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雞啊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導下,步入懸泉置裏最大的屋子中時,這兒已經做好了宴席的准備。
和懸泉置外頭,吏士置卒們蹲在馕坑邊嚼餅吃肉不同,官老爺們吃飯是有講究的:鋪筵席,陳尊俎,列籩(biān)豆。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禮樂的本質,不就是作為階梯的藩籬,將不同人群分隔開麼?
傅介子位于最尊貴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個青色布邊的蒲筵,質地細密,面前有一個單獨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則分列東西,跪坐在能容納四人的長方形地敷橫席上,每兩人共用一案。
使節團的官屬們在西席,從副使吳宗年開始,秩高年長的坐于端,年輕官小的位于末。
蘇延年、陳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為“東道主”,坐于東席。
案幾上依次放了裝酒的尊,尊裏有酒勺,喝酒的雙耳杯,以及盤、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過,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紅相間甚是好看,懸泉置裏只有兩套,非得貴客才能用。其余衆人則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吳宗年看著置卒們將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從器皿的擺放上,還是可以看出規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頷首,對傅介子說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時路過懸泉置時,我便注意到了,懸泉置擺搭器皿很符合禮制,只是那時去得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問。”
傅介子是北地郡義渠縣人,普通的良家子,以從軍為官,參加了對大宛第二次遠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為出身行伍,所以他對這些複雜的禮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著與長安官吏貴人宴饗上擺放餐食的規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從左到右,依次是帶骨頭的炙羊排、一大盤香氣撲鼻的多汁雞肉、熱氣騰騰的粟飯、酒置于最右邊。調味的醋和黑色醬料放得最近,蔥末則最遠。
其余人等案幾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點,米沒有傅介子吃的精細。
副使吳宗年,是學過春秋和禮的文官,他不放過任何表現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機會,遂晃著頭念道:
“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蔥韭處末,酒漿處右,膾炙處外,醋醬處內。因醋醬每食必用,故置在內,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罷贊道:“縱觀敦煌九個置所,除了懸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擺成這樣吧,在這荒野小驛裏,著實不易,看來,徐嗇夫很懂禮啊!”
坐在對面的徐奉德連忙拱手:“鄉野嗇夫,只是識一點字而已,哪裏懂什麼禮,這些器皿餐食的擺設,都是廚嗇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吳宗年有些詫異:“野有遺賢乎?可否請廚嗇夫來見?”
夏丁卯很快就來了,他在東廚忙了許久,才炒完菜,頭上纏著白色的綃頭,額頭沾滿了汗,跟吳宗年想象中的隱居士人大不相同。
聽徐奉德說完因果後,夏丁卯道:“上吏誤會了,老朽連字都不識,更沒有學過禮,這些擺放餐具的規矩,都是多年前在長安舊主家中當幫廚時,主廚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來如此。”吳宗年道:”你過去在哪位貴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卻猶豫了,他生怕自己現在就說是任安家,會把任弘的事情給攪黃了。
傅介子看出來了,這夏丁卯定是有難言之隱。
他長年往來邊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組織的幾波大移民外,後來陸續抵達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麼就當年巫蠱之禍,與衛太子有關聯的官員家屬,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國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這樣的人,比如張掖郡的孫十萬,乃是喝酒後將人打殘的惡少年,從隴西流放至張掖,後來才加入他的使團。
那個酒泉郡的譯者盧九舌,則專門替人夾帶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會那麼多種胡語,被關都尉逮到後懇求立功贖罪……
身處邊塞的人,本非孝子賢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誰都有一點不能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對手下的吏士們,該嚴時則嚴,該寬時則寬,不追究小過。
就在這時,夏丁卯撓了撓頭後,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話來說……”
他笑道:“君食雞子甚美,又何必識牝雞乎?”
……
堂上先是安靜了片刻,旋即響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淺,卻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雞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傅介子琢磨著這話,笑道:
“吳副使,不必再追問這位夏廚佐了,吾等且先嘗嘗這些案上的‘雞子’味道如何。”
講真,吳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禮,傅介子早就不耐煩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雖然羊肉還是羊肉,雞肉也還是雞肉,卻又與過去見的不太一樣,聞著香味,卻只能看著,遲遲不能動著,煩不煩?
吳宗年悻悻而罷,大家這才終于拿起筷著吃飯,因為傅介子以今夜要動身為由,讓人將酒撤了,也不必舉杯推讓,衆人都對准案頭的飯食,吃得很認真。
今日的菜肴,確實與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實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裏烤出來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說了,外焦裏嫩,相比外頭二三十人分一頭羊,堂內七八人卻能吃個夠,十分過癮,食至酣處,傅介子、蘇延年,甚至連陳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獨吳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夾著細嚼慢咽。
羊肉雖不錯,但一向喜歡吃雞的傅介子,更喜歡那盤雞肉:一整只雞剁成了塊狀做熟,看上去油黃鮮嫩,且入口滋味獨特,與尋常的釜中燜煮不太一樣……
只有夏丁卯知道,這道任弘專門點的菜肴,是先將花椒姜蒜放入滾油中煸出香味,加雞肉大火猛炒至焦黃,再放少許的醋、蔥白,轉小火燜。等出鍋後,有淡淡麻味的雞肉不但噴香可口,還有濃稠的湯汁,簡直是完美的下飯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點又長又薄的蒸餅,吸飽濃稠的湯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嗇夫,夏嗇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蔥炒雞子’,這雞肉又是什麼做法?”等風卷殘雲吃完後,東席的蘇延年意猶未盡,如此問道。
徐奉德看向東席末尾的夏丁卯,廚嗇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盤雞!”
其實任弘最初教夏丁卯這道菜時,是不太願意承認它是大盤雞的:沒有幹辣椒、青椒,沒有土豆,沒弄到八角、桂皮,甚至連糖都沒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醬來上色,總覺得味道差了點。
可當它出了鍋,任弘品嘗過後,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配料不如後世豐富,但卻已經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簡便!
“這也太……”
吳宗年琢磨著這菜名,總覺得怪怪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名。”傅介子卻十分欣賞。
“簡單明了,不必拐彎抹角,這就是邊塞吃食該有的樣子。”
“傅公嘗出來了!”
夏丁卯感覺遇到了知己,十分高興,離席道:
“教老朽做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這樣說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說?”
夏丁卯道:“任弘說,這道菜,雖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細。”
他擡起頭,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龐,嘴角沾著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絕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將軍之肴也!”
……
任弘一直覺得,兩千年後,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講究精細,完全繼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有點像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而西北菜,則是另一種風情: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氣洋洋,沒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優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裏,暗含著一個地區的性格。
時間往前推兩千年,還是邊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樣的場面,遠征的將軍、候望的戍卒、匆匆而過驛使們,沒那麼多閑工夫等庖廚做精致小菜,細嚼慢咽。
他們只需要量大管飽,鹽味再重點就更好了,畢竟西北日頭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這份總結,真是對極了傅介子這邊塞老行伍的口味!
“將軍之肴,說得好!”
對這說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絕了。
在傅介子看來,今日在懸泉置擺這麼多筵席、案幾、尊俎已是浪費時間。
就該盤腿坐于地上,端著一盤“大盤雞”就著那寬大柔軟的蒸餅,吃個痛快!
吃完後,一抹嘴,一砸盤,就該帶著士卒們,持刃去幹大事了!
他拍著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還需上路,不能飲酒浮一大白,但為了這句話,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雞!”
此時宴饗過半,案幾上,羊肉只剩下了骨頭,盤中雞肉和蒸餅也已食盡,可傅介子仍是覺得不夠。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幾個置卒端著一籮筐剛出爐的烤馕進來,這意思明擺著:“隨便吃,管夠!”
同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盤雞也是絕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給傅介子等人示範了吃法:掰著馕蘸大盤雞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滾圓。
方才的炙羊肉、大盤雞,雖然對胃口,雖然傅介子出言稱贊,但也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異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錯,難道還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獨見到烤馕,掰著吃了幾口後,傅介子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胡餅?”
吳宗年嘗了一塊後,覺得太幹,不合口味,頷首道:“的確與西域城郭諸邦的胡餅很像。”
蘇延年補充道:“但要比胡餅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許多,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曆史進程,西域的胡餅要再進化兩百年,慢慢向東傳播,到東漢時,才能在長安成為網紅食物,漢靈帝親自為它袋鹽。
至于眼下,西域胡餅的做法還不太成熟,哪怕在距離西域最近的敦煌,雖然蒸餅湯餅在坊市中已很常見,但烤制的胡餅尚未普及開來,只有西域胡商偶爾制作食用。
這次在西域又轉了一圈後,傅介子心裏其實隱隱有一個想法,但並未成型,此刻見到烤馕,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捏著烤馕,反複打量,越看越愛。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簡略地介紹了一遍後說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這是今日來,第幾次聽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問坐在西席末尾那個披甲騎吏道:“奚充國,你方才出去查看,外頭的吏士們,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國就是孫十萬所說,在龜茲一弩一個,殺盡匈奴使者隨員的騎吏。
“奚充國”,這是漢朝常見的名字,類似兩千年後隨處可見的“劉衛國”“川建國”……
畢竟從漢武時代起,漢朝上下便洋溢著濃厚的愛國氛圍,是好男兒,就該以身許國!所以重名很多,朝中還有位剛被升為後將軍的“趙充國”。
奚充國站起身來,向傅介子稟報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視,聽說任弘出錢買了頭羊,宰殺烤炙,以饗吏士,衆人都吃上了炙羊肉,還有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問道:“吏士們沒喝酒?”
奚充國道:“有傅公的嚴令在,就連最好酒的孫十萬都沒喝,其他人更不用說。”
“善。”
傅介子頷首,這任弘倒是很會來事,將自己隨口一說的事,辦得不錯。
這荒涼的驛路,孤零零的懸泉置裏,竟出了這樣一個異數,仿佛是戈壁灘上一塊隱約發光的石頭,吸引著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頭裏藏著的,會是一塊璞玉麼?
看來,是時候好好會會此人了!
“騰個位子出來。”
傅介子下令道:
“請任弘入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16章 兵糧寸斷!
當任弘步入堂中時,狼藉的杯盤已被撤下。
東西兩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蘇延年的期許,有陳彭祖、奚充國的打量,有吳宗年的懷疑。
還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審視!
迎著這些目光,任弘走到廳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懸泉置佐任弘,見過傅公,傅公讓任弘招待諸吏士,眼下衆人皆已飽食,正在傳舍小憩。”
“聽到音了,尤其是孫十萬的呼嚕聲,這廝倒下便能睡著。”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團衆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當,這宴饗也安排得不錯,我聽說,不論是羊、雞、馕,這些新穎的吃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任弘看了一眼東席的上司和長輩,說道:
“是我與徐嗇夫商議後,又由夏嗇夫親手所制,懸泉置的二三子,也賣了不少力。”
夏丁卯連忙道:“老朽無他才幹,全憑任弘指點。”
“和下吏也沒關系。”
緘默許久的徐奉德突然說話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籌辦。”
任弘有些驚訝,夏丁卯當然會盡全力協助自己,但他沒想到,徐奉德讓功這麼徹底,心裏記下了老嗇夫的好。
吳宗年聞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嗇夫、夏嗇夫所言,我這些年經過的置所,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從沒見過你這樣能幹的佐吏。”
“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斂手道:“過去懸泉置地處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貴客,常被督郵斥責,下吏身為懸泉置的一員,受嗇夫之命,協助東廚,自然是在其位謀其政,想著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這些吃法。”
吳宗年摸著胡須道:“使雞司夜,令狸執鼠,使犬守戶,皆用其能。不過你如此全能,倒是將三者的活都做了。這麼幹練的佐吏,為何還沒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郵失察啊,難怪你投筆出言,不願再久事筆硯間。”
整個過程裏,傅介子沒有說太多話,只默默聽著,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團的主心骨,是影響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這些菜肴雖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滿足一時口腹之欲,于國事沒有大的裨益,唯獨有一樣例外!”
傅介子道:“你說的,莫非是這烤馕?”
“他看出來了?”
任弘微詫,立刻道:“不錯,這馕餅看似尋常,可事實上,卻事關兵家大事!關系到大漢在西域的未來!”
……
聽聞此言,吳宗年皺起眉來:“你這孺子,此物怎麼就和軍國大事扯上幹系了?”
任弘道:“請副使聽弘細細道來,我聽聞,西域去中原絕遠,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為寇,劫殺使者。出其南則乏水草。我聽說,孝武皇帝時,漢使數百人去往大宛等國,竟因為乏食,死者過半……”
吳宗年微微頷首,對這一點,剛結束出使的使節團深有體會。
沒辦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廣人稀,綠洲城邦之間,往往間隔數百裏甚至千裏!正所謂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備做飯條件,就只能用幹糧來充饑了……
使團西出玉門,食物起碼要撐到跨越白龍堆,抵達樓蘭國,才能得到補充。
但還不能將希望全寄托在對方身上,因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駐,故西域諸國畏匈奴甚于漢,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後院,更會勾結盜匪劫殺漢使!
所以使者的車後若不裝足幹糧,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臉色了。
任弘繼續說道:“使者數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論數千、上萬的漢軍西出,更加艱難。”
“下吏去效谷縣時,聽曾隨貳師將軍參加過大宛之戰,最後留在敦煌的老卒說,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難的不是作戰,而是道路遙遠,乏食,士卒不患戰,而患饑!”
