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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04 AM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8-8 09:05 AM 編輯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下)

“路兄連續數科皆得發解入貢,才學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財可是耗用不小。”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區區阿堵物何足掛齒?”

“若這些稅吏也能如路兄這般便好了!”

被韓岡一提,路明一下憤怒起來,“晚生本想著能運點土產進京,好貼補一下盤纏。誰想到突然之間稅卡就變得那麼嚴。‘王何必曰利’,這分明就是與民爭利啊!”

路明的憤怒,韓岡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從骨頭里透出著窮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舉子,也不能被稱為老爺,除非能得中進士,不然便是一輩子的措大。

路明的堅持,韓岡則難以理解。他一次次重復的去京城考試,還要靠著販運來支持。這樣盲目的行動,最終什麼回報都不會有。韓岡對如此無謀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

屢考不中,實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難度比起進士試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補授文學、助教一類的學職,領著朝廷俸祿足以養家糊口。總比要抱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強得多。

別過山羊胡子,韓岡一行終于再次啟程,只是三人變成四人,多了個路明出來。

韓岡和劉仲武都是馭馬而行,連李小六也有匹馬騎著,而路明騎的僅僅是頭騾子。雖然原本的那頭老騾子已經在稅卡上被換了一匹健壯的大青騾,但騾子背著大捆的貨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來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韓岡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對象當然不是路明——便說道:“路兄若是不嫌韓岡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驛站,也可換乘了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點。”

路明一聽,當即滾下騾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難報。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韓岡聽得寒毛根根倒豎,如此奇人當真難得一見。他趕緊跳下馬,將路明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韓某哪里當得起!”

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抬著袖子擦著臉上不知何時擠出來的淚痕。

路明繪聲繪色的表演,韓岡心中暗贊。他其實本對這位免解貢生沒有什麼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順手幫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費之舉,幫一下又無妨。但現在看來,路明當真是個妙人。而且在韓岡想來,他既然是免解舉人。自然有過多次前往東京應舉的經驗。人頭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個向導。

一行重新上路,往著京兆府趕去。

一路上,路明拉著韓岡談詩說詞,費盡心力的想表現一番。只是這水平基本上是在陜西路貢生們的平均水準之下,韓岡聽著有些不耐,但猶裝出饒有興致地樣子。

而當韓岡把話題轉往軍事水利方向的時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話,連一邊的劉仲武都聽得搖頭。很快,路明自知肚里無貨,便又把話題轉回到詩詞歌賦。過了一陣,不知怎麼的又扯到了歷年進士科舉時的應試考題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參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極好的。晚生尚記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給這四個字毀了。從考場出來時,相熟的幾人互相一說,都是嘆息王介甫用錯了詞,連王介甫自己都搖頭。最后也沒錯,一個狀元就這麼飛掉了。”

胡扯!韓岡半點不信路明會是身臨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寫在殿試時的考卷上。因為這是周公旦教訓周成王的話——小子啊,朋黨害政,尤宜禁絕(少子慎其朋黨)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歡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拿著周公的話把自己當晚輩般教訓?雖然不會黜落,但還是從第一降到了第四。

這是殿試的考題,而路明若是能進殿試,就不可能落榜。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能進殿試,進士是當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決定名次高低罷了。路明哪有這個機會,他應該只是跟自已一樣,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

“晚生最遺憾的還是嘉佑二年那一科。當時是歐陽永叔主考,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孔子國即孔安國的注疏,晚生也是背過的,但在考場上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給漏了。”

‘這哪里叫虧?考官出的題眼都沒發現,明明白白的陷阱還踩進去,’韓岡在肚子里面腹誹著。‘疑’這個字是歐陽修故意漏的,出題人就是通過這種手段來測試考生對經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國給《尚書作的注解記不得,但原文總該背下來吧?‘罪疑唯輕,功疑唯重’不一樣都有個‘疑’字!

‘罪疑唯輕,功疑唯重’是出自《尚書•大禹謨里的一句,后面還有一句‘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體現了中國古代司法的仁厚寬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從無道理其實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滾瓜爛熟。孔安國的注疏不過是化用《尚書中的文字,最關鍵的‘疑’字並沒有改動,怎麼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長嘆,有著需要捶胸頓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時之誤,晚生便能夠跟蘇子瞻、曾子固曾鞏一科出來了。那一科,歐陽永叔任主考,厭于當時太學體的鉤章棘句,改崇古風,文章只以渾醇為上。浮薄之風一掃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蘇子瞻,蘇子由,曾子固,呂吉甫都是一時英杰。”

嘉佑二年的那一科進士,的確稱得上是群星薈萃,韓岡也知道。蘇氏兄弟不說,單是同為唐宋八大家的曾鞏,他一家四兄弟,連同兩個妹夫同時中了進士,這是大宋立國百多年里的獨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師張載,他的舉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顥,都是嘉佑二年的進士。另外,據說如今輔佐王安石訂立變法條例、被反變法派罵成大奸大惡的呂惠卿,也是在嘉佑二年考中進士。

“嘉佑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說得興起,他肚子的墨水還不如韓岡,但考試考多了,肚子里難免存著一堆見聞,“當年晚生入京應試,同科舉子中,以蘇子瞻、蘇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親二王,不讓兩人專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聲遠布。還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呂吉甫,最后是章子平首冠蓬山。

不過眾子之中,唯張子厚張載、程伯淳程顥得道學三昧,亦有傳人在側。張子厚還設了虎皮椅開講《易,文相公都過來捧場。但子厚的兩個表侄也來與辯經。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輟講,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說得口沫橫飛,而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先生通曉大道,爛熟經典,只是口舌之辯並非所長。‘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認輸過?”

程顥、程頤的確搗過張載的場子,雖然美其名曰辯經。張載第一次去考進士時,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滿關中,弟子環伺,他弟弟張戩都已經考上進士好幾年了。當時殿試剛剛結束,張載榜上有名,而瓊林苑的聞喜宴還沒開始,趁這個空閑,文彥博幫張載設虎皮椅與興國寺中,宣講易經要旨。而程顥、程頤與他一夜相談之后,張載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說,易學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們請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聲大振。

可張載並不是認輸,他當時便說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論是佛老之道,還是二程傳承自周敦頤的道學,張載都不認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觀,自己的‘道’,不會因為在易學上辯論失敗而動搖分毫——能當眾承認自己的不足,便足以體現出張載的自信。

路明臉上的笑容不變,接口道:“沒錯,以天地大道論,橫渠遠比程正夫說得更明白。程頤連進士都沒考上,怎麼能跟橫渠先生相比。”

韓岡為之乍舌。這位免解貢生的舌頭真是會轉彎,知道自己是張載的弟子,便不再用張子厚來稱呼,而是尊稱為橫渠和橫渠先生,變得夠快的。

只是他討好的言辭實在太過惡心,韓岡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幾聲,自行轉過話題,“路兄多次前往東京,在當地相熟的朋友應是不少才是。”

“說起來,晚生當年也的確在京城結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問,“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說得上話的。與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純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幾次寫信請晚生去秦州做事,說要薦晚生為官,信中還說‘明德不出,奈蒼生何’。可晚生總是想著考個正經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辭。”

韓岡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抿著嘴,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這一位當真是極品啊,拉著虎皮做大旗,這是標準的江湖聲口,君不見后世的一些騙子公司,總是在辦公室里,掛起一些與名人的合影紀念。

不過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閉塞,像路明這樣信口胡謅,照樣能騙到一群人。而韓岡自己,也是有著深切體會和經驗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頭來給自己墊腳,還是讓韓岡好氣又復好笑。

可路明並不懂看人臉色,兀自說的興高采烈。他歷經多次科舉,關于進士科的話題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來,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勝數,說上三天三夜也不帶重復。

見到韓岡被路明纏住,劉仲武也松了一口氣。再看著韓岡臉上時不時閃過的不耐煩的神情,心中大樂,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你韓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讓俺吃盡了苦頭,風水輪回轉,也該輪到你韓三了。’

注1:關于孺子其朋,現代人還有另外幾種解釋。不過這里只取孔安國的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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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06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天色陰沉了下來,正月十五的天空,泛著沉甸甸的鉛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卻在天地的交界處模糊起來。風也起了,不算凌冽,卻足夠寒冷,看起來要下雪的樣子。路就在腳下延伸,韓岡一行離著千年古都也越來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來常往于東京和關西之間,對道路熟悉得很。他騎在騾子上,指著南面偏東一點的方向,“再過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韓岡點了點頭,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個時辰便能走完,應該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城下。只是他低頭看著騎在騾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騾子腳力太差,耽擱了行程,他現在就應該住進長安城中的驛館里去了。

聽著路明的話,韓岡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點,讓路明的騾子追得有些吃力,一邊走,一邊不爽的叫喚著。

只是行不過一里,他們的速度又降了下來,騾子不叫喚了,但路明叫喚了起來,“怎麼啦!怎麼啦!出了甚事,怎麼堵起來了?”

就在他們前面,不知為何聚著一群人。七八輛車馬都停了下來,連同百來人,將通往長安的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官道兩側的田野中,積雪深厚超過三四尺,並不像官道上的積雪已經被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為路基的緣故,應該比周圍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現在卻仿佛陷在雪地中間。只要積雪未化,前路這麼一堵,想下了官道繞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稅卡一樣。

“怎麼回事?!”韓岡也納悶著,他和劉仲武驅馬上前,趕開了擋在前路的人群,把他們逼到官道邊。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擠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樣尖叫了起來。

“不是大蟲就好!”韓岡冷冷的說了一句。此時還沒有誕生環境保護這個詞匯,虎狼熊羆滿山亂跑,陜西靠近秦嶺的各處州縣,城里沒鉆進過老虎的屈指可數。韓岡家的下龍灣村,基本上隔個兩三年就會來只大蟲做客,路上看見老虎都不奇怪,何況是狼……

就是數目多了一點。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難以置信的聚集著二三十頭餓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許多皮肉的死馬。馬屍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壯的幾頭狼能擠到馬前,埋頭于馬屍之中,一條條的血肉被撕下來,嘎吱嘎吱的嚼碎骨頭的聲音聽著讓人牙酸。剩下的餓狼都在外圍不停的打著轉,眼睛瑩瑩透著綠光,不時的,有幾頭想擠進內圈分一杯羹,卻立刻被一爪子拍回來。

而那匹死馬脖子上,還系著韁繩,脫韁的車廂則在死馬邊上,被狼群圍在中央。狼群之外,還有五六輛與狼群中的那輛同樣形制的兩輪馬車,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十五六人的樣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的看著狼群中的馬車,想上前,卻又不敢,一直都在猶豫著。

“車里有人!”劉仲武一聲驚道。

“嗯!”韓岡點了點頭,他也看見了,也聽見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餓狼就圍著死馬和車廂打轉,總有幾頭不耐煩的想跳上車子。車廂門口的布簾抖個不停,而尖叫聲穿過布簾的阻隔,也隱隱約約的傳到了圍觀者們的耳中。

冬天覓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沒。平日里見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過三五頭一起出動,見到人往往遠遠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韓岡不論是在秦州,還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過幾次狼。比家養的狗要瘦弱許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們的兇悍。

但從來沒有一次,韓岡同時看到過這麼多狼。吃飯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夠分,不論是狼,還是人,其實都是一樣。如眼下一次聚集起這麼一大群餓狼,必然會有原因。

“這群畜生,都是給血引來的。”劉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釋了韓岡的疑問。

韓岡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雪地上有一長串血跡,血跡兩側還有一對已經模糊不清的車轍痕跡。這幾十頭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氣從四面八方吸引過來。那支車隊在狼群出現時沒有及早拋下受傷的馬匹,現在才會被圍住。

韓岡望著被狼群圍困的車廂搖了搖頭,眼下形勢並不妙。車廂里的人沒有及早棄車,是個最大的錯誤。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開始的幾匹孤狼絕不敢跟人斗。車中人下了車,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著馬屍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會有事。但時間一點點的拖下去,餓狼到得越來越多,這時候,已經變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況了。

而且隨著血腥氣飄散得越來越遠,一頭頭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瘦狼也不斷的從官道邊的野地里竄上來。僅僅是韓岡在這里等的片刻時間,狼群的數量又增加了三四頭。再拖下去,區區一匹死馬肯定不夠越來越多的餓狼食用。到時已經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會開始攻擊其他的馬匹和人類,那一支車隊說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韓官人,怎麼辦?”劉仲武問著韓岡的主意。雖然他是在向韓岡征求意見。但見他突然變得深沉起來的神色,韓岡心知就算自己反對,劉仲武也定會自行行動。

路明插話提議道:“還是趕緊回頭去方才經過的鎮子上找救兵,只要來了一隊人,包管把這些畜生都驅走。”

為了掩飾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議,並沒有實際的意義。劉仲武不給路明半點面子:“真的等我們把救兵找來,人都死干凈了。韓官人,你說怎麼辦?”他再次征詢著韓岡的意見。

“不就幾十頭狼嗎?它們又有吃的在旁邊,有什麼好怕的。”如果是群沒有食物的餓狼,韓岡不會去湊熱鬧,就算運氣好沒有自己陷下去,被咬傷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這群狼還有攻擊自己的閑心。韓岡把綁在鞍后的包裹丟給李小六,開始檢查自己的武器裝備。

劉仲武彈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鳴表明他的兩石長弓的狀態良好,“希望車里的是個美人,也不枉灑家一番辛苦。”他輕松的笑著說道。

劉仲武並不是個死板的悶葫蘆,其實也會說個笑話,人緣也很不錯。要不然他當日啟程往京城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多兄弟來給他餞行。

韓岡則一邊整頓裝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確認是否整齊,一邊還不忘給劉仲武潑了盆冷水:“決計不會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頭!”

