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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尤四姐 -【婀娜王朝】《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0:23 PM     標題: 尤四姐 -【婀娜王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2-11 07:04 PM 編輯

【書名】:婀娜王朝

【作者】:尤四姐

【內容簡介】:

  年少的時候,以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溫馴柔旖的。

  那天大雪壓城,初見星河,她站在彩畫紅牆下仰頭對他笑:臣奉命,今日起侍奉太子殿下飲食起居。

  他雙手空空,風雪滿袖,倒不覺得寒冷。

  倏忽十年,控戎司下錦衣使,鳳眼流光,等閑斷人生死。

  愈縱容愈放肆,他喜歡她狂妄的樣子。

  你要前行,我贈你彎刀;你要戰鬥,我贈你甲胄。

  然後呢?

  成則女主天下,敗則宮闈承歡,敢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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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0:32 PM

第1章 人在珠宮

  過了霜降,天一日冷似一日。宮裡的涼,是觸不可及的涼,像游絲,咬牙切齒往骨頭縫裡鑽。

  日暮最後的一絲光亮散去,天邊還殘留隱約的一點藍,夾道裡的石亭子開始燃燈。十二三歲的小太監們提著燈油桶,舉著紙捻子碎步向前,風把頂端一星細微的芒吹得發亮,在混沌裡連成一線起起伏伏,沿著牆根蜿蜒而來。

  隨牆門一開,撲面澎湃的潮氣,打得人心頭激靈。宮女邁出去看了眼,又退回身來復命。門旁的陰影裡站著個人,戴花冠,穿絳紅圓領襕袍。羊脂玉的葵花蹀躞帶緊緊扣出身腰,領褖的黑絲絨鑲滾斜切過兩腮,暗處也有清晰深刻的五官。

  “尚衣局的衣裳送到了,請大人過目。”

  大紅漆盤上疊得鋒棱畢現的朝服呈上來,陰影裡的人方緩步挪進光帶。她微微側過臉,燈下的面孔白得瑩然。抬手檢驗每一個邊角每一道縫,主子的冠服,從成衣直至送進東宮,必要經過無數層篩選,越到臨了,越不敢大意。

  宮人們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這回驗的時候有點長,左等右等等不來示下,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誰也沒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裡愈發彎下腰去,只聽見檐上風燈的鐵鉤子在搖曳間吱扭輕響,一聲一聲,夜深人靜時異常刺兒。

  一片琵琶袖輕輕搖過,頭頂上飄下個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聞過迦南的味道嗎?”

  尚衣局管事的倉促啊了聲,“是,奴婢聞過……”

  漆盤被一根細長的手指推了過來。

  管事的惶然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沒有經歷過苦難的打磨,它是活的,裡頭有浩浩煙波,也有春水細流。然而越是好的東西,越容易生出距離感。就像神龕裡的菩薩,只能敬畏,不能爭斤掰兩。

  魏姑姑心慌氣短,顫著手牽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氣味幽幽的,發散後已經不那麼濃烈,但沁入鼻尖還是甜得起膩。

  “怎麼回事!”她陡然一驚,轉過頭厲聲訓斥宮女,“是誰自作主張換了熏香?”

  承托著漆盤的宮女驚得厲害,十個手指頭緊緊扣著盤沿兒,扣得指甲發白。

  “回、回姑姑的話,頭前兒夏管帶來巡視時說的,太子爺怕是不愛迦南的味道。說南邊進貢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爺沒叫留下,沾手就打發人送四執庫了……”

  魏姑姑氣得咬牙,“姓夏的是個什麼東西,蹭棱子的積年,你們倒要聽他的!”

  可是氣歸氣,事兒已經出了,現罵也救不了急。她轉回身,放低了姿態蹲安,“奴婢這就加緊現熏一套過來替換,這會兒還不到戊正,耽誤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這東宮的女尚書。她和她們大多數人不一樣,出身的緣故,入宮就是恭使宮人,官比四品。五年後又升一品,任東宮尚書,代太子批閱宮外陳條文書等,屬太子幕府。可這世道,對女人向來不公,即便官名兒叫得響亮,前頭有個“女”字做約束,協理政務之余,主要還是以照顧太子起居為主。

  和外廷沾了邊的女官,有時候不那麼好通融。尤其這位以嚴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沒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聲,“晚香玉的味道,上頭不喜歡。明兒到日子該用端罩①了,萬歲爺賞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兒尋摸一模一樣的來替換?我這裡當然百樣好說,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過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爺用香是有定規的,太顯山露水的味道傷他脾胃,和他犯衝。”

  對氣味敏感,不過是最淺表的說法,太子有時會因氣味起疹子,嚴重起來甚至胸悶。帝國的儲君,什麼樣的東西能叫他喘不上來氣?誰又敢讓他喘不上來氣?這背後的隱喻,剖析起來叫人心驚。

  魏姑姑呆住了,腿彎子一軟便跪下來,扣著磚縫匍匐在地,“奴婢失職,請宿大人降罪。”

  職上犯了過錯,那是大忌諱,尤其這種貼身使的東西,沒有往小了說的,只要發落,牽連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懼,她在尚衣局干了十來年,一向順順當當,時候長了難免松懈。現在呢,事兒一旦犯起來,連活命都難,其他的,諸如什麼職務俸祿,那是連想都別去想它了。

  中衣濕了個盡夠,天寒地凍裡不依不饒貼著皮肉,只覺頂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針,三魂七魄都從那針尖兒上流瀉飄散了。篩著糠,窮途末路,宮裡可不是個講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裡有數。恨不能一氣兒閉了眼,也就完了,可現在還不能閉,得強撐著。驚駭間見一片繡著海水紋的袍裾踱進視野裡來,燈籠照著經緯間鑲嵌的金銀絲,偶然迸發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頭人的聲氣兒倒變了,分外和煦起來,“底下人自作主張,姑姑失察,雖不應當,但罪過不大。這樣吧,當值的宮人上掖庭局各領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罰薪半年,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一面說,一面垂手虛扶了一把。轉頭吩咐把衣裳端進去換香重熏,身後幾名宮女應個是,上前接過了冠服七事等。

  掉腦袋的罪過,領頓板子罰半年俸祿就帶過去了,從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眾人回過神來,跪倒一片叩謝不止。魏姑姑一迭給她納福:“宿大人真是菩薩心腸,今兒要不是您開恩,我們這幫人可活不成了。”

  對面的人臉色平常,神情裡帶了些微圓融的味道,“宮裡當值,總有牙齒磕著舌頭的時候。我這兒能走針,何必難為你這根線呢。”

  話當然都在人嘴裡,是好是歹也憑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絕處逢生的慶幸,謝之再三,“將來大人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奴婢定當盡心竭力回報大人。”

  對面的人牽唇一笑說好,轉過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殿宇深廣,中間是用來理政辦事的,兩頭兩間偏殿,東邊的髹金六椀菱花門後,就是太子的寢殿。

  站在門前看一眼,內寢和外間隔著一扇緙絲的山水屏風。織物面料輕薄,裡頭案上點著油蠟,朦朧見茶水上的宮女正躬身奉茶。萬字錦雕花落地罩後探出一只手來,指節白而修長,接過茶托的姿勢像捻一朵花,杯盞裡的分量到他手裡,全數化解了似的。

  宮廷生活,其實遠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樣多姿多彩,到什麼點兒干什麼活兒,有它雷打不動的規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帳、下簾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進行。這個地方講究四平八穩,不可慌張,不可喧嘩。她頂喜歡這一點,看著那些女孩子們手上婉轉,腳下纏綿,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兒,也未必做得出她們那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半人高的錯金螭獸大熏爐搬進來,放下的時候觸著金磚地面,發出低沉的一聲輕響。兩個宮女抻著朝服袖子掛上衣架子,盆裡絞起半干的手巾,在領褖袖底來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經入了肌理,必須減淡些才能熏別的。宮女壓著聲請示下:“大人,照舊熏迦南麼?”

  她搖了搖頭,晚香玉和迦南調和不到一處去。她說:“用降香。”那種香不如龍涎、迦南名貴,也沒有太鮮明的特點,可它有溫和的基調,與誰都能同行。書上記載,說它“初不甚香,得諸香和之則特美。”,有時中庸一些,反而難能可貴。

  宮女得了令,一個搬開爐蓋兒,一個往裡投香篆。降香易燃,透過爐頂的鏤空探看,很快熱鬧成一片。朝服舒展開鋪上去,熏籠蓋的圓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團龍,那崢嶸的頭角和鱗鬣,在玄青緞面的映襯下鮮煥又猖狂。

  司門女官從內寢退出來,衝她呵了呵腰,“主子請大人進去說話兒。”

  她聽後踅身邁過了門檻。

  內間侍立的人魚貫而出,殿裡靜悄悄的,偶爾響起更漏滴答的水聲。她在斑駁的光影裡行走,繞過圍屏,停在氈毯邊緣向上肅禮,“聽主子吩咐。”

  落地罩後懸著天鵝絨帳幔,不見太子身影,只見半片玄色廣袖逶迤在腳踏上,微微一動,袖襕輝煌。

  等了良久,才有單寒的聲線傳出來,無情無緒道:“今兒立政殿議政,左昭儀跟前太監來回稟,說昭儀娘娘鳳體違和,請皇上垂詢。”

  她一聽心下便了然,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回了,女人有時候就是喜歡爭那些無謂的名頭。

  太子的生母恭皇後過世六年,中宮之位一直懸空。皇上寵幸左昭儀,卻不肯松口封她為後。昭儀距後位一步之遙,可這一步千山萬水似的,怎麼都邁不過去。那麼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面前自顯身份呢?無非是叫皇帝放下手頭的政務,去她的鳳雛宮噓寒問暖。聖眷不衰,傳出去何等風光,時候久了,足以和先後並駕齊驅。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兒去鳳雛宮,替主子問娘娘安。”

  榻上的人長長嗯了聲,“還有駙馬遇刺的案子,暇齡公主鬧著要結案,不能拖下去了。回頭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給個大伙兒都聽得過去的名目,暫時把案子撤了吧。”

  這回她卻沒應,只枯著眉頭不言聲。

  太子終是察覺了,放下文書坐了起來。

  頭頂宮燈高懸,紫檀炕幾邊緣的雕花泛出烏沉沉的光,他垂手搭著幾面,骨節如玉,又冷又冽。

  “怎麼?”

  她咬了咬牙,“臣愚見,這時候不應當撤案。”

  “為什麼?”

  “駙馬高仰山死於內宅,暇齡公主不問死因急於結案。公主是左昭儀所出,而左昭儀這陣子正為登上後位四處活動……”

  那雙驕矜的眼睛終於笑起來,語氣裡也浮起縱容的味道,“照這麼看來,這案子眼下確實不該撤。非但不能撤,還得嚴查,是麼?”

  她說是,“請主子再寬限兩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長出了一口氣,“也罷,反正敷衍得夠久了,不差這三五日。”那只手慢慢抬起來,換了個繾綣的聲口,呼貓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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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端罩:滿語叫“打呼”,穿在朝袍、吉服袍等袍服外的一種圓領翻毛外褂。

  ②頂心:指頭頂的中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0:42 PM

第2章 葉底青梅

  沒有任何猶豫,她立刻俯首帖耳上前。太子手腕一轉,示意她靠近,她婉順地坐上腳踏,微微趨前身子,將臉枕在了他膝頭上。

  內寢不似外面,快立冬了,各宮都燒起了地炕,即便光腳踩在地上,也不覺寒冷。

  殿裡有清爽的果子香,越是溫暖,越顯得那香氣熱暾暾的,直往鼻子裡鑽。大多時候習慣成自然,一件事做得久了,就算不怎麼稱你的意,只要主子有這閑情,你就得忍著氣耐著性兒,討他的喜歡。

  太子愛這樣的親近,動輒招招手,叫一聲星河,她必須像那些貓兒狗兒一樣,聽話地偎過去,讓他的手在頭頂上盤旋。

  這是個什麼怪癖,說不上來,反正每到這時候他就有那興致,把她束得好好的頭發全都拆了。比方薛夫人養的那京巴兒,平時毛長,拿帶子綁個揪揪豎在頭頂上。等薛夫人哪天想起來給它順毛了,那揪揪就得解開,沒的主子不稱手,掃了主子的興。

  她在太子眼裡,可能和京巴兒沒什麼兩樣。

  雲腳蝦須釵拔了下來,太子一手舉著,拇指百無聊賴地在蝦背點綴的碧璽上摩挲了兩下,“多大的人了,還戴這個……每回看見那須兒,就叫我想起喇喇蛄。”

  喇喇姑當然不是好東西,聽見它叫,莊稼就種不成了。拿害蟲比喻她的發釵,她雖不大高興,嘴上也不敢說什麼。

  “是,明兒就換。”

  “那今兒呢?”太子想了想,把那兩根須一撅,撅斷了,遞還給她,“這就行了。”

  蝦須釵躺在她手心裡,她盯著那光禿禿的蝦頭,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是。”

  花冠拆下來,擱在了炕幾上,兩根纏枝小簪是綰發的最後法門,太子信手一拔,也給卸了。

  沒了管束,長發傾瀉而下。她的頭發實在養得很好,稠密、順滑,燈底燭火一照,頂上還有一圈黛藍色的光。太子把手覆在那隱約的光環上,輕輕撫了一下。

  像夠著了喜歡的寵物,什麼都不想計較,語氣莫名有種慵懶饜足的味道,“尚衣局熏錯了香,這麼輕易翻篇兒,不似你的作風。”

  頰下枕著的那一小片緞子漸漸焐熱了,她有些倦,嗡噥著:“後宮的冠服全歸尚衣局打理,今天放了恩典,以後興許有用得上的時候。”

  太子哦了聲,“我以為你寧折不彎,一味只會蠻干。”

  她窒了下,知道他是故意拿話呲打她。當然嘴是不能回的,但不妨礙她心裡大大的不舒坦。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抿她的頭發,隔了會兒忽然道:“你猜猜,我這個太子還能當多久?”

  她頓時一驚,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

  太子的姿勢沒有變,一手支著頭,波瀾不興地看著她。太生動的臉,生盡了恭皇後所有的長處,即便眼裡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驚艷。

  關於恭皇後的長相,為了彰顯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風,載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賦質溫良”這類字眼。但星河見過恭皇後的畫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隨侍太子上奉先殿進香。奉先殿裡供著開國以來十二位皇後,恭皇後的畫像在這群皇後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莊。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恭皇後的美就在骨相上。那張供奉的畫像據說是當年御筆親繪,結發夫妻的感情,不是現在任何一位得寵的姬妾能體會的。

  太子的眼睛隨皇後,堅定、深邃、悠遠;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澤溫暖。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謂的美,最初成就的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天長日久逐漸滲透,這種美轉換成一種疏離的氣像,直到最後,徹底養成了帝王家的尊貴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見,甚至耳鬢廝磨,也沒有熟稔的感覺。這種人天生是站在雲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話題沉重,卻不影響太子的心情,“左昭儀有稱後的雄心,如果成事,將來枕頭風吹起來厲害。你說皇父會不會廢了我,改立她的兒子?”

  “簡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頭風以前未必沒吹過,主子不還好好的嗎?如果當真封後,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來反倒有顧忌。再說主子有什麼可讓人詬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錯處。”

  太子仰唇,笑起來眉眼如畫,“救命的良方兒還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錯處,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尋常人,要給主子上眼藥,得瞧這人夠不夠分量。”她嘬唇想了想,“昭儀娘娘即便封後,按著祖制,簡郡王出生在封後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論高低。皇上要廢嫡立庶,內閣那群元老們頭一個不能答應,主子只管放寬心吧。”

  他聽後頻頻點頭,“是啊,我不能被廢,廢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裡了,還怎麼縱著你飛揚跋扈?”