當時李廣利奉漢武帝之命,帶著六千騎及郡國數萬惡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國都很害怕,各自堅守城塞,不肯供給漢軍食物。漢軍攻下城來才能得到飲食,攻不下來來,幾天內就得離開那裏。
就這樣一路損耗到了蔥嶺以西,大宛都城還沒見著,漢軍就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只跟上來幾千人,饑餓不堪。李廣利也慫,沒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擲的勇略,就在大宛門口旅遊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這樣悲催的失敗了,李廣利帶著不足十分之三的軍隊灰溜溜回到敦煌,氣得漢武帝勒令其不得東過玉門--那時候的玉門關還不在敦煌,而設在酒泉郡玉門縣,也就是後來鐵漢王進喜大顯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漢軍就吸取了教訓。
作為參加了那場戰爭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過了:經過一年准備,漢朝傾全國之力,發十八萬戍卒開發河西走廊,修築道路,玉門關也挪到了敦煌西邊,列亭障至羅布泊。
接著,新征募的大軍趕著十萬頭牛,三萬多匹馬,還有無數的驢、駱駝等物,馱著米糧,跟隨李廣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飯,吃完米糧吃牲畜。而西域諸邦見漢軍強大,除了腦子沒想清楚的輪台抵抗被滅國外,大多開城迎接,漢軍順利抵達大宛。
不過尷尬的是,一年後戰爭結束,回程時糧食又出問題了。西域諸國人少糧少,難以供應漢軍,所以李廣利不得不將軍隊分成幾波,從西域南北道分開回國。但因為官吏貪汙問題嚴重,還是餓死了不少人……
身為西征軍中一什長,傅介子親身經曆了這些事,戰死沙場是光榮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餓死在黃沙間!
任弘道:“下吏聽聞這些後,竊以為,這是因為當時漢軍攜帶的幹糧是糗糒(qiǔbèi),實在不足充饑。”
糗糒就是做熟後曬幹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糧,但吃過小米的人都知道,這玩意有一個巨大的缺點,便是不經吃。
體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動輒就是1石多,相當于後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幹掉一公斤米,實在有些誇張,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這只是尋常飯量。
近幾十年來,隨著關中、河西麥子面積增加,使團的幹糧多了麥面,將麥子做熟後磨碎,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攪拌成糊狀,或搓成團吃。
熱量是比幹飯團高不少,而且西域麥子比粟多,能隨時購買制作,但味道實在一言難盡。
“所以下吏便參照西域胡餅的做法,與懸泉置衆人試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個推銷員般,介紹起烤馕的利好來: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攜帶、存放十天半月也不會損壞。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飽腹之感,不容易饑餓,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對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兩千年的時間,用嘴投票,證明了馕才是沙漠綠洲裏最合適的主食。
“懸泉置今日獻上此物,傅公日後再次出使西域時,或漢兵西出玉門時,少不了千裏行軍,便可以此作為軍糧!可解乏糧大患!”
副使吳宗年已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任弘說完後,面色肅穆,騰地站起身來,對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團的處境,吳宗年再清楚不過,天馬意外病死,主要任務失敗,雖然在傅介子的獨斷下,他們在龜茲冒險斬了匈奴使,但能否將功補過猶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懸泉置遇到了烤馕,簡直是瞌睡來了枕頭!
雖然吳宗年吃著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確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餅好,或許真的能作為軍糧。
使節團需要功勞,需要一切能說服朝廷的功績!
和任弘預料的一樣,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這會卻不急躁,只微微笑著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說了一句:
“足食,足兵,這一點,我自然明白。”
“但還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論斷不遲!”
……
在任弘看來,和書生味十足的吳宗年不同,傅介子確實有大將風範,先前天馬物故而不慌,眼下驟然聽說有一份功績,卻也不表現出驚喜。
“難怪他能做正使。”
在專程走到懸泉置外的馕坑邊,看了完整的烤馕過程,又詳細查看所需材料後,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確實很簡便。“
但又話音一轉:“不過,此物雖然可口簡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麼長時間,足以充當軍糧,還有待驗證!徐嗇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帶上一筐馕,回長安路途遙遠,不亞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長安漢闕之下,我就知道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來了!”
言罷,傅介子又回頭孰視任弘,露出了笑:
“對了,你會騎馬麼?”
“會!”任弘應道:“身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豈敢不習車馬?”
乖乖,幸好這半年裏,任弘跟管著馬廄的廄嗇夫、廄佐學會了這兩項技能。
傅介子點點頭:“善,日頭離落山還早,離開前,再讓衆人多休憩一會,你隨我出去轉轉吧。”
“諾!”
騎吏奚充國請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卻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話,要單獨問問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烏孫西極馬,任弘則向廄嗇夫借了匹普通驛馬。
牽著馬出馬廄時,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問傅公,這是要去何處?”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當年,我差點埋骸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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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可憐無定河邊骨
“騎術還不錯,只比我慢了半裏。”
兩刻後,在懸泉置東南邊數裏外的山谷裏,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會,氣定神閑地看著剛剛拍馬趕到的任弘。
“普通驛馬,比不得傅公的寶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騎術啊,他已經盡力了,有些羨慕地看著傅介子坐下的高頭大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級僅次于汗血馬的烏孫西極馬。
再看左右景色,這一路來,雖然也有綠洲點綴,但仍是荒涼的戈壁占多數,可抵達這火焰山中時,綠色卻占據了整個山谷,胡楊林紅柳肆意生長。
原來,這兒竟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從火焰山懸崖上湧出,給死寂的戈壁荒山帶來了生機。
這便是懸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貳師泉”。
本地有傳說,說太初四年時,漢武帝的小舅子李廣利伐大宛功成後返回,士兵軍馬渴乏,但左右卻無一滴水。貳師將軍李廣利仰天長歎,激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後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蕩而潺潺,隨刀勢飛泉湧出,衆將士得以開懷痛飲。
而且這泉水似乎有靈,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聽罷卻只笑道:“你覺得這傳言是真的?”
任弘搖頭:“雖然那時候懸泉置尚未設立,但依我看,貳師將軍恐無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據我來此觀察,全指望祁連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懸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連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幾乎沒有,流上一裏,便湮沒于黃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這種情況,所以大軍若是選在春冬過境,光飲水都成大問題。
“看來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錯,吾等至此時,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邊,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質清冷味甘,一如當年!
“我當時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來的,否則,便要如他們一樣,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對面,那兒數十座微微隆起的黃土墳塚,便步行過去,對著它們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但他卻發現,本該被風沙吹倒掩埋的胡楊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顯然有人放置過祭祀用的東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積,仿佛神龕,又猶如祭壇。
傅介子詫異道:“這是當年病逝于此的西征軍袍澤,當時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誰來此祭拜過?”
任弘拾起一顆石頭,走到墳塚前單膝跪地,輕輕放到石堆頂上道:“徐嗇夫一直讓人得空過來就修繕祭拜,下吏常過來騎馬取水,看見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顆石子。懸泉置窮,邊塞也沒有什麼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為祭奠諸士卒的心意了。”
做這件事時,任弘倒也什麼深遠心機,只是可憐這些葬身異鄉的漢軍將士。
看看胡楊木上的籍貫,有關中的,有河東的,最遠甚至有會稽郡的……幾乎遍布全國,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帝國的開拓付出了生命,卻無人記得其名字,家人也遠在千裏之外,血食難繼。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漢朝能夠掀翻壓在身上的匈奴,一舉崛起為老大帝國,靠的不止是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衛霍的將兵之道,更有這千千萬萬個漢兵的前赴後繼……
聽蘇延年說起任弘的豪言時,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獻上烤馕,說其妙處時,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頷首。
可這一次,面對這日積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動容,長歎道:
“你年紀雖輕,卻是有心了。”
沈吟片刻後,卻忽然問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聲聲說,大漢即將重返西域,是誰告訴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訴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悅:“胡言亂語!”
也就傅介子出發前與大將軍霍光密談過,清楚帝國未來的計劃。一般的邊將軍吏,如蘇延年、陳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區區置所小吏,更何從得知?
任弘卻振振有詞:“我聽過往的官吏說,當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敗,又亡浞野侯趙破奴之兵二萬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議都希望,能暫停攻大宛,專力對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卻力排衆議,認為只有先奪取西域,才能徹底斷匈奴右臂,最終實現滅胡之業。若是連大宛都收複不了,則西域諸邦及烏孫、康居之屬都會輕視大漢,歸附匈奴!”
“果然,自貳師將軍伐大宛,引天馬歸漢後,西域多遣使來貢獻,再也不敢對漢不敬。只是後來朝廷罷了輪台屯田,使者漸稀,經營西域的事業,才功虧一簣。”
“如今朝廷時隔十一年,再度讓傅公率衆出使大宛,迎天馬,我以為,這是將承緒孝武皇帝之策的訊號,這豈不是意味著,我大漢,要重新經營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銳。”
傅介子承認了這點,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戰死袍澤的舉動打動了他,接下來的話,不再拐彎抹角,而變得開門見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聽到,使團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確已聽聞。”
傅介子苦笑道:“當年在貳師泉邊,第一時間能飲水的,不是吾等這群饑渴的兵卒,而是來自大宛的天馬。當時貳師馭下失當,不少官吏貪汙,在他們看來,普通士卒死了幾百上千無所謂,但大宛天馬,卻一匹都少不得!”
“可這次,我作為正使,卻是連一匹活著的天馬,都沒帶回來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所以在你看來,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後恐將受責,是不是應該同吳宗年一樣,心中驚慌?”
“而又遇到你獻烤馕,可以作為功勞補過,則猶如絕渡逢舟,應該大喜過望才對?”
方才在堂上,副使吳宗年聽了任弘陳述後,的確很是驚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這廝,卻安如磐石。
看來事情沒有按任弘預想中“雪中送炭”的劇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豈會與副使一般失態?”
傅介子笑道:“那你說說看,我為何不慌?”
這是第二次考較麼?
“因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實在來貳師泉的路上,也在琢磨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楊林裏一些多年前被拋棄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頭,靈光一閃:“這次傅公雖未帶回活的天馬,卻有死馬骨!“
戰國時,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則耗費千金只買來一副千裏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兩匹千裏馬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態度。
任弘道:“這次也一樣,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雖然名義上是為了天馬,可實際上,卻是為了再探西域,拉攏親近大漢的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還會歸漢。”
想明白後,他越說越順:“而傅公在龜茲斬殺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漢的決心,也試探了龜茲等國的態度。故傅公雖亡兩天馬,但取得的成效,卻遠勝于天馬帶來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獷勇武,心卻很細,是個不好糊弄的聰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會因此責罰,所以才一點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盡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當年的博望侯張騫,他其實也未能完成聯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卻保持了臣節,探訪了西域,讓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虛實,有了斷匈奴右臂的計劃,故而加官進爵。”
“如今的大將軍是重實利而不重虛名的人,所以下吏以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問:“哦?這倒是奇了,你從未去過長安,更未見過大將軍,豈知他是重實利不重虛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聽聞,前年,禦史大夫桑弘羊下獄誅死,但其主持的鹽鐵之政,現在不還在使用麼?”
始元六年,霍光發動賢良文學,借鹽鐵會議鬥了桑弘羊。元鳳元年,又一舉誅滅了桑弘羊與上官桀、燕王、蓋主的謀反,又讓丞相田千秋名聲掃地,將政敵一舉清空。
賢良文學們頓時歡呼雀躍,滿心期待著他們和郡國豪強們深惡痛絕的專賣制度,會一起被摧毀。
然而,大將軍霍光卻只是廢除了酒類官賣一項而已,天下鹽鐵官、均輸平准照舊運轉。
由此可見,霍光,這是個極其務實的政治家,殺其人,用其政,雖然屯田輪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啓用這方略,老霍絕不會有遲疑。
任弘道:“大將軍既然能殺其人而用其政,足見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無過,屆時,若再借機向朝廷獻上烤馕,提出下一步進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後的西域之事,亦當由傅公來主持!”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是如此年輕,比自己當年在西征軍中做什長時還要年少,但這見識,以及對政事的敏感,卻又如此驚人。
縱觀整個使節團,哪怕是副使吳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徹,任弘作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這點,殊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點著他贊歎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沒的一塊璞玉。”
來了!
任弘立刻接話:“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無人能知,需要卞和發現。”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願附傅公驥尾,隨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笑著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獻上的,不止是烤馕。”
“還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見識和膽略倒是不錯,性情言談也合我口胃,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得如實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將無所不答!”
傅介子肅然道:“西域絕遠,凶險異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過弱冠,為何偏就想去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18章 弱冠系虜請長纓!
“我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後,看向西方道:“下吏聽說,自博望侯因開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後,邊地的官吏士卒爭著上書孝武皇帝,陳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願為使者。”
“而孝武皇帝認為西域遙遠,並非人人願去,故但凡上書者,就來者不拒,都充入使團,又廣召能人異士,刑徒罪吏,不問其出身,賜予符節,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時五、六批,蔥嶺以東諸邦的,幾年就可返回,去遠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則要八、九年才回。”
從張騫二次出使到漢武帝罷輪台詔,那是漢朝最開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蕩的二十年。
通過一波波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傳》《山海經》裏才存在的傳說國度,一個個一一被發現,中亞、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濱的羅馬,一個廣袤的世界,隨著漢使的腳步,展現在漢人面前!
原來世界辣麼大。
原來我們的文明,在這寰宇中,並不孤獨!
這是屬于漢朝的“地理大發現”,許許多多本土沒有的物種傳入,玉門以西,儼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陸”!
探索和發現的大門,是短暫開放後就此關上?還是讓它變大,成為路,成為帶?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對那片熱土的喜愛,有對曆史的遺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錮的被逼無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當然也和孝武皇帝時的諸多使者一樣,因為在那,有數不盡的功名富貴!”
任弘道:“也因為在西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人的過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樣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似乎已經看透了他的目的:
“說罷,你又是哪個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貫上寫的清清楚楚,敦煌區區一督郵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說。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敗,都在接下來的一句話!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隱瞞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時,護北軍使者任安之孫。”
傅介子恍然:“原來,是任少卿啊……”
“傅公認識大父?”
“當然認識。”
傅介子摸著胡須,看向遠方道,笑道:”當年巫蠱事時,我亦在北軍!”
……
任弘也打聽過傅介子的履曆,當然知道他曾在北軍的“胡騎營”中做過官……
作為中央常備軍,北軍八校的營地遍布三輔,八屯校尉中,惟中壘、射聲、虎賁、屯騎在城中,分駐四門,而歩兵校尉掌上林苑門之兵,越騎校尉掌越人內附之騎,長水校尉則掌胡騎之在長水宣曲者。
與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騎校尉在左馮翊池陽縣,離長安隔著老遠,所以幸運地避開了巫蠱之禍的大亂,甚至沒趕上長安的血戰,只在追捕衛太子余黨中出了力。
傅介子當時只是一個兩百石騎吏,跟監護北軍的任安更沒有直接關聯。
但這並不妨礙傅介子在事後,將任安看做一個糊塗蛋……
“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鬥,任安作為護北軍使者期間,確實很稱職,但……”
但是當抉擇來臨時,任安卻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來,若是任安真的對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營受衛太子符節。昔日周亞夫駐細柳營,漢文帝親至,不見符節不開營門,衛太子和衛皇帝並無調兵之權,你任安身為衛青舍人,本就與衛霍有脫不開的關系,再出營拜受衛太子符節,幾個意思?
