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七月新番 -【秦吏】《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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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34 PM

第120章 屯長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規定,長吏被調任他處,必須隻身離去,不得帶著原先的佐吏一同離開。

  商君以為憑藉這一條,就能在秦國杜絕拉幫結夥,山頭主義。而荀子在入秦見聞裡,也誇獎秦國的士大夫,說他們「不比周,不朋黨」。

  不過從黑夫的角度看來,荀子還是對秦國瞭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肅然的秦軍之中,決定人事任命、軍事調度的,並不止是軍法紀律。這次滅魏之戰,就處處都有人情故舊的影子。

  從二五百主的營帳裡出來時,黑夫已經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著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們,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帥大軍攻打大梁的主將,是王剪之子王賁,他雖然是第一次帶領大軍團作戰,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將亦是曾與王剪配合擊破趙國的中更羌瘣,這位是隴西羌人,王賁命羌瘣帥萬餘人離開大梁,向東攻略魏國東部諸縣。」

  「而方城縣尉楊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楊氏子弟,不然可輪不上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進這支隊伍,很大原因,又是因為老上司杜弦與楊熊有舊誼,還幫我寫了一封介紹信,說我擅長帶兵,在更役和亭長任上表現出色云云。」

  有一種說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鐵定不超過六層,最多僅僅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聯繫上。黑夫這麼一掰算,自己與秦王的關係,也只隔著五六層呢!

  所以即便在秦國,人與人的關係,依舊充斥著律令軍法管不到的每個角落。不管你在職位上多麼任勞任怨,離開熟悉的環境後,在與相同爵位的人競爭時,依然得靠人情故舊來獲取關鍵任命。

  這就是相同的起點,最後有人得到提攜扶搖直上,有人一輩子在基層默默無聞的重要緣故。

  好在結果是有利於黑夫的,他得到了楊熊同意,可以隨征東偏師出發,雖然職務只是一個小小屯長。

  秦軍步兵的編制分為六級,即: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楊熊在軍中的職務「二五百主」也稱「千人」,已屬中級軍官。

  因為這支攻魏大軍來自不同郡縣,征東偏師也是混編,所以編制並不嚴密,像黑夫這個屯長,上面竟沒有百將管著他,而是直接聽命於「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張齮(yǐ),是南陽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隸屬於黑夫屯長的五十名士兵,則包括了他帶來的安陸縣眾人,還有住在他們窩棚附近的鄢縣戍卒。基層軍事單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貫分配,因為不同郡縣之間,口音方言差距極大,南郡內部的郡縣還能勉強聽清,若是分給黑夫幾個漢中郡來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頭霧水了……

  雅言?那是貴族才能修習到的普通話,與黑夫他們無關,更何況自從周室滅亡後,雅言已經漸漸式微了。

  所以,接下來三天的行伍編隊裡,黑夫便用安陸方言,對自己的新下屬們發號施令。

  他將五十人分成了五個什,任命了五個什長、五個伍長。

  充分理解了秦國內部「人情故舊」的內幕後,黑夫也發揮了任人唯親的原則,有公士爵位的東門豹、小陶被他任命為什長,季嬰、利咸,甚至連卜乘也混上了伍長的職位。

  此外還有三個什長是鄢縣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屬,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過黑夫一句話就讓他閉了嘴。

  「我是簪裊,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從爵高的人,這就是軍營裡鐵打的規矩。

  共敖氣得說,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過黑夫。

  行伍編排只有三天時間,雖然混編進來的鄢縣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這幾個月一路帶過來的安陸縣戍卒差遠了。但好在戍卒們至少都是服過一次更役的,受過基本的軍事訓練。

  所以黑夫沒花費多大功夫,好歹讓他們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複習了進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於左右……就不強求熟練掌握了,跟著什長手裡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編制後,接下來便是「千人」級別的合練。作為中級軍官,二五百主楊熊、五百主張齮可不同於百將屯長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現如今秦軍的練兵之法,已經不再是早期的孫子、吳子,而是遠在咸陽的國尉尉繚新近編纂出來的《尉繚兵法》,說起來,尉繚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於攻滅魏國,會作何感想?

  按照尉繚兵法,兵卒們被分發了武器,身體矮的拿矛戟,身體高、視野開闊的用弓弩,強壯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來,便是用數日時間,讓眾人識旗幟、辨金鼓、知進退、明賞罰。黑夫作為屯長,就得掌握「擊鼓而進,低旗則趨,鳴金則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給什長伍長。

  讓人頭大的是,在金鼓上,還分有步、趨、騖、將、帥、伯等諸類鼓聲。跟近代的行軍類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進,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進,鼓聲不斷是跑步行進……

  這就意味著,到了戰時,黑夫必須豎起耳朵,聽著傳令官發出的每一個鼓點節奏,睜大眼睛,看清楚旗幟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錯或者做反了,擾亂了軍中秩序,那就等著掉腦袋吧!

  完成千人的訓練,就是萬人的合練,排成方陣的大軍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聲喊著號令,邁步走得塵土飛揚,亦是威懾城內的一種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鴻溝的水被刑徒戍卒們引過來倒灌大梁的前夜,秦軍戍卒的營地裡,再度響起了一陣陣有序的鼓聲……

  經過半個月的訓練後,屯長們已經對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個軲轆翻起來,大聲催促眾人起床,在帳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習陳,三鼓趨食,四鼓嚴辦,五鼓就行。聞鼓聲合,然後舉旗……

  這就相當於現代軍隊的起床號、出操號、開飯號,作戰時也有衝鋒號、集結號、行軍號。只是鼓點聲比不了銅號,沒有那麼明顯的曲調差別,黑夫得將其牢牢記在心裡才行。

  於是三鼓之後,黑夫屯長便帶著自己的屬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後,便一同走出營地,在「二五百主」楊熊的旗幟下集合,站成一個小方陣,準備出發……

  那些早起挖溝渠、做縴夫的戍卒們,有些羨慕地看著這分離出來,整裝待發的萬餘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魏國富庶,魏軍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東各縣的機會,不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還能獲得斬首立功的機會,比他們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強多了。

  黑夫麾下眾人,眼中亦滿是憧憬,唯獨共敖望著朝陽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悵,他突然對黑夫說道:「屯長可知道,我雖不喜秦軍,但能隨軍離開大梁,卻滿心歡喜?」

  站在方陣前列,握劍、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湯的土垣,淡淡地說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傷十餘萬的悲劇重演罷?」

  這場戰爭,圍城的秦軍基本能保持毫髮無損,但城內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過了……或許等黑夫他們回來時,城內已是懸釜為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對話,被急促的鼓點打斷了,陽光下,中更羌瘣的將旗出現了,它色彩鮮明,高舉向東,各「千人」的小旗亦隨之向東。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板,敲打著相同的節奏,指揮部下們邁動腳步,眾人拔營東行……

  這支軍隊的第一個目標,在大梁東南數十外,名叫陳留,那是魏國的一處重鎮險關,駐有兵卒三千,這支「勤王之師」一直在徘徊觀望大梁局勢,亦是偏師東進必須掃除的障礙!

  ……

  一天後,魏國陳留縣。

  魏國陳留令是個硬骨頭,聽聞「秦寇」將至的消息後,居然沒有選擇投降和逃跑,而是在縣中擊鼓,號召各氏族、百姓一同禦敵……

  在這鐘鳴擊鼓聲中,位於縣東的高陽鄉,一位輕俠打扮,二十餘歲的青年邁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自家貧寒的院子,拿起掛在牆上的二尺劍,就要往外走!

  「酈商,站住!」

  屋舍內,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來,他年已四旬,身長八尺,與那青年一樣壯大,卻穿著看似文弱的儒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此人相貌也很一般,只是那對眼睛裡透著一絲狡黠輕狂。

  「吾弟,你仗劍在手,欲往何處啊?」

  酈商捏著劍,大聲道:「兄長,秦寇將至,縣君在擊鼓徵募眾人禦敵,我與鄉中夥伴正欲前往!」

  「禦敵?」

  儒服中年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秦軍勢大,連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內,其命不絕如縷。而陳留區區小邑,只要秦軍派遣偏師來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將尚不能禦敵於梁門之內,憑汝等一群輕俠少年,就想擊退秦人?」

  酈食其言罷,板下臉來,斥責道:「知勢不可為而捨命送死,只為爭一時之勇,匹夫之愚也!酈商,你的命,就這麼輕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35 PM

第121章 高陽酒徒

  就在魏國陳留令鳴鐘示警時,中更羌瘣的將旗,已經出現在陳留以西十餘里外,而秦軍的先鋒踵軍千餘人,更已兵臨城下……

  萬餘大軍出動,並不是一窩蜂地一擁而上,而是按照《尉繚子》裡的行軍之法,分成大軍、踵軍、興軍、分卒幾個部分。

  這支軍隊裡,興軍有兩百餘人,都是輕騎偵察兵,在黑夫看來,他們的裝束與兵馬俑裡的」騎兵俑「一模一樣: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蹬長筒馬靴,頭戴圓形小帽,帽上有帶扣結頷下,還背著弓箭,典型的胡服騎射打扮。

  興軍要在大軍之前二十里活動,分為幾個屯,相距三五里,負責探查前路敵情。

  踵軍則是前鋒步卒,有兩千人,均輕裝上陣,未著甲冑。一旦興軍發現敵情,向後方傳遞信息,踵軍就要迅速上前,配合興軍將其擊潰,為大軍開闢暢通的道路。

  最龐大的大軍則位於前鋒之後,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將旗所在,還有戍卒攜帶著輜重糧食,緩緩而行。

  大軍的兩側,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進,分卒負責佔領有利地形,戰鬥勝利時追擊敵人,暫駐待機時保護大軍側翼。

  尉繚是這麼認為的:「所謂諸將之兵,在四奇之內者勝也。」

  意思就是,將領若能嫻熟指揮這四部分軍隊,使它們相互配合,首尾相應,行軍作戰,焉有不勝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軍作戰都如此謹慎地安排,像影視劇裡忽然一聲金鳴,道路兩側無數伏兵四起,將敵軍全殲的場面,除非位於山川窄道,否則還真的很難出現。秦軍幾乎百戰百勝,很大的原因,就在於優秀的行軍方式杜絕了低級失誤。

  羌瘣的行軍佈陣,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僅暗暗頷首,將這些東西記在了心裡。

  在行軍打仗方面,他還是個戰場初哥,這次滅魏之戰,可得好好看,好好學。

  不管是哪個時代,每個爵位、官職,都有相應的專業技能。整天想著怎麼升爵卻不知學習,就算天上掉餡餅讓你驟登高位,也只會在任上鬧笑話,受責罰。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們的這個「千人」沒有爭到最容易立功的「踵軍」,而是做了保衛大軍側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沒有太失望,萬餘大軍裡,除非你混上主將嫡系,否則想要爭功是不容易的。

  他還對嘀咕著這次恐怕又無功勞可立的東門豹訓斥道:「別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側翼的橋樑道路,東門豹,帶人驅趕一切試圖靠近的魏人!就算是農田裡的民夫民婦,也要將他們驅離!」

  這就是分卒的任務了,如今他們身處陌生的魏境,處處皆敵,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膽大的魏人跑到旁邊看熱鬧,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裡已經長出了粟麥青苗,偶爾還能看到農夫在田地裡忙活,但遠遠看見秦軍後,眾人愣了一會,便像見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來的路上,大軍路過的幾個裡聚都緊閉著大門,魏國農夫驚恐又畏懼地看著從他們田地裡踩踏而過的秦人,卻無人敢出來。

  秦軍可不是標榜「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一切都以行軍方便優先,對當地農業經濟的破壞,並不在將領的考慮範圍之內。

  一路無事,也就在靠近陳留城邑的時候,有兩個在溪水邊玩耍的孩童光著身子,在嬉笑打鬧的時候,不小心進入了分卒的戒備區域。這倆孩子看著面前一群穿戴著陌生甲冑,紮著奇怪髮髻的秦人,頓時嚇傻在原地。

  東門豹已經面露凶光,舉起劍來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後,又將劍放下,面露凶相,大聲呵斥趕走了他們。

  「吾子再過幾年,也與他們一樣大了。」

  黑夫鬆了口氣,對眾人道:「軍中檢驗首級甚嚴,就算殺了他們,也不算斬首,沒有必要時,勿要對平民動手。」

  眾人唯唯應諾,他們此行比較順利,沒有經歷過血戰,還不足以陷入見人就殺無惡不作的瘋狂。

  總體來說,秦軍還是較為冷靜的,雖然為了斬首軍功,一直有殺戰俘的惡習,但「暴秦」的虎狼之師在滅亡六國時,卻很少幹出像楚漢混戰時的屠城來。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統一,而不是報復性的破壞和毀滅,秦國的將領也有能力用嚴苛的軍法,約束秦卒的一舉一動。

  在這次小插曲後,分卒同大軍一起,抵達了陳留城下……

  陳留是大梁以東重要的縣邑,地處交通要道,人口眾多,有萬餘人,城周長四五里,比黑夫他們家的安陸縣城要大不少。

  城牆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四丈,東西南北各開了一個城門,門兩側各有一個高六丈的角樓……

  直到這時候,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的秦卒們才愕然發現,陳留城,早就城門大開,魏國的旗幟被砍斷扔到了城下,踵軍的旗幟已經飄在角樓上。

  「不是吧。」

  連黑夫都有些震驚,踵軍前鋒也就在己方前面十里,難道說他們那兩千人只花了一個時辰,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了?陳留就沒有進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說陳留城,還有三千魏軍麼?

  帶著這樣的疑問,戍卒們被要求入城維持秩序,搜索殘敵。

  走入陳留西門,黑夫才發現,城門內側,還是發生過一場戰鬥的,此處橫七豎八地躺著百餘具屍體,死相慘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幾個血窟窿。

  「是魏軍麼?」走在黑夫身後的季嬰小聲說道。

  「看這些人衣著、兵器五花八門,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話道。

  「是當地的輕俠。」

  黑夫已經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不由感慨,這駐守在陳留的魏軍,竟然不戰而走,反倒是本地遊俠兒,為保衛他們的故里流了血。

  半個時辰後,城內為數不多的殘敵也被肅清了,很遺憾,因為秦軍太多,抵抗的輕俠卻太少,黑夫他們這個屯,只混到了兩具首級,根本達不到他這屯長獲集體功升爵的標準……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頭顱被砍了下來,堆成一堆,無首屍體,則被高高懸掛在城門內側,看上去十分駭人。

  陳留城內的里民被秦卒從家中驅趕出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門邊,一邊望著親朋的屍首,一邊等待將軍羌瘣的入城儀式。

  黑夫也帶著部下們站在門邊,手持戈矛維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兩側那些或畏懼,或仇恨的臉龐中,黑夫看到有個四十多歲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滿酒漬,看上去不倫不類。

  此人正指點著入城的秦軍,在一個目光滿是憤恨的青年耳邊,說著什麼……

  ……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戰而逃!真是可恨!」

  高陽裡的酈商在陳留遊俠中小有名氣,凡事都喜歡出頭,頗受同齡人尊崇。

  但今日,他卻因為被兄長攔下,未能加入在陳留令帶領下,那百餘輕俠、門客的最後抵抗。

  此時此刻,他站在跪迎秦軍入城的人群中,看著那些昔日同伴的屍體,還有耀武揚威秦卒,不禁憤恨難平,差點就沒忍住,想過去刺那披著甲,正在往他們這邊看的黑臉秦吏一劍了!

  「若不是為兄拉著你,你此刻已是那些無頭死屍中的一員了。」

  一旁的酈食其卻對此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些遊俠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於世上,當效仿張儀公孫衍,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蘇秦那樣,做下大震動諸侯的大事後,死得轟轟烈烈,讓天下側目!豈能為了一個注定滅亡的政權,輕易付出自己的寶貴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憤恨罷。」

  酈食其拍了拍酈商,在耳邊說道:「陳留令食君之祿,守土有責,只能以一死而報魏王。但魏國對你我兄弟,卻無一粟之恩,何必為其殉葬?魏國覆滅,已是定局。還是想想,往後在秦國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聽聞,秦國不喜遊俠,你以後如何打算?」

  酈商依然有些憤憤不平,對兄長這種態度十分不滿,便回頭懟他道:「我也聽聞,秦國亦不喜儒生。」

  酈食其低聲笑了起來。

  「我雖然穿著儒服,看似儒生,但學的卻是縱橫策士之術,當然,如今的世道,秦國橫掃中原,沒有了諸侯混戰,縱橫之術也派不上用場了……」

  酈食其難免有些遺憾,他這一副伶牙利齒,能言善辯,噓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於大爭之世,還真是可惜了。

  「對啊。」酈商譏諷道:「不管是做儒生,還是做縱橫策士,都沒了出路,兄長又要如何打算?」

  酈食其卻面色如常,淡淡地說道:「我聽人說,楚國屈原自盡時,有個漁父對他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惑)其醨?」

  「漁父之言,我深以為然!」

  在這世道,人要活下去,關鍵在於一個變字,既然時勢如此,那麼……

  酈食其扯下了自己頭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將衣襟扯開,頓時成了個放蕩不羈的狂生。

  「聖王在世,我便是鬱鬱乎文哉的儒生;諸侯爭衡,我便是縱橫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國已佔陳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卻還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眾人之醉……」

  他笑了起來:「從現在起,我便是高陽酒徒!酈食其當謀求做一秦國小吏,與世俗同流合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39 PM

第122章 積粟

  秦人佔領陳留的第三天,酈商在高陽裡的家中,坐在草蓆上,擦拭著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銅劍。一邊擦,還一邊咬牙切齒。

  被異邦統治的恥辱,對死難同伴的愧疚,種種情緒,讓他心中義憤難平。

  身為遊俠,酈商對秦國是半點好感都沒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門邊宣讀了律令文書,要求陳留人遵守。諸如「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三兩」「壯者不事生產,終日遊蕩,為將陽罪」等……

  這就意味著,魏國輕俠們曾經喜愛的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舉酒高會,都將被禁止。若是沒有驗、傳,甚至連城門都出不去,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嘛!