  他一頭說,一頭丟過一個飄忽的眼神來。話裡有戲謔的味道,星河卻深知道這欲揚先抑的慣例。

  她不說話,他也沉默。宮燈透過回龍須的流蘇,投下斑斕的光點。他忽而一笑,“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她斂神回話:“十年了。”

  十年,白駒過隙,倏忽而至。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同樣年歲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穩許多。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牆頭打雀兒,大雪紛揚,底下呼聲一片求他下來,他不願意,因為發現了這座皇城以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變得世俗。他對宮廷的印像,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擁擠上。雖然並不真的擁擠,但人多也是事實。你去看,宮裡縱橫的長街和夾道,沒有一條是閑置的。宮裡的房子也一樣,進進出出,門庭從不冷落。白天要想讓那些宮人不走動絕無可能,一下雪,卻如做過一場徹底的清掃,把每個角落裡帶喘氣的活物都洗刷干淨了。

  天上大雪下得熱鬧又安靜,地上勾頭瓦當、彩畫紅牆,濃艷也濃艷得詩意浪漫。

  廊廡那頭,幾個太監小跑過來,凍紅的鼻子不住吸溜,蝦著腰向上回稟:“太子爺,快別玩兒鳥啦,皇後主子給你送來個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沒有理會,仰起臉,閉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臉上,能聽見消融的沙沙聲兒。

  小太監不死心,不住聒噪:“爺、爺……您快瞧,人來啦。”

  然後一個脆生生的嗓門響起來,說:“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飲食起居。”

  好聽的嗓門漂亮的人,這些都尋常,不尋常的是她的名字。宿星河……名和姓連了個巧宗兒,格外有精巧的況味。

  太子垂眼一顧,見她站在廊外,大冬天裡穿得不顯臃腫,一件茜紅棉紗小襖,頭上兩個髻子,各戴一枚荷葉蜻蜓的簪頭。以手加額向他行禮,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裡。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皺了皺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著雪,臣沒有背風的道理。”

  這麼一來倒叫人不好意思了。他躍下宮牆讓她起來,這會兒才看清她的臉,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雙眼睛和名字應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學士宿寓今是你什麼人?”

  她俯首,“回主子話,是家父。”

  所以一個府門裡出來的小姐,奉命照顧他的起居飲食,他覺得有點可笑——都是孩子,談什麼誰照顧誰,做做伴就完了。直到現在,他的想法還是沒有變,做做伴。不過她的志向遠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頭,她重新依偎過來,可能閑得慌,問主子腿酸不酸,“臣給您捏捏?”

  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監那樣咬著牙較著勁兒,一寸一寸下來,也有理所當然的溫情。

  “後兒會親?”太子想起來,該問問下屬家事,這樣顯得比較禮賢下士。

  她說是,“我已經八年沒見過我娘了。”

  畢竟是有銜兒的女官,可以宮裡衙門兩頭跑,但絕不允許順道拐回家看看,這是規矩。

  太子很體恤地提了個建議,“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親接到東宮來,吃個飯,說說體己話,用不著大老遠的回家。”

  這麼為人著想的主子,還有什麼不足意兒呢。星河暗暗順了兩口氣,說是,“多謝主子。我娘頭前兒入宮伴過皇後娘娘,後來娘娘崩了,這麼多年,宮裡什麼樣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聲,收回手道:“時候不早了,你去吧。明兒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辦好是正經。”

  她領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環都收拾起來,捧在手裡退了出去。

  晚間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來。宿大人在殿下寢宮停留了有陣子,出門發髻散亂,已經不是頭一遭兒了,大伙見怪不怪。

  星河氣定神閑,也不在乎那些宮人的看法。闔宮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爺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這髒名兒她擔了五六年,正因為這個,東宮那些司帳司寢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愛勾纏內廷,究竟為什麼,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即便是縱著她在控戎司弄權,也不過彌補她名譽上的損失罷了。畢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讓人嚼舌根,不是什麼光鮮事兒。換個人,早鬧得一天星鬥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0:48 PM

第3章 煙波拍岸

  從東宮出來,一盞羊角風燈幽幽的,照亮了腳下的青磚。

  女官的下處離前面正殿不遠,還在東宮這一片。從夾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宮門那裡有一左一右並排的兩處院落,一處是典膳廚,一處是命婦院。東宮雖在皇城內,因為太子身份特殊的緣故,他的宮室自成一個體系。從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東一片自我消化。命婦院,其實是為太子內眷准備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寶林、才人等,沒有隨居的福分,基本都會安置在這裡。現在卻因為太子房裡空無一人,星河又枉擔了虛名,一來二去,干脆被太子指派到這兒來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 見他,大多會誤把他當成好人。他看著你的時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覺得他誠實誠懇,不染塵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處久了,他的沉沉心機足讓你措手不及,好人這個詞,也像黃鶴一去不復返。多年之後偶然想起來,為自己當時的瞎了眼感到沮喪,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識人不善,因為那主兒,真的太豈有此理了。

  不過皇帝的兒子,本來都不簡單。當今聖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還有簡平郡王霍青鸞、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這大胤王朝,皇帝的兒子也不是生下來都封親王,通常先弄個二字王當當,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實力,七分靠運氣。

  有人說萬物無貴賤,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話。一樣的爹,不一樣的娘,裡頭差了好大一截。什麼是運氣?落草後的出身就是頭一道運氣。這四兄弟裡,兩位二字王的文韜武略就不及人麼?也不一定,他們不過是沒攤上個頂級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後沒關系,不妨礙他們有一顆豪情萬丈的雄心。皇權近在咫尺,誰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鬩牆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會有。

  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細成一線,走在兩旁高牆矗立的夾道裡,人變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宮門了,東邊典膳廚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現出壯實的輪廓。鈴……鈴……的宮鈴聲悠揚,屋角繞出個挑燈夜行的太監,一步一步走來,及到面前時俯身向她行禮。

  她頷首,“廚上都散了?”

  太監說是,“膳食處傳話,說主子歇了,今兒夜裡不用茶點,奴才們就封了爐子。”一面說,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這兒備了餑餑四品,不多,各兩塊,是典膳廚才出的新樣式,送給大人嘗嘗鮮。”

  說著把燈籠挑杆別在腰帶上,雙手平托著,恭恭敬敬把一個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說有心了,“多謝。”伸手去接,包袱掛在她指尖,紙條子落進了她手心裡。

  拐彎往西,命婦院檐角的氣死風①整夜不滅,從夾道出來就豁然開朗。院裡有人開門,端著銀盆往牆根潑水,回身看見她,放下盆兒迎了上來。

  “大人下職了?今兒真早!”

  早麼?已經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遞給她,“典膳廚新做的點心,吃吧。”

  蘭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樣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爺先吃著。”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樂,就比如這吃食,御廚有了新點子,不會一氣兒做了送進麗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廚裡的人試吃很尋常,廚外的人想來一口,那是門兒都沒有。可托宿大人的福,蘭初比其他宮女有口福。她覺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犒賞得夠夠的,這東宮裡的小吃,恐怕太子爺還沒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聽說過這些——”她興高采烈,盤腿坐在炕上報菜名兒,“花盞龍眼、果醬金糕、椰子盞,還有鴿子玻璃卷!”捻了一塊糕點伸手一揚,“大人來一塊兒?”

  星河搖搖頭,站在鏡子前以手當梳篦,仔細把頭發綰了起來。

  蘭初把點心塞進自己嘴裡,歪著腦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太子辦過“那事”後,非不許宿大人梳頭。披頭散發讓奴才們看見,好看相嗎?

  黃銅鏡裡一雙鳳眼斜飛過來,“又在瞎琢磨什麼?”

  蘭初說:“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卻也沒什麼可解釋的,“可能他覺得這樣正好。”

  作為宿大人在東宮內唯一的貼身宮女,蘭初很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牽扯,提供名分是作為男人必須承擔的責任。吃完不擦嘴算怎麼回事?女尚書當滿一定年限,還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這種行為,完完全全是紈绔式的,極端缺德的行為……當然,她的內心澎湃,也許因為她只是個俗人,畢竟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從來沒著過急。大概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餅屑,“這個鴿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沒理會她。轉頭一瞥,看見窗欞上一尾黑影,她咦了聲,“什麼月令了,怎麼還有這東西!”

  那是一只壁虎,京裡人土話叫蠍拉虎子,這會兒不捉,回頭說不定就上炕了。

  蘭初是賊大膽,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牆頭儼然一只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來,那壁虎扭著身腰,自己把尾巴掙斷,啪地一聲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擺動,仿佛命也能掰扯成兩條。

  不合時令的東西,出現就是個錯。星河冷眼旁觀,忽然發現蘭初另一只手捂著嘴,半天沒動彈。以為她嚇著了,問她怎麼了,她說完啦,“這東西好像衝我吹了口氣,我的嘴要歪了。”

  窗屜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遠,自己沒頭沒腦躥出門,回房裡養傷去了。

  走得匆忙,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星河只得起身闔上,別住了門閂。

  案頭的燭火噗噗跳動,滿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層金芒。袖子裡的紙條子到這時候才取出來看,熟悉的字跡,短短的一行,居高臨下地寫著:“著令查辦房有鄰”。

  她木然坐著,半晌取下燈罩,點燃了紙條。

  皇帝御門聽政在太極門外,皇子和諸臣工必須在卯時前趕到東西閣門。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點蟹殼青,太子倒是有過恩典,說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話有時候只能聽一半。主子都起來了,你有什麼臉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時三刻前摸著黑,重新從命婦院趕回麗正殿。

  太子殿下見了她,臉上淡淡的,沒說來得好,也沒讓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領他決定不要他們服侍了,轉過身來,筆直站在她對面。

  星河無奈,替他搭上了領搭,他把折子往袖籠裡一裝,轉身就出門了。

  崇教門外停著肩輿,太子上朝也乘輿,但與皇帝不同,規格要低一等。太監們挑著香爐和行燈,肩輿前後的隊伍蜿蜒了好幾丈遠。

  通常情況下,太子很具備這個身份應當具備的各種高貴和修養。他登上肩輿,目視前方,紫貂的圍領和暖帽,襯得側臉流雲飛雪一般。星河帶領眾人俯首,掌事太監德全抬手擊節,肩輿平順地滑出去,那長長的甬道裡,立時響起了一串整齊的,短而迅捷的腳步聲。

  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練,現在是太子的排場,將來輪著帝王排場,那就更了不得了。

  宮人們恭送完了主子,殿裡得預備打掃。畢竟東宮還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寢司帳暫時喪失了侍寢的功能,閑著也很無聊,便主動擔負起監督灑掃的責任,討好地衝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們能代勞的,就替大人代勞了吧。大人趁著天還沒亮,進偏殿歇會子,再打個盹兒。等回頭早膳預備妥當了,奴婢們給您送過去。”

  她原本也無心在這東宮裡干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既然有人願意分憂,那是再好也沒有。

  “殿裡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簾子也一應換厚的。既然你們請命,就交給你們,不過醜話說在頭裡,辦好了沒有賞賚,辦岔了是要問罪的。”

  這話一說完,幾位嬌滴滴的女官就剩面面相覷了。本來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氣兒都顧不上喘,沒有工夫和她們溫言絮語磨嘴皮子。雖然話不大中聽,但精准明白,沒的到時候互相推諉,善始不得善終。

  自己攬的活兒,不能因人說得直白就卸肩,女官們笑得牙關發酸,“大人放心,我們都是曉事兒的,進宮當差也不是頭一天,您不知會咱們,咱們也明白。”

  她說那就好,也不理會她們,躲進配殿,舒舒坦坦補了一覺。

  日頭高高掛在天上時,她饒上一大圈,從掖庭的嘉猷門進去,穿過千步廊,進了鳳雛宮。左昭儀是鳳雛宮主位,論理兒少不得有一兩位低等妃嬪同住一宮,但這位聖眷隆重,皇上常來常往,她不能留下那麼大的空子,讓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有機可乘。

  花無百日紅,這是左昭儀常對她說的話。所以鳳雛宮沒有閑雜人,她過著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進門時,宮裡的管事趨步迎了上來,膝頭子一點,臉上笑得花兒模樣:“喲,宿大人來了,給您請安。”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代太子爺,來問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裡引,“太子爺真是個周到人兒……”說罷壓了壓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趕早兒給您道個喜,你不日就要升發啦。”

  這年太監,鬼抹眼道兒②的,星河向來看不上他,便隨意應了句:“諳達③這話有什麼講頭?”

  年太監嘿嘿地笑:“我偷摸兒告訴您,您可千萬別言聲……昨兒萬歲爺和娘娘閑話,說控戎司督察皇親女眷,爺們兒辦差多有不便。娘娘借機給您戴高帽子,說宿大人在東宮行走多年,太子爺調教有方,舉薦您,當控戎司錦衣使。聽皇上話頭兒,對宿大人也極贊許。現如今萬事俱備,只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實權。您說說,這麼好的事兒,我還不得給您道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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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氣死風:燈籠,用透明或半透明物罩住,很難被風吹熄滅,風很生氣,所以趣稱“氣死風”。

  ②鬼抹眼道兒:從長相、舉止推斷一個人心機詭秘,難以信賴。

  ③諳達:滿語,意為伙伴、朋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0:54 PM

第4章 舊歡新怨

  升官發財不單男人喜歡,對於有抱負的女人來說,也是一劑強心的良藥。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調遣禁軍侍衛的衙門,數朝演變,逐漸形成今天的規模。偵辦的案子多了,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間。星河替太子承辦控戎司文書,五年來的積累,對那個衙門已經足夠熟悉。現如今當權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揮使南玉書。男人辦女人的案子,確實諸多不便,另設副使雖然分庭抗禮,也是大勢所趨。加之她同是太子門下,如果真能走馬上任,諒那位指揮使也不敢有異議。

  名正方能言順,仗著主子排頭終非長久之計。誰不想頂天立地!只要掌握控戎司,就等於扼住了王公大臣們的咽喉,如此美差,實在是讓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點笑意,“諳達的消息可靠麼?”

  年太監拍胸脯擔保,“奴才親耳聽見的,准錯不了。您去見昭儀娘娘,料著必然會和您提這茬。”

  她輕輕吸了口氣,向年太監拱手,“那就承你吉言了,這事兒要是成了,我念著你的好。”

  年太監靦臉笑,捏著嗓門道:“有您這句話,奴才給您當一輩子的耳報神。您水漲船高了,將來也好提攜奴才不是?”一壁說,一壁將她引進了鳳雛宮正殿裡。

  若說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宮裡的女人多,皇帝只有一個,日久年深見不著男人,以什麼作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書練字,一部分養鳥養狗,但這群人有個共通點,就是都信佛。佛信得過了,好好的宮苑經常弄得煙熏火燎,終日這兒敲木魚,那兒念經,就算皇帝也信佛,時候長了照常吃不消。神仙還願意下凡歷練呢,所以左昭儀這裡成了他吸陽氣的唯一去處。

  昭儀娘娘不像其他嬪妃,她不愛禮佛,身上也沒有香火味兒。她的宮裡,永遠是鳥語花香一派繁華景像,朱紅的檻窗底下掛著髹金翡翠鳥籠子,旁邊的香幾上養一大盆蘭花。春天的時候殿裡用秋香簾,入了夏再換金絲翠蘿藤簾,精細到每一處的布置,讓人一踏進來就覺得舒襯、敞亮。別說皇帝了,連她每回來,都有不一樣的感受。

  年太監呵著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稟:“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儀穿一身寶藍色竹葉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檻窗底下拿銅針挑手爐裡的積炭。窗外的日頭透過高麗紙輕柔地照耀進來,給那張日漸透出韻味的臉龐,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納福行禮,“給娘娘請安。”

  左昭儀對待東宮的人一向客氣,放下手裡的銅針讓免禮,“宿大人忙,今兒怎麼得閑上我宮裡來?”