而若是選擇了衛太子,就不該持兩端,坐觀衛太子之敗!逼得衛太子只能靠長安四市的數萬百姓來作戰。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實則既惡了漢武帝,又間接導致了衛太子的敗亡,兩頭不討好。
事後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麼?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長安街頭,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問過自己,若是自己,該如何選擇?
“當然是收益最高的選擇!“
傅介子平日裏隱而不發,實則是一個喜歡冒險,喜歡賭博的人。該做抉擇時,絕不猶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將重開西域後,效仿昔日的終軍、張騫,主動請纓,一番說辭讓大將軍霍光動了心,順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馬意外物故,使命失敗後,立刻冒險斬殺匈奴使者來為自己將功補過。
而現在,又一個選擇擺在面前,任弘此人,是棄之不顧,還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過他的孫兒任弘,倒是一個奮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過往,在西域混跡的人,有哪個家世是清白的?
巫蠱已經過去多年,傅介子雖然曾跟李廣利西征,但並未因此與貳師系有什麼大的瓜葛。他更不屬于衛霍太子黨,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奮鬥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況,傅介子實在是喜歡此子,任弘說話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見識也遠超同齡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幹下比博望侯還要大的事業,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勇士、譯者、騎從,乃至于亡命之徒,邊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夠了。
但能辨析大勢,獨當一面的人,可不多啊,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後,這筆買賣,收益遠大于風險!
于是傅介子沈吟良久後道:
“任弘,你所獻的烤馕,我先前也有類似的想法,西域麥多粟少,使者和軍隊入鄉隨俗,效仿西域諸邦以胡餅為幹糧,是不錯的法子,這構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認可,也算一件功勞。”
“不過,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較粟黍更加飽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將其作為塞北軍糧大肆烤制,絕非一朝一夕!”
漢軍有成熟的軍糧制度,每一項的增減更換,都要經過朝廷的權衡利弊,考慮成本,再慢慢向軍中推廣,沒個大半年,是絕不可能有結果的。
任弘聽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獻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勞落下來也算一年半載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識趣地說道:“弘之所以獻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隱瞞,同時希望,貳師西征時因幹糧不足而餓殺漢軍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絕非希望籍此物升官進爵!”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皂幘負此生?弘最希望的,還是能追隨傅公,在西域用實打實的軍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長安後能得到朝廷嘉獎,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當在使團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複命,再回來時,至少要到來年開春……”
任弘又聽懂了,立刻表態:“我可以辭去懸泉小吏之職,為傅公私從!”
私從就是門客舍人,大官和豪強的專利,任安當年就是做衛青私從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卻是,他作為小吏拿不到傳符離開懸泉置,但作為私從,跟著傅介子就不一樣了,若能溜到長安,說不定還能有其他際遇,雞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這……
“做我的私從?”
傅介子卻搖了搖頭,俯身拾起兩根手臂長短胡楊木,一根拋給了任弘,指著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識,而現在,該試試你的手搏本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19章 古代鍵盤俠
敦煌郡的天空好藍,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藍。
腦袋下的戈壁灘地面好燙,像是躺在熱炕上。
耳畔本該是貳師泉潺潺流淌的聲音,可此刻,卻是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片空白……
沒錯,這場手搏較量裏,任弘只扛了七八個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氣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擊,差點把下午飯吐出來,至于手裏的胡楊枝,早就被傅介子擊飛出去老遠。
任弘盡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敵三這種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著這從小能吃飽飯的八尺之軀,以及“任弘”的身體記憶,會點耍劍的功夫,跟過往懸泉置的士卒學個三拳兩腳。
原本任弘還對自己挺自信的,畢竟平日裏,他起碼能跟懸泉置裏,那個身高馬大的羅小狗打個不分勝負。
可萬萬沒想到,面對傅介子時,連十個回合都沒撐下來。
不愧是一頓飯能吃兩只雞的,傅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揮舞胡楊枝時虎虎生風,沒有半點花哨,都是軍隊裏搏命練出來的本事。
“若他手裏拿著的是環首刀,我的下場,估計和龜茲那個匈奴使一樣了吧……”
任弘記得孫十萬說過,傅介子在龜茲時,可是能親自斬殺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斃命,刀身透胸而出!
這年頭做漢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為去了外面,隨時可能遇上危險,諸如卷入他國高層鬥爭,主導親漢勢力發動政變,跟沙漠裏的匪徒胡虜火拼……都是尋常之事。
“漢使官屬幾十個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贅。”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著如是說。
任弘暗恨自己時間太少,在手足之術上沒下夠功夫,臉色有些燥紅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讓傅公見笑了!”
“倒也不算手無縛雞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與他交手時的努力,任弘這個人心裏想法多,也體現在了手裏的招式上,手持胡楊木,虛虛實實地朝傅介子攻來,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來,這些招術煞是可笑。
他點評道:“都是輕俠惡少年私鬥的招式,遇上真正的軍中刀劍之術,必敗無疑!對了,你今年幾歲?”
任弘道:“剛滿十八。”
傅介子有些驚訝:“十八,比終軍請纓出使南越時,還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會後,走到胡楊林裏,解開了坐騎,卻丟給任弘一句話。
“看來,我不能讓你做我私從,一同回長安了。”
任弘心裏一驚,傅介子卻已上了馬,笑道:“先別急,回去的路上,我給你說一件往事吧,是關于孝武皇帝時,博士狄山的……”
……
日入時分(18點到19點30),日頭開始朝西方的祁連雪山落去,使節團的吏士們已從小憩中醒來。
孫十萬打著哈欠,扛著一個裝滿烤馕的筐放到方廂車上,卻被傅介子安排了一個任務。
“孫十萬,這烤馕好吃麼?”
孫十萬連連點頭:“好吃,比西域胡餅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讓你天天吃可願意?”
孫十萬遲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話語,已變成了命令:“就你了,從今日起直到長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塊烤馕,記著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覺察到壞了臭了,立刻稟報我!”
安排孫十萬做試吃員後,傅介子讓副使吳宗年招呼衆人動身:
“立刻啓程,入夜前離開懸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們來時一樣,懸泉置衆人也已全部出門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臨上車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後,又喚來騎吏奚充國:“將我那匹騂色牝馬牽來。”
傅介子在西域時,得到了胡王們不少贈馬,除了他最愛騎的烏孫西極馬外,其余幾匹也不俗。
等馬兒被牽了過來,卻見渾身赤紅,只是額頭有一點白,肩高近七尺,個高腿長,有相馬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馬。
傅介子卻做了一個讓衆人驚詫的決定:
“任弘,這匹馬,便送給你了!”
此言一出,不論是蘇延年、陳彭祖,還是吳宗年、奚充國,都有些驚訝,這任弘果然頗得傅公青睞啊,居然當場贈馬!
即便河西本就是優良的馬場,這兒的馬價也並不便宜,差點的劣馬三四千錢,好些的良馬則八九千,甚至上萬。
而若是來自西域的馬匹,更是動輒兩三萬錢,像任弘這種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攢上幾年才買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馬,就跟後世第一次見面,就送你一輛車差不多,這車還是性能不俗的進口好車……
使節團的吏士們看向任弘的眼色都變了,盧九舌更是嘖嘖稱奇:“我送那任弘十幾顆安息芹種子,就心疼到現在,傅公卻直接贈馬!“
這份禮,實在是夠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辭。
傅介子卻定要他接受:“此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贈,齒歲尚小,和你一樣,需在邊塞風沙中磨礪,隨我回中原,關在馬廄裏精心餵養反倒對其不利。”
任弘聽懂了,肅然應諾道:“弘必不負傅公厚望,更不會忘了在貳師泉的約定!“
傅介子點了點頭,便手持節杖上了軺車,與使節團衆人一起,揚長而去!
“願傅公早日歸于漢闕之下!願傅公來年開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邊遙遙拱手,送傅介子等人離開,就像懸泉置過去二十多年裏,送走的無數人一樣……
等到傅介子行遠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湊了上來,關切地問道:
“傅公為何要送你馬?”
“你與傅公在貳師泉聊了何事?”
“約定了何事?”
任弘撿著能說的簡略一講,末了說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兩位長輩回懸泉置,回到塢壁的陰影下。
“當年孝武皇帝在位時,馬邑之謀未發,期間匈奴又派人來請和親,孝武皇帝讓群臣議論,究竟是該繼續和親,還是應該與匈奴開戰?”
“當時有博士狄山,認為和親為便,他說興兵動武會讓中國空虛,人民困貧,為此,還與主戰的禦史大夫張湯當堂爭論。”
“狄山善于狡辯,引經據典起來頭頭是道,還老是拿著孝文、孝景時的事說項,哪怕是張湯也難以駁倒狄山。”
這家夥,妥妥一個古代鍵盤俠啊!
“于是孝武皇帝問狄山:你說不動兵戈就能讓匈奴降服,現在派你去治理邊郡,可以讓匈奴不進犯為盜麼?”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錯,但哪裏有什麼治郡之能?當然是連連推辭。”
“孝武皇帝卻不放過他,繼續追問問:“那一縣呢?”
“狄山還是說不能。”
“孝武皇帝又問: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脫,又覺得區區一障,應是能管下來的,便硬著頭皮領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個邊塞上的烽燧,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來犯,竟斬狄山之頭而去……”
這件事的結果是,朝中再也沒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義道德,對匈奴無用。
“真是個蠢人,還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聽完這個故事後,哈哈大笑,他最討厭那些身居安定的內郡,卻對在邊郡辛苦戍守的將士指手畫腳的文吏。
任弘搖頭:“傅公說,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這樣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他們在長安時誇誇其談,分析起大勢來也頭頭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邊塞後,就是另一回事。”
“無能、膽怯,當孤立無援,當陷入絕境時,先前被掩蓋的一切,都一一顯露,最後像狄山那樣,不但丟了自己的區區性命,還有辱國威。”
任弘聽完這個故事後,其實還是有些心虛的,甚至曾捫心自問:“我雖自視甚高,但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網上打幾行字,遠比身體力行來得容易,要是現在扔給他一個郡、一個縣,任弘覺得,自己絕對是管不下來的。
而傅介子便拋出了那個提議。
“傅公說,我年紀尚輕,見識已遠超同輩,但要在西域闖出名堂,光靠言辭和智謀可不夠,還要能吃苦,修武藝。他認為,我需要在軍中磨礪一番!”
“所以傅公便與我約定,在他回長安複命的這段時日裏……”
任弘擡起手,指著懸泉置以北數十裏外的長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邊塞,試任燧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20章 蘿蔔
“去軍中試為燧長?”
夏丁卯有些驚訝:“君子年不過18,還未到服役的年紀啊。”
在秦朝,17歲就要入伍當兵,但漢朝將男子服徭役的年齡定在20歲。一來是因為戰爭並不頻繁,二來是讓男子有足夠的時間娶妻、生子,畢竟遠行服役,說不准遇上戰爭,“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幾年,新帝繼位,為了貫徹孝武皇帝輪台詔書裏“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的精神,大將軍霍光更是將傅籍推遲到23歲,算是很寬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門路,否則找不到參軍為吏的機會。
任弘道:“傅公與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會向其推薦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漢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員的權力,甚至有人直接從白身被征辟為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個小吏做燧長這種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來,要試為邊塞燧長數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時我還活著,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團裏,便有我一個名額,但若是我運氣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這世上,便又多了個似狄山般誇誇其談,卻能不符實,最後一事無成的教訓。”
“這便是我與傅公的約定。”
“君子已經答應下來了?”夏丁卯也服過役,擔心地說道:“雖說烽燧離得不遠,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懸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卻道:“年輕人吃吃苦,磨礪一下本領並無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別像老朽一樣,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嗇夫說得沒錯,我對此其實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發于州郡,將軍必起于行伍,這也是難得的曆練。”
“更何況,燧長雖然也是少吏,秩祿卻是比百石,與廚嗇夫、廄嗇夫等同,我若能當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祿比鬥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著拴在馬廄的那匹棕色母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壓根沒辦法養活這匹傅公所贈的馬兒。”
三人走到馬廄旁邊,有相馬經驗的廄嗇夫已經將這馬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讓任弘自己找來木牘,將這匹馬的名籍登記一番。
廄嗇夫捏著馬兒的嘴,查看其齒歲,眯眼看了一會後道:
“七月己卯,駿馬監傅公所贈任弘私馬一匹,騂馰,牝,左剽,齒四歲,高六尺五寸,上足,調習……”
任弘知道,漢初時經過秦末楚漢之亂,民生凋敝,皇帝的車駕都湊不齊相同毛色的駟馬,列侯卿相常乘牛車。
但經過漢初幾代人的恢複,養馬業大力推廣,至武帝七十年間,民間已是每個裏閭都有養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劣馬、母馬的都不好意思參加貴族聚會。
于是,相馬就成了一項大學問,為了准確描述馬匹的特征,居然發明了幾十個專用的詞,比如“騂”就是渾身赤紅,“馰”則是額頭發白。
至于左剽,則是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廄嗇夫將這馬評價為上足,不過因年歲比較小,只適合日常騎乘,不適合幹重活、上戰場。
“5歲到12為壯馬,這匹骍母馬還得再長一長。”廄嗇夫對任弘道:“來給她取個名罷!”
因為官私用馬太多,所以為了方便登記,馬主人一般會給馬取個名,比如懸泉廄中的馬,有名“黃爵”者,因其為黑嘴黃馬而得名,有名“倉波”者,因馬的顔色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馬則叫“完幸”,是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見過叫“鐵柱”的馬……
他輕輕撫著這匹小母馬,聽傅介子說,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經過兩次轉手相贈後,母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遞過來一根蘿蔔,這才大嚼起來。
任弘頓時大笑道:“就叫她‘蘿蔔’吧!”
