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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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40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中)

韓阿李和雲娘一邊收拾著韓岡和李信帶回來的包裹,一邊不停的抱怨著:“王官人也真是,年節都不讓人過好。”

韓岡打著哈哈:“事前誰想到會下那麼大的雪……不然除夕前肯定能回來。”

從兩人帶回的包袱裏,翻出來一堆零零碎碎的雜物。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書卷外,剩下的都是蕃部送的節禮。王韶到得巧,既然蕃部的禮物有劉昌祚一份,當然也得有王韶的一份,連同韓岡、王厚都沾了光。

禮物貴重倒是不貴重——貴重的王韶和韓岡不會要,蕃部也送不起——並非金銀財貨,都是西北常見的土產,幾張上等獸皮,幾塊打磨得極粗糙的玉石,還有刀、匕之類的短兵,十幾個部族送來的禮物都差不多的類型。

韓岡把收到的禮物送出去大半,都是給了王韶身邊的親兵,最後留下的是四張完整的硝製過的羊皮,其中有兩張說是自納木措邊野羊群中捕來的上品,由邏些城【今拉薩】的商隊帶來河湟。

可這兩張羊皮都不是山羊皮,韓岡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應是藏羚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可謂是為滅絕藏羚羊的事業又出了一份力。若是哪天有人送給他一張花熊皮,韓岡可是一點都不會意外——如今的秦嶺,正有大熊貓滿山亂跑。

另外幾件禮物就不如藏羚羊皮那般珍惜,一串像石頭多過像玉的雜色玉佛珠串,一對份量比工藝更有價值的銀鐲,三把裝飾樸素的尺半短刀,如此而已。

韓岡把玉佛珠串遞給韓阿李,最好的一柄短刀給了他老爹,銀鐲則留給韓雲娘。又道:“剩下裏麵有一半是給表哥的,雲娘你記得給表哥縫一套跟我身上一樣的襯裏內褂,剩下的給爹娘縫個靴筒。”

韓雲娘低著頭應了,自韓岡回來後,她一直都默不作聲,低著頭做事。韓岡看著她的樣子,微微一笑,小女孩子的心思還真不難猜。

李信這時又出去了,他喝了熱湯,烤暖和了身子,便到院中照料他和韓岡騎回來的兩匹馬。韓家的院落一角,搭了一間牲口棚,原來養著驢牛各一頭,後來都賣了給韓岡換藥錢。現在裏麵空著,安頓兩匹坐騎正合適。

韓阿李拿起幾張皮子,一張張對著燈光比劃來比劃去,似是在計算著該怎麼做才能最省料子。突然又放了下來:“對了,三哥兒。你舅舅過年前托人送了禮來,謝你薦了信哥兒進了經略司衙門……”

“都是自家人,還謝什麼?而且也是表哥武藝高強,孩兒隻不過是在機宜麵前提了一句罷了。”

“信哥兒的事,你要多多上心。你上次不是說王家的小哥比你還小一歲,可再升一級就是官人了。信哥兒哪點比他差了?!性子比他穩重得多,長得還沒他那般老態,身手跟你外公年輕時也差不離了,如何做不得個官人?”

“是,是,孩兒明白,孩兒明白。”韓岡頭點得小雞啄米一般,不停的應承著,反正他知道這些事跟老娘是有理說不清的。

聽出兒子是在隨口應付,韓阿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今次你二姨也一並托人送了信過來,她家還有你的兩個表弟。你二姨夫也是個吃兵糧的,教出的兩個兒子都不差。聽說你現在做了官,信哥兒也有了出身,便想著一起過來。都是自家人,能照顧就照顧一二。你如今是官人了,身邊也得跟著些知根知底的。”

“娘說的是。等孩兒從京城回來,肯定會給二姨家的兩個表弟找個上進的門路。”

韓岡本身並不太喜歡一人登天、雞犬飛升。但在家族觀念濃鬱的古代,不睦親族都是罪名,親親相隱是法律提倡的行為——如果親人犯法,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可以理直氣壯的為他們隱瞞,也不會因此而得罪——提攜一下親友,隻要他們足夠稱職,無人能說不是。

當然,前提是稱職。如果沒有什麼本事,那也別怪他不講人情。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本質也是以舉賢為重。李信武技了得,性格寡言可信,所以得了王韶青眼。如果李信庸庸碌碌,又怎麼入秦鳳機宜的眼界。

聽韓阿李說,他二姨家的兩個表弟也是打算在軍中混個出身的武夫,韓岡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一直都很希望有個商業頭腦出色的親戚。宋代並不歧視商人,不像唐朝,商人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三元及第的金毛鼠馮京,便是商家出身。而且官宦人家做生意的情況也多得是,自來都是官商一家親。

世風如此,韓岡當然也想有個可信的親族幫忙打理產業,也省得他手頭總是缺錢花。王韶正管著與蕃部有關的營田和市易工作,其中不需要歪門邪道便能夠發家的機會多不勝數。但韓岡搜遍身邊,還是找不到一個有用且可信的幫手。

‘若是親戚再多點就好了。’韓岡很自然的就有了這方麵的想法。

韓家是從韓岡祖父輩時才從京東密州【今青島】老家遷來秦州。韓千六是獨苗,韓岡如今也成了獨苗,兩代單傳,使得韓家在關西別無親族。韓岡若想得到親族支援,眼下也隻有靠韓阿李那邊的親戚。要不然,韓岡就得給自己找門好親事。

這不是為了少奮鬥三十年的做法,而是此時的通例。通過血緣和婚姻聯係起來的士大夫,他們之間的關係如同一張張網,形成了龐大的官僚士紳階層,覆蓋了大宋的四百軍州。

王韶的兩任妻子,皆是德安大族的女兒,王厚未過門的聘妻也一樣是江州士族之女。韓岡的老師張載,他的兩個表侄便是鼎鼎有名的二程。晏殊的女婿是富弼,富弼的女婿是馮京。晏殊、富弼翁婿兩任宰相,而馮京已經做到了有計相之稱的三司使,離宰相之位也是一步之遙。

韓岡若是能攀門好親,對他的前途發展,助力匪淺。隻是韓岡對此興趣缺缺,自家已經有了官身,並不著急娶妻。平常人多有想靠著裙帶關係升上去的念頭,而韓岡並不覺得有此必要。這個時代講究著父母之命,媒妁之約,韓岡並不會奢望去談什麼自由戀愛,隻盼能找個賢淑的渾家。

韓阿李已經將幾塊皮子都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皮子的質量沒有話說,能讓人拿出來送禮,也不可能有缺憾,這些都是自己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兒子為她在兄弟姊妹中掙了光,韓阿李其實恨不得將所有親戚都通知一遍,告訴他們自己的兒子做官了。而提攜自家兄妹,韓阿李心裏也做得很暢快。

放下手中的皮子,她又一次叮囑著兒子:“三哥兒,你答應了就千萬別忘掉,等過幾日娘就托人給你二姨帶信去。”

“娘盡管放心,孩兒絕不會忘記。”

“還有你四姨,等他收到你為官的消息,肯定也會來的。她家好像也有個兒子,也別忘了。”

“是……是……”

韓岡連聲應諾。韓阿李並沒有其他兄弟,韓岡的舅舅隻有一個,但還有兩名姨媽。兩人都在鳳翔府,一個嫁了個小軍官,另一個據說是攀了一門好親,嫁給了一個姓馮的豪紳做續弦。但出嫁後便與兄弟姐妹沒了往來,最後隻聽說後來生了個兒子。

韓岡對他的四姨根本沒有什麼映像,而且因為秦州和鳳翔間隔數百裏的關係,就是舅舅和二姨舊時也是托人帶信寄物往來,十幾年來也就見過兩三次。

門簾一動,李信把馬安頓好後,又走了進來。韓岡問著他道:“表哥,四姨嫁的馮家的表弟,你可曾見過?”

李信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就十年前外公過世的時候見過一麵,後來就沒見了,隻跟二姨家的兩個走得多。”

“是嗎?”韓岡想了一下,決定不去想馮家表弟的事,反正他也不一定會來,來了也不一定有用。他站起來,“算了,不說這麼多。夜也深了,爹爹,娘娘,你們早點睡。表哥,你也累了幾天,早點休息吧。”

李信點了點頭,起身回房。韓阿李和韓千六也站了起來,道了一句:“三哥兒你也早點睡。”也回房去了。

房中就隻剩兩人。小丫頭低頭撥弄著火盆裏的木炭。韓岡看著她,突的咳嗽了一聲,道:“我先洗個澡再睡。”

韓岡喜淨,在路上奔波了三天,回來後肯定要洗個澡才去睡。韓雲娘當然知道韓岡的這個習慣,按說現在就該燒水去了。但她一動不動,仿佛什麼都沒聽到。

韓岡笑了,看起來是沒有及時回來惹得禍,雖然有充足的理由,但女孩子要鬧起別扭可不管什麼理由不理由,不論千年前後,皆是一般。

韓岡做事直接了當,一把將小丫頭強拉過來,緊緊抱住,貼著她耳邊道:“想我沒有?”

可小丫頭在懷裏用力掙紮,不是過去那種欲拒還迎的推拒,而是真的生氣了。

ps:宋人結親不尚閥閱,但另一方麵,卻愛好投資,每每挑選能成大器的女婿。而許多高官也喜歡提攜親近的後進。如富弼,他能成為晏殊的女婿,就是範仲淹的推薦。韓岡如今雖然入官,找到一門好親也有些難度,他缺著一個進士及第。有進士出身和沒出身,晉升速度天差地遠,打個比方,相當於一個是高鐵,一個是普快,兩個差距是很大的。而要彌補這種差距,則要靠軍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8:41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下)

“啊!”在小丫頭的掙紮中,韓岡突然低低的叫了一聲,嘴裏噝噝抽著涼氣。

韓雲娘立刻不賭氣了,回首看著韓岡緊皺起的眉頭,還有腦門上冒起的汗水,她一臉緊張的問著:“三哥哥,怎麼了?”

韓岡沒回答,他右手按著腰部,臉上的表情有著說不出的痛楚。

“三哥哥,你沒事吧?”韓岡的反應,讓韓雲娘的聲音裏都帶了哭音。

“前兩天從馬上摔下來,扭了筋……”韓岡說起謊從來都不帶眨眼,一顆芳心都係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更是好哄騙,他眯起眼,很享受的任由韓雲娘柔嫩的小手在自己的腰上揉著。隻是漸漸的,從小丫頭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將韓岡藏在心底的火焰漸漸引起,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來。

“好一點了嗎?”韓雲娘抬起頭,關切的看著韓岡的神色,渾然不知自己的動作,有多大的吸引力。

韓岡如今是個身強體壯的青年,正常的生理需要也是有的。可是小丫頭的年紀擺在這裏。韓岡並非道學先生,但虛歲才十三的小女孩子,怎麼也難下得了手。而且也要擔心著沒有安全措施,萬一讓小丫頭有了身子,身子還沒發育完全的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一屍兩命是板上釘釘的。

韓岡能舍得嗎?想都不用想。

身邊連個出火的地方都沒有,韓岡現在想著是不是真的要去惠民橋後的私窠子裏走走?但萬一得了病怎麼辦?雖然不會有據說是由猩猩傳給人類的絕症,但其他病症應該不會缺。而韓岡,一向很愛惜自己的健康。

當然嘍,千年之後世間流傳的花樣繁多,即便不走正途也有許多旁門手段,韓岡於此,理論和實踐都不缺。隻是他看著韓雲娘猶帶著稚氣的小臉,還有認真的為自己按摩傷處的專注,便下不去手。韓岡欲哭無淚,太親近了其實也不好,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有變成‘禽獸不如’的一天。

韓岡暗歎了一口氣,自我安慰著,美味要慢慢吃下肚,豬八戒吃人參果那般可不行。他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腦袋,引得懷中的少女不解的抬起頭來。算了,算了,還是多洗兩遍冷水澡吧!

他抬起頭,望著被火光映紅的房梁,明天就是立春,比起正月初一的元旦,這才是真正的一年之始,也是很重要的一個節日。後天便要上路東行,往東京城報到去了,明天正好有空,去參觀一下這個時代的節日祭典也是件樂事。

……………………

燭花爆了又爆,暈黃的火苗仿佛在跳著拓枝舞,在半截紅燭上閃動的厲害。

嚴素心用力閉緊酸澀的雙眼,眼珠子脹痛得厲害。在晃動的燭光下,要盯著手上正在繡著的鞋麵,實在很耗眼力。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現在眼皮下緣上的青黑色,都已經是用粉也遮不住了。

放下手上繃著緞麵的花箍,將針線別在了綢子的一角。寶藍色的緞麵上,一朵纏絲夾黃的牡丹花已經繡到了底下的兩片葉子,洛陽重瓣牡丹中最為有名的金帶圍,好似就生長在這塊手掌大小的綢緞之上。

再有一天工夫,這雙壽鞋就該繡完了,可家裏取暖用的炭薪今天卻已經燒完。嚴素心苦惱著,手指揉著眉心,她現在身無餘財,隻能靠著刺繡的手藝養活自己和招兒,但吃飽肚子已經不容易,哪裏還能找出錢來再去買炭。

“六姐姐?”身後床榻上,一個粉雕玉鐲的小女孩兒從被褥中撐起身,坐在**很困的揉著眼睛。

聽到聲音,嚴素心忙轉過身,又把她塞回到被子中去,“招兒,你繼續睡吧……別起來。”

“六姐姐不睡嗎?”抓著被角,招兒的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六姐姐一會兒就睡。招兒乖,聽六姐姐的話,快點睡。”

小女孩兒很老實的點了點頭,乖乖的閉上眼睛。才七歲的招兒跟嚴素心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她的娘親同樣是陳家的婢女,一直都很照顧嚴素心。前兩年招兒的娘親病死後,嚴素心便把她留在身邊照看。

招兒應該是陳家的女兒,卻不知是陳家的哪一位留得種,並沒有被承認身份。今次陳家覆滅也就幸運的逃脫了落入教坊司的境地。同樣幸運的還有嚴素心,她隻是陳舉的侍婢,而不是在宗譜上錄了名的妾室。也便沒有與陳舉的幾房妻妾一樣,被送進教坊司中接客。

當陳舉闔族覆滅之後,參與盛宴的一眾官吏隻留了一小部分陳舉和其黨羽的家產歸入官中,剩下總計價值五六十多萬貫的資財,便坐下來各自分贓。

其中田宅地產最受歡迎,尤其是陳舉家的產業,更是人人爭奪。陳家在秦州紮根近百年,擁有的田地多是良田,宅邸店鋪也是位置優越。百年的積累,家世單薄一點的官宦家庭都比不上陳家這樣深深紮根於地方上的土豪。

太平宰相晏殊在世時家中顯貴無比,一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從骨子裏透著富貴氣派。但到了他兒子晏幾道這一輩,盡管還有富弼這位宰相姐夫在,晏家就已經有了幾分衰敗的氣象。富弼如今已年過六十,再得幾年,等他過世,晏家定然會破落下去——晏幾道那等富貴公子,小詞寫得是好,卻沒有保守家業的本事。

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他在世時權勢煊赫無比,但在他兒子的那一輩就已經敗落了,孫子被更是可憐,若不是幸運的出了個當上了太子妃、如今又成了皇後的曾孫女,家勢哪有重振的機會?

