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產力啊生產力
黑夫眼前這片廣闊的農田,是由一道道細細長條組成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他站在田邊,沿著畝邊緣排水用的小溝畛,輕輕邁出了左腳,接著是右腳,一左一右下來,就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步,一步等於六尺,相當於後世的1.38米。
這樣一來,剛好走完一畝地塊的寬度。
所以每畝寬1步,長240步。因為秦國自從商鞅變法後,就開始實行大畝制度。和燕國、楚國、齊國的100步小畝,以及魏國的200步中畝都不一樣。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變法時的秦國地廣人稀,要讓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種糧外。大概也因為,秦國開始廣泛使用牛耕,哪怕沒牛的人家,也能從官府借牛耕作。而一頭牛悶頭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氣一次,至於人,拉著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於是乎,這一百畝屬於黑夫的地,就顯得格外大。
黑夫震驚完以後,蹲下來用樹枝算了筆賬:後世的一市畝為666.67平米,而秦國的一大畝約為400多平米,比後世小一點。但折算起來,一百大畝就是4萬多平米……
「這麼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國,我已經是個小地主了吧。」
黑夫頓時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農民,自耕農有十來畝地是正常的,窮一點的,甚至只有幾畝。
但是別開心得太早,這些地雖然分給黑夫種,但它們依然是歸屬國家的。漢朝的董仲舒無根無據地腦補說秦國「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然而黑夫回到秦國,卻從未見過任何一樁買賣土地的交易,更別說契約,後世發掘出的秦簡,也根本找不到類似的東西。
在秦國,土地是決不能買賣的!畢竟,只有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軍功授爵,這兩個秦國的立國之基才能維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統天下,宣佈「使黔首自實田」之前是這樣的,農民有土地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
這麼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國情還真挺像的。
而且別以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這時代,正因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這麼多土地,是絕對養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壟上休息時,順便問衷道:「去年我們家秋收時,一畝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會後,他腿傷處有些痠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著眼前這片土地,眼中滿是憧憬和期待,身為農夫,哪有不愛土地的?
「粟的話,2石吧,稻更多點,畝產3石。南郡的土地卑濕,比不了關中,我在服戍役時,聽關中來的兵卒說,在那裡,粟米的畝產可以翻兩到三倍呢!」衷作為家裡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裡都得有個數。
這裡的「石」,指的是體積,而非重量,畢竟這年頭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稱量。農民打到了穀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積的鬥、升裡放,咸陽分發到各郡縣的「商鞅方升」,就是這時代的標準量器,俗話說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時也是如此。
黑夫來這時代這麼久了,手提肩扛了無數次米穀,心裡也大約有個數。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說法,自家地裡,粟大概是畝產50多市斤,稻穀大概是畝產70多市斤。
這是個什麼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農村,也是識五穀的,知道現代的雜交水稻田,一畝地多的能產到2000市斤!小米的話,大面積種植,一畝也能產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說,這時代的糧食畝產量,大概只有21世紀的幾十分之一。
生產力,前世在課本上只是一個乾巴巴的詞,此刻顯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飽肚子,畝產不能提升的情況下,只能擴大種植面積,也難怪此時平均每人佔有的土地那麼大。
所以黑夫特別能理解這時代的農稼艱難,沒有機械化的幫助,每個農民要幹的活,是後世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農忙的時節,必須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地裡忙活,才能將這麼多的土地耕耘下來。
秦國的農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導下,已經脫離了漫天撒種刀耕火種的階段,開始精耕細作。 《倉律》裡甚至手把手地教農民,說撒種子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麥每畝一斗,黍子、豆每畝三分之二斗… …
但即便如此,粟的產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國的「畝產1.5石」高了一點,加上租、賦又重,頂多求個半飢不飽。
畢竟這年頭沒有化肥農藥,帶來的不是生態,而是低產。農具是木、石、骨、銅、鐵各種材料混用,耕作技術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強行提升,有鄭國渠的關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國最大的糧倉,支持著秦王發動一場又一場戰爭。
如今黑夫一個人分到百畝土地,雖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細一想,他便一點耕種的慾望都沒了。
「伯兄……就按你說的,這地,還是找人來種罷。」黑夫一想到這麼多農活,就頭皮發麻。
衷點了點頭,說道:「此事不急,這兩個月我在鄉中問問,可有庸耕者願來耕作。」
雖然實行授田制,但秦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土地,總有一些遊蕩者、犯過罪的人被沒收了田地。因為秦律對待土地的觀念,就是不允許佔著茅坑不拉屎,你種地不積極?好啊,別種了,收歸國有,分給別人種去!
最典型的就是東門豹家,因為他父親醉酒溺死,算違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縣城附近可沒空地給他偷種,東門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謀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為人做庸耕佃農,隨時可能淪為僕役。
大哥又指著田地的邊緣道:「今日喊你來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約點人手,先將田埒(liè)建起來。」
黑夫的地雖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著封,建立了四道土垣,這就是埒,用來標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點田地的時候,正好身後有幾人經過,其中一個頭紮椎髻,戴著木冠,像個高瘦老農的人背著手,遠遠看著他們道:「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麼?」
此人正是夕陽里里正,帶著幾個隸臣下地幹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見過里正。」
里正卻面色不善地說道:「衷,黑夫,汝等在這封土邊上轉悠作甚?律令上寫了,若是破壞了封土,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都算『盜徙封』,要被判處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鏟掉它們,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擴充幾步,那就是『盜田』了,處罰更重!哼,休怪老夫沒有提醒過汝等!」
哪有第一句話就將人當賊的,黑夫心中頓生不快。
這里正與自家的仇怨,源於八年前,里正的兒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來做妾。但葵卻一心想嫁給大哥,最後在他們長姑姑的花言巧語……不對,是好言相勸下,葵家也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那以後,里正一家就開始頻頻刁難衷兄弟幾人:春耕時借牛,只分給最羸弱的老牛,借鐵農具,也盡給破破爛爛的。
這也是黑夫得錢後,第一件事就是讓大哥買全套鐵農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臉色。
黑夫還想到,自己在大過年時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從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卻只是作揖笑道:「多謝里正提醒,吾等絕不會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問問里正。」
衷說道:「我繼承了亡父的公士爵,裡中每年都會分一個庶子(僕役)來幫忙耕作,可去年卻沒有。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個人可照顧不過來百畝土地,里正,今年總該分一個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卻依然板著臉:「公士又怎樣,公士很了不起?老夫還是上造呢!庶子有限,裡中有爵者卻有七八戶,哪分得過來?按照律令,庶子要優先分給有官職者,而後再按戶籍編號一家家分配,遲早會輪到你家的,好好等著罷!」
說著他冷笑了一下,便要離開。
這時候黑夫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大聲問道:「敢問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優先分到我家來了?」
「做官,就憑你?」
里正轉過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輕蔑地說道:「你家在楚時,乃是隸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為我家服役。入了秦後,才僥倖得了公士,如今還想做官吏?再折騰幾代人吧!」
說著便仰著頭,帶著隸臣走了。
這里正一家在楚國統治時,乃是這片地區的一個小氏族,人丁興旺。入秦以後,也被推為里正,他打心裡,是瞧不起衷、黑夫這些世代貧民的。
「芝麻大個小里正,就目中無人,還敢私下用小手段報復我家,呸。」
里正走遠了,黑夫感覺就像吃了只蒼蠅似的,這幾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壞了。不過想想也是,後世的村長、村支書,不也有許多如此麼?貪贓枉法,相互勾連,儼然地方一霸。
「畢竟是官啊,黑夫,家裡就指望你為官吏了,或能讓他收斂收斂。」衷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家裡生活愈發艱難,跟里正打擊報復也不無關係,他們卻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與官鬥,哪個時代都一樣。
黑夫卻看著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著罷,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家連里正都做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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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門縫裡看人
「仲兄你自己來學律令,將我拉來作甚?」
驚捧著一個竹籃,裡面放著四根肉乾,一臉的不情願。
他本來得了把新劍,正想在伴當們面前炫耀一番,結果仲兄來匾裡找老吏閻諍學律令,卻死活要他跟著。
「讓你來你就來,哪那麼多廢話?」
黑夫瞪了驚一眼,他帶著驚,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後向路邊的農人拱手詢問:「敢問,閻丈人家在何處?」
這「黑夫」學讀寫,是跟夕陽裡呂嬰老先生,他大哥才是來匾裡找閻諍學過,所以黑夫並不知曉其住處。
好在這位閻諍在匾裡名氣很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才問第一個人,就為他們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過了竹林,那家有高牆瓦簷,門上染著紅漆的就是閻丈家了。」
匾是竹篾編制的器具,圓形的下底,邊框很淺,可以用來養蠶、盛糧食等。匾裡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這附近竹子眾多,家家戶戶都能編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卻見每家門前都曬著匾筐,而後途徑幾畝竹林,雖是深冬,竹葉黃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幹相接,疏密有致。
驚可惜地說道:「若是在立秋前後,一定能挖到冬筍,再下河摸條魚,煮在一起……哎喲,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腦袋:「別整天盡想著吃食,你今日若乖乖聽我的,不要亂說話,我便給你五十錢,讓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此話當真?」驚就像被許諾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一家大宅前,高達一丈的牆垣,染著白灰,上面覆蓋著嶄新的瓦當,大門染著炫目的紅漆,可容三人並肩走入。
就這外觀,休說黑夫家不能比,就連他們裡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遜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乾外,還包了一百錢,即便如此,這點束修依然顯得寒酸,閻諍恐怕會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開始叩門。
過了好一會,門終於緩緩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皂衣的僕役豎人透過狹窄的門縫看出來,見是兩個庶民,便沒好氣地問道。
「汝等何人?來找誰?所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陽裡公士黑夫,想找閻君求問律令之事,還望代為稟報。」
「又是來問律令的啊……」
那豎人上下打量著黑夫兄弟,類似的泥腿子他見多了,大多是家人觸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來找閻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兩個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著上個月新買的衣服,身後的驚也還算穿的乾淨,可在這豎人眼中,他們身上好似有什麼污點似的。
「且等著罷,我去問問主人。」
紅色漆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驚有些不忿地說道:「這豎人,一臉晦氣,就跟吾等欠他錢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沒出門了,匾裡明明和夕陽裡挨著,他卻連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點名聲,也就能在市井人家裡傳一傳,卻無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點事蹟,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閻諍這種爵位為不更級別的老吏,又曾經在鄉、縣當過官,是見過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況今日他是有求於人,對方又是長者,放低姿態,也是應該的。
驚卻抱怨連連,說夕陽裡的呂嬰丈人要是沒去縣城就好了,他倒是與自家認識,哪還用這麼低聲下氣。
又等了好一會,驚腳都站麻了,不耐煩地走來走去,那門才終於又一次打開。還是那豎人,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道:「隨我進來罷。」
黑夫朝驚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二人隨僕役入了宅門。
進入閻宅後,黑夫立刻發現,這戶人家,其實並沒有外面看上去那麼富麗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門西面是馬廄、雞塒;東面沿著牆開墾出一片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著蔥韭;正面則是一個堂宇,大概是用來會客的。
不過豎人卻沒有將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帶他們繞了過去,沿著走廊,來到了一間更小的屋宇。這大概是書房,因為透過窗扉,可以看見裡面三面牆壁都有書架,上面全是一捲一捲的簡牘。
閻諍雖然不任職了,但在任上時,卻將律令抄錄甚多,雖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雲夢鄉之最,這也是黑夫找上門來的原因。
黑夫兄弟剛想進去,卻被豎人拉了回來,他瞪大眼睛,指著屋子的門檻搖頭,讓兄弟倆站在了外面……
很顯然,他們沒有被當做客人,沒資格登堂入室,豎人甚至害怕,害怕這二人呼出的氣息讓主人不快,害怕兩人泥濘的鞋履弄髒了乾淨的地板……
驚已經氣得發抖了,黑夫卻讓他稍安勿躁。
門簾被拉開,黑夫要找的閻諍就坐在這間書房裡面,他年紀頗大,六七十歲,頷下鬍鬚發白,穿著一件厚冬衣,還披著羊皮裘,顯得身材有些臃腫。
他背後擺著一個青銅燈架,面前是一個矮腳的漆案,漆案上攤開竹簡,閻諍眯著眼睛,持筆的手微微發抖,寫字很慢……
豎人入內,長拜及地,說道:
「主,那名夕陽裡的公士帶到了。」
閻諍眼睛也不抬,問道:「公士,你說你認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見過閻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時在鄉中隨閻君學過讀寫。」
「你那家兄如何稱呼?」閻諍仍未抬頭。
「衷。」
「衷?」閻諍總算停下了筆,低頭想了半天,復又道:「老了,不記得了。」
氣氛有點尷尬,不過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閻諍還只是一個鄉三老,尚未去縣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給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學都是大課堂,忘了個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將束修遞給豎人,直接道明了來意。
「我今日來此,是久聞閻丈熟悉律令,每年新發佈到郡縣的律令也有抄錄,故想來借《盜律》《捕律》等篇觀摩摘抄,並想請閻丈指點疑難……」
閻諍終於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著黑夫,問道:「後生,你為何要學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閻諍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為捕盜立功,從士伍被拜為公士,又運氣好,被縣右尉看中,徵召我做亭長,下個月便要參加考核。奈何我對律令知之甚少,故才來求助於閻丈,還望閻丈看在鄉里鄉親,指點一番……」
「亭長?」
閻諍眯了許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亭長說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說小卻也不小,掌管著十里地方,直屬於縣上,還有武備。
所以閻諍作為退下來以後,無權無勢,只有點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將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裡,卻不敢對一位未來的亭長太過怠慢。
反過來,若他能指點出一位亭長來,對他的聲名也有裨益。
閻諍又一次仔細打量黑夫,發現此子居然如此年輕:「你今年幾歲?」
「過幾日便滿18了。」
「18歲就能被徵召為亭長,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歲時,還只是個在學室學律的吏子呢。」
閻諍這下是真的吃驚了,一個士伍,毫無背景,竟然18歲就為亭長,假以時日,十年、二十年後,又會有怎樣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突然對黑夫讚不絕口,而後狠狠地瞪著一臉諂媚、湊過來向他報告束修數量的豎人,斥道:
「無禮的奴婢,誰教你的待客之道?還不快快將這兩位同鄉後生迎進來,看座,上熱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後,閻諍不再將他當做普通公士看待,變得熱絡起來,讓豎人將兄弟倆迎進書房,給他們一人一個蒲墊。然後便在奴婢的攙扶下,起身在三面牆壁上的書架,眯著眼找了起來。
沒多會,他就將六卷用布套著的竹卷擺到了矮腳案几上,捋著鬍鬚道:
「秦律雖然繁多,但身為亭長,其職責主要是維護道路安全,緝捕盜賊,故而必熟悉《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六篇,便是這六卷了。」
黑夫按著他的話,一一拿起來一看,的確是這六篇律令。
閻諍的語速變得慢了起來:「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
一通解釋下來,黑夫大概也明白了,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礎,囊括了作為一切常見的犯罪及其懲罰方式,也是亭長必須背熟的東西。
「閻丈真是對律令爛熟於心啊……」
黑夫恭維了閻諍一句,又問道:「不知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閻諍摸著鬍鬚笑道:「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時新抄的。」
原來,在秦國,律法可不是百年不變的,商鞅當年就明確說了: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幾年都會進行損益填補。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法律經常更易,卻沒有現代化的傳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傳抄律條。偏偏這些律條用語極為簡潔,有時候只要抄錯一個字,意思就會大不一樣。再者,若是律令已變,下面的人卻不知道,還在沿用舊律,產生了衝突,豈不糟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從商鞅變法伊始,就專門設置了「法官」,來保管和核對法律,以及提供法律諮詢。咸陽設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縣也各設一名,喜曾經就做過一段時間的縣法官。當然,眼前這位閻諍的資格更老。
每年咸陽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時大門緊鎖,嚴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來,若是有人擅自進入或者刪改一個字,就會被以死罪論處。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開啟一次,屆時御史府會傳喚各地法官,讓他們來核對法律條文,並帶著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級政府傳達中央精神……
閻諍雖然老邁退休,卻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為他也曾做過學室的老師,他的學生會將最新的情況告知他。
這些秦吏,搞了一輩子的法,到頭來,法就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來了,鄉里也會經常有人來向其諮詢,這也是閻諍在當地聲望很高的原因。
說到這,閻諍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他也懶得起身了,指點著黑夫去到書架邊,將擺在最高處的兩卷竹簡也取了下來。
黑夫拿在手裡一看,上面寫著「傳食」和「行書」,這跟亭長有什麼關係?