“以後不管我的馬如何更換,都叫蘿蔔了,我希望它們能一個口哨隨叫隨到,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歡給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蘿蔔。
廄嗇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覷,倒也沒深究,畢竟給馬取什麼怪名的都有。
不過,跟後世買得起車養不起車一樣,養馬也是需要一定財力的,以任弘現在的俸祿,刨除吃喝用度,估計全要砸在這匹馬上。
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糧食的話,它一個月的食量起碼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個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這馬拖得就此破産。
到太陽落山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蘿蔔沒那麼怕任弘了,但看著它不聲不響已吃下肚的兩鬥麥豆,任弘也變得愁眉苦臉:
“只能指望早點去做燧長,多些俸祿,不然我可要養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懸泉置等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賈,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來送往,只有閑暇時才騎著他的蘿蔔,在絲路上繞兩圈。
等待了數日後,蘇延年和陳彭祖兩人卻再度來到了懸泉置,正要遇到任弘從外面遛馬回來。
“蘇君、張君!”
任弘下馬拱手:“莫非是已將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負責將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務圓滿完成,蘇延年臉上十分輕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陳彭祖跑腿,我便一同來了,正好混頓吃食。”
才幾日功夫,蘇延年就又饞懸泉置東廚的好菜了,說是吃了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簡直味如嚼蠟。
言罷他看向一旁有些不樂的陳彭祖,笑道:“任弘你可還記得,那一日在置所傳舍裏,陳彭祖大聲喊過,若漢軍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馬……”
“好馬配好鞍!我當時話沒說完,傅公不是已經贈馬了麼,我難道還要跟他爭不成!”
陳彭祖漲紅了臉,大聲糾正,在中部都尉處,通過傅介子與都尉的談話,他們終于確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來幾年的朝廷政策……
打賭一時爽,但事到臨頭,陳彭祖卻又舍不得了,他可沒傅介子那麼有錢,好馬隨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馬鞍……
說著,便不情不願地將一副馬鞍交到了任弘手裏。
漢朝的確已經有軟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間填塞羊毛加厚鞍墊,周邊用很細的皮線縫制,與其說是馬鞍,不如說是坐墊。
從軟馬鞍到有鞍橋的硬馬鞍,馬具的進化,還有很長的時間要走,任弘甯可多花時間適應,卻並不打算加速這一進程……
蘇延年取笑陳彭祖言而無信,說好的送馬,變成了馬鞍,陳彭祖則辯駁說這馬鞍用料極好,起碼值幾百錢。
任弘倒是沒有深究,心裏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馬就快將我吃破産了,再來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夠了夠了,還是快些說正事!”
陳彭祖讓蘇延年閉嘴,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鄭重交給任弘,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來懸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懸泉佐吏任弘,為吞胡候官之下,破虜燧燧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1章 等待
從任弘接到赴任文書起,,就像送自家娃兒去讀書工作的家長一樣,將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為他准備了各種吃食:
主要是鹽腌制後曬幹的羊肉脯,以及這些天裏,任弘和羅小狗鼓搗的各種馕:蔥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鹵馕沒做成功。
“烽燧裏的吃食,比懸泉置可差多了,簡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邊,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後,怎麼做都覺得不夠,夏丁卯最後想了個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縣,請鐵官幫忙鑄口小鐵鍋,讓人捎到破虜燧?”
雖然桑弘羊被霍光幹掉了,但他在漢武帝時代一手建立的鐵專賣制度仍未動搖,漢初時蜀郡卓氏等冶鐵世家陸續衰敗,取而代之的是每個郡國皆有鐵官。雖然敦煌不産鐵,但也有小鐵官,負責鐵器的鑄造和貿易,嚴禁私賣和流入塞外。
懸泉置的大鐵鍋,還是徐奉德利用人脈,借著鑄釜的名義,讓相熟的鐵官工匠幫忙鑄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鐵鍋來牟利,隨著懸泉置好菜的名聲漸漸起來,敦煌的達官貴人家裏,大概都有意置辦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販賣是作死,只能從體制內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鐵官裏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對錢這麼渴望,還是因為那匹能吃的馬——好歹是西域的好馬,單餵幹草的話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摻些豆、麥之類,不知不覺,他半個月工資就沒了!
“為什麼沒被傅介子贈馬前,我覺得自己挺富裕的,現在多了一匹馬,卻覺得自己忽然好窮。”任弘欲哭無淚。
更讓人牙疼的是,當任弘想讓蘿蔔套轅拉車時,卻被徐奉德、夏丁卯、廄嗇夫三連否決:
“這麼好的馬,豈能用來挽車!?”
還是呂多黍主動請命,借著去效谷縣安樂鄉采買蔬菜的機會,幫任弘載一段行李。
任弘帶的東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還有冬衣夏衣、捆紮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後便要入冬了,烽燧裏雖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夠厚實,能凍死人!我第一次去時就凍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給任弘展示他當年戍守時的紀念,談之色變。
任弘離開的時候,整個懸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來相送,除了夏丁卯外,從餵馬的廄嗇夫、剝羊的廚佐羅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媽,守角樓的材官,舂米的複作,竟是人人都面帶不舍。
因為任弘當佐吏的這半年,大概是懸泉置衆人最滋潤的日子,不管是官吏還是複作,都吃到了不少好東西,任弘雖然讀書識字,但對所有人,哪怕戴著枷鎖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禮。
作為置嗇夫,徐奉德被衆人簇擁在最前面,他拄著杖,望著長作揖的任弘久久無言,最後只扔給他一句話:
“到了燧裏,可要好好做燧長,別給懸泉置丟人!”
任弘今天頭戴黑介幘,身著皂緣黑袍,顯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衆人拱手:“臘祭時,我便會回來!”
回來,沒錯,在這陌生的時代裏,他好歹有一個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覺,任弘已將懸泉置當成家了,這裏有溫暖的熱炕被褥,有朝夕相處的衆人,有他熟悉的每個屋舍,東廚的鍋釜香氣撲鼻,糧倉裏的狸奴趴在房檐上,牆壁上的四時月令是他所畫,堆積如山的簡牘是他所書。
任弘自以為是幸運的,因為作為在這時代的第一站,懸泉置教會了他一樣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懸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運的轉機,等待曆史齒輪轉動的時刻。
“現在,我的等待結束了。”
但只要絲綢之路存在一天,懸泉置的等待,卻將一直延續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裏的衆人,面貌樸實,衣裳簡樸。他們都是一群無名之輩,是曆史長河裏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沒有留下自己的豐功偉績。
但他們的迎來送往,卻是絲路得以延續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驛卒;遠征異域的名將;手持節杖的漢使;為了和平與結盟,趕赴異域和親的公主;帶著異域特産,從萬裏之外風塵仆仆來到漢朝的安息康居使團……
懸泉置衆人夙興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繼續等待,下一個過客的身份使命,或許平淡無奇,或許驚天動地。
曆史的腳步不會為懸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輕輕一點,便走向下一個目標。
而今天,終于輪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離開的時候,他數次回頭,而懸泉置的衆人也久久佇立在外面。
忽然間,戈壁上起風沙了。
懸泉置的塢堡在黃沙吹拂下一點點模糊,一點點遠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覺得眼角有些發酸,伸手揉了揉。
趕車的呂多黍問道:“任君,眼睛裏進沙子了?”
“沒有。”
任弘笑著擡起頭:“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樂鄉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別了呂多黍,租了輛驢車拉著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達中部都尉步廣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誤,破虜燧改為步廣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兩千石的都尉,還是比六百石的候官,當然沒功夫見他這個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薦的。
還是老熟人陳彭祖負責帶任弘去破虜燧赴任。
“真是晦氣,前日就起了風沙,怎麼今日還有。”
拍著身上的沙塵,陳彭祖罵罵咧咧。
任弘黑色的幘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層沙土,他一邊駕馭蘿蔔繞開路上的碎石,一邊道:“有勞陳尉史了,其實我自己帶著文書,一路問著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陳彭祖卻搖頭道:“破虜燧路遠,且遠遠望去,烽燧長得都差不多,再加上這天氣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遠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經走了兩天,可從步廣候官的治所到沿邊烽燧,仍有四十多裏路。
剛開始因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區,左右還能見到些農田人煙。這裏有些河流,當地稱之為西水溝、東水溝和蘆草溝等,靠著水流周邊的綠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壘,開辟廣袤的農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駐紮于此,靠著屯田解決緣邊戍卒的吃飯問題。
“蘇延年便是在此帶人屯田。”陳彭祖告訴任弘,屯田的部隊一般是內郡來的服役人員,但烽燧的候望兵,則由敦煌本地人輪流充當。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這樣才能烽火精明,盡心盡力,畢竟後面幾十裏,便是父母妻子,誰敢放胡虜進來?”
而烽燧,則建立在遠離綠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綠色變得稀罕,映入眼簾的是無邊戈壁,茫茫四野荒無人煙,只有天上閑雲陪伴著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著水吃完夕食後,黃色的夯土長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終于能隱隱看見了。
這道敦煌境內的漢長城,從古冥澤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門關外,東西長約三百公裏,細細數下來,大概有120座烽燧。
陳彭祖一路上給任弘科普,說敦煌郡一共有四個都尉:陽關都尉、玉門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陽關都尉負責南方祁連山口的防禦,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門、中部、宜禾則構成了北部防線,提防匈奴人窺邊。
都尉之下,則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從西到東,分別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廣候官、吞胡候官、萬歲候官,其中步廣候官轄烽燧最多,有20座,東西近百裏。”
“破虜燧,則是步廣候官最西邊的一座。”
說著,陳彭祖氣喘籲籲地指著高處,面露欣喜:“終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佇立在遠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來幾個月要奮鬥的地方?
眼看太陽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馬,因為烽燧都建立在高處,順著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陳君。”
牽著馬上山途中,任弘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
“懸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虜燧服役,我十天前還為他寫信寄來,當時燧長尚在。”
“這才過了數日,卻忽然讓我來此繼任?莫非是他出了什麼事?”
陳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聽說數日前,破虜燧燧長離開烽燧,獨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裏追逐獵物,而後,竟就被人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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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破虜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來:“被何人所殺?”
總不會是被他的氣運給克死的吧。
陳彭祖依舊語焉不詳:“敦煌郡派令史來看過屍體,盤問了烽燧裏的助吏、燧卒,但還是沒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虜,或是越境潛逃的亡人盜賊吧,反正死得挺慘,身上衣物刀弓全給扒走了。”
“所以最後雖定了是‘賊殺’,但究竟是何人所為,尚未查清。”
陳彭祖不以為然:“每年類似的案子,在沿邊烽燧沒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說,那燧長死了倒也好,正為你騰了位子。”
陳彭祖今天送了任弘來赴任就算完成任務,當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任弘不一樣啊,已是將這樁無頭無尾的殺人案放在心裏了,畢竟他可不想步其後塵。
于是任弘細細詢問了陳彭祖知道的情況,包括令史驗屍後的爰書內容,越聽,任弘越是覺得蹊蹺……
而隨著他們靠近,已能將破虜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塊風蝕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佇立于此,它由土坯夾紅柳、芨芨草築成,上窄下寬,高達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隱隱能看到個人影,此時也發現了他們,正在大聲示警。
烽燧東側有間小塢院,這是讓燧卒們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們上到台地時,已有四人走出來,警惕地看著他們。
領頭的是個頭戴赤幘,留著長須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著甲,手持兵刃:有一高個大漢,一個駝背老叟,一個瘦小青年,而始終守在烽燧上的那人雖看不清容貌,卻手持硬弓,警覺地站在邊緣,若來的是不懷好意之人,恐怕隨時會挨一箭。
“陳尉史別來無恙!”
二人靠近後,領頭的中年小吏認出了陳彭祖,這才放松警惕,過來見禮。
“這是破虜燧的助吏宋萬,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廣候官辦事時與我認識。”
陳彭祖漫不經心地介紹,又指著任弘道:“這位則是新來的燧長,任弘!”
“新來的燧長?”
破虜燧衆人目光都看向宋萬,任弘穿著燧長的制式細麻絳袍,現在更證實了身份,而宋萬原本笑著的臉色,頓時塌了下來,但還是勉強朝任弘拱手:“下吏見過燧長。”
任弘看在眼裏,心知肚明,還禮道:“任弘年輕,初來乍到,還望宋助吏多多指點。”
他目光看向其他幾人:“這幾位又如何稱呼?”
宋萬遂一個一個指著過去,首先是那駝背的老叟:
“錢橐駝,敦煌縣人,年歲四十有九,燧中最為年長,平日裏是負責造飯的養卒。”
錢橐駝笑著見禮,一雙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後停在了他身後的高頭大馬上。
然後是瘦小青年:“燧卒尹遊卿,敦煌縣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為年少,會縫補衣裳。”
尹遊卿大概是燧裏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諾諾。
輪到高個大漢時,任弘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呂廣粟,效谷縣西鄉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腳步,笑道:“呂廣粟,汝兄呂多黍在懸泉置做事,還讓我捎帶一件冬衣過來。”
這呂廣粟與呂多黍雖是兄弟,但卻一個高大一個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們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額頭。
“我聽這名熟悉,果然是懸泉置的任君!”
呂廣粟剛才還抿著嘴,這會笑逐顔開:“上個月回家,家兄還與我提及任君,說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連往日裏寄來的信,也是任君幫寫的。”
任弘道:“數日前還寫了一封,我聽說前任燧長不幸身亡,可有人幫你念信?”
“在燧中負責養狗的張千人幫我念了。”呂廣粟說話間,宋萬臉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識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勞。難怪陳彭祖必須跟自己來,否則赴任文書都沒法交接驗證。
他又擡起頭,指著燧上站崗那人道:“你呢?如何稱呼?”
那守燧的漢子,長了一張圓餅臉,細細的眼睛,有點異族的容貌,頭發沒有紮髻,而是辮發,讓任弘有些警惕。
駝背的錢橐駝倒是很殷勤,呼喚道:“趙胡兒,快下來拜見任燧長。”
燧上的趙胡兒卻甕聲甕氣地說道:“老燧長說過,牆上必須留人看著。”
錢橐駝呵斥他道:“老燧長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現在要聽新燧長的!”