  自由自在,遊俠兒最看重的東西,一下子就被嚴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國治下,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種田當兵。

  憤慨之餘,酈商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也顧不上跟大哥慪氣了,立刻對捧著一卷破竹簡翻閱的酈食其道:

  「兄長,既然秦國禁絕遊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離開陳留,前往睢陽!」

  酈食其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頭腦發熱的弟弟。

  酈商興奮地道:「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邊,據說魏王之弟,寧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陽,正招募三晉之士,背靠齊楚,一同抗秦。以兄長之才,未嘗不能為他所用,說不定,還能說動齊楚合縱,反攻回來,趕走秦人呢!」

  他想要這麼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復魏國」之類的念頭,而是為了奪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酈食其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天真的弟弟。

  「去睢陽?說服齊楚合縱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裡,聽那些自稱做過信陵君門客的輕俠吹噓太多了罷。信陵君、唐公都辦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陽賤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酈食其何嘗沒有類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輕時候連衣食都沒著落,為了將幼弟撫養長大,只能從酤酒小販做起,後來又裝過儒士,替人寫信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沒名氣的魏國策士為師,學了點縱橫短長之術。

  他們這些學縱橫折,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遠的有張儀蘇秦,近的有大梁城裡的唐雎。

  酈食其本想效仿蘇秦頭懸樑錐刺股,遍讀策士之術,並採儒生學問,再遊走天下諸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可這十年間,他等來的,卻是六國相繼淪亡的消息。

  於是聰明的他便明白,縱橫家的好時代,永遠過去了。

  縱橫之術要想有用,必須是天下諸侯保持均勢,這種秦國獨大,一邊倒的戰爭,說客策士就成了小道,無用耳。

  這時候去投靠秦國,似乎也遲了點,秦王的身邊,已經站滿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國的前輩張儀、范雎一樣,來一場君臣際會?

  四十歲的酈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鬍子,覺得不太現實。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咸陽朝堂上,並不缺他這樣的出謀劃策之人。

  驟然富貴是別想了,先活下來再說吧。

  但首先,酈食其得將他這個難以割捨遊俠兒生活的弟弟罵醒。

  「吾弟。」酈食其也不客氣,奪過弟弟的劍道:「睢陽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兩月,非但大梁會陷落,大宋郡也必然不守!」

  「兄長為何如此篤定!」酈商不服氣。

  酈食其自得地說道:「我不必出門,便知天下大勢。」

  接下來的一番話,聽得酈商目瞪口呆。

  「陳留,乃是魏國之衝要,四通五達之郊,兵之會地也,積粟數萬石,城守甚堅。然而,魏將卻不守而棄,將此地的積粟糧食盡數留給秦國,可見其愚昧不可救藥!」

  「秦人卻看得清楚,先來攻取陳留,正是為了控制這裡道里輻輳的要道,並奪取陳留的積粟糧食。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秦軍據陳留之粟,大軍東進,很快便能掃蕩魏東諸縣,再彙集到睢陽。寧陵君一向懦弱,擔不起重任,他絕不可能挽狂瀾於既倒,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信陵君!」

  酈食其篤定地說道:「這魏國,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處,都是秦之郡縣,你還是早早絕了這個念頭,收斂遊俠行徑,好好做秦國治下順民吧。」

  酈商聽得十分洩氣,一屁股坐在草蓆上,抱著劍鞘一言不發。

  酈食其拍了拍他的髮髻道:「你與那些與秦軍交戰的輕俠交好,難說會有人告發你。從明日起,你且在家中,哪都別去。我去結交新任的秦國官員,再試試看,能否也做秦國的本地小吏。」

  「兄長先前都不欲做魏吏,為何如今卻想要做秦吏?」酈商十分不解。

  酈食其看著弟弟,嘆息道:「我不是說過了麼,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者,方能存於世間。我若不做秦吏,庇護著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輕俠遊蕩罪抓了!」

  ……

  酈食其猜想的沒錯,秦軍之所以發兵佔領陳留,第一目標,的確是陳留的積粟。

  在陳留倉庫處,奉命在附近駐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部隊,回頭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糧倉,他有些感慨。

  說來也讓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燒燬這座糧倉。而魏國的陳留令知道陳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發狠,舉火將其焚之一炬的時候,卻是陳留的父老攔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誤,陳留倉裡的糧食便是最後的指望,若一朝焚燬,陳留數萬百姓,將何以為食?」

  陳留令心軟,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棄了焚糧,最後便宜了秦軍。

  民以食為天,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扼住了當地百姓的命脈,所以陳留人雖然依然仇視征服此地的秦軍,卻已經沒有人跳出來反抗了。

  此時此刻,秦軍正忙著清點陳留倉的糧食,將那些穀子舂成米,以充軍糧呢。

  這時候,黑夫便驚奇地看到,幾架踏碓,被從輜重部隊那邊運送過來,安放完畢後,讓戍卒們就著糧倉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來。

  距離他家向安陸縣工師獻上此物,才過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國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縣,各鄉得到了普及,在秦國軍隊裡,也把被命名為「安陸碓」的踏碓當成了軍隊出征必須攜帶的器械,廣泛使用了。

  這下子,安陸縣的眾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嬰,開始對來自其他郡縣的同袍吹噓起來。

  「此物可是安陸縣做出來的,所以叫安陸碓!什麼,你居然連安陸在何處都不知?嘿,真是無知,淺薄!」

  他又指著黑夫道:「製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這些人不信,你過來說句話啊!」

  黑夫笑了笑,沒有理會,讓季嬰繼續吹牛。

  他想道:「看來在傳播科技方面,秦國官府的確是極其高效的,這樣一來,踏碓也會隨著秦軍征服的步伐,傳遍山東六國吧,或許能讓戰後凋敝的經濟,快些恢復。」

  這麼一想,黑夫就覺得,自己算是為這個時代的生產力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額,雖然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秦軍在陳留駐留四日,穩定了當地秩序後,中更羌瘣下達了新的作戰方略。

  萬餘戍卒被分成了四個部分:一千人留守陳留,一名來自關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為臨時的陳留令,兩名五百主分別為陳留丞、陳留尉。這是秦軍征服一地後經常做的事情,讓軍吏就地上任,實行軍管。

  此外,一千人運送陳留倉的糧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結了十萬多人,吃飯可是個大問題,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糧於敵,反哺大軍。

  羌瘣自己,則親帥六千主力繼續東進,前往東邊的魏國大宋郡:那裡是魏國殘餘勢力聚集的中心,寧陵君魏咎擁兵五千,在睢陽背靠齊楚,招募三晉之士,試圖負隅頑抗,這些頑固分子,必須掃清。

  至於剩下的三千人,則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分出朝陳留縣的南邊、北邊、東北邊進發,去攻取附近的三個縣。

  好消息是,黑夫他們所在的這個千人,也將向北進發,目標外黃縣!

  「萬人軍中,功勞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單獨作戰裡,機會就多出了數倍!」

  黑夫暗暗下了決定,這次,他一定不能錯過!

  ……

  就在酈食其穿戴好衣冠,開始試著與留守當地的秦吏攀談之際,黑夫等人也隨軍離開陳留,朝外黃縣進發。

  與此同時,北方五十里外,魏國外黃令張耳,也正焦慮不安地在府邸內踱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40 PM

第123章 任俠

  「汝等離開外黃之後,勿往濟陽,亦勿往陶丘,我聽門客回報,說那兩處正被秦國河內、東郡兩軍圍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黃城北門外,張耳正在送別自己的岳丈、妻子,還有八歲的兒子張敖。

  張耳正當壯年,年紀三十七八,黑臉長鬚,穿著輕紗衣,頭戴皮製束髻小冠,腰掛長劍。

  他是魏國大梁人,發跡孤微,家境貧寒,年少時便在梁市做一個小遊俠,整日混跡街頭,因為喜歡行俠仗義,還得了個「好義」的名聲。

  張耳的命運,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變了當時,魏國受到秦軍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請求下,因竊符救趙而遠走邯鄲的信陵君,終於結束了僑居趙國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國軍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縱抗秦的重任!

  那是張耳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回憶起來,依舊心馳神往的歲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將軍。他聯絡山東各國,組成魏、楚、趙、韓、燕五國聯軍合縱攻秦,大敗秦軍於河東,迫使秦將蒙驁退守函谷關,秦人數年內不敢東出。

  這次合縱擊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揚天下,賓客盈門!

  熱血任俠張耳,也是在那時候靠著自己「好義」的名聲,得以擊敗了許多競爭者,投身於信陵君門下,做了他的門客!

  雖然,他只是一個下賓,混跡在信陵君的數千食客中。不但無法與昔日的侯嬴、朱亥這兩位烜赫大梁城的千秋壯士相比,甚至連信陵君的面,也只是遠遠見到過幾次。

  在張耳眼中,只能遠遠仰望的門主信陵君,是越來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志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現實,卻讓他只能縱情聲色,日漸虛弱,終於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後,除了部分賓客堅持留在他的墳墓前守著外,其餘數千賓客,幾乎都在一朝散盡。

  失去了主人的張耳,也失去了飯碗,散落民間,重新成為裡閭遊俠。但此時此刻的魏國,已經在秦國逼壓下日益衰微,不事生產的遊俠生計愈發艱難,不同團夥的遊俠之間,矛盾也愈發尖銳起來,為了爭奪地盤,動輒見血死人。

  十年前,張耳在大梁任俠時失手殺了人,於是只能脫籍亡命,離開大梁,流落到東邊二百里的外黃縣藏匿。

  這是他命運第二次發生改變的地方。

  外黃在大梁東邊二百里,城裡最著名的富豪是黃氏,黃翁有女,是外黃遠近聞名的美人,只可惜所托非人,被黃翁嫁給了黃氏的故舊,一個出身雖高貴,為人卻平庸不堪的士人。

  黃氏淑女不僅人美,還心高氣傲,她難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幹出了一件驚動外黃縣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黃翁的一位賓客處,正巧,張耳也在那位賓客家裡躲避魏國官府緝拿。這賓客與張耳相善,有意做牽線人,便對黃氏女子說:「必欲求賢夫,除張耳無人與淑女相配!」

  於是在賓客的介紹下,黃氏女子便與張耳見了面。張耳雖然出身貧寒,還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為在信陵君門下混過,見多識廣,談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獲了黃氏女子的芳心……

  戰國時民風開放,男女交往比較自由,婚姻嫁娶也沒有從一而終的婦德講究。丈夫主動休棄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動離棄丈夫,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會被輿論譴責。

  於是黃氏淑女便與庸碌的前夫結束了婚姻關係,改嫁張耳。

  張耳亡命外黃,窮困無援,如今有富家美人願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當即同意了這門婚事。

  魏國比不了秦國,雖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關係無處不在,只要使的錢夠多,打通大梁朝堂的關節,哪怕是殺人罪也能免除。

  於是在黃氏的內外打點下,張耳竟真的脫罪了!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發揮自己曾是信陵門客的優勢,在妻家重金厚財的資助下,疏財仗義,廣交豪傑,使得遠近八方的輕俠少年們,都跑來投靠他。於是張耳便從昔日信陵下賓,成了今日門主,號稱外黃第一豪俠。

  這時候,張耳的雄心也愈發膨脹,不滿足於只做一個黑社會老大,他在妻家及賓客們的聲援下進入政界,靠著賄賂和遊說,竟被魏國官府任命為外黃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搖身一變,成為外黃的父母官,這在秦國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放在六國卻並不奇怪。

  因為六國與秦不同,在貴族官府之下的廣大民間,是一個寬舒的社會,任俠風氣極重。遊俠們在各國間奔走往來,紛紛寄託於貴族門下,促成了各國的養士之風。

  除了已經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國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門,身居國都,別有領地封邑行俠養士,手下賓客,來自全國,甚至外國,數量以千人計,他們是勢力足以敵國的遊俠養主,可以稱為國俠。

  次一級的遊俠,就是張耳這一類,他們或是土生土長的豪富,或者是與豪富關係密切的游士,身居郡縣,饒有資產,一縣之內的遊俠,慕名附勢於其門下,人數可以數十百人計,可以稱為縣俠。

  在六國,從縣俠到縣官的距離,並不遙遠,在秦國注定要被通緝捉拿的縣俠張耳,不管是黑道的遊俠兒,還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魚得水!他的名聲,不但超越外黃縣、及於魏都大梁,進而超越國界,成為梁、楚、趙都聲聞遐邇的名士。

  只可惜,張耳的好日子沒持續幾年,現如今,他命運的第三次轉折,似乎就要來了。

  一月份,秦將王賁伐魏,大梁被圍。

  二月份,秦國中更羌瘣帥偏師東進,二月中旬佔領了陳留,並分兵攻略鄰近各縣。

  距離陳留不過五六十里的外黃縣,也無法倖免。

  張耳也聽說過秦國最痛恨遊俠,尤其是他這種影響極大的縣俠,直接被認為是禍害國家的「五蠹」(dù),被斥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畢竟任俠風氣,是植根於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願受社會群體約束的天性,簡直是秦國律令吏治的天敵!

  一旦秦軍佔領外黃,張耳肯定要被緝捕,甚至會丟了腦袋。

  於是,在秦軍尚未到來之前,張耳便在走與留之間,躊躇不已。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留下。

  「我既然被魏王任命為外黃令,食魏祿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棄城而走。」

  張耳對自己的妻兒、賓客如是說。

  「我當信如尾生,寧可在駭浪中抱柱而死,也不願離棄苟活!」

  但在這大義凜然的背後,其實也有張耳自己的私心。

  他從信陵君處學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報,講的是義;承諾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難,不避生死,講的是信。信義,這是任俠者生存於世的基礎,沒了這兩樣,他們就狗屁不是。

  對張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經營多年聲名的墮毀。

  所以他必須留下來,至少要抵抗一陣,讓世人知道,名俠張耳,沒有辜負魏國!

  但老婆孩子,卻是要先送走的。

  結束了漫長的回憶後,張耳拍著他結髮妻子的手,繼續囑咐道:「汝等先去陽武縣,那裡尚且安全,藏身縣中,若是秦軍佔領了那一處,也勿要慌亂,秦人驟然來此,一定難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貫,假裝當地人即可。等到戰事平息後,陳餘會派人來接汝等去趙地……」

  陳餘,也是大梁人,好儒術,與張耳為刎頸之交,因為他比張耳年輕十多歲,便以父事之。

  如今陳餘身在趙地,在當地小有名氣,有田產屋宅,他是張耳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夠以妻子託付。

  在送走了妻子後,張耳並未在外黃城外久留,而是讓親信守好脫身的隱秘地道,他自己則往府邸走去。

  既然決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輪的進攻,但張耳知道,以外黃縣本身的武力,恐怕無法對抗那些秦軍。

  魏國的主力部隊,早就在一月份時,被從陳郢回師的王賁大軍擊潰了,剩下的數萬人,被圍困在大梁,自身難保,寧陵君魏咎收攏了數千人,走保睢陽,也難以救援外黃。

  城內的數千丁壯,大多沒有受過訓練,雖然可以鼓噪造勢,真正打起來後,卻難以依仗。

  所以張耳手裡能用的,只有縣裡的兩百縣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兩三百門客,或許能勉強一戰……

  張耳必須說服他們!說服那些來自梁、楚、齊各地的輕俠們,為自己效死!

  ……

  一個時辰後,外黃張宅內,張耳讓僕人將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開封,又殺豬宰羊,將所有的賓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卻不談禦敵之事,而是深情地講述起了當年信陵公子的事蹟。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張耳端起酒盞,嘆息道:「耳門下,最盛時,也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遠矣……公子雖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覺得他仰之彌高啊!」

  仰之彌高,這句話,張耳還是從好儒術的陳餘處聽來的。

  門客輕俠們紛紛捶胸頓足,嗟嘆道:「公子真豪傑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張耳笑了笑,便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趙於長平,平原君求救於魏,魏王卻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勸,自度終不能說服魏王,又不願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當是時,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揮金錘殺晉鄙,這才有了震動天下的信陵君竊符救趙!」

  門客們又紛紛讚歎起來,各自起身,他們大多出身卑微,話語粗鄙,但總結起來,就兩句後世的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張耳見氣氛漸漸熱烈,知道時機成熟了,便將酒一放,大聲鼓動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雖不可再見,但今日,秦圍大梁,又以偏師攻略諸縣,我已經聽侯哨回報,說有一支千餘人的秦軍,已逼近外黃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劍,狠聲道:「耳身為魏國外黃令,為大王守土有責,是為信,需庇護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為義。故不可棄城而走,苟且偷生,今願效仿信陵君,乃請眾賓客,堅守外黃,抵禦秦軍,與城俱死!二三子可願追隨?」

  剛才還豪氣萬丈的眾賓客聞言,都有些發愣,本地外黃人也倒罷了,頗有點保衛故里的慾望,可那些來自楚、齊、趙的賓客,便有些猶豫踟躕了,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信有義,裡面大部分,都是來混口飯吃的。為張耳噹噹打手還行,要為他豁出性命,卻還得掂量掂量。

  張耳見狀,便輕嘆一聲,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趙將廉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歸。廉頗不忿,賓客卻對他說,天下人與人相交,就好比市場做生意,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

  他慘笑道:「沒想到,我張耳,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賓客頓時憤慨了。

  一個高鼻樑,留著美鬚髯的大漢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頭,因為素來好酒,已經喝得半醉。

  大漢一擦須上殘酒,用他那聲線獨特的楚國沛泗口音,大聲說道:

  「我素來敬重信陵君之名,聽聞張君乃是信陵舊客,繼公子之志,便從沛上至此,食於張君門下。雖然作為門客才數月,但大丈夫,當重然諾,守信義,如今門主有難,身為賓客,豈能棄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聲說道:「張君若要率眾御秦寇,沛縣劉季,願追隨之!雖死不悔!」

  此言一出,其他門客也不好說什麼,只得群起響應,這劉季雖然才來了幾個月,但因為他為人豪氣,在賓客裡頗有影響力。

  話雖如此,但劉季心裡想著的卻不是以死相報,而是……

  「事情不妙啊,秦軍勢大,外黃小縣,恐難以抵擋,乃公且殺個把秦人,對得起張耳這幾個月的酒肉,就該伺機跑路了!」

  ……

  PS:秦之滅大梁也,張耳家外黃。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史記.張耳陳餘列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41 PM

第124章 攻權

  「外黃令這是要頑抗到底了。」

  看著二五百主楊熊派去喊話勸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陣亂箭射了回來,黑夫便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幾個什長說道。

  他們是昨日傍晚抵達外黃縣的,外黃本是春秋時宋國城邑,戰國時歸了魏國。這座縣邑的大小,跟安陸縣城差不多,因為地處魏國腹地,很少遭遇戰爭,外黃的防禦能力遠不如陳留,垣僅高三丈。但此時城門緊閉,城頭人頭攢動,在進行守禦準備。

  眾人聞言,卻不憂反喜,因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們是撈不到功勞的。

  「看城頭的準備,外黃士氣不低,這或許將是吾等的第一場苦戰。」

  言罷,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營壘,昨天他們抵達後,除了一千兵卒外,還有一千從大梁那邊支援過來的刑徒戍卒與他們會合,共計兩千人。而後便奉楊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築造一個營地,讓兵卒們安頓下來。

  在站穩腳跟,而敵城又拒絕投降後,作戰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很快,就有傳令兵來尋黑夫,讓他和其他屯長、百將一起去大帳聽令……

  這種千人而率的大帳,其實也就比普通營帳寬一點,二五百主——亦可稱之為「率長」的楊熊坐於正中,左右手分別是兩名五百主,來自南陽宛城的張齮(yǐ),以及來自南郡夷道的程無憂。

  十多名百將、屯長坐於下首,黑夫的位置,距離主座很遠,離帳門卻很近,可見他在這支部隊裡的地位是不高的。

  楊熊雖然是氏族子弟,喜歡在穿戴、珮飾上講究,但也沒有多廢話,很快便問道:「本率長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黃,然外黃令不知大勢,竟帥城內兵卒門客負隅頑抗。故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張齮素來好謀,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但如今我軍僅有兩千餘人,外黃城內,卻有丁壯數千,斥候繞城查探後,說東南西北每面城牆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劍賓客,亦有拿著農具的市井之民,每面至少有五百人。合計起來,敵我兵力相當,一般的圍城攻城之法恐怕難以奏效。」

  楊熊道:「哦,那五百主以為,應當如何攻城?」

  「兵法雲,戰不必勝,不可以言戰,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誘敵出城!」

  黑夫在下面聽著,暗暗搖頭。

  這張齮是學室出身,學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實際的仗卻沒打過幾次,頗有些按圖索驥。

  之前他就提議徹夜疾行,對外黃髮動夜襲,楊熊也採納了他的建議。但當黑夫等人披甲帶戈,氣喘吁吁地小跑三十里抵達外黃後,才發現城內的外黃令也不是蠢人,張耳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軍在接近,緊閉城門,城頭火把通明,輕俠縣卒連夜巡視,正等著他們呢!