  她愈發俯下身去,“太子爺昨兒聽聞娘娘鳳體違和,心裡十分掛念,原說要親自來問娘娘安的,因今兒有朝議,一時半會兒抽不出身,特打發臣來瞧娘娘。娘娘這會兒覺著怎麼樣?可大安了?”

  左昭儀當然知道這都是場面話,太子別說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鳳雛宮來。因為什麼?就因為尊卑有別。哪怕差著輩分,只要她一天不登後位,在他眼裡就是個妾。碰上了行個禮,碰不上,連話頭子都繞開了說。

  宮裡活著,要緊一點是知情識趣,昭儀微微傾前身子,十分領情的模樣,“前兒在園子裡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風寒了,夜裡發作起來,足折騰了一宿。後來太醫院開了方子,吃兩劑藥發了汗,今兒倒好了。勞太子爺記掛,宿大人替我謝謝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樣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厲害了。娘娘要保重鳳體,挑日頭旸的天氣出門,沒的寒風入骨,自己沒覺著什麼,身上已經受了寒。”

  左昭儀含笑點頭,衝年太監道:“我說什麼來著?宿大人雖當著官,畢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兒不知道拐彎。以往總聽人說宿大人不好相與,我料著是那起子奴才嚼舌頭。今兒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熱麼!”

  年太監一搭一唱,陪著敲缸沿:“木秀於林,不叫人背後說嘴倒怪了。”

  又熱鬧了兩句,昭儀終於想起來請她坐。抬手一比,叫人上茶,復倚著引枕吩咐年太監:“我和宿大人說兩句話,這裡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監應個是,臨走抬眼衝星河一笑,帶著侍立的宮女盡數退了出去。

  殿裡靜下來,偶爾只聽見風吹簾動的聲響。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凍住了,人不動,擺設都是死的。忽然昭儀的裙門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個黃黃的小腦袋,任是氣氛再凝重,有了這東西,一切便都緩和下來了。

  腦袋探出來,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實在太肥,以至於走起路來連滾帶爬。

  星河笑了,“娘娘這貓養得真好。”

  說起貓,自然是快活的話題。昭儀的貓全身黃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貓經》上有個學名,叫“金被銀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圖》上畫的也是這種貓,因此昭儀的貓名字就叫狸奴。

  昭儀把狸奴撈起來,擱在膝頭慢慢撫摩。點了點它的鼻子,語氣比說起簡平郡王來還要溫和,“你是不知道,這東西又懶又饞,什麼都愛嘗嘗。上回太醫院開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蓋蓋兒,它上去就舔,險些把我嚇死……”說完了畜生才想起人來,問,“你母親近來身子骨可好?”當然已經沒了先頭作勢客套的勁兒,變得隨意且家常了。

  星河謝了恩道:“身子骨還健朗,就是頭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頭風最是難治,或者去了熱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貢的石斛,回頭我打發人包上一包,給你母親送去。”昭儀說罷,又轉過話鋒來,“才剛年世寬大約已經告訴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設副使,這個缺你填最合適。一來控戎司的文書這些年都由你代為批閱,衙門裡的門道你熟。二來你是太子跟前紅人兒,舉薦你無可厚非。”

  世上並沒有平白的好事,昭儀的盛情也不是無緣無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進東宮,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敵身邊安插親信,以監視對方一舉一動,這是目下時興的做法。不過她埋得深,十年來兢兢業業辦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閑不動用她的緣故。

  可現如今是要有大動作了,爬得越高,要賣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後再想糊塗混日子,怕是不能夠了。

  昭儀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兒,你應當明白我的用意。暇齡公主府裡出的事兒,嘖……拖著不是方兒,名聲要緊。”

  星河的意見還是照舊,因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裡,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張牌。打得太早,立場被定了性,往後只怕掰不開鑷子。

  不過在昭儀面前,話肯定和對太子說的不一樣。她是萬萬分為暇齡公主考慮的,“駙馬薨於公主府內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記載,不是因病,是暗鴆,這會子草草結案,堵不住悠悠眾口,對公主大不利。”她掖著手,干澀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錦衣使,這案子在臣手上,怎麼斷都是一句話的事。可惜前頭南玉書插了手,那人是個刺兒頭,貿然結案,萬一他一紙奏疏送進內閣,後頭反倒難辦。臣的意思是暫緩,風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熱乎勁兒過了,隨便找個人頂缸,悄沒聲地就辦了。”

  駙馬被殺案,到底是誰下的黑手,幾乎連想都不用想,除了那個嬌縱過頭,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暇齡公主,誰有那個膽!暇齡公主和簡平郡王是一母所出,當初昭儀憋著勁兒和恭皇後比賽生孩子,皇後的兩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儀撿了個物以稀為貴的漏,給皇上添了皇長女。頭一個,自然偏疼些,於是毫無懸念地培養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說棒頭上出孝子,筷頭上出活寶貝,暇齡公主婚姻不大順利,嫁了個情不投意不合的駙馬,見天兒烏眼雞似的。後來隱約傳出她和駙馬兄弟有牽搭的傳聞,起先誰也沒當回事,誰知沒過多久,駙馬就暴斃了。

  左不過嫌眼中釘礙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駙馬他爹高尚書啞巴吃黃連,敢哭不敢言。案子雖沒人追著偵辦,但終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這上頭不護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長女做不出那事來。可下頭辦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時機,將來昭儀要上位,成不在公主,敗卻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勢需要。

  她舌頭打個滾,昭儀聽來還算中肯,扶額長吟:“這孩子……真叫我傷情。”

  她不好說什麼,含含糊糊開解:“府門裡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兒抹平了,也就風過無痕了。”

  昭儀沉默了下,終於問起太子最近的動向,星河據實回稟後,她蹙著眉嗟嘆:“他是個聰明人,成天跟著萬歲爺辦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當務之急,是娘娘早登後位,只要中宮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當皇後?”昭儀的眼睛因欲望變得空前明亮,撒手放開那只“金被銀床”,拍著膝頭道,“說得沒錯兒,這才是根本。主子念舊,當初潛龍邸裡出來的老人兒,只我一個了。我有今兒,憑借的是主子對往昔歲月的眷戀。論年輕,我四十多,人老珠黃了;論美貌,宮裡哪個妃嬪不是花兒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臉子。我只靠那份情兒,就這個,比什麼都金貴,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舊,不單對她,對先皇後也是一樣。所以她統領後宮那麼多年,終究只是個“代後”,連副後都算不上。

  富貴榮華系在別人一身,銜兒是蓋在臉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證明她是姬妾裡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沒什麼榮耀,在星河看來還有點可憐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02 PM

第5章 藍橋路近

  “宿大人今年多大了?”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話,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儀長長哦了聲,“二十二……年歲是不小啦。”

  像外頭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歲就要談婚論嫁,二十二還沒出門的,多半是砸在手裡了。但宮中不一樣,這地方女官的年紀大多會被忽略,通常入宮滿十五年,只要上頭沒有特意發話讓留,繼續司職之余,還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儀對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見面的次數不算多,卻每回都要打聽一下。許是女人天生對這種事感興趣,也可能是聽說了什麼風言風語,連手爐都不焐了,擱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語還休地看著她。

  星河被看得發毛,心裡還是有成算的,在這類人面前不能太老實,越老實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麼示下?”

  昭儀說沒什麼,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後兩手交疊按在膝頭,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探進一片光帶裡,邊緣細微的波浪紋,看上去有種崢嶸的嶙峋。

  “宮裡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話也多,雞一嘴鴨一嘴,越傳越不成個體統……我聽說,太子爺不願意親近跟前幾個女官,倒是對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點了一下,當然是點到即止,說完了解圍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兒嘛,誰不願意攀高枝兒,那可是太子爺……但宿大人別忘了,郡王府和你們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間的些些小意兒斷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來,“娘娘的教誨,臣絕不敢忘。太子爺有時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違抗。可正因這個,更叫臣明白,臣這樣的人,在太子眼裡玩意兒似的。誰願意當玩意兒呢,請娘娘明斷。”

  昭儀的笑容從那種含蓄的、透著深意的揣測,轉而變成了一種大愛無疆式的圓融。

  “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想當初你家老太爺啊,那可是個寧折不彎的好官。後來可惜了……”復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宮裡的女人,但凡出挑些個,都是這樣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這脾氣,也真是狗啃月亮。先頭指了婚的那個死了,轉年再聘一個就是了,任是感情深,總不能一輩子不娶,你說是吧?”

  星河諾諾稱是,關於這個她也想不明白。當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但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殞,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應當,可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幾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說不過去了。

  左昭儀自然不是真的關心太子婚配問題,要依著她,太子爺一輩子不娶才好呢。原還猜測,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間真有了情,轉念一想又說不通,主子要個把女人還不容易麼,看上了就收房,偷雞摸狗小來小往,哪兒來那麼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暫且摸不透,她也懶得費那神。看看時辰鐘,差不多了,“說了這半天話,沒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給主子辦差。”她輕飄飄打了回票,因為給鳥喂食兒的時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鍋出來,想想這宮裡,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沒人覺得她是清白的了。

  對插著袖子走在夾道裡,太陽不怎麼耀眼,但袖口的金絲繡線曬久了,觸上去也發燙。深深嘆口氣,白霧茫茫在眼前鋪陳開,霧氣消散了,那紅牆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還如她初進宮時一樣濃麗冷漠。

  左昭儀提到她祖父,那是臉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腦子裡的人。瘦高的小老頭,府上養了個躺著比站著高的先生。平時沒什麼大愛好,閑了喝喝小酒、下下圍棋,年紀再大點兒,含飴弄孫,連應酬都極少。可就是這樣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個月大獄。後來接出來,自己和自己較勁兒,沒過多久就謝世了。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古話真是千年萬世都不過時。就像現在的情境,太陽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這牆根兒,陰影底下又冷又濁。

  祖父那時候任京兆尹,斷的全是皇城裡的案子,一輩子剛正又審慎,口碑也極好。他別號慎齋,所以京裡人都管他叫慎齋公,直到今天,當初打過交道的老人兒提起他,還直豎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撿起一塊磚砸進人堆裡,十個有八個和皇上沾親。京裡的案子不好斷,光照律法辦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時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誰生,要誰死,你心裡得有譜兒。萬一時運不濟,上意偏頗了,宮裡的主子下不來台,那窟窿由誰來填?當然是你。

  慎齋公就是給填了窟窿,出獄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勞”,並非翻案。但事實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因此給他的兒孫們一再加官。他們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繼續活著,不能記仇,還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蕩。

  星河嘲諷地一笑,連她這個官,也是踩在慎齋公的肩頭上得來的。本來不需要優恤,優恤到最後一家子和簡平郡王牽扯不清。左昭儀的那句“好好給主子辦差”,主子並非指太子,是指簡平郡王。

  聽主子的話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點都不想當奴才。進入控戎司後逐漸嘗到了甜頭,權力那東西,沾染了會上癮。原先還只是在文書上轉圈子,一旦拿住實權,大展拳腳的時候才真正來臨。

  抬眼看日頭,已然散朝了,她加緊步子趕回東宮,過嘉德門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兩旁,宮門都有站班的侍衛,一個個甲胄加身,威風凜凜的模樣。通常宮女不許從這裡進出,女官卻沒有限制。星河不屬於這兩個機構,但常跟在太子身邊,同舍人、贊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見一位司直郎,問太子爺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兒不痛快啦,剛才發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腳,這會兒回麗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從何而起,又不好多問,心裡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趕向了麗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頭看,德全抱著拂塵,眯覷著眼睛在滴水下鵠立。見她來什麼都沒說,容長臉兒都快拉到肚臍眼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朝裡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裡。上頭的脾氣喜怒無常,這是當權者的通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連揉都不敢當著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進殿裡,殿宇深深,門窗都開著,陽光在金磚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裡滿室靜謐,幾個侍立的宮女垂著頭,連喘氣都加著小心。往西邊去,西暖閣裡有太子的書房,星河拿眼睛詢問垂簾外站班的司門,她微微頷首,替她打起了軟簾。

  炮仗要炸,得有個點引線的人,誰沾上誰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著頭皮進去,瞥見窗前一片鴉青色的袍角,也沒敢細看,掖著手向上回稟:“臣從鳳雛宮回來了,昭儀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頭很好,臣特來向主子復命。”

  窗前的人沒言聲,依舊靜靜立在那裡。星河微抬起眼,觸目所及的步步錦隔窗前,細小的微塵在光線裡上下浮動,有種如夢般的惆悵。

  “主子……”等不來示下,她壯膽叫了聲,“要沒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話很簡短,“別忙。”

  地上鋪著上好的芙蓉寶相栽絨毯,腳踩上去如在雲端。太子負手踱步,袍角帶起一片清幽,和爐裡正燃的白梅勾纏,調和出澹遠的香氣。

  “我今兒聽人念了一首詩。”金玉般的聲線總有一股涼薄的味道,不緊不慢地低吟,“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萬般人事須朦朧,駁也無用,議也無用。”

  星河訝然抬起眼來,“主子從哪裡聽來的?”

  “從哪裡聽來的?外頭都傳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驚的不是旁的,是這詩裡透出來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這王朝鼎盛,京官盡忠遠不夠,那些外放兩江的,督察鹽政錢糧的,短了哪頭,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頭怔忡,俯身道:“主子別著急,臣即刻傳令控戎司嚴查,必定從根兒上把人掏挖出來。”

  “不單挖人,皇上有令,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應要查。”

  這倒難辦了,她斟酌了下,遲疑道:“是明著來還是暗著來?暗著來,要查清恐怕很難……”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著來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員是重中之重,拔出蘿蔔帶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處自然就有下落了。可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則無魚,查起來手指頭得虛虛攏著,嚴絲合縫必定全軍覆沒。拽出一兩個做筏子,殺雞儆猴就是了。告訴南玉書,別鬧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訪,要是弄得滿城風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應個是,“我這就去傳話。”

  可是剛退後半步,太子又擰起了眉頭,“我話還沒說完。”

  沒說完自然是要接著聽的,她退回來肅立,垂著手低著頭,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聖訓的模樣。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來,“今兒皇上又提起選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說怎麼辦?”

  這話問得很稀奇,她怎麼知道怎麼辦!她還在琢磨控戎司這次承辦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著章程回話:“主子可能不愛聽……萬歲爺盼著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您確實到了年紀了,又是儲君,早早開枝散葉,於社稷是個交代。”

  他似乎也覺得有道理,盤弄著手串喃喃:“男人家房裡空空,是不成話……”

  她溫順地點頭,“莫說皇子,就是朝中大員家的公子,也沒有拖著不成家的道理。您這樣,皇上心裡頭著急,有些話不好直說……”

  他嗯了聲,“比方呢?”

  “比方憂心您有龍陽之好。”

  “這個不打緊,反正你我的傳聞闔宮都知道。”

  星河臉上一陣青白交錯,“其實那些還不是頂要緊的,要緊的是主子得有後。子嗣於帝王家來說是命脈,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對您寄予厚望。”

  她自覺這話滴水不漏,說實在的她也期盼著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這樣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頭時,至少有些顧忌。誰知太子臉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聲好氣對她說:“所以我已經應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動靜,會立時打發人上御前回話。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請皇父等著我的好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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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炭敬:指明清時期地方和下級官員在冬季給六部司官的“孝敬”,類似於“取暖費”,是一種行賄的別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07 PM

第6章 春風一半

  這是在皇上跟前承認了?為了自己能交差,徹底打算坑死她?蒼天,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星河愁腸百結,又不好罵他,憋了半天順下氣兒,很平靜也很謹慎地諫言:“您不該欺瞞皇上,皇上誤會臣事小,耽誤了主子,事兒就大了。臣和主子並沒有那層關系,孩子自然也無從談起。回頭皇上天天兒等您的消息,您這頭鍋不動瓢不響,萬一疑心您生不出孩子來,那於您的前程是大大的不利。您不是不知道,簡郡王和敏郡王都對您虎視眈眈,難道您願意把太子的寶座拱手讓人嗎?”她苦口婆心了半天,壓著胸口道,“您聽臣一句勸吧,正經娶位太子妃。將來克成了大統,兒子越多江山越穩,對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主子。”

  太子顯然很不願意聽她說這個,寒著臉道:“宿大人僭越了,我的私事,還輪不著你來指點。生兒子值什麼,夜裡就辦了,又不耽誤工夫。爺們兒家建功立業要緊,那種事不是不辦,要辦也得人合適。”

  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無話可說。這位爺畢竟身份尊貴,沒他瞧得上的,皇帝老子也急不得。她曾經猜測過,想是他早就窺破了她的身份,有意擺出這種姿態,好離間簡平郡王和宿家。可轉念一想,太費周章了,真要是這樣,他大可把她調出東宮,何必戳在眼窩子裡天天做戲。

  嘆了口氣,她是不該多嘴,他願意怎麼就怎麼吧,反正這頂帽子戴了這麼多年,接著戴下去也沒什麼。

  可是太子似乎對她有很大的不滿,當然這種不滿不是做在臉上的,是從字裡行間一絲一縷透出冷來,嘶嘶地冒著涼氣兒。

  “宿大人大約不太願意和我有牽扯,是麼?”