趙胡兒卻無動于衷,呂廣粟解釋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趙胡兒是胡父漢母,從匈奴逃出,被老燧長撿了回來,收養長大。後來老燧長死了,趙胡兒就一直留在破虜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長的人了,善弓術,還會追蹤腳印……任君,我這就上去將他拽下來。”
才一會功夫,呂廣粟就已經以任弘手下第一馬仔自居了。
任弘卻制止了他:“趙胡兒說得對,牆頭是得隨時有人候望,我給二三子帶了些吃食酒水,待會夜食烤火再相見不遲。”
衆人一聽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獨宋萬默不作聲。
陳彭祖這時候問道:“怎麼就五個人?滿員應該九人才對。”
“有二人外出巡視天田未歸,又有二人……”呂廣粟看了一眼宋萬:“去敦煌郡府辦事。”
“是這樣。”任弘沒有細細盤問,他雖是新官上任,卻也不客氣,立刻就吩咐開了。
“呂廣粟,錢橐駝,有勞汝等將我這匹馬兒,還有租的驢車趕到馬廄。”
“尹遊卿。”任弘又喊了那個青年:“你帶陳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帶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罷?”
“諾。”宋萬在前帶路,將任弘、陳彭祖引入塢中。
而牽著馬的錢橐駝則看著任弘的蘿蔔,想伸手去摸摸卻差點被咬了一口,連忙縮回來,嘖嘖稱奇:“高頭大馬啊,起碼值一兩萬錢,這任弘能置辦好馬,又如此年輕就做了燧長,廣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呂廣粟故意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聽阿兄說過,這位任君,雖是官吏,卻極其愛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搗吃食,你等著罷,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來了!”
……
雖然也叫做塢,但破虜燧的塢,大概只有懸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見方,相當于一個小四合院,它與烽燧連成一體,有堠樓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階級,直通燧上。
而塢內共有八間房,東牆兩間是廚房和糧倉,任弘進去看了一眼,糧倉裏堆滿了糧食,宋萬說,每個月從步廣候官運一次糧,廚房裏雖也有個竈,一個釜,一個甑,但比起懸泉置簡陋了許多。
西牆兩間是積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裏燒飯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須確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裏,有十個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雖然戍卒衣物自帶,但甲兵卻要由候官分發,任弘的甲便剛領來。
這些甲兵每一樣都記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這東西在每個燧,每個武庫都有,相比于東海郡武庫那種動輒兩百萬件的甲兵數,破虜燧不過數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劍5,刀5。此外還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裝十個人,綽綽有余。
任弘讓宋萬點了燈,一一翻看查驗詢問,確保一件不少,而看著任弘翻閱簡牘,宋萬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豔羨。
若非自己不識字,這燧長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釘釘,也輪不到這小孺子來做啊,這樣一來,給西候長的賄賂,全打水漂了,還不好去追究討要……
這時候任弘合上簡牘,笑道:“甲兵都齊全著,但我有一事要問問宋助吏。”
“燧長但問無妨。”宋萬回過神來。
任弘的神情在燈下忽暗忽明:“是關于前任燧長的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3章 鐵衣遠戍辛勤久
“之前的燧長姓劉,是個好人,治燧三年,不論是候望烽火,還是日跡天田,皆無有失,對燧卒也不錯,他擅長騎射,時常會到籍端水兩岸射獵黃羊,為燧裏添補肉食,卻不曾想,竟為賊人所害。”
宋萬絮絮叨叨,講起了那位劉燧長的事來,唉聲歎氣:“劉燧長與我同鄉,裏閭也相鄰,他不在後,我去其家中看過,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劉燧長為胡人所殺,算戰死,郡中會給撫恤,三萬賜葬錢至少能剩下些,讓他家撐到長子成年。”
任弘頷首,漢朝對戰死吏卒的待遇是較高的,早在漢高祖時,就在律令裏規定:“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祠以少牢,長吏視葬。”
到了漢武時代,隨著邊界擴張,為了鼓勵吏士安心戍邊,更是拔高了戰死者的撫恤:一般的士卒戰死,賜葬錢一萬,鬥食吏戰死,錢兩萬。劉燧長這種比百石吏戰死,賜葬錢三萬,錄用後嗣一人為吏,妥妥的烈士家屬了。
朝廷厚待撫恤,這也是戍邊雖苦,死傷比例也高,但漢朝舉國上下從軍受募積極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後又道:“敢問宋兄,劉燧長被害當日,燧中衆人可有目擊到凶手?”
宋萬不以為然地說道:“衆人皆有職責,我那天與養狗的張千人去了步廣候官,伍佰韓敢當和尹遊卿在外伐茭草,錢橐駝、呂廣粟守在燧裏造飯,趙胡兒去了東邊巡視天田,與旁邊廣漢燧的燧卒有碰頭交接,另兩人當日奉燧長之命,在黑海子捕魚。”
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據。
說到這,宋萬好似知道任弘問這些的原因,攤手道:“任燧長,郡裏來的令史已定了案,劉燧長確實是為賊人或胡虜所殺,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長若是要追查到底,縱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會讓劉燧長家平白失了許多撫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懷疑燧中衆人,也會讓破虜燧上下離心,費力不討好啊,要我說,這事,便讓它過去罷……”
任弘笑道:“畢竟是燧裏發生的事,總得問問才行,如今知曉原委,我不會再過問。”
宋萬說得確實有理,看來就算對此事尚有疑慮,也不能明著來,只能暗中調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點很多,若不搞清楚,總覺得脖子發涼,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劉燧長後塵。
兵器冊簿交接了,該問的都問了,二人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尷尬,好在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陣陣歡快的狗吠聲。
宋萬站起身來:“是巡視天田的韓敢當和張千人回來了。”
……
“你這狗子,別叫了,這是新來的任燧長。”
張千人是個年輕後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著手裏的黑色土狗,面露尷尬。
和守烽燧用的“連梃”一樣,這狗是寫在守禦器簿裏的,雖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時稱都要安排人看著,但人總有打瞌睡的時候,但狗不一樣,哪怕關在狗籠裏,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響徹整個烽燧!
一般來說,每個烽燧要養兩條狗,候長每個月初會巡視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數,在不在籠中,都是要重點盤查的。
但破虜燧目前只有一條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請陳彭祖向步廣候官申請再要一條。
至于另一人,職務為“伍佰”,也就是伍長的韓敢當,則是個年過四旬的漢子,身披甲,頭蒙幘,腰間一柄環首刀從不離身,是破虜燧的主要武力擔當,此刻將巡視天田取回來的信物“日跡梼(chóu)”交給任弘,向他稟報道:
“敢告于任燧長,今日正午有風沙,故伍佰韓敢當與燧卒張千人,夕食後方才巡視破虜燧東五裏,取日跡梼而歸,無人馬越塞天田出入跡。”
雖然烽燧中間有長城相連,但這些長城的高度遠不能與後世明長城相比,高的才兩丈,矮的不過丈余,數十年來風吹日曬,甚至還有削減坍塌。
敦煌長城是漢武帝時,發動內郡十八萬人修築的,如今他們大多數已經離開,敦煌全郡人口不過三萬,很難隨時修補,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著,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過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負責的長城邊界外,那些防禦較弱的地方,用耙子鋪一層細沙,稱之為天田,每天巡視這些沙地,看有沒有腳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馬多寡一清二楚。
為了防止巡視的燧卒偷懶,還要在轄區的邊界插一根木頭名為“日跡梼”,今日去的人,務必將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環往複,確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艱辛,但這就是邊防戰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樣地接過“日跡梼”收好後,笑著對衆人道:
“既然人都齊了,便吃夜食罷。自劉燧長逝世後,二三子堅守烽燧不失,實在辛苦,任弘初來乍到,沒什麼可犒勞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歡!”
……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夜食時分,天已黑透,陳彭祖說是累,早早睡了,破虜燧衆人則圍坐在院子裏,點了堆火,分食任弘帶來的食物。
雖然已是隔了好幾夜的馕,但只要在竈台熱一熱,便再度柔軟下去,雖然沒剛出爐時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們天天吃的沙礫飯強。
蔥花馕散發出陣陣香味,讓人胃口大開,肉馕最受歡迎,衆人七手八腳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還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鹽味也足,穿在紅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響,鹹香燙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輪番喝一口任弘從懸泉置帶來的淡米酒,飽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這半年來,衆人多少聽說過懸泉置的名聲,頓時贊不絕口,連對任弘來此赴任有些意見的宋萬,也唑著指頭,意猶未盡。
諸多食物裏,唯獨羊奶馕無人問津。
任弘倒是很喜歡這種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圓圓的,中間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層羊奶,沒普通馕那麼硬,綿密又奶乎乎。
“怎麼,吃不慣?”
他將手裏的羊奶馕遞過去,衆人卻皆搖頭拒絕。
“這味道,受不了。”呂廣粟連連拒絕。
“吃了會壞肚子。”錢橐駝心有余悸,說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點歸義胡人給的奶酒,結果上吐下瀉三天,差點死掉的往事。
這是顯然的,土生土長的漢人,多是不耐受乳糖,離開孩提時代後,腸胃裏的乳糖酶越來越少,讓漢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熱牛奶、羊奶,九成都會腹痛。
任弘這身體倒是沒那麼強的排斥感,據夏丁卯說,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時,有一段時間,因為地少谷糧,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關。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曆,因為生理和文化的雙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和鄙夷,覺得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盡管任弘告訴他們,只刷了點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會有事,衆人仍是大搖其頭,不敢嘗試。
唯獨那胡父漢母的趙胡兒沒有拒絕,拿了幾塊默默嚼著。
“不愧是胡兒,飲酪漿如飲水也。”
伍佰韓敢當大概和趙胡兒有點過節,如此譏諷。
趙胡兒也不發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繼續背著硬弓,上烽燧守著了,雖然上頭有牆,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見他穿的單薄,便去將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來,讓尹遊卿去燧上,叫趙胡兒披上。
“仲秋夜寒,往後負責守燧的人,就輪流穿這件裘罷。”
“多謝燧長。”後半夜要負責守燧的尹遊卿十分高興,燧上的趙胡兒卻一言不發,只默默窩在上面,像極了月色下一條孤獨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搗了一下火堆,對韓敢當、張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貫、所長我都已聽宋助吏說過,就剩汝二人了。”
張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著他那條大黑狗,立刻應道:“我家過去是長安人,在上林苑為孝武皇帝養狗的!”
然後聲音低沈下去:“後來不小心讓所養的胡犬咬傷了陛下親近的貴人,那貴人因此發病死了,于是舉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較之下,任弘覺得被咬後病死的人比較慘。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為祖父下獄所累,從長安遷來的,你我也算同鄉了。”
張千人聞言有些驚喜,指著挨著他的韓敢當道:“韓伍佰也是長安人!”
“哦?韓伍佰又是為何來到敦煌?”
跟任弘、張千人這種被祖、父所累流放邊陲不同,韓敢當四十多歲年紀,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過錯?
任弘看向韓敢當,卻見他依然披著甲,用小刀一點點割著馕食用,聞言擡起頭來,笑道:
“也不瞞任燧長,我確是長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蠱事時,不幸卷入其中,作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邊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破虜燧塢內,靠北牆的那間屋子最大,是大通鋪,燧卒晚上在此睡覺,鼾聲相聞,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對方的鳥。
南牆則又分兩間,一間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間是燧長的居所,雖然屋檐低矮,沒有窗戶,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單獨的屋子了,且有兩個炕,若是遇上有官吏來巡視,就要與燧長擠一塊。
于是昨夜,陳彭祖便與任弘睡了一個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開下裳,看見大腿上滿是紅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跳蚤莫不是在劉燧長死後,餓了許多天了?
陳彭祖還在另一個炕上酣睡,任弘便輕輕起床,留下陳彭祖一個人餵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為天剛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裏起了霧,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陣寒冷。
但除了昨夜執勤的尹遊卿和趙胡兒在補覺外,破虜燧的衆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門來時,看到助吏宋萬在劈柴火,錢橐駝在燒火造飯。
而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從烽燧西邊回來。
張千人依然去哪都帶著那條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塊肉脯後,見了他也不叫喚了,只湊近了嗅來嗅去。
“任燧長起得早啊。”
張千人朝他問好,他和呂廣粟正用扁擔挑著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來,偶有水濺出,在幹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點點印記。
因為位置高,破虜燧沒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邊兩裏地外的黑海子打。這湖便是後世敦煌已經幹涸的哈拉諾爾湖,如今卻仍碧波蕩漾,黨河與疏勒河水源源不斷彙入,岸邊多有蘆葦和胡楊林,阻擋著沙漠對敦煌的侵襲。
所以破虜燧周邊環境還是不錯的,起碼比戈壁深處的孤獨烽燧要強,偶爾能射獵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漁。
呂廣粟將桶裏的水倒進院子裏的大水缸中,已經是累得滿頭大汗,看著這水來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這水洗頭了,只隨便抹了把臉,含著漱了漱口。
他旋即來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樣是黃土夯築而成,土裏夾雜著芨芨草和紅柳,用馬糞塗牆,還抹了一層白灰。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當于後世的三層樓,同樣分為三層:
最底層是竈膛,一共四個竈,都與烽台中心相連,如此一來,整個烽燧就相當于一個大煙囪,白天見匈奴靠近,便可燃燒柴草或狼煙報警。
沿著階梯登上第二層,這兒有簡陋的臥榻,鋪著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牆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觀察外面動靜,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頂層,才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它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避開碧波蕩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台——那是兩三公裏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內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裏閭間雞犬相聞。
而被長城攔在外面的,則是荒涼的戈壁和草原,一條長河從長城北面流淌而過,最後彙入哈拉諾爾湖。
那是後世的疏勒河,它來自祁連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狹長的河谷。河谷兩岸黃土溝壑縱橫,被狂風雕琢而成的怪異土丘沙梁夾雜其間,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漸漸發黃的胡楊林,還能看到不知是鹿還是羊的野獸在期間奔跑……
任弘確定無疑,自己作為一個邊防戰士,正站在漢帝國的邊界之上,蒼涼的景色帶來了一種孤獨感。
“燧長來了。”
又有人沿著烽燧上來,卻是伍佰韓敢當,今天白天輪到他守燧。
看到韓敢當,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說的話……
“我巫蠱禍時在長安為正卒,恰逢衛太子起兵,上吏附從,吾等便稀裏糊塗地成了叛軍,後來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衛太子挾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這樣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兩三千人,韓敢當也不是任弘碰見的第一個了。
任弘也沒說自己是任安的孫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蠱而受牽連,有了這層關系,韓敢當對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長是第一次上烽燧麼?”