  這時候,張齮還在興奮地說道:「吾等便假裝疾行疲憊,讓刑徒戍卒以散陣到城下挑戰,而精銳兵卒隱蔽營中。城內丁壯、兵卒、門客與我軍相當,外黃令見我軍疲憊散亂,或將出城迎戰。可先讓戍卒詐敗,誘其追之,然後設伏擊之。待殲滅了此股出城之敵後,再猛攻縣城。如此,城內殘敵已然膽寒,士氣低落,取外黃,易如反掌!」

  他在那腦補的開心,黑夫卻覺得好笑,既然城內的統帥並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誘敵將他們騙出來野戰,無疑是痴人說夢。

  再說了,能守城,為什麼要冒險出城野戰?

  春秋的時候,貴族們講究堂堂正正之戰,大家在野外擺開架勢,一天之內分個勝負。哪怕是劃時代的孫子兵法,也因為時代的侷限性,很少談及攻城,還說「攻城為下」。

  但到了戰國,攻城已經是兵家們不得不面對的一件事了。

  戰國時期的人口密度、土地開發程度,較之大一統之後的時代,都非常低。

  人口密度低,意味著主要人口和資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開發程度低,意味著交通條件很差,在秦國大肆搞交通建設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縣與縣之間,往往只有一條狹窄的驛道相連。

  以上兩點,決定了戰國時期的戰爭模式,只能是拔點平推為主,即沿著道路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點圍點阻援的花樣。所以對戰國時戰爭的記載,往往是某年某月,某人拔某城。

  人口和資源集中,決定了進攻方必須要去攻佔城池據點,佔領一片鳥不拉屎的未開發土地毫無意義;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對於軍隊的開進、後勤補給的運輸都造成了極大的限制,注定了進攻方不可能繞過敵國的前線城池,玩蛙跳作戰。

  於是,進攻方的進攻路線基本上就是可以確定的,防守方只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敵軍進攻路線上的某個主要城池,嚴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戰裡,秦軍已經佔據了天大的優勢,但依然無法繞過鄢城,去攻打楚國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艱難拔城。

  所以,在戰略層面,戰國時代的戰場環境,確實對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戰術上說,冷兵器時代,守城攻城,守城一方佔很大便宜,幾千人據守,居高臨下,往往就能擋住數萬雄兵,除非真有幾個不怕死的開城門硬剛。

  那個外黃令張耳,顯然不是這種人,他也怕城外的秦軍只是前鋒,後面還有大部隊呢。

  黑夫心裡是這麼想的,但他也不至於傻到當眾反對頂頭上司的提議,只能寄希望於主將楊熊能駁回此計。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楊熊卻再度笑著採納了,讓眾人立刻下去做準備,或負責誘敵,或作為伏兵,藏在營內。

  「這位率長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從言談來看,楊熊並不是個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讓刑徒戍卒們散漫地出營,裝模作樣地挑戰了一天後,外黃依舊大門緊閉,外黃令一點出擊迎戰的慾望都沒有。

  那位縣俠張很清楚自己要的東西:守個七八天,打退一場進攻,證明自己沒有辜負魏國,就可以跑路了。

  見自己的謀略又落空了,張齮面色有些難看,這時候,還是率長楊熊寬慰了他,並提出了真正的作戰計畫。

  「看來這外黃,是非得強攻不可了!」

  看著楊熊充盈笑意的臉,帳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來他的用意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長楊熊,看似沒有主見,每逢作戰都召集眾人問策,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心機很深的人。他似乎總想故意讓喜歡出謀劃策、搶風頭的張齮提出一些沒有效用的方略,在張齮被打臉後,楊熊再站出來,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這樣一來,他一方面可以被稱頌為善於聽取下屬意見。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拍板,扭轉錯誤的策略。

  果然,楊率長表明他的真實想法後,頓時引來帳內眾人一陣讚歎。

  「這兩日來,我雖看似派人誘敵出擊,實際上,這只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於讓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準備妥當,而敵軍最初幾日同仇敵愾的士氣,也懈怠了,從明日起,二三子當全力攻城!」

  最後,楊熊以以《尉繚子》中的一句話作為結束語,表明必下外黃的決心。

  「兵法雲,兵有勝於朝廷,有勝於原野,有勝於市井。敢戰方能獲勝,屈服退讓就會失敗!」

  「二三子,敢問明日拔城,誰願為先登?」

  一邊說,楊熊一邊將目光投向了黑夫這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42 PM

第125章 先登

  「還好還好,楊熊沒點名讓我這個屯做先登死士……」

  次日一早,站在外黃城下,透過淡淡的煙塵,看著前方尚在自己前面的那三個屯,黑夫大呼慶幸。

  所謂先登,便是攻城時率先登城者,雖然成功後,鐵定能得到一個集體功,但黑夫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尋常攻城也就算了,遇上這種攻守人數差不多的苦戰,先登前鋒的死傷會極大,全部陣亡都有可能!

  再者,碰上楊熊這麼一位心機深沉的上司,主動冒頭的,往往會為他填溝壑,稀里糊塗地死掉吧……

  所以在楊熊目光掃過來時,黑夫眼觀鼻鼻觀心,沒有貿然出頭。好在,秦軍裡渴望先登立功的莽夫大有人在,黑夫身旁兩位來自南陽的屯長立刻起身請戰,楊熊也欣然同意!

  而黑夫他們屯,則排在了這幾個屯的後面,作為第二梯隊,在城西百餘步外的一處藏匿身形,裡聚旁屏息等待鼓點號令。

  作為一個心思縝密的中級軍官,楊熊打仗也和他做人一樣,從不直來直去,而是喜歡玩些技巧。

  他先命令刑徒戍卒們收集干糞、稻草、樹葉等燃料,在外黃的南、西兩面都放起火來。再以沙土撲火,造成濃煙滾滾,隨著這季節常有的南風朝外黃吹去,由此遮蔽了外黃城頭的視野。

  而後,楊熊又命令數百人,從秦軍營地所在城南,抬著新打製的木梯,大聲鼓噪進發,做出猛攻城南的架勢!楊熊還親自坐鎮那裡,讓城頭看得見自己的旗幟,並敲擊著連綿不絕的鼓點聲……

  音不絕,騖(wù)鼓也,意在指揮兵卒馳騖進擊。鼓聲高昂急促,激盪雲霄,於是外黃城頭的防禦者,大半都被吸引過來了,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南邊。

  然而,黑夫他們所在的城西,才是預定的主攻方向。

  既然要攻城,當然少不了器械,秦軍的攻城之法,除了水火穴道外,基本是樓車、投石器、攻城車、雲梯幾種。

  樓車一如其名,是一種很好用的攻城器械,與城池等高,下有木輪,推到城邊後,就像是搭了一座橋樑,攻城者可以從樓車上直接躍入城頭。黑夫曾在大梁城下見過,但這東西太笨重了,造起來費勁不方便攜帶,眼下並沒有。

  投石機?這時代已經出現,但軍中也沒有,用後世的話來說,打一個小縣城而已,要什麼意大利炮?

  唯一有的,就是一架匆匆打造出來的攻城車,一根大木樁被懸掛在橫樑上,用蒙生皮的木頂保護住,下方是木輪,由一個屯的人推著,目標直指城門!

  但攻城車笨重,需要推攮前進,遇上坑坑窪窪很容易報廢,得一路有人填溝壑,即便到了城門邊,想用木樁撞開城門也不太現實,且不說城頭的木石箭矢,這種情況下,城門一般都用各種東西堵塞住,即便破壞了門閂也很難破開。

  所以除了攻城車外,眼下這支秦軍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依舊是梯子。還不是較為先進的雲梯,而是竹製的,名竹飛梯,用獨竿大竹,設多級橫檔,以便手攀腳登,梯頭有抓勾,好牢牢攀附在城牆上……

  眼看外黃魏人大多被吸引到了城南,在另一位五百主程無憂的命令下,傳令兵在城西幾支負責攻城的屯之間來回跑,傳遞前進的命令!

  百將屯長們得令後,就走在側方,按著較為輕緩的步鼓節奏,敲擊起手裡的竹棍瓦片,與平日訓練時一樣,秦卒們一個跟著一個邁動腳步,穿過淡淡的煙霧,朝外黃西城牆走去……

  黑夫他們前面的三個屯,各有自己的任務。

  第一個屯,一半的人手持盾牌,負責吸引城頭火力,另一半人扛著門板之類,負責填溝壑。

  第二個屯,五個什,每個什都扛著一架高達三丈的竹飛梯!他們將在前路被填平後,一路飛奔,冒著城頭的箭矢,將竹飛梯搭到城頭,並死死扶著它們!

  第三個屯才是「先登」,他們都身披重甲,手持短兵,唯一的職責,就是順著竹梯,向城頭攀爬,先登奪城!

  黑夫的屯緊隨其後,作為第二梯隊,若是前面的先登死光了,他們就得頂上……

  看著前面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城牆,走在黑夫之側,已經紮上髮髻的卜乘嚥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算過了,《日書》說,今日出擊,利攻城,陣斬敵將,必得侯王!」

  他本來是想鼓動自己,以及袍澤的士氣,但這話卻引發了一陣乾笑,季嬰還罵道:「你這日者,算錯了罷,一個破小縣城,哪有什麼侯王?」

  眾人笑了一陣,緊張情緒卻消解了點,但很快,大家的神情再度緊繃起來。

  他們已進入城下五十步距離,濃煙已經無法遮蔽行蹤,城頭的魏人發現了這支來勢洶洶的秦人!開始鳴鐘示警!

  ……

  屯長百將們敲擊竹板瓦片的節奏立刻一變!從緩慢的步鼓,變成了急促的趨鼓,幾個屯開始撒開丫子,拚命狂奔!

  然而他們已經進入城頭射程範圍,一陣零散的弩箭射來,幾個扛著木板填溝壑的秦卒就像被拳頭猛地打中,猝然跌倒在地……

  進攻方也有應對之策,黑夫他們側翼的兩個屯,全是身材高大,手臂修長的材士,他們跟進到這裡後,於城下三十步外站定,開始不斷抽箭拉弓,朝城頭釋放箭矢……

  影視劇裡的漫天箭雨,看起來很霸氣,然而現實裡可不容易做到,箭矢可沒那麼多,弓手也沒那麼多,只能短時間覆蓋一下城頭。也無法造成太多殺傷,主要作用,還是作為火力支援,為攻城部隊贏得一點空隙。

  但這瞬息之間,已經足夠秦人扛著竹飛梯,跨越二三十步距離,飛奔到城下!

  雖然途中有扛著梯子的人中箭撲倒,但很快就有人補上位置,啪嗒啪嗒,幾架竹飛梯有驚無險地搭到了城牆上,搶先趕到城下的第一個屯,也扛著蒙皮的盾牌,保護他們,同時死死按住梯子,沒有讓城上的人將其推開!

  先登屯已至城下,隨著幾聲爆喝,數名甲士同時沿著不同的竹梯,向城頭爬去!他們身後也立刻有人跟上。

  黑夫的屯這時候也到了城牆邊,他們一邊舉盾幫穩定飛梯的人防著城頭箭矢,一邊仰頭望著袍澤登梯。

  以竹梯攻城,又被稱之為「蟻附」,意思是,兵卒就像螞蟻那樣,附在在牆上,往上攀爬。

  可這樣一來,人也如同黑螞蟻一樣脆弱,在黑夫他們眼中,城頭不斷澆下的開水,砸落的木石磚塊,還有近距離釋放的弩機箭矢,幾乎每一瞬息,都有先登甲士中招跌落下來。

  哪怕是有幾個身著重甲的勇士,頂著箭矢,硬是攀爬到了城垛處,也被兩根矛戟攢刺過來,丟了性命。在失去了氣力後,屍體從城頭跌落,重重砸在飛梯旁……

  另一個剛剛攀爬到城頭的秦卒,還來不及跳入城垛,便被一柄劍刺入胸膛,身體斜斜的往城下摔來,差點砸到了黑夫……

  和黑夫之前料想的一樣,作為先登的屯傷亡慘重,很快就所剩無幾。

  黑夫深吸了一口戰場夾雜著糞便、鮮血、煙火味的腥臭的空氣,乘著別人不注意時,重重敲擊自己的大腿,讓它不要顫抖。

  因為接下來,就輪到自己的屯登城了!

  好在這時候,在五百主的命令下,秦軍亦發起了反擊,除了弓箭手外,威力更大的蹶張弩也已就位。五十名蹶張材士手腳並用為弩機上好弦,對著城頭那些奮不顧身,不斷拋砸磚石的魏人,扣動了懸刀!

  沒有一點徵兆,一片弩矢從城下攢射而來,扎向城頭的魏人,縣卒聽到了箭雨破空的呼嘯聲,下意識舉起了手中的盾牌,「叮叮噹噹」的聲音雜亂無章,間或夾雜著幾聲痛苦的呻吟。十幾個魏人輕俠、民夫由於缺乏有力的保護,則被猛烈的弩矢射死射傷,像被勁風吹拂的麥子一樣倒下一片,痛苦的呻吟絡繹不絕。

  城頭的防禦,為之一停,乘著這個空檔,黑夫對前排的東門豹大喊一聲!

  「阿豹,登城!」

  「諾!」

  東門豹亦大吼一聲,他也不要盾牌了,竟身先士卒,攀援雲梯,銜劍而上!

  守軍被方才那陣弩矢射得傷亡慘重,一時沒有緩過神來,竟被東門豹幾步就躍上了城頭。

  這廝久久不能作戰立功,早就憋屈多時,此刻得了機會,他便叱吒呼喝,左旋右斬,以刃擊敵。仗著兩層厚甲保護,雖然被矛戟刺中,卻沒有致命,反而捏著矛桿,近身將對方殺死。

  東門豹一時間所向披靡,死死護住搭放飛梯的垛口,乘著這空隙,利咸等人也相繼上了城垛,與先登屯剩下的十幾人一起,同魏人混戰在一塊。

  這是機會!

  黑夫這時候可不能只高喊「給我上!」因為,軍法官就在弓箭手那邊盯著呢,身為屯長,他若是畏縮不前,可在事後追究責任,陣前斬首!

  於是黑夫咬了咬牙,也選了一個竹飛梯,攀附而上!

  雖然城不高,才三丈,但想要一口氣攻上去,需要莫大的勇氣……

  週遭充滿了嘶吼、慘叫、鮮血、箭矢,黑夫猶如未聞,因為他知道,這時候,越是膽怯退縮,就死得越快!

  他將前世在警校障礙訓練的老底子都拿出來了,爬的極快!

  很快,在堪堪避開一塊砸下的磚頭後,黑夫到了城頭,他一把抓住城牆邊沿,藉著身體裡面強悍的爆發力全身一緊,手腳並用往城牆上竄去!

  「終於上來了!」

  然而,黑夫剛剛躍入城頭,就看到一個留著美鬚髯的大漢站在自己面前,那張臉龐沾著點點血跡,正喘著粗氣,腳下還倒著一個先登屯的秦卒,已是死了!