閻諍解釋道:「身為亭長,可不單單要緝捕盜賊,亭中常設有客舍、驛郵,故不可不學《傳食律》與《行書律》。」
所謂《傳食律》,就是針對客舍,應依據過往官員身份爵位供給飯食的法律規定,黑夫曾經在客舍借宿過,所以明白。
至於《行書律》,主要是秦國關於傳送文書的規定。
要知道,秦的郵政體系已經相當強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須準時送達外,遠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勞煩刀筆吏幫忙寫信,竟然能準確地寄到家裡!家裡也能將衣服、錢物交給秦國郵遞員,沿著相同的路線送到前線,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細思恐極。
而黑夫要去的湖陽亭,剛好就是一個即有客舍,又有郵驛的大亭,說不準主吏掾也會考校他這些。
「還是閻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連忙朝閻諍作揖,接著,什麼誨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風化雨,就從他口中說出,聽得閻諍十分高興。頓時覺得,這個年輕人能18歲就被徵召做亭長,不是沒有原因的,恭維話都騷到了他癢處。
他樂呵呵地擺手道:「你說你識字,還會寫,如此甚好,且將這八卷律令,在我這抄錄下來罷,然後拿回去背誦熟練,若有什麼不解之處,儘管來匾裡問我。」
「我若能通過考核,成為亭長,絕不會忘記閻丈,我定會告知縣中諸人,匾裡閻君,便是吾之恩師……」說著,黑夫便朝閻諍行了一個大禮,而閻諍也笑呵呵地應了下來。
秦國的師生關係,遠沒有後世那麼重要,但他們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裡都得到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
黑夫奉上束修拜完師後,閻諍便有些倦了,打著哈欠說要小憩一會,讓豎人帶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間客房。
那豎人在見到主人和黑夫談笑風生後,竟然認下了這個學生,頓時對他們態度大變,不僅全程堆著笑臉,還主動為黑夫找來筆、墨、削,還問黑夫,需不需要竹簡?
「這怎麼使得……「黑夫推辭道:」竹簡我自己準備好了,豈敢污了閻丈家的好簡牘。
那豎人這才退下,虛掩著門。
這時候,全程默然的驚這才捂著肚子笑出聲來:「仲兄,你看那豎人的嘴臉,真是個小人!」
「你記住了麼?」黑夫從帶著的竹筐裡拿出來姊丈幫他削的木牘,在案几上攤開。
「記住什麼?」驚一臉茫然。
「記住此人的前倨後恭,記住閻丈對我的態度變化,然後想想,這是為什麼?」黑夫將這個問題拋出驚後,拿起了一旁的毛筆。
有人說毛筆是蒙恬發明的,但事實證明,這只是個謠傳。早在春秋時候,孔子就已經「筆則筆,削則削」了,到了這時代,毛筆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於墨,這時代還沒有那種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當硬度的天然礦物,需要用研石在蚌殼、瓦片或石塊做的硯板上搗碎,再加點水,方能書寫。
黑夫讓驚過來幫自己研墨,而後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牘上,開始從《盜律》開始,一筆一劃地抄錄起來……每一卷其實只有二三十枚竹簡,簡明扼要,字數並不多,但寫字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有時候碰上不會寫的字,就更慢了,萬一抄錯了,還得用刀削將其刮去,按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陽落山,頂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長摘抄律令的時候,驚就一邊研墨,一邊歪著頭,思索兄長剛才的問題,還不等他想多會,外面卻傳來了小聲的說話聲。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來,虛掩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結著髮鬟的少女,將頭探了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二人,卻見她雖然容貌說不上多漂亮,卻皮膚白皙,頭髮乾淨,牙齒也整齊,穿著一身兩色襦裙,與驚平日裡所見荊釵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頭專心抄著枯燥簡牘,壓根沒有在意。
驚卻抬起頭,瞧著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離開閻宅時,驚依然魂不守舍,頻頻回首。
「還在想那閻氏玉姝麼?」黑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調侃弟弟道。
「哪有!」
驚頓時漲紅了臉,好似猴屁股,隨即卻又痴迷地說道:「仲兄,你說說,同樣是女子,為何吾等的鄰家之女個個皮膚黝黑粗糙,頭髮髒亂,指甲縫裡滿是泥灰,而那閻氏玉姝卻如此,如此……」
他一時間找不出詞來形容。
「手如蓮藕,膚如凝脂,齒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攝你魂魄?」
「對,對,對!仲兄說的真好!」
驚看著黑夫,滿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頭感慨道:「娶妻,就當娶閻氏女啊。」
「吾弟,你還沒我大呢,就滿腦子想著娶妻了。」
黑夫笑著搖了搖頭,方才他摘抄律令時,閻諍的孫女好奇他們的身份,湊在門外偷看,卻被驚發現了。從那會起,驚就開始魂遊天外。
很顯然,這個快滿16歲的小夥子,就像他臉上四處綻放的青春痘一樣,心裡迸發了名為愛戀的情緒,被那14歲的小姑娘給迷住了。
雖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後世,也就是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與見多識廣、硬盤裡裝著無數美女的他不同。驚這十多年裡,很少離開夕陽裡範圍內,所見皆是農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養不錯、洗得白淨、牙齒整齊、穿著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還不得驚為天人啊。
「同樣是女子,卻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就像……」
驚又詞窮了,他指了指地上骯髒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潔白的雲朵:「就像這泥塊和雲彩相比一樣!」
「我告訴你為什麼。」
黑夫拍了拍驚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夢。
「只因她從小不用頂著烈日炎炎去田地裡給父兄送飯;只因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必親自舂穀吹灶;只因她可以頓頓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樣,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與吾等這些世代貧農自然不同。」
聽這番話時,驚最初還不住點頭,可慢慢地卻愣住了,直至一言不發。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與那閻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當娶閻氏女?呵呵,心裡剛燃起的一點憧憬,就這麼被澆滅了。
「仲兄你真是無趣。」
驚嘟囔著,接過黑夫手裡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說話,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匾裡,沿著山坡往夕陽裡方向走。一邊走,驚還一邊回首眺望匾裡,夕陽西下,閻氏宅邸頂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著近,實則遠,好似那個他永遠觸不到的姑娘。
這個在兄長庇護下,彷彿永遠長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憂愁。
「驚。」
黑夫見附近沒有其他人了,喚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讓你記住的事了?」
驚茫然回頭:「何事?」
「那豎人對吾等的前倨後恭,閻丈對我的先冷後熱,這是為何?」
「為何……」驚沉吟片刻,脫口而出道:「是因為他們知道,兄長要做亭長了!」
「沒錯!」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驚,讓他在路邊坐下。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和蘇秦有關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後恭》!」
……
「經歷過這些事情後,蘇秦便感慨說,同樣是我這個人,富貴了,親戚就敬畏我,貧賤時,就輕視我。何況一般人呢……」
一刻後,說完了蘇秦的故事,黑夫對驚道:「這下你明白了罷,一個人富貴與貧賤,在別人眼裡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與蘇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當亭長,別說認我為弟子,吾等估計得在閻丈的書房外,一直站著!」
驚重重地點了點頭,但又有些頹然地說道:「仲兄你有本領,立功拜爵,又有機會做亭長,自然會像蘇秦一樣,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繼續做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沒有過人本領,永遠都會被人瞧不起。」
越說,他就越是自卑。
「誰說的?」
黑夫卻鼓勵他道:「吾弟雖然看似頑皮,但我知道你機靈、聰明!如今,便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做吏,和我一樣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驚的眼睛頓時亮了:「什麼機會?」
黑夫道:「我若能通過考核,做湖陽亭亭長,第一年只是試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編制的吏員了。我在縣城的時候,問過一位認識的令吏,他說我到時候,可以推薦自家一名子弟,到學室讀書學律!進了學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來,秦國雖然禁絕詩書,卻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縣普遍設有官學——學室。學室中的學生稱為「弟子」,弟子的來源有一定限制,規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謂「史」,即是政府各級機關的文書、書記、檔案員等低級公務員,亭長雖是武吏,卻也在其中。
弟子在學室中,要學習書寫、駕車、擊劍、射箭等,其實就是儒家「君子六藝」的變種。但因為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入仕當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學習內容,還是明習法令。弟子要捧著黑夫抄寫的那些律條,背呀背,直到滾瓜爛熟,變成它們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學室出身的弟子順利畢業後,一般都由國家分配就業,被任命為低級公務員,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樣撞大運,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戰場上砍頭顱換功爵為吏。
「那閻老丈人名高望眾,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曉,他當年也只是一個學室裡的小弟子,一步步積累勞績,才有了今天。」
說完入學室,做弟子的好處後,黑夫認真地問道:」驚,你可願意入學室做弟子,在裡面熬上兩三年,求一個比現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願意!」驚已經被激動得熱淚盈眶了,不過卻也有猶豫。
他低頭小聲道:「可我連字都不太認得,如何做弟子?」
「這不是還有一年麼。」
黑夫鼓勵他道:」我今日讓你隨我來匾裡,便是要將你拜託給閻丈,我聽說,閻丈的次子在鄉中開設了一個教人識字知法的孰,交納一些錢帛束修便可入學,你不妨去聽聽……」
秦國不僅有官辦的學室,還有一些教鄉中富裕有爵子弟識字的臨時課堂。生活在秦國,若是一家人裡沒個識字識數的,說不定哪天就稀里糊塗地犯法被株連了。
「可是……」驚臉色糾結,人面對不熟悉的事物,邁出第一步總是最難的,以他那馬猴的性格,能安靜坐下來學習?黑夫自己都有點不確信。
於是黑夫拉長了腔調:「我可聽說了,閻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見那位淑女的父親!你若是能好好學識字,入學室做弟子,日後出仕為小吏,到時候也算門楣相當,說不定,閻丈便會把孫女嫁給你!」
「此言當真?」
天真的驚頓時大喜,剛熄滅的愛情火苗又燃了起來,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聽憑仲兄做主!」
接下來回家的路上,那個無憂無慮的驚又回來了,他一路腳步飄忽,想著自己突然之間變光明的前程,想著那個讓他一見鍾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
殊不知,在他身後的黑夫,卻暗暗搖頭。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麼會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驚入學室,什麼改變他前程、讓他和閻氏門當戶對,好迎娶美麗的姑娘……統統是空話!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聽到的一件事:
入學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戶籍,從普通的籍貫,改為「弟子籍」。
而秦律又規定,弟子籍名冊內的人,學習期間,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連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這是嚴密苛刻的秦律裡,為數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學室做弟子,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後,能讓弟弟驚逃過三年後那場戰爭的唯一法子。
若歷史不做改變,在王剪以六十萬大軍伐楚的戰爭裡,他們兄弟二人會盡數戰死,屍骨無存,魂不返鄉,只留下一封書信讓家人念想。
現在,黑夫已有信心讓自己活過那場大戰,但卻不敢保證,在紛亂複雜的戰場上,能否保弟弟無恙。
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在衷面前,黑夫是弟弟,長兄如父,衷回事無鉅細地為他考慮許多事情。
而在驚面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該輪到他為弟弟思緒未來了。
當然,這一切的真實目的,不必訴諸於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該這樣麼?
