄又拿起韓岡方才所作的墨義考卷,只一眼,便點了點頭:“字不錯!……就是少了點神韻。多買點金石拓本翻一翻,學著寫,別做了抄書匠。”

韓岡點頭受教。

陳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贊了一句:“算是有才學的。”

陳襄見多了因為字寫不出來而把筆管咬爛的蔭補官,真的有才學有心氣的人物,早就去考進士或是明經了。得人推薦、由布衣為官的人,其實數量很少,而真有才學的,數目更少。他在流內銓一年多,加上韓岡,也不過一掌之數——這還是包括了蔭補官在內。

看完韓岡的前一張試卷,陳襄徑自坐到了劉易的座位上,問道:“現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斷案了。”劉易遲疑了一陣,低聲回答。

“判詞寫好了沒有?”陳襄又問著韓岡。

韓岡上前,將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請判銓過目。”

陳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掃了兩名下屬。又看了韓岡的答卷,當即一聲嗤笑:“作繭自縛!”

&22235;個字的評語,讓劉易、程禹又漲紅了臉。

而看到了這一幕,韓岡若還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對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為方才自己的自作聰明而感到好笑,甚至還有一點后怕,幸好劉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陳襄很爽快的拿起筆,在試卷上批了幾個字。抬頭對韓岡道:“恭喜了。”

韓岡心領神會,連忙行禮,“多謝判銓!”轉過來,又向劉、程二人行禮,“多謝兩位令丞。”

直起腰,瞬間放松的心情,一時間讓韓岡忘記了禮儀,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如願以償,卻不見欣喜,心頭唯有輕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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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9 06:33 PM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上)

韓岡從流內銓徐步出來,李小六立刻迎上。雖然韓岡臉色看不出與進去時有何異樣,寵辱不驚的氣度讓他很難外露出激烈的情緒波動,但李小六心知,沒有區別便是好事。

“恭喜官人!”李小六嘻嘻笑著上前為韓岡賀喜。

“還要再等幾天。”韓岡心平氣和的說著,“只是剛剛通過銓選,要拿到告身才算。”

李小六並不清楚銓選和告身,但他會湊趣:“進士發榜到瓊林宴之間,也隔了半個月呢。可誰能說沒參加過瓊林宴就不是進士了?”

“就你嘴會說!”韓岡搖頭輕笑。

聽見主仆二人的對話,周圍投來的目光便帶上了一點敵意,像刀槍一般戳了過來。韓岡不以為然,被一群守闕的閑官狠狠的瞪著,反倒有一點腳下踩人的痛快。

帶著李小六離開嫉妒匯聚成的漩渦,韓岡一邊走,一邊計算著自己還要在京城待上幾天。

自己通過了銓選,接下來流內銓定下韓岡的本官和差遣后,便要呈文政事堂,等政事堂審核完畢,又得移文官誥院。官誥院是制作和頒發告身的機構,並兼作審查,這一步手續沒有五六天下不來。如此一算,韓岡想要拿到自己的告身,也就是證明自己官員身份的證件——雖然不會是個硬封皮的小本子,但實際的意義卻是一樣——至少還要等個十天半個月。

‘足夠急腳遞在京城和秦州中跑個來回再帶個幾百里了。’韓岡暗暗為官僚機構的效率嘆氣,想想自己已經出來了二十天,一日四百里的急腳遞也能往秦州跑兩個來回了。而自己最快也得到三月初才能啟程返家,來往公文更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韓岡眉頭輕輕皺起,也不知他和王韶制定的計劃到時能不能成。

回到驛館,卻見劉仲武已經早早的回來了。他盡管沉穩,但如韓岡一般的養氣功夫卻是沒有,嘴角唇邊的笑意怎麼也掩飾不住。

“恭喜子文兄了。”韓岡笑著說道。

劉仲武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韓岡的表情中有沒有藏著銓選的結果。他陪著小心的問著:“……那官人你呢?”

韓岡笑著點點頭。而李小六幫他出頭回答。提得高高的聲音有著引以為榮的得意:“我家官人哪有不過的道理?!”

“說得也是!說得也是!!”劉仲武哈哈的笑了,“以官人大才當然輕而易舉。”

韓岡坐下來,問著劉仲武,“不知今日天子有沒有來看子文兄射箭?”

“俺也以為官家會來看看!誰想到樞密院都承旨來主考。”劉仲武雖是在抱怨,但話里話外都透著喜意,“不過俺也沒想那麼多,只顧著射。俺用兩石弓步射了十七箭,托福卻都中了。又換了馬,馬射十箭還是都中了。再換了弩,俺先拉五石的,又拉了六石的,輕輕松松。都承旨見俺有把子牛力氣,就使人拿了七石半的硬弩來。那力道,跟架在城墻上的八牛弩也差不離了。俺是用出了吃奶的氣力,方才拉開。”

能拉開七石半的硬弩,這把子氣力,讓韓岡為之乍舌。雖然軍中一直有傳聞說有人拉弩能過八石,但誰也沒真的親眼見過。而劉仲武的七石半,已是駭人聽聞。韓岡往劉仲武的下三路看,這廝的腰腿氣力當是不小,向寶送他的美女當是被折騰慘了。

“……最后都承旨看著俺賣力的份上,給俺判了異等,其他十幾人都不好意思在俺后面練了。”

劉仲武一番話說的得意非凡,一貫的穩重不知去向。不過這也難怪,他得到的試射異等,比優等還要高上一級,非武藝卓異不可得,幾年也不定能出一個。而授官,往往也會比正常的三班借職要提高一級,直接任三班奉職。如果不論文武之別,真要計較起來,三班奉職比韓岡的判司簿尉都要高。當然,文武之別實際上是存在的,即便是從八品的東頭供奉官,西頭供奉官這等小使臣中最高的兩級,也不能說真比從九品的選人強出去。

劉仲武今次在殿上演練的都是弓弩。試射殿廷,顧名思義本就是考得射箭。大宋軍中最重遠程兵器,向來是三十六種兵器,弓弩居首,十八般武藝,射術第一。韓岡現在只為王舜臣感到可惜,他神技一般的連珠箭術如果在殿前施展開來,就算劉仲武也得退避三舍。看到三十步外的箭垛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長出一朵花來,任誰都要驚掉下巴。可惜啊……

“韓官人,今天要不要好好喝上一頓!”劉仲武過去是躲著韓岡,怕被他拉著喝酒,后來雖說認命不躲了,但也沒有主動過,今天可是第一次拉著韓岡喝酒。

“能與子文兄共敘一醉,當然是最好。只是啊……”韓岡很遺憾的說著,“我等會兒還要去張、程兩位先生家報個喜信。這樣吧,明天在樊樓里擺一桌好了,來了東京一趟,也得見識一下樊樓春色。不然回去后一說,連樊樓都沒去,誰會相信我們真的到東京了。”

韓岡會說話,劉仲武被拒絕了,也沒不高興,反而笑了起來。點著頭,“說的也是,不去樊樓,那就是白來一趟東京了。”

韓岡午后再次去了王安石府。剛到門前,就看到一名宦官捧著一個長條盒子,領著幾個從人走進王宅,不過很快他又帶著盒子和從人被王安石的小兒子送了出來。瞧他的模樣,這次宣詔終究還是失敗了。