韓敢當熟練地介紹起來:“四壁的是覷賊孔,可以射箭和察覺敵情。”
“在烽燧左右的則是視火筒,根據左右相鄰烽燧的位置所鑿,燧長可以來看看。”
任弘蹲下身,將眼睛湊到銅制的視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對著西邊三公裏的“淩胡燧”和東邊兩公裏外的“廣漢燧”。
韓敢當是老行伍了,介紹道:“漢匈交戰數十載,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漢軍的烽燧信號,故常會僞造烽煙,那浞野侯趙破奴,貳師將軍進攻匈奴時,就吃了大虧,以至于全軍覆沒。匈奴欲入塞時也常用這招,來到邊塞之下點燃火把或柴草堆,以僞造烽火或積薪,好聲東擊西。”
“于是近十年來,烽燧便安了視火筒,以明確相鄰烽燧位置,如此一來,匈奴再放假的烽煙,因為位置不對,也騙不了吾等了。”
“原來如此。”
任弘聽完嘖嘖稱奇,原來這小小的物件裏,竟包含了漢匈數十年來的邊塞博弈交鋒,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真是用盡了兩族的智謀。
至于韓敢當接下來給他介紹的烽煙品約種類,簡直就是古代的摩爾斯密碼!
韓敢當說,烽燧離一共有5種烽火品約:烽、表、煙、苣火、積薪,分別承擔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編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籠狀物;表是布帛旗幟;煙是煙竈高囪升起來的煙柱;這三種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舉燃葦束火把。
積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積起來的一摞摞柴草垛,晝夜兼用,白天燃燒視其濃煙,夜晚則是熊熊大火。
說話間,韓敢當擡頭看看太陽道:“日東中,該舉表了。”
說著便讓任弘幫忙,舉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連續搖晃了許久。
而通過視火孔,任弘看到相鄰烽燧也在舉表。
“日東中時,日西中時,還有吃夕食的時候,舉表三次,以確認相鄰烽燧無恙,若是對面不回應,便要派人過去查看了。”
烽燧絕不是孤軍奮戰,而是互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頷首,卻又問道:
“若是風沙雨雪大霧怎麼辦?”
韓敢當攤手:“那就沒法子了,所以近十年來匈奴入寇犯邊,常挑天氣差的時候。”
接著他又與任弘說夜晚要舉的“苣火”,苣當然不是萵苣,而是用葦杆紮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視過柴房,裏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裏砍伐湖邊蘆葦所紮。”
任弘頷首:“陳彭祖給過我步廣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約》,這一路上閑暇時便背下來了,你看我說的准不准。”
他說著就背了起來:“夜聞虜及馬聲,或見虜在塞外十裏者,晝舉一烽,夜舉一苣火,毋燃積薪。”
“望見虜在塞外十裏內,十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一積薪。”
“望見虜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二積薪。”
“虜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一積薪。”
“虜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三積薪。”
不同的組合預示著不同的敵情,更複雜的還有各候官規定的敵人從哪來,用不同長短品類的苣火,不同顔色的煙,要多複雜有多複雜。
但這卻是每個燧長、助吏、伍佰,每燧三個官吏,必須熟練掌握的密碼。
若是發錯了信號,懲罰是極其嚴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舉的烽火信號有誤,輕則增援不力,重則增援軍隊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最終致使匈奴入塞,殺掠百姓。
“全對,無一錯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後,韓敢當越聽越驚訝:“燧長真是好記性,這些品約,我可是花了一年時間才能牢記。”
任弘笑道:“記是一回事,用起來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說現在,若是胡虜忽然出現……”
話音未落,烽燧二層卻傳來一聲示警。
“塞外有胡騎出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25章 胡馬欲南飲
“塞外有胡騎。”
說話的卻是趙胡兒,他不知何時已蹲在烽燧第二層,在任弘和韓敢當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湊在覷賊孔上,看著外面動靜。
任弘和韓敢當連忙站到烽燧邊緣往外看,卻什麼都看不清楚,還是趙胡兒上來指著給他們瞧。
“五裏之外(漢裏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騎,一騎赤馬,兩騎黑馬。”
順著趙胡兒因為長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這才隱約看清,果真有人馬在北岸活動。
韓敢當的眼神則比任弘還差些,一直到另兩名胡人趕著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邊時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韓敢當如此嘟囔著,對自己眼力不如趙胡兒十分不爽。
“見虜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晝舉一烽。”
任弘讓韓敢當舉烽,同時密切關注著疏勒河北岸胡騎的一舉一動。
趙胡兒卻已經放下了戒備,松開了握弓的手:“應只是一帳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邊爭不到牧草,這才趕著羊到水邊放牧。”
韓敢當反問:“你如何得知?”
趙胡兒道:“那五騎中有三騎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強能馭馬而已。”
韓敢當反駁道:“胡人不會輕易靠近長城,萬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為先導,來誘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沒有過。”
任弘頷首,據說一百多年前,漢高祖劉邦就中了類似的計策,冒頓單于匿其精兵,見其羸弱,導致漢軍冒進。最後老劉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連最後怎麼出來的都語焉不詳,成了漢初一大謎題。
趙胡兒卻懶得再回答韓敢當,只數著那些羊的數目,對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馬所産的酪漿,在北山的部落裏,一個五六口之帳,至少需要5匹馬,2峰駱駝,6頭牛,二十羊才能勉強維持生計,數目正好與這差不多。”
“雖然他們一般不會靠近長城,只在北山溪谷溝壑中放牧,但現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須讓牲畜多吃一些牧草養膘,遊牧地域變大,故常有人冒險來到水邊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嚇,便會狼狽而走……”
還不等任弘考慮要不要騎著蘿蔔出去嚇唬嚇唬,他們西邊的淩胡燧已經收到這邊傳遞的信號,搶先行動了。
有兩名燧卒出了長城,騎著馬朝疏勒河緩緩走去,行了不過三裏,河北岸的五騎胡人發現了他們,立刻慌慌張張地趕著羊往北面地勢複雜,溝壑縱橫的高地退去。
而那兩名燧卒則在水邊大肆耀武揚威,看來驅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趙胡兒所料。”任弘心中暗道,這趙胡兒曾長于匈奴部落中,十多歲才逃出來,對匈奴人的習性十分熟悉。
“這個月是匈奴在籍端水邊活動最頻繁的月份,到下個月,他們就要離開夏牧場,進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駐牧,來年二月月才會離開冬牧場。”
趙胡兒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回到烽燧二層,撿起了一支胡笳——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著階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著他的話,心裏卻産生了一個疑問。
“若真如趙胡兒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邊活動頻繁,劉燧長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殺,但真的如此簡單?”
韓敢當看著趙胡兒離去,有些不滿,對任弘道:“胡兒畢竟是胡兒,說的話不可盡信。就像狼跟狗長得很像,但畢竟是狼!”
任弘心裏有底,不過這倆人究竟是結了什麼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韓伍佰,我有一點不明白。”
任弘指著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長城道:“當年修築這長城烽燧時,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將水源拱手讓給匈奴,使之能與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韓敢當道:“任燧長有所不知,修這道長城時,中部都尉以北並無匈奴,近十多年來才從東邊的馬鬃山陸續遷來一些。故昔日築垣時,只考慮籍端水以北離敦煌太遠,恐救援不及。倒是在東邊的宜禾都尉,因為要防禦馬鬃山的南下匈奴,長城便設在籍端水之北……”
接著他便對任弘說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況:一百年前,匈奴占領河西走廊後,分渾邪王、休屠王在此駐牧。後來二王為霍去病所破,渾邪王殺休屠王,歸降漢朝,兩個大部落被漢武帝遷到隴西等地,成了“五屬國”,敦煌等地遂空。
在漢武帝規劃下,中原移民陸續遷入河西適合農耕的地區,匈奴單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駐紮在敦煌、酒泉北邊的馬鬃山一帶,號“右犁汙王”。
馬鬃山雖然不如敦煌綠洲富饒,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汙王的冬季牧場,其麾下有引弓之騎數千,掌握著通過星星峽,進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汙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禦的敵人,而趙胡兒,便是許多年前,從右犁汙王手下一個千夫長那跑過來的。
任弘了解了緣由,雖然過了河,還有地形複雜的北戈壁,外加峰巒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虜燧並不會成為匈奴犯邊的戰場。
但這未設防的河流,卻能成為胡騎長途跋涉後的補給站,實在是敦煌防線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麗,胡楊葉子橙黃,紅柳嫣紅,布滿疏勒河谷,後世若看到敦煌有這麼好的植被,應該高興才對,可現在卻總感覺那些林木中暗含著危險。
等下了烽燧,正好陳彭祖剛剛醒過來,捂著被咬得滿臉是包的臉,哭喪道:
“任弘啊,你這破虜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惡!”
……
吃完朝食後,任弘送陳彭祖下到山下,除了為破虜燧申請再養一條警戒用的狗外,還希望陳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對劉燧長驗屍的爰書,也就是破案和驗屍的報告,抄錄來給自己看看。
“爰書?你想做甚?”陳彭祖擡起頭,詫異地看著任弘。
任弘道:“破虜燧才死了燧長,雖說令史定案是胡虜或流民賊殺,但我心裏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別問過燧中衆人,關于劉燧長死亡的情形,當日是呂廣粟在看烽燧,只遠遠看見劉燧長騎馬而出,去河谷裏狩獵,但進了胡楊林後,卻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覺得可能出了事,派人過去一看,已經晚了……
整個過程裏,沒有可疑人物從河谷離開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時潛入,又如何遁走,成了這起謀殺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舉。”陳彭祖搖搖頭,但還是說道:
“爰書在中部都尉駐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謝陳兄,等休沐時我請你吃酒。”
陳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說,你與其關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備下八月十五的都試。”
“都試?”任弘新官上任,對軍中制度還不太熟悉。
陳彭祖解釋道:“便是秋日試射,八月十五當天,像我與蘇延年這樣的屬吏,各候長、燧長都要去候官處報到,以弓箭或弩試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來這都試便是漢朝的軍事演習,除了演練軍陣外,官吏還要舉行“貙(chū)劉禮”,也就是射禮,長安的南北軍一般在立秋日舉行都試。地方軍隊稍晚一些,時間也不統一,但必須在十月上計前完成,將各自的都試情況上報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時期裏,督促將吏勿要懈怠了武備。
任弘細細問了,才知道秋試射時,每個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擊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數量計算,6支為正常,超過6支的,每支賜勞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奪勞十五日……
這所謂的“勞”,說白了就是嗯……工齡。
官吏工齡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沒有功勞,也是可以升遷的。
但任弘這種政審不過關的人,當當少吏就算了,還指望靠工齡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為然,但陳彭祖下一句話,卻讓他打起了精神來。
“去年,破虜燧旁邊的廣漢燧燧長,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個步廣候官嘲笑,最後還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職務。”
陳彭祖點著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術如何?到時候若是射得太次,你這燧長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熱乎,就要丟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6章 強弓勁弩
漢弩的強度從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張弩,臂張弩的話,通常以三、四石為常用。
眼下任弘手裏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張力約合120斤,最遠可達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還是在百步內。
漢弩較秦弩進步了很多,機身加了銅郭,郭身上還刻著十來個小字:“元鳳元年八月卅日敦煌發弩官令匠金作弩”,這是制弩必須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來,這位名叫“金”的工匠審美是很不錯的,弩臂上有紅黑相間的漆鎏花紋,弩弓長四尺,完美的曲線猶如展開的雙翼,入手是沈重的手感——以及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
不過它的一切核心技術,都集中在銅郭內的金屬弩機裏,牙、望山、鈎心、懸刀,青銅時代的造物以機巧結合成一體,讓弩成了精巧的殺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氣,拉起望山,讓弩牙上升,帶起鈎心,鈎心下齒卡住懸刀刻口,使弩機保持鎖機狀態。
第二步,將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裝入弩臂上的箭槽裏,再用盡全力後拉,使箭杆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個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標,然後猶如扣下槍械扳機般,扣動懸刀!伴隨著弩機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彈響,鈎心立刻下沈,帶動牙下縮,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脫牙回彈,將弩矢飛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後,弩矢已經釘在長城牆垣上的靶子上了。
養狗的張千人手裏已經收著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給任弘報了最終的成績。
“十二矢中七!”
這讓任弘松了口氣,多虧了過去半年,自己纏著懸泉置守角樓的材官教授了簡單的弩術,看來半個月後的都試,自己起碼能在及格線上。
但射術還是要繼續練的,任弘也發現了,自己在近身格鬥因為想法太多,操作總跟不上腦子。反倒是遠程射弩比較冷靜,往後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線,一路從“漢農夫”升到“漢勁弩蹶張士”了……
可惜的是,破虜燧衆人裏,並沒有弩術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趙胡兒,用的卻是弓……
如此想著,任弘看向旁邊看自己射弩的趙胡兒,笑道:“你也試試?”
趙胡兒沒有答話,但手上卻已經解下挎著的複合弓,站直了身子,從腰間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張弓,箭矢直指目標,隨後放開手指,一氣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碼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漢代的弓分為三類:上等力氣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這種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八九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趙胡兒能挽強強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謂虎力了。
雖然弩機能讓任弘這個中等氣力的人,通過手與腰力並用,發揮上等力氣的效用,但要讓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夠嗆。
但趙胡兒卻不必休息,竟一口氣射了十二支箭!數了數後,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謂十分駭人了。
哪怕是與趙胡兒有過節的韓敢當,在烽燧上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術。”
這就是弓弩的區別了,弩機利用機廓的精巧,將上弦和瞄准分開,所以比弓的彈射力更大,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最後階段只需要專注于瞄准而不必考慮控弦,加上望山幫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構造簡單,但要用好卻比弩更難,很多時候要射中目標,靠的不全是仔細瞄准,而是感覺……所以培養一個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個弓手,沒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練度根本不可能。
弩機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遠不如弓,尤其是當你遇上一個使弓的老手時,還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計就被對方射死了。此外,當在顛簸疾馳的馬上時,弩機根本沒有從容上弦瞄准的時間,反倒是那些騎射嫻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彎弓,或能將你射落馬下!