  黑夫看向大漢,大漢亦看向他。

  二人的目光,這一刻對到了一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43 PM

第126章 死傷

  「萬勝!」

  伴隨著一陣歡呼,秦軍黝黑色的旗幟插到了外黃西城的箭樓上。這座箭樓在弓矢和蹶張弩的攢射下,佈滿箭羽,像是忽然長出了無數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們,也同這箭樓一般傷痕纍纍,但眾人卻興致高昂,也顧不得傷口疼痛,高舉武器,歡慶攻佔城頭的勝利。

  原來,就在方才,隨著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頭,站穩了腳跟,便以長兵在前,勁弩在後,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讓後續部隊陸續登城。

  城頭的黑袍秦卒越來越多,使攻守局勢發生逆轉。

  守城的主力是外黃令豢養的輕俠,這些人沒有經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作戰只憑一時之勇,沒有秩序。單打獨鬥還行,可遇上這種攻堅守城,當落於下風時,就難以堅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強攻,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輕俠們開始漸漸不敵。

  那些臨時徵募來的外黃民夫更是如此,只能搖旗吶喊,打打順風仗。

  當秦卒開始慢慢壓上城頭時,所向披靡的氣勢,讓許多意志不太堅定的輕俠民夫開始躲避退讓。眼看陣亡的人越來越多,秦軍彷彿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壓向他們,壓斷了這群人緊繃的弦。

  一個接著一個的守城者開始掉頭逃跑,他們沒有什麼退路,於是就直接躍下三丈高的城牆,有的人不小心崴斷了腳,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來繼續跑。

  這時候,從城南支援過來的魏人也到了,有數百之多。本欲將秦卒趕下城,卻先看見驚慌失措的同伴瘋狂的跳牆而走,朝這邊跑來,頓時大吃一驚。

  他們不清楚城西牆垣上的情況,看著眼前情形,還以為城頭已經潰敗,人類求生的本能,讓他們失去了繼續為門主效死的勇氣,先是一個,再是十個,百個,越來越多的輕俠停止了戰鬥,開始往城內潰逃。

  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當數那個黑夫剛爬上城頭時,與他對了一眼的那個濃髯(rán)輕俠。

  黑夫記得他大概三十餘歲,蓬頭結髻,穿短後之衣,持二尺之劍,典型的遊俠劍士打扮。當時看到黑夫登城,輕俠便舉劍作對敵狀,黑夫還小心防備他來著。

  誰料,這大漢卻突然大呼著「保護張君!」然後就飛也似的,穿過紛亂的城頭戰場,跑得沒影了,那動作如此嫻熟,彷彿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輕俠了,這才給後面的人做出了示範。

  戰鬥結束後黑夫才知道,那外黃令張耳,當時還在城南牆垣上呢!

  黑夫頓時無語。

  所以,該怎麼評價那個美鬚髯的輕俠大漢呢?說他怯懦吧,明明在城頭堅守已久,還殺了個先登屯的秦卒。

  說他勇敢吧,可此人見狀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裡還喊著那種口號,旁人聽了,還以為他真要去保護主君似的。

  「是個聰明人,但這做派,也真夠光棍的。」黑夫最後只能如此總結,

  黑夫很快就把那個輕俠扔到了腦後,他在戰鬥告一段落後,開始查看自己這個屯傷亡情況。

  ……

  剛剛經過鏖戰的城牆上,清晨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一絲煙火的焦味,甚至還有屎尿的氣息,戰場上屁滾尿流是常事。三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一聞就欲作嘔……

  黑夫卻沒有吐,從早上到現在,他沒少見證死亡:他的劍砍斷過兩條胳膊,還斬下了一顆腦袋,劍刃已經豁了口,上面留有擦不干的殘血。

  不算陳留的順風仗,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領教古代戰爭的殘酷,沒有血脈噴張,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後怕。

  好在,他運氣不錯,在戰鬥中只被蹭破了點皮肉,沒有大礙。

  但那些先登上城頭的秦卒們,就沒這麼幸運了。

  先登屯的屯長居然沒死,此刻正靠在牆垣上,虛弱地閉著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傷外,鋒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上面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孔,但這位屯長的右手,依然緊緊握著劍,彷彿還能繼續戰鬥。

  雖然這位屯長的手下死傷慘重,五十人裡只剩下不到十人。但軍法對於這些「陷陣先登之士」是比較寬鬆的,規定他們這個屯,只要在攻城中先登,並斬殺十人,就算「盈論」,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級,同時戰死的人,爵位還能由後代繼承……

  這也是明知凶險,卻屢屢有人願意做陷陣先登之士的緣故,風險越大,得利也越大。對秦人家庭而言,用一個人的性命,為子孫博取爵位,無疑是值得的。

  軍功爵,非一人一時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業。

  黑夫惜命,當然不會選擇這種淒烈的升級辦法,但他尊重陷陣之士們,在朝那屯長作揖後,還讓自己屯的人幫忙收斂屍體。

  說起來,他們屯的傷亡,其實也不小,季嬰、利咸等人都掛了彩,但都是輕傷,讓黑夫最擔憂的,還是東門豹。

  方才,這廝仗著甲厚,先登上城頭,幾乎是以一敵十,為後續眾人佔領西城立下了大功,但戰鬥後,黑夫卻發現自己找不到他了……

  「不會是戰死了吧。」季嬰平日裡與東門豹不善,此刻卻十分慌張,連忙看向城頭的屍體。

  此刻,狹窄的城牆已被橫七豎八的屍體所堵滿,有魏人輕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駭人,加上胡亂丟棄的兵器,讓城牆之上寸步難行。黑夫只得艱難在城頭走動,一個個翻開俯臥的屍體,一個個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臉龐。

  「阿豹,阿豹……在此!」最後,還是小陶大喊了一聲,黑夫等人連忙過去,不由驚呆了。

  東門豹正躺在一堆屍體裡,被翻出來時,卻見其滿身浸透鮮血,皮甲破敗不堪。

  黑夫急忙喊著季嬰、共敖,一齊挪開屍體,將東門豹拖了出來,一試脈搏,還好,尚有生氣!

  黑夫連忙讓卜乘來看看東門豹,因為卜乘曾說過,他會點醫術……

  卜乘匆匆檢驗一番後,滿頭大汗地告訴黑夫,東門豹大腿上被戈割開了一個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處創口,鮮血不斷浸出來,幾乎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

  「得快些送到營地裡給醫者救治,不然性命難保!」

  卜乘此言一出,與東門豹相善的湖陽亭眾人立刻變了顏色。

  「送去城南營地還來得及?你不是吹噓說自己不但會占卜,還會醫術麼!」黑夫臉色一變,揪著卜乘的衣領道。

  「我只學過點巫醫之術,認識些草藥,軍中金創傷口,並不會救治,得專門的金瘡醫才行!」卜乘連忙解釋,但黑夫已經沒時間聽他廢話了。

  他一把將卜乘推開,捋起袖口:「那便我親自來!」

  卜乘喃喃道:「屯長,你第一次做戍卒,會處理金創傷口?這可胡來不得啊,還是先抬下城去吧。」

  「閉嘴!」

  黑夫當然是會的,前世在警校裡,他好歹是學過點戰場緊急救護的。所以他知道,東門豹是四肢大出血的症狀,大血管已經損傷,必須立刻處理,絕對拖不得!否則有性命之憂!

  東門豹雖然為人莽撞,但作戰勇敢,講義氣,從湖陽亭到軍隊裡,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況,他家裡,還有老母、新婦、幼孩在等著父親榮耀歸來呢,東門豹這幾個月來,每天嘴邊掛著的,就是他那素未謀面的「兒子」了……

  所以無論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戰場緊急救護趕快想起來,一定要保住東門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氣,指示著季嬰等人道:「汝等,立刻將腰帶解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49 PM

第127章 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救命如救火,片刻都容不得遲疑,情急之下,黑夫不得不親自上陣,用前世在學校裡學到,但已經忘得差不多的戰場救護,對東門豹進行急救。

  血液是維持生命的重要物質,像東門豹這種身被數創的情況,血管破損,會導致急性出血,流血量很大。如不及時止血,往往會引起休克和心跳停止,最終造成死亡。

  現如今,東門豹已經休克暈死過去,不省人事,所以黑夫首先要做的,便是為他止血!

  眾人紛紛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忙,卸去東門豹礙事的甲冑。黑夫發現,他的主要傷口是腿上被戈割開的那一處,傷到了動脈,血液不斷浸出,好在,傷口處沒有箭簇、木片等異物存留。

  黑夫手邊有什麼?碘酒?消毒水?統統沒有。

  橡膠止血帶?更不可能有,黑夫只能就地取材,讓眾人解下腰帶,再用有些生疏的手法,為東門豹開始包紮。

  眾人的腰帶或是粗糙的布帶子,或就是一根麻繩。在後世,用這些材料止血,僅限於在沒有止血帶的緊急情況時臨時使用。因布料麻繩不同於橡膠,沒有彈性,很難真正達到止血目的,如果捆紮過緊,甚至會造成肢體損傷,缺血壞死!

  但這時候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若能將血止住,一切都好說,先保住東門豹的命,讓他活到軍營裡交給專業的金瘡醫就行。

  「綁止血帶的部位要正確,下肢在大腿的中上部,要有襯墊,鬆緊適度……襯墊……」

  黑夫喃喃唸著這些忘得差不多的訣竅,他左看右看,眾人的衣物都十分骯髒,沾滿血污,唯一乾淨點的,便是那面被眾人扯下箭樓的魏國旗幟,倒是十分嶄新。

  黑夫眼前頓時一亮:「去,將魏人的旗拿過來!」

  清脆的撕帛聲響起,帛絹做成的魏國絳色旗幟,上面有張牙舞爪的瑞獸圖畫,此刻卻被撕成一塊塊,成了東門豹大腿中上段的襯墊。

  「包紮鬆緊要適宜,打結時要避開傷口和不宜壓迫的部位……」

  隨即,黑夫又用一根腰帶在襯墊上加壓,繞腿部一週,兩端向前拉緊,打一個活結。

  「箭桿!」

  隨著他的大喊,小陶立刻撿起一根地上的長箭矢,除去箭羽和簇頭,遞給了黑夫。

  黑夫將這根箭桿當做絞棒,插在帶狀的外圈內,提起膠棒絞緊,將絞緊後的棒的另一端,插入活結小圈內固定……

  至此,東門豹腿上的主要傷口,便處理完畢了。

  一氣呵成做完這些後,眼看東門豹腿上的出血算是止住了,黑夫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還好,在這救命的關頭,他居然將大部分戰場急救的操作都記起來了,沒有掉鏈子。

  隨後,黑夫又把那面魏旗撕下來的帛條當成繃帶,包紮東門豹其他大小不一的傷口。有的地方用三角巾包紮,有的地方用螺旋包紮。

  不多時,東門豹身上,便全是絳色的旗條,乍一看,彷彿是裹著旗幟的烈士遺體……

  「呸!」黑夫連忙將這晦氣的想法趕走,他堅信,東門豹是個命硬的人,一定不會死。

  這時候,西城門已經被打開了,黑夫立刻喊季嬰和幾個人,扛著一塊攻城時填溝壑用的門板,將東門豹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匆匆往軍營方向抬去。

  他們漸去漸遠,但黑夫懸起來的心依然不能放下。

  包紮結束後,卜乘試過東門豹的脈搏的氣息,雖然虛弱但還算平穩,總算是活下一條命來,但黑夫最擔心的,還是後續的傷口感染。

  整個包紮過程,沒有任何消毒處理,使用的包紮布料也沒辦法保證乾淨,所以接下來,東門豹的生死……

  「就只能看大司命、少司命收不收他了!」

  言罷,黑夫便轉過頭,不再考慮這件事,再回到城頭時,見那面魏旗還剩下一些,便好人做到底,幫手掌被箭矢射穿的先登屯屯長也包紮了一番。

  「多謝。」

  那屯長總算睜開了眼,看著手上打個個八字結的帛條,朝黑夫頷首致謝,眼中滿是感激。

  「我叫槐木,與屯中眾人,皆是南郡竟陵縣人。」

  「竟陵與安陸不過兩日路程,你我乃是鄉黨,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黑夫笑了笑,再回頭時,發現不止是自己屯的卜乘、利咸、共敖、小陶等人,連先登屯剩下的那十餘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著他。

  「不知屯長竟會金瘡醫術!」

  ……

  黑夫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索性故作神秘。接下來的一刻時間裡,他又充當了醫務兵的角色,為受傷不重的數人包紮了傷口。很遺憾,先登屯那幾個斷了手,胸腹中了劍的重傷者,早就在戰鬥結束前死去了。

  此時此刻,城西已經完全被秦人佔領,大批秦卒一擁而入,多達數百人,開始朝城南等地進發,掃清城內負隅頑抗的殘敵。

  軍法官也登上了城頭,開始清點攻城時的斬首數量。

  要知道,秦人上首功,為此「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擎人頭,右挾生虜。」在六國人眼中是十分可怕的。

  但實際上,作戰過程中,秦卒並不會每殺一個人,就蹲下來割腦袋拴到腰帶上。百餘年來,秦軍早已形成了一個規矩,斬首的事,要在戰鬥結束後再做,而且得在軍法官眼皮底下進行,這樣才不會因為兵卒們忙於爭搶首級,導致戰鬥被逆轉。

  「外黃城西,共斬敵首四十二級。」

  軍法吏手持兩塊大木板,一塊記錄逃兵,是論罪用的。一塊記錄斬首數,是用來論功的。說起來,秦軍登城的傷亡雖然比較大,但當場殺死的敵人卻不多,這四十二級首級,還得由幾個屯,按照攻城出力的多寡來瓜分。

  先登屯得十個首級,好讓他們達到「盈論」,讓戰死的人都能有爵位,這個眾人自然沒有任何異議。

  黑夫所在的屯出力甚多,東門豹更是以一敵眾,守住了城垛,於是他們屯便認領了12個首級。他們這個屯戰死了五人,如今斬獲數超過戰損數,黑夫好歹是逃過被問責的危險了。

  蹶張材士、弓手的兩個屯,各自認領5個首級,這是他們應得的,尤其是蹶張材士,射死的魏人可不止這個數。

  此外,填溝壑的屯,扛竹梯的屯,也各得了5級,他們在城下時,也有不小傷亡,總不能讓他們因為沒有斬獲而受責罰吧。

  總的來說,這種軍法吏按照作戰貢獻,為各屯分配首級,比起誰先砍下腦袋誰得,更為公平。

  然而,如此分配下來,眾人卻沒辦法皆大歡喜。因為除了先登屯計算首級的方式特殊,從屯長到兵卒所有人都能升一級外,其他幾個屯,都得按照軍爵律來計算。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這麼算起來,一百人要斬三十三首才算盈論,五十人,要斬首至少要達到一半,17顆首級才算做盈論。

  眼下,黑夫的屯卻只分到了12個首級……

  這也就意味著,雖然手下的兵卒,譬如東門豹,可以通過斬首升爵。但作為屯長的黑夫,卻沒辦法達成盈論,立下「集體功」。

  豁出去性命拚殺了這麼久,黑夫自然不甘心一無所獲,於是在短暫休整,讓傷員留下後,黑夫又帶著剩餘的四十人,開始朝城內進發。

  他們必須追亡逐北,殺到斬首足夠為止!

  ……

  隨著秦軍登上城頭,外黃令張耳「抵抗一陣再跑」的打算也落空了,他不得不帶著城內眾人,往城北撤退,跟隨他的除了縣卒、門客外,還有不少城內丁壯,怕有千餘人。

  那個當著黑夫面逃走的濃髯輕俠,此刻或許真的已經跑到張耳身邊,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吧?很不幸,黑夫對張耳並不熟悉,只感覺自己前世聽過名字,但卻想不起此人事蹟成就,大概只是個秦末楚漢的小名人吧。

  所以他更沒法猜出,那個濃髯輕俠門客,竟是歷史上的大漢高皇帝……

  考慮到攻城的人數較少,害怕城內的人一旦無路可逃,會作困獸之鬥,於是楊熊也沒有將城圍死,而是圍三闕一,這就使得張耳帶著不少人從城北逃竄。

  但也有沒跑掉的,一些輕俠被湧入城內的秦軍困住,在發現自己難以逃脫後,便扔下了武器,準備投降。

  然而,他們卻驚訝的發現,那些殺紅了眼的秦人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依然興奮地衝上來,一矛戳死了遊俠兒,然後在屯長的指派下,專門有人負責蹲下來割人頭……

  這就是由軍功爵決定的秦軍作戰方式,就算戰鬥結束了,只要各個屯沒有達到」盈論「,不管對方有沒有投降打算,秦卒都會繼續殺戮。

  對此,主將也樂見其成,不會制止。因為攻城戰裡,數萬人的大軍,要達到八千斬首,主將才能升級,數千人的攻城,則需要達到八百級,楊熊可在心裡細細算著呢,等到斬首足夠時,他才會讓秦軍封刀。

  城內剩下的輕俠丁壯發現投降依然必死,比起俘虜,秦人似乎對他們的大好頭顱更感興趣,於是便繼續倉皇而逃,而在裡巷中追殺他們的秦卒到處都是!

  此戰之後,外黃輕俠、民夫的心裡,對這熱衷於砍人頭的狂熱秦軍,只剩下一個評價。

  「真虎狼也!」

  黑夫他們的屯也在其中,沒辦法,為了剩下的那五顆首級,他們縱使已經疲憊,也得繼續作戰。

  在一個裡巷中,黑夫和利咸追上了一個遊俠兒,黑夫舉起手弩射中了那人,利咸則過去將此人一劍刺死!

  「這下你也有斬首了。」黑夫對利咸笑了笑,讓他砍斷死人的頸項。

  「終於能升公士了。」

  利咸激動得都快哭出來了,黑夫有言在先,在屯的內部,首級的分配,以殺敵為準。比如東門豹,黑夫便為他算了兩級,好讓這傢伙能一次性升兩級,也算對得起他的死戰。

  這時候,屯卒們也從各個裡巷匯攏過來,將各自的斬首交上。不多時,四顆腦袋的頭髮扎到一起,擺在黑夫面前,看上去十分駭人。

  「屯長,只……只有四級。」

  小陶有些羞愧,雖然他們已經追殺殘敵小半個時辰,但只得到了四個斬首,依然沒辦法達標,所以感覺很對不起屯長。

  不過黑夫也沒有怪眾人,整個外黃縣,都已被秦軍拿下,戰鬥接近尾聲,敵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經很難再有斬獲了。

  這時候,利咸卻有了主意,他狠狠地盯著裡閭旁邊的一戶人家,隨即一腳踹開了門,卻見裡面有個頭髮花白的魏人老漢,還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少年,滿眼驚恐地看向破門而入的秦人!

  「屯長,吾等莫不如……」利咸回過頭,面露凶相!