看著傳詔的中使騎馬離開,韓岡猜測著王安石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重新出府理事。想來應該不用太久的時間,他看看王府前的街巷,停在這里的車馬比起前幾天又多了一些。隨著聖旨和辭章的交替往來,朝堂政局越來越明朗,王安石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所以原本散去的官員,現在又重新聚在王家的府門前。寬有兩丈的道路,已經被來訪官員的車馬堵成了一條羊腸小道。

韓岡進了門房,里面早坐滿官員,他們的心意也是跟韓岡一樣,都是在等著王安石的出面。這麼些人也是天天來此,幾天下來,各自都混了個面熟。韓岡會結交人,在眾人中人緣甚好。他進來后,座中官員便紛紛跟他打招呼。等他坐下,便一起東拉西扯海闊天空的閑扯起來。基本上,在門房里的官員都跟韓岡一樣,皆是坐上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就起身,這是變法派的官員們在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果不來,等秋后算賬,那就是得怨自己的腿腳不勤了。

王安石還在稱病中。理所當然的,韓岡也照樣還是沒能等到接見。在門房處坐了一個多時辰,表示了一下恭謹的態度,便韓岡告了罪起身離開。出來時,日已西斜,但大門口的車馬不見減少,反而多了一些。

離開王安石府,韓岡直奔小甜水巷的方向。從城西北的王安石府,橫貫了大半個東京城,用了半個多時辰,方抵達張程兩家的門外。

看到韓岡,張戩和程顥連問都沒問銓選的事,等韓岡說起,也不過是點點頭,直視為理所當然,根本都不替韓岡擔心。也難怪,畢竟新官銓選難度實在太低,即便韓岡被兩位主考的令丞使壞,還是一無所覺的順利通過,由此可見,平日里的銓選有多麼簡單。

“通過銓選不代表能做好官,日后行事要記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負天子,不負黎民。”程顥語重心長地說著。

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多謝先生們的教誨。韓岡必日日銘記在心。”

一番訓誡之后,張戩讓了韓岡坐下。沉聲問道:“玉昆。有件想請教你一下。”

韓岡連忙站起:“請教絕不敢當。有什麼事,先生盡管問。”

“坐,坐。”程顥笑著示意韓岡重新坐下。

等韓岡落座。

“也不是什麼大事……”張戩便用著漫不經意的語調說著,“只想問問玉昆你,有關在古渭和渭源屯田的事情。”

韓岡點了點頭,道:“先生問對人了,此事學生正好知道。”

“說來聽聽……”

韓岡心中透亮,看來他和王韶的計劃已經在朝中傳開了,卻不知御史臺對此看法如何。只是不論程顥、張戩他們這些御史們現在持的是什麼態度,自己在情在理都得讓他們變成河湟拓邊的支持者……至少不能是反對者。而現在便是得看自己的表現了。

韓岡心如電轉,嘴里的回話卻沒有半點磕巴:“屯田渭水上游,是王機宜的收復河湟的第一步計劃。欲收河湟,便必須收服當地眾蕃。而蕃人多是畏威而不懷德,為了震懾他們,就必須在古渭和渭源派駐一支官軍,必要時,還得消滅一兩支被西賊收買的蕃部,以便殺一儆百。但不論是駐兵還是開戰,物資糧餉消耗總不會少,如果全數依靠外運,不論是朝堂還是陜西轉運司,都支持不下去。所以王機宜便想著在當地自行解決部分糧餉,故而便有了在渭河中上游兩岸屯田的計劃。”

張戩道:“最近王韶已經用專折將他的這份計劃呈上來了。”

韓岡點點頭:“學生出來時,已經聽說王機宜正在寫這份奏章,大體內容也有所了解。渭源至伏羌城,兩百余里河谷,宜耕荒地近萬頃,而能開辟成良田的地方至少千頃之多。如果將千頃良田開墾出一半來來,出息就已經足夠支撐一支兩千人的軍隊,而屯墾這麼一點田地,只需要他們一年的時間。”

“是嗎……”張戩漫聲應了一句,沉默的看著韓岡一陣,突然間眼神化為刀劍,單刀直入的厲聲問道:“那竇舜卿為何說秦州至渭源,宜墾荒田只體量得一頃四十七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21 PM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中)

韓岡眨了幾下眼睛,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又想抬手去掏耳朵,只是給他忍住了。
‘聽錯了吧?……肯定聽錯了!這怎麼可能……’他自嘲的笑了一笑,這才問道:“竇觀察說得多少?”

張戩神色冷然,吐詞清晰,不帶一點含糊,每一個音都緩緩的咬得很準:

“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終于確認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但接下來,他又確信竇舜卿的腦子出了問題。

他從來沒聽過如此荒唐的一件事,兩百里的河谷……不,竇舜卿說的是從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兩百里,而是三百五十里。長達三百五十里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鳳路副都總管竟然說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荒天下之大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后,以十余倍于此時的人口,天水一帶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頃四十七畝,翻上一百倍,一千倍還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總計只有十二萬,而蕃人人丁也不會超過三十萬的熙寧三年,方圓幾千平方公里的渭水中上游,竟然敢說只有一頃四十七畝宜耕荒地。這要是什麼樣的膽子和頭腦才會說出的昏話?!

韓岡先是大怒,繼而又是搖頭失聲而笑,笑過一陣,才起身向張戩程顥謝罪:“是韓岡失態了,還請兩位先生恕罪。”

“無妨。”程顥一擺手,在他看來韓岡情緒的波動才能體現他話語的真偽:“玉昆你還是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

“兩位先生,若要韓岡說,那沒有別的,就是竇舜卿欺君罔上,為傾軋而不顧國事,其心可誅。一頃四十七畝地面有多大,不必韓岡再說。區區一個大相國寺,就占了十五六頃的地皮,金明池周長九里三十步,水面百余頃。難道秦州到古渭,連十個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

秦州到古渭之間的渭水和藉水總長超過三百五十里,這一點,去樞密院一查軍鋪里程便可知曉。三百五十里有多長?從東京往西京洛陽是三百五十里,往南京應天今商丘是三百里,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里。東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萬頃。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兩岸,難道不是宜耕平地?!會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一番話理直氣壯,說得合情合理,語氣更是斬釘截鐵。張戩程顥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韓岡也不停下來喘口氣,此時他氣勢正盛,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

“所謂由微見著,見一葉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見紂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將亡。竇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里河谷只有荒地一頃四十七畝,他日未嘗不能偽造軍籍,貪污軍餉,甚至諱敗為勝,欺瞞朝堂。兩位先生皆是御史,難道不該奏明天子,窮治竇舜卿欺君之罪,斬其首以正綱紀?!”

最后一句,韓岡狠狠暴出。以一介從九品的身份,對高高在上的竇舜卿喊打喊殺,程顥無奈的搖搖頭,而張戩卻沒有呵斥他的無禮,沉吟了半晌,他又道:“……按竇舜卿所言,一頃四十七畝只是荒地數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計算在內。而王韶的萬頃也是說的無主荒地。”

韓岡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遠的不說,單是開封府,寸土寸金,但沒有開墾的田地,難道就找不出一兩頃來。韓岡西來,在黃河灘邊,河堤之后,可是看到了不少長滿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兩千縣,哪一州哪一縣的宜墾荒地沒有個千百頃?