“官人你能看到?!”劉仲武覺得自己的視力應該在韓岡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銳著稱的,能將百步外的人臉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見雪地里的白毛狐貍。而日日對著油燈讀書的措大,怎麼可能還有雙能看透車窗布簾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輛車里坐的是整個車隊的主人,而且還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韓岡抽出腰刀,查驗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麼知道的?”劉仲武小心翼翼的問著,難道韓岡能掐會算不成。若他真有這本事,日后還是要躲著他遠點走。

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韓岡最后拍了拍身子,發現沒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經準備完畢,他這才指著官道兩頭遠遠圍觀著的人眾,向劉仲武解釋道:“沒看到路兩頭圍了多少人嗎?若非只有車里的人才有權拿主意,車隊里的人早就該出來懸賞驅狼了。但他們主人不發話,下面的仆人誰敢越俎代庖?”

韓岡又回頭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鉛灰越發的黯淡了起來。他對劉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動手可就難說了。”

劉仲武哈哈大笑,“就等著官人里這句話!”

一聲喝斥,兩人同時提弓驅馬上前。隔著二十多步,把坐騎拉橫過來,在馬上張弓搭箭。韓岡和劉仲武的動作吸引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而車隊中的成員,也發出了低低的歡呼聲。路明驚得說不出話來,韓岡親口說過他是文官,怎麼膽子這般大的?

噌噌兩聲弦響,兩支長箭同時激射飛出。眾人正要歡呼,卻見劉仲武的一箭扎進了雪地里,箭尾全沒了進去,旁邊正埋首于馬屍肚子里的一頭餓狼,連頭都沒有抬上一下。而韓岡的一箭則更出色,奪的一聲,射到了馬車的車轅上。

“日他嘬鳥!”劉仲武搖頭罵了一句,他箭術並不差,但手指都凍得發僵,使不上勁,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馬上還難張弓,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韓岡身上。兩人又射了兩箭,便只看見箭矢亂飛,卻一頭狼也沒射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08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周圍的看客這時吹起了呼哨,一起嘲笑起來。本來看著兩名騎馬的漢子要出來救人,他們都興致高昂的期待著好戲,但劉仲武和韓岡的表現實在不上臺面。

“喂,走近去點啊!射個毛吶!”幾個好事的小子,在那里喊著。

被人喝著倒彩,劉仲武神色不為所動。他的性子是一貫的沉穩,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寶的看重。只不過這樣繼續射下去,卻也是浪費箭矢,他和韓岡身上帶的箭都不多,轉眼便會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對鐵簡,回頭向韓岡征詢意見。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收起弓。將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劉仲武便沖了出去。馬高狼矮,用鐵簡其實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氣勢便是不同。蹄聲響如重鼓,一連串的敲了過去。一人一馬在狼群中橫沖直撞,攔路的幾頭惡狼還沒有反應過來,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騮給撞飛。幾只倒霉的狼嗚嗚的在空中哀鳴,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后,也不敢再回頭,直接躲到一邊舔和諧補丁起傷口來。

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后面,被赤騮帶起的積雪,濺了他滿身滿臉。只是他看著赤騮的勇猛,不禁暗嘆,經過嚴格調教后的戰馬畢竟不同,不像他騎的驛馬,在狼群前猶猶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幾鞭子,又有赤騮在前沖鋒,怎麼也不敢往狼群里沖。

劉仲武一下沖散了狼群的圍困,出現在車邊,一聲大喝:“還不快點出來!”

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子隨即從車里鉆出來,穿的衣服像個官人模樣。劉仲武暗叫一聲晦氣,抬手用力把老頭拉上馬。老頭剛被扯上馬,原本被他的身子擋在后面的車廂里,便露出了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

白發紅顏,便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最好寫照,不知蘇軾嘲笑張先的這首詩,現在寫了沒有。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后面,自嘆運氣甚好,攤到了個美人。

“得罪了!”沖到馬車邊,韓岡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纖纖玉手,用力一扯,溫香軟玉便抱滿懷中。左手摟著美嬌和諧萬歲娘,雙腿一夾馬腹,便要跟著劉仲武沖出狼群的包圍。

劉仲武把老頭橫壓在馬鞍前,仿佛一個放倒的米袋,幾只被挑起兇性的惡狼,圍著劉仲武打轉。個個張牙舞爪,都試圖沖上來咬上幾口。只是劉仲武的馬好,不費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功夫,便向前沖到了另一邊的路口。

懷中的美人緊緊地抱著韓岡,豐盈的身體彈軟如綿,若在平常,韓岡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點,但身處群狼之中,卻恨不得早點解脫才好。他吃虧在驛馬膽怯無用,用力抖著韁繩,但驛馬原地轉了兩圈,硬是不肯動彈。一頭狼見到機會,張開大嘴,跳起來便咬。帶著口水的泛黃利齒直沖著韓岡的腳過來。

韓岡揮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沒用上力,但刀尖還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傷口雖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動物的要害。那頭狼落在地上,轉著圈子慘叫,血水順著毛流到了地上。周圍的餓狼嗅到血腥氣,變得更加騷動,除了仍埋頭于馬屍中的幾頭,其他二十條餓狼都眼冒綠光的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見鬼!韓岡苦笑,這下走不了了。也顧不得憐香惜玉,把懷里美人重新推廂里去。自家則一揮腰刀,作勢逼開群狼,帶著弓和箭,也從馬上跳到了車廂前面。在車廂門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驛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驛馬一聲慘嘶,連跳了幾下,反倒沖了出去。

“這畜生!”韓岡罵了一句。

不過下馬后,他的情況卻變好了。驛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餓狼給引走,馬和狼直沖著一群看客過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們的狼狽看得韓岡心花怒放。他用力將腰刀往車廂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並不射出去,卻大喝一聲:“劉仲武,射后面的!李小六,把馬帶好!”

劉仲武已經把救出來的老頭丟在地上,老頭的仆役方才沒派上半點用場,這時卻趕過來獻殷勤。老家伙保養的甚好,頭發雖然全白,卻是紅光滿面,透著富貴氣的肥肉把皺紋沖淡了不少。

劉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沖過來,他和韓岡都不敢下馬。但此時韓岡已經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韓岡的坐騎又把其中的一半帶到了車馬的對面,劉仲武便可以安心的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準了將箭射出。

“中!”

弓弦響過,從劉仲武的弓上飛出的長箭,將一只瘦狼射了個對穿,箭矢上的余勢不減,把穿在箭上的獵物在雪地上茲茲得帶出老遠。方才熱過身,劉仲武的箭技終于回到該有的水平,兩石出頭的重弓雖比不上號稱神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劉昌祚所用,但也是軍中頂兒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聲叫,另一頭狼也被慣足力道的利箭帶得飛起。

“中!”

“中!”

“中!”

“中!”

劉仲武一喝一箭,喝聲聲震四野。弓弦聲一聲緊追一聲,一頭頭餓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帶起。方才丟掉的臉面,被他現在出眾的表現所挽回了。轉眼之間,圍在韓岡附近的餓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韓岡手執弓箭,不動如山。他並不是不會射,他前段時間從王舜臣那里學過幾手箭術,連珠射也能一口氣射出四箭,盡管準頭還不夠,但近距離的射擊如狼這般大小的目標,也不至于失手到哪里去。

但韓岡無意表現自己的勇武,他將弓箭半張,一對鋒利如刀的眼神與面前的幾頭狼對瞪著,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獸時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法。而他面前的幾頭餓狼,喉中狺狺作聲,齜牙咧嘴的盡是威嚇,一時卻也不敢上前。

兩方對峙著,劉仲武便很順利的從后面清理起狼群。看著餓狼數目越來越少,韓岡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劉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溫暖的觸感這次從背后傳來,豐盈又充滿彈性。不知是不是因為膽怯,車中的那位美人從后貼上韓岡的身體。前面是群狼環伺,后面則是佳人相擁,韓岡一時間,卻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覺。

“中!”

劉仲武奮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頭餓狼的腰桿。嗷嗷的慘叫聲中,狼群終于被驅散,紛紛逃離官道,奔向周圍的雪原。韓岡一見,連忙一把拉著車中的美人,帶著她離開車廂。狼群只是暫時離開,只要死馬還沒有被啃完,它們肯定還會再回來。

劉仲武拎著弓迎過來,“韓官人,沒事吧?”

韓岡放開拉著美女的手,對劉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術果然出色,看來到了殿前,必然穩占鰲頭。”

“承蒙官人吉言。”劉仲武方才好好的表現了一番,興頭正高,雖然看起來還是沉靜穩重的模樣,但飛揚的雙眉,微翹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里的興奮,“不過還是不如官人好膽量,站在狼群之前,臉色也不變一下。難怪不到二十,就能當上官人。”

韓岡和劉仲武兩個人互相吹捧著,哈哈哈的說著廢話。被韓岡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邊,話聲入耳,不由得驚訝的瞪大了一雙美目。本以為是路過的尋常武夫,但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員和一個要去殿前演武的準官員。

“老夫章俞,多謝兩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來的老頭看到危險過去,被著名家丁攙扶過來道謝。那女子連忙離開韓岡,乖巧的走到章俞身邊。扶著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章俞臉色便是一變。

“原來是兩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鄭重了幾分,“老朽出行不順,險陷狼口。多虧兩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脫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權請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禮,再論其余。”

章俞匆匆的經過了一番打理,已經不同于方才的狼狽,看起來很有一番氣度,不似普通的鄉紳。雖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虛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輕時必然是個風流郎君。而他的言辭,也是文人的聲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讓韓岡覺得很陌生,應該並非西北一帶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時擠到了韓岡的身后,低聲的說道。而在他身后,李小六正牽著幾匹馬,韓岡的驛馬也被他捉回來拽著。那匹馬膽小如鼠,可被十幾匹狼追著跑了一圈,卻連塊皮都沒破。

‘福建人怎麼跑到了陜西,聽這章俞的說話,好像也不是來此任職的官員。’疑惑一閃即逝,韓岡很放棄了猜測,反正跟他無關。他上前扶起章俞:“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既然老員外無恙,韓某還要趕路,就不作陪了,還請勿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08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忙叫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為官,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報豈是君子所為,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脫的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望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為韓岡的灑脫和豪爽深深的感嘆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仆人們,氣便不打一處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為什麼?”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動,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刮著臉,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發的陰沉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蕩,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麼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官身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身份的,聽他最后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官,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官。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官人做得不差。這章俞並不是什麼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嘴,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的巴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根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色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為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里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透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麼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韁繩,當先沖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才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為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成功幾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入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墻,也終于地平線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盡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里的樣子,官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鋪。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占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于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墻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的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匯聚,將低沉的云層映成了紅色,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為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游,小孩子手上提著各色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身后。韓岡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涌涌,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才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內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為坊廓戶——為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彩燈組成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粉,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柔的雪意,並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光在雪霧中散射,空氣中都閃著柔柔的黃光,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里並沒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麼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情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秦州地處邊境,平時便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望四周,卻有一股煢煢孓立的淡漠涌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交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盡管時有動蕩,邊境更是沒少過戰亂,但國家內部還是保持著大體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內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光。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后……也許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閑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是更為富足,更為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為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並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蕩蕩的從鉛色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抬眼遠望,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里看得黃歷,卻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歷。

笑聲里,他用力一抖韁繩。馬身一動,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和諧和諧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官員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仿佛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陜西的官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占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身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官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官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為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嘗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的被人占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貼著窗子,坐了三人。身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身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體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14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著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著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抬眼問道:“他怎麼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后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于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來,開口問著。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著。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謚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著,“他的高官厚祿怎麼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著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后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歷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里想著,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吶。嘉佑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著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著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麼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后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麼樣的人?”劉仲武順著話頭問著。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的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后,他從郇公宅邸里翻墻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心里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里嘴干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著筷子一根根的拈著碟子里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于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著:“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麼?”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新年好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后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麼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著,他正等著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

只是韓岡的話出口遲了一步。鄰桌的那位背著身坐的漢子突然間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鈴桄榔的碗碟響聲中,他跳將起來,轉過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將滿臉興奮的路明一把揪起。

這是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高大雄壯的身材,卻透著文翰之氣,同時擁有的文秀和英武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只是年輕人的斯文秀氣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見頭一低,壓著比他矮半個頭的路明,眼對著眼,鼻子貼著鼻子,惡狠狠質問道:“你敢說橫渠先生無德無恥?!”

‘原來如此!’

韓岡頓時恍然。難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覺得心里不舒服,原來是跟他老師的姓、字同音!不過張載表字子厚,是出自于‘厚德載物’一詞,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單純的惇厚惇是敦的異體字而已,正如章狀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時人的名字,都是有著聯系。劉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備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于論語中的‘明明德’;而韓岡他本人,名字則是取自‘玉出昆岡’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來,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一對閃爍著殺機、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便出現在眼前兩寸。一雙大手,如鐵鉗般將路明的衣領扯緊,把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橫渠先生?誰說他了!’路明缺氧的頭腦轉動不靈,話也說不出來。極近的距離上,盯上來的一對眼睛,恐怖處堪比虎狼。嚇得他渾身無力,身子軟軟的向下墜去。

劉仲武這時站起身,不過聽著這漢子是為橫渠先生出頭,便沒出手幫路明一把,而是將視線轉到韓岡身上。

韓岡也站了起來:“這位兄臺,我這位同伴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得絕不是橫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異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長之章。否則在下也不會容許他……他說下去……”韓岡的聲音突然慢了下來。外罩儒士襕衫,卻有著一副武將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帶著斯文的英俊青年,讓他覺得很眼熟。他盯著年輕人仔細看了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可是種彝叔?”