強弓勁弩,兩種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實無優劣之分,只是弩更適合人口龐大,可以短時間培訓大量臨時士兵的漢朝,弓則更適合人少但從小便修習騎射的匈奴。
喊著燧中衆人試射過後,任弘便要履行公務,前去巡視天田。
按照順序,今日巡視天田的人輪到呂廣粟,但任弘卻又點了一個人。
“趙胡兒,你也隨我去走走?”
……
巡視天田相當于一場負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頭纏黑幘裹巾,腰上掛了柄四尺長的環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掛了個褡褳裝水,但沒有騎馬。
“破虜燧東西共有長達十二裏的轄區,我作為燧長,總得一步一步親自走過才行。”
趙胡兒和呂廣粟已在等待他,趙胡兒將頭上短短的辮發,在頭頂紮了個小髻,問他為何時,與趙胡兒關系不錯的呂廣粟代為回答:
“先前趙胡兒曾以辮發巡視天田,差點被旁邊的淩胡燧當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給抓了起來!”
不過這趙胡兒身在漢地,卻留著胡人的發式,莫非真如韓敢當所言,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麼?
趙胡兒沒有太多話,只在前頭默默走著,目光始終落在腳下。
呂廣粟也喊道:“任燧長,烽燧外設有陷阱虎落,跟著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編制的籬笆牆,可阻擋匈奴騎兵靠近,他們若想越過,便要下馬搬開,給烽燧守卒從容施射的機會。
在門外的沙地裏,還埋著些陷阱,用草席一蓋,蒙一層土,根本看不出來,裏面布滿胡楊木樁,木樁削成三梭銳尖,若有人想要強行突破虎落進攻烽燧大門,難免會一腳踩進去。
小心翼翼繞過虎落,接下來便是一大片樹林,趙胡兒在一棵榆樹前停了下來,找了找是否還有未枯黃的樹葉,然後又用刀削剝了點榆樹皮,直接就放進了嘴裏嚼,猶豫了一下後,還給任弘也遞了點。
見任弘滿眼疑惑,趙胡兒解釋道:“燧長不是問我為何眼力這麼好麼?將榆樹葉、皮吃下去,便能在夜裏看得清物件。”
“原來這便是訣竅。”
任弘笑著有樣學樣,邊塞裏新鮮蔬菜極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這榆樹葉、榆樹皮還真能補充點維生素,聊勝于無吧。
再往前,便是緊挨著長城的天田了,柔軟的細沙鋪在長城兩側,若有人馬越塞,會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腳印,若無大風沙,腳印不會很快消失。
和沈默寡言的趙胡兒相反,呂廣粟話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衝任弘抱怨道:
“畫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鏟掉草木,鋪撒細沙,一人每日只能鋪三百步而已,全部鋪好後,還要每日巡視,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豔陽天裏,很容易頭暈目眩,若有足跡而未注意,事後就要受懲處了。”
說著呂廣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縱是入秋,頭頂的烈日仍讓三人滿頭大汗,直叫他們頭暈目眩。
任弘摸了摸頭頂纏著的幘,同樣被太陽曬得燙呼呼的。
他笑了笑,從背著的褡褳裏,拿出了三頂氈笠,往自己頭上一扣,又給呂廣粟、趙胡兒一人扔了一頂。
“戴上罷,好歹能在巡視時少曬點日頭。”
這是任弘來之前,請懸泉置裏會縫補的傳舍佐幫忙做的,類似後世武松、林衝戴的玩意,這東西四周有寬檐,頂上還被任弘加了紅線織成的纓。
它在作戰時是個弓手的好靶子,當然不能戴,但對巡視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標志讓烽燧遠遠看到自己。
“好東西啊,以後不怕炎日暴曬了。”
呂廣粟戴上以後愛不釋手,趙胡兒也沒有拒絕這好意。
他們的巡視在繼續,每一塊天田都要仔細檢查。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天田的作用其實還是太被動了,畢竟長城不高,後世的美墨隔離牆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內的逃亡者若是鐵了心,乘夜翻越長城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天田根本無從阻止他們,只是讓烽燧事後看到了心裏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進來?
正思索間,走在前面的趙胡兒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單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長,看這!”
等任弘走過去時,不由皺起眉來: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腳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7章 天田裡的腳印
片刻後,任弘已叉著腰,站到高達兩丈的長城上了。
這土垣是以紅柳、蘆葦為骨架,中間實以黃土,層層夯築而成的。最初時外表抹得平滑,但數十年風吹日曬,外側黃土掉落,露出了一層一層的蘆葦杆,倒是方便人拽著它們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腳印,從塞外疏勒河方向過來,踩過天田,翻越長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內側天田裏,然後繼續朝塞內延伸……
腳印被人用樹葉掃過,但因為過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掃清,簡直是欲蓋彌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沒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這種事,他也開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紅色頭發的女野人。
而趙胡兒,早就在長城內側觀察那些腳印了,卻見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離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腳印後便道:“這腳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沒破過案,更沒學過足跡學啊!
頓時有些驚訝,看著趙胡兒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道:“你何以知曉?”
趙胡兒道:“身長是腳長七倍,男子邁步較女子更大。”
他又觀察了一左一右兩足腳印深淺後判斷:“右腿或是有傷,故一腳淺一腳深,翻過長城後未能穩住,摔了一跤……”
這點任弘也看得出來,因為那人落地姿勢不太好,留下了一大個屁股印。因為慌亂,竟是手腳並用爬過天田,然後又回頭用樹葉或什麼東西掃了掃,希望亡羊補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跡。
趙胡兒往前挪動了幾步,觀察天田邊緣的腳印後露出了笑:“腿傷應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確認,此人是何時留下了腳印?”
任弘只能判斷,這次越塞,不會早于昨天傍晚韓敢當和張千人的巡視,也不會晚于天色大亮後。
烽燧可不是擺設,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長城幾無可能。
趙胡兒道:“當然能,這應是下半夜留下足跡,地面有露水較潮,泥土易碎裂,足跡邊緣模糊不清,更何況……”
他從足跡裏,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湊在鼻子邊聞了聞,甚至伸舌頭嘗了一下。
“這是何物?”任弘也來到旁邊。
趙胡兒將此物遞到任弘和呂廣粟面前:“野黃羊的糞蛋,還是新鮮的!”
“呸呸,你這胡兒,不是害我麼!”呂廣粟已學著趙胡兒的樣子,將其放入口中品了品,聞言暴跳如雷。
趙胡兒解釋道:“眼下是秋天,野黃羊覓食較夏日更早,平旦時分便會在籍端水兩岸活動,留下糞矢,被此人無意踩到。”
“那塞外來者,定是在平旦之後才翻越長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離左右兩個烽燧又遠,守後半夜的尹遊卿未曾發現。”
平旦,距離現在已過了好幾個小時,這人還追得上麼?
趙胡兒來了精神,向任弘請命追擊:“燧長,他傷了腿腳,定跑不了太遠,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視的燧卒發現。又自以為清除了天田的痕跡,說不定正窩在某個能遮陰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頷首:“既然是來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許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圍堵。”
“不是匈奴人。”
趙胡兒卻搖頭,指著那足跡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氈履或皮靴,但這腳印,是粗麻繩履留下的!”
任弘還能說什麼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後世,這趙胡兒不但可以去奧運會射箭,還可以當個刑警了罷?
同時他也十分眼熱,若自己能學會這項足跡追蹤的技能就好了,往後去了西域,應該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學藝的心思,不由多誇了他幾句,趙胡兒卻搖頭道:
“這不算什麼,我在馬鬃山時見過最厲害的獵手,能根據蹄印和糞便、獸毛斷定野獸種類,是新印還是舊印,是驚走的還是信步覓食,是公的還是母的,是否有孕。”
懷孕都能知道?任弘長見識了。
馬鬃山是趙胡兒少年時曾生活過的匈奴駐牧地,與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帶是森林草原地帶,所以狩獵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問道:“那這足跡追蹤,是誰教與你的?”
趙胡兒卻忽然緘默了,似乎很不願意提及那個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後只淡淡說道:
“一個胡人。”
……
離開天田後,足跡便越來越模糊,等任弘他們追蹤兩三裏後,竟完全消失了。
因為前面是一片幹燥的黃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沒了蹤跡,呂廣粟又熱又急,手裏拿著氈笠扇個不停:“吾等跟丟了?”
但在趙胡兒的眼中,這“獵物”留下的信息,卻如同雪地裏的鴻爪,無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為受傷,拖著右腳前進留下的淡淡痕跡。
他能摸著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塊踩得崩裂的土,確定獵物方向!
“近了。”當趙胡兒找到一棵被拔出後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蔥時如是說。
隨著目標越來越近,任弘也有疑問:若真不是匈奴人,那為何從塞外來?
終于,當足跡再度出現時,三人也已經靠近了一個雅丹崖壁,趙胡兒認為,那人就躲在這附近。
等任弘爬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陰涼處昏睡。
他朝呂廣粟和趙胡兒比了比手,三人潛著身子,從不同方向摸過去。
任弘躡手躡腳地前進,身形矯捷,而趙胡兒則邊走邊摸弓瞄准。
這時卻聽到“劈啪”一聲響,卻是呂廣粟這廝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個激靈,猛地從昏睡中醒來,連滾帶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趙胡兒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腳邊,嚇得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動彈。
任弘連忙幾步上前,手裏的環首刀對准了他!儼然邊防戰士抓獲毒販的架勢。
“站起來!手放到頭上!”
這人年紀三十左右,亂如蓬草的頭發,髒兮兮的臉呈青黑色,滿是驚懼的雙眼,龜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嘴角還有沙蔥的汁。
雖然身上是破爛的氈衣,但腳下的確穿著一雙麻繩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顫顫巍巍地起身,他右腳的確不太方便,站直後身高不足七尺,和趙胡兒從腳印裏判斷的一模一樣!
“上吏饒命!”
當呂廣粟反擰著他胳膊,要將此人綁起來時,他終于緩過神來,大聲叫著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虜擄走的,曆盡千辛萬苦,可算是從匈奴逃回來了!”
任弘看著此人的眼睛:“你是沒于胡地的編戶齊民?籍貫在哪?”
此人結結巴巴,想了半天才應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門縣的庶民,去年胡虜入塞劫掠,不幸被擄入胡地……”
“說謊!”
第一次出勤的破虜燧長卻打斷了他的話:“被擄走的大漢子民,逃回後至烽燧叩門,說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當年趙胡兒從匈奴逃來,就是被破虜燧的“趙燧長”所救。
“更何況……”
任弘一把扯開其身上的氈衣,露出了滿是鞭痕的背部,還有肩膀處四個明顯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編戶齊民,身上為何會有奴婢的黥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8章 圍城
“我叫馮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後,那個越塞的亡人只好垂頭喪氣,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個級別,都是秩比二千石。
據說索撫勸誡漢武帝勿要求仙無果,反倒被正狂熱追求長生和尋找西王母的劉徹降罪,免官遠遷敦煌。
本就龐大的巨鹿索氏遂遷徙至此,來時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已在敦煌紮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這邊陲之地唯一一戶“豪大家”。
西漢的豪族遠比不了東漢時勢力龐大,但作為開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內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會少。
這馮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沒有身份自由,漢朝已廢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臉上黥字了,但豪強為了防止奴婢逃亡,還是在他們背上留下了記號。
看到馮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蘿蔔,這馬兒好像就是索氏贈送給傅介子,傅介子又轉手送自己的,蘿蔔那馬屁股上,也有個烙印呢。
由此可見,奴婢的地位,和牲畜並無太大區別,被當做財産而非人。作為家中私奴的他們,除了晨起早掃,飲食洗滌,做各種雜務外,還要頂著塞北的風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實在受不了,卻又聽人說,匈奴中樂,君臣約束輕,無刑獄……”
這便是馮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聞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漢人主動的北逃也時常發生。
最喜歡外逃的,自然是在漢朝境內觸犯律令的盜賊們,為了徹底擺脫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選擇。
其次是內地移民和戍邊士卒,並不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碰上一個優待屬下的將軍,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終于崩斷,便選擇逃亡——逃回家鄉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懲罰,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後一類,便是馮宣這樣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們聽了一些關于匈奴“自由”“安樂”的傳聞後,難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聽了那些傳聞後,便暗中准備,最後帶著吾妻從宜禾候官處跑了出去……”
說到這,馮宣垂下了頭,哭泣不已,當他們翻過牆後才發現,匈奴的生活,可遠不如道聽途說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來,但吾妻卻被抓了回去。”
聽到這裏,一直沈默寡言的趙胡兒忽然憤怒了,竟站起身來,對著馮宣,狠狠踹了一腳!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尋死也就罷了,何苦將汝妻也帶到火坑裏!”
……
後世提起遊牧生活,往往是“風吹草低見牛羊”,風景如詩如畫,日子飄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虜燧的路上,從趙胡兒和馮宣的口中說起的遊牧生活,卻完全不那麼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內苦多了。”
趙胡兒的目光越過長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著危險跑到疏勒河邊牧羊的那一帳匈奴人,是什麼逼迫他們鋌而走險?
自然是為了生存。
“在塞內,哪怕再貧瘠的土地,一個五口之家,百畝也足以養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種糧食,而是驅趕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為食。一百畝草地只能養活一頭羊,而一帳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頭羊。”
這就意味著,一戶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畝牧場。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殺的,只能靠奶和酪來維持生活,馮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優哉遊哉隨便放放牲畜也是無知者的腦補,牛的確不需要多照料,吃夠了就會在原地反芻,馬則與牛相反,這些四條長腿的生靈生性好動,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吃草,然後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産乳量,最適合作為主要畜種的羊就不行了。它們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續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頭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驅趕它們前往下一處。
所以想要當好一個牧民,絕不比農民簡單,甚至更難,你必須精打細算,調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場停留的時間,還得做射獵、采集甚至是參加戰爭劫掠等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這便是遊牧者的抉擇。
所以,對這些技巧一竅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過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後,發現想靠自己養活自己,完全沒可能,怎麼辦?只好像在漢朝一樣,依附他人唄。
匈奴的階級分化也很嚴重,諸王、千夫長們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馮宣這樣的逃過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變成了放羊、拾糞、擠奶、割秋草、裝卸氈帳,或者為匈奴的諸王種糧食屯谷,同樣一年到頭不得休息。
馮宣就這樣幹了一年苦工,其妻則被奴役他們的“千夫長”霸占,還為其生了個胡兒,只沒在辦事時讓馮宣在帳外吹簫助興。
作為奴婢,這樣的境遇,在漢朝也可能會遇到。
但比已廢除人殉,只有少數地方還在偷偷堅持的中原更殘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漢人,還經常會被當做人牲……
“我聽說過貳師將軍李廣利的結局。”
聽到這,任弘說話了:“李廣利,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優寵的將軍、外戚,在戰敗投降匈奴後,一度被單于封為王,寵信有加。但最後還是因為閼氏和胡巫的一句話,被匈奴單于殺了祭神!”