「我不僅要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
看著前面哼著歌謠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還要驚也活著,讓咱們全家人,在這沉浮變幻的世道里,一個都不少的活著,還要越活越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49章 善假於物
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時,驚突然起身說,他想學識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詫異地看著驚。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為家裡有爵位,還有些積蓄,各自跟著匾里閻諍、夕陽裡呂嬰學認了點字。等到驚十來歲的時候,因為種種變故,家裡又窮了下來,他的教育就耽誤了。驚也性格跳脫,整日與裡中年輕人吹牛閒逛,沒個正形,讓母親十分苦惱。如今他卻突然轉性,家人都有些驚喜。
母親看向黑夫,問是不是他勸驚的,黑夫則笑著說道:「阿母,是驚長大,懂事了。」
接下來,黑夫又將他正式為吏後,想讓驚去學室當弟子的打算說了出來,當然,只隱去了這麼做,是為了讓驚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曉此事後,家人們更是歡喜,學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強多了。母親欣慰地看著三個兒子,又開始抹眼淚了。
「汝等父親生前最疼驚,若他能見驚有一個好前程,那該多好。」
兄弟三人連哄帶勸,才讓母親不再追思故人。
而後便決定,這個冬天,驚就先在家中學點基礎的識字。等春耕農忙結束,再去鄉邑,請閻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還有兩千多錢的積蓄,足夠交付束修錢了。
「待到來年這會,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驚滿口答應下來,乘著沒有農活,第二天就跟著黑夫,開始了艱難的識字之旅。
識字的教材,當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漢題材古裝劇裡出現的三字經,那東西宋朝才有。中原貴族用來識字的《史籀篇》,他們這窮鄉僻壤也沒有,所以黑夫只能把從閻氏家裡抄回來的那八篇律令當做教材,挑簡單的字教給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將這幾個字認熟……」
給驚安排了每日的作業,讓他一個人去撓頭搔耳後,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裡比較清靜的水井邊,坐在井沿上,在天光雲影之下,開始輕聲誦讀那八篇律令。
「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
讀到這,黑夫放下了竹簡,唏噓道:「原來在秦國,盜一錢也算盜,而盜錢多少,還牽扯到量刑輕重。盜百一十錢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隸了,這麼嚴,誰還敢小偷小摸啊……「
「盜五人以上相與攻盜,為群盜……」
過了一會,當背到這一段時,黑夫不由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遺憾地說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盜,我的賞錢可要多好幾倍了。」
一時間,黑夫彷彿又回到了前世畢業後,考縣裡派出所編制的情形,只是那時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員,如今卻是派出所長……
這八篇律令,相當於是考試前閻諍幫他劃好的重點,沒什麼捷徑,只能可勁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差不多把《盜律》讀得爛熟時,院子裡傳來了衷的呼喊聲。
「仲弟,你姊丈來了,說你要造的踏碓,已經做好了!」
……
一刻後,在幾個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後院裡,便安裝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邊上。
卻見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樣相差無幾,是木、石組合而成的器具,兩個方形板作為碓架,中間設一橫樑,架起一根長長的碓桿,碓桿頭部裝一隻石錘,碓錘正對一個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個蹺蹺板似的。
「仲兄,你讓姊丈做的,就是這麼一個物什啊……」
驚好奇地過來看了看,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以為是何新奇的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嘛。」
「待會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黑夫檢查了一遍,腳踩上去試了試後,便端起陶斗,將裡面的稻穀一股腦倒進踏碓下的石臼裡,又接過姊丈櫞遞過來的另一斗米,倒進了原來舂米用的杵臼裡。
隨後,他便拿起了木杵,對驚說道:「驚,你過來,吾等比比,相同時間裡,誰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別開玩笑了。」
驚卻連連搖頭,舉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卻瘦成這樣,舂米肯定沒你多。」
黑夫卻不饒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們比比!伯兄,你幫吾等算著數量。」
驚這才不情願地過來,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試了幾次,二人便一人一邊,開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們家的後院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聲,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陽和月也跑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仲父和叔父在這較量。
卻見黑夫手持木杵,高高舉起,又重重落在石臼裡,不時有稻穀濺了出來,最初他舂得很快,可這樣重複了一刻鐘後,就開始流汗了……
而驚看上去就輕鬆多了,他只需要用腳踩著踏碓尾部的木槓,就能驅動碓頭升起,隨即抬腿減力,讓失衡而落下的碓頭砸在石臼中,反覆起落。
衷則在旁邊為兩個弟弟揄穀子,每當臼內的稻穀慢慢脫殼、變白,已經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將其勺出,再放入一批乾燥的稻穀。
最初時,二人舂得的穀物是差不多的,可漸漸地,黑夫那邊,緊密有致的舂米聲音慢了下來,節奏越來越緩,他有些累了。
而驚這邊,雖然最初時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卻勝在持久,若是累了,他還可以換一隻腳繼續舂,所以節奏一直沒有太大變化。
於是待半個多時辰過去,黑夫已經雙手酥軟,再也舂不動時,驚卻還能換腳繼續……
「如何?」黑夫放下手裡沉重的木杵,只覺得雙手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額頭也滿是汗水,而驚除了腳有點麻,腰有點酸外,居然臉不紅氣不喘。
衷點了點二人在這半個時辰裡舂出的米,說道:「黑夫舂了4斗穀子,驚舂了5斗穀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驚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結果。
黑夫卻大笑起來:「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勞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動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確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體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兩個差不多身高氣力的女子來舂,就更明顯了。」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會利用工具,而且還能不斷地改良工具,生產力,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提高的,只是黑夫讓農夫們摸索百年才能達到的事,一天之內就做到而已。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就是這個道理。有了踏碓,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將十多個人的口糧舂出來,效率不遜色於八尺大漢。
黑夫將木杵扔到一旁,拍著驚道:「現在信了吧,還說此物無用麼?」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驚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這時候,母親和大嫂也過來了,看著踏碓嘖嘖稱奇。
大嫂葵試了試踏碓,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說以後若能用這東西來舂米,每天舂家裡人一天口糧,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關鍵是,還不容易累,若是農忙的時節,甚至能讓六歲的陽坐在踏碓的木桿上,都能舂出糙米來……
母親則感嘆說:「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老婦這雙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裡人一時間對踏碓愛不釋手,人人都想上去試試,同時對黑夫想到的主意讚不絕口。
黑夫卻將功勞推給了櫞:「還是姊丈手藝了得,將我想要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做出來了!了不起!」
櫞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機邀請他道:「我正旦時服役去了,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團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麼說也要一同吃個飯,明日姊丈、阿姊都過來罷。」
櫞應下此事後,黑夫又拍著踏碓,得意地想道:「萬事俱備,東風亦至,有了這舂搗利器,那東西,我便能做出來了。」
一想到自己馬上能吃到的好東西,他的自己也高興壞了,便將旁邊看熱鬧的侄兒、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來,對兩個小屁孩臉上各親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著仲父,大飽口福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對六歲半的陽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這個冬至,讓他終生難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制的「踏碓」,一口氣舂了一石稻穀,其中三分之二是秈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還不夠,一直舂到傍晚,幾度篩簸,才將米糠麩皮盡數除去,得到了白淨的精米。
仲父將舂出來的秈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斗,放在陶盆裡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著,然後就將陽,還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個抱了起來,一人親了一口,誇口說明日要給他們做好吃的……
就為了仲父這句話,正是嘴饞年紀的陽很晚都沒睡著覺,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說的美味究竟是什麼。
「是飴糖吧!我聽見仲父打發叔父去鄉市買飴糖了!」
他的妹妹,只有五歲的小月睜大了眼睛,陽彷彿能看到她齊額頭髮下,眼中滿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飴糖,他們一年也就能吃到兩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關係。」陽則如此認為。
在他眼裡,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經是美味了。陽正是容易餓的年紀,**米時可以大口大口嚥下,不必擔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裡父親要拖著一條傷腿下地,母親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務又要織布又要照顧大母,哪有時間細舂。
在滿滿的期待中,兩個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陽再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對他們家而言,冬至日不單單是一個節氣,還是個特殊的日子。
和藹的大母(祖母)總喜歡抱著陽和月,絮絮叨叨地談論往事。
她說,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時候出生的。湊巧的是,叔父驚,也是兩年後的冬至日莫時出生的,他的出生純屬意外,是大母去給大父送飯時,被一隻跑過身邊的兔子所驚,突然來到這個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這件事來開玩笑,說叔父驚是為了和仲父趕上同一天出生,才急衝沖降生的。
每每聽到這,陽和月都會好奇地問,小孩如何出生,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還是從井裡撈到的?亦或是那隻兔子變的?
對此,大人們都面面相覷,避而不談。
但對黑夫和驚同一天出生這件事,那位住在鄉中,雖然不識字卻懂《日書》,常給人定日子時辰的姑大母是這樣認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脈相連,黑夫和驚,不單是親兄弟,還注定會同生共死……聽上去神神叨叨的。
總之,冬至日對他們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別了,這一切,全是因為仲父!
陽揉著眼睛走出房門時,發現母親和姑姑正庖廚裡忙活,燒火架釜,釜上還有蒸飯用的木甑。待陶釜裡的水燒開後,便將已經泡得脹鼓發白的米舀進熱氣騰騰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時,庖廚裡便蒸汽滾滾,濃濃的米香不斷地從廚房溢出,聞得陽直流口水。
這時候,仲父也彎著腰進了廚房,他們家都是世代窮人,可不知道什麼「君子遠庖廚」的古怪規矩,仲父不顧煙火嗆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時注意著火候。
在他喊可以時,叔父等人就齊齊進來,將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飯,乘著熱乎,一股腦倒在洗得乾乾淨淨的石臼裡。
接下來,便是最讓陽覺得好玩的時候了,卻見姑父櫞脫了冬衣,光著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則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邊,先將石碓裡的米飯捱爛,然後姑父揚起木槌用力舂搗,仲父也看準他的節奏,抬腳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錘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裡,不斷舂砸滾燙的米飯,發出了」嘭咚、嘭咚」的聲音,使之變成了一個粘稠的飯糰……
哦,不該叫飯糰,仲父對陽說,這東西,叫「年糕」。
「過年沒吃上,只好冬至吃了。」仲父笑著如此說道,但陽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叫「冬糕」?。
這個過程裡,仲父還允許陽和剛醒來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歲的女兒「辰」,從石臼裡抓一把糯米飯在手,跑到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兄妹三人手上、嘴邊都沾滿了黏黏的飯粒,最後指著對方的模樣,咯咯地笑了起來,開始在院子裡你追我趕地打鬧,而後,前院的大黃犬也加入了進來。
叔父驚也看著他們笑,換了平時,這個長不大的孩子王已經跑過來和她們一起玩鬧了,但此刻,他卻被仲父分配了任務。蹲在旁邊,每次木槌落下的間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濕手掌,伸進石臼裡,將未捶的飯糰翻過來,覆蓋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這麼循環往復,最後,一直將其捶成實礅礅的一大團,才算舂好。
到這時,陽看見,姑父已經氣喘如牛,說這活真是累人,手臂痠痛,虎口發麻。而反觀操作踏碓的仲父,卻臉不紅氣不喘,跟沒事人一樣。
卻見仲父繼續指揮眾人,將舂好後放在長案板上的大塊米糕再揉幾遍,然後,捏成幾個長條,抹平上面的皺褶,再均勻地塗上少許熱膏。最後親自用刀,將長條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數小塊,而後用砧板一壓,一個個酷似碟狀的圓形年糕就呈現在面前。
仲父甚至曉有興致地用雹突(蘿蔔)刻成印章,抱著陽和月,讓他們用自己的小手,捏著印章,使勁往年糕餅子上一蓋,一個圓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現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給她也做了一個,蓋在年糕上,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圓的就是陽,彎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陽和月坐在仲父寬闊的臂彎裡,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騎在仲父脖子上歡快地叫出聲來。
小孩子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每天吃的米飯,還可以變得這麼有趣!
「不僅好玩,還好吃呢。」黑夫身上掛著三個孩子,大笑起來。
在之後兩千多年裡,中華大地的食譜會漸漸發生變化,粟將慢慢從主角的位置退下來。最終,北方會變成麥子的天下,而南方,則一直是水稻的王國。
中國人喜歡統一,國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卻得分個南北,鬥鬥黨爭。
在北方人看來,南方人「飯稻羹魚」,那是多麼辛苦的日子啊,甚至會為他們感到同情。
可若讓南方人自己來說,米飯就著鮮美的魚湯,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饅頭干饃那才叫沒勁呢!
對於南方人而言,饅頭麵條之類,可當早點、宵夜,但正頓主食,還得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才能管一天的飽。在他們眼裡,稻米就像老妻,攜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厭;面是小妾,外廂伺候著,偶爾嘗嘗鮮就行。北方人則覺得,這關係怕是弄反了吧……
說白了,飲食的差異,不過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管地裡種著什麼,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這才是吃貨國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過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過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餃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正巧,這南郡安陸,也是目前秦國的極南郡縣,再過千把年,這裡就是「湖廣熟天下足」,也算魚米之鄉。莊稼更是粟米和稻穀各半,甚至還有些糯稻,唯獨麥子種的少。
於是黑夫便回憶著前世小時候在老家過年的場景,將那熱鬧的舂年糕景象,複製到了這兩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沒有時間做出磨來,沒辦法將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兒八經的年糕,眼前這些東西,沒那麼精細,稱之為「餈粑」似乎更妥當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種,全家人齊心協力舂著年糕,老老少少,笑語喧嘩的年節場面,卻是實打實的。
小孩子們尤其喜歡這種場面,他們三人在院子裡你追我趕,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溫情在其間,心齊了,方能打出粘團不散的年糕!