  「不行!」

  黑夫當然知道利咸打算做什麼,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可是屯長只差一個首級,便能盈論啊!」眾人都開始勸黑夫,在經歷一場廝殺後,損失袍澤兄弟後,他們都有些痛恨魏人。

  這時候,裡面的老漢也意識到了這些秦人的打算,連忙讓孫兒躲在身後,他朝著門口稽首,用魏國口音求饒。

  「或許這老漢也上城抵抗,或許這少年再過幾年,會成為反叛的遊俠兒!」

  利咸指著二人面露凶光:「殺了他們,殺了隨便一個,屯長就能成為不更!」

  黑夫看向屋內二人,老漢不斷重重磕頭,涕淚滿面,口中的魏國話,黑夫能聽懂一點,大概就是要殺就殺他,放過小孫兒。那小少年才十一二歲,靠著牆壁,害怕得瑟瑟發抖。

  「我意已決!「

  黑夫將眾人趕出了這戶人家,朝那驚恐萬分的魏人老丈作揖後,關上了門。

  他有自己的底線。

  陣戰殺敵,追亡逐北,斬獲首級,他雖然談不上喜歡這種生活,但卻能接受,甚至連殺俘,黑夫也能捏著鼻子去做,畢竟俘虜曾反抗過秦軍,甚至還殺過他們的袍澤。

  但殺良冒功,用無辜者的人頭墊腳,那便是黑夫極度厭惡的了。

  這老頭和少年,在秦人眼裡,是外國人。但在黑夫看來,大家都是華夏百姓,何分秦魏?在入伍前,自己的手下們,也在各自的家鄉,過著同樣辛苦卻平靜的生活。

  雖說,戰爭中並沒有無辜者,但倘若黑夫今日為了自己的升爵,對著手無寸鐵的庶民舉起屠刀,砍下他們的頭顱……

  那麼,距離他有朝一日,化作沒有底線的惡徒,對著滿城庶民,下達屠城的命令,縱容手下姦淫擄掠,也就不遠了!

  黑夫寧可晚點升爵,也不願意被這個紛亂的時代徹底同化,變成自己憎惡的模樣!

  對屯長的決定,利咸等人眼中有些不解,都在為他可惜,但就在這時候,裡閭之外,卜乘卻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屯長,大事不好了!」

  他是和共敖一起行動的,如今卻一個人跑回來,黑夫頓感不妙,問道:「出了何事?」

  卜乘滿臉焦急地說道:「共敖和另一個屯的人爭首級!被軍法吏抓起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50 PM

第128章 爭首

  黑夫和眾手下來到外黃城南的營地處時,發現這裡已經成了一片「瓜地」——本來空曠的轅門之外,密密麻麻擺滿了無數圓滾滾的東西,與之相伴的則是濃郁的屍臭和血腥味……

  那些東西是人頭,彷彿是恐怖大片裡的場景,黑夫目光所及,全是人頭,有數百顆之多!

  眼下,秦軍將其一溜排開,為的是論功行賞,早在商鞅時代,就規定:「以戰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將軍以不疑致士大夫勞爵。」

  意思是,打完仗之後,要把所獲敵人首級示眾三天,並讓軍法吏加以核實。經過三天,將軍認為無誤,就按功賞給眾人爵位。這個過程,就叫做「驗首」。

  現在已經進入三月,天氣漸漸變熱起來,大太陽一曬,那個味道,嘖嘖……可以想見,這道程序別說現代人,哪怕在六國的人看來,都會給他們帶來強烈的不適感。

  所以見過類似場景的齊儒魯仲連,在回去以後,便對他認識的人篤定地說道:「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

  其實這話,說的也沒錯。

  就連黑夫他們,都得捏著鼻子走近。不過,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卻依然有一群人置身其中,在這片「瓜地」中央指點爭論。一名軍法吏坐在草蓆上,皺著眉,在手中木牘上記錄著什麼,兩名當事人則被兵卒縛住按倒在一旁,接受幾個小吏的嚴加盤問!

  其中一人,便是黑夫的手下,鄢縣共敖!

  「法吏!」

  黑夫連忙走過去,他也沒急著詢問共敖犯了什麼事,而是按照程序,先朝這軍法吏拱手道:「五百主齮(yǐ)麾下,辛屯屯長黑夫,與辛屯眾人於城中斬獲首級四,請法吏驗首!」

  軍法吏是個國字臉的中年人,四十歲年紀,瞧他的裝束,應該是一位「不更」。聽聞辛屯又有斬獲,便讓手下的幾名斗食吏過去將利咸拎著的首級接過來檢查,還囑咐道:「好好檢驗,看是否有儒童、婦女頭顱混雜其間。」

  一邊說,他還一邊冷笑道:「方才有個屯來獻首,報斬賊十七級,然婦孺之首竟有五級。此等殺良冒功者,按照軍法,無賞,且有重罰!其屯長,至少都是一個不直罪!奪爵,流放戍邊!」

  黑夫聞言,瞥了旁邊的利咸一眼,使得利咸有些站立不安,但他心裡卻想著:「我當時的意思,也是殺那頭髮花白的老者,也沒有誰規定,老者不能做輕俠上城反抗。法吏追問起來,眾人保持口徑一致就行了,屯長還是太正直了……」

  黑夫他們的四級斬首,都是實打實的斬獲,所以沒什麼問題,很快就和之前城西攻城的12級放在了一起——這片「瓜地」看似雜亂,其實都是按照各屯順序依次擺放的。

  這時候,黑夫才指著十步之外,被小吏盤問的共敖道:「法吏,此人乃辛屯什長,不知他所犯何事,竟被縛於此?」

  「原來是你的部下。」軍法吏搖了搖頭,將事情的經過跟黑夫說了一遍。

  原來,一刻之前,有一個屯押送著共敖二人來到軍法吏面前,連帶的還有一個沾滿灰土的頭顱。那個屯的屯長說,自己這個屯在奉命去城北搜索殘敵的時候,發現兩名正在打鬥,爭搶首級的士兵,於是就將他們擒下,帶了回來。

  「我沒有爭首!」

  臉被按在地上的共敖艱難地喊道:「這首級確實是我砍下的!」

  一旁與他對峙的另一人,那個乾瘦的秦卒也急忙高呼道:「法吏明鑑!這首級明明是我斬下的,當時我正要將頭顱掛到腰上。這時候此人過來了,他自己沒有斬獲,看到了首級,頓時眼紅,又見我瘦弱,竟起了邪念,拔劍來爭搶,我與他就這樣打了起來!」

  「呸!一派胡言,我共敖,豈會做如此下作之事。」

  二人各執一詞,軍法吏一時間有些不好判斷。

  像爭首這種事情,他是司空見慣了,每場戰役都會發生。有時候會出現十多起,甚至會出現秦軍自相殘殺,砍了掉隊袍澤首級來獻的事。

  因為和其他國家的軍隊不同,秦人對這些血淋淋、臭哄哄、一般人避之不及的死人頭可謂趨之如騖,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因為在秦人眼中,人頭已不是人頭,而是可以用來兌換爵位的「硬通貨」!

  這時候,軍法吏就要像郡縣裡的獄掾斷案一樣,招來目擊證人,一一詢問清楚。

  但不管是和共敖一起行動的卜乘,還是另外那個爭首秦卒「滿」的袍澤,他們趕到時,都只看到二人拔刃相向,卻沒有看到事情的起因。

  軍法嚴苛,作偽證下場淒慘,卜乘和共敖又沒什麼深厚交情,當然不敢說謊,「滿」的袍澤亦然。所以問了一圈後,軍法吏一無所獲,只能繼續根據二人供詞,以及那顆頭顱的特徵來做判斷。

  這時候,有一名負責診治傷病員,同時幫忙檢驗頭顱的醫者,舉著關於那顆爭議首級的爰書過來了,軍法吏接過來一看,卻見上面寫著:「驗首級,小發,其左額角有傷一處,長五寸,深到骨,類劍痕也,其頸斷處短而不齊……」

  軍法吏禮記讓人檢驗共敖和滿的武器,發現都是劍,都沾有血跡,一時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殺死了此人,並砍下其頭顱。

  整個過程,黑夫他們都在一邊旁聽,卜乘作證完畢後,湊在他耳邊道:「屯長,共敖在大梁城下被編入我們屯時,曾說過一定要多立功,使爵位不低於屯長,他會不會……」

  卜乘在懷疑共敖,他對這個一直擺著張高傲臉的沒落氏族子弟,一直沒什麼好感。

  黑夫卻搖了搖頭,輕聲道:「雖然我也不喜共敖,但以他的性子,應該不至於做出爭首的事來。」

  沒錯,共敖一身都是沒落貴族子弟的臭毛病,待人不夠禮貌,傲氣十足,但也正是這種傲氣,讓他不屑於去爭奪一個首級。

  其實在進攻城頭的時候,共敖是繼東門豹之後,第二個躍上城頭的。還在東門豹的配合下,親手殺死了一個輕俠。但在黑夫打算內部分人頭時,共敖卻一臉傲然地,將那顆首級讓給了受傷被抬走的東門豹。

  雖然嘴上沒說,但那意思很明顯,他有些敬佩東門豹的勇敢,打算讓出本該屬於自己的斬首,就為了給東門豹湊滿三枚首級,好讓他直接從公士升簪裊——上造升簪裊,已需要兩枚首級。

  「我不至於與一個將死之人爭首。」當時,共敖是滿臉傲嬌說出這番話的。

  這讓黑夫想起了一個故事。

  南方有只高貴的鳥,名曰鹓鶵(yuān chú),它自詡高貴,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甘泉不飲。這時候一隻名為鴟(chī)的食腐鳥得到了腐鼠,恰好鹓鶵經過,鴟便抬頭大叫,生怕這鹓鶵跟它搶……

  雖然共敖當然沒法和真正的「鹓鶵」相提並論,但他的傲嬌,卻和鹓鶵有的得一拼。

  正如共敖漲紅了臉自證的那樣:「若非是靠我自己本領砍下的首級,我才不稀罕憑其立功,豈會與別人爭奪此物?」

  眼看共敖那張臭嘴都開始得罪人,甚至讓軍法吏有些不快,黑夫連忙站了出來,拱手道:「軍法吏,這二人各執一詞,從頭顱和武器也無法判明究竟是誰的斬首,我倒是有個主意……」

  「你?」

  軍法吏旁邊的一位小斗食吏有些懷疑地看著黑夫,以為他要為自己的屬下爭氣,便說道:「這位屯長,此事交由吾等法吏處置便是了,你又瞎攙和什麼?莫非你也懂斷案之術?」

  「我當然懂了。」斗食無禮,黑夫卻不怒反笑。

  開玩笑!抽絲剝繭,查找證據,找出兇犯,這可是黑夫做大秦天狗時的老本行啊!

  黑夫也不惱怒,他不理那斗食吏,直接朝軍法吏作揖道:「下吏不才,在入伍前,乃是南郡安陸縣一亭長,曾破獲過三起震驚全郡的大案。多虧了縣中獄掾、令史指點賜教,這令史之術,斷案之法,我還是略知一二的!不如用我的法子試試看,誰是誰非,孰真孰偽,一試便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55 PM

第129章 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

  「黑夫……屯長,營中的醫者說,東門豹沒有性命之危……」

  季嬰跑到「驗首」的地方來回報,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止是黑夫鬆了口氣,其餘幾人也直呼東門豹命大,臉色舒緩下來。

  季嬰自己也一顆石頭落到肚子裡,他雖然自打在安陸縣城服役認識東門豹起,二人就時常相互嘲諷,看似有怨。可東門豹受傷暈厥,最積極地奔前跑後的反倒是季嬰,不知不覺一年多過去了,二人在黑夫帶領下朝夕相處,已經親如兄弟,該吵鬧還是會吵鬧的,但當對方有性命危險時,也會盡力相助。

  但季嬰隨即發覺氣氛不太對:除了辛屯眾人全部聚集在此外,在臭烘烘的驗首之處,還有不少秦卒在旁圍觀,對著眼前的場面指指點點。

  「出什麼事了?這是要作甚?」

  季嬰方才在等營中醫者的答覆,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頓覺奇怪,自己屯的什長共敖,怎麼被五花大綁,一副遭到法吏審問的架勢?

  他立刻就緊張了起來,怕不是共敖犯事了吧,逃跑?抗命?這可都會是連坐問責的!黑夫早就向他們警告過,同伍只要有一個人逃跑,其他四個人若是不阻止他,那麼最後論罪時,除了逃跑者外,其餘四人也要處死!

  「沒什麼大事。」

  黑夫笑道:「且等著吧,有好戲看了。」

  說話間,一輛馬車疾馳而歸,駕車的秦卒和車輿裡的斗食小吏下了車,將車上載著的一具無頭屍體搬了下來,放到了軍法官面前……

  「是這此人麼?」

  軍法官讓佐吏先將共敖帶過來,讓他看兩眼屍體,然後令其在佐吏耳邊悄悄給出答案。

  等共敖看完後,滿也被帶過來照做一番。

  二人都給出答覆後,軍法吏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了黑夫一眼,朝他搖了搖頭。

  原來,黑夫出的主意很簡單,既然光靠頭顱已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殺了此人,那麼,就只能讓抓獲二人的屯長,去事發現場,找回那具無頭屍體了——據抓獲二人的屯長說,當時四下無人,只有那具屍體倒在一株柳樹下,不難分辨。

  黑夫還建議,當屍體運回後,先搬一具死在其他地方的無頭屍體過來讓二人辨認。既然是搏鬥擊殺,又親手斬下了頭顱,那就不可能對被殺者的打扮身形沒印象。

  然而叫他們驚訝的是,共敖和滿,居然先後否認這是那死者的屍體……

  一旁的利咸嘖嘴道:「看來滿在爭奪首級的時候,還注意到了屍體的打扮啊,這下有些麻煩了。」

  「不急。」黑夫依然胸有成竹:「第一招不行,還有第二招。」

  既然沒有訛騙出真相,也不必作偽了,軍法官讓人將車上載著的真正屍體搬下來,再向二人確認,這是否是那人的屍體?

  「這便是我所殺之人的屍體。」共敖只過來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說了。

  另一邊,滿也再度被帶過來,略微猶豫後,也對佐吏道:「是我所斬首級之屍沒錯!」

  軍法吏再度搖了搖頭,讓佐吏蒙上他們的眼睛,帶到相距三十步遠,相互聽不到對方聲音的地方,然後讓從軍營裡請來的一位黑袍醫者出場,直接驗屍……

  在安陸縣時,黑夫見識到了令史怒在辦案時驗屍的細緻入微,幾乎達到了後世法醫屍檢報告的程度。

  依靠這種領先時代的屍檢手段,除非像那個被黑夫殺了,卻謊稱是殉職的叔武一般,眼眶的傷口被」無意「摔下懸崖砸得稀巴爛,毀滅了證據,否則都逃不出令史法眼!

  黑夫在和怒成為朋友,攀談時才知道,這種被稱作「令史之術」的技能,實際上卻不是辦案官吏們原創出來的,而是他們在學室裡,由秦國的醫者所授。

  怒還說,若是黑夫的弟弟驚以後想往令史的方向發展,他也得好好學這門技術……

  戰場之上,雖無令史,但卻有醫者,尤其是專門和刀劍傷口打交道的「瘡醫」。剛才那個頭顱的傷口情況,就是瘡醫檢查的。他們可以憑藉傷口的特徵,準確還原出死者生前受過哪些傷,是被以何種方式所殺……

  不多時,在越來越多秦卒的圍觀下,黑袍醫者已經完成了對屍體的檢查。他將一切發現的信息都寫在木牘上,再轉呈給軍法吏過目。

  黑夫有些唏噓,秦人被秦律塑造的古板性格,真是深深印在了骨子裡。哪怕是在條件簡陋的戰場上,醫生對屍體的檢驗,依然得通過書面文字遞交給軍法吏,不能僅靠口頭報告。

  軍法吏看完爰書,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朝黑夫點了點頭,再度命令兩名佐吏,分別去詢問共敖和滿。

  「當時,是如何與此人搏鬥,如何殺了他!事無鉅細,統統都要說出!」

  共敖被蒙著眼睛,卻依然站得筆直,昂著頭,將事情經過緩緩說出,佐吏一邊記錄,一邊朝軍法吏微微頷首。

  至於另一邊,滿就艱難多了,在被問之這個問題後,他已經滿頭大汗,支支吾吾地說了一番後……忽然間,他彷彿失去了繼續說的勇氣,頹然跪倒在地!

  滿也沒白在秦軍裡待,知道自己猜測編造的過程,不可能和事實全然一致。他明白,自己已經不可能逃過軍法吏的質問,但此刻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以頭杵地,大聲說道:

  「小人……小人認罪!」

  ……

  經過一場巧妙的審問後,事情終於真相大白,那人的確是共敖所殺,但打鬥過程中,共敖的肩膀也受了點傷。

  正當共敖砍下頭顱,要掛到腰上時,滿來了,他見共敖受傷,又看到那頭顱,頓時生出了邪念,舉起劍來,想要殺死共敖,奪取首級!

  沒想到,共敖本事比他高,沒幾下,就攆著滿到處跑,共敖這小暴脾氣,被人偷襲哪裡忍得了!那枚首級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地上!

  這時候,恰逢有個屯經過,見有秦卒內鬥爭首,就將他們擒獲……

  畢竟當時的情況,看上去的確是共敖在追殺滿,他這人說話又難聽,所以嫌疑反倒指向了共敖。

  要是沒有黑夫站出來請求軍法吏謹慎行事情,通過那具無頭屍體查明真相,共敖說不定真要蒙冤受死。

  沒錯,此罪當死。在頹然認罪後,滿因為犯下了爭首、私鬥兩罪,被軍法吏判處了斬首!

  立即執行!

  當著數百秦卒的面,滿被按倒在木樁上,斧鉞斬落,血如泉湧噴出數尺,身首異處,他的那飛出的腦袋以麻繩捆住,拉起懸於轅門之上!

  事後,軍法官也對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其實我在江陵縣做尉史時,也聽說過你的事蹟,不愧是連破三起大案的黑夫亭長,果然不俗。」

  若非如此,軍法吏是不會聽取一個小小屯長建議的。

  軍法吏摸著鬍鬚道:「今日若非你在,這起爭首案,恐怕也沒這麼快就真相大白。」

  黑夫連稱不敢,這時候軍法吏的目光,看向了被鬆綁後依然滿臉憤慨的共敖。

  「共敖什長,你的冤屈洗清了,這枚首級,我這就記到你和辛屯的木牘上……放心罷,你的功績,會如實上報,賞賜爵位,也不會少。」

  至此,共敖洗清冤屈,黑夫的屯也得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第十七顆首級,達到了「盈論」的標準,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

  然而這時候,共敖的傲嬌脾氣又上來了,他慪著氣,心裡道:「可笑!我只是想討回一個清白,誰稀罕這爛人頭?」

  如此想著,他便張開嘴,想說這首級可以算在辛屯頭上,讓屯長升爵就行。

  至於他?