堂堂將軍、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貴族們每逢節慶,殺幾個漢人祭天,更是再尋常不過。
“我就是聽聞那千夫長要將我夫妻二人作為祭品,供奉給他們的天神,這才逃了出來。”
馮宣被呂廣粟押在後頭,哭訴著說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對逃出去的事後悔不已。
“這是你自己選的!活該!”趙胡兒依然不解氣,回頭又罵了馮宣一句。
任弘卻搖了搖頭。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其實這馮宣,也沒得選擇。
他生來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漢朝還是匈奴,在安息還是羅馬、月氏,最底層階級的處境,永遠是地獄……
但是話說回來,雖說這長城之內的大漢朝,並不是均貧富,等階級,十全十美的人間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這天地間,這時代裏,最和平和安定的國家了……
漢武帝時的窮兵黷武已經結束,經過十多年休養生息,民生在慢慢恢複,新的農業技術被趙過推廣,田租三十稅一,徭役口賦減輕,地方上豪強被漢武打了一波後,還沒重新起勢。
看看漢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雖然這兒也有許多不孝子,但起碼敬老一直是中原禮俗,作為生活穩定的農耕者,漢人過得緊巴點,也能留些糧食來供給家中老人,讓他們不必選擇自我犧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裏,連這點供給老人的資源都擠不出來。
你說哪邊的底層生活更殘酷?
漢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發現上了當,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在諸王帶領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漢朝,倒是踏踏實實地當了“歸義胡”,在五屬國過著樂不思蜀的生活。
“這真是個圍城啊。”
任弘側過臉,看著如同一條黃龍,將漢匈兩個帝國,將農牧兩種生活方式分隔開來的長城,暗暗感慨道:
“牆裏的人想象牆外多麼自由美好,總想出去,殊不知牆外的人,卻更想進來……”
末了,他看向被馮宣的事觸動了回憶,悶著頭向前走的趙胡兒,跟了上去,將淡米酒遞給他。
“你呢?趙胡兒,我想聽聽你的事,你為何逃出匈奴。”
……
趙胡兒默然良久,最後摸了摸頭頂上,任弘送他的氈笠,還是說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時,被擄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後,仍教我學漢話,告訴我塞內的富庶與安定,讓我終有一天定要回去!”
說起母親時,趙胡兒眼裏難得露出了一絲溫情和懷念,那是藍天白雲之下,青蔥綠草之上,少年將頭枕在母親膝上的時光。
“而我父……”
說到生父,趙胡兒眼裏的溫情沒了,反而多了幾分仇恨:“是將母親從塞內擄走,經常毆打她的粗魯胡人,對我也隨時抽鞭子,往死裏打。帳內最初有牛羊近百頭,再加上他是個好獵手,日子過得還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當遇災時,不管你有多少頭牛羊,都不頂用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草原上的氣候太惡劣了,每年十月份後,夾著雪的白毛風一直刮,草原積雪太厚,牲畜扒不開雪吃草,常會大群大群餓死。
好容易熬過冬天,黑災又來了,幾個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隨形,哪怕一戶人家有上百頭牛羊,一場災禍下來,也會立刻絕戶!
當牛羊死絕時怎麼辦呢?這時候就要做出選擇了。
“匈奴之俗貴壯健,賤老弱,當災害降臨,老人就只能被拋棄,留在荒地裏等死,或是被狼和禿鷲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還是不夠養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犧牲,她們會被賣給牲畜還充裕的富人,以換取能讓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將我母送人做了奴隸,就為了換五頭羊,還有三袋馬奶酒……”
趙胡兒捏緊硬弓:“我磕破了腦袋,希望以我替代母親,但他只是一腳將我踢開!”
“沒多久,我母親便死了,被那戶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後野地裏一扔,就當是死了頭羊!”
任弘聽明白了:“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緣由,那你父親……”
趙胡兒咬著牙道:
“當我聽聞母親死訊後,我便乘他喝得爛醉,燒了氈帳,逃了出來。”
趙胡兒眼中,仿佛出現了那頂熊熊燃燒的氈帳,以及年僅十二歲,在胡騎追趕下,亡命逃向長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獵和尋覓足跡的人。”
趙胡兒擡起頭,猛灌了一口酒,看著蒼天,開懷大笑道:
“他也是我殺的,第一個胡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29章 狗官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視兩次轄區下的天田,上午時任弘去了東邊,抓回來了一個偷偷越塞回來的索氏大奴馮宣,下午他則去了破虜燧西邊——那兒便是八天前,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趙胡兒奉命在燧裏看著馮宣,于是任弘的巡邏小隊裏,除了他刻意要帶著的呂廣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門總喜歡帶條大黑狗的張千人。
破虜燧的幾個人都有各自鮮明的性情:就比如這張千人聊起天來,三句不離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家的仕途淵源:“我祖父在長安時,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宮殿、魚台、犬台、獸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監。”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縣學《凡將篇》時,教我識字的鄭先生說,作這篇章的司馬相如,便是被狗監楊得意推薦給孝武皇帝的。”
漢朝是能買虛銜官的,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時花錢買了個武騎常侍,但一直沒機會更進一步,直到梁孝王來朝來與他看對了眼,到了梁國,與梁孝王豢養的文士們吟詩作賦,寫了那篇《子虛賦》。
後來梁孝王因不得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敗露徹底涼涼,梁苑門客們作鳥獸散,司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時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漢武帝繼位時,很喜歡《子虛賦》,卻以為作賦的人已經作古,直到同為蜀郡人的楊得意提及司馬相如,才知道原來作者還活著……
“不錯,楊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幾任。”
張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畢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沒落了,也能讓張千人識字。不過因為用來教張千人識字的是家傳的《相狗經》,家學熏陶之下,張千人的愛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種,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養,體肥不吠,養以供饌。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難養成的,還是用來田獵的田犬,長喙細身,毛短腳高,尾卷無毛,使之登高履險。”
他還說,不同顔色的狗也有優劣之分,黃狗品質最好,白狗品質最差,黃眉的黑狗宜看守,渾身全黑的則是耗財的禍胎……
“胡地又有一種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來傳入敦煌,可惜太貴,數千錢才能買一只。”
滔滔不絕說完後,張千人向往地說道:
“我往後不求能回長安,只望能當上步廣候官屬下專門飼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個比百石的狗官,這就是張千人此生的夢想了。
“好好做。”呂廣粟回頭笑道:“多養些食犬出來,狗肉我愛吃,狗皮襪也不錯,暖和。”
張千人氣得與他互罵起來,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劉燧長遇害的凶殺案的現場,此地是位于破虜燧、淩胡燧中間的一大片胡楊林。
站在滿是落葉的林地中,回首望著左右兩個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趙胡兒說過,這附近常有黃羊出沒,劉燧長來這射獵說得通,但令人詫異的點就是,攜帶弓刀,全副武裝的他竟被人近身殺害,直到傍晚時分久久未歸,才被破虜燧派出的幾人發現屍體。
雖然為樹木遮擋,烽燧上無法看到胡楊林裏發生的事,但事後凶手何時離開,總該有所察覺罷?
但當日守破虜燧的呂廣粟,卻說沒看到凶手離開,至于隔壁的淩胡燧,則言看到有胡騎出入林中,事後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屍體和現場,的確有腳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時候,趙胡兒給任弘提供了一個信息:“我在事發次日,去過劉燧長死的地方,當時地上腳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東、向西!大概是借助岸邊林木遮蔽,繞到烽燧視角看不到的地方才離開。”
凶手至少三人,這或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
但令史可不會聽他一個“胡兒”的話,若非趙胡兒當時與在烽燧東邊巡邏,與廣漢燧的燧卒碰過面,令史甚至懷疑是他所為……
正思索間,長城的方向,卻傳來一聲喚:“破虜燧的新燧長何在?”
……
“今晨聽巡視天田的人說,破虜燧來了新燧長,還想去認識認識,卻不想在此遇到了。”
說話的是西邊淩胡燧的程燧長,是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年近四旬,身著赤色官布袍,頭上纏著黑色的幘,一手撫著濃髯,一手摸著腰上的環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長的年紀,未壯?”
任弘朝程燧長作揖,笑道:“的確未壯,虛歲十九。”
程燧長有些驚訝:“如此年輕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長,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長莫非是郡官子弟?”
這麼年輕就做燧長,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長已經開始回憶,郡裏有沒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擡愛。”任弘笑著回應,故意給自己找了個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長嘖嘖稱奇,又道:“任燧長是來看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他歎息道:“我與老劉有幾年的交情了,他喜歡射獵,打到了鹿和黃羊,必定會邀約我去破虜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讓我抓住那殺人的胡虜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這樣站在長城下聊了許久,程燧長是個熱情的人,對任弘說了許多做燧長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歡偷懶,就比方說這巡視天田,不是要取日跡梼麼?有時後一日巡視的人,便與前一日的人約好,提前交換,屆時走到半道陰涼處就休憩,瞅著時辰到了便回。”
任弘問道:“程燧長平日是如何約束燧卒的?”
程燧長道:“該抽鞭子時就抽,該給好處時就給,任燧長你要記住,總得給他們一些利好,才能駕馭得動。”
倆人直到日頭偏西,才收住話頭作別。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務繁忙,婉拒了程燧長約他去淩胡燧吃酒的邀請,遠遠看著程燧長上了馬,與兩名淩胡燧卒離開。
那匹程燧長座下的高頭大馬,不比任弘的蘿蔔差,看來其家境是比較富庶的。
呂廣粟方才與淩胡燧卒分食了點肉脯,此刻有些眼熱地說道:“程燧長會做買賣,因為淩胡燧離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魚,曬成魚幹後,再雇人送去敦煌販賣,得了錢糧便與燧卒分了買酒肉,任燧長,吾等要不要也這樣?”
呂廣粟是有些嘴饞的,昨天的烤馕,數他吃得最多,畢竟大高個,普通燧卒這點口糧,他總吃不飽。
任弘卻沒答話,在回去的路上,只打發張千人遠遠在前走著,他在後攬住呂廣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廣粟,我在懸泉置時,與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呂廣粟連忙道:“兄長常與我說起過,承蒙任君照拂,為他寫信,也從不收錢。”
任弘道:“有句話叫愛屋及烏,我初來燧中,其他人還信不過,但對你,卻是當成了自己人!”
呂廣粟摸了摸頭上的氈笠,這是任弘慷慨所贈:“我自當為燧長左右手!”
任弘收斂了笑容:“那你老實說,劉燧長出事當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確實不曾見到有人在籍端水兩岸出入?”
見呂廣粟有些猶豫,任弘寬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問清事情緣由,絕不會告訴他人……”
呂廣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腳下石子沙土半響後,才猶猶豫豫地說道:
“當日我的確在烽燧上候望,但錢橐駝卻拿了酒與肉脯上來約我共飲。”
“我一時貪嘴,喝得昏昏沈沈,未能注意外頭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時候……”
……
“燧長回來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虜燧,錢橐駝便熱情地打著招呼,這小老頭因為年長,在燧裏地位僅次于宋萬、韓敢當,不僅在燧中負責造飯,還有縫補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著一張氈皮:
“燧長給趙胡兒的氈笠是好東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邏時烈日暴曬了,老朽看了幾眼,應是能縫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劉屠帶了些回來。”
正坐在錢橐駝對面,與之低聲聊天的矮個燧卒也連忙起身,對任弘見禮,卻是個面色發黃的青年:“燧卒劉屠,見過任燧長!”
這劉屠是劉燧長的親侄兒,先前告假,是與另一個燧卒,一同去參加劉燧長的葬禮……
任弘問了幾句劉燧長葬禮的事,問道:“另一個燧卒何在?”
劉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讓我代為告假。”
那個燧卒常與劉屠一組,共同巡視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時候,卻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哀嚎:
“任燧長,放了小人罷!”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來的馮宣,他被栓在狗舍旁邊,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廣候官處。
先前馮宣大概是受傷加脫水,蔫蔫的,眼下吃了點東西,睡了一覺,卻是精神多了,一個勁地求饒。
趙胡兒不理他,只靠在塢下,認真用小刀雕琢著手裏的胡笳,而馮宣見任弘走過來,叫得更起勁了:
“任燧長,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著他道:“你還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麼可能,不管馮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為燧長,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馮宣壓低了聲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虛實,戴罪立功啊!”
這時候,正好伍佰韓敢當從烽燧上結束候望下來,聞言踢了馮宣一腳:“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擊胡,你交代虛實有何用?”
敦煌的邊塞守備是很保守的,四個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隊加起來雖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為主,畢竟這邊人口少啊,才三萬人,很難支持大規模的軍事遠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張掖那邊主攻,敦煌就負責好好看好玉門陽關絲綢之路就完事了。
不過聽韓敢當的語氣,他對這種消極守禦很有怨言,任弘從呂廣粟和張千人處打聽到了,韓敢當之所以對胡人滿是怨恨,是因為數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殺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烏,也難怪韓敢當常對趙胡兒惡語相加了。
“定會有用!”
馮宣病急亂投醫,嚷嚷道:“我要說的事,與烽燧候望有關!”
韓敢當樂了:“難道你還要說,匈奴即將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來,常有人從塞內,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銅鐵器物,我在胡地時親眼所見!甚至還有弩機兵刃!”
馮宣道:“而那些器物,據說……”
“就是從這破虜燧附近運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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