「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萬千。
……
到這時候,體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來,讓大嫂和阿姊再回廚房蒸一道,熱騰騰的年糕出釜後,軟軟的,扯一塊,可以隨手包成年糕糰子吃。
驚性子急,扯了一團就往嘴裡塞,結果燙得哇哇大叫。黑夫則慢慢吹涼點,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閉上了眼,那筋道軟糯的感覺,讓他無比熟悉和眷戀。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點他讓驚去鄉市買來的麥芽飴糖,入口別提多甜了,三個小孩子尤其喜歡,吃得合不攏嘴。
小月還懂事地捧著一塊蘸了飴糖的年糕,遞到了黑夫母親跟前,奶聲奶氣地說「大母吃」,母親則欣慰地接了過來,只是這年糕有點粘牙,對齒發動搖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親只是隨便吃了點,又繼續端起了粥,看著這閤家團圓的場景,這就是身為母親,最佳的美味了……
當然,年糕也可以蘸醬、蘸鹽,但黑夫不提倡那種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統,鹹的,統統是異端!」
黑夫開始拉著侄兒侄女,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一邊的驚卻當著他的面,將用膏油就著鹽烹過的一塊年糕一口吃下,還吧唧著嘴說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兒圓了,對年糕的味道讚不絕口,說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過去他們是苦中作樂,今日,卻是甜中享樂。
全家人是圍坐在一起解決這頓飯的,雖然這時代貴族都實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個案几,鐘鳴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窮人,吃飯甚至都沒桌子,面前擺個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開吃,哪來那麼多破講究?
黑夫倒是喜歡這種氛圍,這也是作為後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維吧,就覺得團團坐挺好的啊,熱鬧,親密,吃完以後,還能對坐著閒聊侃山。貴胄之家的那種疏離感,兄弟鬩牆,這裡不存在。
詩云: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雖然這裡既無鐘鼎,亦無酒饗,但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卻比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動聽……
夜色漸深了,黑夫今日高興,還在為兄弟幾個科普年糕的N種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著冬天曬乾,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時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飽。」
黑夫在這說得興致勃勃,卻不防大哥衷笑著聽了許久後,突然有些惆悵地說道:「吾家自從父親去世後,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一時間,全家人都緘默了下來,的確,這幾年間,他們家出了很多事,最後從一個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溫飽線上。
而後,衷竟起身,朝著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縣城,對我說,會讓家裡日子會越來越好,當時我還不信,可現如今,仲弟,我當真信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覺,自從黑夫從縣城服役回來後,先是得了爵位、賞錢,補貼了家用;接著又將任亭長,這會讓全家地位有一個巨大的提升,還能送驚入學室,給他也謀一個更好的前程。
平日裡黑夫也沒閒著,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裡真正裝著家人,是不會折騰這些的……
現如今,黑夫儼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連本是長兄的衷也覺得,聽他的準沒錯。
那天晚上,衷還說了許多話,但最後都匯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後便安心在外奔忙,家裡的阿母和驚,為兄會照應好!」
有了大哥這句話,黑夫就放心了。
過了冬至之後,日頭越來越短,好在這時代處於一個氣候溫暖期,黃河兩岸有千畝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裡甚至能見到犀牛,過了長江,就有大象出沒……南郡也可以算作亞熱帶氣候,一般來說不會下雪,但早晚時依舊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氣如何,黑夫都會一大早起來,順便將對面的驚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給他,讓驚去記。
他自己則一邊踩著踏碓,為家人舂一天的口糧,一邊就著朦朧的晨光,捧著抄錄的竹簡讀誦……
讀著舂著,黑夫卻忽然笑出聲來。
「以後萬一我發達了,這件事傳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蘇秦頭懸樑錐刺股並列,成為勵志的典型故事,被廣大中學生運用在作文裡呢……就叫』踏碓誦律『如何?」
想到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來,讀得更起勁了,只是這朗朗讀書聲都掩蓋在舂米聲中,他在為亭長考核做準備這件事,連鄰居們都不知道。
……
就這樣,到十一月下旬時,黑夫已將八篇律令記誦得滾瓜爛熟,還讓大哥衷幫他看著原文,隨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後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閻宅,當著閻諍的面,把整篇《盜律》全背誦出時,閻諍都驚呆了……
「後生,你只用了十來天時間,便能將八篇律文全部背下來!?」
閻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過去在學室裡教過書,也見過類似的聰明弟子,讀過幾天就背誦熟練。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從小就對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卻不一樣,祖輩務農,剛來閻宅求教時,他還對律令一竅不通呢。
黑夫想告訴閻諍,如果他也經歷過高中語文課令人髮指的背誦全文,這點內容簡單的律條,其實不算什麼。再說了,警官學院也是有司法課的,比起後世法律各種複雜冗長的條款,秦律已經很簡明扼要了,畢竟這是法律的草創時代……
最後,閻諍只能將此歸結為黑夫聰慧,更加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
這些天裡,閻諍也讓自己在縣上為吏的弟子打聽過了,黑夫被徵召為亭長,確有此事。據說除了縣右尉外,連獄掾喜也很欣賞此人,閻諍頓時覺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修,收其為弟子,教他律令是對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閻諍便讓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專門抽出小半天時間,來指點黑夫如何應對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會讓你當場背誦律令。」
閻諍一邊嚼著黑夫獻上作為禮物的年糕,一邊說著。這食物曬乾,用膏油烹煎後十分鬆脆,不像剛做出來時那麼粘牙。而且別看這閻諍六十歲了,身體倒是好得很,據說前年剛娶了一個小妾,年紀只比他那小孫女大一點,也真是厲害……
「那會如何考校?」黑夫虛心求問。
「到時候,便是他問你答,問的多半是這八篇律令裡的條款,只是具體到實際的案件裡,讓你來做抉擇判斷。」
閻諍讓隸妾遞過布巾,擦了擦嘴道:「打個比方,主吏掾會問你,』甲誣乙盜牛,乙未盜,甲何論?『」
「甲當論誣告反坐,以盜牛罪論處!」
黑夫下意識地就說出了答案,誣告反坐嘛,這不僅是《盜律》裡的內容,也是他親身經歷過的案件。
「再問你,有人偷摘別人的桑葉,贓值不到一錢,如何論處?」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農本,盜桑者當嚴懲,罰服徭役三十天!」
「不錯。」
閻諍誇獎道:「不但已將律令背熟,還掌握得不錯,待我將律令上容易出錯的地方找出來,讓你熟悉一遍,臘月初一,主吏掾的問題,應當難不倒你。」
……
從這天起,黑夫開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訪閻丈,對路上遇到的同裡人,他只是笑著說去訪友,並未透露給任何人。家人也聽他的話,對此事守口如瓶,所以裡人都不知道。
黑夫剛回來時,裡人還對他有些畏懼,畢竟有力擒三賊的名聲擺在那,可慢慢地,他們發現黑夫見了誰都禮貌地打招呼,眾人的那點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將他看做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小子。
反倒是裡中的婦女們開始傳言,說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誰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過去一趟……
可守著裡門的裡監門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當黑夫回來時,名為「圃」的裡監門老頭都會意味深長地對黑夫笑笑,還經常拉著他閒聊。
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黑夫便宜老爹還在時,與裡監門一同上戰場服役的往事。
「我與你父也算袍澤了,一起持矛流血,我這條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敵卒一劍戳穿的,當時好在你父將那敵卒殺了,不然我這條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裡監門老頭感慨完後,一瘸一拐地去給黑夫盛熱湯,還說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你若是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語,裡監門說的雖然是事實,可便宜老爹死後,他們家落魄的那幾年,為何不見這「比親仲父還親」的裡監門拉一把?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黑夫心裡門清。
裡監門之所以突然對他親熱起來,無非是看他們家一戶兩公士,黑夫也在縣裡得了名聲,今後或許有裡監門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這夕陽裡雖然只有幾十戶人家,可裡面的「政治鬥爭」卻還挺複雜的。早在楚國時期,這一帶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餘皆是庶民。安陸被秦統治後,那三家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裡監門、里正、田典,這三個職位,已經被他們父子相傳了兩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職權也更大,裡監門家則稍受排擠。可裡監門在戰場上立過功勛,爵位是第3級的「簪裊」,乃是裡中之冠,這就讓瘸腿老頭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取而代之,爭取里正一職……
這裡中的三個小吏的任免,看的是兩樣東西,一是在鄉上有沒有關係,二是在裡中有沒有足夠財力和聲望,若是裡中的有爵者都到鄉上推舉一人為里正,那換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擁有兩名公士,並與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裡監門當然要竭力爭取了。
「屁大個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國演義?」
在洞察裡監門的想法後,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過,在想到前世親眼所見的幾次村委會選舉,他就笑不出來了。
新世紀的許多農村,同樣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戶人家,一個小小的村委會選舉,都能弄出美國大選的陣仗來,各家爭奇鬥妍,好不精彩,真人讓他長了見識……
對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但黑夫現在壓根不想管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經事要操心。
……
日復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過去,距離臘月初一越來越近,黑夫在閻諍家的法律問答訓練也越來越深入。
這時候,他也開始慶幸自己對閻諍恭敬的態度,因為這些律令條款裡,還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誦原文無人指點的話,還真有可能陷進去。
打個比方,盜律在針對溜門撬鎖這種犯罪時,只簡單地寫了一句「抉籥(yuè),應贖黥」,可實際操作時,卻有好多種判法:
撬門鎖目的在於盜竊的,未能撬開就離開,或未撬開而被拿獲,也算作犯罪,都應贖黥。
撬門鍵目的不在盜竊的,已開才算作撬,未開應罰二甲……
對於既遂那就沒什麼好說了,如屬未遂,那麼罪犯是否具有主觀故意「欲」,將成為量刑的標準。
雖然黑夫一直沒搞明白,撬別人家的鎖,目的卻不在盜竊,那到底是想幹嘛?難不成是進門幫你查水表?
總之,隨著問答練習的進行,黑夫一點一點地熟悉了這些律條,而不僅限於背得原文。他對於秦國律令的瞭解,也不再侷限於「嚴苛」二字。
閻諍作為一個老吏,對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說,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何謂盜賊?竊貨曰盜,害良曰賊。
秦律對待盜、賊極其重視,懲罰極其殘酷,固然是亂世當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內地郡縣,殺人越貨逐漸減少乃至絕跡,十里八鄉的每一個夜晚寧靜得就如熟悉的睡眠,連犬吠聲聽起來都那麼天籟而懶洋洋,若能讓這樣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頷首以為然,這年頭,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這麼簡單,不用那麼華麗,也沒有太多奢侈。
當然,要是秦國的租賦輕一點,徭役少一點,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王,是個慾望極強的人,即便天下一統了,依然會有許多大工程、大遠征陸續上馬。租賦是不可能輕的,徭役也將越來越重,直到大澤鄉的一聲吼,將這個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離黑夫,為時尚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目前還只是獨善己家的階段。
終於,到月末時,黑夫也達到了出師的標準,閻諍說以他現在對律令的熟練,去縣裡做一個文吏都足夠了。
「夫子之恩,黑夫絕不會忘。」
閻宅書房內,黑夫再度頓首長拜,表現得對閻諍感激涕零。
這閻諍雖然勢力了點,其實人還不錯,這些天也算悉心教導,第一天前倨後恭的事,黑夫就當做沒發生過了。
同時,他也詢問了自己藏在心中許久,卻一直沒有問出口的事。
「敢問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進獻某種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勛,可有購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31 PM 編輯
第52章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
「能讓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閻諍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餅子,若有所悟。
不過他卻沒有過多的追問,而是沉吟思索起來,半響後才道:
「這些器具機巧,都歸工師管轄。《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陽內史監管,各郡、縣則由縣令監管,縣令之下有縣工師,負責管理縣中百工。每一年,縣工師都要上繳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評比,若被評為下等,便要受罰,若連續三年被評為下等的,加重懲罰。」
黑夫頷首,秦國的農、工,都有設置了一套從上到下的官職進行管理,難怪能把國內資源統統集中到戰爭上。而且手工業以官辦為主,還經常搞考核評比,像他姊丈那樣的個體工匠反倒是少的。
說完罰,閻諍開始說賞了:「反之,我秦國素來不喜沒有實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實效的器具獻上,且真的能達到所說的效果,也應當有賞賜,或賜爵、或賜錢……」
黑夫聽懂了,所謂的「功至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謂「功能至上論」。
這的確很符合秦國人的性格,打個比方,鐵劍雖然經過千錘百煉,可以比青銅鋒利耐用,但既然無法大規模製造,大規模裝備軍隊,便不為秦軍所青睞。
鐵甲也是同理,雖然燕國、楚國已經開始有身披鐵甲的精銳部隊,但秦軍依然清一色的皮甲,畢竟這東西光靠罰款,每年都能罰得上萬副。
再者,想要鐵兵、鐵甲,大敗敵軍後,從俘虜屍體身上拿不就行了……
總之,低成本、大規模、好用,這才是秦國官府青睞的要素。
黑夫這下樂了,自己家裡的踏碓,不就是這樣的好東西麼!