聽著韓岡解釋,說得並不是張橫渠,情知是誤會,種建中便已經訕訕的放下手來。卻又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表字,立刻聞聲轉頭。他瞅著韓岡,也覺得眼熟,在張載門下經常見的,就是名字一時間叫不出來。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天后才一臉驚喜的叫道:“真是難得!當真久違了!”

種建中話里的尷尬,韓岡哪能聽不出來,當即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記得我的名字嗎?”

種建中哈哈哈的干笑了幾聲,他要是能記得就不會那麼尷尬了,直言道:“不瞞兄臺……委實不記得了。”

韓岡微笑著自我介紹:“姓韓名岡,草字玉昆的便是。”

種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額,得韓岡提醒,他終于想了起來:“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時,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獨占鰲頭。”韓岡微笑而答。

韓岡灑脫直率的談吐讓種建中大生好感。如關西快刀般挺秀的雙眉,配上一對淵深難測的眸子,淺淡的笑容中浸透著的自信,則讓種建中心下納罕,如此人物在身邊兩年,自家怎會沒留在心上?正想著,身邊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方才同坐在桌邊的自家叔伯兄弟種樸。

“十七哥?怎麼了?”種建中奇怪的問道。

“在下種樸,見過韓兄。”有著同一個祖父,種樸的相貌與種建中很幾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膚也讓他多了點狂野,他在韓岡面前行禮:“王大前些日子來信,里面說了不少關于韓兄的事情,沒口子的稱贊。種樸本是不信,但現在一見,卻果然並無一句虛言。”

種建中問著:“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邊的那個王舜臣?”

種樸點了點頭,看著韓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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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韓岡抱拳回禮:“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歷經艱險,乃是刎頸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誇贊過頭了一點。”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謙了。”種建中很親熱拍著韓岡到肩膀,重復著,“玉昆你實在太自謙了!”

種建中看看與韓岡一桌的同伴,路明仍驚魂未定,種建中過去拱拱手,“兄臺,方才對不住了。”又沖劉仲武一抱拳,打了個招呼。回頭來對韓岡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師,我們同門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難得一見。難得相見啊……不如拼作一桌坐著談吧。”

“那是最好!”韓岡很干脆的點頭。喚來驛卒,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個人便坐在了一起。

種建中向韓岡介紹著與他一起的中年人:“這是小弟四伯,正任著慶州東路監押,如今緣邊無事,便告了假出來。”

種建中的四伯與種建中和種樸都有著幾分相似,就是氣勢更加沉穩,韓岡行了一禮:“韓岡見過種監押。”

種四則拱手相回,吐出兩個字:“種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來種詠比起李信還要沉默寡言。

種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韓岡行的禮節比他四伯種詠要更重一點,這是也許因為韓岡與自己是同學,但說話卻不是晚輩見長輩的口吻,而且韓岡還在驛館里占一張桌子。難道他已經得了官身?!種建中壓下心中驚異,試探的問著:“不知玉昆今次來京兆府,所為何事?”

韓岡直言道:“從秦州來的,準備進京去。”

“趕考?”種樸話剛出口便搖搖頭,“這時候趕考早遲了。”

韓岡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內銓應個卯。”他淡然說著,“新近受了秦鳳路的王機宜薦舉,在經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測中的一樣,韓岡竟然已經得到了官職,種建中驚訝之余,也為韓岡感到高興。他斟了滿酒,向韓岡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薦入官,實在是羨煞我等!”

韓岡舉起杯:“不敢當,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后必能后來居上,名位當遠在小弟之上。”

兩人對飲了一杯,一同坐下。韓岡問道:“彝叔你呢,來京兆府又是何事?”

“剛從南山老宅回來。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幾個叔伯都從外地回來了,昨天才剛剛散掉。”

“那前些日子,緣邊幾路的名將豈不是少了一半?”韓岡半開玩笑的恭維了一句。

“玉昆說笑了。”種建中和種樸哈哈大笑,連有些嚴肅的種詠,也免不了臉上帶起了一絲笑意。

種世衡兒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勞也多,他的八個兒子都受了蔭補,分散在陜西各地為官。

如今在關西,種家將威名赫赫。最響亮的,便是奪占綏德,如今正在前線參與橫山戰略的種諤種五郎。而鄜延種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種詁少年時不肯為官,把蔭封都推給了兄弟,寧可學著叔祖隱君種放的樣兒,隱居在終南山中,時稱小隱君,后來因為一樁種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種診,此時則是環州知州。

綏德是邊塞,原州是邊塞,環州也是邊塞。種諤在鄜延、種詁在涇原、種診在環慶,種家兄弟中名氣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對抗西夏的最前線上奮戰,故而時稱三種。

種詠的功績名氣皆差了一等,但也是慶州東路監押,還是瀕臨前沿。至于其他三個種家兄弟,也一樣是領兵在外。鄜延種家,在關西將門中,算是穩坐在頭把交椅上,遠遠壓倒曲、姚、田等其他將門世家。

“不過綏德那里最近走得開嗎?”韓岡問著,“不是聽說最近西賊在那里又有什麼大動作了?”

種建中瞇起眼睛,笑道:“玉昆你這是代秦鳳路的王機宜問的?”

“河湟那邊的事連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陜西,橫山要打,河湟那里也要打,怎麼會不知道?”種建中笑著解釋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帳下學著做事,也算是歷練一下。”笑聲一收,臉色也微沉了下來,“就是最近清閑了許多。”

“是因為郭宣徽?”郭逵與種諤的恩怨,在關西從來不是秘密,或者說官場上的糾葛,永遠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種建中只提王韶,卻不提李師中,擺明了對秦鳳官場同樣也了解甚深。

“還是叫他郭太尉吧。”種樸不爽的心情比種建中還要明顯。種十九只是種諤的侄兒,而種十七可是種諤的親兒子。

韓岡聽著生疑,按民間習慣,高級將領都能尊稱一下太尉。但在官場上,便不會如此。

“難道郭仲通又升官了?”問出口的是路明,他並不像韓岡那般說起話來都要思前想后,想問便直接問起來。

種樸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劉昌祚,方才光顧著跟韓岡說話,卻忘了問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聲不是:“方才失禮了。還沒問過二位的高姓大名。”

劉仲武和路明連忙起身。鄜延種家威震關西,兩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幾杯酒,一番紛擾后又重新坐了下來。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話題:“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過陜西宣撫,做過樞密院同簽書,做過宣徽南院使,還有個檢校太保的銜頭,在大宋百萬軍中,算是頭一號的人物。再升官,還能升到哪里?

“升做檢校太尉!所以現在是郭太尉了!”種樸悻悻然的說著,檢校官十九階,都是給高官的榮譽加銜,而檢校太尉是第二階,上面只剩檢校太師一職,比起檢校太保要高兩階,標準的加官晉爵,“天子甚至頒下手詔,‘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天子下手詔嘉獎,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譽。韓岡問道:“是因為看透了西賊打算用塞門、安遠二廢寨交換綏德的陰謀?”

“還有隱了詔書,沒有讓綏德城被火給燒了。”種建中很直爽,不會因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綏德之事上的功勞。

種諤奉密旨興兵奪取綏德,惹怒了執掌兵事的樞密院。種諤本人被貶斥隨州,而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遷。樞密使文彥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輿論,以綏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為由,蠱惑趙頊下詔焚毀綏德。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子密旨侵犯了樞密院的職權,文彥博無法攻擊天子,便只能打壓種諤。燒了綏德城,種諤便是勞而無功,天子趙頊則是小小的丟了把臉,吃過教訓后,想必不會他不會再繞過樞密院,而給前方將領頒下密旨。

但郭逵此時正好調任鄜延,詔書到了他這邊,便傳遞不下去了。郭逵將詔書藏起,反而上書力諫絕不可放棄綏德城。比起樞密院中如文彥博這樣最擅勾心斗角的文臣,宿將郭逵對綏德的評價當然更為有力,趙頊追回詔書,綏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韓岡嘆著:“加官晉爵,又得天子手詔,郭太尉當真是炙手可熱。”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無立足之地。”種詠則憂心沖沖的說著。

而停了一陣,種建中心情卻變好了不少,笑著說道:“玉昆,別幸災樂禍。郭仲通可不止升個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韓岡聽著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靜難軍節度留后,標準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級,就只剩從二品的節度使一階注1。但節度使一般是退職的宰相,或是親近的宗室、外戚才能獲得的位置。武將一般得等到死后追贈或是致仕加賞才會又機會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讓世人無話可說的戰功,譬如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的狄青那般,而郭逵還不夠資格。

就像州縣有望緊上中下之分,節度軍額也有高下之別。比如北宋幾十個節度軍額中,最高位的是歸德軍,過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當然,這個軍額絕不會給人,因為這是太祖趙匡曾經的位置,而大宋國號也是來自于此,應天府之名同樣來自于此。

而郭逵的靜難軍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並不是重要的節度軍額。為了酬獎郭逵的功勞,將他的靜難軍節度留后移到位置更高的節度軍額也是應該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階是節度使,第二階是節度留后,前者是從二品,后者是正四品,但兩者之間,被沒有正三品、從三品這兩個品階的官職,而節度使往上,也沒有正一品,從一品兩階官職。節度留后往下,便跳過從四品,為正五品的觀察使。再下,是皆為從五品的防御使、團練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諸使號為貴官,同一朝中,領軍武將能得到貴官的,只有屈指可數的數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15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只是看著種建中的表情,韓岡心中有了點不好的感覺:“該不會是雄武軍吧?”

種建中哈哈贊道:“玉昆果然才智過人。”

這個‘果然’可不好。韓岡臉色雖沒什麼變化,腦仁子卻疼了起來。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遷雄武軍節度留后。

秦州的軍額便是雄武軍,像韓岡的舉主吳衍,就是雄武軍節度判官。雖然本官與實職差遣無關——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趙頊連個兒子還沒有呢。吳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應該不會來秦州。

照理說是如此,可有個萬一呢?萬一郭逵轉任雄武軍節度留后是朝中給出的一個信號,那就讓人頭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經驗。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大權獨攬。在鄜延,種諤被他擠兌。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還有站的地方嗎?要知道王韶與李師中、向寶兩人合不來,便是因為權力之爭。郭逵在關西在軍中的威望遠在李師中和向寶之上。他來秦州任職,開拓河湟的戰略應該還會繼續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會先被踢到一邊。

韓岡和種建中對視一眼,一齊苦笑,誰都別說誰了,一個郭逵就讓兩家頭疼得都要裂開來,運都倒在一個人身上。

“對了,”說到綏德城,韓岡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山羊胡子,以及從這位老稅吏口中所聽到的消息,“不知幾位聽沒聽說過,轉運司陳副使下令陜西全境稅卡加強稅檢,即便擁有官身,也不得私帶商貨過關。”

種詠和種建中聽后頓時陷入深思,陳繹的做法反常得讓他們難以置信,而種樸卻沒有考慮太多,直接搖頭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陳副使什麼時候有這個膽子了?”

“說是因為提供給綏德城的錢糧不足,必須要加強征收。”韓岡將陳繹的理由平平實實的說出口,等著種家三人的反應。

砰的一聲響,種樸當先拍案而起,雙目圓瞪,怒發沖冠。他厲聲叫道:“他竟敢這麼說?!”

“竟有此事?!”種詠也一樣吃驚,再次重復追問著,“可是確有其事?!”

“小侄區區一個從九品,編排轉運副使作甚!?”韓岡反問道。他是秦州官員,鄜延路的問題根本與他無關,陳繹的小動作也擾不到秦鳳去,他相信這一點種詠能想得明白。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路明陰陰的在旁插了一句,盡力表現自己的存在。

種建中狠狠地一錘桌子,“這是驅虎吞狼之計!”

陳繹的用意,不但種建中想得通透,連種詠和種樸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動人心來干擾綏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終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為綏德城提供足夠的錢糧。

種建中又憤憤不平的繼續說道:“難怪陳繹下令不得在環州、慶州這些緣邊軍州發放青苗貸,還說要留常平倉物,準備緩急支用,原來是為了演得更像一點。”

“王相公豈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問道。

韓岡為他解惑:“陳繹正是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這麼做的。”

陳繹越是用常平倉為借口不肯散財散物,越是用錢糧不足為理由停止發放青苗貸,便越是顯得他加強征稅的正確性,也更理直氣壯地去卡綏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綏德虛耗錢糧為借口,停止發放青苗貸,又要留用本該用于青苗貸放貸業務的常平倉儲備,等于是用王安石的左他的右手——頒布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導綏德戰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許可以讓王安石找不到任何處辦他的借口。

陳繹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極點,不愧是長于刑名的官員。若是在提點刑獄衙門,他的表現肯定要比轉運司要強。韓岡很佩服陳繹,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計策都有個適用的范圍,若是以力破之,直接辦了陳繹,那是什麼謀算都沒有用。

空氣凝重,幾人默默地坐著,氣氛沉凝的仿佛是在為人守靈。種家叔侄三人都是緊皺眉頭,韓岡和路明都擠出同樣的表情陪著他們,也就劉仲武,看起來顯得很輕松。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煩心事了。”種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將束縛著自己,使得自己難以施展的絆索全數掃開。要想對付陳繹,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憑著他們幾個,什麼辦法也沒有。“對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還碰到了誰?”

“沒頭沒腦,我怎麼可能知道。”韓岡看著就他和種建中在說話,其他幾人都在便聽便喝,便拿起酒壺站起來,給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韓岡放下酒壺,坐了下來。種建中的話,讓他有些遺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師雄游景叔算是韓岡和種建中的師兄了,在張載的諸多弟子中,游師雄的才能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以經義大道論,橫渠門下,以藍田呂氏兄弟——呂大臨、呂大鈞、呂大忠——三人為最,而以兵事論,則是以游師雄為首。

種建中年紀尚幼,但將門子弟在兵學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覷。至于韓岡,留給眾同學的印象,卻是箭術還不錯,但刻苦過了頭的書呆子一個。誰想到他如今已經被薦為官身,現在正要入京遞上家狀?