  “啊不……”她忙擺手,“能為主子分憂,是臣的福氣。”

  “可是這份福氣壞了你的名節,你心裡怨恨我,我知道。”

  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居然被他看出來了!星河雖認同,卻毫不猶豫扮出了一臉意外,“臣從來不敢對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東宮掌事這麼多年,主子懂我,我不是閨閣裡的姑娘,不興忸忸怩怩那套。主子說和我有染,那我就和主子有染。別說頂缸,就是假戲真做,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這話一出口,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驚愕寫在他眼底,可不過轉瞬,他輕輕哼笑了聲,“你想得倒美。”

  和你牽扯不清,弄壞你的名聲,可是堅決不下河,就這麼既近且遠著,那種被人挑在槍頭子上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星河低下頭,輕蹙了蹙眉,俯首賠笑:“臣順嘴一說罷了,只是想讓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這種東西,放在嘴上的向來不金貴。太子平靜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著長腔說:“你放心,將來自然給你指門好婚,不會虧待了你的。”

  星河從沒想過靠婚姻去謀取什麼,當個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都說世上最了解你的,應當是你的對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過她,或者他從來不認為她有資格成為對手吧!

  相談不歡,恩還是要謝的,星河態度誠懇,仿佛如意郎君近在眼前,靦腆地微笑,“臣確實有了年紀,再過兩年就請主子為我物色,不要家財萬貫,只要有才有貌,對我好的。”

  “對你好?”他偏頭打量她,“這世上敢對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這話就說得傷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辦過幾起案子,手黑了點,也是為了順利完成差事。官場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語,他同你和稀泥,別說她,就是南玉書也是用的那種法子。怎麼男人能刑訊逼供,換她就不成?

  袖籠裡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為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門那樣的衙門,也不能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

  她的語氣有些倔強,也有些不甘,他習慣了她偶爾的針尖對麥芒,雖然乍聽令他不悅,但也不會認真和她計較。

  其實她說的沒錯,控戎司和六扇門是完全不一樣的機構,同樣偵辦案件,六扇門講法度,講人情,是個有血有肉的衙門。控戎司呢,設昭獄,動私刑,甭管是誰,進了那扇大門,就別想全須全尾的出來。

  宿星河終究是個不一樣的姑娘,想當年她請旨處理控戎司文書,還真嚇了他一跳。年輕的女孩兒,對典獄感興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干到什麼程度。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卻是獨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優待也很正常。像宮裡娘娘們養那些小玩意兒一樣,在允許的範圍內縱容她,縱得她無法無天,因為他喜歡她狠狠的、不管不顧的樣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頭案前,從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轉手遞交給她,“這是你的任狀,控戎司設副指揮使,從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頭一喜,沒想到旨意來得這麼快,忙跪下領命,雙手高高擎起來,朗聲道:“多謝主子栽培,臣一定竭盡全力,絕不辜負主子厚望。”

  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袍角邊緣的海水江崖層疊澎湃,漾得人心頭灼灼。太子伸手虛扶了一把,紫貂鑲滾的廣袖下露出指尖一點,無論何時都是一派清華恆赫的氣像。

  “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錦衣使,又是出自我東宮,要謹記一言一行關乎我東宮體面。好好當差,為皇上效命,要是徇私枉法敗壞了東宮聲望,我再疼你,也容不得你,曉得了?”

  他溫言絮語,綿裡藏針,如果瞧著他平時好性兒,就把他當成容易糊弄的主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星河接了任狀叩拜下去,又有些疑心他是否發現這差使是左昭儀舉薦的,不方便探聽,便沒有多余的話,不過一句“是”,答得鏗鏘有力。

  從麗正殿退出來,宮門外已經有衙門司職的太監靜候。看見她來,笑意盈盈上前行禮,憋著嗓子說:“給宿大人道喜了,奴才葉近春,打今兒起侍奉大人。大人每日往返東宮和衙門辛苦,太子爺有鈞旨,讓給大人備小轎,奴才為大人扶轎。”

  她抬眼看過去,一頂藍呢的四人抬轎子就停在台階底下,轎圍子上燕飛飄拂,比男人的轎子多了幾分秀氣。可她沒有領受,宮裡只有貴人主子們才乘轎,她算哪塊名牌上的人物,當得起這個!

  她掖著手說:“衙門離東宮不遠,我走著去就是了。”

  說不遠,宮掖重重,就算自東宮抄近道兒,出了玄德門還要往北走好長一段路,控戎司衙門設在什剎海邊的白米斜街上。

  女尚書是個說一不二的脾氣,上了夾道漫步過宜秋宮門,葉近春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

  “宿大人……大人……”他趕上來,拿手比劃了一下,“奴才命人把轎子停在玄德門外,這麼著不逾矩,也省了您的腳力。您如今不一樣了,是控戎司正經的堂官,回頭有底下千戶、番役聽您指派。那個、那個……南大人是指揮使,進進出出一身的排場……”

  星河聽後一笑,“怎麼?沒有排場,南大人還不認我這個錦衣使了?”

  葉近春怔在那裡,一時不好回話,她雖有意作難,最後倒也沒固執己見,畢竟犯不上和自己的腿過不去。況且近春的話也有道理,在什麼樣的位置,得使什麼樣的披掛,太寒酸了沒人拿你當回事,人家看的就是那股子威風八面的勁兒。

  小轎顛搖,穿街過巷到了控戎司,那頭宮裡下口諭,這頭衙門就接著了消息。原本有新堂官上任,衙門裡辦差的該全數出來迎接,可惜星河並沒有那個待遇。她到門上時,只有兩個小吏站在門墩旁,任是笑得滿臉花開,也掩不住那份斜眼窺人的味道。

  她沒計較,下了轎子在門前立了會兒。仰頭瞧,丈八對開的木門張狂地聳立著,風吹日曬了多年,顯出一種蒼涼的斑駁,和縱橫交錯的锃亮的門釘兒形成鮮明的對比。以前常來常往,從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今兒倒是分外親厚,連那些站班的狠角色們也變得順眼了。

  指揮使南玉書八成因被女人分了權,心裡不痛快,不過不要緊的,反正會越來越不痛快,時候長了,漸漸就習慣了。

  她撩袍進衙門,那些輪值的千戶都在堂室裡,先頭的避而不見,這會兒引發出一系列的尷尬來。真見了面,誰好意思做臉子?便虛張聲勢地搭訕道賀:“喲,瞧瞧這是誰,咱們新到任的副指揮使不是?”

  星河淡聲一笑,“別這麼稱呼,都是老熟人,這麼著見外了。”

  大家虛與委蛇,勉強寒暄,其實以前她就不大好相處,現在加官進爵,更叫那些屈居在下的大老爺們兒如坐針氈。

  星河沒太把他們放在眼裡,她要應付的只有那位指揮使,便問南大人在哪裡。千戶們朝檔子房抬了抬下巴,她把任狀放在書案上,沿著廊廡往西去了。

  檔房裡堆山積海全是書架子,把窗外日頭都遮擋住,只余檐下一排天窗,徐徐往裡間送著光亮。

  她到門上,見南玉書正立在一叢光裡翻閱文書。身上穿麒麟服,腰上束鸞帶,多年的歷練,多年的出生入死,把那張面孔雕刻得堅毅而冷峻。他是實打實的武將出身,早前負責偵訊緝捕,後來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絕不是等閑之輩。不過這人的性格有個致命的缺點,太過性急,容易衝動。星河和他共事五年,那些細微處的不足,早就了然於心了。

  她向他拱了拱手,“南大人,宮裡的旨意,大人可接著了?”

  南玉書轉過臉來,沒什麼笑意,還了個禮道:“恭喜宿大人,本朝設立控戎司至今,從沒出過女指揮使,大人這是開了先河,實在令人欽佩。”

  話裡夾槍帶棒,任誰都聽得出來。她也不惱,舉步進了檔子房,緩行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溫雅。

  “大人想必對此頗有微辭吧?其實大可不必如此。京裡官員雲集,出了事兒,衙門裡盡是男人,查起誥命們來多有不便。設立錦衣使,不過是填這個缺,照舊給大人打下手,大人千萬別誤會,絕沒有分權的意思。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為主,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我料朝廷增設這個官職,也是應暇齡公主的急,這裡頭緣故我不說,大人也明白。”她說笑著,把他手裡的文書接過來闔上,重放回了書架上,“南大人,五年前我隨太子爺進衙門辦差,這麼長時候,咱們相處一向融洽,千萬別因這點子事兒鬧得不愉快。說得透徹些兒,我是個女人,又在東宮主事,等這攤子事兒過去了,還是要回內廷去的。咱們都為太子爺辦事,本就應當不分你我,臨來前主子特特兒吩咐和南大人交個底,自己人窩裡鬥起來,叫外頭人看笑話。”

  她口才不錯,長篇大論講得頗有道理,南玉書本就是粗人,當下氣也消了一半。

  轉念想想,她明著是女官,暗中是太子房裡人,既然和上頭貼著心肝,自己和她過不去,豈不開罪太子?女人嘛,古往今來有幾個成得了大事?自己腦子一熱拿她當男人對付,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了。

  他有些尷尬,笑道:“宿大人多心了,本來就沒有的事兒,何來內鬥一說?既然朝廷下了令,你我今後必然通力合作……今早的朝議像是不大順遂,宮裡新頒旨意沒有?”

  星河說有,把太子徹查京城官員的意思轉述了一遍。

  南玉書枯著眉頭斟酌:“京城大小官員百余人,從哪處入手,太子爺可有示下?”

  星河慢慢搖頭,“依我拙見,少不得拿幾位協理財政的官員試刀,比方戶部尚書桂佛海,工部尚書岳相賢。還有那些與刑獄有關的,也當查。我聽說刑部尚書房有鄰,一樁案子就能收受白銀十萬兩,只不知道是真是假……”說完婉轉一笑,“恰好借這個時機,給內閣官員抻一抻筋骨,大人以為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22 PM

第7章 朝雨輕陰

  偵訊和緝拿目前都不是她的事,指揮使帶著門下幾位千戶走訪六部時,偌大的衙門便由星河一人坐鎮。

  控戎司成立七八十年,根基深厚得很,番役少說幾萬。至於千戶,統共二十余人,除了南玉書平時分外重用的那幾個,剩下的八位,不到人手實在不夠調配時,等閑不會動用。換言之,那八位千戶單起個看守門戶的作用,了不起哪處宅邸要伏守,昭獄要提人過審,勉強想起他們來。平時這幫人就像堂上開道警蹕用的牌子,全做妝點門面使。

  大男人家,英雄無用武之地,實在是件很難堪的事。星河在控戎司呆了整整五年,裡頭的緣故多少知道一些。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說朝廷,在衙門這樣的小地方,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控戎司指揮使更替頻繁,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心腹。加之現任和前任的關系本就微妙,當權的冷落甚至閑置前任遺留的下屬,也是人之常情。

  堂上穿麒麟袍的人負著手,悠悠漫步在青磚地面上,門外照進的陽光成了她的舞台。她饒有興致在那片光裡走過來,又走過去,那分不緊不慢的蹉跎,頗有鈍刀子割肉的煎熬感。

  八位千戶壓刀肅立,八個挺拔的身形比起她來要高大得多,可這世道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下屬在上峰面前永遠沒有挺腰子說話的道理。何況他們現如今不過是吃著俸祿,不干實事的掛名千戶。

  八個人遲疑地交換了眼色,上頭不開口,誰也沒敢說話。錦衣使和指揮使的服色雖一樣,到底性別不同,錦衣使的鸞帶上另配有宮鈴,因此每走一步都有琅琅的鈴聲。那鈴聲分明清雅,現在聽來卻有種催命的味道,千戶們大氣兒不敢喘,等了半天,終於聽見她咳嗽了聲。仿佛血液一下子走遍全身,幾乎垮塌的臉重又拽了起來。最年輕的千戶金瓷壯膽兒示了個好,狗搖尾巴似的說:“眼看立冬了,大人留神身子骨,衙門離東宮有程子路,路上受了寒就不好了。”

  結果上頭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受慣了逢迎的人,這種奉承話完全入不了她的耳門。

  金瓷咧了嘴,心道有點崴泥①,大伙兒毫不掩飾地對他表示了鄙視。這回再也沒誰想去打破僵局了,悄悄握了握凍僵的五指——天兒實在太冷了。

  堂室涼如水,靜立不動,幾乎要叫人打擺子。等了很久,終於盼來了她的開場白,她說:“藍大人在時,諸位千戶都是辦差的好手。現如今控戎司換了掌舵的,諸位千戶空有報效朝廷的心,也無出山表現的機會。好刀擱久了,是會鈍的,我冷眼旁觀了五年,對諸位的境遇很是同情。”

  千戶們詫然抬起頭來,這話一聽就有緩。新上任的副指揮使,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到最後只能繼續干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他們呢,確實正如她說的那樣,如果是一群毫無志向的府兵,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可他們曾經輝煌過,跟著藍大人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後來藍大人被革職,他們雖還留在控戎司,但境遇和以前大不相同。英雄末路啊,可能是世上最窩囊的事了。

  心底升起強烈的希望,官場上招兵買馬是常事,你要人,我們有,只要能給個機會,讓大家僵硬的手腳舞動起來,大家就願意跟著你干。

  “大人……”藍家軍的頭兒看著她,急切地咽了口唾沫,“好刀鈍了不怕,摘下來重新打磨,鋒芒不減當初。只是現如今各有各的親軍,咱們這些人失了靠山,泥豬癩狗一樣無人問津,不瞞大人,心裡委實憋屈得很。”

  星河抿唇一笑,“要果真像徐千戶說的這樣,但凡還有為主效力的心,誰也不能看扁了你們。我呢,才剛上職,以前雖也隨過堂,但大多以批駁文書為主。現在朝廷封了個副使的銜兒,領旨上任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都瞧我是個女官,只怕有不少人不拿我放在眼裡。手上無人可用,又不願意去勞煩太子爺,衙門內幾十位千戶,大多身上有差事。我瞧來瞧去,只你們八位賦閑,要是不嫌棄,咱們一道做一番事業,倒也不賴。”

  被打磨了七八年的銳氣,早就化作一團漿糊倒進陰溝裡去了,這會兒有人願意起復他們,管他是男是女,還講究那許多?