隋唐時的崔家、裴家那樣代代高官顯宦的山東世家,在晚唐五代的藩鎮內亂中,早已灰飛煙滅。宋代的官宦家族,富貴容易,敗落也容易。田宅地產流轉不定,俗語道‘千年田換八百主’,說的便是此時的世情。真正能長久富貴的,反倒是穩守家鄉的地方土豪,才能長保家族百年平安富貴。

陳家便是這樣的百年家族,故而在陳舉家中奔走的仆役婢女,興高采烈的分享著陳家家產的秦州眾官便沒人願意收下他們。他們都會是陳家的家產,而且是很值錢的一部分,但就是沒人肯去要。

因為這些陳家的仆役婢女大部分都是家生子,服侍陳家幾代人,誰也說不準裏麵有沒有想為陳舉報仇雪恨的。要找忠心可靠的仆傭,世上有的是,任用鄉裏不比把仇人放在身邊安心?最後全都遣散了了事。

嚴素心也趁機帶著招兒逃出生天。自陳家出來後,她就在城南租了間屋子。事前小心藏起的一點積蓄,再加上她出色的針線活,讓她們度過了年關。

就在這段時間裏,陳舉在菜市口挨上了千刀萬剮,當年禍害了她全家的仇人就這麼被片成了一堆碎肉。而陳舉的幫凶們,也不是被斬首,就是被流放。

嚴素心其實很開心,不共戴天的仇人受了世上最慘毒的刑罰而死,她不可能不開心。但當李師中擲下一根令牌,劊子手舉起了手中的短刀,開始碎割著陳舉,從菜市口傳來的看客們的歡呼聲不斷傳入耳中時,嚴素心一時間變得茫然失措起來。

她猶記得十年前,同樣是在冬日。娘親一邊哭著,一邊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淚水不住滴在臉上,滾燙滾燙。出身世家的娘親,自幼嬌生慣養,比鍋鏟重的東西都沒拿過。但那一天,娘親的手力氣很大,大到她怎麼也掙脫不開,大到她很快昏死了過去。當她再醒來時,娘親已經變成了掛在房梁上的一具屍體。而在此前一天,她爹爹的死訊正從南方傳了回來。

嚴素心本以為要用上十幾年時間,才能收集到足夠的證據,為父母報仇,讓陳家與自家一樣家破人亡。但沒想到才十年的功夫,好不容易取得了陳舉的信任,就有人幫自己完成了夙願。失去了寧願以生命為代價也要實現的目標,她的心中仿佛突然間多了一個洞,空空落落,走起路來都如同幽魂。但又輕鬆了許多,連呼吸也輕快了,仿佛沉甸甸的一塊巨石被撬掉了一般。

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在心中糾纏不清,幾乎讓嚴素心瘋掉。她感激著王韶、韓岡這些把陳家一舉毀滅的恩人,但同時,她又恨著自己不能親手為父母報仇雪恨。

如果是由自己把陳舉送入地獄,那該有多好?

燭花閃爍,火焰輕輕搖晃。嚴素心用剪刀剪去多餘的燭芯,燭火重新穩定的燃燒起來。就著燭光,她又拿起緞麵,接著飛針走線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燭淚已經流滿了燭台,嚴素心也終於將最後一片葉子繡好。放下花箍,神思從針線中脫身出來,感到了一絲放鬆。可這時,原本因為聚精會神而忽略掉的聲音傳入耳中。

身後的招兒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把嚴素心嚇了一跳。她連忙用手背試了一下招兒額頭,微微的有些發熱。果然是生病的緣故。嚴素心輕輕撫著招兒的額頭,心情被這場突如起來的病鬧得膽戰心驚。

‘這病,明天能好嗎?’

ps:晏殊與人論富貴,看不起那等把金玉之詞堆砌起來的作品,說是那種是暴發戶,真正的富貴要從平淡中來,如他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才是真富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4 AM

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上)

天色有些陰沉,韓岡抬頭看了看,看起來要下雪下雨的樣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氣上有沒有忌諱,看起來多半是沒有的樣子。隻是在野地裏舉行的祭典,沒遮沒擋的,下起雨雪來可是會讓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東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著雨雪。

大清早的時候,韓岡便來到秦州城的南門外一塊被清出來的空曠場地上。周圍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師中帶著秦州城內的一眾文武官莊嚴肅立。他們的每隻手中都拿根五色絲纏成的彩杖,圍著一頭披紅掛彩的土牛。土牛邊上還有泥塑的農夫和農具。

這頭用泥土塑就,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為精致。一個俯首拉犁的動作,連肩胛處鼓起的肌肉都刻畫了出來。牛尾輕擺,貌似驅趕蚊蠅,竟然活靈活現。如此雕工,讓韓岡很好奇這是誰家手筆。

在今天的儀式上,這頭泥牛便是主角。

鼓樂聲中,李師中帶頭圍著春牛轉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個個官員依序上前,與李師中一樣的舉動,轉一圈,抽三鞭。旁邊還有兩名小吏用著秦腔高聲吼著勸農歌,是令韓岡歎為觀止的標準的原生態唱法。

這一套儀式,稱為鞭春,又稱打春,用意是祈求豐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軍州,數千郡縣,乃至皇宮大內,到了立春的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來,對著土牛屁股抽上三鞭子。天子還有藉田之禮,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勸農之義。

韓岡還沒得到官身,不夠資格參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讓他占據了一個好位子,站在最前麵圍觀。韓岡的高個子讓身後的觀眾們憤怒不已,就聽見他們一個勁的在後麵蹦達。

還有許多行腳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叫賣著一個個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級的小春牛甚至有個精雕細琢的小木籠子裝著,籠子上還插著一列泥塑百戲人像。這樣的一具春牛,往往價值四五貫之多。

不理會身後的動靜,韓岡的注意力都放在手執鞭牛彩杖的官人們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兩班的幾十名大小官員同時出動,一年中也沒有幾次機會。

與官袍劃分文武的明清兩朝不同,此時參加儀式的文武官員身上所穿的服飾並沒什麼差別,隻能通過身材體魄來分辨。韓岡一個個辨認他們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隻聽說過名字,從未見過麵。直到現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與人對應起來。

“那麼多官人,怎麼一個關西人都沒有?”人群中,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來一句。

立刻就有好幾人一起反駁:“向鈐轄就是關西人!”

得他們提醒,韓岡再仔細觀察了一遍。向寶的確是關西人,但向寶之外,在場的幾十名文武官中,卻真的沒有一個陝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罷了,本就是四方為官,能守鄉郡的都是特例。但守邊的武臣就不同了,總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員。

韓岡雙眼從在場的武官身上一個個掃視過去,忽然發覺他們論年紀都在四十到六十歲左右——二三十歲的青年將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夠資格參加祭典。發現了這一點後,韓岡便釋懷了。一點不奇怪,因為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關西的其他幾路。在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在陝西禁軍中有個很明顯的斷層。

關西領軍的中層將校中,包括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的,大部分都不是在關西土生土長,或者說不是根正苗紅的西軍出身。

比如向寶是鎮戎軍人,但起家是在東京,並不被視為西軍中的一員。郭逵、楊文廣、張守約在關西多年,但他們也都不是陝西人。

造成這種局麵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亂後,宋軍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會戰的接連慘敗,以及在其後多年間與西夏交鋒中的連續失血。

這三次會戰慘敗,論兵力損失,加起來其實也沒超過十萬,但關西軍中的精兵強將幾乎被一掃而空,尤其是許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輕將校,都在三次會戰中損失殆盡,使得西軍元氣大傷。以至於近二十年時間,多是被動挨打的局麵。

狄青、種世衡這兩位西軍中的佼佼者,在麵對黨項人的時候,也是守禦的時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種世衡接連故去,宿將中郭逵、楊文廣碩果僅存,還得靠張守約這等老家夥去邊城駐守來撐場麵。

至於劉昌祚,雖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輩起,便移居陝西為將,卻是標準的西軍一員。劉昌祚雖然四十出頭,但還應該算在新生代這個層次,因為他是承父蔭而得官,其父劉賀便戰死於定川寨一役。

不過從慶曆議和後,成長起來的西軍將校如今都處在當打之年,劉昌祚、王君萬,再到最近據說很得向寶賞識的劉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優秀將校,在關西數不勝數。王韶如要挑選參與拓邊河湟的將領,可以選擇的餘地,便遠比當年來關西救急的範仲淹、韓琦要強上了許多。

回頭再看著站在官員隊列中的王韶,昨日還縱馬奔馳的經略機宜,現在也是手拿彩杖,排著隊亦步亦趨的挪著上前。一個個平日裏衣冠楚楚的官員,舉著彩杖手舞足蹈,韓岡覺得有些無聊,即便當做娛樂節目,感覺上也不過如此。

但參加儀式的人眾,包括李師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經。農為國本,儀式上出點差錯,萬一當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縣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樁罪名。

李師中已經站回了主持儀式的主位,端端正正的攏手而立,表情莊嚴肅穆,仿佛一具雕像,隻要是在朝堂上待過兩年,多半就會練出這身本事。隸屬於秦鳳經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屬官們,正依著次序上前鞭牛,還有好一陣才會結束。

李師中臉上維持著莊嚴肅穆的神情,視線卻盯上了周圍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鳳經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麵,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韓岡吧?’

雖然王韶、吳衍和張守約的薦章,李師中都細細讀過,其中對韓岡的才能、德行推崇備至,但李師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韓岡本人。

的確出色!

李師中不得不承認,韓岡的儀容氣質是秦州難得一見的出眾,即便是在人才濟濟的東京城裏,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數以千計的圍觀百姓中,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李師中忽的自嘲而笑,再怎麼說韓岡都是文武雙全,智計心性皆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眾人,反而是個笑話了。

韓岡雖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麵,卻一副懶怠困頓的樣子,完全沒有沾染到半點在周圍人群中彌散的狂熱或虔誠,這也是為什麼李師中隻一眼,就把他從千百人中認出來的原因所在。

——‘畢竟是張橫渠的弟子。’李師中不禁感歎。

張載雖然官位不高,資曆也遠遜於李師中,卻是天下聞名的鴻儒,對禮製自然早已融會貫通。如今的祭春儀式與古製大不相同,還有許多媚俗的改動,難怪承襲張載之教的韓岡,會當作笑話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難得的俊才啊……”李師中的感歎終於發出了聲,引得站在他身邊的幾人看了過來。李師中眼神一凜,讓他們立刻低頭避過。

視線重又投到韓岡的身上。韓岡所修纂的傷病營製度規程,去年臘月初被呈了上來,放到了李師中的案頭上。

李師中猜測韓岡也許是抱著‘寧厭之於繁,勿失之於簡’的想法。他修纂的製度規程總計有六大項、七十餘條細則,共兩萬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頁,如一卷書一般。那份製度規程中,從外部建築到內部陳設,從日常飲食到傷患救護,從作息規則到安全保障,與傷病營相關的方方麵麵的細節都有涉獵。

李師中隻是隨手翻了一翻,單是字數就嚇了他一跳。北宋與千年之後的時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況。過了萬字,就號稱萬言書,不是普通讀書人能信手寫出來的。而韓岡隻花了一個多月,便是兩萬字之多。而韓岡在扉頁中還明確說明這隻是試行條例,具體的條款要在試行的過程中逐步加以修訂。

盡管這份規程看起來繁瑣了一些,但每條每款都自有道理,無一條可刪改。能把這些方麵都考慮到,李師中隻覺得韓岡根本不可能才十八歲,四十八歲的老行吏還差不多——將規程中涉及的各個方麵的學問都融會貫通,而且還留有加以修改的餘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還未有過任何實務經驗的少年。

ps:立春鞭牛是個很有趣的祭典,從中也可以看出農業對古代中國的意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5 AM

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中)

但韓岡卻年輕得過分,讓人不禁懷疑起這份規程的出處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師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過之後,便當即搖頭道:“此一篇,必是韓岡剽奪無疑!他絕然寫不出來。”

正如寫詩作賦,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經曆,初出茅廬的韓岡如何能如積年老吏那般麵麵俱到?

如果隻是靠著臆想作出的詩句,便完全無法與融入真情實感的作品相比。沒有親自走過蜀道,李白也寫不出《蜀道難》,不是好酒狂縱的遊俠性子,《將進酒》也不會出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是親曆大漠,如何寫得出來?

李師中的那位在王素帳下同樣做過幕賓的清客,當時也對他說,“範文正【範仲淹】帥府陝西之時,曾有《漁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道盡了邊鎮勞苦。但歐陽六一嘲其為‘窮寨主’之詞,也做了首《漁家傲》,送與要入關中的王尚書,自謂是‘真元帥之事’。

當日學生也在場,曾聽著尚書家的幾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隻記了‘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幹二淨。而範文正的‘衡陽雁去無留意’,卻遍傳天下,至今猶唱。”

李師中來秦州有半年多了,對‘白發將軍征夫淚’已深有體會。而歐陽修並未在關西任官過,他的‘玉階遙賀南山壽’不過是湊趣敷衍之詞,既乏實感,又缺真情,當然無法流傳。

歐陽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這首《漁家傲》也是遠遠比不過範仲淹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反倒是‘葉小未成蔭’,‘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這兩首,由於是真情實景,卻是引人之至。當然,正因為歐陽修將十四五歲的少女風情寫著入骨三分,世間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傳聞。

李師中明白他的清客為何要提到歐陽修和範仲淹的《漁家傲》,就是想說完全沒有實務經驗的韓岡,不可能寫出洋洋兩萬言的傷病營製度規程來。但李師中隻用一句話就問得清客啞口無言:“不知韓岡抄襲是誰人?”

如果是一個少年寫出了有悖於他生平經曆的上佳詞句,多半就可以確認他是剽竊,但有關軍中醫療製度,曆朝曆代都沒有先例,也沒有章程可循,韓岡又是從何剽來?