再說秦州荒田,竇舜卿的解釋更是可笑。體量荒地,並不是蕃人說哪里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頭上。總得是世代居住、開墾、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從來不少,總不能隨便一個部族出來說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給他們吧?

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過六十里長,就有田四五千頃,里面雖有上萬蕃人定居,他們也鬧了多次,但最后也不過給了他們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廣大,十倍于內地軍州,但人煙稀少,不及江南一縣。地大人少,可能沒有荒地?”

韓岡一陣話就像疾風暴雨,把竇舜卿的奏章戳得到處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氣,他有些疲憊的說著:“雖然說了這麼多,韓岡卻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會有如此明目張膽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韓岡有膽懷疑兩位先生,實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為韓岡說上一說。”

張戩和程顥交換個眼神,各自點了點頭,程顥開口,便詳細的向韓岡說明這一樁荒謬絕倫的公案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王韶的奏章是半個月前,也就是韓岡剛剛離開長安,走上潼關古道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頭。趙頊見奏折上說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萬頃屯田之地,困擾他多時的河湟拓邊的糧餉問題,便可以得到部分解決。

欣喜之下,趙官家便立刻下詔讓秦鳳路確認,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后,也就是今天,秦鳳路發來的回復卻說,王韶所言萬頃宜耕荒地並不存在,經過經略司竇舜卿竇副總管的一番考察測量,發現所謂的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如此一來,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擊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眾臣僚欣喜如狂。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同時下令徹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呂公著也明確說要去寫彈章,而御史臺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過王韶。張戩和程顥則想到韓岡正好是王韶所薦,又從秦州來,便想從他嘴里再問個清楚。

韓岡皺著眉,雙手十指交疊攏在身前:“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確認王機宜奏折所言是否屬實,十天后就收到了回復。以急腳遞的速度,從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從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樣。來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給竇觀察體量荒田的時間就只有兩天。

兩天時間,竇觀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還精確到一頃四十七畝。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沒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親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沒有為蕃人建過五等丁產簿,他怎麼確定地皮是誰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時天氣尚未回暖,連汴京道上的積雪都沒有半點融化的跡象,何況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帶沒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幾場暴雪之后,積雪最厚處達三尺許。人難行,馬也難行,原本兩天的路,少說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學生出來前便親眼見到李經略為此散了常平倉的錢谷,相信秦州雪災之事已經上報給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這樣的天氣,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門不出?究竟是誰家向竇觀察報備,確定自家的領地位置?若竇觀察真的是用了兩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時聯絡上與路的百十家蕃部,這手段,區區秦鳳路副總管可安不下他,樞密使都有資格做吧?”

韓岡又是一番夾槍帶棒、語帶譏諷的長篇大論,程顥和張戩聽著苦笑搖頭,他們不懷疑韓岡之言的真實性,因為韓岡說得完全在理,並且給出了可以查明的證據。

如果不是像韓岡這樣直接當事人來說明,他們這些御史坐在幾千里外的京城,怎麼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實的情況?都是當地官員怎麼奏報,他們就只能信著,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兩家紛爭,也無從作出評判。要麼去翻舊檔,要麼就是選擇自己認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實。無他,距離太遠,事實難明。

其實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別看趙頊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但實際上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群臣想給他看的、想給他聽的。就算他從宮中派出去一隊隊的宦官充當走馬承受,但實際上,已經融入官僚隊伍的內侍們,根本動搖不了早已成型的現實。

不論下面的臣子分為一派,還是兩派,甚至多派,他們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從扭曲的文字中尋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強,何況自幼就住在東京城中的年輕皇帝?這並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顥、張戩做了多少年大臣了,當然知道這一點。古來昏君,有幾個是真心毀掉自己國家的?即便是商紂、隋煬,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衰敗下去,還能開心的玩樂。還不都是言路閉塞,奸臣充斥周圍的緣故!

“不知此事李經略是如何說?”韓岡這時方問起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若是沒有發現李師中早前所寫的奏章,王韶也不會一張口就是一萬頃。而一旦李師中因前事不敢發言,竇舜卿的攻擊卻也並不足為慮,“竇觀察查出來的一頃四十七畝,跟去年李經略說過的一萬頃完全相悖,李經略難道支持竇觀察的說法?”

“李師中自稱他當時是初至秦州,為王韶所誆騙。”

韓岡忽而冷笑:“……李經略才智高絕,欺人時常有之,被人欺卻從來沒有聽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27 PM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下)

竇舜卿的事已經讓韓岡的火氣發泄得差不多了,不會為李師中推卸責任這點小事生氣。他明白李師中理所當然的要推卸責任,還要為前事找借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師中會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即便他的說法為朝堂采信,也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只是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沒有人保他。

……但李師中畢竟都是侍制級的高官了。

韓岡對北宋官制漸漸了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貴官員,越是受到優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馬鞍上已經可以縫上時稱‘金線狨’的金絲猴皮,號為‘狨座’。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過不了幾日就會回復原官,這是仁宗朝留下來的規矩。仁宗皇帝廟號為‘仁’,就是因為他對臣子還有服侍在身邊的宮人太好了的緣故,至于百姓嘛,在他統治天下的四十二年里,人丁增長不到一倍,賦稅則漲了三倍,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

李師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擔心后路,竇舜卿其實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錯,便萬劫不復,必須要為此辨出個真相來。韓岡與王韶是利益共同體,既然身在東京,沒有不為他說話的道理。王安石必須立刻去見,而眼前的兩名監察御史,也同樣要派上用場:

“兩位先生,韓岡不過一個判司簿尉,指證一路副都總管並不夠資格。但竇舜卿實是罪在不赦,還請兩位先生報于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選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當地查驗明白。若王機宜妄言,自當入罪。若竇舜卿欺君,也當一體治罪。”

張戩和程顥心中本有些猶豫,現在中樞兩府的宰執們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樞密院中的兩位,皆想通過王韶去撼動他背后尚在稱病中的王安石。這時逆勢而動,非是智者所為,何況無論是從政見上,還是從故舊情分上,他們都沒有理由為王安石說話。但如果只是讓朝中派出使臣,卻沒有問題。這本是情理中事!兩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瞞:

“當是要再派人的!”程顥點點頭。

朝臣盡數退去的崇政殿中,趙頊狠狠地丟下一份奏章,緊接著又砸下來另一份。年輕的皇帝為臣子的欺騙而感到憤怒。

“王韶!竇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群臣面前趙頊要保持著天子的風儀,一直在強忍著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議朝政的外臣盡數退去,繁瑣的政務全數處理完畢,趙頊才不用再克制自己——從這一點看來,趙頊算是很盡職的皇帝。

兩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擺在面前,趙頊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兩個人中間必然有一個騙了他。

臣子既然敢說謊,就等于在說他好欺騙。這讓趙頊難以忍受。不論是王韶,還是竇舜卿,他將兩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時,都是考慮再考慮,生怕因為一點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正事還沒做,兩人便斗了起來。李師中自身不正,前后奏報天差地別,卻也做不了公正的評判。

從心底里說,趙頊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險,不敢冒險。一個錯誤的詔令,說不定就會造成一場慘痛得失敗,使得邊地戰局十幾年都補救不過來。

可宰執們的聲音一面倒的支持竇舜卿,又使趙頊感到驚疑。他有理由懷疑樞密使文彥博、呂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呂公著三人的用心。萬一王韶說得是實話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個開疆拓土的機會了。

權衡到最后,趙頊不自覺的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稱病請辭的參知政事,在過去,總能給他以指點。劉備和諸葛亮是賢君名臣典范,而趙頊也一直都把王安石當成自己的諸葛丞相。

當初,王安石剛剛入朝,曾與趙頊談起歷朝歷代的天子,王安石問趙頊最慕誰人?趙頊說是唐太宗。王安石則說,唐太宗何足論,當以堯舜為目標。

雖然王安石現在賭氣回家,稱病不朝。但趙頊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濟濟一堂。又哪一個比得上王安石?