  什麼賞賜,什麼爵位,乃公不稀罕,不要了!愛給誰就給誰去!

  然而,他才剛說了幾個字,黑夫便猜到這廝要幹嘛,情急之下,竟腳一伸,將共敖絆倒在地!

  共敖大驚,剛要質問,黑夫又蹲下來假裝要扶起他,手裡卻一把沙子塞進共敖嘴裡,又在他耳邊斥道:「閉嘴!」

  軍法官看著這二人的表演,冷笑道:「黑夫屯長,這位什長想說什麼?」

  「他說多謝軍法吏,秉公執法,還他清白。」

  黑夫笑容滿面,雙手用力,死死按著共敖不許他說話。

  軍法官不笨,已然猜出了共敖那未盡的話,但看在黑夫的面上,沒過度追究,而是擺了擺手,讓眾人離開,他還要繼續清點首級,為眾人算功爵……

  ……

  「黑夫,你想作甚?為何如此當眾辱我!」

  離開到幾十步外後,共敖掙脫了眾人的攙扶,吐露嘴裡的沙子,滿臉憤慨。

  黑夫卻只冷冷看著他不說話,還是一旁的利咸嘆了口氣道:「共敖,你好歹是什長,竟不知道軍法是如何說的?」

  「如何說的?」

  共敖感覺那把沙土差點將自己嗆死,依然在乾咳不止。

  利咸本就是識字知法的,在方城縣集結時,他就被黑夫拉著,讓他和自己一起去抄錄軍法,瞭解軍中的令行禁止。他們二人是整個屯裡,唯二對秦軍軍規熟悉的人。

  於是他便對共敖道:「軍法裡說,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你方才要是亂說話,此刻已經和滿的頭顱一起,懸在轅門之上了!」

  此言一出,共敖臉色都變了。

  這是尉繚對秦國軍法的補充:該受罰卻請求寬恕的,要處死;該受賞卻請求不要賞賜的,也要處死!

  沒錯,秦國的軍規就是這麼誇張,你也許覺得拒絕賞賜是個性,是高風亮節,是個人可以決定的事。但在秦吏看來,這是下級不服從上級命令,是試圖質疑秦律軍法裡的賞罰制度!

  如果放任不管,這種風氣就會繼續蔓延,最終導致士兵們離心離德,將軍指揮不動軍隊。

  所以但凡有觸犯者,不管是該罰請不罰,還是該賞拒賞的,統統都要處死!必須把這種狀況扼殺在萌芽狀態。

  利咸冷笑道:「共敖,方才屯長不但向軍法官提議驗屍,證明了你清白,還阻止你口不擇言自己找死,可是救了你兩次!你呢?又是如何回報屯長的?」

  共敖聽完後,呆愣半響,他雖然性格傲嬌,自詡甚高,卻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得知真相後,方才的憤怒,立刻就化作了悔恨和愧疚,這個素來不喜屈膝的年輕人,竟是二話不說,立刻朝黑夫下跪,重重稽首道:「共敖從來不虧欠人任何事,但如今,已經欠了屯長兩條命!共敖銘記於心,必將還報!」

  黑夫嘆了口氣,將共敖扶了起來,共敖依然滿心愧疚,不敢抬頭看他,看樣子,這個屯裡最大的刺頭,經過這件事,總算是服氣了。

  「我在方城縣背誦軍規軍法時,在最末尾,看到上面有這樣一段話,應該是國尉尉僚加上去的。」

  黑夫看著自己的屬下們,滿面羞愧的共敖,值得信賴的季嬰,會察言觀色的利咸,忠厚訥言的小陶,還有神神叨叨的卜乘……

  他緩緩說道:「使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如此方能止如堵牆,動如風雨,車不結轍,士不旋踵,此本戰之道!」

  「國尉說的真好!我的願望,也如此言,同一個屯內,眾人能夠如親戚朋友,生死與共!只有相互信賴,吾等才能在這場滅魏之戰中活下來,並多立功爵!」

  「如親戚,如朋友,奉屯長之命,活下來,多立功爵!」

  不管是誰,都齊聲應和起來,他們圍攏黑夫,如同眾星捧月,經過一場血戰後,眾人的關係,似乎比從前更加緊密了。

  連孤傲的共敖,也因為這件事被納入了小集體裡,對自己唯馬首是瞻。

  見眾人總算被捏成了一個整體,黑夫十分滿意,便笑道:「走罷,吾等去營中看看阿豹!」

  「然也,讓二三子也看看他受傷的糗模樣!」季嬰開始起鬨。

  不曾想,還不等黑夫等人走到轅門,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他。

  「黑夫屯長!」

  黑夫等人一回頭,卻是方才檢驗屍體的那位和黑袍醫者,據季嬰說,此人叫陳無咎,是隨軍的醫官,東門豹傷口,就是陳無咎處理的……

  眾人面面相覷,黑夫更是心裡咯噔一下:「莫非是東門豹的傷情有反覆?」

  他立刻上前一步應道:「正是下吏,敢問陳醫師,公士東門豹傷勢如何了?」

  「他無事,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我找的是你!」

  「找我?」黑夫一愣,心裡隱約猜出原因,嘴上卻故作疑惑:「不知有何事?」

  陳無咎看了看季嬰:「我聽送他來的人說,那公士身上的傷口,是屯長處理的?」

  「是我……」黑夫正要解釋,陳無咎得到答覆後,卻面露喜色,急不可耐地拉著黑夫就走!

  「是你就好!不必多言,你快隨我來,將那幾處傷口的止血之法,再做一遍給我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57 PM

第130章 軍醫

  春秋戰國時代,列國軍隊裡,已經有了軍醫的雛形,在齊軍裡,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秦國亦然,陳無咎便是這支部隊裡,掌管醫藥的專人,據說他是咸陽人,說著一口濃重的關中口音,與楊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雖然陳無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將為東門豹包紮的手法再演示給他看一遍,但黑夫卻沒有馬上應諾聽從。

  他堅持要先看望一下東門豹。

  陳無咎拗不過這個固執的屯長,只得帶他前去。

  東門豹躺在一個營帳中的榻上,這裡條件還算好,至少清掃乾淨,沒有污水橫流,沒有遍地是膿血和污物。但只要仔細看看躺在這裡的傷病員,就不難發現,左右都是些百將、屯長,先登屯的屯長槐木也在此,但卻只有東門豹一個什長……

  普通士兵?一個沒有。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這裡並不收納一切傷病員,而是優先給有爵者和軍官療傷,季嬰剛才就悄悄和他說過,先前他帶人抬著東門豹到此,若非陳無咎看到東門豹身上包紮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進來。

  這也不能怪陳無咎本人,因為他雖是隨軍的醫者,但主要是給將吏治病的,並沒有義務救助所有士兵,畢竟一兩千人的部隊裡,僅有陳無咎和他的小學徒,兩個醫者而已……

  在發現東門豹的確未死,且已經半睡半醒了,只是皺著眉喊疼,試了試皮膚,隱隱有發燒的跡象。

  「這哪叫性命無憂,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呢!」

  黑夫心裡嘆了口氣,出到外面後,對陳無咎拱手道。

  「陳醫師要我演示包裹傷口的手法,但下吏卻有些難辦,因為我這技藝是少時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說的神秘,頓時勾起了陳無咎的興趣,他開始追問傳授黑夫包紮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則胡編亂造,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過安陸,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還說當時自己年少砍柴傷了腿腳,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時還傳授了包紮傷口的手法……

  陳無咎嘖嘖稱奇:「這莫不是位在民間遊走行醫的醫家?」

  醫家,亦是春秋戰國之世,諸子百家中的一支,專門鑽研醫術,治病救人。

  醫家裡最著名的人物,當數扁鵲。然而扁鵲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稱號,和墨家的「鉅子」一樣,乃是醫家領袖的名頭。

  這些人冠著「醫扁鵲」之名,代代相傳,所以事蹟從春秋早期的虢國,春秋末期的趙襄子,戰國早年的田齊桓侯,一直延續到了秦武王時代,時間跨度長達四百多年,」醫扁鵲「的足跡遍佈三晉、秦、齊、蔡、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後一任醫扁鵲被秦國太醫嫉賢妒能刺殺於咸陽後,醫家便失去了傳承。大多數名醫進入宮廷,依附於權貴,僅剩一些堅持醫扁鵲理想的徒子徒孫流散各國,繼續在民間問疾治病。

  所以陳無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屬實,那位老者,或許還真是世上不多見的醫家傳人呢。

  因為黑夫為東門豹包紮的手法,放在後世,是司空見慣的戰場救護。但這卻是近代以來,無數醫護人員在數不清的戰爭中,總結出來的精華,已經極為成熟。放到醫術還在孩童時期的古代,還不得讓這時代的醫生驚為天人?

  所以陳無咎看那傷口包紮的第一眼,就入迷了,這時代已經有「裹傷再戰」的說法,處理傷口時會用布料包裹起來,但都很粗糙隨意,不管是三角巾,還是八字形,亦或是絞棒,他哪裡見過如此完美的處理方式?

  某位醫扁鵲說過:「人之所病,病疾多;醫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憂慮的是疾病的種類太多,而醫生所憂慮的,卻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種裹傷之法,對於醫生陳無咎而言,當是巨大的收穫。

  然而就在陳無咎越發被提起興趣時,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傳授我的老者囑咐說,此法可謹記於心,用於自救,但切不可外傳……」

  「果然如此……」

  陳無咎大失所望,但心裡卻能夠理解,因為醫者這一行當,最為講究師門傳承,在最後一位醫扁鵲死於秦太醫的嫉賢妒能後,醫家四散名存實亡,不同流派之間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絕不外傳!

  要知道,傳說第一代醫扁鵲,在拜長桑君為師時,也經過了十餘年考驗,然後長桑君才願意傳授,且對其囑咐說:「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君,君毋洩!」

  所以那位「老者」會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這是行業規矩,陳無咎也不欲強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棄時,黑夫卻又故作猶豫地說道:「話雖如此,但快十年過去了,那位長者也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我思來想去,這裹傷之法,僅我一人知道是無用的,還是要流傳開來,尤其是讓醫者知曉,才能讓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滿臉驚喜的陳無咎拱手:「黑夫願意將此法演示給陳醫師看,但卻有兩個條件……」

  「還有條件?」

  陳無咎皺起眉來,上下打量黑夫,還以為他是想用此法換取些利益、錢帛,心中遂有些看輕黑夫,但還是點了點頭:「你且先說來聽聽。」

  「其一,作為我演示裹傷之術的交換,還望陳醫師能給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瘡藥!確保他活下來,何如?」

  金瘡藥,是治療刀劍創口的特製中藥,後世常見的雲南白藥,就是金瘡藥的一種,但僅能做到止血鎮痛,遠沒有一些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神奇。

  聽了黑夫的「條件」,陳無咎頓時愣住了,而後笑道:「原來如此,黑夫屯長,你說了半天,原來是在打我手裡那『千金良藥』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陸縣時就知道,這時代的醫生,已經分出了好幾個專業種類。

  有食醫,相當於後世的營養師,宮廷或者大貴族家裡才有,負責為諸侯貴族調整食譜,順便治療他們大魚大肉吃多後的消化不良、腸胃疾病。

  有疾醫,這是最常見的,治療頭疼腦熱疾病。

  有獸醫,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掌療牲畜疾病的。

  有小兒醫、帶下醫,分別對應兒科和婦科。

  還有瘍(yáng)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刮殺之齊也……說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醫生。瘍醫裡專門治療金瘍,也就是刀劍傷的人,又稱之為金瘡醫,眼前的陳無咎便是其中一員。

  裹傷、針砭、用藥、刮殺,是金瘡醫的四種療傷手法,但黑夫卻只會一點戰場救護,包紮傷口止血,這僅能讓東門豹不要失血過多而死。若想讓他痊癒,還得靠金瘡醫陳無咎的治療。

  然而,剛才探望東門豹時,黑夫便明白了,這一千多人的軍隊裡,僅有陳無咎和他小學徒兩個醫生,必然照應不過來數十上百的傷患,他們只負責為將軍、軍吏治傷。至於其他人,隨便應付一下就行。

  而根據軍吏級別的高低,醫者對其看護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來,對楊熊、張齮(yǐ),陳無咎肯定會細心照顧,用上最好的金瘡藥;對百將、屯長,則用一般的藥;至於東門豹這樣的什長伍長?舍不捨得用藥還得另說……

  所以黑夫有點擔心,東門豹雖然血止住活下來了,但他的傷並不輕,指不定哪天就疽發身亡!

  古代對於抗感染和破傷風沒有什麼辦法,傷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傷員自身的抵抗力來熬過感染期,所謂的「疽發身亡」,其實就是傷口感染引起併發症導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時代,傷員死亡率非常高,重傷基本上就是等死,輕傷也只能聽天由命,倒霉起來誰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軍隊裡楊熊的老部下閒聊時,聽他們說,楊熊是將門子弟,他的父親,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長楊端和!

  楊端和曾隨王剪攻魏伐趙,拔取鄴城,戰功赫赫。但在幾年前,楊端和與趙國大將李牧作戰,曾經受過傷,「身中大創十餘,適有千金良藥,故得無死」。而為楊端和治療,為他使用「千金良藥」的,就是眼前這位來自咸陽的醫者陳無咎……

  所以,陳無咎手裡肯定有師徒相傳的秘方!雖然此物不可能跟後世的特效藥相比,但或許能讓東門豹活下來的機率,大大增加。

  黑夫說完自己的條件後,定定地看著陳無咎,他希望陳無咎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能接受這個條件。用後世止血包紮方法,換他對一個什長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貴重的金瘡藥保其性命,這筆買賣,一點都不虧。

  陳無咎背著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並無不可,我可以給那公士用藥,保他活命,但是,我還想聽聽屯長第二個條件!」

  黑夫已經在心裡思索多時了,立刻道:「黑夫雖然是第一次上戰場,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傷,但營中軍醫稀缺,千人之率,僅有兩人為醫,難以及時趕到戰場救治傷卒,故黑夫有個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學得的裹傷包紮之法,其實並不難,若能讓每個屯,或者每百人裡,有一位兵卒習得此法。如此一來,在戰場之上,他便能及時為傷卒止血,或許就能救回他們一條性命!」

  黑夫今天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紮,贏得了他們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謝救命之恩。經過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將後世的醫護兵制度搬到秦國來,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輕,但卻聽人說,陳醫師乃是咸陽名醫,世代都作為醫官,或許能將此法連同黑夫的想法,遞交咸陽,以達上聞……」

  言罷,黑夫對陳無咎深深一揖:「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請!」

  陳無咎有些愣神,若說黑夫的第一個條件,他還能猜測出來,那麼,第二個條件,卻是他壓根沒想到的。

  「讓每百、每屯都有人學會裹傷包紮之法,及時為傷員止血?」

  想法的確不錯,但陳無咎既沒有拊掌大讚,也沒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戰場上將傷卒救回來,那又如何?」

  陳無咎無奈地攤開手道:「營中的金瘡醫者,依舊只有一兩人,上百傷病,豈能個個都能照應過來?吾等只能盡力保住軍吏性命,至於大多數人,依然會不治而亡,此乃天數,如何改變?」

  不同於普通人幾天訓練,就能掌握的裹傷包紮。針砭、用藥、刮殺,這些專業的技術,非得經過數年甚至十多年的醫學訓練不可。而且治療效率很低很慢,秦國的醫學雖然是同時代頂尖的,但也找不出來那麼多醫生來當軍醫啊!

  再說了,好的金瘡藥,價格堪比黃金,哪能普及到每個傷員頭上?

  然而黑夫接下來一席話,卻讓陳無咎歎為觀止。

  「醫師說的沒錯,救回來後,軍醫無法全部照應,可能最終還是會死去,這或許,就是天數……」

  黑夫也沒辦法,他又不是專業的醫務人員,就是個學過幾天戰場救護的半吊子,科普點後世的消毒常識還差不多,讓他穿上白大褂動手術治病救人?讓傷員們起死回生,活蹦亂跳?別開玩笑了。

  救人,比之殺人,難了豈止十倍。

  就算給他一個百度系統,他也辦不到,在進入現代之前,擁有各種特效藥之前,傷病員的生死,真的只能說是天數,消毒包紮,然後撐不撐得過去,得看運氣。

  黑夫加重了語氣:「但在戰場上救或不救,卻是人事!」

  「我聽人說,昔日越王勾踐,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糜粥,與之同食。」

  「齊將軍司馬穰苴,也是對兵卒問疾醫藥,身自背負之。」

  「魏大將吳起,與士卒分勞瘁,有士卒患疽,則親為吮膿血。」

  「這三位都是一時豪傑,名將,他們難道不明白,僅靠一人之力,僅靠不多的醫藥,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戰場上的及時救護,不僅是救回受傷士卒性命那麼簡單,也能讓未受傷的士卒安心,讓彼輩覺得,自己就算盡力作戰受傷,也不會被丟下不管!」

  後世已經意識到了,保持旺盛戰鬥力的關鍵,不僅僅在於軍隊的武力水平,還需要軍隊後勤衛生保障。軍隊在戰鬥中,需要足夠的醫療保障為傷病員服務,就像那部電影《血戰鋼鋸嶺》一樣,一個活躍在前線救人的醫護兵,能極大地提升士氣。

  陳無咎這次是真的驚到了,如果是楊端和,或者是楊熊對他說這番話,他還不會太過驚訝。

  但,黑夫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屯長啊!不僅知道勾踐、司馬穰苴、吳起的事蹟,還能說出如此精妙的道理來。

  黑夫繼續道:「醫師方才說,軍中醫者之設,是專為將官而設,是為了保住邦國將帥性命。」

  「那麼,醫護裹傷之士,則是專門為普通兵卒而設!免除士卒受傷則必死的恐懼,使其更加勇於作戰!此事於國,於軍,於個人,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還望陳醫師思之!」

  一番話下來,在咸陽為無數貴人看過病,施過藥的陳無咎,站在這個初次謀面的年輕屯長面前,竟有些慚愧,甚至覺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醫者」的名號了。

  陳無咎默然長久,才緩緩說道:「醫不貴於能愈人金瘡性命,而貴於能愈其心中憂患恐懼!」

  「黑夫屯長,你說得好,待你將這裹傷包紮之法教給我後,我便立刻寫信回咸陽。」

  他露出了笑:「我會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包括黑夫屯長的名,你的建言,統統書於木牘之上,讓教我醫術的夫子過目,並請他向大王上書,推行此事!」

  黑夫頓時一驚,雖然聽說這位陳醫師是有背景的,但也沒想到,他的老師,還能直接給秦王上書?到底是何許人也?