除非他真的是孫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師中翻看過的史書中,孫思邈好像也從來沒有這方麵的著述和言論。

如果此份規程的確是韓岡自出機杼,再加上他一言滅盡土豪滿門的手腕,韓岡的才智已足以讓李師中感到心驚膽戰。他僅有的缺點,也就是差一個進士出身,又早早的出仕,性子太過急切了一些。

李師中現在很後悔,早知道韓岡才幹如此,他根本就不會同意讓他來【和諧萬歲】經略司任職,危險的苗子隻該早點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沒那麼容易。

遠遠望著風姿秀挺的韓岡,李師中心中火燒火燎的一陣煩躁。自從王韶把韓岡招致門下後,小動作也當真是越來越多,讓他不勝其擾。而且同時舉薦韓岡的還有吳衍和張守約,這讓本來已經孤立無援的王韶,等於一下又多了兩個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從王韶身邊弄走!如果有機會,栽他一個贓罪那就更好……’

韓岡忽然間一陣毛骨悚然,方才他轉身間無意中對上的眼神陰冷潮濕,讓他隻覺得有一條冰冷膩滑的毒蛇,在背後蜿蜒盤旋。他貌似不經意的四麵張望,但那道眼神卻再也沒有出現,唯一能確定的,方才盯著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員們。

韓岡向那裏望去。李師中四平八穩的站定,隻是眼皮半耷拉著,大概是在等著鞭牛儀式結束。緊跟在李師中身後的秦鳳路兵馬副總管卻正好往他這裏看來。

韓岡略略低頭,避過那道審視的目光。

秦鳳兵馬副總管竇舜卿是個新麵孔,就趕在臘月中,他受命來秦州上任,據說是為了頂替了顢邗無用的前任。可竇舜卿須眉花白,腰杆也微駝,看起來比張守約還要老上許多,也完全沒有張守約身上百戰功成的氣勢。乍看上去像個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竇舜卿的外表,韓岡也沒聽說新來的竇副總管有什麼出眾的戰績。好像就在京東【大體是山東】打過海盜,還有就是在荊湖北路【今湖北】剿過叛亂的蠻瑤。

韓岡祖籍京東,自他祖父那一輩才因故遷來關西,聽到竇舜卿為老家剿滅賊寇的事跡,倒有幾分親切感。但如今的海盜,其實就跟前日死在韓岡手上的過山風差不多,一夥也就十幾人、幾十人的樣子。若是剿滅海盜都能算是戰功,那他韓岡手上的戰績,便已經不比竇副總管在京東差了。

竇舜卿是承繼父蔭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橫班,是朝中總計不超過三十人的高層將領之一。而竇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親還要官運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觀察使的身份,來領秦鳳路馬步軍副總管一職!

駐紮在開封府界的十萬京營禁軍,分屬兩司三衙統領。兩司是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而侍衛親軍司又分為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這兩司與殿前司便合稱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統兵官,僅次於殿前都指、副都指揮使,統領著京城內外拱衛天子的班直侍衛,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軍。

不過放到竇舜卿這裏,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實領的差遣,而是與向寶‘帶禦器械’的加銜一樣,是一個榮譽性的頭銜。比起天子身邊的宿衛,殿前司統兵官當然要遠遠高出一大截。向寶能讓前任副總管形同虛設,但在竇舜卿麵前卻根本抬不起頭來。

在關西,名位能與竇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隻有宣徽南院使、靜難軍節度留後、判延州兼鄜延經略使——郭逵一人。

而觀察使一職,同樣是武臣中屈指可數的官位,世稱為貴官,僅次於節度使和節度留後,排在武臣等級的第三級,其下是防禦使,團練使和刺史。

通常這等貴官,不僅是給武將,更多是封給宗室或是外戚,偶爾也有文臣得以加銜。濮王的第十三子趙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過繼來為皇子前,便是個團練使,人稱十三團練,比竇舜卿的觀察使還低兩級。

以竇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級,已經達到在國史中留下一份傳記的資格。一般來說,官階升到竇舜卿、郭逵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頂,天下武臣中也不過三五人的地步。就該喝著熱茶,曬著太陽,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讓人印象模糊的秦鳳兵馬副總管,已算得上老邁無用,而竇舜卿的年紀比他還大上一點。郭逵是在陝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勳的宿將,所以當開拓橫山的戰略需要一個穩妥的後方時,他便被趙頊欽點去鎮守延州。

可竇舜卿的才具世間並無傳說,隻是他的籍貫是相州,與兩朝顧命的元老大臣韓琦是鄉裏鄉親,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韓琦助力。而韓琦如今是反變法一派的主心骨,縱然離開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陰影依然盤踞在變法一派的頭頂上。

王韶就很擔心竇舜卿來秦州後,會與韓琦一呼一應,使得拓邊之計淪為空談。韓岡現在遠遠的盯著竇舜卿,他已經忘記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著新來的副都總管會給秦州官場帶來什麼樣的變局。

“玉昆!”

“嗯?”耳邊一聲喚,把韓岡從思緒中驚醒,王厚帶著王舜臣不知何時擠到了他的身邊。被搶去位置的幾人嘴裏嘟嘟囔囔還在抱怨著,但幫王厚推開人群的王舜臣隻一瞪眼,他們便如落水狗一樣抖了幾下,乖乖的讓了開去。

“昨天回來,大人為了上報碩托、隆博兩部的事,便連夜去翻經略司架閣庫【注1】裏的故紙堆,想找出過去處理蕃部相爭的堂紮,好對著寫奏章。最後想找的沒找到,卻找到了一個更有用的……玉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麼?”王厚很是興奮,鞭牛已經快輪到了王韶,他也不去看,對著韓岡扯出一大段來。

“沒頭沒腦的,我怎麼可能猜得到……”韓岡聲音突然一頓,將視線投到排在官員隊列中的王韶臉上。雖然他裝得若無其事,但已經很熟悉王韶的韓岡,還是能看出明顯的透著喜色。

“是與古渭有關?還是抓到經略相公的把柄?”韓岡猜測著。王韶不是沉不住氣的人,能讓他興奮如此,定然是有助於拓邊計劃的重要情報。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發的公文——這稱為堂紮——還與蕃部事務無關,那需要猜測的範圍就很小了。

注1:架閣庫就是中國古代的檔案館。一般來說,無論中樞還是地方的衙門,都會設有架閣庫,用以存放過往公文和賬簿、名籍等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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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下)

時至今日,王厚已經不會再吃驚於韓岡頭腦的敏銳,很幹脆的點頭:“兩個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發回來的堂紮,裏麵附了李經略的奏疏。李經略在奏疏中說秦州渭水兩岸有無主閑田萬頃,可供屯墾……”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師中剛到秦州上任的時候?!從他的奏疏中看,很明顯是要向朝廷申請屯田渭源、古渭,這根本是在為王韶的計劃背書。韓岡驚道:“經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機宜的?”

“李經略剛來的時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連向鈐轄都沒二話——哪人不喜歡功勞?隻不過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職,又有了專折之權後,便一夜風頭轉向。”

“難怪!”韓岡歎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寶兼任;而專折之權,意味著王韶在必要時,可以繞過經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遞上奏章。一個被奪了權,一個無緣分功,當然不會再支持王韶,明裏暗裏的反對,也是理所當然。

“也難怪當初機宜要在渭源築城時,李經略不明加反對,而是歎著沒錢沒糧,說是要挪用軍資糧餉來資助機宜的計劃!”

“是啊,當時還以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現在一看,原來是這麼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無意中揭破了李師中的底細,成了推動計劃的最佳助力。

隻要王韶用同樣的言辭將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報上去,難道李師中還能覆口否認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訴李師中對開拓河湟的幹擾。而‘奏報反複’這個罪名,也足以讓李師中滾蛋。

“對了,為什麼這事沒早發現?”韓岡心中起疑,若是早點發現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會陷入進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尷尬的笑了起來,這當然是王韶自己問題,“當時大人正帶著愚兄在各城寨探風,一個月也會不到秦州一兩次,沒有想起要去翻看堂紮和朝報。”

韓岡眉峰微皺。孫子都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來自千年後的韓岡,更明白信息有多麼重要。情報就在身邊,但不去研讀,就跟沒有一樣。朝報、堂紮都是蘊含著大量情報,怎麼能因為忙碌,而忘記翻看?!這的確是王韶的疏忽。

“對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搶春牛?”王厚岔開話題,左顧右盼一番,忽然問道。

韓岡點了點頭,這才是為什麼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性格,才不會無故湊這種無聊的熱鬧,“家嚴是叮囑過小弟,要帶上一塊春泥回去。”

“那就難怪了!”王厚點著頭,又道:“愚兄便不湊這個熱鬧了。玉昆你待會兒要小心一點,別被踩著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馬!”

“別被踩著了?”韓岡喃喃的重複了一句,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狂熱的人山人海,猛的一陣寒顫,忙扯著又要擠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還輪得到小弟出手?”

強留下了王舜臣,韓岡和王厚往人群外擠去。踩踏致死的新聞,韓岡前世沒有少聽說過,萬一出了意外,當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盤穩,身手夠好,長相又是凶惡非常,即便在蜂擁的人群中,也不用擔心他會有任何危險。

當最後一名官員抽過鞭子,轉身而回,鑼鼓聲便喧天而起。李師中領著官員,向後退出了近百步。他們這一退,場中的氣氛頓時緊繃起來,千百人蓄勢待發。

鑼鼓敲響了一個變奏,人群中央,一顆繡球帶著條紅綢往向空中騰起,就像點燃了煙花的引線,嘩的一片狂躁聲響,震動全場。如山崩海嘯,如巨浪狂潮,千裏長堤被洪水擊垮,人流山呼海應,奔湧而上。

韓岡看得暗自心驚,若他還在瘋狂的人群中,說不準就會被推倒踩死,難怪王厚要他小心一點。看著他們瘋狂的程度,甚至不遜於後世那些追捧韓星的歌迷們。如行軍蟻掠過雨林,又如蝗蟲途經田野,更似洪水掃過大地,眨眼的功夫,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見蹤影。

韓岡滿腹抱怨,他的前身當真是鑽在書堆裏拔不出來的書蠹蟲,有關搶春牛的記憶,竟然一點都沒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自己,別說搶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

無數隻手從破碎的春牛身上一把把的往懷裏揣著泥土。沒能搶到的後來者,直接便將主意打道了已經揣著春泥往回走的幸運兒身上,因此而廝打起來的不在少數。

一塊土,承載著百姓們對豐收的渴望,也難怪他們如此瘋狂。韓岡歎了口氣,他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弄一塊土回去,據說對養蠶很有好處,還能治病。不過,他今次要讓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擁而上時便消失的無影無蹤。看他這樣子,保住自己也許不難,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沒可能了。

不過韓岡今次卻猜錯了。

“三哥,你真是好帶契!日他娘的,沒想到瘋成這樣!”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的王舜臣,渾身狼狽不堪,在韓岡麵前大聲的抱怨著。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經破破爛爛,蓬頭亂發,連帽子都不見了蹤影。

韓岡賠著笑,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但隻見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摸出來海碗大小的一塊春泥來。

王厚大笑出聲:“好你個王舜臣,竟然藏得這麼大的一塊出來。虧你本事!”

韓岡也驚了一下,讚著:“王兄弟當真本事!”

“這算什麼?”王舜臣拍著胸脯,放聲大笑,“俺在千軍萬馬裏都能殺個七進七出,何況搶個春牛?把衝鋒陷陣的事交給俺,保管放一百個心!”

王舜臣的官位雖卑,尚未入流品,但已經可以帶上一個指揮的兵力。王韶已經透露要讓他先去甘穀城領兵,積攢下一點軍功,等河湟開邊的戰爭正式開始,便能及時派上用場。王舜臣現在也盡做著統領大軍,踐踏敵陣的美夢。

春牛搶盡,祭春儀式也到了終點,鑼止鼓歇,人群遂紛紛散去,隻留下了一地雞毛,一片狼藉。而在春祭儀式結束後,府衙裏還有慣例的宴席。

一隊在儀式舉行時充作儀衛的騎兵,護送著地位最高的李師中和竇舜卿回城,剩下的官員也是三五成群,交情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門走去。隻有王韶幾乎是孤零零的站著,唯獨吳衍陪在旁邊,看他們的樣子,明顯的已經被秦州官場給排斥了出去。

當然,其中有多少是畏懼李師中的威勢,有多少是真心反感王韶,其實並不難判斷。在官場上,表麵上言談甚歡、情誼非常,背地裏捅刀子才是常態。沒有利益之爭,很少會有人把事情做得這般絕——而與王韶利益相衝的,惟有王韶在經略司中的幾個頂頭上司,除了李師中、向寶,便是剛來的竇舜卿了,連張守約都樂見王韶功成。

王厚看著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緣,也不禁苦笑。王韶要升古渭為軍,就是在跟李師中攤牌,州中官吏選邊站也是理所當然。從眼下的局麵看,王韶與李師中的第一陣算是慘敗。

“多虧了玉昆你的計策啊……”

“計策?”韓岡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問題。他並不願意給人留下滿肚子陰謀詭計的印象,這對他日後的發展全無好處。韓岡很明白王韶對自己有些看法,他並不想加深留給王韶的心機深沉的印象,“別說得跟陰謀詭計一般。真要說謀略的話,也是陽謀,不是陰謀!”

“陽謀?”王厚沒聽過這個生僻的詞匯。與陰謀相對的謀略,就叫做陽謀嗎?

“不是在暗地裏謀算他人的詭計,而是以煌煌之師臨堂堂之陣,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來也沒問題的策略,便是陽謀。即便明著告訴李師中,我們要上書朝中,他又有什麼辦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處,但照樣能分出勝負。陷其於兩難之地,逼對手不得不應子,這便是陽謀的使用之法。”

“陽謀?”王厚再次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匯,韓岡的解釋使他有了一絲明悟。比起陰謀詭計,韓岡所提議的計策,的確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樣咄咄逼人,讓李師中無法應手。再回想起韓岡於軍器庫對付黃大瘤,於押運之路上對付陳舉,於伏羌城對付向寶家奴,還有……利用傷病營對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陰謀的痕跡,而是坦坦蕩蕩的行事,這樣的作派無人能挑出破綻來,卻也照樣一樁樁的遂了韓岡的心思。

不愧是韓玉昆!王厚隻覺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風光霽月。韓岡的心智才情,還有人品,都讓王厚敬佩萬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擔心他父親在事業上的能否成功。當初下的一點本錢,如今已經收獲到了累累碩果。

王厚扯著韓岡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東京了,愚兄已在惠豐樓為你訂下了一桌餞行酒。今天我們兄弟一定要好好的喝個痛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6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一)

惠豐樓中,韓岡本以為除了王厚之外,就隻有王舜臣、趙隆等幾個相熟的友人。慣例的十裏相送,要到明天他啟程才是時候,到時王韶、吳衍說不定都會到場,而今天,應是王厚找個借口來喝酒。

他沒有想錯,王舜臣跟著來了,李信也到了,還有楊英——王韶自德安帶來的鄉裏,也是最貼身的親信——同樣到了,連趙隆也辭過王韶,匆匆的趕來赴宴,幾個相熟的同伴的確都來為韓岡餞行。

但他又料錯了,由王厚主持的餞行酒他並沒喝到。剛剛走上惠豐樓的三樓,一個坐著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個仆役來跟韓岡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韓岡兩人都吃了一驚。雖然是韓岡很陌生的相貌,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韓岡知道他是誰,王厚也知道他是誰。

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一個閹人。

出自宮中,按規矩不得結交地方官吏,擔任著走馬承受之職的閹人,不知為何沒有參加鞭牛後的春宴,卻身在惠豐樓上,還派人過來跟韓岡打招呼。

“可是韓玉昆?”劉希奭遠遠的招呼著。

韓岡略一猶豫,便主動上前,向劉希奭行禮道:“韓岡見過劉走馬。”