他可算明白了,為什麼秦國沒有像推廣牛耕一樣,將北方齊魯一帶已出現的石磨推廣開來了。大概是因為石製的磨在這時代造價不低,難以做到澤被家家戶戶吧,也就是富貴人家學著造一個,傳播極其緩慢。
可踏碓不同,其構造簡單,隨便來個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價低廉。
「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開心著,覺得這回去縣城考核,順便向縣工師獻寶,說不準又有爵位、賞錢要到手了。以後要是能持續不斷地推出類似的發明,一路升爵發財不是夢。
然而,閻諍卻給他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閻諍面色嚴肅下來,對黑夫語重心長地說道:
「老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貫的人獻上此物,官府或許會先收下東西,卻要懲罰獻物之人一番。嘿,到時候別說做亭長,黑夫,你恐怕連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這天午後,黑夫早早辭別閻諍,結束了自己的最後一堂課,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縣城,參加臘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離開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滿腦子都是閻諍告誡他的事。
閻諍澆滅了黑夫的美夢,並且給黑夫說了一個許多年前,他在咸陽御史府核對律令時,聽御史府法官講的故事……
從前韓昭侯喝醉酒睡著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給他身上蓋了衣服。韓昭侯睡醒後看到身上的衣服,問近侍說:「蓋衣服的是誰?」近侍回答說:「掌帽官。」昭侯便同時處罰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韓昭侯處罰掌衣官,是認為掌衣官失職;他處罰掌帽官,是認為掌帽官越權。不是不擔心寒冷,而是認為越權的危害超過了寒冷。所以明君駕馭臣下,臣下做好本職工作即可,不能越權去立功,超越職權就該治罪……
那個口吃的韓非還將這個故事總結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這就是法家思維了,對於官員如此,對百姓戶籍,同樣如此。
秦國從商鞅變法,給社會各類人員劃分籍貫後,就規定什麼籍貫的人,就應該干自己本職的工作:
士伍種田打仗,百工製造工具,商賈販賣有無,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國官府眼裡,若是一個士伍不好好種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機巧、賺錢,那就好比貓兒不好好捉老鼠,卻跑去學公雞打鳴一樣。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東西,也絕對不能褒獎,若是為了一件小器物,卻樹立了不良的風氣,給人非分之想,爭相效仿,那還了得?這秦國的秩序,不就亂了麼?
所以,對這種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獻上的東西,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口頭表揚一番,然後再狠狠地處罰此人……
器物無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過去百年間,哪怕張儀、甘茂等山東遊士入秦後靠著一張嘴驟然成為顯貴,秦國人卻只是默默地看著,而不會動心思也學著去做游士,謀富貴。
因為他們不是專門給外國人才設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國人哪怕再豔羨,卻也清楚,那條路,永遠都不屬於自己。
他們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種地、當兵,遵循著商鞅劃定的利出一孔。
後世的人恐怕有些無法理解,秦國的籍貫界限,不是你隨便能跨過的,攔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塹……
「這麼說,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師,或者負責此事的主官,否則,想靠創造發明創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無淚,原來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條死胡同啊。幸虧自己沒有急沖沖地去縣城獻寶,不然就陷進這個大坑裡去了,前面無數努力,頓成白費。
雖然道理是這樣,可黑夫依然覺得不對,怎能因為戶籍管理,而抹殺了人們發明創造的積極性呢?
「這一定是體制問題!」他憤世嫉俗地朝著老天揮了揮拳頭。
看來關於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著時,他卻看見,前頭的路上,有個人影急匆匆地朝這邊跑來,卻是他的弟弟驚!
驚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還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滾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陣不安,第一反應是母親是不是又生病了,連忙過去扶起驚問道。
「不是……」
驚滿臉焦急:「里正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家有能舂穀更便利的踏碓,便逼著姊丈也給他家造一個,姊丈不從,里正竟煽動全里的人,將咱們家圍了!」
「還有這等事!」黑夫面色頓時一變,但隨即卻反應過來:「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當時在外砍柴,回到家見狀不妙,便想來尋你,里監門放我出了里門……」
「原來如此。」黑夫又問道:「里正煽動裡人圍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驚氣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將踏碓交出來,分享給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實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幾戶人受他慫恿,都堵在門口呢!仲兄,快隨我回去看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34 PM 編輯
第53章 鄉里鄉親
此時此刻,夕陽里內,黑夫家門前,被黑壓壓幾十個人圍著,他們都是里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說,冬天雖然沒有農活,但農民卻並不得悠閒。因為秦國律法規定,春天二月以後,便不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只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製造的棺槨,才不受季節限制。
所以農戶家裡的成年男子,都得乘著冬天沒有禁令時,將開春後的柴火砍夠。若是有一技之長的,還能上山設置捕捉鳥獸的陷阱和網罟,下河獲取魚鱉,好補貼家用。
至於女子,除了織布外,就是在家裡手持木杵,整日舂著好似永遠都舂不完的穀子。
這個本該一切如常的下午,卻因為里正之妻登門被打破了。
里正之妻告訴在家忙活的農婦們,她聽說,住在里東的衷家,新做了一個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時間大大減少,而且費的力氣不大,還不必雙臂痠痛。
「這些,都是工匠櫞之妻與其鄰人閒聊時說漏嘴的,聽說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裡,已用了半個多月,舂了好幾十石穀子!」
「此言當真?」
一聽說有這種好東西,里中的婦人們頓時炸開了,紛紛扔下了手裡的木杵,吵著要去瞧瞧。
正當她們說說笑笑地走出家門,準備像往常那樣,去叩門拜訪時,里正卻出現了。
里正面色陰沉地告訴她們,他剛去找過做這件器物的櫞,誰料櫞卻死活不願意為其他人打製此物,還帶著其妻跑到了衷家裡去了!
「櫞說了。」里正對著聚集起來的各戶男女道:「他說自己發過誓,不會替別人製作此物!」
不少婦人一聽此言,頓時嚷嚷了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身為百工,不就應當好好為吾等士伍做器具麼?里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里正見群情憤慨,時機差不多了,便舉起手煽動道:「汝等且聽我說,幾代人來,夕陽里的鄉親,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臘月祭祖在一起,鄉飲群聚時,也是將各家食物拿出來分食。但凡有好東西,皆應與里中眾人同享!這就是里中早就定下的規矩!」
「對。」
「沒錯!」
眾人紛紛附和,雖然這所謂的規矩,早就沒人當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櫞卻不願意交出此物,不願讓里中諸女舂米省點氣力,縱然我是里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說服他二人,還望汝等與我同去,好好勸勸他們,讓衷將此物交出來,若真的好用,便讓櫞為每家每戶都打製一個,何如?」
「里正所言甚善!」眾人一聽里正是想讓各家各戶都用上那好東西,頓時高興了,紛紛贊成。
於是乎,不多一會,衷家外面,昔日空蕩蕩的半畝桑林已擠滿了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還有人踮著腳,越過牆垣往裡面看去。
更多的村婦,則是在外面嚷嚷了起來:
「衷,你出來說句話!」
「那舂米能省力省時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櫞,若真有此物,你身為百工,為何不為里人打製?」
衷家的木門緊閉,裡面的人也一言不發,只是隱隱有小孩的哭聲傳來……
……
看著衷一家子被堵在門內,遭到裡人逼問,夕陽里里正心裡別提多舒暢了。
里正雖然小,卻也是一里之長,負責掌管戶口、檢查非法、催納賦役之事,平日裡誰見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從那黑夫去縣城服役,立功得爵歸來後,他們家就越發高傲,不將自己放在眼裡。黑夫那個小豎子,平日裡在路上遇見別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獨見了里正,竟是頭都不想點一個,此子真以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為黑夫讓家人三緘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長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內,里中眾人統統不知……
里正與衷家兄弟本來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經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來借牛時,定要他們知道,這里中,到底誰說了算!
但機會比里正預想的要來得快,前兩天,他的妻子去裡北串門時,傳回來一個消息:工匠櫞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鄰居閒聊時說漏了嘴,誇口說櫞幫黑夫、衷做了一個可以用腳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將舂穀子的時間節省一半,而且還不費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過妻子的嘮叨,今日他便去了櫞家,想問清楚此事。
誰料櫞卻支支吾吾,明顯心裡有鬼!
里正疑慮之下,便假裝去如廁,摸到櫞家後院,竟真的看見了一個酷似橘槔的舂米器具!
這下櫞百口莫辯,里正勒令他為自己造一個相同的,後日送到家中去。誰料這櫞也夠狠,當場拒絕了里正,還將那東西給砸了!然後就帶著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氣急敗壞之下,便有了今日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裝公允,要讓這衷一家老小難看,遭到全里人的敵視!
「看你家以後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當里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衷家被圍時,田典過來了,他低聲奉勸里正,說今時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在全縣都有名聲呢,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千萬別把事情做絕了!
「我就做絕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個倔強的小地主,為家族曾經「士」的身份驕傲,心心念念要維護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再是一個舂米器物的問題了,而事關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百工都敢違抗他,連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還怎麼當這個里正?那個爵位比他高的里監門老頭,可隨時都覬覦著這個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對田典道:「休要再勸,我今日,定要讓衷家低頭,乖乖將那器物獻出來!」
田典搖了搖頭,離開了,臨行前說,這件事,他會兩不相幫。
「乃公也不需要你幫!我才是這夕陽里一里之主!」
看著田典懦弱的模樣,里正十分鄙夷,他繼續說著些煽動裡人的話,讓他們對衷家怨氣更甚,好似衷家不將那器物交出來,就是欠了他們一般。
鄉里生活就是這樣,地方小,抬頭不見低頭見,摩擦就多。鄰里之間,雖然平日裡和和氣氣,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沒有的,我想要你擁有的,便會導致嫉妒、羨慕。
自從黑夫回來後,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僅新修補了門、牆,每隔幾天還能吃上點魚、肉,更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這些時日都不邀約鄰居去家裡坐了……
慢慢地,周圍的鄰里,便對衷一家子有了點意見,各種情緒開始醞釀,背地裡說他們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兒子出門,留著一人在家舂米的沒見識村婦,便很願意跟著里正來看熱鬧……
更有人惡意地朝他家嶄新的門上扔泥塊,宣洩著嫉妒。
見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眾人,他分開人群,揚著高傲的頭,站到了最前排,叉著腰,大聲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裡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雖然是個狠角,但今日卻不在家。
至於衷?呵呵,里正是看著他長大的,衷從小到大,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在戰場上傷了腿後,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會爭執,處處都會忍讓。以往里正在借牛、借農具、分田上難為衷,衷也只是無奈地笑笑,不敢有什麼意見。
所以里正篤定,衷一定會向自己低頭!
他話音剛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衷一隻腳跨出了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內,左手扶著門,右手則掩在身後。
他看著外面黑壓壓的鄉親,看著趾高氣揚的里正,臉色有些發白,那條在門檻內的傷腿,好似在微微顫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該多嘴多舌,讓鄰居知道了此事。」
櫞靠在門上,一言不發,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則哭哭啼啼,拉著衷,將這件事的原委說了出來。
現如今,里正已經帶著數十人,將他們家的門堵著水洩不通,還不時有人踮起腳尖,往裡面眺望,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婦。
而那些或義憤填膺,或幸災樂禍的呼喊,更是不絕於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嘆了口氣,回過頭,他的一對兒女年紀還小,被這陣仗嚇得大哭起來,母親連忙將她們抱在懷裡,捂著他們的耳朵,說不哭不哭……但這微弱的安慰,依然擋不住那些將瓦片都震得發顫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啊!」
「怎麼如此磨嘰?快些出來將事說清楚!」
衷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出頭的人,這個月來,更是放心地將家中大梁交給了仲弟黑夫。看著黑夫讓家裡的日子一點點變好,看著原本不懂事的三弟驚也步入正途,衷就覺得,自己這個做長兄的,這些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可現在,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去了匾里,這會或許正在專心誦讀律令。另一個拎著銅斧去山上砍柴,出門前吹牛說要背一個月的柴火回來。
就他那小身板,行麼?
衷搖了搖頭,現如今,家裡就只剩下他,還有比他更老實巴交的櫞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戰戰兢兢地走過來,用帶著哭腔的語氣道:「若是實在沒辦法,那便答應里正罷,只是一個踏碓,就讓里正,還有全裡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從嫁給衷之後,里正一家就憤恨在心,近幾年,這種報復越發明顯。葵實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會慚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來的。
「沒錯。」
浣也擦了擦眼淚,抓著衷的胳膊道:「伯兄,雖然答應了仲弟,不要將此物給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實在沒法子了,還是先交出去吧。櫞已經將家中那個砸了,也算對得起仲弟,可現在,是實在拗不過了。外面那麼多人,都是鄉里鄉親,若是執意不給,往後他們會怎麼看吾等,恐怕在這里中,再無法立足了……」
聽著妻子和妹妹的勸告,衷點了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裡情面!」
葵和浣頓時臉色慘白,衷則是眉毛微微一皺,隨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惶恐的母親,哭泣的兒女,又對妻子、妹妹擠出了一絲笑。
「我這就出去,葵、浣,汝等帶著母親,還有陽、月、辰進屋裡去,關好門,別怕,不會出事。」
等到妻、妹帶著老母幼兒躲到屋內,死死關上門,衷這才嘆了口氣,他揮了揮手,叫櫞從門上讓開,他親手打開了這薄薄的木門……
吱呀呀,門開了,衷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隻腳還留在門檻內,左手把著門,右手則掩在背後。
他抬起頭,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眾人站滿了,黑壓壓怕有幾十人,大多是認識的面孔,可此刻,他們的臉嘴卻顯得那麼的醜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間,雙手插著腰,趾高氣揚,他看到衷開了緩緩打開了門,頓時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會出來……」
衷是個不願意出頭的人,平日裡,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會讓他感到尷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臉色,肯定一片慘白。
衷沒敢再看眾人,而是偏頭看了看門。
自家的門扉早已不是一個月前的破舊了,仲弟回來後,便和櫞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又尋來漆,兄弟三人花了半個時辰,將上面塗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體面。
這門好像他們家一樣,被裝點一番後,煥發了新生。
可今天,卻被外面那些無德的人扔來土塊,又將木門染成了大花臉。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撣去門上殘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顫抖的傷腿一下!讓它別害怕!