  「不知陳醫師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國的太醫!」

  陳無咎十分自豪,朝著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諱無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58 PM

第131章 成與不成

  「據夫子說,當時賊人荊軻取了地圖獻給大王,指點督亢位置,誰料,圖窮而匕首現!」

  「噫!」

  黑夫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兩年前的故事了,但還是裝作十分驚訝的表情,眼也不眨地聽著陳無咎吹噓,心裡還想著,也許能聽到點和歷史記載不同的內幕呢。

  卻聽陳無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於殿上時,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衛,都排列在宮殿之外,非有詔不得上殿。當時事發突然,混亂之間,郎中侍衛一時趕不過來,殿上亂成一團,群臣護王心切,只能徒手去阻攔荊軻,但那荊軻身手矯捷,哪裡攔得住?」

  「當時大王是背負有劍的,但劍太長,奔跑中一時間無法拔出,眼看荊軻又追上來,就要以匕首刺大王!」

  陳無咎說到這裡,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後,才繼續道:「恰巧這時,我夫子夏公無且,正好作為大王的侍醫,背著藥囊站在一旁。他見狀,立刻舉起藥囊投向荊軻,阻其動作!大王這才繞到柱後,拔出了佩劍。兩側的大臣也紛紛過來,上前摁住荊軻,王以劍擊荊軻,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湧……」

  聽到這,黑夫裝作鬆了口氣,說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藥囊,這讓讓賊人荊軻未能得手。」

  「然也。」

  陳無咎摸著短鬚,這是他老師的得意之作,每次陳無咎講給外人聽,都可以視為一種恩賜,一種分享。那天發生的種種,可是當事人才知曉的秦宮秘聞,一般人陳無咎還不想告訴他呢!

  「此事之後,大王論功,大賞群臣,又賜我夫子黃金二百鎰!」

  「二百鎰!」這下黑夫是發自內心的驚訝了。

  在秦國,黃金是上幣,有兩種稱量單位。小的單位是兩,黑夫他們往常擒拿了盜賊,都是按兩給他們算賞賜的,一次能拿到十兩,就足夠亭長亭卒們笑開花了。

  鎰則是比「兩」大更的單位,一鎰等於24兩。通常說一個人富可敵國,便會贊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鎰黃金。

  黑夫在心裡算了算,一兩黃金576錢,一鎰黃金就是13824錢。

  200鎰黃金……嘖,兩百七十多萬錢!

  貧窮限制了黑夫的想像力,他對咸陽城的物價沒什麼概念,但卻知道,靠著這兩百多萬錢,基本能把整個安陸縣所有商舖統統買下來,再買下整個雲夢鄉邑的房宅,還能有大半剩餘。

  這真是一大筆橫財啊,得此賞賜,夏無且完全能從一個不算富裕的醫生,搖身一變,成為秦國的大富豪!

  難怪夏無且能配得出名聞秦國的上等金瘡藥,這都是用錢砸出來的……

  秦王重賞夏無且的意思也很明顯,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貴,一個及時擲出的藥囊,便值這麼多錢!

  見黑夫又一次被「震驚」了,陳無咎有些得意地說道:「錢倒是其次,最為重要的是,在論功時,大王評價了夫子一句話,黑夫屯長,你可知道大王說什麼了?」

  「說什麼了?」黑夫真不知道這些細節。

  「王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陳無咎咂著嘴,似乎在品味這句話裡的深刻含義,這是秦王對夏無且忠心的肯定。這件事之後,夏無且也從一個地位不算高的侍醫,一躍成為秦國太醫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賴,若是由他來將黑夫屯長與我商議的戰場醫護之策上書大王,通過的機率,極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麼久夏無且的事蹟,陳無咎就是要證明,自家夫子是多麼得秦王信賴,是大王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

  不過在黑夫看來,夏無且受秦王親信不假,但陳無咎作為他眾多弟子的一員,要說在師門地位有多高?倒不竟然。

  「若真是夏無且最喜歡的弟子,他早就扶搖直上,在秦宮裡當值了吧。也不至於才混到個大夫爵位,還跑來魏地從軍,在一個千人之率裡做個小小醫師啊……」

  這點想法,黑夫沒有顯露出來,他也沒辦法啊,眼前只有陳無咎這條門路。他只是在獻策時留了一手,沒有把知道的後世醫學常識統統交出。

  黑夫猜的沒錯,陳無咎在師門眾多弟子裡的地位,著實不高,根本無法和被夏無且視為傳人的女婿相比,連秘方都沒有給他一個。

  所以陳無咎才和黑夫一樣,熱切於功名,在與黑夫詳談後,開始覺得戰場醫護兵的主意,或許能讓他得到夫子夏無且的重視。

  於是陳無咎說做就做,在和黑夫學了兩天戰場救護的包紮之術後,便將前因後果寫在木牘上。他還讓黑夫來過目,證明自己的確有將黑夫的名寫在上面。秦國沒有專門的「醫籍」,醫書和卜算一樣,在民間流通,所以黑夫這做屯長的關心金瘡治療,搶救傷患,也不算越職。

  不過,雖然陳無咎拍著胸脯保證再三,但黑夫對於這封簡牘能否引起夏無且的重視,能不能上達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懷疑。

  陳無咎的爵位,也就是個大夫,可沒有驛傳加急的特權,秦國的公家郵傳又不幫人遞私人信件。所以,這封信牘只能托受傷回關中的咸陽籍將吏慢慢送回去。

  從外黃到咸陽,有一千四百多里,山水阻隔,等這信牘到夏無且手中,恐怕是一個多月以後了。

  伴君如伴虎,何況是秦王嬴政這種雄主,能在他身邊混到親信的,都不是什麼莽撞人。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是夏無且真的對信牘裡的東西產生了興趣,出於謹慎,他甚至會等到這場戰爭結束,將陳無咎召回去,親眼見證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順利,夏無且真的上書秦王,讓群臣討論,也不見得一定會被採納。

  戰場救護不同於踏碓,好處沒那麼立竿見影,甚至會有人覺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並不是每位君王、將領都會愛護。秦國丁壯數百萬,都被納入了傅籍的體系裡,死了一個填溝壑的,後方還會有無數黔首跟進。就算救回來了,也多半變成殘疾,按照秦國的制度,這類殘疾退伍軍人,要安置在「隱官」裡養著,何苦再多救些廢人回來,讓他們浪費資源糧食呢?

  所以,在目送夾帶信件的一位關中軍吏遠去後,不同於陳無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卻顯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於不成,有賞無賞,都是幾個月後的事了,我現在,就要當沒有這回事!」

  ……

  前往咸陽的馬車遲緩,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來的倒挺快!

  自從做了屯長後,黑夫的爵位升級,就不再和他個人的斬首掛鉤了,只有立下集體功才能升爵。

  在外黃之戰裡,黑夫他們屯斬首達到了17級,完成了「盈論」的指標,相當於一個集體功。

  軍爵律規定:「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在軍法官驗證所有頭顱都沒問題後,對眾人的賞罰寫成文書,遞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賁大營,由那裡的分管軍功賞罰的法吏再確認無誤。

  於是在秦軍佔領外黃後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來了。

  在領到象徵「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後,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歡這爵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12:59 PM

第132章 不更

  「屯長,快些戴上冠讓吾等瞧瞧!」

  三月初的外黃城,秦軍營地,辛屯駐紮的營盤,響起了一陣哄笑,卻是季嬰等人圍在黑夫旁邊,讓他快些戴上新發下來的冠。

  黑夫也不辭讓,很快就將那頂象徵「不更」爵位的梯形板冠,穩穩戴在頭頂中央的髮髻上,又將纓帶系在頷下……

  「好一位不更!」

  眾人都為他喝了彩,畢竟黑夫是這個屯裡,第一位達到不更爵位的人。

  不更者,當然不是不更新的意思。顧名思義,達到這個爵位後,就可以免為更卒。雖然征戰戍役依然免不了,但卻少了每年一個月的徭役勞頓,自然讓人豔羨。

  雖然黑夫的爵位幾天就發下來了,但相應的好處,還要讓郡縣去落實,等傳人將信牘公文送到南郡,差不多是一個月後了。如此一來,黑夫家的田地,又可以增加百畝,不知道大哥衷會不會因此犯愁。

  這個消息傳回去後,也相當於告訴家里人:我沒事,且安心。

  不過黑夫更想看到的是,得知這個「好消息」後,縣左尉鄖滿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他想要坑害的黑夫不但沒有因刑徒逃跑被治罪,還步步高陞哩!

  這時候,全屯的人都圍過來了,眾人對黑夫這身打扮,又是羨慕,又是欣喜,同時都摸了摸自己的髮髻,感慨道:「不知吾等何時能戴冠。」

  冠者,頭衣也,古人都蓄長髮,扎髮髻,冠就是用來固定髮髻的裝飾物。

  在春秋時期,這是士、大夫、卿等貴族才有資格在成年行冠禮後佩戴的。到了戰國,禮崩樂壞,許多古板的禮制都沒人遵守了,但冠作為身份地位的標誌,卻依然被沿用了下來,秦國更是將髮冠的式樣,當做分辨爵位,顯示地位高低的識別物。

  比如說,在這支軍隊裡,若是遇到那種頭髮被剃掉,站在前排填溝壑的,就是刑徒城旦,他們是軍隊裡地位最低的人。

  若是那些圓錐髻偏後的人,則意味著這些人是徵召來的贅婿、商賈、庸耕僱農,地位比奴隸刑徒高,卻低於普通人。

  若是普通的士伍,在軍中一概梳著偏左的髮髻,畢竟秦國尚右卑左,髮髻上除了皂黑色的包巾外,也不得有其他裝飾物。

  低級的爵位如公士,在軍中就可以梳偏右的髮髻。

  上造、簪裊,被允許在偏右的髮髻上戴幘,上造赤幘,簪裊蒼幘。

  這些髮式的區別,無不體現著秦國軍紀、軍容,不容踰越混用。

  以上種種,即便是爵位是上造、簪裊之類的,依然只能算「卑賤執事之吏」,一直到不更,才有了典型的區別:不更可以戴冠了。

  「不過是一個最矮的冠。」黑夫嘴裡卻如此道,在有冠的人裡,冠的高矮、式樣也是判斷他們身份的標誌,黑夫雖然混上冠了,卻依然是冠者裡最低賤的。

  非得大夫、官大夫,才能戴長七寸的單板長冠。

  他也是有些得隴望蜀,才得不更,就開始看著更往上的大夫、官大夫了,並且在惡意地想:「鄖滿的爵位就是官大夫,倘若我回到家中時,他發現我的爵位竟與他相等,甚至已經比他高時,又會是何種表情?」

  不過,作為第四等爵位的不更,已相當於春秋時期的「上士」,再往上,就要進入春秋時「大夫」的領域了。這兩者中間,是個很難踰越的深溝。可想而知,接下來的爵位,會越來越難升,制定軍功爵制的商君精明著呢,才不會讓人輕鬆得到高位。

  除了黑夫外,在外黃之戰後,辛屯眾人也各有功勞論爵。

  這其中,除了共敖、小陶斬首一級,從公士升上造外,利咸、季嬰,都憑藉一級斬首成了公士。

  卜乘沒有得到立功的機會,依然是士伍,不過黑夫決定傳授他裹傷包紮的技巧,讓卜乘作為自己屯裡的醫護兵,專門搶救傷患。

  與眾人相比,依然躺在病榻上的東門豹可謂此戰最大贏家,他因為死戰先登的功勛,被黑夫分了三個人頭,於是竟從公士,一口氣升兩級,成了簪裊!

  黑夫等人又去探望了東門豹一次,並告知了他這個好消息……

  ……

  「乃公總算沒有白白受傷,如此一來,即便我死了,吾子也是個小簪裊!」

  東門豹燒退了,人也已經甦醒,只是一直說傷口有些癢,好想去撓。

  黑夫覺得這是好事,傷口發癢,說明肉芽開始生出來了,看來陳無咎的金瘡藥,還是有點用的。不過東門豹依然沒有脫離危險期,還得臥床至少半月,待傷口徹底結痂才算安全。

  黑夫等人看望他時,東門豹似是憋了許久,說了不少話,還從懷裡掏出了一塊黑夫為他包紮時,撕扯下的魏國旗幟一角,動情地說道:

  「我先前一直不知該如何給家中新生的孺子取名,現在我已取好了。」

  「打算叫什麼名?」季嬰等人好奇地問,按照他們對東門豹的瞭解,不會是狼、虎、彪之類的吧……

  東門豹卻道:「他出生時,我隨軍出征魏國,在魏國受傷幾欲死去,又被屯長用魏國的旗幟裹傷相救……」

  從知道自己被黑夫從黃泉路口救回來,又用裹傷包紮之術和陳醫師交換,讓他以金瘡藥保住自己的命後,東門豹再也不直呼黑夫的名了,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屯長。

  東門豹下不了榻,便直起身子,朝黑夫作揖:「所以,我要叫他『魏』!並將這旗幟一角交給他,讓他不忘屯長之恩!」

  「阿豹,你我兩年交情,不必如此客氣。」

  黑夫寬慰他道:「你且安心在營中養病,等到病好了,再來與吾等匯合歸隊。」

  「屯長將欲何往?」

  東門豹看眾人都已經披掛著甲衣,穿上了新的鞋履,一副要遠行的架勢,便問道:「不知這次,是進攻哪座城池?」

  「是大梁城的王將軍下達了命令,讓楊率長佔領外黃後,分兵一半,去北面百里外的陽武縣駐守,辛屯也要隨五百長調防,今日便要出發!」

  黑夫頗有些遺憾地說道:「陽武縣剛剛歸降,此番調吾等去駐守,短時間內,恐怕是沒仗可打了……」

  ……

  就在黑夫榮升不更,即將隨上司奉命前往陽武縣駐守時,外黃縣以東兩百里的魏國單父縣,倉皇出逃的外黃令張耳,正與「護送」了他一路的門客輕俠劉季,在一條岔路口道別……

  「不知張君將往何處?」

  劉季拱手問道,儘管逃亡多日,他那把醒目的大鬍子上也沾滿了灰土,但依然不掩劉季輕俠風采,雖然疲倦,卻一點都不顯頹唐,那對眼睛依舊神采奕奕。

  反觀丟了地盤的縣俠張耳,就有些落魄沮喪了。

  張耳雖然事先就做好了抵抗一陣便撤離的打算,但他卻沒料到,秦軍戰鬥力如此強大,那群秦卒,就這麼悍不畏死地衝上了城牆。張耳還沒弄明白城西是怎麼被破的,城南也很快不守,他只能被逃亡的輕俠裹挾著,往城北而去……

  原本精心策劃的撤離,變成了一場追亡逐北的潰逃。

  好在張耳雖然有些驚慌,卻沒昏頭轉向,他沒有選擇去老婆孩子在的陽武縣,因為張耳知道,自己定然是秦人通緝的大目標,去陽武,反而是給妻、子引禍。

  他得遠遠地遁逃,等到局勢平靜,一家人才有重逢的機會。

  於是,張耳邊讓自己的車伕一直往東疾馳!那些門客,他也懶得管了,反正人人喪膽,這時候再集體行動,反而容易招來秦軍追殺。

  正當此時,劉季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邊大喊著「保護張君」,一邊蹭上了張耳的馬車,還將也打算爬上車的幾個輕俠一腳踹開……

  此時的魏國,已經千瘡百孔,除了大梁已經被河水倒灌圍困外,從北邊的濟陽、陶丘,到東南的大宋郡睢陽,幾支萬餘人的秦軍在分別攻取要地。這中間,到處都是投降秦軍的縣鄉,秦軍的遊騎如入無人之境。

  唯一還算暢通的,就是通往東方的路了。

  他們跑到甾縣時,張耳的車壞了,只能和十餘輕俠一起徒步。

  抵達楚丘時,一覺醒來,張耳身邊,只剩下了三四個人,其餘人等,均已乘著夜色星散。

  唯獨劉季和張耳妻家的兩個僕役,一直跟著他。

  如今,來到單父縣的這條東、北分叉的午道時,劉季看著往東的方向,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向張耳告辭,並詢問他將往何處去?