劉希奭起身還了半禮,笑道:“久聞韓玉昆大名,卻總是錯過。今日得見,方知名下故無虛士。”

大概以為韓岡第一次親眼見到閹人,王厚有些緊張的注視著韓岡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會對閹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韓岡在見麵時有什麼失禮的舉動。但韓岡老實本分的行禮,讓王厚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了點淡淡的的失望。

與王厚猜想的不同,韓岡並不歧視閹人,不過少了二兩肉而已。隻要不是自己下麵少,他並不在乎別人有沒有那二兩肉。韓岡也不會把曆史和小說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們不會葵花寶典,也不會有避邪劍法。隻是想法雖然很不現實,他還是期待著能見著一位能說出‘要聖旨,來人那,咱們給他寫一張’這句台詞的奢遮公公來。

可出現在韓岡麵前的閹宦劉希奭,沒有想象中的陰陽怪氣,站在人群中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子,隻是沒胡子罷了。他的聲音略顯高亢,但下體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沒有聲音尖細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著介紹出來,韓岡也做不到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他與常人不同。

走馬承受,全稱是‘諸路經略安撫總管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這麼長的名頭,寫起來不方便,說起來更饒舌,一般都簡稱走馬承受,或直接稱為走馬,就跟韓岡的經略安撫司管勾公事的簡稱撫勾一樣。

劉希奭拉著韓岡的手往自己的桌邊走,顯得親熱無比,“玉昆果真是大賢,甘穀療養院劉某近日剛剛去過,裏麵諸多傷病對玉昆你可是交口稱讚,感恩戴德。”

“走馬過獎了。韓岡隻是適逢其會罷了。”韓岡有些納悶著劉希奭的示好,被閹人拉著手,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隻是他掩飾得極好,看不出半點異樣。

劉希奭豪爽的笑道:“適逢其會便能幫一城的將士解除後顧之憂,到了玉昆真的領下提舉傷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還有多少將士會畏敵如虎?日後西賊再犯秦州,總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勞。來來來,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著今日尚在秦州,劉某權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鳳走馬拉著韓岡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著王厚過來。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夠,在旁邊的一桌坐了,由劉希奭的伴當招待。

劉希奭在秦鳳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連李師中等閑也不想得罪他,而惠豐樓又是官產,劉走馬要請客,誰敢慢待?

不移時,美酒佳肴便擺滿了兩張桌子,再過片刻,惠豐樓裏兩名頭牌歌妓也走了上來——惠豐樓是秦州最大官營酒店,裏麵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細選——玉手將琵琶輕攏慢撚,便在桌邊婉轉而歌。雖然是最常聽到的柳永詞,但並非是‘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那般掃人興的歌調,而是‘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唱著東京的元宵勝景,正好韓岡在年節時入京,即應時,又應事,取一個好意頭。

‘他想做甚?’王厚的臉上寫滿了疑問,如今的秦州官場上,王韶並不受待見。而韓岡作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謀主,也當然是一個待遇。現在劉希奭宴請韓岡,擺明了是要幫著王韶一手。他為何在這麼做?

王厚的疑慮劉希奭看在眼中,但韓岡臉上清淺自如的笑容,卻毫無半點異樣。但以韓岡的才智,會看不出走馬承受的宴請在秦鳳官場中的意義?怕是已經看透了才是。劉希奭自此才在心底裏真心誠意的歎了句:‘果然是名不虛傳。’

劉希奭的任務就是在秦鳳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實司按察之職。他負責監察秦鳳文武眾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注1】。

不過,並非是不論大事小事都要上報,也是有選擇的。像陳家的覆滅,裴峽穀中的戰鬥,韓岡察舉西賊奸細的功勞,都會報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韓岡與向寶家奴的衝突,便不會上報——一是因為向安事後處理的好,二是劉希奭並不覺得為了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寶。

從走馬承受接受的差遣來看,他們隻是兼任了監視任務的一個情報搜集官,不會也不該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別傾向。就算到各處寨堡視察,也不允許接受寨主堡主們的宴請。

但是人就有立場,而且走馬承受與天子之間的聯係並不是單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時候也會透過走馬承受來傳達。王韶是趙頊親自拔擢出來,放到秦鳳。支持他的行動,也是會受到天子的讚許。

同時,建功立業的心思,劉希奭也有。所以他會找韓岡搭話——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結交地方官吏。但韓岡是即將上任的新人,先打個照麵,順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性格為人以及才學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麵前,都不能說他有錯。

韓岡不可能看得透劉希奭的所有盤算,但劉希奭設宴為他餞行代表的意義,以及可能引發的官場變局,總是能推斷得出。這是雪中送炭啊………

這閹人當真是幫了大忙,韓岡舉杯敬向劉希奭。而韓岡這一舉杯,便讓王厚放下心來,‘看來對大人並不是壞事’。心情一鬆,原本充耳不聞的歌聲,也在耳中清晰起來。

惠豐樓的兩個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麗,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導,琵琶錚錚,歌喉悠揚,端的是色藝俱全。從桌的王舜臣等人已為聲色所迷,看得如癡如醉,王厚家教嚴謹,隻偷眼看了兩眼,便不敢再看。隻有韓岡,他與劉希奭推杯換盞,談笑正歡,半點也沒有把兩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過去也隻當是山石流水,連眼皮都不帶動彈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陣樓梯響。

“我說惠豐樓的兩個台柱子去了哪裏?原來是在這裏給人唱曲兒。”隨著一句有些做作的聲音,從樓下呼啦啦的上來了七八個人。打頭的是個油頭粉麵的年輕人,麵皮粉白,雙唇鮮紅,仔細看去,他臉上當真是塗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韓岡的眼皮子終於跳了一下,劉希奭這個沒下麵的閹人,看起來還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子,但眼前的這位,卻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塗脂抹粉不知是哪裏的風俗,至少韓岡在秦鳳可沒見過。

劉希奭站起身來。韓岡停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能讓秦鳳走馬起身相迎,來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來人的模樣,不是正經官員,而應該是蔭補。

‘是竇家的哪一位?’

李師中的家庭情況,韓岡已經清楚,沒有這等貨色。而秦州城裏,夠資格蔭補子孫的官員,除了李師中,就隻有竇舜卿。韓岡正想著,劉希奭已經給了他答案:“原來是竇七衙內。”

“竇解。”王厚在韓岡耳邊輕聲道。秦州官場內的消息,他一向打聽得一清二楚,“竇舜卿的親孫,出自長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竇舜卿的前六個孫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來,他還是長房嫡孫,蔭補了個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說到蔭補,不經意的哼了一聲,聲音很輕,但落在了韓岡的耳中,卻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當然不喜歡蔭補這兩個字,因為他不是王韶的長子。王韶可以推薦韓岡,卻不能推薦自己的兒子,而王厚又不是讀書的材料,正常情況下肯定是要等蔭補入官。不過論蔭補順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來得要低。自來蔭補子孫,都是長子長孫居前。雖然王廓在家鄉悠閑度日,而王厚卻是在西北邊陲風吹雨淋,但規矩就是規矩,禮法綱常不容違逆,而王厚,就隻有等待另外的機會。

注1:看過水滸的朋友都知道,花和尚魯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關西五路廉訪使。所謂廉訪使,其實就是走馬承受,隻不過是在徽宗時改了名字而已。

ps:第一個太監出場了——雖然北宋的太監並不是指的閹人。拓邊河湟,閹人出場很多,最有名便是的童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7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二)

一旦正式對河湟吐蕃開戰,王韶軍權獨立,必然會有一個緣邊安撫使的頭銜下來。到時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當然的會得到一個名為‘書寫機宜文字’的職位——不是‘管勾’,是‘書寫’——這是安撫使的權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為書寫機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書。

隻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這是王厚僅有的機會。要不然,必須等到王韶功德圓滿,收複河湟後,立下的功勞足以讓幾個兒子一起沾光,才能獲得官職蔭封。

竇解一個油頭粉麵的衙內,來秦州後又沉湎於酒色,不費氣力卻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對蔭補之事耿耿於懷的王厚當然看他不順眼。

劉希奭與竇解互相見過禮,又引來與韓岡、王厚相見。

竇解則隨意的向韓岡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顧自的坐了下來,一拍桌子,對兩名歌妓道:“怎麼不唱了?我竇七可是特地來捧場的。”

‘是砸場,還是捧場?’

韓岡看了看劉希奭,秦鳳走馬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作為主人都還沒有說話,竇解卻喧賓奪主。當真以為憑著他祖父的權勢,就能在秦鳳路上橫著走了?

韓岡自從轉生以來,在這個時代接觸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師中、向寶、王韶,地位低到黃大瘤、李癩子,心機都不少。年紀輕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說都是一些聰明人。如竇解這般淺薄的紈絝子弟,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該不會是裝出來的樣子吧?’韓岡總是習慣性的將人往聰明裏去想。

王厚向韓岡使了個眼色,眼神中有著幾分喜色。這是好事啊,竇七可是把劉希奭強往王韶這裏推。

劉希奭臉上的不快隻是一閃而過,笑意又堆了出來,招呼著韓岡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動,牙板輕敲,兩位歌妓又唱了起來,還是柳屯田的曲子詞。

曲樂聲中,幾人隨意地說著話,可竇解隻理會劉希奭,卻對韓岡、王厚全不答理。而韓岡、王厚也不自找沒趣,也隻跟劉希奭說話。

竇解上桌,方才吃的舊菜便撤了下去,惠豐樓又換了一桌菜上來。劉希奭和王厚對前麵吃得一盤鮮嫩的釀豆腐讚不絕口,細嫩彈滑,潔白如玉,又沒有鹹苦味,口感遠遠超過他們過去吃過的任何一次豆腐。現在又端了上來。掌櫃親自來介紹,說是城內天寧寺的特產,過去隻用在寺內素齋上,隻是最近香火少了,才開始提供給惠豐樓等秦州城內地幾家大酒樓。

“這是用石膏點的,而不是鹵水。”韓岡隨口把底細揭穿。雖然此時還是天寧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後世豆腐種類花樣繁多,本質上卻還是鹽鹵豆腐和石膏豆腐兩種,這點小常識他也還是有的。

“石膏?”王厚、劉希奭一起問出聲來。

韓岡解釋道:“尋常都是用鹵水點豆腐,故而有股子鹹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現在的這一道般鮮嫩。”

王厚搖頭讚歎著:“早知玉昆博學,不意連庖肆之事亦能通曉,到底還有什麼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韓玉昆。”劉希奭隨手又敬了韓岡一杯酒。

“若是說起種菜施糞,撫勾應該也是一樣熟悉。”可能是韓岡得了兩人的讚,讓竇解心裏不痛快。他的話裏帶著刺,卻透著淺薄。連劉希奭都聽著不舒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更別提王厚,差點要拍案而起。鄰桌也是一陣響聲,卻是李信和楊英兩人一個拉著一個,硬是把雙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趙隆壓在交椅上。

韓岡沒有理會竇解,笑著說:“也不是韓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寧寺每月都要買上一批石膏……”

“看來韓官人的確不是博通,而是包打聽啊……”竇解歪著嘴笑著,說話越發的刻薄。

王厚和劉希奭都不禁皺起眉頭,竇舜卿的這個孫子怎麼這般說話?連做人都不會,真不知竇家的家教是怎麼教的?竇舜卿一貫的喜文厭武,曾經有傳言說他想將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隻看他連孫子都訓不好,轉了文官也是丟臉。

凡事總想圖個嘴上便宜,喜歡打壓別人來抬高自己,這樣的淺薄小人韓岡倒見得多了。如今韓岡地位不同了,在走馬承受麵前與竇七衙內爭起閑氣,反而會毀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給人欺上門來也不合他的脾氣,韓岡偏頭看了看王厚,又對劉希奭笑道:“處道兄應該是清楚的,如今醫治骨傷,總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舉路中傷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聽一下秦州各種藥材的行情……”

韓岡沒說下去,但王厚和劉希奭卻已經聽明白了。韓岡因為要打聽藥材的行情,從而得知了天寧寺在爭購石膏,又從中推斷出天寧寺做豆腐的訣竅。這一層層的推理,便體現出了韓岡的頭腦明銳,聞一知十。

“這些年來,天寧寺每隔三月就要進個四五十斤石膏,若說是有人熱毒纏身,非用石膏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於一用十幾年,當成飯在吃。”

韓岡的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劉希奭暗暗點頭,又暗自給了他一個心細如發的評價。

自從被推薦入官以來,韓岡以尚未授官為由,對路中各處傷病營不聞不問,連他親自起名的甘穀療養院也沒再涉足半步。劉希奭本以為韓岡是那種得了官後便無心政事的一類人,但從他暗中打聽藥材行情的一事來看,韓岡對他自己要負責的事務還是很上心的,也難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見微知著,王、張、吳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當真是大才。”劉希奭舉杯又向韓岡敬了一杯酒。

“哪裏,走馬過獎了。”韓岡回敬劉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湊個熱鬧,不經意間,竇解已經被晾在了一邊。

對竇解這樣的人來說,無視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覷半點。一個灌園小兒,一個閹人,還有一個幸進之徒的兒子,竟然都當他不存在,在那裏自說自話。竇解的心中頓時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韓岡還在跟劉希奭談笑著,毫無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見麵的樣子。王厚對此並不驚訝,隻要與韓岡打過交道,隻要與他沒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親近起來,他本人不也是這樣的?

劉希奭與韓岡有說有笑,觥籌交錯,不是官場上的應酬,也不是一開始別有用心的刻意結交,劉希奭是真的覺得與韓岡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河湟拓邊上之後,劉希奭也渾忘了要避忌一點。

與君子交,不覺自醉。

韓岡前世畢竟有過長達十六年的正規的學習經曆,雖然所學到的知識,與如今世間流傳的學問有所衝突,無法有效運用。但學習方法卻能貫徹古今,將之運用到儒家學術的攻讀上來,同樣無往而不利。科學知識故且不論,十六年正規化的教育培養出來的邏輯思考能力,就已經讓刻苦鑽研的他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就算沒有留在身體裏的記憶,隻要有充分的時間用來學習和交流,他照樣能在麵對這個時代的飽學之士時,絲毫不露半點怯意——這是韓岡的自信。

而且從精神年齡上說,韓岡比他的外在要年長得多,早早有了穩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性格、為人都已經成形,又是冷靜現實的性子,幾乎不會為身外之事所幹擾。同時他還有有足夠的社會經驗,與人交往起來得心應手。

北宋與千年後的時代,社會、風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性依舊,使得韓岡混跡在北宋的社會中依然如魚得水。

這就是韓岡的優勢所在。也是依仗著自己的經驗,韓岡正小心的準備著從竇解這裏探一下竇舜卿的老底。

“……再過一年半載,等王機宜在古渭和渭源將根基打好,到那時,立功的時候便到了。”韓岡抬眼像是在對劉希奭說話,但眼角卻是在關注著竇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竇解冷笑一聲:“富相公、文相公這些元老重臣,沒一個喜歡妄起幹戈。”

“別忘了韓相公。”韓岡第一次接過竇解的話頭,出言反駁,“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邊河湟的!”