  徐行之一蹦三尺高,“只要大人一句話,屬下等為大人牽馬射雕,指哪兒打哪兒。”

  星河干干笑了笑,果然是沒讀過書的糙人,話說得直白,但情義還是真切的。

  “都是這想頭兒?”她拿眼睛逐個審視那些千戶,看見的是一溜不動如山的剛強意志。她暗暗松了口氣,頷首道,“既這麼,回頭我去和指揮使討人。公主府上的案子疑點重重,我要重查。南大人手下那幾位千戶都忙虧空案去了,我也不好意思中途調人,還是老幾位受累吧,我料南大人也不會不答應。”

  這衙門也像坊間學徒似的,後來的必要謙讓著先來的。比如學手藝用的家伙什,得緊著人家先挑,等別人挑剩了,你再撿起來使,人家也不好霸攬著不給,各行有各行的規矩。

  兩下裡都安生了,要人的有了人,要刀的也重拾了刀。後來她回命婦院,蘭初給了一個評價,“怎麼撿破爛似的”,被她照著腦袋狠狠鑿了一下。

  “你懂什麼,當初的藍家軍名聲赫赫,要不是藍競倒了台,這幫人隨便拉出一個來,都能上五軍都督府任僉事。南玉書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又怕這些人和他不同心,有意把他們撂在一旁。我在控戎司這幾年,就沒見他們奉命辦過一件差事,正經破過一樁案子。好好的人才,整日間在衙門無所事事,和那些番子為伍,看看門兒,擦擦兵器,你道他們心裡什麼滋味?我這回是救他們出泥坑,知遇之恩和錢財接濟不一樣,他們心裡且要感激我。越是感激,越是忠心,我手裡就缺那樣的人。”

  她侃侃而談,心中有成算,又剛正式加了官,眉眼間盡是意氣風發的豪邁。

  蘭初支著下巴看了半天,嗤地一聲笑起來,“到底當了錦衣使,眼界和咱們不一樣。大人,您瞧您的氣勢,還有您說的那些話,真像那麼回事兒!往後您就是控戎司的二把手啦,叫誰死就死,叫誰活就活,看這宮裡有誰敢和您較勁!”

  她聽後倒沒反駁,不過二把手想行那麼大的權力,還是差了點兒。等她取南玉書而代之後,大概就差不離了。

  蘭初只是單純地為她高興,兀自說著“真好”,伺候她換下官服,把衣裳掛在一人高的架子上。

  案頭一只粉彩帽桶,是專門用來放置官帽的。控戎司的官帽和別的衙門不一樣,是尖頂笠帽,邊緣鑲滾黑絨,街頭上看見這種帽子,行人都得避讓,免得衝撞他們,觸了霉頭。要說宮裡的匠作處,那確實是個極其神奇的衙門,只要你描述,他們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給你做出成品來。大胤王朝的女官向來在內廷供職,行走外廷的並不多,更別說這種真正帶品級的了。冠服沒有現成的,太子爺發話讓德全去匠作處跑了一趟,要求“果毅不失婉約、威嚴不失嫵媚”,就這麼下了道令,命匠人制作錦衣使官帽。匠作處管事的把那段話寫下來貼在牆頭,愕著兩眼衝幾個大字冥思苦想了一炷香,最後把黑絨鑲滾換成了大紅萬字遍地金,帽頂後頭飄綴一雙孔雀翎,曜石頂子也換成了紅寶石。

  蘭初在那寶石頂子上撫了又撫,“哎呀,主子爺真是有心,還管您戴什麼帽子……您瞧,您的麒麟袍都和人不一樣,加了袖襽和膝襽的,乍一看像娘娘的吉服。”一壁說,一壁又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掖著兩袖歪著頭,喃喃自語道,“也是的,這上頭不足,那上頭填補。我今兒聽長赫嚼舌頭,說皇上讓立太子妃,說‘你跟前那女官要是不稱意,封個寶林也成’,太子爺不答應……”

  星河面色有些不豫,“長赫是活膩歪了,著急投胎。”

  蘭初忙擺手,“他也是聽麗正殿的人說的。”

  她一聽更上火,“御前的話也敢往外頭傳?太子爺知道不知道?”

  蘭初見她一本正經要尋根究底,嚇得忙來勸止:“我的大人,這話聽過就完了,還能上主子跟前較真不成?橫豎您是明白太子爺的心思啦,管殺不管埋,您心裡不得有個底麼。”

  星河坐在那裡,神情漠然。她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揣測太子對討媳婦的態度,現在滿腦子控戎司,滿腦子以什麼法子避免傷筋動骨,把南玉書從那個指揮使的位置上拱下來。至於太子妃也好,寶林也好,多高的位分都不過是個內命婦,論實權和自由,遠不及她眼下的差事。

  蘭初還在喋喋不休,“明兒您該會親了,你還記得嗎?太子爺放了恩典,請您家太太上西池院吃席,明兒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叫太太放心,您在宮裡好著吶。這些年勤勉辦差,您當了大官兒,誰家小姐能這麼有出息?您一個人,光耀您家門楣啦。”

  這丫頭,大多時候不著調,但在她身邊伺候了十來年,養貓兒養狗兒還有感情呢。星河這樣涼薄的脾氣,也只容得下她,在她耳朵邊上嗡嗡地聒噪。

  宿大人說一不二,照著東宮那些當差的背後議論,說她比太子爺還厲害三分。可蘭初覺得不是,每回聽見這樣的話,她都要上前和人吵起來,“我們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雖然說不上她家大人到底哪裡好,可只要有人敢敲缸沿,她就敢上去干仗。

  星河倒不在乎別人怎麼擠兌她,只要在她面前老老實實就行,誰還管得住別人的腦子?就是個聖人,也未必人人賓服。像以前同時進東宮的那個女侍中,官家小姐,極其溫良的性子。底下宮人大奸小壞都包涵,最後出事受了牽連,以往受過她恩惠的,沒有一個站出來替她喊一句冤。幾年的道行盡毀,面子上心上過不去,自己投了金井。一死百了麼?也不是,身後留下了麻煩,家裡百般央告買通人作證,說她是打水的時候沒留神摔下去的,因為宮裡當差敢自盡,是要累及家門的。

  人性啊,有時候真是惡。尤其瞧慣了宮裡的勢力和傾軋,讓你不得不當個強硬的人。她願意一路走過,兩旁都是俯首行禮的人,等她看不見了,他們背過身去罵娘她也不管,只要那些話別傳到她耳朵裡來。

  蘭初還在啰嗦,命婦院裡只住了她們兩個,沒有她的那份熱鬧,倒顯得冷清,像寡婦院似的。星河蹙著眉頭,臉上帶著無奈的神情,看著她把螺鈿櫃裡的梳妝盒取出來,擱在妝台的銅鏡前。那盒子已經很久沒用了,自從領了批駁文書的差事,時常進出衙門,臉上擦粉抹胭脂,越發提醒人你是個姑娘,她不喜歡別人異樣的眼光。

  “明兒我來給您梳頭上妝。”蘭初回眸笑了笑,“我給您梳隨雲髻,再戴上那套點翠頭面。您可太長時候沒好好打扮了,年輕輕的姑娘,沒的叫太太看了心疼。”

  星河曼聲應了,看看更漏,說時候不早了,回去歇著吧。終於把她打發出去,自己翻出衙門裡的文書看到四更,才吹了蠟燭上炕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時開始下雨。冬天的雨淅淅瀝瀝透骨寒冷,她擁著被子推窗看,雨絲裡夾帶著細細的冰雹,落在檐下墁磚上,沙沙一陣輕響。

  屋裡攏著炭盆兒,蘭初交寅的時候進來添了炭,炭火燃得正旺,所以並不覺得寒冷。

  趿鞋下炕來,臉盆裡盛著昨晚就預備好的清水,她洗臉不愛兌熱水,就是三九的氣候裡,兩手也敢往冰水裡焯。
  擦了牙,打手巾洗臉,昨晚睡得晚,早上起來頭昏腦脹。好在今天沒有朝議,她不必伺候太子上朝,磨磨蹭蹭到這時候,真是難得的一個好覺。

  冰涼的手巾捂在臉上,下勁兒狠狠吸了口氣,涼意順著鼻子直衝腦門,激出了兩眼淚花。她在鏡子前呆站了一陣,看鏡子裡的臉受凍,白裡泛出紅來,然而這紅是僵澀的,像台上唱戲的青衣。她抬手抹了一下,欠身坐在絲絨凳子上,打開了那個紫檀包銅活兒的梳妝盒,裡頭一層一層齊整碼放著梳子、竹篦、大小刷子。她盯著看了半天,這盒子是她進了東宮之後掖庭局分派給她的,這麼多年了,好些東西的作用到現在都沒弄明白。

  伸手撥了撥,描金彩繪的山水樓閣,畫得精巧細致。取出粗齒的來慢慢梳理,頭發太長,幾乎垂到凳面底下去。她十二歲進宮,進宮後就不叫剪頭發了,這些年越長越長,自己想編個像樣的發髻,確實有些困難。

  撥到身前,高高吊起來梳發尾,蘭初進門看見了只是笑。把銅吊子掛到炭盆上方,倒杯奶子讓她捧著,自己接過梳篦不緊不慢給她篦頭。最後扁針簪子齊上陣,她的頭發厚實,層層堆疊起來,別人得拿假發充數,她不需要。

  妝點首飾,簡直像窮家子上闊親戚家打秋風,飯盛得上尖兒豎流。想起小時候得了一雙新耳墜子,掛在耳朵上使勁搖晃,唯恐人看不見,蘭初現在大概就是這樣心思。

  蘭初往上插,她就往下扽,臨了剩一把穗子,兩支點翠嵌珍珠歲寒三友花簪,蘭初和她爭辯不過,只能由她。轉而上妝,粉撲上蘸了粉,細細給她撲一層,她的皮色很好,細潔光滑,連痣都沒有一顆。結果左右打量,這粉上得又多余了,像玻璃窗戶上灑了一層白面,反而失了本來的好顏色。

  蘭初不住搖頭,卷著手絹給她卸粉。折騰了好半天,有些氣餒地拿胭脂棍蘸了口脂,啪地一下,蓋章樣式給她的唇上來了圓圓的一點。這一點蓋得妙,很有種俏皮可愛的味道。蘭初撫掌笑起來,“我還沒見大人這麼打扮過,真好看。”

  星河探過頭在銅鏡裡照,抬手就要擦,被蘭初拉住了,“外頭姑娘還拿螺子黛畫眉呢,兩根眉毛畫得笤帚似的,這叫時世妝,太太一准兒喜歡。”

  她別別扭扭看半天,末了嘆了口氣,就這樣吧。瞧瞧更漏,是時候了,從命婦院出去,穿過宜秋宮門就是西池院。那院子夏季作避暑用,院裡有個人工開鑿的湖,假山、石亭、浮萍,妝點得十分玲瓏秀致。

  太子爺為了不讓她休沐,特特兒借了這個院子給她會親,她嘴上謝恩,心裡並不舒稱。原本進宮十年的女官,是可以告假回去看看的。會親自然不止會母親一個,家裡親朋,還有她以前住的屋子,使喚的婢女,她都想再看一眼。可就是這份願望,那位主子也不讓她實現。美其名曰回家費事,免得勞心勞力,不過是為了盡情驅使她,讓她不得空閑。

  咬咬牙,還是得忍。不知為什麼,她的應對周旋在他面前全然不起作用。像孫猴子有通天本事,照舊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面對他總有種困頓感,不單是受制於人,還有三頭六臂無能為力,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的絕望。

  換了油靴,小太監給她打著傘,一路搖搖曳曳朝西池院去。今兒穿了私服,是一件丁香色十樣錦的妝花小襖,大約平常看慣了她穿官服的樣子,連那些門上站班的都多瞧了她兩眼。

  上宮裡會親來,須早早趕到。宿府上接了消息,宿太太頭幾天就開始預備了。五更裡巴巴兒看著窗棱子上天光放亮,起身梳妝打扮,帶上自己親手做的小食兒,宮門還沒開就在筒子河對過等著了。

  宮外誥命進宮來,一般是走安禮門,這回太子爺發了話,宿大人勞苦功高,准許宿太太從玄德門直入。玄德門和西池院相隔不算遠,斜插過亭子院就到了。自己的閨女十二歲進宮,先皇後在時召見,還能遠遠看上一眼。後來皇後大行,這宮裡也沒了親蠶等大典,再想入宮就難了。

  猛看見孩子長得這麼高,臉架子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可乍一瞧又有些陌生,宿太太悲喜交織起來,忍不住就哭了。該說些什麼呢,母女兩個相顧無言。半晌進了廡房裡,懷中摟一摟,只問彼此好不好。

  “原說你要回來,家裡都准備妥當了,後來又換鈞旨叫進宮會親,弄得我慌了手腳。”宿太太抻抻衣角,像是擔心在久不見面的女兒面前失了禮數,臉上露出一點靦腆的笑來。

  星河心裡有些難過,母女分離了十年,弄得骨肉之間也生疏了。

  外頭太監和宮女列著隊,提著食盒進來。會親期間的早點是有定規的,幾樣主食,幾樣小菜,不管吃不吃,都得按序擺放。她站起來,親自開了蓋子為母親盛糖煮蓮子,那些醬肉、熏雞、小肚與各色醬菜一溜鋪排開,她笑了笑,親親熱熱叫聲娘,“您吃吧,我伺候您。”

  宿太太瞧她的眼神裡夾裹著淚,怕有外人看著,回頭話滾話的,傳出去再生什麼事端,很快低下頭去,噯了聲,勉力進了一口。

  會親不能單獨相見,因此說話也沒法子隨心所欲,星河告訴母親,“主子器重,昨兒給我派了個銜兒,我如今在控戎司任錦衣使。”

  控戎司的大名京城裡沒人不知道,當初她進宮是左昭儀暗中安排,現在走到這位置,宿太太心裡也有准備。可控戎司的名聲不好,但凡做母親的,都不願意自己的閨女和牢刑沾邊。滿肚子話想囑咐她,可看看裡裡外外侍立的宮人,話在舌頭上轉圈,重又吞了回去。

  垂下頭,澀然眨了眨眼睛,宿太太說:“你在宮裡,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瞧你現在差事辦得好,主子又抬愛,女孩兒家當官,從內廷當到外廷的能有幾個?橫是我們宿家祖墳上長了蒿子,你更要惜福,好好報效朝廷,聽主子的差遣……”

  都是場面上的話,不單說給她聽,也說給第三只耳朵聽。星河應個是,剛要開口問家裡人好,眼梢一瞥,發現院子那頭站了個人。想是今兒天不好,做完了早課不必練騎射,太子爺滿宮溜達,一不留神,溜達到西池院來了。

  宿太太惶惶地,遲疑問星河:“這是……殿下不是?”

  星河扭頭看,太子臉上恍惚帶了點笑意,隔著重重煙雨,有種說不出的,莫測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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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崴泥:方言,北京天津等地土語,相當於普通話裡的“壞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28 PM

第8章 藕絲不斷

  星河嘆了口氣,說是。

  實在沒有想到,她的這次會親能把太子爺都招來。從麗正殿到西池院有段距離,不可能是路過,知道她母親今兒要進宮,論理有再要緊的事,也不能挑在這個時候駕臨。明明說好了把院子借給她,裉節上又後悔了還是怎麼的?宿太太是外命婦,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以那位主子爺清高的脾氣,絕不能紆尊降貴湊熱鬧,更不能一氣兒到了院子對面,公然駐足朝這裡觀望。

  可不管怎麼,見著了就得行禮請安。宿太太忙攜了星河一塊兒出來,順著廊廡疾步到太子跟前,距離三步遠的時候停下,整了整領袖,以手加額叩拜下去,嘴裡高呼:“奴婢宿秦氏,恭請太子殿下金安。”

  宿太太雖然是二品誥命,但命婦品階和官員品階不一樣。大胤講究天下一家,皇帝是天下的大家長,太子就是少東家。星河在太子面前自稱“臣”,她的母親卻要自稱奴婢。

  太子很隨和,處理政務時的威嚴都留在了崇教殿裡。原本他只需應一聲免禮,自然有邊上侍立的人上前攙扶,可是他沒有,彎下高高的身量,親自把宿太太扶了起來,溫煦道:“不必多禮。您是星河的母親,背著人的時候,咱們像一家子似的,用不著這麼循規蹈矩。”

  宿太太和星河一樣,對太子突如其來的溫存感到一陣惶恐。她很快看了閨女一眼,開始懷疑那些傳言是否確有其事。星河進宮這些年隨侍太子左右,小兒女一同長大,也算青梅竹馬。自己的女兒她是知道的,腦子清醒,時刻懂得自己應當干什麼。可這位太子爺就不好說了,少壯男子,未必不狂蕩。興許一來二去,星河繞不過,彼此當真有了那層關系?這麼一來事兒可就大了,倘或屬實,簡郡王和昭儀娘娘那裡不好交代;倘或有假……人都親自來相見了,一個堂堂的儲君,日理萬機的,哪裡有那空閑,找宮外人逗悶子!