不過游師雄並不只是長于兵事,文學一樣出色,早早的便考上了進士,是治平二年的龍飛榜出身注1,讓張載的一眾弟子甚為羨慕。而在張載的弟子中,藍田呂氏兄弟里的呂大忠、呂大鈞皆是進士及第。呂大忠中進士比張載還早,呂大鈞則與張載同科,即便這樣,他們依然敬張載如師長。

游師雄如今在,名望在外,張載的弟子們當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種建中和韓岡這樣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聽說游景叔時,他應是在儀州任司戶參軍,現在到了京兆,是調還是升?”

“什麼升、調?”種建中搖了搖頭,“他是武功人今陜西武功縣。今次是到轉運司述職,順便返鄉省親的。”

“人走了沒有?”韓岡急著追問。

對于如游師雄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師兄,韓岡自然很有興趣結交一番。后世講究四大鐵,此時也講究著同鄉、同年、同門,與同為橫渠弟子的同門兄弟拉好關系,自己的根基也便會更加穩固。

“今天清早便回儀州了,就在道邊匆匆說了幾句。”種建中有些遺憾,游師雄進士中得早,跟他和韓岡這樣的小師弟只有幾面之緣,沒能深交,今次巧遇,卻又是一敘而別,“說起來,游景叔已歷三考,磨勘也過了,大概明年便要轉任。若是調出關西,再見可就難了。”

種詠一起嘆了口氣,他年紀即長,亦久歷世情,對此感觸更深。此時便是如此,見面難,再見更難。道左一別,再聽聞時,也許已是陰陽重隔。

韓岡卻是笑著,灑然道:“何必做小兒女態!酒在杯中,人在眼前。與其長嘆,不如醉飲!”

“說得好!”種樸拍手笑道。

韓岡幾句,豪爽無比,正合種樸脾氣。他站起來舉杯邀約,眾人便轟然和應,一番痛飲,賓主盡歡。

種建中與韓岡同學兩年,關系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談,只覺得與韓岡意氣相投,人物風采為生平僅見。酒后席散,種建中和種樸便硬拉著韓岡去秉燭夜談。

直至次日清晨,談天說地了一夜的韓岡,方被種建中兄弟倆給送了出來。韓岡的才學見識皆是一流,縱然無法像當日對王厚那般借勢縱論,使人五體投地,但已經足以讓種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間廂房的房門都是大開著,無論劉仲武還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這時已經起來,韓岡走進房門,吩咐一聲,他便端來了梳洗用具。

拿著滾熱的手巾擦著臉,韓岡順手指了指隔鄰,問道:“劉官人和路學究呢?”

李小六回道:“劉官人一大早去馬廄照看他的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厲害。路學究則牽著他的騾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麼。”

韓岡隨口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路明的騾子本是昨日那位倒運的胖蜀商的,還附帶著一駝價值不菲的貨物,路明從邠州帶來的土產別看多,卻賣不上價,邠州的名產只有一個——就是田家泥人,一對能值十貫有余。除此之外,並沒值錢的東西。要不然,路明的那頭老騾子的背上,貨物也不會堆成一座山。

而從蜀商那里弄來的貨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確定是蜀地特產的綢緞。蜀錦貴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絹羅,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貫。只是如今關西稅卡森嚴,韓岡又答應帶他一起上京,騾子不可能跟得上驛馬的速度,干脆全賣出去換成盤纏。對于路明的想法,韓岡很清楚。

劉仲武的馬蹄子,韓岡則沒興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預計中應該到的人,怎麼還沒消息?

韓岡正想著,這時房門被敲響,李小六過去打開門,一名驛卒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雙手遞上一張名帖,道:“外面有個老員外要求見兩位韓、劉兩位官人。”

韓岡接過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終于來了。”抬頭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請來。”

李小六應了聲便要出去,轉身前順勢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的寫著一排小字,其中字體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龍飛榜:新皇帝登基后第一次開科取士,便稱為龍飛榜。宋英宗趙曙登基后第一次開科,就是在治平二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09:15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一)

在京兆府度過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來訪,雖然並沒有時間加以深談,但已足以讓章俞將韓岡和劉仲武兩人的名字銘記在心。別而后遇,韓岡的這一番做作,給人留下印象其實更為深刻,章俞的態度也便更為殷勤。

章俞邀請韓岡他們一起同去京師,只是由于行程的速度實在差得太遠,兩邊還是無法同行。章俞又要贈錢贈物,但反應過來的劉仲武不待韓岡提點,也是自覺自願的推拒所有的贈禮,這讓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幾乎是強逼著韓岡和劉仲武答應,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別。

“多謝韓官人。”回想起韓岡昨天說過的的話,劉仲武才深切的體會到韓岡的先見之明。他的道謝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韓岡呵呵的笑了笑,很親近的拍拍劉仲武的肩膀,“無妨,勿須在意。”

別過章俞,又被種家叔侄送出城門,韓岡一行繼續啟程。接下來一路,便是無驚無險,經過三百里潼關道,很順利的抵達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陽。大宋西京,歷史不遜長安,比起長安又更為繁華,甚至還有宮殿樓宇,不過韓岡他們也無暇游歷。在驛館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陽出發。四名騎手在中原大地的廣闊平原上疾馳,數日之后,韓岡一行,終于來到了開封不遠處的八角鎮今開封八店村上。

離著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時天色已晚,日頭已經壓在地平線上。即便現在以最快速度從八角鎮往開封城去,也來不及趕在城門關閉前抵達城下。無如奈何,韓岡他們也只能在八角鎮住上一夜,等明日再進城。

八角鎮內並沒有驛館,韓岡一行便隨便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干凈的腳店住下——世間的習俗,通過官府準許可以自行釀酒的酒樓,稱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棧,則稱為腳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鎮,就只有腳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劉仲武便一頭鉆進馬廄里照料他的愛馬——一匹好馬價值千金,劉仲武走了狗屎運才弄到的這匹河西良駒生了病,他簡直比死了老子娘還要傷心。韓岡將行裝安頓下來,過來找他,就見著劉仲武哭喪著臉,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藥膏,要往赤騮的蹄子上抹。

劉仲武的赤騮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殼都磨掉了許多。前兩天就已經有些跑不動了,在后面拖著,害得韓岡他們每天都是將將好才趕到驛館中。

北宋還沒有發明馬蹄鐵——至少韓岡還沒有見過,赤騮的四條腿下面也沒有安裝——長距離的行動對戰馬四蹄蹄殼損耗很大,而在南方濕熱的地方之所以難以養馬,也是因為濕氣容易傷了馬蹄。

而韓岡知道什麼是馬蹄鐵,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準,按照要求打造幾個急就章的蹄鐵,釘上去也許不容易,但烙上馬掌去卻不難。如果韓岡前兩天就告訴過劉仲武,在一路過來的鐵匠鋪中,連夜打上幾對,說不定今天就不會來不及趕到京師,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向劉仲武透露半個字。

就像馬鞍和硬質馬鐙對騎兵的意義一樣,馬蹄鐵也是能大大增強騎兵的戰斗力。在還沒有出現馬鐙、馬鞍的漢代,手持重弩的漢軍,可以以一當五的擊敗匈奴騎兵。而在群雄紛爭的漢末,漢人照樣能把北方的烏桓騎兵追著打。可到了出現了金屬馬鐙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漢人之間的戰力對比漸漸顛倒過來。

當然,韓岡不會因為這個原因便放棄推廣馬蹄鐵的使用。這樣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紀,西方應該已經出現了馬蹄鐵。如此有用的裝具,遲早都會在東方流傳起來。要想戰勝敵人,不是將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繼續創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韓岡的想法只是不想讓馬蹄鐵提前泄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職,開始輔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時再放出來,由此掙到的軍功,可比劉仲武的一點驚嘆有力的得多。

韓岡在馬廄外面看了看劉仲武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微覺歉然,覺得這時候還是不進去找他的為好。轉回店中,路明走了過來:“韓官人,現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鎮中的西太一宮。雖然那里沒有什麼古物,但宮中的幾株老梅還是值得一觀。”

再過十天省試便要開始了,而路明卻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路明連佛腳都不肯抱一下,連復習都不作,真當自己是章惇那種想考進士就能考進士的奢遮人物了?韓岡暗自搖著頭,對路明考中進士的機會又看低了幾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將開始的考試,韓岡也沒有替他擔心的道理。左右無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會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說的西太一宮而去。

鎮外不遠處的西蘇村頭便是西太一宮,于此相對的還有一座中太一宮,位于開封城中東南隅。為熙寧初年修建,最近剛剛落成,祭告時還死了一個三司副使,說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竅流血而死——韓岡卻想不明白,為什麼三年未至京師的路明能知道這麼多。

兩座太一宮,其實就是祭祀東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記有云:‘天神貴者太一’,是為天帝別名。屈原所著的楚辭《九歌中也有《東皇太一一篇,在中國的神仙譜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並不旺盛,還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來的神靈。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大略便是如此。

盡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宮畢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觀,比韓岡老家的李廣廟要大得多。但是在宮內灑掃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幾個,由一個領著朝廷俸祿的廟祝管理。而韓岡從王厚和路明這里都聽說過,朝廷中還有一類名為提舉宮觀的官職,專門用來安置貶斥或是求退的官員,類似于官場中的養老院,后世政協一類的地方。

這座宮觀既然是隸屬于官,當然也講究著門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幾棟之多。主殿高達四五丈,單是露在外面的幾根立柱就比兩人合抱還粗。

“西太一宮這主殿雖然不大,裝飾又乏華彩,可卻是當年預都料親自監造,堅實無比。當日主殿架梁,預都料親自把大梁放正,他從殿上下來,直說除非火焚地震,否則此殿千年不壞!幾十年來,此殿數遇雷擊,卻當真一點事也沒有。”

路明介紹起來,言辭引人入勝,像個標準的的地陪導游。不過他口中說的預都料,韓岡則是一頭霧水,便向他詢問。

路明解釋道:“就是都料匠預浩,國朝以來木工第一人,號為當時魯班。如今有三卷《木經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為法度。”他指著東面的開封城,“開封城里的開寶寺塔便是預都料所親造,塔初成時,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問罪,預浩則道:‘京師平地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

“預浩?”韓岡念著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若傳言是真的,還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聽得有趣,便問著:“那開寶寺塔現在呢?正了沒有?”

“如今七八十年過去了,當真是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劃著,“直直向上,一點也不偏。預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師里面卻多了一層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不知再過七八十年,開寶寺塔會不會向東南面倒!”

韓岡聽得哈哈一笑,路明這包袱抖得當真有趣。

路明陪著韓岡笑了一陣,繼續道:“預都料只有一女,據說已得其親傳,技藝不輸乃父。有傳言說《木經三卷,其實是出自她手。”

韓岡腳步頓了一下,他終于記起在哪里聽說過預浩這個名字。這不是他上學時出現在課本中里的那位預浩嗎?節選自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當時自己還是背了下來的。想不到預浩不但在吳越國修過塔,在開封府也一樣修過塔。能名傳千古,能力當然不差。

談笑間,兩人走進主殿中。東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裝飾得金碧輝煌。只是一張富態的圓臉下留著三縷胡須,這相貌卻與韓岡見過的其他神像,如同一個模子映出來。

站在香案前,兩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來行禮。瘦瘦高高的廟祝站在一旁,等著兩人的隨禮。

“東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駕前……”路明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而韓岡雖也跪了一跪,卻是在四處張望。的確如路明方才所說,殿內沒有什麼裝飾,至于建筑結構,韓岡毫無了解,也看不出預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47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二)

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身后,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入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里供著,怎麼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里,兩位賢人怎麼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的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身為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干凈。土石無知,豈能干系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少拜過二聖廟,也沒少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射,石頭都能射進去。可出行遠游,卻決不能拜他。”

“為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干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里。暗地里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望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麼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少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佑二年那一科,歐陽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的便給人占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的吟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里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吟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游人習以為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后,操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熟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后兩句吟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動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情。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

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身邊近處完成,韓岡走進歷史的感覺忽然間又深了一層。原來王安石的元日是在這個情況下做的。

新桃換舊符……新法易舊法……難怪。看起來王安石是在用此詩來表決心呢。

“大動作?王大參該不會是又要提變詩賦為經義策問吧?”

“怎麼可能,都這時候了,還來省試改經義。城中數千貢生,到時候登聞擊鼓,叩闕上書,誰做不出來?”

韓岡腳步不停,十來丈長的廊道轉眼走盡,從側門進了偏殿。隔著偏殿側門,韓岡駐足停步,只聽著院中那個大嗓門的士子又在說著:“王大參做得好詩,卻偏偏跟詩賦過不去。若不是蘇子瞻,今科進士都要改明經了!”

“自隋唐至聖朝,都幾百年了,哪一次進士科不是用的詩賦?王相公自己都是靠著詩賦出來的,卻過河拆橋,改什麼經義策問!”

“蘇子瞻說得好,‘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詩賦和經義策問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出身陜西的司馬君實提議倒也罷了,誰能想到會是江西人!”

幾人操著南腔北調,一陣七嘴八舌。今科進士科舉試,王安石欲變詩賦為經義策論,不過讓蘇軾給諫阻了,這是去年的事。韓岡從王厚那里聽過,多少知道一點內情。不過他並不認為王安石會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議應該只是試探,王安石上表的時間,地方上的解試都要開始了,即便通過,當制敇傳抵整個國家,通過解試的貢生早就選拔出來了——解試的考題只會是詩賦。既然拔貢用的是詩賦,那省試還能用別的嗎?

王安石的提議必然是試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會反對此事——也就一個蘇子瞻。司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將提案通過,又有什麼難度?試探而已!