“誰說的?!”竇解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事,“韓相公怎麼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罵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韓岡眼中藏著嘲笑。

竇解的脾氣性格,韓岡一眼便看個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針尖還小,又乏城府,淺薄無知。這樣的人總以為是眾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輕視。把握到竇解的性格,設個陷阱讓他自己跳進去,也不需費多少力氣。竇解這麼輕易便上了當,讓韓岡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竇解臉色也變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

劉希奭麵沉如水,雙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凍結。他當然明白,趙頊把竇舜卿派來秦鳳,不是為了給王韶拆台。可從竇解的話中,竇舜卿的偏向已經展露無遺,而且誰是幕後,也已經清楚明了。秦鳳走馬頭痛欲裂,這件事他是上報好,還是不上報的好。

竇解臉色陣青陣白,讓王厚看了很解氣。而韓岡卻站起身,對劉希奭行禮道:“今日一會,多承走馬盛情。隻是天色不早,明日韓岡便要啟程,還是先告辭了。”

劉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著點頭:“也罷……就到這裏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7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三)

好好一場餞行宴給個厭物攪和得不歡而散,劉希奭送他們出來時,也隻能苦笑著說等日後有機會再聚。隻是這可能性不大了——韓岡自京中回來後,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員,走馬承受礙於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韓岡和王厚並不會在意劉希奭的宴請,隻要秦鳳走馬在心底裏給竇舜卿記上一筆賬那也就夠了。

別過劉希奭,韓岡、王厚、王舜臣等幾人自惠豐樓一起往普修寺走去。還在年節中,又剛剛結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穿著新衣的孩童在路邊笑鬧著,而走親訪友的人們更是絡繹不絕。

王厚左顧右盼,呵呵笑道:“都在紮彩燈了,再過幾日便是上元。屆時城中照例的放燈三日,隻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韓岡輕巧的避過一個差點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趕到京兆府。長安的上元燈會,隻會在秦州之上,不會在秦州之下,我可不會羨慕你們。”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趕到東京才叫好!”王厚放聲說著,“天下上元放燈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從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衝霄,星光皆隱。禦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漢銀河如墜城中。那樣的景色,天下四百軍州,數千城池,也隻有人口百萬的東京城中才得一見!”

王厚沉醉於記憶之中,韓岡聽著也是心向往之。百萬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雖然跟人口膨脹的後世沒法兒比,但在韓岡心中,卻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劉仲武嗎?”轉過一條街,趙隆突然叫了起來。

王厚、韓岡一起望去。隻見趙隆手指之處,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軍官被七八名軍漢簇擁著,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樓中走去。

“他就是劉仲武啊……”

劉仲武因為受到向寶的青眼,在秦州已經有了點小名氣。被一路都鈐轄關注提拔的新進,總是會受到多方的關注。

王厚一直目送著劉仲武走進酒樓中,這才轉頭對韓岡道:“劉仲武今次也要到東京去,與玉昆你一樣都是明天啟程。”

“向寶薦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搖頭,“劉仲武不是直接為官,他的功績還不夠。如果軍功夠多的話,就可以像甘穀城的王君萬那樣連轉三官,一躍入了流品,做了一名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劉仲武不夠資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參加試射殿廷。”

試射殿廷,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麵前考試射術。隻要考績優異,也可錄名為品官。不用王厚解釋,韓岡也清楚這條武官晉升流品的捷徑,無他,王舜臣和趙隆過去沒少在他耳邊念叨。

韓岡忍不住歎了口氣:“雖然不是直接薦官,但向寶為劉仲武爭來的機會已經夠難得了。王兄弟沒撈到的機會,這劉仲武卻是平白無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劉仲武隻要不是生性涼薄之輩,對向寶肯定是感激涕零……何況還向寶還送了一個美人給劉仲武,在家為他縫衣做飯!”王厚衝王舜臣幾人揚了揚下巴,“哪個不羨慕他的運氣?”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個親衛,都有將他們外放去領兵的計劃。其中以王舜臣的職銜最高,再升一級就能轉入流內官,隻是年紀差了一點,要等上兩年才能實際外任。楊英是王韶鄉裏,以殿侍的職銜擔任弓箭手指揮使,其實是白領這一份俸祿,並不實際帶兵,尋常便護持在王韶左右。

而趙隆和李信,兩人在秦鳳都是數得著的好武藝,輕而易舉便能壓製著手下的驕兵悍將。趙隆的相貌身材極有威懾力,王韶平常喜歡把他帶著身邊,但放出去帶兵一樣沒問題;李信則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便可以高枕無憂,是那種可以安心的把後方和糧道交給他的典型軍官。

不過計劃是計劃,四人如今都還在王韶手下聽命,要等到外放領兵,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劉仲武卻眼看著就要達成目標了,隻要他在殿前演武時有點好表現,一個流內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對劉仲武的運氣又羨又妒。說起來,如果沒有劉仲武,王舜臣應該有很大的機會獲得去京城的名額——隻要李師中和向寶屆時不反對的話。

“王兄弟的軍功其實已經夠了,隻是爭不過向寶支持的劉仲武。幾十個首級在身上,還換不來一次禦前演射的機會,真是吃了大虧!”韓岡搖頭又歎著氣,他深為王舜臣感到遺憾。

說起軍功,其實王舜臣很吃虧,韓岡更吃虧。在裴峽穀,斬首三十餘級,在下龍灣村,又斬獲過山風以下二十多個首級,兩人都是親曆其事。尋常縣尉捕盜得五人,已經可以加官一級,而軍功斬首有個三五十級,足以讓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魚躍龍門。如果上頭有人,靠著五六十級的斬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個敗敵數千的大勝來。

但韓岡剛剛因為前一次的斬首功以及在甘穀城的功績,而受到薦舉,後一戰的軍功並沒有被錄入下來。剛過了年,韓岡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難得,進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後——李師中便是這般說的。同樣,雖然看起來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實際上才十八歲的王舜臣,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而與從九品的流內官無緣。

所以最後的那點在下龍灣村裏的功勞,便分給了趙隆和李信二人。王厚雖然適逢其會,但他也沒有從趙隆和李信那裏爭功的意思。

“也不必羨慕劉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誤幾年時間?說不定再過一年半載,就是幾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著有些喪氣的王舜臣四人。

韓岡也道:“處道說得沒錯,以幾位兄弟之才,隻要有機會,何愁不能一躍龍門?……”他再一笑,“而在王機宜身邊,機會又怎麼會少?”

“說的也是!”王舜臣的興致又高了起來,他走過路邊的攤子,丁零當啷的丟下一把錢,捧了十幾個橘子回來,分給韓岡他們一人兩個。

王厚和韓岡要維持形象,把兩個橘子收在袖中,而趙隆、李信他們,都是剝了皮,直接丟進嘴裏。幾人一邊吃,一邊走。

王舜臣吃著一嘴的汁水,順著胡須向下流,含糊不清的說著,“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去查得藥材市價。”

調查個鬼,韓岡當然沒有去調查,但他前麵把事情說得圓得很,沒人會懷疑。不去問過石膏的行情,誰能看透天寧寺的豆腐是用的什麼材料?

王厚也是搖頭,指著街邊的一家藥鋪:“這樣的鋪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藥鋪去問,我可吃不消。”

韓岡笑了笑,想避過這個話題。隻順著王厚的手指方向,卻正見那間藥鋪中的夥計把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轟了出來。那夥計還插著腰,在台階上罵著:“沒錢還想抓藥?!又不是開善堂的!沒了錢賺,要俺們喝西北風去?”

那女子雖然頭發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著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卻是楚楚可憐,讓人義憤填膺。見這麼一對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當即上前幾步,揪住藥鋪夥計作勢要打。

“別下重手!”韓岡淡然的說了一句,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韓岡抓著手臂,嚴素心身子一顫,心中頓時又羞又惱。哪有這般無禮的?!方才想賒貼藥而被轟出藥鋪,已經是不幸,想不到竟然還碰上了個調戲女子的潑皮。

世風嚴謹,男女大防雖然沒有明清那麼恐怖,但隨意接觸良家女子的身子也並不合適。王厚在旁邊咳了一聲,權作提醒。而韓岡扶起嚴素心後,便放開手,退了一步。動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緊。

嚴素心小心的抬起頭,隻見韓岡的雙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帶一絲**邪,並不是趁機占便宜的浮華少年。而且這張麵容,雖從沒有正麵相見,卻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

“多謝官人!”嚴素心抱著招兒向韓岡行禮道謝,聲音中有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官人?韓岡眼眉微動,又仔細看了嚴素心一眼,看起來她好像認識自己的樣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襴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會道一聲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樓或腳店裏的小二和掌櫃,就隻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會這樣稱呼。

王舜臣這時退了回來,他並沒動手,而是放手讓藥鋪夥計躲進店中。趙隆奇怪的問著:“怎麼不打?”

“三哥都說不能下重手,那還怎麼打?!俺下手何時輕過?”王舜臣反問,他探頭去看著嚴素心懷裏的招兒,看輪廓應是個一個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頭麵上長著稀稀拉拉的水皰,而被扯開了半邊衣襟,露在外麵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漿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09:59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四)

“痘瘡!”王舜臣一聲驚叫,趙隆和李信當即倒退了幾步,遠遠的避開。北宋的痘瘡,其實就是天花。這個時代,從皇室到民間,嬰幼兒死亡率都是高達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為痘瘡的天花。趙隆和李信都沒得過天花,自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痘瘡?……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驗了一下,他小時就得過天花,運氣好撐了過去,耳鬢、額角等不顯眼的地方,還有當時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漿皰,並不是天花的樣子。他抬頭問著專家的意見,“玉昆,你怎麼看?”

“不是痘瘡。”韓岡這個身體沒得過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區別,但藥鋪裏的專業人士轟人出來時並沒有避諱,想來也不是會要人命的烈性傳染病。

嚴素心低下頭看著招兒已經滿是水皰的小臉,“是水痘,郎中都開了藥方,就是沒錢抓藥。”

韓岡掏了一下懷中,錢袋裏隻剩下百十文,他問著王厚,“處道,還有錢沒有……”

王厚向外掏著錢,“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韓岡正色道:“當初若救我的孫道長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說的也是,也算是件陰德吧。”王厚把一串銅錢遞給韓岡,韓岡裝進自己的錢袋,轉手一起交給嚴素心,又問著:“還夠不夠?”

看著韓岡溫文爾雅的微笑,嚴素心抿著嘴,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她哽咽著低下身去道謝,但抬起頭時,韓岡已經帶著人走遠了。

王厚走在韓岡身邊,沉默了一陣突然說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該扶她的。你雖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雜,傳出去對玉昆你的名聲不好。”

韓岡哈哈笑著,渾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卻無。如今雖無,心中卻有。處道,你著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搖頭自嘲而笑:“愚兄的確是著相了。……不過玉昆你在普修寺裏倒真是住得久了,說話也越來越有禪味。”

韓岡停步抬頭,看著普修寺的匾額,“除了香火塑像,這廟裏,哪還有半分禪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這時正陪著幾人說話。看著韓岡等人進來,便急忙站起。

他們都是不夠資格出席韓岡的餞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韓岡。王五、王九,還有周寧,在周寧身邊,又站著一個讓韓岡看著眼熟的黑瘦青年。

當初的德賢坊軍器庫中的兩名庫兵——王五和王九,在陳舉一黨被清理之後,已經改在成紀縣衙中做事——這是韓岡的安排。

陳舉在成紀縣隻手遮天,縣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揮之下,他一倒台,幾十個在縣衙中奔走的吏員,沒有一個不受到牽連。及時找到新後台的,留任原職,而有些牽扯過深又找不到後台,便落職回家。空缺出來的職位,給多方瓜分幹淨,韓岡也趁機塞了幾人進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兩人,其中年長的王九還是個班頭。

韓岡籍此向外界證明:“跟過我的,我都不會忘記。”

德賢坊軍器庫一案,王九和王五在曆次審問中咬定牙關,幫著韓岡把罪名坐實在黃德用身上。不管怎麼說,劉三屍身的要害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刀傷,秦州和成紀縣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傷和死後傷的差別。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狀都交了,哪裏還能有改口的膽子。

不過這樣一來,韓岡便欠下他們的一筆人情。理所當然的,韓岡幫著他們洗清了一切罪名,還在成紀縣中安排了兩個有油水的位置——雖然是衙前,卻是在衙門中長期服役的長名衙前,比起韓岡當時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別。

“你們是玉昆保下來。在衙門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來,如果願意的話,就讓你們跟著他去辦事。”王厚教訓著兩位王衙前,看著他們唯唯諾諾。

另一邊,韓岡又與陪他從秦州一直走到甘穀城的民伕中的一員——周寧搭起話來。

看到周寧,韓岡便想起他在甘穀城創立的甘穀療養院,以及在療養院中做事的一眾成紀縣民伕。甘穀城的防禦體係早已整修完畢,韓岡當日帶去甘穀城的民伕,已經跟被留在甘穀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來。

隻是領頭的朱中卻是被征召入軍中,成了一位軍醫,負責外科——這是韓岡臨走時的意見。有了這重身份,想來朱中應該很快就能娶上媳婦了。

至於周寧,則是因為韓岡看在他能寫會算的條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戶曹書辦的位置上,這是劉顯原本的職位,如今劉顯已經成了刀下之鬼,周寧名正言順的奪下了戶曹書辦的位置,油水自然豐厚。才幾日功夫,周寧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寧先向韓岡道過喜,祝他一路平安,這才把身邊的黑瘦青年拖了出來。向韓岡道:“小人的這位族兄,一樣姓周,單名一個‘鳳’字。”

韓岡看著眼熟,聽得耳熟,再一細問周寧。才知道他的這位姓周名鳳的族兄弟,正是當日被韓岡頂了德賢坊軍器庫差事的那一位,而後韓岡又在被派了去甘穀押運軍資的那一天,在縣衙裏見了他,聽陳舉說他的老子上了吊,讓周鳳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單丁戶,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隻是小人的這位族兄,因為從軍器庫中調離得太巧,被懷疑是陳舉一黨。前些日又牽連到官司中,剩下的一點家財也都全沒了。現在想尋口飯吃,還請官人成全。”周寧在韓岡麵前說著好話。

而木訥的周鳳則上前一步,跪倒在韓岡麵前:“小人周鳳多謝韓官人救命之恩!”

說罷便砰砰砰的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響頭他下了狠勁,頭抬起來是,腦門上已是一片鮮紅。

韓岡神色微動,的確,周鳳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韓岡橫空出世,讓劉顯將管庫的職司從周鳳的手上奪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為焦屍,還得落個罪名,老子和家產一樣保不住。陳舉的盤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鳳又是當事人,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並不出奇。

韓岡抬手示意周鳳站起,“你與我都受過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憐,舉手之勞,幫一下也無妨。王九……”

王九會意的上前一步,低頭抱拳:“請官人吩咐。”

“你看看縣衙裏什麼地方還有闕,給周鳳一個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頭應是。

周鳳則連連磕頭:“多謝韓官人!多謝韓官人!”