  復看閨女一眼,心裡七上八下。想問又不能問,只覺一團棉絮塞進了嗓子眼兒裡,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堵得她啞口無言。

  星河呢,這上頭的虧吃得夠夠的,宮裡怎麼宣揚都無所謂,但事兒捅到家裡人耳朵裡,就讓她覺得面子裡子一下全沒了。

  想解釋,眼下不容她解釋。心裡裝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臉上,這是多年宮廷生活教會她的道理。她垂手向太子謝恩,“主子體恤,咱們卻不能順杆兒爬。多謝主子,往後這話可不能說了,沒的折了臣的草料。”

  她不領受,太子不過一笑,也不去計較。宿太太回過神來,怕太子下不來台,忙又俯身肅了肅,“太子爺盛情,奴婢愧不敢當。星河生性木訥,進宮這些年,粗手笨腳的侍奉殿下,多謝殿下擔待,還把她留在身邊。這回會親,又法外開恩准許奴婢進宮來,殿下的這份心田,就是把奴婢磨成了粉,也不足以報答。”

  沒話找話,看似場面熱鬧,其實透著尷尬。星河不言聲,呵腰把太子往西邊廡房裡引,他順從地跟過去了,對宿太太分外的熱絡,甚至過那流杯渠上的小徑時,還在後頭虛虛攙了一把。

  宿太太如芒刺在背,渾身的不舒坦,戰戰兢兢一面走一面謝恩。太子敷衍過了,抽出空來有意和星河抱怨,“早晨在值房預備見太太,就不過我那裡去了?上回秋狝皇父賞賜的那套金龍馬鞍……就是馬鐙鐵鋄銀的那個,他們找了半天沒找著,你給我收起來了?擱在哪兒了?”

  星河干瞪眼,知道他來者不善,沒想到這麼不遺余力往她身上潑髒水。她心裡憋悶,卻不好駁斥他,耐著性子說:“主子爺,那東西歸四執庫管,上回秋狝回來就讓他們收起來了,您忘了?”

  太子哦了聲,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波和語氣天壤之別,像流星似的,劃過去,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宿太太的會親早點還未用完,可眼下這局面,是再難吃下去的了。太子很體恤,含笑問:“不合胃口麼?讓他們上些果子點心,太太再進些。”

  他也跟著旁人一樣叫太太,把宿太太叫得手腳發麻。慌忙站起來,身欠了一次又一次,“不不,不必麻煩了,奴婢早起一向用得少。您就管我叫宿秦氏吧,有什麼差遣您只管吩咐奴婢。”

  眼看這次會親是要泡湯了,這麼個祖宗擱在這裡,母女兩個壓根兒說不上體己話。太子還是明白他的出現會給她們造成什麼困擾的,臉上掛著無辜的笑,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裡寫滿了真摯。

  “我這一來,倒叫您不安生了。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您放心,星河在我身邊,絕受不了委屈的。她喜歡什麼愛什麼,只要我能給,想盡法子我也會滿足她。我呢,不愛將就,用人也挑揀,這麼些年只有星河稱手,等閑離不得她。”說完了抿著唇,悠悠莞爾,“今年恰逢她入宮十年,家裡八成也憂心,她年紀不小了,該談婚論嫁了。宿太太這回來,想是帶著好信兒?”

  宿太太有些錯愕,忙搖頭說沒有,“她還在宮裡當值,無論如何是不敢定親論婚嫁的,這個規矩我們大人和奴婢都懂。”

  太子聽後舒展了眉目,笑得愈發優雅。眼波調轉過來,略一停頓,又從她臉上流轉開去。

  侍奉膳後鋪排的太監端來了漱口盂和熱手巾把子,伺候淨臉漱口。另有小宮女呈上兩個銀盒,一個裡頭裝著鹽炒檳榔,一個裡頭裝著豆蔻,這些都是飯後消食用的,是宮裡貴人們一頓飯下來雷打不動的慣例。

  可這會兒,饒是唐僧肉也下不去嘴了。宿太太再三地掂量太子剛才的話,從那狀似無意的字裡行間,發現了外人不足為道的兒女私情。

  接下來呢?不讓許人家,總要有個說頭吧!宿太太垂著眼,靜靜等待太子底下的表態,終於等來了一句話:“也是,我和她同歲,我還沒立太子妃呢,她也沒什麼可急的。”

  這是一頂大帽子,哪有主子房裡空空,底下人忙著婚嫁的道理。宿太太被他模棱兩可的一席話弄得沒了主張,到家之後還在琢磨,“究竟是個什麼想頭呢……”

  宿大學士穿著天馬皮褂子,八字大開躺在屋子中央的躺椅裡。宿太太不住嘀咕,他閉上眼睛,權當沒聽見。最後她忍不住了,坐在邊上念秧兒:“你說太子爺是不是有留下咱們妞妞的意思?宮裡傳出的那些風言風語,我三年前就聽說了,以前沒當一回事,今兒太子爺親自來見,料著是有八分眉目了。這可怎麼好,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見他照舊閉目養神,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好歹拿個主意吧,依著我,有現成的高枝兒不攀,依附簡平郡王,能有什麼好處?那位畢竟是太子爺,先皇後的眼珠子,皇上心裡愛還愛不過來呢。他小的時候,我倒見過幾回,擎小兒就可人疼。如今大了,果真是咱們大胤王朝的儲君,那氣派和威儀……我瞧真是好。”

  這算是丈母娘看女婿,看得歡喜了,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宿寓今聽了半天,到底長逸出一聲嘆息:“你這麼想,正中了太子下懷。你道什麼?上船容易下船難,這些年宿家明裡暗裡,和簡郡王府多少糾葛,你不是不知道。黨爭……你曉得什麼是黨爭?要死人的!今兒你明兒他,你當是你們女人挑花樣子,這個不中意了再換一個?”

  這下子宿太太坐在那裡不說話了,想是心裡爭鬥得厲害,半天才道:“星河該多委屈,姑娘家弄得這樣兒,將來還做不做人?”

  “怕什麼!”當爹的總和當娘的不一樣,男人心裡裝的是大事,不像娘們兒似的,整日間兒女情長。宿寓今說,“妞兒和尋常家子姑娘不一樣,控戎司什麼衙門?兩年前她二十,就能獨掌半壁江山。現如今官位坐踏實了,前途不可限量。你聽過一句話沒有,皇帝的閨女不愁嫁……”

  宿太太一聽,惶駭地瞪大了眼睛。宿寓今知道嚇著這個沒見識的女人了,無奈地調開了視線。

  “橫豎有她哥子,樞密院一半的權在星海手上,等妞兒站穩了腳,將來兄妹倆聯起手來,這朝廷除了主子們,有幾個心裡不存畏懼?太子爺……雖年輕,卻不是個糊塗人,他掌控戎司,朝中風向門兒清。不懷疑宿家和簡郡王結盟,是斷不可能的,留住了星河,將來對宿家也是個牽制。”

  “那妞妞的處境豈不尷尬?”畢竟慈母,宿太太不管男人那些大業,她在乎的只有女兒的安危。

  宿寓今皺著眉頭看她,仿佛想不明白,這娘們兒是怎麼生出星海、星河這對兄妹的。

  “你沒瞧出來,太子爺對妞兒有些情分?”他盤弄著菩提,重新閉上了眼,夢囈似的嘟囔,“五年前把她領進控戎司,五年後對她升任錦衣使一職毫無異議。左昭儀舉薦星河,面兒上說她是太子的人,肉還在鍋裡,可誰也不是傻子。”

  宿太太越聽越覺得玄乎,這些人弄起權來你算計我,我算計你,什麼都能當賭注。遠的她是顧不上想了,今天太子親臨說的那些話,在她腦子裡轉過來又轉過去,到最後轉成一腦門子官司,她覺得自己的腸子都快愁斷了。

  “這麼看來,那位太子爺也不是什麼善性人兒……”

  宿寓今嗤了聲,“你以為呢。”

  “妞妞往後要在東宮立足,單伺候起居怕是不成了。”

  躺椅裡的人掀起了半幅眼皮,望著頂上蒼黑的房梁,半晌沒有開口。在宿太太打算轉身回房時,才拖著長腔道:“左昭儀這回,少不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底控戎司捏在太子手心裡,要想長長久久在裡頭司職,吃干飯肯定不成。拿什麼叫主子稱意,必是把御路上那些妨礙主子前行的磚頭瓦塊清理干淨。左昭儀……就是塊兒墊腳石,瞧著吧,皇後這輩子是當不成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36 PM

第9章 竹馬繞床

  原本算是個好日子,雖然人沒能回家,但多年不得見面的母親進宮來了,能在母親跟前撒個嬌,說兩句孩子氣的話,對她長久以來刻意的少年老成,也是個告慰。

  可好好的會親,就這麼給毀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在場,再加上那位沒法打發的主子,從年前就開始盼望的日子眨眼而過,她甚至沒能和她母親說上十句話。

  看來太守規矩,真不成。回過頭來想想,行走東宮和衙門,最初是有管教嬤嬤和司禮太監半押送式的隨行,後來日久年深,那些虛的都撤了,可她一門心思全在辦差上,從沒想過利用職務之便順道拐回家。說老實,真不是老實,處在她這個位置得沉得住氣,邊邊角角上讓人做文章,沒有必要,也不好看。然而為什麼,正經是她會親的日子,卻弄成了一副爛攤子,她到底只是進宮服役,並不是賣給他霍家了。

  不痛快,她站在偏殿的帳幔外頭,忍不住臉拉得八丈長。心裡盤算著反正以後跑衙門的時候多了,哪天抽個空出來辦點私事,誰也攔不住她。

  她在外頭胡思亂想,帳幔裡的人背著手,在龍鳳藻井底下慢慢踱步。宮裡的殿宇妝點豪華,有“凡地必毯”的講究,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精美絢爛的栽絨毯,成了寢宮書房必備。皂靴在上頭徘徊,就算跺腳都沒法引出多大響動,她的心思也在別處,太子繞室好幾圈,她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珠簾搖曳,燈火照耀間碎了一地星芒。她的臉在珠簾那頭,站在屋子的哪個角落看,都像人欠了她幾萬兩銀子的模樣。

  太子咳嗽一聲,她崩起了略顯垮塌的身腰,站得筆直,兩只眼睛依舊定定瞪著地面。他有些氣悶,復咳得更大聲一些,結果沒引起她的注意,倒把德全引來了。

  “主子爺,您嗓子不舒服?”德全向上覷著,“太醫院才開的清熱的藥,奴才取來您用些個?”

  太子沒理會他,只是不住看簾外人。德全忽然明白了,主子確實需要清熱敗火,不過良方兒可不是太醫院開的喉糖,是欽天監的看家本事——震卦。

  順著太子爺的視線望過去,心說今兒宿大人那打扮真不賴,他全程跟在主子邊上伺候,那會兒主子眼睛都看直啦。敢情以前都像和男人親熱似的,到今兒才咂出滋味兒。他呢,麗正殿大總管,天生長了雙能識人的招子。當初就覺著宿大人和旁人不一樣,那些個司賬、司寢、司儀、司門們,見著她就恨得咬牙。都知道東宮這四個職務八位女官,是專管太子寢宮內事的,太子爺十六歲起要學“本事”,那些女官就是陪練的把式。結果呢,活兒被人截胡啦,氣不過,逮著機會就數落,說女尚書怎麼怎麼越權,怎麼怎麼劫皇崗。他就回了一句,“好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誰有能耐誰上。”結果呢,那些女人一個都沒敢。五年而已,眼看著宿大人從文書尚書一躍成了副指揮使,就宮裡這些病西施,聽見鍘刀都亂哆嗦,更甭說上控戎司隨堂了。

  他臉上帶著一點意會的笑,蝦著腰回稟:“主子,快到人定了,奴才帶人在配殿聽令,讓宿大人伺候您安置吧。”

  太子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德全像得了特赦,卻行退到簾外,飛快衝侍立的眾人揮手,又回身向星河扮了個笑臉,“裡頭的事兒就交給宿大人了,大人您受累。”

  各處的人轉瞬退去,星河只得打簾進來。

  抬頭看看,太子面沉似水,明明被攪了好事的是她,這位爺的先發制人倒妙。

  她微微呵腰,“臣伺候主子就寢。”

  太子卻沒應她,只道:“今兒會親高興麼?十年了,見上一面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還從頭呆到尾?這會兒來問她高不高興?星河說是,“高興壞了,多謝主子成全。”

  “我知道,其實你心裡有想法……”他一面說,一面慵懶攤開了雙臂。

  燕服闊大的廣袖舒展,玄色緞面上簇簇緙絲寶相紋湧動纏繞,迸發出一片驚濤駭浪。星河垂眼為他脫下燕服,神情恭敬馴服。但主子揣測你有想法,你就是沒有也得編出一個來,她忖了忖道:“臣是想……”

  “想什麼?”他忽然截斷她的話頭,往後退了一步,雪白的中衣襯著怒容,在燈下頗有陰森感,“你還真敢有想法?”

  她張了張嘴,其實她只是想同他回稟控戎司最新的人員編制而已,他抽冷子變了臉,後面的話她就不知從何說起了。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平常沉得住氣,沒這個膽子和他理論,可今天他做的這出戲實在有點過分了。她把燕服掛在衣架子上,捏著嗓子夾槍帶棒說:“臣哪兒敢有想法呀,今兒是我會親的日子,主子容我一天休沐,我心裡感激主子。哪知我是歇著了,竟勞動主子過西池院來,早知如此,寧可不會親,也不敢驚了主子大駕。”

  她說話很有一套,迂回婉轉,不怪他橫插一杠子,什麼勞動、驚駕,以退為進,分明是拿話噎他。

  太子聽得出裡頭玄機,也沒什麼好辯駁的。轉過身登上腳踏,人松散往床架子上一靠,曼聲道:“我不過是想見見你母親,難道不應該?”

  憑什麼就應該?又不是真女婿!她嘆了口氣道:“我的好主子,您有什麼吩咐,打發人傳我就是了,我沒有不從命的。我母親是個深宅婦人,您這模樣,會唬著她的。”

  他們之間其實各懷心思,今天這出除了好玩,自有他的深意。但細品咂品咂,也不見得就處心積慮了,無非是看多了她身著官服雌雄莫辨的樣子,想瞧瞧她女孩兒打扮描眉畫目的韻致。事實上呢,確實也如他預想的一樣,很端莊,很漂亮。尤其是菱花檻窗後那溫婉的一低頭,自有寫盡春風的美好。

  然而誇不出口,太子沉默了下,抬頭道:“你過來說話。”

  又來了,沒完沒了拆頭、順頭發,她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病症,一個把戲玩了十來年,還能常玩常新不覺得膩味。

  她腳下沒動,抿著頭說:“臣今兒還沒沐發。”

  他橫眼瞧她,“我該治你個違逆的罪。”

  沒辦法,她只得蹭步過去,停在腳踏下。

  紫檀的八仙過海腳踏寬闊,太子坐在床沿上,想夠著她很困難。兩個人就這麼遙遙相望,誰也不願意挪窩,彼此都較著勁兒。

  太子不說話,眼神裡有警告的意味,開始懷疑是不是縱得太過了,讓她的膽兒越來越肥。星河呢,人在矮檐下,做小伏低了十來年,就算有再硬的筋骨,在他面前也得藏住了。

  沒法不服軟,彎腰褪下鞋,舉步上了腳踏。剛要欠身跪坐,他往裡頭讓了讓,示意她上床來。

  這下她有些吃驚了,過去幾年了不得偎在他腿旁,讓他逗狗似的摸兩下。這回要上床?她看了看杏黃的帳褥,顯得很猶豫:“臣無德無能,不敢上主子臥榻。”

  太子靠著錦字靠墊,臉上浮起嘲諷的笑,“我記得你說過,哪怕假戲真做,眼睛也不眨一下。怎麼,言猶在耳,就想變卦?”