趙頊想做中興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虜,想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這樣的願望,這樣的想法,沒有哪個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說可以,說沒問題,說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變革法度,只要能堅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個更重要?

這一瞬間,趙頊完全拋棄了韓琦。不值得為了他,而讓大宋的革新大業停下腳步,畏縮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韓琦。

趙頊喚來李舜舉,遞給他一份親手寫的詔書:“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讓王卿家快點回來。他不是氣韓琦的奏章嗎?朕會把奏章發回中書門下,任他一條條的批駁,刊在堂報上也沒問題!讓他快點回來!”

“臣遵旨!”

聲音入耳,李舜舉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來王安石府邸了,而對著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詔更是不知累計了多少次。李舜舉當發現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數不完來王府次數的時候,也不準備脫掉靴子加上腳趾去計算了。

‘都已經逼著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參還要賭氣道什麼時候?’李舜舉嘆著氣,就想收拾東西走人。

等等!李舜舉動作突然停頓,方才王安石說了什麼?

遵旨?!

他抬眼看著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卻見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過來,說道:“近日多勞都知,家父今日病勢稍可,已經能起身了。”

李舜舉在宮中待了許久,精于察言觀色,更是會聽話。聽出王旁是在趕人,王安石要起床更衣了。雖然這讓李舜舉的自尊心有點小小的受傷,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難道還有別的奢求嗎?

李舜舉留下詔書,識趣的告辭:“請轉告大參,官家正在崇政殿翹首以待,勿令官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愈,當然會盡早入宮謝恩。”

王厚送了李舜舉出門,等他回來時,王安石也起來了,剛剛換了一身朝服,頭戴長腳襆頭,身著紫袍,腰纏御仙花帶,帶上系著金魚袋。他稱病多日,氣色反而好了不少,一副體壯如牛的模樣。

天子終于肯服軟,又讓李舜舉傳口詔,允許他將韓琦的奏章帶去中書,逐條批駁,並用堂報通傳天下。天子都做到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達成,也沒必要再繼續躺在病榻上裝病了。

“大人,你現在要入宮?”王旁追在一邊問道,現在已經是申時了,天色已經沉了下來。再過一個多時辰,宮城、皇城就要落鎖,現在入宮,時間太趕了,“何必趕在今日?”

“為父是去請罪。當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氣雖然強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甚至敢于不給皇帝面子,乃是號為拗相公的任務。但他久歷宦海,政治頭腦還是有的。有來有往才是禮,天子讓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報,不能一傲到底。

“把呂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請來。等為父回來,有事找他們商議。”王安石向外走著,又囑咐了一句,王旁點頭應是。

呂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變法派的主將,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們掌管三司條例司和中書檢正公事,這兩個機構和職位,都是為了讓官品和資歷不高的變法派成員能掌控朝廷的財權和政務,而特意量身定制。設立時間還不到兩年。依靠兩個新機構,變法派在實質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財計的三司,並能暗中左右著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稱病這麼多日子,為防議論,並沒有見過呂惠卿、曾布還有章惇這些得力助手,等于斷絕了與朝堂的聯系——這是此時不成文的潛規則,你可以稱病,雖然誰都知道是裝的,但沒有人會挑明了說出來。不過毫無顧忌的肆意會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趙頊不治罪,心里肯定芥蒂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于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對地方上的局勢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發展到什麼地步。青苗法、均輸法和農田利害條約的最新推行情況,他也必須重新掌握。

還有邊境上的戰局,無論是橫山還是秦州,兩地的最新變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剛剛收到的一封私信,讓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點譜。

政治、經濟、軍事,僅僅是參知政事的王安石,對大宋政局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而他稱病不朝所帶來的后果,也是全方位的,對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趙頊最終的選擇,使變法派沒有了后顧之憂。連最老資格、立有異勛的元老大臣韓琦都被天子放棄了,還有誰能阻止變法的進行?

“對了,還有這個。”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張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驛,讓他明天過來。”

王旁低頭看著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韓岡?”

王安石點點頭。夾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經看過了。近萬字的信箋中,除了述說秦州局勢,以及新的計劃之外,都是對韓岡的誇贊。這讓本已經因為舉薦之事,而關注起韓岡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發的想親眼見上韓岡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誇贊的年輕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孩兒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兒子,“還是讓他今晚過來。”

王安石是個急性子,不喜歡拖事。另一方面是呂惠卿對秦州發來中書門下,由韓岡編寫的傷病營管理暫行條例贊不絕口,直嘆是難得的治才,當時他便說要見一見韓岡。今晚王安石有許多近日耽擱下來的事情要與幾位助手商討,其中當然也少不了關于河湟之事,正好叫韓岡過來了解一下,用不著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還是點頭應了,自去喚人去城南驛請韓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29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一)

自王府出來,李舜舉回宮繳旨。來回跑了十幾趟的苦活,終于有了個還算圓滿的結果,他總算可以松下一口氣。

從左掖門入宮,又穿過了兩重門,回到崇政殿前。李舜舉這時腳步一停,吃驚的看著御史中丞呂公著從殿中退了出來。

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個小小內侍可比,李舜舉連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禮。呂公著則眼睛也不瞥一下,視若無睹的徑直走過去。

直起腰,李舜舉回頭看看走下臺階的御史中丞,心底一點疑惑升起。能讓御史臺的長官在入夜前趕入宮中,難道說出了什麼大事不成?還是說要彈劾誰?

想到這里李舜舉便搖搖頭,暗罵自己糊涂了。以如今的朝局,呂中丞要彈劾人,除了王安石還會有誰?!

……只是從官家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犧牲對兩代天子皆有殊勛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給留下來。連韓琦都沒能做到的事,呂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並不是御史中丞能動搖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舉猜測著。

呂公弼、呂公著兄弟倆,一個是樞密使、一個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經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傳言,最多一個月,兩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兩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不趁最后時機彈劾王安石,還要等到何時?!

可惜現在都是無用功!李舜舉暗暗搖頭,雖然他不看好變法派的日后,但眼下,王安石的確是穩如泰山。

得了通傳,李舜舉進了崇政殿,跪下叩頭行禮,將王安石終于領旨的結果回稟。可他說完,卻發現趙頊並無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臉色很陰沉,一如當日剛剛看到韓琦奏章時的模樣。

李舜舉在趙頊身邊服侍了不短的時間,所謂御藥院,名義上說是管理宮中藥方、藥品,其實則是天子最為貼身的侍臣。趙頊露出了這樣的神色,李舜舉心知,多半又是哪里出了什麼事。

“李舜舉。”

“臣在。”

叫了聲名字后,趙頊陷入沉默。李舜舉低頭跪著,靜靜的等待。好半天,趙頊才又開口,“近日京師內,可有什麼傳聞?”