“起來吧!”韓岡端坐著,雙眼犀利如電,他經曆得多了,便越來越有人上人的氣勢,“別的我就不提醒了。隻望你能以己心體他心,當初受過的苦,不要再害到別人身上……否則我決不饒你!”

“官人放心,小人決計不敢。”周鳳點頭哈腰的應承下來。

……………………

次日清晨。

天空東側有了點微光,而西半邊的天空卻還是一片墨藍。淩晨的寒意如刀似劍,寬闊的道路上,隻有寥寥數人。

韓岡從下龍灣村出來,父母和韓雲娘的眼淚和囑咐還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王厚、王舜臣等十幾人,就已經守在了南門處等候。

韓岡遠遠的向王厚他們拱手道:“韓岡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遠遠的在門洞下行禮,帶著眾人迎了過來。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視線卻齊刷刷的望向韓岡的身後。他們指著緊跟著韓岡的一名十二三歲的小童,驚問道:“這是誰?”

韓岡道:“今次上京,身邊沒個得力的伴當實在不方便,所以帶了這個小子。你們應該都見過的,是李家的小六。當初來報信的那一位。”

沒人能想得到,韓岡帶在身邊的伴當,竟然是李癩子的小兒子。王厚對他有點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龍灣村中守株待兔時,趕來通風報信的那個小子。韓岡能將陳家餘孽一網打盡,李癩子的倒戈一擊不無功勞。為了酬謝這份功績,韓岡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邊坐了個伴當,連嫁給黃家做媳婦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陣,皺眉搖頭,“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賊人眾多,還是再多帶個老成幹練的的伴當上路才是。”

“三哥,還是找個可靠點的幫手。要是實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勸著韓岡,“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處道你們都放心,”韓岡豪爽的拍了拍掛在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韓某還怕那些剪徑小賊不成?”

韓岡說得豪氣幹雲,而實際上他也不認為路上會碰上什麼賊子。陳家餘孽已經蕩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書生仗劍遊學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經孤身做過,如今就算身邊帶個累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後世的分類算是國道,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哪家賊人會這般不開眼。

住的是驛站,走得是通衢,要是這樣還能碰上賊人,韓岡可以去買彩票了——雖然這時代沒有彩票。

拗不過韓岡,王厚他們也隻能作罷。跟著韓岡一起,幾人一起往東門走去。南門是接人,東門才是送人。王厚邊走邊說:“大人和吳節判今天都要來,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裏鋪那裏備下,就等著玉昆你上場了。”

“又要勞動機宜和節判兩位了。不知到時還有什麼吩咐。”

“吳節判那裏愚兄不知道,大人卻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帶給王相公。”

韓岡聽著一震,說是帶信,實際上這是麵會王安石的機會,一個從九品的選人想見到宰執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臉上果然有些笑意。“當是要多謝機宜苦心!”

“說起來,吳節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帶去京城。”

“這是當然的。”韓岡點點頭,北宋又沒有郵局,驛傳係統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給遠方的親友,隻有轉托給相熟的友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10:00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五)

韓岡一行抵達東門時,王韶和吳衍還沒到,卻見到了另外一撥送行的隊伍,正是劉仲武。這位得了向寶青眼的年輕軍官,被一群人簇擁著,依依而別。向寶沒有出來送行,但他還是派了一個親信。兩撥人馬都擠在城門內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視而不見。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說個話。”王厚開著玩笑,聲音大了點,劉仲武好像聽到了,頭動了一下,又立刻轉了回去。

韓岡灑然笑著:“我是無所謂,但他怕是不幹。不聞向鈐轄氣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來後,劉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劉仲武走得貌似急了點,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隊朋友中有十幾個跟著他一起上路,他們都是跟劉仲武關係特別好的親友,按習俗都是送個五六裏,七八裏,九十裏才會回轉。而韓岡這邊,王厚也在十裏鋪那兒準備好了酒席。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古時交通不便,一別之後,再見便難知時日。但這對韓岡並不適用,現在在場的都是年輕人,春秋正盛,而且韓岡隻是去京城打個轉,很快就要回來。也沒有十裏相送的惆悵,而是預祝韓岡一路順風的歡快。

一片喝道聲從城中遠遠的傳到了城門口,韓岡一眾循聲望去,隻見旗牌之後,王韶與吳衍並轡同行,正往城門這裏過來,而行在他們身邊的,竟然是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想不到他也來了!’

……………………

秦鳳經略使的書桌,已經被一幅八尺長、四尺寬的熟宣所占滿。用明礬蠟過的上等宣造,襯在幽沉黯啞的漆工桌麵上。紙麵中的樓台亭閣、花石人物,為工筆素描,各個鮮明無比,惟妙惟肖。

李師中一身青布道服,發髻上隻插了根木簪,單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老鄉儒。他站在桌前,手執兔毫筆,盯著畫麵聚精會神。書房中的火炭燒得並不旺,但李師中的額頭上卻細細密密的盡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書童,屏聲靜氣,墨塊研磨間,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幅《菊酒忘歸圖》,李師中從動筆開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三個月。一遍稿,二遍描,剛開始的一個月雖然事忙,卻很快的畫完了大半。但自從……自從……好吧,李師中承認,自從韓岡這個名字傳入耳中,亂七八糟的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在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本已經被他打壓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韓岡為門生之後,轉守為攻,不但連絡起張守約和吳衍,甚至還在年節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畫下去……

不需通報,姚飛徑直走進李師中的書房,先橫了磨墨的書童一眼,示意他離開,而後低聲向秦鳳經略稟報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親信門客的聲音入耳,李師中低頭仍看著畫卷,頭也沒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後,方將畫筆飽蘸了濃墨,在畫卷上添了幾筆,寥寥數筆,又是一名憨態可掬的醉客躍然紙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頭笑道:“韓岡今天上路,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說這個了,翔卿,你來看看,這畫還有哪裏須改的?”

姚飛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李師中認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看出來,對那位才二十出頭的士子,秦鳳經略暗地裏實則頗為忌憚。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韓岡進京的這一天,心情突然變得好起來。看來自己是要壞了李經略的好心情了:“稟侍製【注1】,劉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師中臉色頓時一沉,本來輕鬆寫意的臉上一下陰雲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轉而又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走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著天嘛!想想種諤,他奪綏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寬夫【文彥博】還不是逼著官家,把種諤貶到了隨州待了兩年,連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監,最近才遷到西京去。”

真要鬥起來,李師中半點不懼劉希奭。劉希奭背後的皇帝雖是天下至尊,但也並不是不可違逆,隻要分出個是非對錯,皇帝也不能隨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諍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區區一個走馬承受!”

“相公!還請慎言!”作為李師中的親信幕賓,姚飛其實很頭疼他所輔佐的秦鳳經略安撫使的一張嘴。許多話心裏明白就行了,說出來作甚?!不過若不是李師中心情激蕩,也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話來。

李師中長於政事,兼通兵事,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錯的成績。姚飛幾十年來輔佐過多名高官,大小官員見過成百上千,這麼多人中,李師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絕對是能力出眾的官員。

隻是李師中十五歲便敢上書議論朝政,入仕後,從沒歇過他的一張嘴。在天子駕前,在宰輔麵前,自吹自擂的情況多不勝數。李師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飛每每為李師中歎息,就因為他愛亂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為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曆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麼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跨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為王韶奔走連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的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麼?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裏麵,太皇太後、太後,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亂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亂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交道,隻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的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入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亂天下。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禦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雞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為,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甚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嘴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隻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官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官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官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鳳經略是誰?!皇帝心裏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凶【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麵前的。當日李師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麵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官院批準韓岡為官的回複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裏麵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裏奔走的胥吏便為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挨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的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叫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身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欲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鳳經略臉色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絲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沉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望空搖頭歎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官、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誌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製。一般來說,因為宋代重文的關係,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係,其他情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為包侍製,就是因為他曾為天章閣侍製。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為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為後綴,隻能被稱為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為四凶。鯀,是禹的父親。

ps:因為李師中的天章閣侍製,順便提一下北宋的官銜種類。

前麵提到的本官和差遣,大家應該了解了一點。但北宋的官號除了這兩項以外,還有其他幾個職位係統:散官階,這是定服色,也就是官袍的顏色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用,繼承自唐代;館職,這是文學備選,一般京朝官中的少數人才有;爵位,公侯伯子男,不用解釋;另外還有功臣,有功臣封號,便可入國史了;勳號,虛銜,無職事,無俸祿,隻有個品級。

舉個歐陽修的例子,做過參知政事、官場沉浮四十年的他,致仕前在亳州的頭銜是: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功臣號】、觀文殿學士【館職】、特進【散官階,正二品】、刑部尚書【本官,從二品】、知亳州【差遣】、上柱國【勳號,正二品】、樂安郡開國公【爵位】、食邑三千八百戶、食實封一千戶歐陽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10:01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上)

渭河岸邊,隴山腳下,正是秦州通往鳳翔府寶雞縣的兩百餘裏官道所在。沿著渭水河穀向關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綿長,冰結的渭水如一條玉帶,穿行於隴山群峰之間。夜色將臨,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後,隻能從白雪皚皚的山巔上,看到一點反射過來的落日餘輝。

踏著漸臨的暮色,在這段官道的中段,一處年久失修的驛站前,韓岡籲的一聲,勒停了馬匹。李小六緊隨在韓岡身後,幾乎滾著下馬,狼狽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著大氣。小孩子氣力短,騎在馬上奔波了幾個時辰便吃不消了。

當日韓岡押隊從秦州往甘穀去,才走了三十裏到了隴城縣便停下來休息,這是因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裏的山路並不好走。而從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裏路,騎馬總計不過十九程。按此計算,第二天入夜時就得抵達寶雞縣,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裏路。

渭水是北麵隴州和南麵鳳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隴州和鳳州交界的山穀中穿行二百裏後,流入鳳翔府境內。位於渭水北岸的官道從地理位置上看,應該屬於隴州,但由於隴山阻隔的關係,隴州無法直接進行管轄,實際上是被秦州和鳳翔府兩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檢在路上維持治安。

驛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連地,山河有龍蛇之相。此地風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這座合口驛站,破落得像座老墳邊的舊祠堂,韓岡卻也是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頓遼國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驛和都亭西驛,那便是雕欄畫棟,重樓疊翠,比秦州的州衙還要氣派三分。不過既然是山溝子裏的驛站,設施便簡單了很多。這座名為七裏坪的驛站,房頂上的積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後院的一側廂房,甚至塌了半邊都放在那裏沒有打理。

‘或許真的是祠堂改得。’韓岡想著。

甫進驛站,一名在驛站中打下手的驛卒老兵就迎了上來,張口便道:“敢問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麼時候驛站改客棧了?!’

韓岡聽著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驚。隻看老兵上來迎客的動作話語熟極而流,便知道驛站充作客棧的時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滿了卸了牲口的車子,看起來在驛站中落腳的隊伍也不少的樣子。

韓岡沒住過驛站,不清楚這裏將驛站兼做酒店,是不是個特例,但秦州城中最為有名的惠豐樓便是官辦的酒樓,從這一點來看,驛站兼營客棧業務,說不定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情況——就如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也照樣對外開放。

收起驚訝,韓岡從懷中掏出驛券,衝著老兵揚了一下:“驛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處住上一夜。”

見韓岡拿出蓋著朱紅大印的驛券,老兵的神色頓時恭敬起來。忙入內喚了驛丞出來。七裏坪驛站的驛丞大約四十多歲,圓滾滾的肚子有著宰相的份量,看來驛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韓岡將驛券遞了過去。六寸長、兩寸寬的紙條上麵,有著他的身份年齡、相貌特征,以及入京的時限,最重要的是一顆鮮紅的秦鳳經略司官印。驛丞仔細驗過,點頭哈腰請了韓岡進了驛館。李小六聰明伶俐,不待吩咐,牽起兩匹馬,跟著老兵到院後的馬廄中安頓。

韓岡進了驛站廳中,看起來與普通的腳店也差不多的樣子,也賣酒,也賣肉。此時正是飯點,三三兩兩客人散座在廳中。韓岡環目一掃,眉頭便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吵鬧點無所謂,但環境汙糟得比傷病營還超過幾分,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他搖了搖頭,這間驛站建立起來後,到底打沒打掃過一次?!

在門口停步,韓岡回頭對驛丞道:“先找間上房,飯菜給我端到房中。”

驛丞在韓岡麵前陪著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後進京的官人們也多,館裏的兩間上房都給占了。”

“一間上房都騰不出來?!”韓岡臉色微沉,隻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掃的汙穢,普通的房間不用指望會比大廳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話,委實沒有了……”驛丞被韓岡瞪了一眼,背後一陣發涼,想不到這位年輕的韓官人不過十九歲,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主持驛站數十年,見識過的官員數以千計,心知如韓岡這般年輕氣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違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猶豫地試探的問著:“官人你看這樣成不成?今天正有一個要去京中的劉官人,也是秦州來的。官人若不嫌棄,與那位劉官人並一間屋如何?”

“劉……?”韓岡沉吟起來,這怕是熟人,“你帶本官去看看。”

驛丞指著廳中角落,一個健壯背影正憑桌而坐:“劉官人就在那裏!”

韓岡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劉仲武沒錯。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數,驛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來。劉仲武不可能說一口氣跑個兩百裏,再在荒郊野地找戶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韓岡都是同一天從秦州出發,那麼在落腳的時候碰上,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本想著逼驛丞給騰出間上房來,但看到向寶大力提攜的劉仲武,忽然覺得讓向寶不痛快也不錯。他走到劉仲武麵前,拱手微笑:“在下韓岡,見過劉兄。”

桌上酒肉俱全,劉仲武正揮著筷子大快朵頤。韓岡冷不丁的走到麵前,他眼睛瞪得溜圓,一下驚得跳起,剛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嚨裏。

“韓……咳咳咳!”劉仲武用力捶著胸口,驛丞忙過來幫他捶著背。韓岡將桌上的酒壺遞過去,劉仲武一把搶過來,揭開壺蓋,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樣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過氣來,直喘著,“韓官人,怎麼是你?”

韓岡臉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禮:“韓岡方才冒失了,驚擾到劉兄,還望恕罪。”

劉仲武趕忙跳起回禮,彎腰至地。韓岡如今在秦州風頭正勁,即便他不自報家門,劉仲武一眼便能認出他來,要不然也不會差點被噎死。以韓岡和他舉主王韶,與自家恩主向寶之間的恩怨,劉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隻是韓岡是已經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還要到京中去參加測試,地位有天壤之別,前麵韓岡過來時,他已經失禮。韓岡禮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劉仲武又哪裏敢大剌剌的坐著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寶的緣故在,也大不過禮法去:“小人不才,讓官人見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韓岡看了下驛丞,驛丞識趣的上前:“韓官人來得遲了,館裏的清淨上房都已有人占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來的,不知今夜可否擠上一擠?權變一二?”

