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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交
爸爸一生熱情，愛說話，見了人，總有訴說不完的熱情。我要是帶了朋友回家，他總是非要參一腳，嘰嘰呱呱一直說，聊到我把他推出房門為止。
走在路邊，見到認識的人，他也總要攀談一陣。去巷口買個東西，回來時可能已經過了兩個小時。有時候我會懷疑，跟他聊天那些人，他真的都認識嗎？不認識還講那麼久，真的是。
有一次看孟子，提到柳下惠：「與鄉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我一看，就覺得好像懂了，因為我爹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聽他接電話，時常在旁邊忍不住偷笑。因為他拿起電話，一開口就是「啊！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一陣熱情到沸騰的寒暄，然後才說：「喔……你是……那個……啊對對對……」連對方是誰都還搞不清楚，他就「啊啊啊」「你好你好你好」說了一車子話。
但爸爸熱情四溢的結果，其實並不太好。
他平時教導我們，說古人有言：「逢人且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但他自己完全做不到，永遠都是「全拋一片心」，還都說了十分話，一下子就見底。
我不知道全拋一片心好不好，但他真的不會看人，也不懂得節制或隱藏情感。我們冷眼旁觀，發現他拋出去的一片心，多半都落了空。
他一生都在受騙上當，家中債台高築，就是「全拋一片心」的結果。「好友」跳票、攜款潛逃。家裡用了十幾年，才把債務慢慢還清。
除了債務以外，家裡住的公寓，他跳出來說義務幫大家管理，公共電費、保養電梯，全都他包，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漸漸拖欠，有的住戶已經拖欠了十年，擺明了不交就是不交。大家有樣學樣，現在繳交公共費用的住戶，已經不到三分之一了。他中風以後，這個無底洞、爛攤子，就變成家人在扛了。
他喜歡作詩，到處參加詩社，看起來，也算風雅之事。但這些民間詩人和我們想像的樣子未必一致，有的好酒，有的愛名，有的貪小利，他總是摸摸鼻子掏了錢，贊助了詩社。
他中風那一年，詩社的詩友來看他，問媽媽說，接下來是否繼續贊助？我們拒絕了。那些詩友們，從此就再也沒有來過。
患難見真情，還是有人來看他。
除了三叔、大姑，還有一個人每年都來看他，就是謝伯父。
他們年紀相同，十幾歲時，就玩在一起，後來一起到洲尾名儒「阿茹仙」的書房裡上課，又在松山菸廠做了同事。朋友的生活圈要一直重疊，大概很不容易，後來他們各忙各的，來往漸漸少了。
爸爸中風以後，謝伯父無意間得知，於是每年都來。來的時候看到爸爸躺在那裡，無限憐惜，拉著爸爸的手，說了一車子的話。就這樣，大概連續來了五年。
每次他來，媽媽都嘆氣，說：「這個謝XX，真有情，真正真有情，他們當了一輩子的朋友。」然後說，「你老爸到處交陪，大概就這個朋友是真的。」
爸爸走了以後，知道他們的情分，我們趕緊通知了謝伯父。他也八十七歲了，已經不太能走路，但叮囑兒子，趕緊替他來上香。
我留在二殯，接待世兄。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謝伯父英俊倜儻，他的兒子身上也都是斯文氣息。我們都不善聊，卻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親厚感。
爸爸一輩子熱情，總是受欺。但還是有懂他珍惜他的人，一輩子惦記他。人間知交，何其不易。何其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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