李舜舉偷眼看了看趙頊的臉色,比方才還要陰云密布,一如夏日午后即將爆發的雷霆雨暴。他心里一顫。若在平日,說些聖君明皇的馬屁,再找兩個市井趣聞說一說,引趙頊一笑也就過去了。但今天,怕是不會這麼容易就能過關。

趙頊想聽到的傳聞,李舜舉明白。即便他不願意,他也不得不攪和進如今兩派相爭的朝局中:“多是關于王參政請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舉不知趙頊想問什麼,想聽什麼,也就不清楚該說些什麼,腦袋有些發懵。他是勾當御藥院,在天子身邊聽候使喚,跑跑腿而已,並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內的流言蜚語,該問勾當皇城司的王保寧才是。

“關于青苗法、均輸法,京中有沒有什麼怨言?”趙頊見李舜舉張口結舌,不快的追問了一句。

“這……微臣近日雖是多出宮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詔,並不敢在外多耽擱。”李舜舉斟詞酌句,力圖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關于青苗、均輸二事,也只是稍稍聽到一點議論,若說怨言卻是稱不上。”

李舜舉知道分寸,有一說一。又不是有資格風聞奏事的御史,怎麼敢亂說話?在內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謹言慎行而被提拔起來的。但他自幼入宮,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過往的經驗,李舜舉並不看好王安石和變法的結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論,宮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對他沒好感,宮外面,宗室們也是罵聲不絕。

世間都說王安石是開源而不節流,因為他說過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點錢沒什麼。但李舜舉知道,王安石實際上對冗官、冗兵、冗費的三冗下手從來不軟。改革蔭補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軍制的將兵法都在籌備中,而針對占去朝廷財計差不多一成的宗室開銷,現在也因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縮減了許多。

在仁宗朝,權相呂夷簡為了與范仲淹相爭,刻意拉攏宗室子弟,不論親疏都封做環衛官,領著一份俸祿,使得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財計,更加入不敷出。宗室們的大餅,不論后續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輕動。但王安石上臺后,第一刀就斬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訂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歸入皇親,不列宗譜玉牒,純粹的外人了,當然就不用再給他們發俸祿和賞賜。

這對朝廷和主管財計的三司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對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為縮減三冗的砍刀的人們,卻恨得咬牙切齒。每天進宮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訴的宗室,從來沒少過。

只是趙頊這次第突然又問了起來,卻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來哭訴。天子心意已定,連韓琦韓相公的奏章也沒有效果,誰來哭都沒用。

那就是呂公著說了些什麼了——但李舜舉想不出,呂公著還能拿出哪樁事,比起韓琦的奏章還要引起天子的憤怒……和驚懼?

趙頊無意識的把玩著御桌上的墨玉鎮紙,眼神也是漫無目標的在桌上晃著,李舜舉的回話也不知聽沒聽到。又是半天的沉默過去,他才慢慢吞吞的問著,猶豫不決的輕聲細語中所吐出的詞句,卻是石破天驚:“有沒有傳言說……韓琦欲行尹霍之事?!”

李舜舉差點驚得都要跳起來,一顆心臟先是驟然一停,繼而就像重鼓咚咚咚的在胸腔中用力捶響,清晰的傳進耳朵里。冷汗也是剎那間冒了出來,全身都被汗水濕透。平日還算靈活的舌頭僵住了,聲音帶著顫:“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賢相,因即位為王的商湯嫡孫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宮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漢武帝任命的輔政大臣,亦曾廢立天子。兩人都是權臣中的權臣,雖然在歷史上,他們的名聲都很好。可是,有哪個皇帝會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這樣的臣子?

‘這是要讓韓琦滅門嗎?!……呂公著方才該不會說得就是這事吧?’李舜舉心驚膽顫,呂公著之父呂夷簡早年與韓琦算是政敵,但也沒鬧到要讓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過是吵吵嘴,拿著彈章互相丟著,怎麼會在這時候……

‘不!’李舜舉突然間靈光一閃。一點傳聞動不了韓琦,三朝元老的韓琦從來沒少被罵過事君不恭,心懷悖逆。富弼也被人說過欲行尹霍之事。兩人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做著他們的元老重臣?應該還是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舉心中揣測著,一時忘了回話。他的沉默讓趙頊不耐煩起來,聲音陡然拔高:“李舜舉!!”

勾當御藥院、入內內侍省都知被吼得渾身又是一顫,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藥房中找些驚風散、平氣藥什麼的吃上幾斤,小命都快嚇沒了。他忙高聲回道,“此事必是無稽之談,微臣委實沒有聽說。韓相公事君以忠,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對傳聞信以為真!”

“你也沒聽說啊……”趙頊像是放松了一點,只是神色依然陰郁。

就在剛才,他下詔慰留王安石,並命政事堂和三司條例司逐條批駁韓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呂公著便趕入宮中,上奏道:韓琦三朝元老,朝中軍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滿新法,奏章又被批駁,難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傳聞,懇請天子下旨窮究。

表面上看起來這是呂公著在盡自己風聞奏事的權力。可想深一層呢?以韓琦的身份,這種傳聞跟本撼動不了他,而且也聽得多了。但卻是在引導趙頊去思考傳聞出現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這樣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呂公著是在危言聳聽,這一點,趙頊知道。但他卻還是因此而憂心忡忡,不是因為擔心變法是否禍國殃民,而是擔心起自己的皇位來。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變法,兩個弟弟又都住在宮中,前朝宰輔也是眾口齊聲的反對,萬一他們真有個心思,他還能坐在崇政殿里嗎?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雖然日夜辛勞,但這掌控天下的權力的滋味一旦嘗過,便沒人肯再放下。趙頊也不可能例外。

因為這件事,他連王韶的萬頃荒田變成了竇舜卿口中的一頃四十七畝都沒心思去計較了。若是自己被廢了,天下千萬頃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邊境上的萬頃荒田又算得了什麼?

一名小黃門這時進殿通報:“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見,言說入宮謝恩!”

“快請他進……”趙頊猶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說朕已安歇了。讓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37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二)

再一次被留了飯,張戩和程顥的熱情讓韓岡心中感到很溫暖。今次能通過銓試,也是靠著他們的提點和教導,並沒有因為韓岡是王韶所薦,而冷漠上半分。

幾天下來,韓岡幾乎像世交子侄輩一般被張、程二人關心著。張戩和程顥甚至把韓岡介紹給自己的家眷——這在古代,是極親近的表現。兩人的兒女都只有十歲上下,但詩書傳家的出色教育,讓幾個小孩子的學問已不比普通鄉儒稍差,禮節上更是過人。

在飯桌上,張戩和程顥不再提及有關一頃四十七畝的話題,說過了便說過了,答應了也答應了,糾結于此事不是他們的性格,而是轉到了韓岡今次銓試的考題,以及劉易、程禹這兩名在考試過程中使壞的令丞身上。

聽了韓岡對今次考題的復述,張戩和程顥同時皺起眉頭。“這題不算難吧?”張戩奇怪的問道。

“若真的要與玉昆為難,不會出這麼簡單的題目。”程顥也跟張戩一個想法。

“可學生聽陳判銓話中之意,卻是在暗指劉、程兩位令丞的確是盤算著與學生為難。”韓岡不認為自己會看錯聽錯,這是他的優勢所在。

張戩又回想了一下韓岡方才說的題目,又與程顥對視了一眼,一齊搖頭道:“太簡單。”