就像后世的高考改革,從來不會跟在讀的高中學生為難,都是提前個三年,變在即將入學的高中新生頭上。否則哪家的家長和學生不會鬧?王安石真要改變科舉制度,只會在下一科推行。

“還抱怨個什麼?今次照樣還是詩賦。都已經定了王內翰知貢舉,當日領了命便入貢院鎖院了。還能再變不成?!”

內翰,就是兩制官中的內制——翰林學士。制,乃是為天子草詔的意思。兩制,分別是內制翰林學士,外制中書舍人,都是有資格為天子起草詔令的官員。翰林學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內制,而中書舍人,隸屬中書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學士通稱內翰。

據韓岡所知,如今的翰林學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與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貢舉,不用說,當是以富麗堂皇為上。考場中當是要注意一點了。”

“至寶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詩文金匱滿眼,所以世人稱為至寶丹,這一點,韓岡也是聽過說的。揣摩考官的心思,從中分析考題的范圍,看來只要是考試,都是一個模樣,時代的差異也沒造成多大的區別。

只聽那位福建舉人又說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宮應制詩文,可是收了嬪妃們多少筆潤,滿袖子的都裝滿了宮釵出來。”

言者羨慕,聽者神往。如此恩榮,哪個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則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貢舉。同知貢舉的呂中丞,蘇掌誥還有孫直院可沒一個喜歡金玉滿堂的詩賦。”

韓岡今次又不參加科舉,對考官的性格也不感興趣。知貢舉的王珪,他從王厚那里聽說過,同知貢舉的呂中丞,就是他老師的舉主呂公著。但蘇掌誥、孫直院,都是姓氏加個官位簡稱,卻讓韓岡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對朝堂了解得還是太少了。

但他也並不著急,已經有了官身,在官場上待久了,自然逐漸的會知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49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三)

轉過身,向偏殿內里走去,庭院中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來,他其實還想再聽著,但韓岡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單獨留下。雖然本身從不承認,但他心中實則對進士已然絕望,要不然也不會領著韓岡東逛西游,就只在太一像磕個頭求個心安。

韓岡走在偏殿中,迎面過來一人。其人修長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風流倜儻,舉世無儔。韓岡近來見過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萬比王厚還強上數分,但與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與韓岡擦肩而過,見韓岡看著他,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又很自然的走了過去。

“真是難得的風流人物!”韓岡贊了一句。

“韓官人亦自不輸他。”路明拍著馬屁。

韓岡搖搖頭,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從韓岡進偏殿的小門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賞梅觀雪飲酒賦詩的幾個士子一下鼓噪起來。

大嗓門當先響起:“蔡元長,你來遲了!”

“在下看到趙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點沒耽擱。”

“我說的沒錯吧,元長他最喜游宴,聽到消息就會來的。”福建口音也跟著說道。

“強抒仲,就你話多。”

“怎麼不見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讀書,不肯出來。”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說真的,你們兩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見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長聽著要開宴,就巴巴的趕來。也不看再過幾日便要入貢院了。”

“上官彥衡,這話是也坐在這里的你說的?!”

韓岡並不知道,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后的蔡太師。他此時在西太一宮中的偏殿轉著圈,視線在墻壁上流連。不出意料,偏殿中有著跟李廣廟一樣的題詩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讓來此游玩的騷人墨客留下墨寶所用。不過西太一宮與李廣廟有別的地方,是這幾片墻上不僅墨跡斑斕,詩詞數以千計,將整面墻的下半部都遮了去,還有好幾處被一塊塊青紗給籠罩上,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路明看見韓岡盯著一幅幅青紗,笑著解釋道:“能被青紗罩上的詩詞,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顯宦寫下。以青紗籠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環視著殿中的四面墻,突又感嘆起時光的流逝,“比起前次來時,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許多。”

“原來如此!”韓岡點點頭,走上前去,揭開離他最近的一塊青紗。隨即便‘咦’了一聲,立定不動。

青紗之后,既非五言七言的絕句律詩,亦非可容傳唱的長短句,而是兩首少見的六言。字如斜風細雨,雖然不合近體,但自有一番神韻藏于其中。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月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揚州三十六陂的名氣可大得很,韓岡都聽說過。再看看偏殿外的魚池,池畔枯柳、池中殘荷,若在夏日來此一游,必有江南風景再現眼前。難怪此詩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憶起江南風景如信手拈來,想必在江南的時間肯定不短。

白樂天有多首《憶江南,韓岡也是耳熟能詳。他只覺得眼前的這首‘白首想見江南’,詞句樸實,別無華飾,但詩情詩感,卻並不遜于白居易的‘風景舊曾諳’。作者對江南風情的追憶沉凝在字里行間。讓他一讀之下,不勝心向往之。

‘難怪能用青紗罩上,這等水準,無論唐宋都是頂尖的。’

韓岡嘖嘖贊了半天,又吟起旁邊的另一首,同樣的六言絕句,同樣的字體,當時出自同樣的一人,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吟念之聲在殿中回響,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涼頓時涌上心頭,韓岡即便再不知詩,但最基本的好壞還能作出評判。詩言情,兩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遠游離鄉,后一首悲嘆舊日難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鮮活起來。

韓岡搖頭感慨,不愧是開封,可比李廣廟里滿眼的連‘到此一游’都不如的詩詞強得太多了。等到他會秦州,找幾個小工,弄點石灰過去,好好把李廣廟的內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東西,還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來。

“怎麼了?”心神被叫聲從兩首絕妙好詞中驚出,韓岡轉頭很不高興的問著。

卻看見路明的手指著詩詞最后的題款如篩糠般抖著,神色都如被雷劈過一般。

“臨川王……”韓岡順著過去一看,也差點失聲叫起,但馬上醒覺,聲音又立刻低了下去,“……臨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詩作!一國執政的大作,就這麼寫在墻壁上,被一張碧紗帳護著!

韓岡再回頭仔細看著兩首詩的字跡,方才沒注意,但現在一看,的確是王安石的手筆。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體都是如斜風細雨一般,而畫押簽名,最后的‘石’字也是隨手一劃,乍看上去像是個‘歹’字。韓岡在王韶那里看過了幾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還對王安石簽名畫押的字體說過幾個笑話,他對此印象很深。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一說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著變法變法變法,讓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韓岡又回過來將兩首詩讀了一遍,兩遍,三遍,贊嘆聲便不絕于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員。唐宋八大家中,韓愈的地位最為特殊,在文學上,他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而在儒學上,他是宋學諸多流派的發軔。唐時佛道昌盛,儒學沒落,而韓愈橫空出世,重振儒門,廣大聖教。韓岡在張載門下,同學之間但凡提到韓愈,多以韓子稱之。

而王安石不比韓愈稍差,論文采,但看著兩首詩就夠了,何況還有‘春風又綠江南岸’和‘唯有暗香來’,論地位,比起終官吏部侍郎的韓愈,王安石此時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于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蘇、曾鞏,此時遠遠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這樣的人,大宋開國一百多年,從來沒少過。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歐陽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墻邊,橫著的幾張桌案上都放著筆墨。這是為了在宮祠中游逛的騷人墨客興致起來時,能提筆就寫而準備的。王安石的詩作旁,一面墻上周圍盡是與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韻,也就是與王安石的兩首詩用著同一個韻腳。韓岡一掃而過,卻沒一個能入眼的。寫詩是真情流露,但和詩就是湊趣了,和詩寫得比原詩好的,真的很少見。

韓岡看著看著,突然有了點惡作劇的心理,他記憶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從來都不擅長詩賦,即便想剽竊,肚里也尋不到多少貨,而且若是剽竊的詩詞太好,反而會暴露——窮人乍富,任誰都會懷疑錢的來歷——但也有的詩作,雖無華彩,樸實平易,但因為是有感而發,反而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樣的詩詞,即便自己寫出來也不會惹人議論。

韓岡走到桌邊,往石硯臺中倒了點水,拈起墨塊慢慢的磨了起來。路明站在旁邊看著。他年輕時也是自負才學,興致起時便提筆寫詩,還自以為出色,費了大量時間辛辛苦苦的修改編纂起來。只是到了如今,早沒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韓岡拿起筆,在硯臺中飽蘸了濃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題壁,韓岡的心中卻沒有半點怯意,寫的並不是自己的東西,丟臉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寫的詩句,也不至于會丟臉。抬起筆,運了運氣,他便在雪白的墻上揮毫潑墨起來。

“枯藤老樹昏鴉?”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麼不是次韻和詩?

韓岡提筆換行,第二句隨手寫就,“小橋流水人家。”

路明輕輕點了點頭,兩句連起來一讀,便有了點味道。

韓岡手筆不停,“古道西風瘦馬……”

三句一出,盡管只是九個詞連綴,可深秋殘冬的蒼涼之感已油然而起,萬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畫的入木三分。路明靜靜的等著韓岡的最后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見江南’,前三句說景,最后一句才是全詩詩眼所在,韓岡雖然不是用的其詩之韻,但詩句的結構卻是一模一樣,最后一句當是提振全詩的關鍵。

韓岡一氣呵成,六個字又出現在墻上,“斷腸人在天涯!”

墻壁上從右到左,豎排著寫了四句。全詩寫畢,韓岡退后一步,提著筆,縱覽全詩。王安石的詩,韻自難相和。但韓岡模仿著同樣的結構,將馬致遠的《天凈沙刪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韻腳,可以算是配合得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50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四)

“韓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讀了兩遍,便湊上來贊著,“實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韓岡苦笑搖頭,他眼不瞎,又老于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稱贊言不由衷。的確,被篡改后的詩句,連韓岡自己讀起來都感覺別扭,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讀得一點都不順暢。

而與周圍的和詩比起來,韓岡寫下的這一首,如果不去考慮平仄,勉強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絕不算出奇。比起原詩號稱一曲壓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說是生生被糟蹋了。

韓岡看了半天,嘆了口氣,終于看出了問題所在。他為了和著王安石兩首六言詩的格律,將原作刪了一句,卻把一篇千古名詞給毀掉了。馬致遠的原詩一唱三嘆,動人心魄,韻味悠長。但韓岡刪去了一句后,卻讓這首小令的節奏感亂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一句吟來,語調宛轉,韻味十足,而且說的是一個景色,帶起最后一句‘白首想見江南’正為合適。而‘古道西風瘦馬’,一句詠三物,跳躍感太強,后面又緊跟著‘斷腸人在天涯’,少了一點緩沖,讀起來當然不順暢。要想改正,中間便必須再鋪墊上一句。

韓岡搖頭自嘲:‘終究不是寫詩的材料。’

煆詞煉句果然是大學問,難怪賈島在推敲之間躊躇許久,也難怪歐陽修最近給韓琦寫的《晝錦堂記訂最后一遍修改,只是在前兩句中各添了一個‘而’字——將‘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改成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一字之別,宰相的雍容氣度便在兩句中透了出來。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筆,韓岡在第三句后面又一氣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邊,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陽西下?”路明喃喃念著。

韓岡轉頭笑道:“本是想寫在長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詩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讀不順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間也沒這格律。”

路明卻只聽到前一句,對韓岡后面幾句已經聽不見了,他讀著,看著,身子顫得厲害,難道這首詩里寫的是他?!

“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淚流滿面,如陷瘋魔。四十年讀書,三十載試舉,到頭來一切辛苦卻都是一場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情況,他自個兒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聲嘆,忽地又爆發般的吼出來,“不考了!”

“不考了?”韓岡楞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考什麼?!再去丟人現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脫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進士,路明才氣不及官人萬一,卻還抱著奢望,考過一次兩次還不夠,一直考了三十年。夢也該醒了,夢也該醒了啊!”

他對韓岡一揖到地,“多謝官人當頭棒喝,助路明得脫噩夢。”

古有觀棋明理,有臨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見讀詩覺醒。路明為科舉沉迷了幾十年,竟然被一首詩點醒。韓岡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難道要說‘浪子回頭,善哉善哉’嗎?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說,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點猥瑣的身影,現在看來卻變得高大了許多。

韓岡回頭看了看墻上的原版《天凈沙,照規矩是要題款的,但他拿起筆,想了一想之后,卻又搖了搖頭將筆放了下來。

還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掙扎,爭斗,最后掙到一個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無詩才,靠著剽竊得來的名聲卻也沒什麼意義,還要為此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戳穿——這又是何必?

此詩是好,于己卻是多余。

韓岡轉過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並不回顧。

片刻之后,一群人從旁門涌進偏殿。

大嗓門發出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蔡元長,你都到了西太一宮了,王大參的兩首六言竟然沒看?!”

“不是急著進來嗎?”蔡京為自己辯解,“何況早記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親眼看一看正品?!”大嗓門帶著人,在殿中一繞,便站在了韓岡方才站著的位置,“喏,就在這里!……咦,誰把紗帳拿下來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里的兩人。”蔡京說著,方才擦肩而過的高大少年,給他的印象挺深。尤其是一對有些鋒銳的眉眼,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應該擁有。

“好像留了和詩啊。”趙子正舉著墨跡未干的毛筆,敲了敲還留著殘墨的硯臺。‘浪費筆墨!’他暗自搖頭。王安石兩首六言的和詩不少,但無一條能入人眼。說起來自家也是想和上兩首,可用了一個晚上,一句合眼當都沒憋出。王珪的富貴詩好學,順耳的金玉之詞往上堆就是了,圖個亮眼順耳。但王介甫的詩作,卻是平淡中見真趣,沒幾十年的積累,怎麼也學不來的。

“在這里!”大嗓門指著韓岡留下的手跡,幾行字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寫出不久,他看過去,只看了兩眼便大驚叫起,“……這是誰人所寫?!!”

強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長,你看到是誰人寫的?!”