劉仲武看了看韓岡,韓岡微笑不語。再看看驛丞,猶在那裏打躬作揖。

一時間,劉仲武進退兩難。

向寶贈他以美人,又薦舉他入京,而且為他餞行時,都鈐轄還厚贈金銀以壯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報答還來不及,他又怎麼能恩將仇報?

但韓岡就在他麵前直說要分半間屋子住,禮數一點不缺,劉仲武又沒有辦法跟他翻臉。韓岡本人的才幹不提,他身後還有王韶、張守約,又是橫渠先生的弟子,向寶都要忍氣吞聲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著走才是正理。

劉仲武不打算與韓岡爭屋,退讓道:“韓官人既然要住下來,那就住小人的廂房好了。小人就在廳裏找幾張桌子並一下,胡亂躺上一晚也無妨。”

“這如何使得?!”韓岡連連搖著頭,既然劉仲武給他麵子,當然要還回去,“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客隨主便。劉兄比韓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間,算是主人。韓某後至為客,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趕出去的道理!?”

“韓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沒資格坐,何來先入為主的說法。韓官人盡管住,小人哪裏都能湊合。”

“韓某一來便占了劉兄的廂房,傳揚出去,別人不知是劉兄謙恭,倒會讓人說我韓岡得誌猖狂。”

不論是爭房,還是讓房,在驛館裏做了二十年的七裏坪驛丞都見多了,“兩位官人不必謙讓,劉官人定下來的屋子分得內外間,等小人將床鋪鋪上去,各自一間,都能睡得安穩。”

“那自然最好,就這麼辦!”韓岡拍板決斷,沒給劉仲武反對的機會。轉過來又對劉仲武道:“多謝劉兄分屋與韓某落腳。劉兄大名震秦鳳,韓某欽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緣,今日偶遇,當醉飲一場方休。”

劉仲武欲推辭,卻被韓岡強拉著。韓岡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曆練出來,他豈是對手。幾句話便噎得劉仲武點頭答應。他既然不敢翻了麵皮,掀了桌子,也隻能硬起頭皮,苦著臉,與韓岡一起好生的喝了一頓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劉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隻覺得今生沒喝過這般難下肚的水酒,就跟喝著鴆藥一般。

被韓岡扯著一杯杯的灌下去,劉仲武一個晚上都沒坐安穩,仿佛屁股上有針在紮——跟韓岡把酒言歡,傳到向鈐轄耳中,哪會有好下場!?但韓岡一直拉著他,直喝到驛館裏的半壇存酒底兒幹,方才罷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11:00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著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群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的叫著。

“什麼時候了?”他有些困頓的問著。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隻覺得神清氣爽。隨意的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幸的想著,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複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淨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著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著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啟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著他嗎?”

韓岡隻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麼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著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裏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裏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陪著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著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麼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升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麼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麵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麵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才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隻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著,又都是騎著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著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惡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麼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裏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鬆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麼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沉重的現實給壓迫著,每每死裏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沉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裏路要趕呢……”李小六方才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為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製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為他卷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李小六手腳麻利的打理行裝,注視著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眾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仆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麼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的小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仆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為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仆為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仆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隻要他想著重振家業,便隻能把寶壓在韓岡身上。

不過韓岡並不會計較這麼多,李癩子恨自己毀了他的家業,若是對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麼。而李小六是個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來並不是跟其父一條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韓幹帶著李小六下了樓去。李小六早早的就已經在廚房吃過了,端到韓岡麵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饃——雖然如今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稱為羊羹,但實質上千年前後卻都是一樣的東西,也就加進去的調味料的種類要少上了點。

擺在韓岡麵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臉盆用,裝得滿滿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撐死。這樣多的份量是因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吃完這頓,要抵上一天的餓。而韓岡習慣於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時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韓岡勉強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驛丞這時小心殷勤的走了上來。他手上捧來的簿冊與後世旅館登記沒有區別。韓岡憑著秦鳳經略司開出來的驛券,在七裏坪驛站吃喝了一夜,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簽名畫押來確認,以作為驛站年終審計時的憑證。

其實從製度上來看,宋代的官僚體係已經十分完備,文官治國代表著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獄,任何牽連到官方的事務,都要留下字據憑證。

韓岡提筆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隨手向前翻了兩頁,除了劉仲武,沒有見到什麼熟人的名諱。畢竟還沒有過完年,等過兩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走上這條路的秦州官員便會絡繹不絕起來。

韓岡吃完便繼續上路,昨日騎來的馬已經給換了兩匹新的,都是在驛館中修養了三五日腳力的良馬,能支撐著韓岡主仆二人繼續奔行。

穿梭於山巒之間,一日之後,跨下的坐騎已經汗流浹背,土黃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黃。抬眼前路,陳倉山已遙遙在望。千多年前,劉邦自漢中出兵,明燒棧道、暗渡陳倉,重新開始爭奪天下的地方,便是位於陳倉山下。而韓岡第二程的目的地——寶雞【今寶雞市】,也是位於此處。

此地已是鳳翔。

韓岡進京須路過鳳翔,他的舅舅李簡便在鳳翔府軍中擔任都頭。隻是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今鳳翔】,位於渭水支流的雍水上遊,離渭水有百裏之遙,而他舅舅位於鳳翔府北界的駐地隔得更遠。韓岡雖是途徑鳳翔,也便沒有必要特地繞過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遲了,當韓岡抵達寶雞的時候,天色已晚。夕陽早早便沒入西方群山之後。抬頭上望,金星正在天邊閃爍。狠狠又給了坐騎一鞭,再遲上片刻,城門一關,主仆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駿馬奔馳,遠遠的望著寶雞西門處,一條入城的隊伍正排在門前,韓岡心中鬆了一口氣,好歹是趕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見在隊伍中一個高大漢子正牽著匹棗紅色的駿馬,排著隊等著入城。

韓岡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劉仲武,又會是誰?!

“子文兄,當真是巧啊!”韓岡遠遠的叫著,他直接道著劉仲武的表字,對劉仲武的稱呼,越發的顯得親熱。。

韓岡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心理,看著回過頭來的劉仲武掛下了一張臉。韓岡不理他的臉色有多難看,上前拉著他,也不去排隊,憑著手上的公文直接進了寶雞縣城。

在城中的驛館裏住下,韓岡又扯定劉仲武到外廳喝酒。他有驛券在身,照規矩在沿途驛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飲食標準,昨日和今日他拖著劉仲武喝酒,計算著數目,也都正卡在標準上。

殷勤的給劉仲武倒上一杯鳳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漿在杯中搖晃,韓岡問著:“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為何先走了,不與韓某一路?”

“小人見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擾。”

韓岡臉色突的冷下來,微微眯起的雙眼盯住劉仲武,盯得他視線左晃右晃,不敢與自己對上,方才輕聲說道:“舊日的一點小事,韓某早已忘卻。而向鈐轄為人寬厚,也不會計較什麼。難道子文兄還要放在心上不成?”

韓岡說話直截了當,反讓劉仲武不知該如何回話。

幾次接觸下來,劉仲武的性格韓岡心中也有了點底。沉著穩重的性子,讓他受到了向寶的青睞,帶兵出征也不用擔心他輕敵冒進。但這樣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對手,便會束手束腳起來。

劉仲武無話可說,隻能低頭喝酒。韓岡忽的又哈哈笑了兩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說笑罷了。韓某知劉兄是心急著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來,喝酒,喝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7-24 11:11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的起來,臨行前沒有絲毫猶豫,跨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身子前後群狼隨行,屁股下麵再騎著頭大蟲,衣服裏還盡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的踹門進來,身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壇,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鳳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逼著痛飲起。劉仲武感覺自己像是掉入的蛛網的飛蠓,怎麼掙紮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逼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麼辦才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啟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入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隻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身為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望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裏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脫韓岡,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裏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奔馳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麵。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功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盡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鹹陽——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碰上麵,但隻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啟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官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鬆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的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身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才打著哈欠,洋洋起身。

迎著冬日的陽光伸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為愛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閑的跨馬上路。沒有韓岡在身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複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穀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豐盈,無數船隻泛舟於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為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穀鎮,有著大宋最大的內河船場——鳳翔斜穀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啟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內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身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入京了,官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隻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入!”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仆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物來的。抬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穀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台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入蜀為官,不幸歿於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穀道出蜀入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為官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隻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少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陝西安撫使範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複青唐蕃部。而範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少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範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向陽的那麵山坡,樵夫所稱的迷狐嶺上,便是張載之父的墳塋,做官窮到連回鄉安葬的錢都沒有,也算是個清官了,也難怪能教出張載這樣的兒子。

在張宅之前,韓岡整了整衣冠,帶著捧起禮物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敲響了院門。很快,老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老婦顫巍巍的從門內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韓岡,問道:“敢問官人何人?”

韓岡走上前,和聲道:“在下韓岡,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徑橫渠,特來探訪。”

………………………

又是一日的奔馳,望著百步外地驛館,劉仲武猶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進了驛館後,說不定還要跟韓岡打上照麵,心中卻更覺得疲憊。

在街中躊躇了一陣,劉仲武頭一抬,盯上身側的一座高約一丈的彩棚。彩棚之後的樓閣正門上,掛著升平樓字樣的匾額。這是一座酒店。

店門前用竹竿和絲帛紮成的迎客彩棚是酒店的標誌,秦州兩座大酒店——惠豐樓、永平樓——前都設有彩棚。這個風俗還是這幾年從京中興起來的,劉仲武也曾聽說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門口都有彩棚裝飾,座座都有三四層樓那麼高。而鹹陽城裏的這座升平樓,門前彩棚隻有一丈,隻能算是湊數的作品。

劉仲武看升平樓用圍牆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數畝大小。這麼大的一片地,不應是僅僅吃飯喝酒的地方,應該還能住宿。不過在這裏住上一夜,他懷裏本就不算沉重的錢袋可是要瀉肚子了。

費錢就費錢罷,總比跟韓岡撞上要好,劉仲武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往京城的這些日來,自來熟的韓岡讓他頭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臉人,韓岡自始至終都沒有失禮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臉,他隻能每天都苦捱著。現在想想,還是自己總是住在驛館裏的緣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麼錢了,雖然到了京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很多,本想著要省一省的,但跟韓岡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劉仲武心底作了決定,等明天就轉從長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時間,與韓岡錯上一天,就不必怕再與他照麵了。

站在店門處,劉仲武向內一張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並沒有個韓岡模樣的坐在裏麵。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劉仲武又苦笑起來,現在他幾乎都成了受了驚的老鼠,千方百計都要躲著韓岡那隻貓走。

抬步跨進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來,殷勤的問著:“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劉仲武沉聲說著,“先弄些好酒好肉的上來,再給灑家弄間幹淨上房。哦,對了!門口的那匹赤騮是灑家的馬,好料盡管上,草料錢自算給你。服侍得好,明天少不得賞賜!”

“客官哪裏的話,就算不賞賜,難道小店還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個心,若是餓瘦點皮毛,盡管用鞭子抽小的出氣。”店小二的嘴皮子利落,話也說得漂亮,領著滿意得點著頭的劉仲武進了店中,高聲的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間~~!”

小二用著唱曲兒的調子,拖長聲衝著裏麵交代了一句,又找了一個跑腿的小子出門牽了劉仲武的馬,去店後的馬槽安置,這才引著劉仲武上到比較清靜的二樓中。

二樓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來十五六張桌子,隻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劉仲武坐下,順手拿著塊抹布,將本已經很幹淨的桌子又擦了兩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麼。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兩熟紫蘇魚,還有上好的錦堂春,再香醇不過,一杯便能醉人。”

“出門在外,也沒個什麼挑的。就把你們店裏的招牌上兩道來,再弄盤管飽的好肉,一並燙上兩壺錦堂春。”劉仲武也放了開來,既然已經敞開了錢袋,也沒必要再節省個什麼,好酒好菜便都點上。

“好嘞!”小二應起聲來仍帶著曲調,向下傳菜也仿佛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兩熟紫蘇魚各一份,白切羊肉一盤,玉堂春兩壺嘞……”回頭又道,“客官請少待,小的先下去給客官端點果子上來!”

小二蹬蹬蹬的下樓去了,在樓上服侍的一個小童拎著個大銅壺,過來給劉仲武倒了一杯滾熱的茶湯。

茶湯中滾起的熱氣熏在臉上,雙手攏著杯子,溫暖的感覺從掌心傳遍全身。有熱茶沒韓岡的地方,讓劉仲武坐下來後便不想再站起。他呻吟般的感慨著:“安逸啊……”

這時本是背著樓梯口,獨坐在窗邊一桌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在劉仲武突的變得又青又紅的臉色中放聲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1 04:51 PM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上)
這樣都會被撞上,劉仲武算是認了命,不再掙扎。第二天,便老老實實的隨著韓岡在長安道上並轡而行。
從咸陽往潼關去,有兩條路,一條是繼續順著渭河下行,一條則是先往南繞去京兆府。這后一條路,便比前一條要多上一天的時間。不過韓岡一開始就決定走長安去,想近距離的接觸一下這座千古名城。而寫在驛券上的路線,也是這麼安排的。

出了咸陽城,他們的行程便離開了渭水,而是轉往東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為數千年的古都,如今陜西路的重心,原名長安的京兆府人煙輻輳。從陜西西部的群山峻嶺中出來,富庶的關中平原便出現在韓岡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舉目無垠,不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條平坦的天際線。官道兩側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萬計。周、秦、漢、唐皆籍此而得天下,實實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時不時的越過幾家行商的馱馬或是車隊。商人重利輕離別,盡管還沒有度過上元節,但性急點的商人們,早早的就留下妻兒看守家門,自己帶著貨物上路。

“謔!”行進中,李小六突然指著前面,驚嘆了一聲,“那騾子還真能駝東西。”

韓岡遠遠望過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現在他們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壓在下面是一頭騾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條腿和尾巴,旁人還會以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韓岡一行很快越過騾子,從旁邊疾馳而過。他只瞥了一眼,卻驚見包裹的前面竟還坐著一人。既要馱著包裹,還要背著騎手,韓岡不禁可憐起這頭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倒斃在路上的老騾子,‘唉,前世不修,陰德不夠,沒能投個好胎啊!’