韓岡也覺得納悶,可他轉而一想,面前兩人皆是飽學之士,程顥更是有著宗師水平,對于經義考題的難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這跟正常的初中數學題讓數學系的博士生來評價難度是一個道理。不過這麼想來,韓岡突然發覺自己的經義水準好像也變得不錯的樣子,自己不是也沒發覺被人刁難了嗎?還以為劉易、程禹故意把題目往簡單里出。

張戩和程顥還在討論著,也不知怎麼的,他們從銓試的考試難度太低的這個問題上,開始懷疑起明經科的考題難度來。不過張戩是進士出身,程顥也是進士出身,縱然他們的經學水平遠高于詩賦,但他們考得還是進士科,對明經科的考題並不了解。

張戩道:“過幾日找一下近來幾科的明經考題,看看出得究竟是什麼題目。”

“是應該找一下。”程顥表示同意:“若是考題太過簡單,朝廷的掄才大典也就失了選拔賢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經科的,若是五經,三傳,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經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經科不同于進士科,依照考試所用經書范圍,細分為五經、三傳等好幾個科目。三傳是指春秋三傳——《左氏》、《公羊》、《谷梁》,考題不會超出三本書的范圍。五經則是指《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這五本儒家經典,考試范圍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開元禮、三禮、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這些科目中,以九經的考試范圍最廣,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經典,自然難度也就最高。

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越說越興奮的兩位師長,韓岡開始為下一科的明經科貢生們擔心了。有兩位鴻儒御史盯著,而且都是有資格成為主考官來主持明經科舉試,明經貢生將要面對的考試怕是前所未有的難度。要是聽到日后的明經比進士還難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闕喊冤的消息,韓岡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對了!玉昆,”張戩比程顥早一步從對明經科考題的討論中回過神來,畢竟這里不是討論事情的書房。想起還有客人在,他補救似的問著韓岡,“最后一道斷案,你方才說過判的是阿云案吧?”

韓岡點點頭:“正是。”

“登州的?”張戩又追問了一句。

“的確是出自登州。”

聽韓岡如此說,張戩和程顥的臉色有了些變化,一齊問道:“玉昆你是怎麼判的?是流刑?還是絞刑?”

韓岡不知張、程二人對阿云案的看法,但想來應該不會跟王安石一條路——也許為人溫和的程顥有些難說,但以張戩的性子,和他對綱常的維護,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斷,判阿云絞刑。

韓岡與王韶王厚討論阿云案時,是從司法程序上,來闡述自己的觀點——阿云與韋高是喪期為聘,未婚夫婦的關系是非法的,不當以此為前提來決獄。

但在儒門弟子程顥和張載前面,他不好這麼說,因為此番言論已經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現出自己的儒學水平。同時自己早早的看過有關阿云案的朝報,這件事形同作弊,韓岡也不想承認。心思一轉,便不理法律條文,只往儒家大義上領:

“聖人之言,皆是以仁為本。阿云未傷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學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為本?”

韓岡為之解說:“仁為本心,禮為綱常法紀,而中庸為行事之道。仁、禮、中,這三個字,是學生近來讀書的一點體會。”

“仁、禮、中?”張戩輕聲念著,韓岡的觀點並不出奇,可單獨把仁禮中三個字提出來的說法,卻也不多。

“聖人之說本心是仁,一部《論語》,涉及仁之一字幾達百處。而禮之一事,夫子說得更多。仁和禮是名教之根本,也是聖人在茲念茲的兩個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臨事不偏、執兩用中,此為中庸之道。”

雖然韓岡說得很簡潔,甚至有些偏駁,但中庸的思想向來被程顥所看重,韓岡能看到這一點,並著重提出來,程顥聽著有些欣慰,不禁點頭微笑,不枉他這些時日的一番教誨。

韓岡的底子程顥看得很清楚,張載的這位弟子才智過人,善于為人處世,治事上亦有長才,但學問上卻有所不及,對經義只是囫圇吞棗,並沒有深入的鉆研。無有大道守本心,程顥便擔心這韓岡的才智會用到歪處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導,希望讓韓岡日后不會走偏了路。

韓岡的論斷不算嚴謹,而且太過簡單,聖人之道,豈是三個字就能概括的?但韓岡在求學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發,在程顥看來,已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韓岡的心性雖難以繼承張載或自己的衣缽道統,但若他能秉持‘仁禮中’這三條行動處事,卻已不失為一君子。

韓岡見程顥點頭而笑,心中亦是一喜。這代表他對儒學理論簡單直接的歸納得到了儒學宗師的認同。

所謂‘我注六經’,將經典往繁瑣里解釋,一個‘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幾萬字的注釋,這是漢儒唐儒的習慣。而拋棄這些瑣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經典的原文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以‘我’為主,而不是以‘經’為主,即‘六經注我’,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時,重新注釋以《論語》為首的儒家諸經並不稀奇。泰山先生孫復便倡導舍傳而求經,著《春秋尊王發微》,棄《左氏》等春秋三傳于不顧;安定先生胡瑗,著《論語說》,徂徠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劉敞有《七經小傳》《春秋權衡》,亦是別出機杼,不惑傳注。氣學張載、理學二程,他們也莫不如此,皆是對儒家諸經有著不同于漢唐注疏、屬于自己的見解。

韓岡也是一樣,雖然他如今對九經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說個八九不離十。可他對這些扣著經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釋,比經書繁瑣了千百倍的注疏,卻沒有多高的評價。

韓岡一直認為,要想傳播思想,理論是越簡單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學根本歸納成簡單的三個字——仁、禮、中,而直截了當放棄了對經文的注釋。只觀大略,不暇細務,以這八個字為自己辯解,韓岡自認站在儒學大家面前也不會露怯。

“以岡之愚見,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禮法,執中道。仁為禮本,以阿云案論,若韋高被殺,阿云自當斬,若韋高重傷不起,也是當處以絞刑,但韋高不過是輕傷,為些許微傷害一命,卻有違仁恕之道。弟子觀阿云之罪,杖遣過輕,殺之過重。殺人償命,傷人服刑,所以學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編管。”

仁為禮本,如果按照韓岡的想法,后世所謂吃人的禮教,便是只有禮而無仁,走入了邪道,並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違反仁道的說法,便是對儒學最無恥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麼?是仁。禮僅僅是綱常,是外在的規條。后世吃人的禮教,只顧維系禮法,完全背離了儒家仁的本心,這樣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徹頭徹尾的邪教。就算給孔子多少封號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程顥認同韓岡秉持仁心的判決,不妄殺一人,比什麼都重要。而張戩則有所不滿,“律貴誅心,韋高雖未見殺,但阿云確有殺心。韋高雖是輕傷,阿云殺人未遂的罪名卻不能寬貸。”

“先生說的是!”韓岡低頭受教,並不與張戩爭論。張戩愣了一下,隨即便搖頭失笑。若僅是殺人未遂,苦主輕傷,兇手也只會是流配而已。阿云會被大理寺判絞刑,則是因為她和韋高的關系。前面韓岡對此根本不提,想來也是不承認阿云和韋高喪期納聘的未婚夫妻關系。