蔡京也被這首新詩驚住,正默默念著,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煩的甩開,“強抒仲,別鬧!”

上官彥衡則高聲讀了出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讀完,他嘖嘖嘴,像是在贊嘆,卻又搖起頭,“不是詩,是曲子詞,只是這個格律的小令從來沒聽過啊……”

“這‘夕陽西下’是后添的。”蔡京指著韓岡后添的一句,從墻上詩文的排列結構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畫龍點睛不外如是。”強抒仲感嘆著,“四字一加。韻味悠長,就像是腌漬過的橄欖,越嚼越有味道。”

“神來之筆!神來之筆!”大嗓門對著‘夕陽西下’這四個字贊不絕口,“這四字是天外飛來,無可挑剔!”

“這究竟是誰人之作!?”一眾士子大聲叫道。此詩沒有題名書款,但水平擺在這里,在場的一眾士子,都是今科的貢生。蔡京蔡元長,大嗓門的趙挺之趙正夫,還有上官均上官彥衡,以及強浚明強抒仲和強淵明強隱季兩兄弟,皆是一時俊才,自負才高之輩。在如今東京城中的數千舉人中,多少有些名氣。對他人來說,進士一第難如登天,而在他們幾個看來,卻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們現在看了這墻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小令,卻無不驚嘆,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長看到的兩人?他們應該剛出去吧?”強淵明自己說著便沖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個拿著掃帚的火工道人,並沒有第二人,才轉回過來問著蔡京道:“蔡元長!你不是看到了人嗎?究竟是什麼模樣?”

“也不一定是他們!”蔡京搖頭。他總覺得擦肩而過的兩人都不是能寫出這首小令的形象,一個太年輕,一個太猥瑣,皆是不像。他去找來了在殿外庭院掃地的火工道人,還有宮里的廟祝,問道:“方才這偏殿有幾人出來過?”

火工道人和廟祝對視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話,就只有兩個。”

蔡京愣了一下,難道猜錯了,他確認著:“是不是一個二十上下的高個子,還有一個五十左右、面白無須的老儒士?”

“對!對!就是他們!”火工道人忙點頭叫道,“今天午后,除了幾位秀才外,就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兩個人?究竟哪個寫的?’趙挺之皺眉想著。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絕品,放在王安石的兩首六言旁邊都不遑多讓,怎麼能不書款呢?若是自家寫出來的,肯定會夾在名帖里到處遞人啊,憑著這一首,宰相府都是能進的。

“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強浚明問出了口。

“還用問嗎?!”蔡京聲音大得驚人,“‘斷腸人在天涯!’剛成冠禮的后生晚輩寫得出來嗎?!”

眾人一起搖頭,這當然不可能!這首小令詞義淺顯,而蘊意頗深,不是久歷江湖,身心疲憊的垂垂老者,怎麼可能寫得出如此文字?!

“他們可說是哪里人?”上官均問著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搖頭表示不知,而廟祝道:“方才聽聲音像是關西那邊的。”

蔡京瞇起眼推測著,他很喜歡這樣動腦筋的活動:“五十上下,又是陜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貢生。這樣的人不難找,每科加起來也就百來個。等考完一問便知。”

趙挺之、上官均、強氏兄弟和其他幾人聽后都是沉吟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齊點頭,“元長說得正有道理!到了開考后,定然能知曉。”

蔡京回頭又看了一眼墻上的詩句,笑道:“不過此等佳句,不須等到開考,怕是三五日內便能遍傳東京。到時候,王大參說不定也要找他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51 AM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

夜色沉沉。

王安石此時早已無心于詩詞,雖然元日所寫的詩句已經傳遍了東京內外,但當日躊躇滿志的心情,如今已經不復存在。

他靜坐在書房中,沒有點燈,無星無月的夜晚,大宋參知政事的書房里,是一團不見一絲光亮的深黯。所有來拜訪他的屬官都給他拒之門外,呂惠卿、曾布、章惇、謝景溫這些在變法上得力的助手都一樣被拒之門外。

王安石只想靜靜的好好想一想,以求能想出一個對策。

就在今天,來自大名府的一封奏章,亂了天子趙頊的心,也讓剛剛展開的變法大業的根基徹底動搖。

判大名府,河北安撫使,魏國公。

韓琦。

相三帝扶二主的韓琦韓稚圭上書天子,奏言地方推行青苗貸不守條令,有故意調高利息的,也有把青苗貸貸給城中的坊廓戶的,種種不端,累及百姓,而且青苗貸本說是賑濟百姓而為,現在卻收取利息,是與當初抑兼並、賑貧困的初衷相悖,且官府逐利有失朝廷臉面,請求廢棄青苗法。至于朝堂入不敷出,就請天子‘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

英宗朝留下來的宰執官中,富弼反對變法、文彥博反對變法,張方平反對變法,歐陽修反對變法,到如今地位最高,聲望最隆的韓琦終于明確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韓琦的反對,讓趙頊猶豫了。他起用王安石變法,是為了平定西北二虜,是為了一掃百年積弊,不是為了與朝臣為敵,更不是為了禍害百姓。

王安石很無奈。

青苗貸的本質難道他沒跟趙頊說清楚?早早的便說明白了!

就是為了充實國庫,以便整頓軍備。摧抑兼並的口號只是對外說的。但解生民困厄,‘不使兼並者乘其急以邀倍利’,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效果。比起民間高利貸百分之百的年利,官府的青苗貸一期才兩成,一年不過四分的利息,算是很低很低了。

若說地方官員在推行青苗貸時不守法令,該懲治的懲治,該斥責的斥責,又有哪里難做?若是青苗法本身有什麼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在施行中加以修正,難道還做不到?至于給坊廓戶貸錢,只要有保人,只要能還得起,借給他又何妨?青苗只是個名字,不是說只能借給農人,城市里的坊廓戶照樣是大宋子民,讓他們不受高利貸之苦,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韓琦就是反對!

韓琦什麼想法?王安石不知道,但韓家在相州的事,王安石卻是知道的。

韓家在相州世代豪族,權勢熏天。相州的土地一多半都姓韓,相州百姓又有多少家不欠韓家的高利貸?韓家家業大,要用錢的地方多,每年的收入,田地的租佃是一塊,而高利貸的利錢也是一塊。但青苗貸一施行,每年十幾二十萬貫的高利貸利錢都會被官府取了去。韓家難道要喝西北風不成?

韓琦說青苗貸是為了扶貧濟困,抑制兼並,不該收取利息,這樣才能讓百姓受惠。而與韓琦一樣,執這樣說法的反對者有很多。他們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看起來是為百姓說話,但實際上對朝廷毫無收益的法令怎麼可能持續下去,真的按照他們說的來,怕是又有人會跳出來說是虛耗財稅,懇請罷去。多少與國有益的法令就是這麼被阻止的。

但這事王安石不能明白的指出來,韓琦的地位不同。英宗皇帝是他扶植上去的,就憑英宗不肯出席仁宗大奠之大不孝,若沒有韓琦居中調解,如今的曹太皇說不定已經把英宗給廢掉了。而今上登基時,韓琦又是以宰相身份,依遺詔輔趙頊坐上御榻。

相三帝扶二主,韓琦的功勞,不比前朝的郭子儀稍小,實實在在的定策元勛。韓稚圭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內外無人可比。王安石也自知不能相提並論,單是資歷、人望和權威就差得太多。盡管就是因為這些功績、人望、權威,使得韓琦不得不避忌出外,但只要他遠遠的說一句,東京城照樣得抖上幾抖。

如今在天子周圍,還有誰不反對新法的?好不容易安排了呂惠卿為崇文院校書,在天子近前以備咨詢。但據說呂惠卿的父親最近身體並不好,可能過段時間他的第一號助手,便要丁憂歸鄉。

均輸法得罪了京城里的豪商們,因為他們通常與宗室聯姻最多,所以一並得罪了宗室。青苗法得罪了以高利貸為生的地方上的世家大族。農田利害條約還好一點,不過是鼓勵地方修造水利,多多開辟荒田,可說不定在實行過程中,地方官員會攤派勞役和費用,還是會惹到一批地方世族。

太急了!王安石視線漫無目標在黑暗中游走,心中嘆著,實在是太急了!一次過便捅了幾個馬蜂窩,如何不會朝野騷動。

可若不是年輕的皇帝心急,他又何必接二連三推出各項變法條令?一年頒布一條,有個緩沖的余地,方才是正理。

變法之要,首在得人。他王介甫仕宦三十年,沉浮官場,縱然不願同流合污,卻如何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讓提拔起來的人才在歷練中分出高下,辨明賢愚,這才是正道。但天子等不得,國庫等不得,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一樁樁法案頒行得如此倉促,不都是因為趙頊想快點看到成果,所以要盡速充實國庫嗎?

可現在好了,因為韓琦的一封奏章,趙頊便變了顏色。

王安石悠悠長嘆,若天子不能堅持,他入朝兩年來一番心血又是何苦?

如此下去,一切都要打回原形,就像仁宗慶歷年間的那次新政,起得轟轟烈烈,去的悄無聲息。范文正當時的人望並不在自己之下,意欲革新的意志尤其堅定,他一筆一勾的劃去不合格的官員,連‘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話都說出來,歐陽永叔又拋出了《朋黨論,以對抗呂文靖呂夷簡一派的指責,為了推行新政,他們得罪多少人?但最后,仁宗皇帝退縮了,還是一切成灰,出京的出京,貶職的貶職,煙消云散,仿佛一場噩夢。

說起來,如今變法的危局,其實就是慶歷新政的翻版。如果不能度過這道難關,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失敗和落寞,便是日后他王安石和他的一眾助手的下場。

王安石絕不甘心!

他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實現心中抱負的機會,哪能就這麼化為泡影?

但局勢危急如此,以韓琦為主的反變法派已經磨刀霍霍,要想斗敗他們,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他要辭去參知政事之位,到地方上去——如果趙頊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交待。這是以退為進,也算是給天子的最后通牒。

沒有猶豫不絕的余地,王安石必須讓皇帝從他和韓琦之間作出一個選擇。就讓天子自己衡量一下好了,究竟是繼續推行變法,以求富國強兵,還是按照韓琦這些老臣的想法,狗茍蠅營的拖下去。

這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言不茍志,行不茍合。一如他早年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言——‘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

世人說他是集天下人望三十年。這不過是因為他屢次拒絕入京擔任天子近前的侍從官,而留在地方上的緣故。不愛名位,性格清介,儒生們都在誇贊這樣做的王安石。

不愛名位?

錯了,他王安石愛名位!只有擁有了名位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實現自己的理想。他不愛名位的種種表現,只是過去的三十年一直沒有得到一個一展才華的機會。只有天子支持,他才會堅持。

辛辛苦苦寫了萬言書,天子也不給個回復。所以當王安石看到仁宗皇帝無法堅持變革朝政,無法實現自己的願望,自擔任過度支判官后,他便拒絕再擔任修起居注一職。

修起居注的任命,是記錄天子的言行,天天都能面聖,是晉身的快車道。平常官員照規矩推辭個兩三次便會接任,司馬光也只辭了五次。可他王安石硬是辭了九次,甚至為了躲避傳詔的內臣而避身到廁所里,這不是待價而沽,不是欲擒故縱,因為他實實在在的不想做。雖然最后還是接了下來,卻是因為可以轉任知制誥的緣故。跟在天子身邊記錄言行,王安石實無興趣,但能夠成為為天子草詔的知制誥,可以封還詞頭,拒絕草擬錯誤的詔令,直接參與朝政,這樣的職位王安石不會拒絕。

但無論是接下來的知制誥,還是后來再次轉任的糾察在京刑獄,他都沒有作出什麼建樹。仁宗末年官場上的死氣沉沉,讓王安石覺得窒息。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高官厚祿又有什麼意義?趁了母喪離開京師。尋常官員回鄉守制,都盼著能奪情起復,沒幾個甘願守滿三年。而他硬是在金陵住了四年還多,其間授徒講學,就是不出來復任。

可在內心里,王安石始終還是想著一展抱負,希望能在更大的舞臺施展才華。

所以當新天子登基后,表現出富國強兵的心願后,他便不再拒絕任用。趙頊用他為知江寧府,繼而找他入京為翰林學士,他王安石便一次也沒有拒絕過,並沒有按照官場上的慣常規矩,推拒幾次,表示自己的清高和不愛權勢。

不能實現心中所願,百辭而不應,若能有一展才華的空間,他王安石便能一招即至。

對于此,有人失望,有人冷笑,但王安石的本心如一。

始終不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51 AM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中)

清晨,韓岡一行四人結了帳,啟程離開了八角鎮。韓岡並不知道他在西太一宮壁上寫下的詩句,已經掀起了一陣波瀾,即便他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

開封府就在眼前,冠絕天下的盛世繁華,彪炳千古的名臣賢相,留名青史的風流才子,此時,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

距東京城應該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但除了路明外,其他三人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城內還是城外,熙熙攘攘的街市,鱗次櫛比的屋舍,怎麼看都是大城通衢才會有的風景。劉仲武和李小六不時的回頭,他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經意間,已經穿過了東京城的城墻。

但開封的外城城墻還在前方遠處,區區一道三丈厚的城墻,根本不能分割東京城的繁華勝景。

遠遠的,他們看到了瓊林苑,被一圈圍墻圈著,看不見里面的景色,只有墻內的樹木探了出來。

對于天下欲得一榜進士而甘心的士子們來說,瓊林苑算是一個聖地。唐時有曲江宴,專門款待高中進士第的士子們。如今有瓊林宴,就設在瓊林苑中。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進士放榜,新科進士們便簪花穿紅,跨馬游街,從宣德門一路走到城西的瓊林苑中。那一天,數以萬計的東京百姓都會聚在路邊,圍觀贊嘆。對十年寒窗,方才一舉成名的士子們來說,這是至高的榮耀。