越過騾子,並沒有走多遠,前路便堵了起來。韓岡對此習以為常,那是地方上的稅卡,也是越過州界的標志。他一路過來,經過了不少處。不過再怎樣的稅卡,也查不到他這個官人頭上。道路兩邊的積雪使得他們不便繞行,而前面的隊伍又不長,韓岡和劉仲武便耐下心來等著。

幾個稅吏,再加上三十來個土兵,在稅卡前挨個搜檢。他們的任務與后世海關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過關的貨物征稅,並沒收其中的違禁品。尤其是從西夏的青白鹽池那里來的私鹽,絕對是最主要的稽查對象,除此之外,酒、茶、礬、兵器也都是一樣嚴禁私運,列于稽查目錄中。

稅吏的稽查,無論是行人還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視同仁,一個個包裹無論大小都要打開,搜檢得十分細致。一個運氣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里放了十幾餅團茶,便被拎了出來,東西被沒收不說,還要罰上一筆錢。

胖商人在稅吏面前分辯著,一口的蜀音讓人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但看他不服氣的樣子,這十幾塊團茶應是他帶著自用或是送人的。數量這麼少,本也不可能是要賣的貨。可稅吏籍此向他開具的罰單,卻讓這個胖子在大冬天里,頭上熱騰騰的直冒著汗。

可稅吏們不管。見胖子不服,領頭的一個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稅吏,隨手一指胖子蜀商,幾個土兵便立刻沖了過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當捆成了兩個麻團,就撂在路邊的雪地里。而原本胖子蜀商帶著的馱著綢緞的三頭騾子,也被牽到一邊。

只看稅吏和土兵們難掩臉上的欣喜之色,這三頭騾子連同背上的財貨,究竟是沒收入官,還是被私分,說不定還要計較一番。至于還給商人?韓岡從沒聽說過胥吏軍漢們的道德水準有這般高度。

韓岡心中不解,他前面經過的幾處稅卡,全沒有這般森嚴,也就是私鹽和軍器查得嚴厲一些,其他的違禁品都是一串大錢塞過去,便能揮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稅吏是吃錯了藥,還是沒錢過年?這時間也不對啊!

韓岡想不通,也許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后面的商旅們便沒一個敢再炸刺,老老實實的接受檢查。一個接著一個,最后輪到了韓岡和劉仲武這邊。

兩個稅吏走了過來,瘦高的一個對上劉仲武,個頭矮的一個找上了韓岡。

劉仲武高居馬上,仰頭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跨下這匹赤騮的腦袋,冷哼著:“看看灑家騎得什麼馬?”

“什麼馬?”瘦高稅吏也從鼻子哼著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過赤騮后,立刻不敢再廢話多舌。大宋缺馬,尤其是戰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劉仲武的愛馬少說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駒。這不是普通軍漢夠資格騎乘的,沒點身份,誰能騎上去?

矮個稅吏則來到韓岡馬前,韓岡也騎在馬上沒動。他的眼睛沒去瞧稅吏,而是看著陷在雪地里胖子蜀商。原本因為緊緊勒著身體的繩子而漲得紅紫的一張胖臉,現在已經泛白發青,大半條命都去了。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動也不動彈,也沒幾口氣了。

韓岡緩緩地抬起手,指著胖商人,慢吞吞的說道:“讓他吃過苦頭就夠了,莫鬧出人命!大過年的,你們想讓你家錢大府過不痛快不成?”

韓岡的聲音平平淡淡,口氣卻大,比騎著高頭大馬的劉仲武說話更有威嚴。兩名稅吏也是閱歷頗深,都知道面前的兩人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胡子過來。

山羊胡子一來,看著韓岡、劉仲武兩人的作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個好后臺,但兩個人就帶了一個伴當,怎麼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樣子。而他領的命,是陜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達的,底氣十足:“對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于讓小人為難。”

劉仲武不說話,轉過來看著韓岡。有韓三官人在,輪不到他這個軍漢出手。

什麼時候這些稅吏膽子變得這麼大了?

怒意在韓岡的眉頭聚起,鋒銳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電,而他的聲音則越發的輕和起來:“諸位盡忠職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見了錢府君,倒要向他贊上兩句。”韓岡說著,又從懷里將驛券和公文抽出來,向著稅吏們亮了一下。

看到兩顆鮮紅的大印,山羊胡子倒抽一口涼氣。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要說話,韓岡卻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帶著這兩樣。剩下的都是些不著緊的什物,你們要查盡管查好了。公事公辦嘛……好說,好說。”

山羊胡子心中發寒,韓岡這話說的,擺明是記恨上了,他一個小小的稅吏,哪經得起一個少年官人的惦記,忙賠禮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這也是奉了轉運陳相公之命,不關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擾到各位官人啊!”

轉運陳相公?轉運使不姓陳,而轉運副使則名叫陳繹,山羊胡子說得應該就是他,但這又關陳繹什麼事?韓岡疑惑著。

轉運司主管一路錢糧,其實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時候還有審理案件的權利。如陜西,負責軍事的經略司有緣邊的秦鳳、鄜延、涇原、環慶四路,加上以京兆長安為中心的永興軍路,總計五路,但轉運司,卻只有一路,就是陜西路。

按照朝中規定,路份監司官,如別稱漕司的轉運使,憲司提點刑獄使,倉司提舉常平使,每年都必須花上一半時間來巡視轄下州縣,而當監司主官不在衙門中,那各司的實際事務,便是由始終留在治所的副使來處理。論權位,轉運使和轉運副使差得並不太多。

只是轉運副使地位雖高,但陳繹跟稅卡之間還隔著州縣呢,他怎麼能繞過州官縣官,直接插手稅卡?韓岡一時之間想不通。

山羊胡子不停的對著韓岡鞠躬道歉,為自己辯解,也不敢再堅持搜檢。反正韓岡是騎著驛馬,臀后有著烙印,而掛在馬鞍后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夾帶。誰知道這位年輕官人身后有什麼后臺,過于盡忠職守反會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麼行?”韓岡搖著頭,正色說道:“大宋律條均在,爾等豈能輕違,縱使本官也不能大過國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開來,給幾位‘官人’看一看!”

韓岡不依不饒,山羊胡子面色如土,幾乎嚇得要癱倒。韓岡方才亮出來的公文、驛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韓岡是明明白白的官人作派,連這個記恨小人冒犯的脾氣,也是跟他見過的官人們一般無二。

俗話說寧欺九十九,不欺剛會走,像韓岡這樣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輕人,不是才學高,早早的考上進士,便是投了個好胎,承了蔭補。不論是哪種,都是動上一下,后面就有一大堆親戚朋友跳出來,最是招惹不起。山羊胡子在衙門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轉運陳相公也不願無故得罪這樣的人。他忙帶著一眾手下,在韓岡面前跪著請罪。

一群稅吏在韓岡馬前磕頭求饒,請罪聲不絕于耳。劉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縣來了都沒這麼大的譜,好歹得來個知州通判還差不多。

韓岡冷眼看著,也不說話。並不是他不肯饒人,只是因為陳舉和黃大瘤的事,他對胥吏沒有什麼好感。現在幾個稅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氣。過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氣稍可,方才問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應是陜西轉運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個胥吏會為要繳給朝廷的商稅,而跟官員過不去?能弄到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沒一個不是人精,輕易不會得罪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瘋狂龍馬 發表於 2018-8-1 04:52 PM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中)
見韓岡肯開金口,稅吏們知道事情終于過去,齊齊松下一口氣來。
“還不是綏德城鬧得。”山羊胡子跳將起來,牽著韓岡的馬韁向前走,一邊指使手下將那個胖子蜀商放掉,一邊仰著頭小心回話,“一年上百萬的錢糧砸下去,也聽不到個響。京城那邊說要給錢給糧,卻都是打著折扣,還要我們關中填虧空。偏偏陜西錢糧不足,轉運相公沒辦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稅了。今天是京兆府,過幾天陜西路都要查得嚴了。轉運相公明明白白說的,無論哪路神仙,不把稅錢繳足,都不得放過去。天可憐見,俺們這些抽稅的平常也沒個好處,上繳的稅錢短了少了還要挨板子,現在大過年的又被派出來吃風,家里的渾家小子都在等著回去過上元節。可有什麼辦法?轉運相公說話,誰敢不聽?小人也是沒轍啊!在風地里受足了凍,看著滿天滿地都是白的,腦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與小人計較……”

山羊胡子倒是會說話,一句句的連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飛得還密,他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來覆去的把苦水都倒盡了,就算韓岡心中還有怨氣,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過韓岡也知道,這是山羊胡子欺他年輕,不知做稅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稅吏真的這麼苦,何不回鄉種田?

韓岡也不戳穿他,卻想著陜西轉運司下的這個命令。如今陜西轉運副使陳繹,聽說他精通刑名之術,曾平反了不少冤獄,除此之外,韓岡便對他一無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當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這樣的人出手,后面自然暗藏深意。

陳繹把抽稅聲勢鬧得這麼大,但在大過年的時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稅?而且怕是沒幾天一片怨聲會傳到京城里去。這是叫窮啊!韓岡心道,陳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在逼著朝廷快點撥錢下來。只是他再往深里一層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關中的民情輿論,去阻撓橫山戰略的實行。

而區區的綏德城那一塊,砸進去的錢糧竟然有百萬之多,也讓韓岡吃驚。看起來種諤在那里的動靜並不小。也難怪李師中能氣定神閑地拒絕王韶在渭源筑城的提議。陜西的預算有限,轉運司不會另外支錢。王韶再有本事,也難在陜西轉運司的庫房里把筑城的錢糧給挖出來。

韓岡皺了下眉,看起來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個任務。

當然!韓岡低頭看了看在他馬前殷勤的牽著韁繩的山羊胡子。陜西轉運司會把手伸到過往的官員身上,理由應該不僅僅是為了叫窮、生事,阻撓開拓橫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員也的的確確的都鉆到了錢眼里去了。

韓岡都聽說過有些官員會在上京時夾帶著土產商貨,以求販運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確有幾家商行想請他一起出發。因為王厚貌似無意的提點了一句,讓韓岡對此心中警覺,拒絕了那幾家商行的無事殷勤。

東京是為國都,有百萬人口,上萬官僚。人多了,錢也多了,商業隨之繁盛,四方財貨無不匯聚至京城。將各地土產轉運至京城販賣,是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而笑貧不笑娼的世風,使得官員也不以經商為恥。往往都分派家人、親族去經營商事,並利用自己的官身,來躲避各州稅卡。

按照朝廷頒布的律條,地方上的商稅分為駐稅和過稅兩種。顧名思義,駐稅就是商品在本地銷售繳納的稅金,即是營業稅,而過稅經過稅卡時繳納的稅金,即是關稅。駐稅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過稅則是二厘。

這個稅收額度看似很輕,但過稅不是交過一次便高枕無憂,而是經過一個軍州,便要交上一次——這是一般情況——有的軍州,往往會多加稅卡。一般來說,運程超過千里,計入稅金,再把運費加上,運輸成本就要超過貨物原價——這還是指得是水路。陸路走上三四百里,售價就要翻倍才不會虧本。

所有世間有種說法,叫做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超過百里,賣柴禾便賺不到錢,超過千里,賣米也就賺不到錢。運費和稅金,是遏制商業發展的最大的主因。

為了規避這兩項開支,最簡單的就是利用官府的運輸渠道。許多官員進京時會帶上地方土產,而且還借用官船來運貨,便是為了把運費和稅金全都省掉。

韓岡甚為鄙視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陣,只會弄壞自己的名聲。要賺錢,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幾千貫根本不成問題。

山羊胡子幫著韓岡牽了一段馬,稅卡也過去了,孝心也表現過了。韓岡不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胡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劉仲武一起繼續上路。但剛剛離開的稅卡處,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大叫著:“吾乃邠州貢生,爾等攔住去路,是欲何為?!”

一口儒生的酸話讓韓岡好奇的回頭,只見天邊飛來一座小山,正正壓在稅卡之前,卻是方才看到的那頭可憐的騾子到了。

山羊胡子看著韓岡回頭,以為他想幫著那位邠州貢生。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自古文人相輕,但讀書人卻總是見不得同樣的讀書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過來。”

“不搜檢了?”韓岡並不知他方才回頭一眼,讓山羊胡子以為他想幫著邠州貢生一把,有些驚訝稅吏們怎麼好說話起來。

山羊胡子以為韓岡在說反話,忙陪笑著:“官人既然要幫著邠州來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檢?”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他的?

山羊胡子又看了看稅卡那里,回過頭,苦惱的跟韓岡嘆起氣來:“官人,這事有些難辦吶。若是平常,俺們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去了。好歹是個貢生,說不定今次就考個進士出來。但眼下不行啊,轉運相公都發了狠,他這麼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過了一關、二關,過不了三關、四關。出不了百里,鐵定的會被攔下來……”突然,他話聲一頓,像是靈光一閃,“有了!官人請等等。”

丟下一句話,蹬蹬蹬的跑了回去。山羊胡子自說自話,讓韓岡有些郁悶。他不說話,只看那山羊胡子怎麼做。可結果,讓韓岡吃了一驚。

山羊胡子真的會做人,他把邠州貢生拉到一邊說了兩句,不知說了什麼,貢生頓時就不鬧騰了。很快兩人便一起向韓岡這邊走來。而貢生的騾子,是連著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屬于胖子蜀商的三頭騾子中的一頭,卻改被貢生拉在手里。

這是三一均攤啊!韓岡搖頭笑嘆著,三頭騾子,還了胖蜀商一頭,稅吏們笑納一頭,貢生則換了一頭。行了,除了蜀商吃虧以外,所有人都滿意了!而胖子蜀商險死還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當真是能吏!

貢生隨著山羊胡子走了過來,韓岡依禮下馬相迎。

那貢生差不多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長得有些干瘦,胡子不知是根本沒長,還是為了裝年輕而刮了去,臉上干干凈凈,可這樣一來,千丘萬壑般的皺紋卻也暴露了出來。看上去,比劉希奭還像個閹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風的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在韓岡身前躬身行禮,謙卑的說著:“后學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見過官人。”

看著比自己年長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稱后學晚生,雖然是世間的慣例,韓岡的心理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韓岡心中有些奇怪,“省試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經過去了一半。路兄現在才入京,不怕趕不上舉試?”

地方上的解試在去年八月就結束了,一般的情況下,得中貢生的士子都會選擇在九月、十月的時候入京趕考。他們都要在東京住上三四個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禮部試和三月初的殿試為止。這一方面是要習慣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試時弄壞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結交四方士子,增廣見聞,並切磋學問。

而路明直到現在才入京,將考試時間卡得將將好,若不是看到他舉止透著酸氣,韓岡定會將路明視為偽造證據的騙子。

路明揚起脖子,自傲的說著:“晚生腹中才學盡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進士的。豈會如那般庸人,進個京城便心驚膽戰?”

這貨還真是敢說,真有才學也不至于蹉跎到四五十歲。韓岡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問道:“以路兄才學,邠州的解試當是輕而易舉。”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豈有不過的道理,過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韓岡心中就有數了。為了確認,他又試探的問了一句:“京中風土異于秦川,若是抵京后不休養一陣,怕是會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擔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豈會水土不服!?”

路明這兩句話終于透了底,‘原來是個免解貢生。’

所謂免解貢生,是指經過了多次解試合格,進京后卻屢考不中的士子,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參加地方上的解試,而直接進京參加科舉。其實這與特奏名進士是一個條件,不過是為了安撫那些不肯放棄考取正牌進士的士子,省得他們一怒投往敵國——主要還是西夏。

因為陜西各州的解試遠遠比東南各路要容易許多,連續考中的貢生多不勝數,特奏名也好,免解貢生也好,主要都是陜西人。這兩樣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塊骨頭來安撫陜西士子人心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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