不過張戩也不想爭了,還在吃飯呢,為一樁已經有定論的案件爭論根本毫無意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40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因為這一番議論,這頓飯吃了不短的時間。飯后,韓岡自張戩家告辭出來。正巧聽著更鼓咚咚咚響了幾下,敲了初更二刻的點。按后世的算法,應是過了九點的樣子。若是在秦州,不論是城里城外,此時早就是一片黑了,看著星月光,聽著野貓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無一點人氣。但在不夜的東京城,現在才是剛剛開始熱鬧的時候。

甜水巷一帶是開封城東的鬧市區,別的不說,單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館,每天夜中都能招來數千名尋芳之客。更別提附近林立的酒樓、店鋪。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如潮涌,聲如鼎沸。悠悠樂聲自小甜水巷中飄出,絲竹如縷,不絕于耳。轉頭向巷內看了一看,就見著一盞盞燈籠高掛,門頭下,人影憧憧。就在這一瞥之間,就不斷有人擦身而過,急急的走進巷中。

不少嫖客們都是租了馬趕過來的,而初更時分,總是來的人多,去的人少,這讓韓岡租馬變得方便了許多。

騎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與租馬人說著閑話,一邊看著周圍熱鬧非凡的街市。吃飯的,逛街的,做小買賣的,滿眼皆是人群。

即便這些天來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東京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韓岡心中總忍不住一陣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東京城的,也不過是一些一線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為繁華的幾條街道。

抬起頭。天頂上,已經看厭了的天狼星還在閃爍著,只是被周圍的燈火壓得若隱若現。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還不如,完全消失無蹤。

天文地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依照此時的理論,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對應著地上的九州。想學習天文,必須了解地理。可韓岡地理學的水平極為出色,但天文學卻是連星星的名字都說不清。

這主要還是韓岡受到后世的影響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邊上的獵戶座,卻想不起來那顆紅色的亮星究竟是參宿二還是參宿四。僅僅是隱約記得,獵戶座中央三顆星組成的腰帶,被稱為福祿壽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國的星圖傳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臘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韓岡抬頭望著被燈火遮掩住的無盡蒼穹,這樣想著。

低下頭來,韓岡又回到現實中。自己的官身已經確定,但王韶那邊又出了問題,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千里外的秦鳳經略和兵馬副總管。

不過這事倒不難!

竇舜卿、李師中是瘋了,韓岡現在腦子里只有這個想法。

對于秦鳳經略司對河湟戰略下的絆子,韓岡雖早有所料,但也沒想到理由會如此荒謬。竇舜卿的做法實在太不聰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頃四十七畝的荒地,這不是瘋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萬頃荒田其實只有一頃,李師中的無恥和竇舜卿的愚蠢所編就的謊言,危言聳聽,駭人聽聞,欺君欺到這份上,王韶實在是萬死難辭其咎!但這樣的謊言根本騙不過明眼人,其實很容易戳穿,韓岡樂得看他們發瘋。

可韓岡也明白,謊言重復千遍也許成不了真理,但重復個三五遍就能給人洗腦了,關鍵是看誰在說。他這可是經驗之談,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有過。若是趙頊身邊的人異口同聲都這麼說,就別想大宋天子能洞燭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趙頊真的信了,王韶決沒有好下場,自己也要跟著倒霉。

不過只要趙頊耳邊的大合唱中有了一點雜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趙頊親自提拔起來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遞到趙頊面前,趙頊看好此策,才交給王安石的。趙頊本身,也是期待著王韶能夠成功。

從人性來講,皇帝不可能喜歡聽到有人說開拓河湟這項戰略的壞話。人總是聽到自己想聽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擊王韶的聲音中,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出現,那麼趙頊就會猶豫,便不會立刻作出決斷,肯定會再派親信去秦州確認。

這樣一來王韶便有了緩沖的時間,對于竇舜卿和李師中的謊言,他就可以從容的上章自辯。身為天子耳目,秦鳳走馬承受劉希奭必然被征詢意見,不出意外應該也會為王韶說句話。一旦兩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時間內便能吵出個結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來視事,此番風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顥和張戩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超越派系之爭,為王韶爭取一下時間。韓岡輕輕敲著馬鞍,指尖彈在皮革上,發出噠噠的聲響。租馬人識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輕抖馬韁,走到前面去領路。

韓岡對程顥和張戩的人品還算放心。以他這些天來對兩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們不會昧著良心去附和竇舜卿的說法。即便他們不會支持王韶,但秉著公心、執中而論卻沒有問題,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測量田地,讓事實可以說話。

說起來,反變法派雖然對均輸、青苗都是眾口一詞的反對。但實際上王安石的反對者們卻是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益之爭,一類則是理念之爭,並不能混而一談。

利益之爭,來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階層,主要是擁有大量產業的士大夫、宗室還有京中豪商。青苗貸傷了他們放貸的收入,又影響到他們兼並土地,均輸法讓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會的行首——無法再通過壟斷入京商路來謀利,所以他們對青苗法和均輸法皆深惡痛絕。

而理念之爭,就是那些真心認為與民爭利是不對的儒生們。他們認為與民爭利有失朝廷體面,青苗貸應該貸,可不該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這類人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有甚有名望。張戩和程顥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張載也是這般想的。

對于此,韓岡並不驚訝。張載是儒學宗師,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並有涉獵,但不代表他精于財計和治國。當年張載和眾弟子們還正兒八經的討論要如何恢復周時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並,韓岡的前身當時也在場,還聽得眉飛色舞。而程顥程頤雖然與張載學派有別,觀點相異,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頂禮膜拜,同樣想著要恢復井田。

韓岡幾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代了雖然復古制、從周禮,是每一個真正的儒門子弟畢生的心願——所謂‘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上古時一里之地九百畝,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無,平均分給八戶或九戶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勢,哪里有那麼多地皮再劃分給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隱田,平均賦稅已經很不錯了。

兩個派別雖然反對變法的理由不同,但針對的目標卻是一樣,故而同氣連枝,一起唱響反變法的大合唱。如張戩、程顥這般的理想主義者,看不透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紛爭,只知道為了自己的理念而沖殺在前。像他們這樣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為人甚正,沒人會懷疑他們是為自己的利益爭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們的話。而利益階層則是乘勢而為,站在后面掀起沖擊變法的一波波巨浪。

對韓岡來說,利益之爭是沒法調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彥博、呂公弼他們會為王安石所贊賞的河湟拓邊說好話,因為這件事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利益,反而會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相反地,張戩、程顥卻能用道理加以說服。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韓岡輕笑了起來,這個道理,聖人說得還真沒錯。

沒在路上耽擱,韓岡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驛館。

剛進門,驛丞迎了上來,一陣點頭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討好笑容:“韓官人回來啦?可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廚房一聲?”