「汝等平日裡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門,驚我家人,休想!」
而後,他便用力將木門全部推開!
當門扉大開後,里正,還有門口所有人都看見,衷的另一隻手裡,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裡的武器,變了臉色:「吾等好說歹說,你就是不願意將那器具拿出來,與全裡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對於衷而言,並不困難,但仲弟曾悄悄與他說過,說家裡的踏碓,或許可以再得一次功勛賞賜,從而讓全家的生活更上一個台階。
衷不懂這些,但卻相信了黑夫的話,就好像他們之前從未做過「年糕」這種食物,但在黑夫指導下,齊心協力做成後,味道還真不賴。
這件事也是一樣,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著秘密就好。
可現如今,消息洩露,里正煽動鄰居,仗著人多勢眾,用「與裡人分享」來要挾他,逼他將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讓這群人越過門檻,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沒戲了。
若是等仲弟回來,發現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奪走,老母幼兒都被嚇壞,衷當如何向他解釋?
他這個做伯兄的,還有什麼顏面再說「安心在外」?
想著這些,面對里正的質問,衷張了張嘴,終於有了回應。
「里正!」
衷很久沒在這麼多人面前大聲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變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讓所有人都聽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歡共享,莫不如將你家那些耕牛、農具、田奴,也拿出來,讓全裡的人分享?為何偏要來奪我家的器具?」
一句話,里正愕然,裡民們也面面相覷。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老實、懦弱、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衷麼?
里正當眾被衷搶白,面子掛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頑固,看來你是想讓吾等自己進去拿了!」
言罷,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幾個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著他們,大聲警告道:「我看誰敢!」
「他是個廢人,能做什麼?衝進去!」里正在後不斷催促。
數人齊齊走來,衷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在遲疑之後,卻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著,那天幫仲弟背誦律令時,看到的那句話,讓他印象深刻的話……
就在那幾人就要摸到門邊時,衷單手高舉柴刀,朝著面前的空氣猛地劈了下去,同時大聲喝止道:
「律令有言,無事入人室宅廬室者,主人其時格殺之,無罪!我看誰敢上前!休怪我手裡的刀不認識鄉里鄉親!」
這時候,他身後的櫞,也拎著一把小鐵錘邁出門檻,八尺大漢與衷並肩站立,對那些人發出了一聲怒斥!
那幾名田奴被嚇退數步,回頭看著自家主人,想確定這話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隨之而來的,便是如同霹靂的怒喝!
「伯兄說得好!無故私闖民宅者,格殺無罪!我看誰敢不經同意,邁進我家門檻半步試試!」
……
PS: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二年律令.賊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55章 肉得爛在鍋裡
伴隨著驚雷般的吼聲,圍在衷家周圍的里民們,自發地讓開了道,一個青年穿過人群,大步走了進來。
他是跑回來的,額頭有點點汗珠,眼神冷酷,掃向任何敢擋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劍已經捏在手裡,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來,也足以讓裡人們膽顫心驚。
聽說他能以一敵三,打得賊人抱頭鼠竄。
聽說他能空手奪白刃,倘若那柄短劍出鞘,又將如何?
眾人心生畏懼,自覺地退到一邊,讓黑夫暢通無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覺地連退數步,面色駭然,卻發現黑夫當他如空氣一般,徑直走到了家門邊,朝衷重重行了一禮。
「伯兄,弟回來了!」
黑夫曾經想像過事情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奪走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這看上去懦弱老實的長兄,卻爆發了久違的血性……
黑夫在誦讀律令時得知,比盜桑、撬鎖嚴重的是,如果膽敢不經招呼而入人廬舍,私闖民宅,那麼闖入者的命運將變得捉摸不定。
因為《賊律》說:「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其時」就是即刻,當下,馬上動手,強調進行時和在場感,相當於給予主人無限防衛權!
衷大概是在幫他背誦時記下這句話的,但律令允許是一回事,面對里正煽動眾人逼門,能勇敢地站出來攔下他們,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當黑夫不在家時,他是家中的樑柱,用並不高大的身軀,護衛著這個家的安全。
「回來便好,阿母她們都沒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麼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覺自己的氣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時的他有些站不穩,直接坐在門檻上。
果然,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自己來做啊,還是交給弟弟來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給我來處置!」
黑夫對著兄長再拜,起身,目光掃向眾人。
「二三子皆是夕陽里鄰居,過去十餘年間,黑夫自問沒有怠慢過諸位。但今日,汝等卻來圍我家門,逼迫我長兄,恐嚇我老母、幼侄,欲奪我家財物,這又是何故?」
裡人們盡皆默然,心生慚愧,都在躲避著黑夫的眼睛,同時將頭轉向了里正。」
里正則臉色僵硬,勉強說道:「黑夫,吾等只是來勸汝兄,將那舂米的器物拿出來,讓大夥瞧瞧……」
黑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里正的話,大聲說道:「此事緣由,我已知曉,明白鄰居們並非存心要與我家為難,而是信了小人慫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著自家門檻道:「黑夫將話放在這裡,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當沒發生過此事,今後,吾等還能繼續做鄰里!」
「若是不識好歹,敢越過我家門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陽亭長黑夫的仇人!」
「湖陽亭長!?」
眾人聞言,更是又驚又懼,這黑夫什麼時候做了亭長?他們怎麼不知道?
里正也睜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這是何罪……」他指派著自家的幾名田奴:「快,將這個冒充官吏的大膽惡徒抓起來!」
田奴畏懼黑夫凶名,無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證,黑夫這亭長,可不是冒充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眾人回頭,卻見里監門和驚一同回來了,他們還攙扶著一位穿著帛服,頭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認出來了,這不是匾里的閻老丈人麼!
「閻君怎麼來了……」里正也認識閻諍,連忙賠笑上前……
閻諍卻滿臉嫌棄,抬起鳩杖,讓里正止步。
「黑夫已經被縣裡徵召為湖陽亭長,臘月初一通過考核便可上任,這半個月來,一直在隨老夫修習律令,夕陽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閻諍證實,這位老人德高望重,眾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和一個公士結怨,這沒什麼,可若是被一位亭長記恨上,那就大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邊對他說過的話……
若黑夫真能當上亭長的話,這官職,豈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幾度難為他們家,如今更是撕破臉堵在其家門外,豈不是徹底結下了死仇?
閻諍雖然不是本裡人,但他做過鄉三老,極得眾望,斥責起里正來,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身為里正,本該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鄰居無事,你卻肆意煽動眾人哄鬧,甚至還想不經允許,入他人廬室,奪其財物,雖然未遂,但卻有欲,在我秦國,有欲便是犯罪!」
閻諍將鳩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裡拔涼拔涼,冷笑道:「我看你這里正,是做到頭了!」
「這……」
里正頓時面色煞白,扶著桑樹,幾欲站立不穩。
閻諍在那邊怒斥里正,在場眾人也都懊惱不已,後悔一時頭腦發熱,竟陪著里正捅了馬蜂窩,現如今該如何是好?
黑夫看著眾人面生悔意,雖然知道他們多是被煽動來的,但對這些人,他心裡仍有幾分暗恨。
但衷又在後面拉了拉黑夫,說這件事,還得有個首尾,不然今後自家在里中的處境,還真有點尷尬。
「畢竟是鄉里鄉親,你是知道母親的,她也不願事情鬧得太難看。」衷依然心太軟,總喜歡在鄰里爭端時選擇原諒。
黑夫雖然有幾分不願,但嘆了口氣後,還是聽了大哥的話,他壓下心裡的火氣,走到眾人中間,高聲道:「諸位鄉親!」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著黑夫。
「其實我家中,的確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並非我不願意與鄉親鄰里們分享,是因為,黑夫不想此物僅僅用於一家、一里、一鄉,而打算使其澤被一縣、一郡乃至於全國!我打算將踏碓帶到縣城,交給縣工師!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縣,黑夫在此保證,咱們夕陽里,將是用上它的第一個地方!」
「黑夫胸襟寬厚!「
「黑夫是真心替鄰里著想啊……」
「不錯,吾等真是羞愧,還望黑夫亭長勿要怪罪。」
眾人聞言,紛紛出言叫好,言語中滿是恭維。
里監門老頭也拊掌讚歎,還大聲說道:「此去縣城路途遙遠,踏碓又重,黑夫亭長,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車吧!」
「里監門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長,還是用我家兩匹馬架轅吧。」
這時候,田典也聞訊趕到,他早已忘了對里正說的「兩不相幫」,開始陪著笑,和里監門爭相討好黑夫……
這還是外地的亭長,管不到夕陽里,若是本地亭長,更可算作他們的上吏,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以對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於那六神無主的里正,此時早已帶著田奴、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這一次,里正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顏面掃地,從今以後,這黑夫家一門兩公士,還出了個亭長,或將取代里正,成為裡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這些,里正都已經不關心了,他擔憂的是,有了閻諍為其背書,那黑夫肯定會在縣裡狠狠告自己一狀!民告官有些困難,但官告官就不一樣了,自己這個里正,還能當多久?
……
另一邊,裡人們紛紛圍著黑夫,對他連聲恭喜,又搓著手,磕磕巴巴地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甚至有剛回到家的男人,按著自家不懂事瞎起鬨的妻子的頭,讓她們下跪朝黑夫和衷賠罪。
總之,眾人都將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頭上,希望黑夫不要記恨自己。
黑夫沒有過多理會眾人,他感謝了里監門和田典的好意,答應用田典家的馬,套著里監門家的車子,去縣城一趟。這二人還爭先恐後地為他辦了「傳」,里正無法理事之時,兩位里中佐吏也能為人開介紹信。
此時此刻,二人已經當那里正已被撤職了。
而後,黑夫便讓驚和櫞去將踏碓搬出來,自己則對閻諍下拜行禮,他也沒把握能請動閻諍,這一次,自己又欠了閻氏一個大人情。
「今日多謝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麼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讓裡人散去。」
「弟子有危難,師長當助之,不過今日之事,你處置得十分妥當,有幾分為吏風範了。」
閻諍捋著鬍鬚誇獎一番,又嚴肅了下來:「不過黑夫,你當真要去縣城獻上這踏碓?老夫與你說的事,你可還記得?」
「黑夫銘記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縣城,我只是去面見主吏掾,參加官吏考核。至於獻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貫。」
閻諍瞭然,哈哈大笑起來,揮了揮手,讓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後就在家中隸妾的攙扶下離開了。
一旁搬著踏碓出來的櫞則聞言一愣,問道:「我也要跟著去?」
「姊丈,這踏碓從頭至尾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不去,誰去?」
說著,黑夫便笑著搭了把手,將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車輿,同時在櫞耳邊說道:
「上好的肉,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留在自家釜中!這踏碓若真能換來賞賜,姊丈,就當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禮物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41 PM 編輯
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陸縣工師名叫「適」,適,適合的適,削足適履的適。
他家原本是宋國商丘皮匠,據家裡的老人說,百多年前跟著墨家入楚,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後,他們家世代為楚國鄂君製作皮革,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製作甲革再合適不過。
待到秦國奪取江漢,設立南郡後,他們家又入了百工籍貫,食於官府。因為秦國在手工業上也設立了獎懲制度,他們家製造的甲革上佳,連續三年被評為「最」,於是賞爵為公士,從此之後,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適這一代,爵位已經傳了三世,還屢次立功,從公士升到了不更,適也由此當上了縣工師,雖然只是個兩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遙望的極限了。
到了他這種地位,早已不需要親自動手切割皮毛,製作甲革,但工師適每天的工作絲毫沒有減輕,縣工師相當於後世的縣工商局、礦產局幾個部門合在一塊,要管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陸縣各個官營作坊。
安陸縣是大縣,上萬戶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眾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處理雲夢澤周邊運來的野獸皮革,亦或是從各鄉、裡收集來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廄苑的牛死了,這頭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應該統統上繳官府,官府會將那些肉公開售賣,皮革交給工坊,將其硝制刮摩。這些皮革大多數被切割成甲片,再編綴成甲衣,源源不斷地送往武庫儲存,待到戰時裝備在縣卒身上……
除此之外,還有製作車、船的攻木之所;冶鑄農具、兵器的攻金之廬;以及製造各類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這些官營作坊裡幹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貫外,還有不少工隸臣、工隸妾,多是犯罪被罰為奴隸,分配到工坊裡幹些挖礦、刮皮的苦活髒活。
臘月初一這天平旦剛過,安陸縣城還籠罩在濃濃的白霧中,工師適便已經起床,先去巡視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隸臣是否準時動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為前幾天,郡上新下達了來自咸陽的命書,要求南郡各縣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製作,比往年產量翻了整整兩倍!