韓岡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路明。他身在瓊林苑旁,卻是言笑不拘,看起來真的全然放下了三十年來的心結。一朝頓悟,性子一轉變得如此灑脫,倒讓韓岡為之激賞。

在瓊林苑北面,與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便是同樣有名的金明池。不同于戒備森嚴的瓊林苑,九里三十步周長的正方形湖泊並未被墻圍起。雖然現在還有軍士巡守,但到了春天,位于開封城西,別稱西湖的金明池,便會很坦然的向普通人敞開著懷抱。

“每年從三月初一到四月八龍華會,金明池都會開放給萬姓游觀。”路明習慣性的向韓岡介紹著路邊的景點。“至是天子駕臨,諸軍金明池中爭標,池東搭起彩棚,棚中士民數以萬計,據說那樣的勝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燈會之下。”

“據說?”劉仲武奇怪的問了一句。

韓岡咳嗽一聲,路明不以為意的解釋道,“到了三月中,在下早就回鄉去了。”

劉仲武略顯尷尬,而路明貌似並不掛懷。韓岡則遠遠望著金明池,好像剛才那聲咳嗽不是他發出來的。

韓岡前世曾經去過開封幾次,復建中的金明池和瓊林苑都逛過,但水泥本質的建筑完全沒有此時屋舍的神韻,在無數仿古建筑組成的旅游景點中,根本算不上特別。

韓岡眼前的這座金明池,雖然無法走得太近,但仍能看見猶有冰層覆蓋的湖面。湖心島上的一座小殿,臨水觀風,獨立于冰面之上。

只供天子使用的池中龍舟,就停在岸邊上一處像是船務的空場上。聽路明說名為大奧。透過池邊林木的遮擋,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船上進進出出,估計是為了一個月后的天子駕臨,而進行必要的整修。

從金明池的另一側,一條玉帶蜿蜒而出,匯入城濠,從西水關直入城中。由此看來,金明池其實也兼做調節護城河的水位之用。方方正正的金明池是后周顯德年間修造,進行演練水戰的地點。到了如今,雖然演練水戰的初衷早已不再,但每年入春后的金明池爭標,依然是一項盛大的節日祭典。

離著城門越來越近,周圍行人也越來越多——只是還有十天省試便要開始,路上卻是少見士子在外游逛,基本上都是留在居所,進行最后的復習沖刺。如昨日西太一宮中喝酒賞梅的那一群,其實是極少數的特例——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是在沼澤里跋涉,時時刻刻都要小心著不要撞倒行人。城門前的五里路,他們走了近一個時辰。當韓岡他們終于抵達城門下的時候,早已是汗流浹背。

韓岡站在護城河邊,四面顧望。寬闊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寬,因為是冬天的關系,河上的冰面比河岸都要低上許多,河邊是一排柳樹,光禿禿的。但只看著樹干上猶存的千條萬枝,可以想見,春來萬物生發,翠柳如錦的風情。

護城河對岸青黑色的墻體如波浪般的曲折,一眼望不到頭。全長五十里長的東京城墻,保護起當世排名第一的巨城。高達五丈的墻體,也遠遠超過韓岡從秦州一路過來所看到的其他城池。

這就是京師。

李小六張著嘴,吃驚于京師的雄偉。而劉仲武揚起的眉眼,心中的驚嘆也是掩飾不住。路明帶著點小得意的去看韓岡,但韓三官人比劉仲武還要沉穩,半點訝色也無。

這下反倒是輪到路明吃驚了,他第一次看到東京城時,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而他歷次入京,不是沒有跟第一次進京趕考的士子同行過,而他們,都是與他一般德性。

長安、洛陽名氣雖大,但規模上遠遠比不上東京開封。韓岡還是從秦州出來的,秦州城雖比邠州要強,但總不能跟京城相提並論。韓三年紀輕輕,難道養氣功夫都到了七情無礙的地步了?

路明為什麼吃驚,其中的原因韓岡看得出來。鄉下土包子進城,劉姥姥進大觀園,都是一般惹人笑的。路明並非壞心,只是想看看自己的驚訝,但韓岡如何會讓他如願?

雖然眼前的東京城的確雄偉,但比之后世的南京城墻還是要遜色一點,更不能跟明代重新修筑的萬里長城相比,所以在建筑上,靠開封城墻的規模就想震懾住韓岡,幾乎不可能。如果是小橋流水的野趣,或是園林亭臺的秀美,反而會讓他贊不絕口。沒辦法,這不是東京城的問題,而是時代的差距。

不過眼前的東京城墻,並不是后世的那種拆了后又重建的水泥城墻,處處透著古意。雖然缺乏西北邊寨的蒼涼和硬朗,但有著中原的厚重,以及京師的雍容。韓岡雖不至于驚嘆,欣賞的目光卻也是少不了的。

就在城壕內側,城墻根下,有一圈五尺高的矮墻——這等攔在城墻前的圍墻被稱為羊馬墻。羊馬墻與城墻之間的狹窄空間中,擁擠著一群群的羊、馬還有豬等牲畜,這是羊馬墻得名的由來。這些牲畜的主人都是遠遠的從京城附近一兩百里的州縣把牲畜趕來,就在城下販賣交割。

平日里,羊馬墻只是放置要販賣的牲畜,充作市場。如果到了戰時,羊馬墻的作用則更為巨大。有了羊馬墻輔助,城墻不再單薄,而是與城壕、羊馬墻合為一個完整的防御體系。城中的士兵都可以下到羊馬墻后,與城頭上的守兵組成上下兩重立體化的打擊。

‘只是啊,’韓岡的笑容有些發冷,‘東京城墻修得再好也是無用,城中的人守不住誰都沒轍。’守城者的意志力比城防更重要。張巡守睢陽便是明證,而幾十年后,這座城池內外就要上演一幕幕活劇,則是更好的反面教材。

踏上城門前,橫跨濠河的寬闊石橋,東京城的城西正門新鄭門就在眼前。城門頂上則有著順天之門四個大字——新鄭僅是俗稱,順天才是本名。飛檐斗拱,金碧輝煌的三重城樓壓在門頭,沒有軍事建筑應有的肅殺,反而多了許多富貴氣。就算城頭上角旗密布,守衛羅列,也照樣缺乏西北城寨給人的雄渾之感。

韓岡看了城樓幾眼,便收回目光,自嘲的嘆著。畢竟不是學建筑的出身,如果是梁思成那樣的建筑家,看到北宋京城的城門不是畫在清明上河圖上,而是真切的出現在眼前,大概會興奮的死于心肌梗塞。

隨著人流抵達城門口,京師城門的檢查卻比想象中的要寬松許多,韓岡一行下了馬牽著過了城門,並沒有人過來查詢。韓岡看了一下,只有身上帶著大包小包,或是押著車輛的商旅,才會被攔下來繳稅。其他人,城衛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這在秦州根本難以想象,除非是韓岡這樣都認熟了臉的官人,不然哪個能逃過搜檢?本以為洛陽、鄭州等城池是因為在內地,所以不事防務,但大宋首都、一國重心,還是這般寬松,真的出乎韓岡的意料。

不過想想也是,據說每天被趕進東京城中的豬羊等牲畜加起來就有萬只之多,雞鴨之物更是數不勝數。而各地商旅官員或是本地住戶,每天也總是有數萬人出入,若是一個個查檢過來,一天有三十六個時辰都不夠。

穿過兩重城門,以及城門間的甕城,首先出現在韓岡面前的不是讓他們心潮澎湃的東京城,也不是直通朱雀門的御道天街,而是一隊滴滴噠滴滴噠的吹著喜樂,敲著小鼓的鼓吹班迎面走來。鼓吹班前還有舉著棋牌的幾對朱衣吏。而鼓吹班后,又有一隊兵馬壓陣,再后面則跟著一溜扛著箱籠的人力。

看著這陣勢,韓岡連同周圍的人群全都避到大路兩邊,給這一隊人馬讓出一條路來。

“是哪家皇親要嫁女兒?”韓岡還沒問個究竟,旁邊就有人先問了。

“沒看到朱袍子身上的金腰帶嗎?少說一個郡公。”

“那出嫁的當是縣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52 AM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下)

出嫁的隊伍走過眼前,韓岡看著心底納悶。

但凡富貴人家嫁女送嫁妝,一溜三十六個大箱子在街上游走一圈,炫耀一下,也是此時習俗。但他看著箱子都是晃晃悠悠,扛著箱子的漢子也都是一臉輕松,很明顯全是空的。郡公嫁女,好歹一個縣主,這嫁妝怎麼這麼寒酸?

這北宋的婚嫁習慣,跟后世的中國不同,也可說跟后世的印度相似,基本上都是女方貼錢,男方的聘禮遠遠不如嫁妝豐厚。稍稍有點家產的人家,都不敢虧待女兒,怕嫁過去吃虧,嫁妝給得如流水。

還在秦州的時候,想韓岡來提親的人家,都是把嫁妝單子一一列出,連著名帖一起請著媒人遞過來。再如當日韓岡聽王厚說的,曾經在陜西掙下個金毛鼠名頭的馮京馮當世,他考上狀元后,有家外戚想招他為婿,便是把他請到家中,把十幾萬貫的嫁妝箱子一個一個的擺在他面前。

反過來說,如果哪家嫁女兒不給足嫁妝,婆家便絕不會有好臉色看,打罵是輕的,直接休掉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若是哪家生了女兒多了,父母就等著哭吧!看到生下來的是女兒,直接溺死在水盆里,這樣的事都不值得驚奇,尤其在江南,民風奢侈,婚喪嫁娶花費尤高,因不想十幾年后為女兒的嫁妝傾家蕩產,多少父母生下女嬰后就丟進水里。

所以韓岡看著這一溜嫁妝隊伍才覺得奇怪,難道縣主就能擺這麼大的譜?把個空箱子擺在外面走?他隨口問著身邊一個臉比馬都長的漢子:“敢問兄臺,難道箱子里面就是嫁妝?怎麼我看三十多個箱子,好像沒一個重的!?”

路明在后面用力扯了下韓岡的袖口,韓岡的眼神是好,但這話問的就丟人了。

果然,馬臉漢子看韓岡,完全是看到鄉下土包子的表情,一臉的鄙夷:“好叫秀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是賠錢貨,但這宗室家的女兒,卻是能倒收錢的!”

不懂就問,即便被人鄙視了,韓岡也不覺得有什麼丟臉,他的自尊心可沒這麼脆弱。微微笑了笑,點了下頭,算是在道謝,馬臉漢子反倒看著一愣。

路明擠到韓岡身邊,向他解釋道:“宣祖生了三兄弟,太祖、太宗還有壞了事的魏王。依照太祖當初頒的旨意,他們的后人都是皇親。太宗朝、真宗朝還好,但到了仁宗朝后,宗室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窮,那些不成器的就打起了嫁女兒的注意。娶了宗親,少不了一個環衛官注1,為了一個官身,願意掏錢的人家不少。”

他又轉頭問馬臉漢子:“兄臺,現在一個縣主的聘禮是什麼價碼了?還是一萬貫嗎?”

馬臉漢子一聲笑:“那是哪年的老黃歷了?一萬貫是皇佑時候的價碼!早沒那麼值錢了,現今是五千貫還有得找。宗女更便宜,一千貫就能領回家去。”

出嫁的隊伍走到城門口,並不出城,徑自轉往北去,一片鑼鼓響,新郎官騎著匹馬,護著架大紅飾彩的花轎,走過了眾人面前。韓岡看著新郎官,左看右看,怎麼覺得這位胡子都有些花白的新郎,少說也該超過四十歲了。可王舜臣的例子擺在前面,讓韓岡不敢亂猜,也許是少年白也說不定。

“原來是肖生藥!”馬臉漢子認出了新郎官的模樣,立刻憤憤不平的啐了一口:“那鳥貨,都四十八了,還敢娶個十七八的,也不看他下面玩意兒什麼時候管用過!”

轉過來,換上一臉猥瑣笑意,他又對韓岡幾人道:“肖白郎那廝自幼天閹,為了方便自治,便開了一家生藥鋪子,卻也沒用。平日里為了掩飾,卻把小甜水巷常來常往,袖子里都不忘揣上幾根角先生。他自以為掩飾得好,還到處吹噓自己一夜不停腰,卻不想他的底細早被甜水巷的婊子傳遍了。嘿嘿……今天夜里洞房花燭,肖生藥為了一展雄風,多半會把他店里沒切過的鹿角拿來用!”

嘲笑歸嘲笑,但韓岡看馬臉漢子的神色倒是羨慕的居多。他出言問著:“肖白郎應該是做生藥買賣的商人吧?宗室難道連親家是商戶都不在意?”

“在意什麼?有錢不就行了?”馬臉漢子冷笑著:“進士不肯跟宗室結親,怕耽誤了前程,蔭補的官兒也不肯跟宗室結親,同樣是怕耽誤前程——他們親爹的。也就是些商人願意結個親家,好歹混個官身。進納官要掏錢,跟宗室結親也要掏錢,左右都是掏錢,當然選個帶添頭的。”

這添頭是娶來的渾家呢,還是指的官身?韓岡嗤笑了一聲,多半是前者。

“就像大桶張家那樣吧?”路明說道。

“大桶張家早敗落了……”馬臉漢子看土包子的眼神同樣砸到了路明的頭上,嘴角歪歪的像是在嘲笑,“不過他家娶得縣主是多。仁宗的時候一大家子前前后后總共娶了三十多個縣主,小張縣馬,死了兩任縣主渾家,第三次娶妻還是個縣主。雖說現在敗落了,但在馬行街南還有個大桶張宅園子,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在前二十的。”

“這都能敗落?”路明搖頭感嘆了幾聲,又問:“如今是哪家娶得縣主多?”