韓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位城南驛中的主事,幾天來對自己雖然是恭謹沒錯,但從無今夜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從流內銓回來,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見他有何異樣。而看看周圍,坐在廳中的一眾官人們投過來的眼神,也是又羨又妒。

“可有人來訪?”韓岡只想到這個理由。

驛丞點點頭,遞過兩張名帖,“一個是王大參的,一個則是一位章老員外親自送來的。”

王大參?!韓岡心中一動,接過名帖一看,頭一張的書款果然是王安石。參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難怪城南驛的驛丞一臉的恭敬,左右賠著小心。

另一張則是章俞,看來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車隊終于到了東京。進京的官員多是住在城南驛,章俞能找過來也是理所當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10-29 12:41 PM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因為這一番議論,這頓飯吃了不短的時間。飯后,韓岡自張戩家告辭出來。正巧聽著更鼓咚咚咚響了幾下,敲了初更二刻的點。按后世的算法,應是過了九點的樣子。若是在秦州,不論是城里城外,此時早就是一片黑了,看著星月光,聽著野貓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無一點人氣。但在不夜的東京城,現在才是剛剛開始熱鬧的時候。

甜水巷一帶是開封城東的鬧市區,別的不說,單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館,每天夜中都能招來數千名尋芳之客。更別提附近林立的酒樓、店鋪。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如潮涌,聲如鼎沸。悠悠樂聲自小甜水巷中飄出,絲竹如縷,不絕于耳。轉頭向巷內看了一看,就見著一盞盞燈籠高掛,門頭下,人影憧憧。就在這一瞥之間,就不斷有人擦身而過,急急的走進巷中。

不少嫖客們都是租了馬趕過來的,而初更時分,總是來的人多,去的人少,這讓韓岡租馬變得方便了許多。

騎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與租馬人說著閑話,一邊看著周圍熱鬧非凡的街市。吃飯的,逛街的,做小買賣的,滿眼皆是人群。

即便這些天來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東京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韓岡心中總忍不住一陣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東京城的,也不過是一些一線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為繁華的幾條街道。

抬起頭。天頂上,已經看厭了的天狼星還在閃爍著,只是被周圍的燈火壓得若隱若現。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還不如,完全消失無蹤。

天文地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依照此時的理論,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對應著地上的九州。想學習天文,必須了解地理。可韓岡地理學的水平極為出色,但天文學卻是連星星的名字都說不清。

這主要還是韓岡受到后世的影響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邊上的獵戶座,卻想不起來那顆紅色的亮星究竟是參宿二還是參宿四。僅僅是隱約記得,獵戶座中央三顆星組成的腰帶,被稱為福祿壽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國的星圖傳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臘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韓岡抬頭望著被燈火遮掩住的無盡蒼穹,這樣想著。

低下頭來,韓岡又回到現實中。自己的官身已經確定,但王韶那邊又出了問題,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千里外的秦鳳經略和兵馬副總管。

不過這事倒不難!

竇舜卿、李師中是瘋了,韓岡現在腦子里只有這個想法。

對于秦鳳經略司對河湟戰略下的絆子,韓岡雖早有所料,但也沒想到理由會如此荒謬。竇舜卿的做法實在太不聰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頃四十七畝的荒地,這不是瘋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萬頃荒田其實只有一頃,李師中的無恥和竇舜卿的愚蠢所編就的謊言,危言聳聽,駭人聽聞,欺君欺到這份上,王韶實在是萬死難辭其咎!但這樣的謊言根本騙不過明眼人,其實很容易戳穿,韓岡樂得看他們發瘋。

可韓岡也明白,謊言重復千遍也許成不了真理,但重復個三五遍就能給人洗腦了,關鍵是看誰在說。他這可是經驗之談,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有過。若是趙頊身邊的人異口同聲都這麼說,就別想大宋天子能洞燭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趙頊真的信了,王韶決沒有好下場,自己也要跟著倒霉。

不過只要趙頊耳邊的大合唱中有了一點雜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趙頊親自提拔起來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遞到趙頊面前,趙頊看好此策,才交給王安石的。趙頊本身,也是期待著王韶能夠成功。

從人性來講,皇帝不可能喜歡聽到有人說開拓河湟這項戰略的壞話。人總是聽到自己想聽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擊王韶的聲音中,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出現,那麼趙頊就會猶豫,便不會立刻作出決斷,肯定會再派親信去秦州確認。

這樣一來王韶便有了緩沖的時間,對于竇舜卿和李師中的謊言,他就可以從容的上章自辯。身為天子耳目,秦鳳走馬承受劉希奭必然被征詢意見,不出意外應該也會為王韶說句話。一旦兩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時間內便能吵出個結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來視事,此番風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顥和張戩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超越派系之爭,為王韶爭取一下時間。韓岡輕輕敲著馬鞍,指尖彈在皮革上,發出噠噠的聲響。租馬人識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輕抖馬韁,走到前面去領路。

韓岡對程顥和張戩的人品還算放心。以他這些天來對兩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們不會昧著良心去附和竇舜卿的說法。即便他們不會支持王韶,但秉著公心、執中而論卻沒有問題,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測量田地,讓事實可以說話。

說起來,反變法派雖然對均輸、青苗都是眾口一詞的反對。但實際上王安石的反對者們卻是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益之爭,一類則是理念之爭,並不能混而一談。

利益之爭,來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階層,主要是擁有大量產業的士大夫、宗室還有京中豪商。青苗貸傷了他們放貸的收入,又影響到他們兼並土地,均輸法讓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會的行首——無法再通過壟斷入京商路來謀利,所以他們對青苗法和均輸法皆深惡痛絕。

而理念之爭,就是那些真心認為與民爭利是不對的儒生們。他們認為與民爭利有失朝廷體面,青苗貸應該貸,可不該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這類人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有甚有名望。張戩和程顥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張載也是這般想的。

對于此,韓岡並不驚訝。張載是儒學宗師,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並有涉獵,但不代表他精于財計和治國。當年張載和眾弟子們還正兒八經的討論要如何恢復周時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並,韓岡的前身當時也在場,還聽得眉飛色舞。而程顥程頤雖然與張載學派有別,觀點相異,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頂禮膜拜,同樣想著要恢復井田。

韓岡幾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代了雖然復古制、從周禮,是每一個真正的儒門子弟畢生的心願——所謂‘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上古時一里之地九百畝,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無,平均分給八戶或九戶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勢,哪里有那麼多地皮再劃分給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隱田,平均賦稅已經很不錯了。

兩個派別雖然反對變法的理由不同,但針對的目標卻是一樣,故而同氣連枝,一起唱響反變法的大合唱。如張戩、程顥這般的理想主義者,看不透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紛爭,只知道為了自己的理念而沖殺在前。像他們這樣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為人甚正,沒人會懷疑他們是為自己的利益爭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們的話。而利益階層則是乘勢而為,站在后面掀起沖擊變法的一波波巨浪。

對韓岡來說,利益之爭是沒法調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彥博、呂公弼他們會為王安石所贊賞的河湟拓邊說好話,因為這件事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利益,反而會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相反地,張戩、程顥卻能用道理加以說服。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韓岡輕笑了起來,這個道理,聖人說得還真沒錯。

沒在路上耽擱,韓岡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驛館。

剛進門,驛丞迎了上來,一陣點頭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討好笑容:“韓官人回來啦?可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廚房一聲?”

韓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位城南驛中的主事,幾天來對自己雖然是恭謹沒錯,但從無今夜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從流內銓回來,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見他有何異樣。而看看周圍,坐在廳中的一眾官人們投過來的眼神,也是又羨又妒。

“可有人來訪?”韓岡只想到這個理由。

驛丞點點頭,遞過兩張名帖,“一個是王大參的,一個則是一位章老員外親自送來的。”

王大參?!韓岡心中一動,接過名帖一看,頭一張的書款果然是王安石。參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難怪城南驛的驛丞一臉的恭敬,左右賠著小心。

另一張則是章俞,看來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車隊終于到了東京。進京的官員多是住在城南驛,章俞能找過來也是理所當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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