  如果說她從來沒想過有這一天,那是自欺欺人。深宮鎖閉,每天發生多少腌臜事,數都數不過來。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臨幸女人非但沒有罪過,被臨幸的還要自覺身披榮耀。現在輪著她了,背了那些年的髒名兒,終於要坐實了,忐忑之余慢慢冷靜下來。其實也沒什麼,她不是小家子氣的女人,年紀到了,有那種事應當。況且太子還是個雛兒,干干淨淨的,她也不算吃虧。

  這麼寬慰自己一番,解開鸞帶坐上了床沿。他沒蓋被子,想來不必嬪妃侍寢似的,從腳丫子那頭爬上來。要巧笑倩兮,要鶯聲燕語,她做不出來,索性大字型躺下,任人宰割就是了。

  太子現在的心情很復雜,無奈地看著身旁的女人,她一臉慷慨就義的神情,大概真的以為自己要幸她了。

  幸不幸?不是不幸,是時候還沒到。他皺著眉頭說:“你怎麼像個倒臥①?”

  她天生不會臉紅,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他,“擺什麼姿勢還有定規?”

  她這個樣子,很容易把人引得往斜裡岔。太子有些鄙夷地扯了她一下,“誰讓你躺下了?”

  星河一骨碌兒坐了起來,心說這是什麼花樣,上床不辦事,難道閑話家常?

  太子又往裡挪了挪,靠在大床內側的螺鈿櫃上,調開視線的時候不忘白了她一眼,“你這人,打小心眼子就多。”

  星河吃了啞巴虧正難堪,聽他這麼一說更憋屈了,悶悶的,盤腿應了個是。

  “我見你母親沒有別的意思,誠如我說的,就是讓她放心。做母親的不都那樣嗎,日夜憂懼,擔心兒女吃虧,擔心受人欺負。你在我宮裡十年,這十年間有些不大好的傳聞流出去,咱們自己心裡知道清白,外頭人未必相信。我是想,反正這樣了,索性表個態,好叫你母親安心。”目光有意無意飄過她的臉頰,她臉上呆呆的,和平時的精明大不一樣,簡直蠢相,說明這回是打在七寸上了。太子隨手拉了被褥過來扔給她,“你冷麼?臉像個拐尖兒。”

  星河覺得奇怪,“拐尖兒是什麼?”

  太子說小鯉魚,一臉高深的模樣,“上書房裡來了個天津師傅,時常會蹦出些家鄉話來,這是我新學的詞兒。”

  學以致用當然很好,但是說她的臉像鯉魚的兒子,和凍著了也沾不上邊兒啊。她斟酌半晌,“拐尖兒真是這麼用的?”

  太子饒了一大圈,為掩飾自己瞎用方言的尷尬,很費勁地周全著,“你知道臥冰求鯉嗎?鯉魚在冰水裡能不冷麼,都凍哆嗦了,所以說你像拐尖兒,哪裡錯了?”

  星河忽然覺得自己那麼多年的書白念了,原來臥冰求鯉是那個意思。到底是太子,胡說八道起來也像確有其事。

  她沒再反駁,只是擁著被子看著他。

  外面天寒地凍,冰珠子早就變成了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著。宮燈高懸,炭盆裡的紅羅炭燃得熱火朝天,殿裡人又退盡了,只剩他們倆,幼時的感覺隱隱約約又回來了。星河記得剛到東宮時拘謹得很,走一步路都得琢磨再三。太子倒不搭架子,兩小無猜麼,沒外人在時相處很隨意。後來大了,知道了進退,知道了立場,主子是主子,下臣是下臣,越不過階級的鴻溝,一裡一裡就遠了。

  有時回想起來,心裡不免有淡淡的惆悵。這麼多年了,穿著那身皮,各有各的算計。像現在坐在床上說話,雖然沒個體統,心倒是純淨的。

  太子說:“你不喜歡叫你母親誤會,是打算以後找個好人家?”

  星河搖搖頭,“主子不是說了,將來給我指門好婚嗎。”

  他一手撫膝,喃喃道:“好婚是有,恐怕你名節壞了,沒人敢要你。”

  她聽了又干瞪眼,早知道他是存心的,現在親口說出來,真是一點不怕人寒心。

  他大概也發覺了,擺手道:“反正朝中也沒人配得上你……你想家嗎?想不想回去看看?”

  星河怕入套,淡淡應了句不想。

  他似乎有些悵然,哦了聲嘀咕:“我還想著今晚是頭場雪,明早上書房又不開課,可以帶你回去一趟呢。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時候不早了,外頭太冷,別回命婦院了,就在這兒睡吧。”說著光腳下床,語氣輕快,“你把罩衣脫了,我去吹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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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倒臥:因飢餓、寒冷而死在街頭的流浪者。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 11:49 PM

第10章 凝笑東牆

  星河坐在那裡一頭霧水,千防萬防的,怎麼好像又被他算計了?

  說不想家,他擺出一副“我是好主子,願意放你一夜假”的姿態。結果她沒上套,那正好,今晚就陪我睡吧;要是說想家呢?他真會雪夜帶她回去?恐怕會准她出玄德門朝西眺望一眼,然後上筒子河邊上的湯餅攤兒捎一碗餛飩回來——主子吃膩了宮裡的美味,想嘗嘗民間小食了。

  太子爺的算盤打得劈啪亂響,從來就不落空,因此她辦事就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眼下留宿這件事,是擺在面前最首要的難題。看他的意思,應當不會對她怎麼樣,可她終究是個姑娘,和男人大被同眠,實在很叫她作難。

  太子呢,心情愉快,像找到了闊別多年的好友,有很多話想說,多到必須一頭睡,可以秉燭夜談,可以明天睜眼就見到對方。他悠著步子,把殿裡分散在各處的燭台一盞一盞揭開燈罩,吹滅了再蓋回去。一圈下來殿宇陷入濃稠的黑暗,僅憑檐下風燈透過窗紙模糊投進的一點光,摸著黑,爬回了床上。

  “干什麼呀?”星河到底沒忍住,他的手碰倒她的大腿了,她往邊上縮了一縮。

  他說沒什麼,語氣很無辜,“睡覺。”

  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主子,您已經不是孩子了。”

  這話背後有什麼隱喻嗎?他倒也不生氣,帳下兩個黑影對坐著,眯起眼睛努力看她,“正因為不是孩子了,才要和女人一起睡。”

  他說女人,各自的心都猛然悸動了一下。仿佛他從來沒把她當做女人,她也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是女人,乍一聽,這個詞又新奇又可怕。

  屋子裡很靜,因為太靜,人的喘氣聲就變得空前清晰。那種事越是不想,邪念越是左奔右突試圖入侵。太子聽著她的氣息,覺得這麼曖昧的環境下她喘氣都有引誘的嫌疑,叫他心猿意馬,難以自持。

  他讓她睡在裡頭,自己占據了靠外的半邊,不聽不想,恍惚卻感覺有只手在他肺葉上狠狠抓了一把,害他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心煩氣躁,側過身問:“你喘氣一向這麼大動靜?”

  星河被他說得難堪,其實是因為緊張,呼吸難免有些不順暢。可是怎麼解釋呢,說“我害怕您心懷不軌”?這話會不會有欲拒還迎的意思?萬一他一不做二不休,那就難看了。畢竟立場有衝突,牽扯太多了不好,彼此心知肚明。

  “我一直這麼喘氣兒,有什麼不對嗎?”她負著氣反問。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怎麼喘氣,太子說倒也沒什麼不對,“我就是覺得奇怪。”臨了兒加了一句,“聽這聲兒,還當你想吃了我呢。”

  他就喜歡營造這種不明不白的小氣氛,最後那句話一語雙關,隱約有種挑逗的味道。

  “睡吧、睡吧……”他拍拍身側,“剛才不讓你躺下你偏躺,這會兒挺腰子坐著,打算坐到天亮?”

  她憋悶了半天,終於提出來,“我想回自己的屋子。”

  “你再說,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屋子。”太子三言兩語打發她,見她還犯強,他又把嗓音降低了些,“我可是個男人,二十二了!孤男寡女的時候不聽話很吃虧,你明白這個道理吧?”

  星河咽了口唾沫,思之再三,終於怏怏躺下了。

  太子的枕席間,有種甘香的味道。這種味道很熟悉,每天傍晚時分她都要督促宮女熏被褥的。然而任何香味都需要人來發散,沾上不同的人氣兒,會顯出不同的意境。她的臉頰貼著枕頭,那味道慢悠悠飄進鼻子裡,細細咂弄,似乎和記憶裡的又不一樣了。

  心思有些亂,還在想著明天宮門一開,應當怎麼面對那些宮人們。這都留宿了,和太子的那層關系就更加確鑿無疑了。也許又會傳進皇帝耳朵裡……她猛地明白過來,支著身子問他,“是因為答應萬歲爺生孩子,所以才有意讓我留下?”

  其實她的腦子有時候也不怎麼好使,尤其在男女問題上,琢磨得不在點子上,經常自作聰明。

  都把人留在寢宮過夜了,要是再生不出孩子,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說到根兒上他真沒有考慮那許多,眼前還晃悠著她會親時女裝打扮的模樣,終究是可喜可愛的。太子伸手一撈,把她撈進懷裡,“就睡一晚上,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

  下巴抵在她頭頂上,她的發髻還沒拆,簪子貼著他的臉頰,一片冰涼。他摸索著拔下來,隨手一扔,可能撞在熏爐上了,叮地一聲脆響。

  “咱們小時候多好。”他夢囈似的說,“我還記得母後大行,我整夜跪在梓宮前,是你一直陪著我……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忘。”

  星河心頭惘惘的,想起那時候,記憶很清晰,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她進宮那年,恭皇後的病就已經很重了,幾乎不怎麼見人。延捱了兩年多藥石無醫,終於還是撒手去了。太子失去母親,並不像那些嬌生慣養的少年,悲傷、恐懼、慌不擇路。他甚至沒有去投靠那個唯一能撐腰的母舅,在皇帝悲傷過度的時候,平靜地過問皇後喪禮的所有事項,包括擬定謚號、舉喪停靈及陵寢安排。星河日夜伴在他身邊,沒有看見他流一滴淚,彼時她年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哭,想必是和皇後不太親的緣故。後來皇後梓宮送進殯宮,她隨他去立政殿見皇帝,隔著殿門聽見他哭得震心。她悄悄從檻窗開啟的縫隙裡看進去,他和信王抱著恭皇後的畫像跪在皇帝跟前,撕心裂肺地說,“兒子們從此沒有娘了,孤木難以成林,皇父國事巨萬,能庇佑兒子們到幾時?”幾句話說得皇帝淚水長流,把兄弟倆抱進懷裡好生寬慰了一番,“沒有娘,你們還有爹,皇父在,世上沒人敢動你們分毫。”

  所以左昭儀長久不能稱心如願,症結還是在這裡,太子先她一步斷絕了她的後路。為免新後對皇太子不利,皇帝情願坤位懸空,也不能讓太子受委屈。

  一位皇帝,八年來頂著各方奏請不改初心,這份情義確實難得。偏愛太子當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宮裡當差的人再多,聖躬一旦違和,衣不解帶侍奉左右的必定是他。孝心固然是真的,謀策也不是點綴。病中的人心腸最軟,這時候倘或被別人占了先機,一樣的兒子,誰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

  她沉浸在往事裡,也沒覺得被他摟著有什麼不對,只是抬頭問:“主子想念先皇後了?”

  這個話題有點傷感,太子嗯了聲,嗡噥的鼻音,貼在她額上,“我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就算分離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一天能見上一面,我也足了。”

  這麼說來她會親,他去湊熱鬧,也不光因為他老謀深算。星河畢竟是個姑娘,姑娘即便看慣了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總有一處柔軟是磨不滅澆不爛的。

  她環過手臂,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不怪您攪了我的會親了,您也別兜那麼大的圈子解釋,弄得我心裡怪難受的。”

  太子一聽長嘆:“你可真會給自己找臉,我壓根兒沒那意思。”

  然後不約而同把手撤走,兩個人直挺挺仰天躺著,頗有同床異夢的況味。

  沉默良久,太子忽然開口:“星河,將來不論走多遠,我希望你有良心,記得咱們交過心,是朋友。”

  她閉上了眼,“您不是我朋友,是我主子。我為您效犬馬之勞,都是我份內的事。您用不著和我套近乎,有什麼示下,直接吩咐就成。”

  太子本想煽一下情的,結果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想想罷了,處了這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她恭敬起來恭敬,不恭敬起來能給你心窩上頂個淤青。

  窗戶外頭風聲呼嘯,一床被臥兩個人蓋,離得又遠,像是不夠用了。太子想了個轍,把被褥橫過來,往她那邊拽了拽。

  “你夜裡不打呼嚕吧?”他說,“打呼嚕我睡不著。”

  那正好,星河忙道:“我向來一個人睡,怎麼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嚕!要不您睡吧,我回值房去。”

  太子說也成,“這樣吧,今兒夜裡你上夜,上夜不許睡,就不怕打呼嚕了。”

  她眨巴一下眼睛,這不是又被坑了嗎?上過夜的人都知道,大冬天裡整宿不睡是什麼滋味。後半夜冷得哆嗦,可以容你席地而坐,但不能東倒西歪、不能打盹兒、不能走動,一呆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什麼都甭干,只想找床,那滋味當真不好受。

  星河從入東宮以來,只上過兩回夜,都是在大行皇後舉喪期間。到如今時隔七八年,自覺老胳膊老腿經不得了,掂量再三,磨磨蹭蹭道:“怪冷的,還要穿衣裳呢……我在床上上夜吧,您夜裡口渴了叫我。”

  太子瞥了那朦朧的輪廓一眼,背過身去譏嘲:“擎小兒一道長大的,大了心就變了……回頭要封太子妃,我怕不習慣,借你先使使。別多心,我對你沒什麼興致……戳在眼窩子裡十來年,就是個天仙也看膩了,你想什麼呢!”