工師署的人紛紛猜測,在邊縣製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對楚國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關軍備,工師適犯起了愁,產量他可以保證,可關鍵在於甲冑的質量、兵器的大小,要達標實在有些困難。
去年南郡派人來檢查時,他就因為工坊製作的兵器不符合標準大小,被罰了二甲,八千多錢就這麼沒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嚴苛,工師適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點。
所以工師適在巡視時,便苦口婆心地對眾工匠說道:「律令有言,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務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製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讓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師一定追查到底,嚴懲不怠!」
最讓工師適上火的,就是這項規定了,秦國的工匠,必須根據咸陽劃定的固定標準來鑄造器物。
比如說當地用來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陽那個傳了百餘年的「商鞅方升」為模板製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積定為一升。當南郡來的官吏檢查時,安陸的方升,其誤差,上下不得超過5%,否則就是違規。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機時,要做到安陸縣和竟陵縣不同工匠製作的不同懸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縣製作的弩身上……
工師適不知道,後世有人將這種嚴苛到極致的工藝叫做「標準化生產」,他只知道,若是連續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現,他這個工師就做到頭了。或許爵位都要被削,繼續幹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當工師適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裡,尚未脫下厚重的冬衣,就聽到外面有人來獻「舂穀神器」時,他是很不耐煩的。
「又有鄉下匠人來獻寶?」
秦國獎懲嚴明,所以那些鄉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獻上的東西能得到獎賞,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賞錢數百。不過窮鄉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樣東西就當做寶貝,其實平平無奇,工師適已經見多了,怎麼可能每個人送來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傳甚廣,那是發生在幾百年前楚國的事情,楚國人卞和兩次獻璧,都被認為是假的,遭到刖刑,兩隻腳都沒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納,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寶和氏璧……
但秦國不是楚王,只要來獻器物的人沒有做超越自己本職的事,不論好壞,都得接下。然後再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們,這東西沒用,得不到什麼賞賜,汝等哪涼快哪呆著去……
所以,工師適縱然不想見,但還是讓人將那兩名來自雲夢鄉的獻寶人帶了上來,無非是浪費半刻時間。
不多時,便有二人扛著一件器物進到工師官署的院子裡來,惹得院子裡的眾吏員矚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七尺半的青年,頭頂褐幘,穿著皂色麻布衣裳,顯然是個公士。後面的人則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個士伍或者工匠。
來到跟前後,將手裡的東西一放,那公士嫻熟地朝工師適下拜行禮:」雲夢鄉夕陽里公士黑夫、匠人櫞,見過工師!「
一旁的櫞也學著樣子,笨手笨腳地下拜。
「黑夫?」
工師適對這個名似曾相識,旁邊的文吏則告訴他,這就是十月份時因為力擒三盜而出名的猛士。
「好壯士!」
時人重勇士,工師適少不了也要稱讚一句,對他們二人的態度也好了一點,便讓他們進屋,在檢查完二人的驗、傳後,開始耐下性子,聽黑夫介紹起他們帶到縣城的那器物來……
「小人敢言於工師,此物名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聽完介紹之後,工師適不由生疑,從古至今,舂米都是靠著一雙手,而面前這二人卻說,可以用腳踏木桿的方式來舂,還更快捷省力?
「此物當真能讓舂米事半功倍?」
「工師請看,這是我替姊丈做的記錄。」
黑夫掏出了一塊木牘遞過來,工師一瞧,卻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這半個多月來,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記錄。每一次,黑夫都看著日頭,舂半個時辰左右,而舂得的穀子,從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縣工師越看越驚訝,一來是驚訝黑夫記載得如此縝密,彷彿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內。二是在懷疑,這踏碓,當真能半個時辰舂這麼多穀子?
秦國官吏注重實效,縣工師也沒有多廢口舌詢問,一聲令下,兩名小吏就帶著幾個工隸臣上來。
「抬到縣倉去!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他的工師官署比不了縣丞、縣尉專屬的氣派官衙,僅有一個小院,幾間屋子辦公,院子後面就是縣倉。
縣倉處不僅有現成的石臼,堆積如山的粟、稻,還有近百名服「舂」刑罰的隸妾官奴,負責舂穀。
黑夫又站出來提建議了:「工師,最好讓兩個身高、氣力差不多的隸妾同時用踏碓、杵臼舂穀,這樣差別明顯些。」
「有道理。」
工師適點了點頭,採納了他的意見,又說道:「汝二人也一同去縣倉,教那些隸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曉。」
黑夫面露難色:「還未告之工師,黑夫此次只是陪同姊丈來的,我還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師適有些不快:「既然來此獻上器物,自當等到結果出來,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難不成,是急著去做吏?」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開始選拔各級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還真是急著去面試做官。
黑夫無奈地點了點頭,指著牆那邊道:「工師,我不走遠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師適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縣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縣裡徵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勝任湖陽亭長一職,考核就在今日,還望工師體諒。莫時將至,我當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
「縣、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屬,以十二月朔日免除,盡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種.置吏律》
「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種.工律》,恩這就是網上秦朝「標準化生產」的文字依據了,至於到底算不算,讀者們自行判斷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57章 赤幘
俗言道,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在秦國,關中咸陽專門設置了「治粟內史」,來管理全國倉稟糧食,據說咸陽倉積糧十萬石、櫟陽倉積糧二萬石。
而地方的縣,也都設立了糧倉,由「倉嗇夫」管理,和工師一樣,倉嗇夫秩兩百石,相當於後世的縣糧食局局長。
安陸縣倉位於官寺區,這些圓形的儲糧土倉被牆垣緊緊保護著,內外還安排了縣卒巡邏,沒有縣令、縣丞尺牘黑字的手續批准,誰也休想從這裡偷拿半粒糧食!
此處大致分為三個區域,存儲芻稿的芻倉、存儲穀子的穀倉,還有存儲去殼大米、小米的米倉。
穀倉和米倉之間,是一間長長的屋子,沒有牆壁,只是頂上支著瓦棚,棚下襬著一排排石臼,旁邊擺著木杵。
每一日,倉嗇夫都會派倉佐吏從穀倉裡取出秋後新收上來的穀子數百石,運入長屋內,讓裡面服刑的隸妾將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後運到米倉儲存。
春夏秋冬,不論寒暑,這些可憐的女刑徒都要不斷舉著重杵舂穀,縣中官吏的食俸、前線兵卒的口糧,都是她們日復一日地舂出來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幹了幾年,胳膊都快廢掉了。難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樣,成為最令人談之色變的徒刑。
臘月初一這一天,眾隸妾依舊一大早就在倉佐吏的斥罵下,開始了舂米的工作。作為刑徒,穿的又單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們自然談不上什麼工作積極性,只是麻木地將木杵舉起、放下,舉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現在是冬天,律令格外開恩,她們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時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穀子,得三四個時辰,最慘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隸妾,要從早幹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隸妾一言不發,形同行屍走肉般幹著活計時,一名倉佐吏卻突然到來,點了兩個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隸妾,讓她們出來。
這兩名蓬頭垢面的隸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隨倉佐出了棚屋,來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倉嗇夫、縣工師兩位縣裡的有秩長吏都在這!
隸妾們連忙下拜頓首,一個在猜測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憂慮,另一個則猜測是不是有家人來贖買自己了,喜上眉梢……
結果,她們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還是舂穀。
但不一樣的是,倉佐和一旁的縣工師等人要求兩名隸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則用擺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無奈,只得奉命幹起活來,一個高舉木杵,一個不斷利用身體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桿一上一下……
半個時辰後,工師適喊了停,而後迫不及待地走到裝米的木斗邊,親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穀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驚喜地抬起頭,又質問兩名隸妾,果然,用杵臼的那個和往常一樣勞累,用踏碓的那個本也想說累,好多歇會,被官吏們凶神惡煞地一嚇,才實話實說,其實並不勞累,還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櫞看著眼前這一幕,總算鬆了口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匠,過去在里中,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來巡視的鄉中斗食吏。如今卻得站在兩名百石吏面前,沒了黑夫在旁,他別提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工師適是謹慎的,在和倉嗇夫商量一番後,二人決定,再挑一對隸妾出來試試。
於是櫞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死死盯著舂米的人,生怕那個用踏碓的隸妾偷懶,導致舂出的米數量少了。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新的結果已出,這一次,用杵臼的還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則舂了5斗5升!
縣工師心中再無疑慮,頓時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這麼多,若能熟練,和那黑夫記錄的一樣,半個時辰舂6、7斗不成問題!」
縣工師越看這踏碓越是喜歡,此物構造簡單,材料隨地都是,造價肯定便宜。至於使用,更是方便,一學就會,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極合我國《工律》中『功至為上』之意,我當立刻去告訴縣令!」
此物若是獻上去,定能得到褒獎,縣工師覺得,自己去年因為製作器物不合規格而遭受的懲罰,便可以抹除了,甚至還能積累一些勞績呢!
縣工師在那浮想聯翩,一旁的倉嗇夫也喜笑顏開。
作為管理糧食的官員,還有誰能比倉嗇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陸土地豐饒,並不缺穀子,但麻煩的是,隸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很多穀子不能及時舂成白米,只能積壓在倉裡。若是這些糧食不慎發霉了,倉嗇夫是要被問責的……
開玩笑!秦律是何等的嚴苛,對待糧食更是又嚴了三分,他這倉嗇夫不但要管糧管人,還要管老鼠。只因為一個糧倉裡若是出現了三個老鼠洞,負責這個倉的佐吏就要受罰!他這倉嗇夫也脫不了干係!
再說了,發俸祿時,總不能直接給官吏穀子吧?那同僚們不得黑了臉。將糧食送往前線時,也不能直接運穀子吧,難道還要讓士兵們在打仗開飯前,還得先舂半個時辰的米?
如今,這個難題卻被踏碓解決了。若能在縣中推廣開來,不僅普通農戶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許多,最受益的還是公家。安陸縣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話,每天能多舂多少穀子?最少一石!
倉嗇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穀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這麼算起來,在原先的基礎上,每年至少能讓縣倉多出萬餘石米來!
「倉中多了上萬石米,這可是大功勞啊,足夠讓我在明年的考績裡,得個全郡第一!」
倉嗇夫如此想著,眼神卻和縣工師碰到了一起。
縣工師笑容可掬:「多謝倉嗇夫相助,證實此物之妙用,我當立刻稟報縣令,令木工坊的匠人們趕造一批……」
倉嗇夫亦不甘示弱:「應該是我謝過縣工師,此物事關倉稟,在我職權之內,明顯是歸我管的,還是由我去告知縣令吧!」
縣工師臉色頓時一僵,指著一旁的櫞道:「倉嗇夫這就不對了,此物可是一個百工送來的,他歸我管,你若要搶奪,可是越權了。」
「縣工師誤會了。」
倉嗇夫嘿嘿一笑,手攬上了縣工師的肩膀:「不如這樣,此事既然與你我都有干係,莫不如一起上報如何?」
二人在那低聲說話,櫞卻在一旁尷尬得不行,他不斷回頭,盼望黑夫早點完事回來,不然,待會若兩名上吏問他話,他該怎麼辦?
果然,等到縣工師和倉嗇夫分贓完畢,就開始回頭問他問題,可櫞這個悶葫蘆卻瞠目結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這百工……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麼都問不出來。」縣工師很是頭疼,不問具體點,他們如何去給櫞請功?順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績。
正在此時,離縣倉不遠的一處官署院子裡,發出了一陣驚呼,接著是連綿的拊掌聲、讚歎聲……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頭朝那邊看去,在一旁分功勞的縣工師、倉嗇夫也抬起頭來,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辦公的治所,平日裡安靜異常,今日這是怎麼了?
不多時,就有個滿臉興奮的倉佐吏走過來,告訴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按慣例,臘月初一,主吏掾開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個被縣裡徵召做亭長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個律令答問,此人居然全部答對!」
……
「二十問全對?這麼厲害!」
縣工師和倉嗇夫面面相覷,秦國以法為綱紀,但凡為吏者,必知法術。他們做吏的時候,也都得先過了主吏掾那關,分別考察跟自己工作有關的《工律》《均工律》,《倉律》《傳食律》等。
一般來說,二十問答對十四五問,你便合格了,十六七問已是良好,十八九問已是優秀。
至於二十問全對?大概一兩年才會出現一個吧。
「那人莫不是學室弟子?」倉嗇夫問道,若是學了三年律法的學室弟子,還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個鄉里公士,一個月前還不知律令呢。對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盜賊,拜為公士,全縣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聞此言,縣工師頓時就明白是誰了,而一旁尷尬了一個多時辰,半句話沒說的櫞,也驚喜地喊出了聲。
「是黑夫麼?」
「對,就叫黑夫。」倉佐吏說著,朝縣倉門口一指:「瞧!他來了!」
眾人看去,卻見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這邊走來,之前的皂布衣已換成了絳色衣,腳上穿著一對行縢。他的髮髻依然裹著褐色包布,但額頭之上,卻多了一抹鮮豔如血的赤幘!
黑夫一路走來,兩側的斗食佐吏們紛紛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禮回應。
等走到縣工師、倉嗇夫二人面前時,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下拜行禮,而是雙手合攏,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來晚了,還望二位上吏勿怪。」
縣工師可不敢像早上初見時那樣怠慢,他與倉嗇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禮待之……
秦國亭長乃斗食吏,並無專門的官服,赤幘絳衣,正是其標誌物。
此時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過主吏掾考核後,他便是湖陽亭長,是一名「秦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4-3 12:46 PM 編輯
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臘祭已過,天氣越發寒冷,連往年不會下雪的安陸縣,都落了一場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安陸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樹木披掛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裡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裡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一片雪場,有幾隻出沒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腳印;雲夢澤也結了一層薄霜,北風在湖面上呼嘯而過,四處一派清冷景象。
雖然天氣不好,但路上卻仍然有些行人、車輛。安陸縣城以南三十里的路上,有一輛雙馬架轅的馬車在緩緩行駛著,馬蹄上裹著防滑的稻草,車伕一邊趕車一邊呵出白氣,他身後的車輿載滿柴草,厚厚的草垛上,還躺著一個人……
卻見這人裹著厚實的冬衣,披蓑頂笠,挎囊帶劍,但斗笠遮不住他額頭上鮮豔的赤幘,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絳服。
看裝扮,當是一名亭長,正是前幾天剛剛通過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來,卻是為了赴任,算起來,他已經推遲上任好幾天了。
原來,臘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面不改色,震驚了整個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稱奇之餘,也立刻將此事報到縣令、縣右尉、左尉處。
如此一來,一直在說黑夫乃是粗人,不識律令,不可為吏的左尉也沒了藉口,只好捏著鼻子,看著縣令和右尉批准了這次任命,他畢竟不是主官。
任命雖已下達,但黑夫卻又捲入了一場官司,正是他狀告夕陽里里正一案!