  聽劉季如此發問,張耳看了看不遠處的單父縣城,這裡還沒被秦軍佔領,看上去依然是個平靜的小邑。

  單父縣中,有位富豪,人稱呂公,此人在楚、魏邊界的幾個縣頗有名氣。張耳作為魏東大俠,自然也與之有交情,去年,呂公的小女兒出世,張耳還送了點禮物……

  但他與呂公雖然有往來,交情卻不深,張耳倒不擔心呂公會不收留自己,而是害怕自己前往,會給呂氏惹禍。他很清楚,魏國的覆亡只在數月之間,單父也不能倖免。

  於是,他偏過頭,看向了北方,那是大野澤的方向。

  「我將前往巨野、山陽、昌邑等處,再尋機前往齊國。」

  張耳已經想好了,先在看起來最安全的齊國避難一陣,等好友陳餘把妻、子安全到,再送到齊國與自己匯合。

  「劉季又將何往?」

  張耳看向大鬍子的遊俠兒,劉季只做了他幾個月的門客,但經過這一路相隨,張耳對此人的豪氣、膽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頓時覺得,此人他日定非泛泛之輩,他們這些混黑道的,眼光都得不錯。

  雖然那些門客輕俠口頭上說得義薄雲天,但一路跟他到這裡的,竟只有劉季一人而已……

  於是張耳便邀約道:「莫不如與我一同前往齊國?不是張耳吹噓,我雖失外黃,但只要到了齊國,不出三年,我必重整旗鼓,又是一位名重當地的大俠!」

  張耳希望劉季能繼續跟著自己,做自己的門客、打手、馬仔。

  「這……」

  劉季握著失了鞘的劍,看了看單父往東,通往家鄉沛縣的道路,又看了看滿臉殷切的張耳。

  站在這條人生的岔路口上,劉季陷入了躊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01:00 PM

第133章 劉季

  最終,劉季還是拒絕了張耳的邀約,選擇往東。

  從單父縣向東,有一條平坦的涂道,走上數十里,就能抵達魏楚邊界,過了邊境兩國亭障,就是沛縣。

  但劉季卻沒有走大道,因為那裡擠滿了逃避秦人兵鋒的魏國難民,他們有的來自蒙縣,有的來自陶丘,均拖家帶口,滿臉惶恐。因為人數眾多,不時有牛車相互撞到一起,報廢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發了更大的混亂……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劉季雖然不知道這句話,他也不是那種假正經的君子,但卻知道避開滿是劫匪的涂道,走他熟悉的山間小路。

  幾個月前,他告別鄉黨夥伴,只帶著一把二尺劍西去魏國,走的就是這條路。

  劉邦家在楚國的沛縣豐邑,豐邑是楚國和魏國間的邊邑,在不大的鄉鎮上,有許多來自魏國的移民,當地口音楚魏混雜。

  甚至連劉季的老爹劉太公拄著杖回憶家族往事時,也說劉季的曾祖,曾經是魏國大夫,到他們祖父那一代,才遷到了豐邑,至今不過幾十年。

  所以劉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許這就是他長大後,總是對西方中原世界心嚮往之的緣故。

  劉季尤其對竊符救趙、禮賢下士的魏國信陵君心馳神往。

  雖然在劉季懂事時,信陵君已經過世,但其身後名卻經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國朝堂,廣佈於天下民間,從魏國傳到了豐邑來,傳到了少年劉季的耳中。

  以政府廟堂輿論,魏無忌是抗君之命、安國之危、從道不從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間江湖平議,信陵君又是打破階層、以賢能結交天下英才、將遊俠風氣推向頂點的豪傑。

  不管哪種身份,都讓少年劉季心馳神往,在他眼裡,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夠跟從信陵君作天下游。

  劉季的性格,從小就與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驁不馴。成年後,也沒有效仿二哥劉仲一樣力田,更不欲聽父母勸告,安下心來治產業,早早娶一個沒姿色的同鄉女子過門,而是在中陽裡游手浪蕩,走上了任俠的道路……

  這種生活雖然愜意,但肯定是會被親人所不喜,為鄉里近鄰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歲時,在厭倦了中陽裡和豐邑這侷促的小世界後,劉季便前往沛縣縣城,在當地富豪,同時也是沛縣遊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劉季以兄事之,稱王陵一聲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縣俠,只是名望侷限於沛,影響沒有外黃張耳那麼大。

  數年後,劉季帶著幾分從王陵身上學到的少文、任氣,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豐邑。有了這次經歷,他不再是以前跟著鄉上的青年吆喝的裡俠。而是聚集起了一幫鄉間少年,如他家隔壁的盧綰等人,三五成群,開始扮演起豐邑第一鄉俠的角色,一張嘴就是滿口的「乃公」「豎子」。

  不過在家人眼裡,他依然一個無所事事的敗家子,三十歲還沒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帶著一群無業的浪蕩少年閒逛!

  這種情況,在他帶著眾小弟去伯嫂家吃閒飯,被伯嫂故意刮鍋趕跑後,達到了頂點。

  在一眾小弟前丟了面子的劉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干一番大事業,讓親人鄉黨對他另眼相看。

  而這所謂的大事業,就是前往他心馳已久的魏國,投靠號稱繼承了「信陵之風」的張耳。從那些傳言來看,張耳或是僅次於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賓客,也許就能遇上一些機遇。

  豐邑到外黃縣間有數百里之遙,出楚國以後,中間隔著魏國的單縣、蒙縣、甾縣等地。對已經三十歲的劉季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國遠遊。只憑身上一把二尺劍,風餐露宿,無所依憑,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張耳面前,拜入門下。

  然而,張耳卻讓他略感所望。

  「張耳禮賢下士不假,卻只是在處處模仿信陵君,卻終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劉季眼中,如果說信陵君是虎,那麼,張耳雖把身上塗滿了花紋,張牙舞爪顯擺威風,卻依舊改變不了他只是一隻外黃之犬的真相。

  劉季的心涼了下來,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尋求什麼機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這裡呆上一年半載,吃飽喝足,就告辭張耳,回故鄉去。到那時,藉著這次遊歷,他一定能在沛縣名聲大噪——張耳不就是靠著信陵舊客的身份,才打響名號的麼?他能做到的,劉季為何不能?

  在當時的劉季看來,做一個如同張耳、王陵的縣俠,與之分庭抗禮,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戰爭爆發,大梁,被秦軍圍了。

  碩大的魏國,忽然間變得無比脆弱,被秦國隨意揉捏。那些路過外黃的魏武卒,也變得不堪一擊,在秦軍進攻下土崩瓦解。

  日漸逼近的秦軍,岌岌可危的外黃,侷促不安的張耳,這一切,都是劉季沒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夠機靈,有一種對危險的天生敏感,外黃之戰前,他主動站出來,高呼要為了張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實際上,在堅守片刻,殺了一個秦卒後,劉季就覺得,自己已經還清張耳的那點恩惠了。

  「守城片刻,殺敵一人,這是要對得起張耳幾個月的款待,我非負義之人。」

  「情勢不妙,立刻溜走,這則是要對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當有大度,做大事,豈能將大好性命葬送於此?」

  所以當那個紮著蒼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躍上城頭,要與劉季交手時,劉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猶豫!

  之後離開外黃,隨張耳東逃,是因為劉季經過數月相處,已經摸透了張耳此人,知道他也沒有為魏王守土至死的決心,肯定早就想好脫身之路了。

  與其和其他遊俠兒一樣像沒頭蒼蠅亂竄,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腦袋,不如就死死盯著張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們不幸被秦人圍了,劉季豁出去,不要名聲,割了張耳的腦袋獻上,一樣能活命!劉季是個變通的人,相比於自己的性命,原則、信義,都可以暫時丟棄。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劉季畢竟是楚國人,對魏國的山川地理不甚瞭解,他就這麼一直「保護」著張耳,來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辭。

  不曾想,在岔路口處,被劉季「豪氣、信義」感動的張耳,竟出言邀請劉季前往齊國,一副要將他當做左膀右臂的架勢。

  換了過去,滿門心思想做豪俠的劉季,肯定會跟著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雖然不錯,有田產家宅,他老父還能娶個妾,卻沒富裕到能當一縣大俠的程度。跟在張耳身邊,利用他的人脈、名聲起家,顯然是一條捷徑。

  然而,在經歷過外黃之戰後,劉季的心境,卻有一些不一樣了……

  過去月餘時間,他見識了秦軍橫掃魏地的勢不可擋,經歷了秦卒對外黃城悍不畏死的進攻。

  昔日覺得了不起的輕俠,在秦軍疾風暴雨的猛攻下,竟是這麼不堪一擊。

  昔日不可一世的縣俠豪貴,當秦吏臨門時,亦只能倉皇而走,淪為逃犯。

  信陵君曾經一心要守護的國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將被從地圖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內,遊俠夥伴嘴上說得漂亮的信義,在大難臨頭之際,也瞬間支離破碎。

  劉季曾經堅信了二十年的遊俠世界,開始出現一絲裂隙,裂隙慢慢擴大,被徹底擊碎之後,出現在他的面前,是殘破的舊時代,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來自西方的黑色裂變,正向東狂飆,欲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四海九州,任何人都無法倖免!

  劉季文化水平有限,對時局的瞭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該如何用書面語言表達出來。只是隱隱覺得,兩三年內,這世道,必將發生極大的變化!在這變化面前,再堅守信陵之俠義,僅僅做一個遊俠,是不是有些過時了?

  所以,在略為猶豫後,劉季拒絕了張耳的邀約,在世局變幻之時,先回家鄉蟄伏等待看看情況,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在邁過許多溝壑小丘,穿過寂寥的墳土荒草後,小徑到了盡頭。

  劉季已經繞開了魏楚之間擠滿難民的亭障,翻山越嶺回到了楚國,他的故鄉豐邑,就在眼前……

  相比於魏地的紛亂,此處遠離戰爭,依然保持著往日平靜,農人在水田裡忙碌,商旅穿著楚式服飾來來往往。

  看著那道熟悉的土垣,大鬍子遊俠兒露出了笑:「遊子悲故鄉,我在梁魏之間,亦會時常思念豐沛啊!」

  入邑前,劉季在小溪邊蹲下清洗面龐,還捧了點水喝下去,彷彿從裡面,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過他在洗乾淨大鬍子後,劉季又有些煩惱起來。

  回家雖好,但是……

  劉季將劍扛在肩上,歪著腦袋,有些無奈地望著天道:「我去時還誇口說要衣錦騎馬而還,如今依然只帶回來了一把劍,且連劍鞘都丟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罵我是無賴兒,不能治產業,不如劉仲了!」

  ……

  就在遊子劉季硬著頭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罵之際,另一邊,黑夫一行人也已經離開了外黃,進入陽武縣境內,來到一個名叫戶牖(yǒu)鄉的地方……

  「黑夫屯長,你便留守於此。」

  指著不遠處的戶牖鄉離邑,五百主張齮(yǐ)對黑夫下了命令,還將一塊蓋了紅色印章的木牘遞給黑夫。

  黑夫一瞧,這竟然是一份由秦國潁川郡發佈的任命書,上面還有前線主將,少上造王賁的簽字和將印……

  卻聽張齮道:「黑夫屯長,從今日起,直到攻滅魏國,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陽武縣的縣尉,而你,則是這戶牖鄉的游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8-4-7 01:02 PM

第134章 戶牖游徼

  「拜見屯長……不對,現在應該叫游徼了,小人仲鳴,聽聞今日將有游徼率部前來駐防,特在此等候。」

  與五百主分開後,在路口等待黑夫他們的是一位秦軍什長,名叫仲鳴,是河內人。

  仲鳴十分殷切,在雙方交換木牘,證明相互身份後,他便主動過來幫黑夫牽馬,用一口夾帶著河內口音的關中話笑道:

  「下吏本來跟著河內軍圍攻濟陽,濟陽拿下後,陽武也歸降了,將軍忙著帥軍前往陶丘參與合圍,便只派了少許人馬過來接收。這戶牖(yǒu)鄉乃是陽武縣的大鄉,人口過萬,吾等卻僅有十人守備,可將下吏愁壞了,好在游徼及時趕到……」

  黑夫已經明白這次任命是什麼情況了,秦軍對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幾個大城市,王賁率領的關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著負隅頑抗的數萬魏軍和城內十多萬魏人,乃至於城外挖溝決渠的十萬秦人戍卒刑徒,確保水攻之策順利進行。

  而三支滅魏的主要野戰部隊:南陽兵、東郡兵、河內兵,各有萬餘人,則分別進攻魏國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陽、陶丘和濟陽。

  如今濟陽已經攻破,而陶丘卻遲遲未下,於是東郡兵就過去助攻,好達到四月份時,三郡部隊合圍睢陽,徹底佔領魏國的戰略。

  至於其他的小縣,如外黃、陽武等,讓雜牌軍接收駐防就行。

  楊熊帶領的這一千人,在主帥眼裡,就是戰鬥力不強的雜牌,所以也不用去參與作戰了,就近駐防即可……

  楊熊自己帶著數百人留守外黃,又讓張齮(yǐ)帶著五百人調防陽武,或許是黑夫的屯在外黃之戰的表現,給兩位軍官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戶牖鄉做代理游徼。

  這可不是個輕鬆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應該感激呢,還是該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兩旁皆是粟、麥幼苗青青的田畝,看來因為陽武縣不戰而降,所以春耕沒有受到影響,這倒是個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馬,自己牽著,用略顯生疏的關中話與仲鳴交談起來,既然被安排了這麼一個職位,他就必須多瞭解關於當地信息。

  秦國各郡縣不同地區,口音差距極大,各說各的,很容易造成雞同鴨講,河內話和南郡話更是天差地別,所以黑夫與仲鳴交流,還得依靠軍隊裡的「普通話」關中方言。這幾個月來,他耳濡目染,也學了點,雖然運用還不太熟練。

  他猜測,先前經過這裡的秦軍,之所以留了河內籍貫的什長給後續部隊,也是考慮到交流問題。

  河內郡是數十年前,秦國奪魏國河內地區建立的郡,口音也屬於梁魏方言,看來接下來,在黑夫聽慣當地方言前,恐怕還得依靠仲鳴做翻譯,才能和戶牖鄉本地人交流。

  沒多久,一座牆垣高約一丈的鄉邑便出現在眼前,仲鳴指著它道:「那邊便是戶牖鄉的鄉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勢,皆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鮮少有丘陵,鄉邑更是坐落在一條大道交叉口,便問道:「此地一馬平川,為何要叫戶牖?」

  所謂戶牖,就是門和窗,通常被用來形容方城、滎陽等險關隘口,此地叫做戶牖,卻看不出有任何天險,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關於此事,我也問過當地父老。」

  仲鳴道:「此地可有些年頭了,數百年前,這裡便是宋國的一個小邑,與鄭國緊鄰,鄭師東進破邑則入宋,亦相當於宋之門戶,故命名為戶牖……」

  「原來如此。」黑夫頷首,數百年兼併下來,春秋時的鄭、宋地盤,如今都變成了魏國,再不久,魏國也要消失,四海之內一切郡縣鄉邑,都要變成秦朝的了……

  雖然戶牖鄉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們駐防的營地,卻位於小邑之外,其實就是一個被木樁圍起來的小裡聚,南北各開了個門,高兩丈的哨塔已經立起來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備。

  仲鳴大聲呼喊,讓人打開營門,又對黑夫笑道:「有些簡陋,但也沒法子,邑內有些擁擠,沒有地方讓數十人駐紮,萬一有事,出都出不來,還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點了點頭,在外黃那幾天,他就沒少感覺到當地魏人對「侵略者」的憤恨和敵意,戶牖剛剛歸降,誰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滿的人在邑中?還是在邑外單獨設一個哨所比較穩妥。

  他也不含糊,在眾人入營後,便立刻讓部下們在營中空地裡集合。

  除了仲鳴帶著的十個河內兵外,其餘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麼口號,而是有條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黃戰死、養傷的數人外,本屯尚餘四十五人,加上仲鳴在內的十名河內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編制照舊,從即日起,一天十二時辰,營地南北兩門,各需一伍人輪流看守。仲鳴,戶牖鄉邑南門可有人駐防?」

  仲鳴應道:「尚無……」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帶善射的十人過去,接管鄉門防務。」

  雖然不敢留在邑內,但邑門的控制權,黑夫得牢牢抓在手裡,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卻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籌莫展了。

  「季嬰,你原先便是郵人,與外界的傳信往來,便交給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馬,你帶四個會騎馬的人勤加練習,找時間分別往陽武、濟陽、外黃、黃池、大梁五處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慮得周到,一旦戶牖鄉出現了他們這幾十人無法控制的大動亂,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幾處求援,雖然戶牖屬於陽武縣,但卻是陽武最東面的鄉,與最西面的陽武縣城隔著近百里路,遠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濟陽、外黃兩處,快馬疾馳的話,只有數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來黑夫又宣佈了一些禁令。

  「駐防戶牖期間,除卻奉命巡視鄉邑、看守邑門的什外,其餘人等,不得擅自出營,更不可單獨閒逛!」

  「諾!」

  黑夫目視眾人,厲聲道:「更不許欺男霸女,胡作非為!若有以上情形,輕者笞責,重者,本吏可依戰誅之法,斬之!」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凜然,如今依然是戰時狀態,而秦軍的戰誅之法,給予了上級誅殺下級的權力:什長得誅十人,屯長得誅什長,千人之將得誅百人之長,萬人之將得誅千人之將,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

  一片唯唯聲下,仲鳴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黑夫不僅在兵卒裡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厲風行,或許這個讓他頭疼苦惱了許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順利渡過?

  黑夫也沒辦法,因為此游徼不同於在安陸縣時,只需要負責鄉間巡邏、制止不法行為、抓捕盜賊、維護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線任命的佔領區軍官,駐守剛剛歸降,本地氏族、百姓態度叵測的敵邑,不僅要對當地進行軍事管制,防備著隨時可能叛亂,以後還要在當地搜糧,送往大梁,以達到王賁將軍「因糧於敵」「以戰養戰」的目的……

  世人這時候可沒有大一統的觀念,在魏人眼裡,他們是侵略者,是外國佔領軍,是重稅厚斂,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這可不是個輕鬆活。黑夫一邊要履行職責,一邊還得當心兵卒與邑中百姓發生衝突,引發群體事件,進而演化成叛亂……

  黑夫很確定,若是他們這五十多人陷入全鄉萬餘人的汪洋大海,絕無生還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軍軍規上寫著呢:鎮守一地的軍吏,如果有棄城失地,拋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為,就是嚴重失職,將被認為是」軍賊「。戰後清算,本人被處死示眾不說,全家都要被連坐,罰去為官府做勞役……

  所以黑夫只能處處謹慎。

  就在他將一切都安排妥當,讓眾人下去各司其職後,負責看守營門的什長利咸卻來報,說是戶牖鄉邑內,有人來拜見黑夫……

  「是一個皂衣豎人,他手持請帖,說是新上任的鄉嗇夫張君,在家中擺下了筵席,邀請游徼前往一聚!」

  「鄉嗇夫?」黑夫聽仲鳴說了,除了他這個游徼外,戶牖鄉還有兩個當地的鄉豪,分別被任命為本地鄉嗇夫和鄉三老,據說是為了表彰他們率先投降秦軍的功勞……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為欠了黑夫兩條命,已變成他死忠的共敖卻勃然大怒。

  「甚麼鄉嗇夫,甚麼張君,不過是本地一魏人鄉豪而已,他沒帶人在邑外跪迎,已經是極度無禮,如今邀請游徼赴宴,竟敢不親來,而是派了個豎人應付?他以為自己是誰?「

  羋姓共氏,好歹曾是鄢縣縣豪,所以一個小小的魏人鄉豪對救命恩人這麼無禮,共敖是看不順眼的。

  他朝黑夫一拱手:「游徼,不如讓我帶兵去將嗇夫那捉來教訓一頓!讓他知道,天已經變了!」

  此言一出,仲鳴卻是變了顏色,連忙起身阻攔道:「游徼,萬萬不可,這陽武縣戶牖鄉張氏,與一般的魏國鄉豪,可不一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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