“帽子田家!據說娶了十幾個縣主!正旦祭祖,田家祖宗的神主下面,跪了一地縣馬。”

“怎麼都是縣馬?”劉仲武在后面聽著,也聽出了興趣,擠上前來問著。

馬臉漢子回頭打量了劉仲武一下,看著像是韓岡一伙,便向他解釋道:“公主、郡主人少,跟宮里走得近,太皇太后、太后都看著,商人肯定沒份,皆是跟勛貴家聯姻,用錢能買到的都是縣主、宗女。”

“賣大桶的,賣帽子的,都能跟天家成親家了。”劉仲武搖著頭,皇帝在他們這樣的邊遠小臣眼里,就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物。想到皇帝的親戚都是跟商人結親,心里總之有些很不舒服。

“大桶,帽子,都是張家、田家早年起家時候的事了。后來發了家,這兩家哪家還會把舊生意做主業?”

“那他們現在做什麼?開酒樓?”韓岡還記得方才馬臉漢子說過大桶張宅酒樓,能名入京師七十二家正店之列,而且排在前二十,放在后世。五星級是跑不了的,日進斗金自不消說。

馬臉漢子比起小拇指,“那是小頭!舊業也能賺一點!還有在開封府十六縣里買地收租佃,也是一份。可更多的還是放貸收息!”

韓岡心神一凜:“放貸?!”

馬臉漢子很奇怪的瞥了韓岡一眼,再土包子也不該連這事都不知道吧,天下哪個軍州應是都一樣啊,“現在哪家做買賣的不放貸?別人家的田地產業,不貸給他錢怎麼弄到手?”馬臉漢子左右看看,側過頭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說著:“宗室家不敢出來做買賣,怕丟了天家的臉。但親家就沒問題了。王公家的余錢如今都是交給他們親家去放賬。還有外戚,也是一樣。曹、高兩家,哪家不是如此?!”

聽到這話,韓岡心中越發的不看好王安石的結果。看看王安石要從什麼人手上搶錢啊?!宗室、外戚,還有天子趙頊的親娘和奶奶!光一個青苗貸就把這麼一群人一股腦的都得罪了,變法不失敗那才叫奇怪!

皇帝當然想富國強兵,因為大宋是他的基業。但他身邊的親戚臣子可都不想看著原本屬于自家的錢鈔流進國庫去,毀家紓難的覺悟,韓岡不認為他們會有。大宋是官家的,銅錢才是自己的,這樣的想法才是常例。

對了!韓岡突然又想起,除了青苗法外,均輸法其實也是與東京城里的豪商有點關聯,雖然具體的利益糾纏他沒機會去深入的了解,但一個‘徙貴就賤,用近易遠’,便是要平抑物價,搶走商家賺錢的機會。而商家身后的宗親呢,對此又會有什麼想法?

豪商與宗室之間的聯姻,這絕對不什麼好事,對變法派尤其如此!變革是最忌諱的就是京城動蕩,首都是國之重心,一旦都城動亂,全國都不會安穩。統治階級內亂,如果天子鎮壓不住,犧牲首倡者是必然,晁錯不就是朝服腰斬于市嗎?內外風雨交加,這青苗貸王安石還能堅持下去?!韓岡不知趙頊和王安石推行青苗貸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這麼多,但他清楚,要應付起來一點也不容易。

雖然從后世帶來的記憶中,韓岡知道變法事業不會那麼快失敗,但只要王安石不能大殺四方,把所有反對者都從肉體上消滅,等到變法失敗,現在被壓服下去的反對派,反撲起來就會越猛烈。商鞅做得夠狠了,把太子的師傅都殺了祭旗,最后的結局呢,車裂!

韓岡完全不看好王安石的結局,就算沒有從前生帶來的那點模糊記憶,只憑現在了解到的信息就能做出判斷。車裂雖不至于,但落職卻是免不了的,到那時,說不定就是樹倒猢猻散。據韓岡所知,王韶的心中早早的就轉著等到從河湟凱旋,便跟變法派一刀兩斷的盤算。

出嫁的隊伍已經全部走過去了,御街上重新被行人占滿。韓岡與馬臉漢子拱手道別,正要往驛站去,人群中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聽沒聽說!聽沒聽說!王大參請郡了!”

注1:不是環衛所的環衛,而是環繞保衛天子的環衛官。舊時是給天子身邊護衛的,后來逐漸變為給宗室子弟和戚里的虛頭官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8 10:53 AM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一)

韓岡在城南驛的大門前翻身下馬,一名門吏當先迎了進來。

不同于接待遼國使臣的都亭驛和西夏使臣的都亭西驛,韓岡入住的城南驛是供進京的官員們居住的驛館。為屋百楹,院落二十余座,比起長安、洛陽的驛館,又要強出十倍。不過門吏的傲氣也比長安、洛陽驛站的同行強上十倍,眼中藏著京中子民才有的自負,行禮雖是一絲不茍,但沒有韓岡見多了的謙卑神色。

這也是情理中事,韓岡見怪不怪,讓李小六帶著驛馬與門吏說話,自己則走進驛館廳中。進了館中,韓岡向著驛卒亮了一下驛券,驛丞很快就被找來——還是與長安、洛陽的情況一樣,管勾驛館的官員不會出面迎客,都是下面的小吏在跑腿。

“官人是來候闕的?”驛丞舉止間有著官員的派頭,在韓岡面前不卑不亢,也可能是看著韓岡不是高官的模樣,所以少了些恭敬。他嘖嘖的嘆著:“現在可是遲了。”

無論是到審官院還是流內銓,又或是主管武臣的三班院,呈名候闕都是在每個季度第一個月的上半月便結束了。如果有哪個想為自己弄個差遣的無職官員,如韓岡這般拖過了正月十五才到京城,就只能等到夏季開始的四月份了。

但韓岡不同。

“不,韓某的職司已經定下了。”韓岡搖了搖頭。此時官多闕少,一個差遣或者叫職司,都是幾個官在爭,有官身沒差遣的官員都需要候闕,可他的職司早就有了。

驛丞微微吃了一驚,又低頭仔細看了韓岡的驛券,“十九?!”他驚得又抬起頭。仔細看過才發現,他眼前的這些小官人的確面嫩,就是眼神甚深,眉峰太利,讓人不自覺的忽略了他的年齡。

能在京城驛館里做驛丞,眼力眼界都不會差,而朝廷最近的變動、新的條令法規,連便橋邊站著等人雇的車夫都能夠說出個一二三來,他更不會不了解。十九歲得官不難,但十九歲得差遣,卻是難如登天——真的要登天!不把名字放到天子面前,哪可能會有差遣!?

態度一轉變得恭敬,驛丞把韓岡一行安排在了驛館一角的清凈上房中,再親自遣了人手來聽候使喚,這才退了出去。

終于抵達目的地,韓岡躺在床上,近二十天來積攢的疲累全涌了上來。只閉了下眼,就沉沉的睡了過去。等他醒來,卻已是日影西移,過了午時,肚子也在咕咕的叫著。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后,韓岡一直保持著一日三餐的習慣。這一點特別的地方,讓王韶都感到驚訝,因為整個大宋,有著這樣習慣的地方很少,其中也並不包括秦州。許多軍州,甚至連一些富戶豪門都是一日兩餐。不過在東京,卻不同于大宋的其他地區,即便是小民,慣常的也是一日三頓。而開門做生意的酒店、食肆,更是不在乎飯點,隨到隨吃,驛館里也是一般。

在驛館里隨意的用過飯,韓岡考慮著今天接下來的行止。東京城中值得游覽觀光的地方很多,但他還是覺得先做了正事再說。此時天色尚明,但自己去流內銓,劉仲武去三班院,都已經算是遲了,只能明天請早。現在韓岡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見王安石,還有個則是去找張載。

韓岡方才在街邊順耳聽了一句,雖然消息模模糊糊,但他還是半蒙半猜的推算了大半真相出來。王安石請郡,並且是以稱病的名義辭去參知政事一職,請求調往地方任職。王安石的這番行動,便是在大宋朝堂的政治和諧第一斗爭上,標準的認輸姿態。

但王安石究竟認輸了沒有?韓岡的判斷是否定的。王安石正式開始變法,是從去年二月出任參知政事,設置三司條例司開始,七月頒布均輸法,九月立青苗法,十一月,頒布農田水利利害條約。到現在,才一年的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變法才剛剛開了頭便失敗了,怎麼可能在歷史上留下那麼大的名聲?連革命導師都聽過他的名字和事跡?好歹也要有四五年的光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才對!——可惜的是,韓岡對歷史不甚了了,要不然混水摸魚,興風作浪的機會就來了。他時有后悔,早知今日,當初歷史課就不睡覺了。

如果方才的推論正確,那王安石的用意也就不難猜測。諸如此類官場上以退為進的戰術其實並不出奇,職場上有,情場上更是所在多有。反正本質就是一句話,有我沒他,逼著人作決定。二選一的場面,韓岡舊年經歷過許多次,富有經驗,但趙頊應該不會有。

——從目前的情況看,也就是趙頊現在要做選擇,究竟是變法,還是不變法。

韓岡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逼得王安石如此作態,但變法走到了關鍵的轉折點這件事,他卻完全可以肯定。因為這是一手逼不得已才會放出來的大招,若是有其他選擇,聰明人都不會輕易的使出這招勝負手。這一招一拍兩瞪眼,完全不給自己留后路,招數一出再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想必王安石現在是在府中等著結果,這種情況下去求見,多半是見不到。河湟的那點事,遠遠比不上變法事業的存續。韓岡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張載那里打探一下消息,聽說張載弟弟張戩是御史,官位雖卑,卻可以直接議論朝政,從他那里應該能得到第一手的情報。

出了房門,韓岡去跟劉仲武和路明打聲招呼。劉仲武又蹲在馬廄里,說不定今天晚上也不會出來了。而路明還在考慮著日后該怎麼做。他為了科舉花了一輩子的心力,自己放下了,但他的親友、家人那里都還要他一一處理。不考試了,總得為自己日后想個能養家的出路。

韓岡勸他:“路兄,既然到了京師,不如今科再考一次,博個運氣。如果不成,等到下一科,那時再考個特奏名進士出來。到時候,在西北的軍州任個文學、助教之類的學官,拿點俸祿,也好養家糊口。不然不是可惜了你這個免解貢生的身份?”

路明搖搖頭:“在下賭了三十年了,都是這個想法。總想著這一科如果不中,下一科就去試試特奏名。但真到了下一科,便又忍不住要考進士了……當斷則斷,不能再賭下去了。”

韓岡拍了拍他的肩膀,陪著他嘆了口氣。既然路明如此決定,自家也不便多嘴,便帶著李小六出門去了。李小六手上還捧著禮物,學生探望老師,照理是要表些心意的。

張載和他的弟弟張戩在城東租了間宅子同住,韓岡從留守橫渠鎮老宅的老夫妻那里得到了具體地址。他在驛館中將道路問得明白,不知為什麼,被他詢問的那名驛卒,看他的眼神甚為奇怪。等他騎著租來的馬,到了地頭,才知道為何驛卒的眼神那般怪異。韓岡完全沒想到,張家兄弟在京師租得的宅子,竟然就靠著小甜水巷。

從城南驛到小甜水巷,中間正好經過大相國寺的北門。韓岡打馬路過,沒能進去見識一下何為‘棋布黃金,圖擬碧絡,云廓八景,雨散四花’,只看到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寺廟,即便是后門處里面都是黑壓壓一片人潮如海。不過聽一同陪著走的租馬人說,今天並不是大相國寺每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正日子,只有些上香拜佛的香客,人數要少得多。

韓岡猶在回頭望著大相國寺,便已經到了地頭。他們在小甜水巷邊下馬,韓岡掏錢會了鈔,租馬人便帶著三匹馬回城南驛的門口去了。他的身份相當于后世的出租車司機,帶著幾匹馬等著人來租用。如他這樣的租馬人,在東京各處的街口、橋邊,都能看到。

小甜水巷口,韓岡抽了抽鼻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脂粉和頭油的甜香味道,甚是膩人。此時剛過午后不久,小甜水巷看起來很清靜,往巷中看,行人並不多的樣子。但韓岡知道,等到上燈時分,情況就不同了。

東京城東南的甜水巷其實是四條巷子的合稱——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和小甜水巷。其他三條甜水巷還算好,是開封東南的商業街,酒樓眾多、店鋪林立。而小甜水巷則是妓院一條街,中間夾雜著些食肆,相當于秦州惠民橋后的地方。驛卒多半是誤認韓岡剛到京師便要嘗嘗京師佳人的味道,又不好意思明說,才故意找個臨近的地方來問。

王厚過去沒少在韓岡等人面前提起小甜水巷婊子的風情,順帶把惠民橋后貶得狗屎不如,惹得王舜臣如同十幾只老鼠在抓心撩肝,只念叨著要去京城逛逛,而趙隆也是聽得悠然神往。不過韓岡清楚王家的家教如何,王厚真的敢去逛青樓,兩條腿都會被王韶打斷。他所說的,自然是道聽途說而來。

一陣香風飄過,一名裝束艷麗的妓女從韓岡一側擦身而過,匆匆走進巷內,還不忘順帶回頭拋了個媚眼。韓岡對濃妝艷抹的女子向無好感,看了一眼便轉頭,但李小六已經漸通人事,又沒經過陣仗,頓時眼都直了。

韓岡曾經聽說過有位偉人為了鍛煉自己的集中力,而故意在通衢大道上讀書,現在張載張戩定居在甜水巷隔鄰,離著不及百步就是妓館,不知是不是在鍛煉自己的毅力。

笑著搖搖頭,這樣想實在太不恭敬。他舉步,慢慢走進張載家宅所在的后街小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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