黑夫向縣丞告發,夕陽里里正煽動里人鬧事,欲圖闖入自家廬室奪走踏碓,而里正過去幾年裡,對黑夫家攜私報復等事,也被翻了出來。
真是湊巧,被安排來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獄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後的表情便是「怎麼又是你?」
好在這起案子沒有什麼波折,因為黑夫的證人太多了,從他師從的匾里老吏閻諍,到夕陽里的里監門,都站在黑夫這邊,證實了當日所見之事。
至於那些被傳喚的夕陽里里民,或許因為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懼黑夫這個新任亭長,也紛紛說自己純屬被里正煽動才群聚鬧事的,還有人作證說:「夕陽里正分配耕牛農具時偏向自家親戚,與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只能自己去拉犁……」
那里正自身的確不乾淨,如今牆倒眾人推,更是洗不脫罪名了。
最後,在證據確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幹部行為守則」(《為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認為夕陽里里正犯了「見民倨傲,不安其職,居官善取,興事不當」等錯誤,最輕也是一個瀆職之罪。
但念其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後只判了個「贖黥」,同時撤去里正職位,削除功爵,沒收賞賜的田地……
里正這下徹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財,交了三萬多錢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盡數被官府收走,以後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賤里民們一起,親自下地幹活了。
這事還沒完,商鞅說過,以十里斷者弱,以五里斷者強,基層的裡吏雖小,卻不可一日有缺,夕陽里還得再選一個里正出來。
一般來說,里正由當地里民推舉,或是鄉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聲望最盛、財力最強的人擔當。
最後,里中爵位最高的里監門老頭如願以償做了新里正,如此一來,里監門一職又空了出來……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來挑選新的里監門時,鄉親們居然紛紛上門,請衷做里監門!
……
衷雖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卻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門檻的那聲怒吼,讓里人對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對黑夫亭長的畏懼,一些里民們做出了討好黑夫一家的舉動,於是衷就這麼被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麼里監門……」
但衷自己不樂意,頭搖得像撥浪鼓,他是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當真不願意為五斗米而沾惹麻煩。
三弟驚則覺得,有吏做為什麼不當?多威風啊!但黑夫卻支持了衷,認為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對衷和驚說的:「里監門、伍老之類,即便里人推選,伯兄也大可不必擔任,只因秦律對這幾個位置要求太過苛刻,一時不慎,就會出事連坐。」
比方說,有賊入甲家,傷了甲,甲呼喊有賊,其四鄰、里正、伍老都外出,沒有聽到呼喊。在論處的時候,四鄰外出,可以不受責罰。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責。放賊人入內的里監門,也少不了受罰。
在秦國,做吏不僅要享受食俸的好處,也要承擔責任和風險,切記,切記。
黑夫做亭長,是無奈之舉,他身為穿越者,深知時代大勢,就像一條朝著逆流遨遊的鮭魚,知道游到什麼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進,則會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話沒直說:「想討好我們家?求原諒?對不起,我沒伯兄那麼好的脾氣,不領情!」
再說了,傳達室老大爺,有什麼好當的!
於是,衷拒絕了里人的推舉,繼續將精力放在家裡那兩百多畝地,以及對驚的教育上。
與此同時,黑夫的姊丈櫞,也被留在了縣裡的攻木工坊,參與「踏碓」的製造。
原來,縣工師和倉嗇夫將此物獻上後,安陸縣令十分重視,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來,在縣倉投入使用——官營工坊可不能隨便製造官府「命書」,也就是計畫書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縣令批准。
不過,本該發放的賞賜卻遲遲未下。因為縣令居然拿不準這算多大的功勞,便將此事連同一個仿製出來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請南郡郡守滕定奪……
從安陸到江陵,隔著雲夢大澤,山水兼程五百里,來回要半個多月,這件事一時半會沒有定數,黑夫也懶得關注了。因為秦國坑爹的戶籍制度,器物是櫞獻上去的,這件事與他關係不大,好在不管結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虧。
而黑夫本人,又去閻諍家拜訪了一趟,感謝其相助之恩。臘月初八,匆匆過完臘祭日,安頓好家裡,他便出門赴任了。
不過黑夫沒有直接去湖陽亭,而是先到了溳水鄉離邑,拜見了本鄉負責緝捕盜賊的「游徼」。
雖然亭長是直屬於縣尉的屬吏,與「鄉鎮派出所長」的游徼並無直接上下級關係,但二人職責有不少交集之處,以後免不了打交道,還是先打聲招呼為妙。
為吏之道,看的不僅僅是能力,還有人情禮數。
而後,黑夫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困在溳水鄉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啟程。
他運氣好,有輛去縣城的馬車答應載他同行。
和九月底時他前往縣城服役,來回都得靠雙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頭頂赤幘,身披絳衣,遇上過路的馬車,隨便一伸手就能攔下,再拱著手客客氣氣地說可否順路搭個車?車主人八成都會同意。
於是,黑夫就這麼躺在馬車上,舒服地晃悠著,一路搭到了溳水鄉北部……
……
「這位亭長,湖陽亭到了。」
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車伕呵氣暖和著凍僵的雙手,回頭將迷迷糊糊睡著的黑夫喚醒。
黑夫起身一瞧,卻見筆直的涂道旁,是一個高約丈餘的木柱子,柱子頂上坐立著一隻造型奇特的怪獸雕像,其狀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還釘著一塊木板,上面刻了「湖陽亭部」四個小篆。
黑夫知道,這是桓表,也可以稱之為華表,相傳堯時立桓表於交通要道,供人書寫諫言,針砭時弊用,後來就漸漸成了亭驛的標誌。
越過桓表再往裡,是一道土階,一直通向幾間覆蓋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這幾個月裡,沿途見過不少亭舍,早已見怪不怪,可唯獨面前這一個,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從與湖陽亭長起衝突開始,又陰差陽錯地來此赴任,而為了當上這亭長,當真不容易啊。
這時候,亭舍一直開著的門內,走出來兩個人。他們似乎一直等在門口,老遠見到馬車停下,便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喊道:「可是黑夫?」
聲音洪亮,震得路邊松柏上的積雪一陣搖晃,黑夫一瞧,頓時樂了。
來者也穿著絳服,腰上挎劍,臉頰兩片濃密的飛鬢,額頭還有個駭人的豹紋胎記。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識的好夥伴東門豹,還能有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59章 天狗
「回程時路過湖陽亭,別忘了進來飲盞熱湯。」
黑夫朝著搭了他一路的車伕拱手道謝,儼然本亭主人的姿態,這天氣還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車伕笑著告辭後,黑夫回過身,卻不防走過來的東門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個月了,你怎才來?」
黑夫只感覺肩膀好似被一顆石頭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點事,晚了些。」
這兩個月遇到的事,一時半會也說不完。
這時候,跟在東門豹身後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頭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求……求盜,吾等,當,當稱亭長……否則……」
這卻是和黑夫他們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這,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當時邀請小陶,也是順口一說。
「否則怎樣?」東門豹犯了渾,回頭瞪了小陶一眼:「我與黑夫之間,還用以職位相稱麼?」
「還是叫我名罷,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讓東門豹別與質樸的小陶為難,隨後便問起二人是如何通過應募的。
原來,雖然湖陽亭長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但求盜、亭卒卻必須迅速補全,沒了他們,這一地治安就亂套了。
所以東門豹在十一月時,得到他母親允許後,就去官府應募。他是公士,武藝又好,在縣城裡小有名氣,再加上更卒演武奪魁的那段經歷,沒費什麼波折就被縣右尉任命為湖陽亭求盜。
小陶就要難一些了,他本是雲夢鄉人,家境貧寒,卻跑來幾十里外的溳水鄉應募,很難不讓人生疑。
好在他來的更晚些,當時東門豹已經做了求盜,在選用亭卒上有發言權。再加上小陶家幾代人都靠弋射魚、鳥維生,他雖然身板小,射箭射不遠,但三十步內,竟然能達到十發九中的成績,也算有一技之長,便被留了下來。
黑夫頷首,求盜是他這個亭長的副手,專門負責緝捕盜賊之事,相當於這個小派出所的副所長,亭卒則相當於小民警。
不過他左看右看,卻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問道:「季嬰呢?」
季嬰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曾經共患難,也共過富貴,是黑夫最信賴的人。雖然平日裡呱噪了點,但一個多月沒見,黑夫居然還有點想念這廝。
季嬰與他告別時曾經說過,家裡會讓他繼承田畝,務農種地。不會是被家裡攔下了吧?若真如此,他們「癸什」這幾人若是四缺一,還是真有些遺憾。
提及季嬰,東門豹一臉嫌棄地說道:「他啊,除了一張嘴外,沒什麼本領,武藝也不夠精通,沒通過亭卒應募。不過正好本亭的郵人告老,季嬰是本鄉人,熟悉這附近各個裡的道路交通,腿腳也好使,縣裡便讓他補上郵人一職了……」
黑夫聽罷,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郵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嬰那性情,能做好麼?」
所謂「郵人」,便是在鄉里間遞送官方文書,亦或是為前線士兵給家中送信,相當於後世的郵遞員。郵人一般都住在亭內,負責亭部所轄片區的郵遞工作。歷史上,黑夫、驚從前線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郵人一站接一站傳遞迴來的。
不過,季嬰可沒有代步的牛車馬匹可用,這湖陽亭片區內的十個裡,他都得靠雙腿去送信,算是個苦差事,更別說這種天氣了。
「此時此刻,季嬰大概在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裡跋涉吧。」東門豹幸災樂禍地說道。
這時,亭舍裡另外三個人也迎了上來,東門豹便為黑夫介紹了起來。
「這是亭父,蒲丈。」
一個頭髮花白,額頭佈滿皺紋的老頭笑著朝黑夫行禮。
湖陽亭地處安陸縣南北要道,治安轄區較大,是個大亭,所以不僅有「郵」,還有「客舍」。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開閉掃除,迎來送往,以及亭中眾人的飯食,和黑夫去服役時遇見的那個「舍人」相似。
此人雖是黑夫下屬,但念他已經年過五旬,黑夫連忙扶住了他,笑著說道:「蒲丈是長者,不必多禮,我初次為吏,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要蒲丈多指點。」
這就讓蒲丈有些驚訝了,他是湖陽亭老人了,早先當過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陽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無比,也送走迎來了好幾個亭長。
這些亭長裡,最慘的就是上一任,那個名叫「貞」的了。因為一時貪念,不但丟了職位,還淪為刑徒,連帶著求盜、三名亭卒也搭進去了,碩大一個湖陽亭,除了亭父、郵人外,居然為之一空,是轟動整個安陸縣的大案……
當蒲丈聽說,來上任的新亭長就是那個將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時,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見,黑夫卻十分和氣,對他的態度,比那個叫東門豹的新求盜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幾分,也陪著笑,介紹起身後的另兩名亭卒來。
那兩個亭卒,一個叫魚梁,三十歲左右,長著一對魚唇。此人大冬天裡依然穿著身單衣,看來家境不怎麼好。所謂「魚梁」,就是築堰攔水捕魚的一種設施。聽蒲丈說,他是離湖陽亭最近的「平湖裡」人,會時不時請假回家幫其妻捕魚,不知是不是經常收拾魚蝦的緣故,魚梁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
另一個人居然有氏,聽說是本鄉氏族「利氏」的遠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削瘦,穿著一身厚實的復襦,他頷下蓄短鬚,繃著張臉。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稱了一聲亭長後,便束手站在一旁。
魚梁就圓滑多了,恭維地說了一些久仰亭長大名的話,還說他從家裡帶來了魚蝦,專門等著亭長上任一起吃……
黑夫頷首,將二人的容貌牢牢記在眼中,他也沒有過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帶我去亭中瞧瞧吧。」
魚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頭道:「也是,外面冷,進去好說話,讓我來為亭長帶路!」說著帥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後面,在路過「桓表」時,他指著上面那個又像狸又似狗的怪獸雕像問道:「此獸如何稱呼?」
魚梁回頭,張了張嘴,似不認識;老亭父蒲丈也搖了搖頭,他來這二十年了,從未關心過此物。至於東門豹、小陶,更不認得了。
「敢言於亭長,此乃天狗。」
一直繃著臉,沉默不言的利咸說話了。
「天狗?」
黑夫有些驚訝,這個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噠的小獸,跟他想像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兩碼事啊!
他好歹沒亂問,而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看著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聽族中一位做過亭長的長輩說的。」
利咸道:「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關中驪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時有天狗來下,但凡有賊,則天狗吠而護之,故一堡無患……自此以後,便以天狗為禦兇擒賊之獸,立於亭舍桓表……」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來這時代的種種怪獸,還是最古樸的山海經神話狀態,與後世形像大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閭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豈敢……」利咸沒有被黑夫誇獎一句而欣喜,又恢復了沉默。
「看來吾等在這湖陽亭,要當好這一路十里的『天狗』,禦兇擒賊,保一方平安啊!」
眾人連聲應是,黑夫也沒有多說,感慨一句後,繼續向前走去,心裡卻琢磨開了。
東門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說,方才短短一個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瞭解。
蒲丈老成,魚梁圓滑,都只是平俗之輩。唯獨這利咸,平時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麼,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據說還會識字,能讀寫。加上他本鄉閭右利氏的背景,卻不知為何要跑來做這小小亭卒,供人馭使?
恩,此人有點意思……
思索間,眾人已走近亭舍。
雖名為亭,但與後世的亭子不同,這亭捨其實是一個不小的院落,院子外側還有空蕩蕩的車馬廄,馬廄的柱子上,還用麻繩綁著一個人……
那人老遠看見眾人將黑夫迎入亭舍,便大聲叫嚷了起來。
「是新亭長來上任了麼?求求亭長,放了我罷!小人冤枉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