  反正就是想得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臊眉耷眼說是,“萬一太子妃打呼嚕,您也得忍著不是。”

  太子很不認同地哼了一聲,“瞧你那嘴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9:02 AM

第11章 高下由我

  京城的冬季實在冷,床上不像火炕,不能加熱。太子是鐵骨錚錚的男人,十五歲起就不用湯婆子了,所以要焐熱這涼被窩,還需有一陣子。

  各睡各的,互不打擾,就是腳上冷,星河蜷起來輕輕拿手搓搓,搓了半天漸漸有暖意從小腿肚上升起來。側過臉來嗅,枕上甜絲絲的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隨乳母住在南方的歲月。

  他們祖籍浙江,當初祖父就是從浙江入仕的。那裡的冬天雖也下雪,但下得不大。每年初雪降臨時,乳母會從桂花樹下挖出上年填埋的花雕,屋裡的炭盆上有個焊死的架子,專作溫酒之用。

  星河繼承了慎齋公的酒量,從小就喜歡咪兩口。當然不能多喝,母親叮囑再三說不讓,乳母最多拿筷子蘸了,往她唇上抹一抹。當然這是人前的做法,背著人她愛偷喝,乳母看見只作沒看見,反正杯底有意留了一點兒,喝是喝不醉的。

  因為愛喝酒,因此看挖酒也是一種享受。天上撒鹽,她披著朱紅的小鬥篷,冒著細雪迎風而立。鬥篷很有俠客的款兒,穿起來從來不裹緊,讓後擺鼓脹起來,自認為非常瀟灑——桂花載酒,仗劍巡游,衣襟滿霜霰,這是她從小的夢想。是啊,她小時候想當個飛檐走壁的女俠。後來呢,人的命格是注定的,她沒能當成女俠,十二歲進了宮,給人伺候吃喝拉撒。不過也說不准,進了控戎司算另辟蹊徑,雖然行俠仗義是不能夠了,但讓人聞風喪膽還是可以的。

  頭上壓著一座大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扳倒那位指揮使。算算時候,她早前吩咐徐行之的話應當奏效了。藍競留下的那幾位千戶被打壓多年,早就對南玉書懷恨在心,逮著機會不坑死他,豈不是傻了?

  坐收漁翁之利,還要做到片葉不沾身,這宮闈給了她十年熏陶,看著各宮勾心鬥角,那點手段搬到官場上,一樣奏效。

  她氣定神閑,靜靜思量,大事兒得慢慢做,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真有些困了,往事和現實交錯起來,那更漏裡的水流聲化作了江南的春水淙淙。她翻個身,朦朧裡看見太子的背影,糊裡糊塗感慨,眨眼十年,原來他真的長大了。

  他呼吸勻停,想必已經睡著了。她伸手為他塞實被褥,剛打算入睡,外面傳來德全的聲音,隔著窗戶殺雞抹脖子地喊:“主子……主子,唉,宿大人醒著麼……出事兒啦!”

  要不是那句出事了,她簡直要懷疑是敬事房擔心主子房事時間過長,不得不在外頭掐點兒提醒了。

  她霍地坐起來,太子已經先她一步下床,打起簾子出門傳喚德全,“把話說清楚。”

  星河飛快穿上罩衣出去,德全在檻外哭喪著臉說:“控戎司下千戶漏夜入春坊值房回稟,說南大人帶兵圍了刑部尚書房大人的宅邸。房大人家奴不從,同控戎司對峙起來。後來不知怎麼,城裡巡防的護軍也攙和進去,鬧得好大陣仗……”

  太子恨得咬牙,回身問星河,“我特意下令暗訪,結果怎麼樣?要弄得天下大亂了麼?”

  星河一面扣鸞帶,一面道:“臣親口向南大人轉述了主子的意思,叫不許聲張的,不知怎麼弄得這樣。”問德全,“人呢?快帶進來問話。”

  德全道是,疾步退到檐下擊掌。那頭的大宮門徐徐打開,燈影下的人卸了佩刀匆忙趕來,到丹陛下掃袖行禮,“給太子爺請安,拜見宿大人。”

  太子滿臉嚴霜,厲聲問:“現在怎麼樣了?”

  金瓷垂袖道:“回殿下話,南大人已經命人將那些鬧事的羈押回衙門了。房尚書門下豪奴眾多,據說還有江湖人,番子沒能將人一網打盡,有部分趁著夜色掩護逃竄了,已經發了手令出去,京城周圍方圓五十裡內全力緝拿。”

  扯絮一樣的雪,被風吹得翻卷入廊下。守夜的宮燈懸掛著,那雪在亮光下憑空出現似的,洋洋灑灑撲面而來。太子反而沉默了,只是臉色不好看得很,想是氣得不輕。星河覷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怪臣今兒沒去衙門,結果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天兒冷,您回殿裡,臣這就過去瞧瞧,有什麼要定奪的,即刻打發人來回您。”說罷一肅,後頭宮女送了油綢衣來給她披上,她邊叩風帽邊下丹陛,和金瓷一同往宮門上去了。

  出了嘉福門,腳下雖還匆匆,心裡倒是稱意了。葉近春的小轎在宮門上候著,金瓷搶先一步上去打了轎簾,她上轎前同他交換了下眼色,隱約的一點笑意爬上眼角,也未多言,進轎子裡坐定了。

  轎夫抬起轎子,沿著宮牆根兒往北疾行,轎子裡的星河背靠圍子,長出了一口氣。這只是打個前哨,不必傷筋動骨而一箭雙雕。八大千戶個個手底下有人,那些番子多的是生面孔,安插幾個混進群情激奮的人堆裡挑事,簡直易如反掌。皇上不是要密查嗎,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控戎司現在當權的是南玉書,出了岔子有他扛著,她完全可以撇得一干二淨。至於房有鄰,那老奸巨猾對待幾位皇子的態度一向曖昧不明。簡郡王密會過他,懇談一番最後拉攏不成,必然下令除掉他。她呢,只要照著吩咐辦,橫豎房有鄰不在了,對誰都沒有影響。應付上頭嘛,先給顆甜棗兒,因為不久之後就要打一巴掌了。至少讓簡郡王困頓的時候回憶回憶,這顆棋子也辦成過事,不至於越想越不對,一氣兒調轉槍頭對付宿家。

  挑起窗上棉簾往外看,路上黑洞洞的,只有前面開道的打著燈籠,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邊上是護城河,春季沿河煙柳成陣,這會兒掉光了葉子,垂掛下來的枝椏刮過轎頂,沙沙一片響動。

  路趕得急,風雪裡的拱橋台階很滑,也顧不得許多,開上去。拐過幾個彎,終於看見衙門口懸掛的白紗燈了,她敲了敲圍子,讓在衙門外停下。打簾下轎來,甫一進門迎面遇上個人,絳袍黑甲,身形風流。她抬眼輕輕一笑,“越亭哥哥,你怎麼來了?”

  燈下的人著甲胄,卻有一張秀質清朗的臉。少時那麼要好的玩伴,即便十年沒見,只要相逢,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樓越亭,金吾右衛將軍,掌皇城以西的戍守巡防等。他是名將之後,當初和星河兄妹一樣,逃不過所謂的“恩功寄祿”①,但十幾年下來早把那頂帽子摘了,如今屬樞密院,在星海手底下當差,算是個真真正正的實權派。

  老友相見,其實有很多話,礙於眼下處境無法細說。外人眼裡如何了得的人物,在星河面前不過是最平凡的越亭哥哥。他的目光靜靜流淌過她的臉龐,衝底下人呼呼喝喝從來嚴苛的聲線,到了這裡只有溫暖。

  “巡城護軍和控戎司起了些小衝突,南大人把人都帶回來了,我只好親自出面。”說罷換了個聲口,語氣有親厚的味道,“天兒冷,怎麼不多穿些?看凍得臉都青了。”

  星河唔了聲,“我乍聽著消息慌了手腳,太子爺雷霆震怒,嚇得我肝兒都要碎了,哪裡還顧得上穿衣裳。”

  樓越亭聽了要解自己身上的氅衣,她忙壓了壓手,“我不礙的,也不覺得冷。你帶人回去吧,我後頭還有事要辦。”說完了不再停留,匆匆往正堂去了。

  堂中一室明亮,想必該處理的都處理完了,除了幾位千戶,一個外人也沒看見。星河上前來,見南玉書坐在案後面色不豫,她拱了拱手,“南大人,先頭的事兒驚動了太子爺,卑職奉命來瞧瞧。您明兒進宮,親自向主子回稟吧。”

  南玉書只顧氣惱,一拳砸在書案上,案頭蠟燭钎子蹦起半尺來高。堂上千戶都惶惶的,星河攏著袖子打量他,他開始抱怨:“娘的,老子辦了半輩子案子,沒遇著過這樣的事兒。起先不過查訪,房有鄰府上不知怎麼鬧起來,說控戎司番子打折了護院的腿,這回是拿他們主子來了,又是要皇上手諭,又是要報督察院。控戎司辦差,幾時那麼費周章?既然如此,就先拿了人再嚴查。我看裡頭有貓膩,別不是司裡出了暗鬼,搶先知會了房有鄰吧。”

  他說這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從她身上擦過,星河聽了冷笑一聲道:“南大人的疑心過了,太子爺早有鈞旨的,叫暗訪。暗訪什麼意思?可不是夜裡大張旗鼓登門上戶。不管是串門子也好,走街坊也好,這樣的天兒,控戎司的人忽然造訪,房有鄰一家子什麼想頭兒?現如今事兒出來了,皇上必定要過問,太子爺免不得受牽連,您還是想想明兒怎麼回話吧。”

  南玉書聽得氣餒,到底是誰挑起的事兒,似乎追究不清了。順了順,得從傳言房家護院被控戎司扣押毆打開始,他這才登的門。誰知一登門,場面抽冷子失控,房家燈火通明,一大幫子人鬧到了大街上,連巡城護軍都招來了。如此有預謀式的樣式,實在是二十載辦案生涯沒遇見過的怪事。

  他這頭兀自苦惱,星河靜待良久,從袖子裡抽出兩份文書遞了過去,“大人別嘆氣兒了,嘆氣兒也不成事,想法子給房有鄰定了罪,比什麼都強。我這兒有個東西,請大人過目。”

  南玉書接過來展開看,一份是大牢呈報死囚的文書,一份是刑部提交朝廷的陳條。他湊近燭台就光看,一一比對下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他疑惑地看她,“宿大人作何解?”

  星河抿唇一笑,“大人再仔細看看,瘦字是不是被人做過的手腳?”

  南玉書越加摸不著首尾,定眼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了口涼氣。

  星河含笑問他:“大人看出來了嗎?”

  “原本是個瘐字兒?”

  “可不嘛。”她負手緩緩搖頭,“瘐斃②改作瘦斃,一字之差,進出可就大了。這位房尚書,動起這些歪心思來真有一套,不光拿刑囚家屬的賄銀,還能讓朝廷撥款賑濟,您說說,這樣的髒官兒,就是皇上問起來,是不是也該拿?”

  南玉書沒想到,平時看著和誰都不對付的錦衣使,緊要關頭竟能幫他的大忙。他從案後走出來,朝她下勁兒拱了拱手,“宿大人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明兒就是面聖,也不怕沒有應對。您放心,南某絕不昧了您的功勞,必定據實向上回稟。”

  星河擺手,“南大人這些年對我諸多拂照,這麼點小事,談什麼功勞。”

  這位指揮使先前還在為鬧得滿城風雨發愁,這下子難題終於迎刃而解了,一時大感寬慰。她看著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悄悄別過頭輕捺了下嘴角——現在對她感激不盡,明兒真面了聖,恐怕連哭都找不著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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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恩功寄祿:意思就是給功臣的沒本事的子女一碗飯吃。

  ②瘐斃:古代指囚犯因受刑、凍餓、生病而死在監獄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11:21 AM

第12章 瘦字千金

  為公家辦事就是這樣,勞碌起來整宿歇不得覺。南玉書率眾這麼一鬧,星河從宮裡趕過來救場已經到了夜半,先前關押的人一股腦兒都擱在一個牢房裡,要緊不要緊的人都得提審一遍,走個流程。等全問完了話,已經到四更了。卯時宮裡有朝議,南玉書必定要進內閣復旨,星河原打算在衙門裡侯消息的,不知他什麼想頭,臨時換了話鋒,笑道:“宿大人還是和我一同入宮吧,畢竟控戎司不是南某一人掌舵,萬一皇上責問起來,南某有回答不詳盡的地方,還請宿大人為我周全。”

  星河聽了心下了然,這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遇著大事,也是個縮頭烏龜。

  她有些為難,“不是我不願意陪同大人,是我眼下這職務,終究專管京裡宗女誥命們。南大人辦的是皇上吩咐的差事,我要破的是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要是胡亂牽扯進去,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南玉書並不放棄,略一沉吟道:“這樣,宿大人就在軍機值房邊上等候,倘或主子問話,也不必兜圈子浪費時候。”

  她其實也好奇他入宮後會怎麼奏對,於是裝出了勉為其難的樣子,含笑道:“也成。過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東宮裡一大攤子事兒等著我發落,我回去挑要緊的先辦兩樁。軍機值房那裡我就不去了,內閣早班兩個中書厲害得很,見了不相干的人就要問罪,別再給主子添亂。”

  就這麼,她擱下了手頭的公文,和南玉書一道出了衙門。南大人得她搭救,態度上發生了大轉變,等她上了轎子,他和幾名千戶才跨馬在前頭開道。黑洞洞的夜裡,又是風又是雪的,滿耳盡是無邊的呼嘯。

  到永春門上分了道,他進歸仁門等候傳話,星河從通訓門上穿過去,直回了東宮。

  瞧時候,太子應當還沒上太極門,她加緊步子往回趕,要是來得及,尚且能說上兩句話。

  麗正殿裡燈火通明,檐下一溜宮燈都掛滿了,黑的天,白的地,這巍峨的宮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明亮。遠遠兒看過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人那麼多,卻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她進了殿裡,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准備風帽暖兜,看見她就跟見了活爹似的,聲口裡掩不住的驚喜,“哎呀,宿大人回來了。”

  大家都明白這種驚喜裡暗藏了什麼,昨晚上宿大人侍寢了,再不是藏著掖著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寢,對外可算挑明啦。雖然南玉書不識時務地攪了局,但算算時辰,事兒肯定是成了。主子爺再大的氣性兒,見了宿大人總會克制三分的,對誰都能咋呼,對自己房裡人總不能夠。先頭大家伺候,因主子沒個好臉色,都嚇成了雨天裡的蛤蟆。現如今宿大人回來了,有她軟語溫存著,太子爺慢慢消了氣,對他們這幫人來說,可不就雲開霧散了嗎。

  大總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進殿,他就迎上來給她撣去了肩頭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兒裡在南北奔波……看看這一身夾裹的雪,沒的受了寒。”

  她說不礙的,顧不上自己,接過宮女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呈了上去。太子接過來,潦草擦了手,寒著臉看了她一眼。

  終究是不悅,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縮了縮,恨不得縮成一顆棗核,她卻無處可躲。沒辦法,壯起膽兒叫了聲主子,“臣都問明白了,房有鄰府上豢養了江湖門客。那些人,不受約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俠義,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來和控戎司叫板。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獄,回頭臣再嚴加審問,請主子放心。南大人這會子到了歸仁門上,萬一皇上召見,好即刻進去回話。”

  太子半晌未語,臨了沉重地嘆了口氣,“這南玉書,二十年的差算是白當了。回頭皇上問起來,他就拿這個去搪塞?什麼江湖門客、什麼莽夫俠義,沒有證據,哪個准許他控戎司登門了?皇上本來就令暗訪,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鬧個驚天動地,我看他的指揮使是做到頭了。”

  星河不動聲色,呵了呵腰道:“主子先別忙惱,我給南大人出了個主意……”把刑部的文書和陳條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這麼著,興許南大人還能得寬宥。”

  可是太子聽完卻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認得她了似的。她向上覷覷,一臉無辜,“臣做錯了麼?”

  怎麼說她做錯了?明著確實是替南玉書開脫了,可轉頭又給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說最毒婦人心呢。

  他哼笑了聲,低下頭,慢條斯理整了整狐裘圍領,“非但沒做錯,還做得漂亮。我是小看你了,緊要關頭會抖機靈,真是爺的好奴才。”

  這話卻重了,她沒敢應。自知自己的伎倆能糊弄別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來,不過是讓他進軍機值房回事時有所准備。要是皇帝責問,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書,畢竟她才上任沒幾天,一氣兒把頂頭上司踩進泥潭裡,太過了,叫人起疑。

  不過面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爺顯然是惱了,後來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別開臉沒讓。她捧著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進退不得,還是德全有眼色,忙接過去,嘴裡說著,“是時候了,主子爺該起駕了。”一面為他戴上了朝冠。

  照舊送到宮門外,太子登輿往太極門去了。星河退回來,靜靜坐在配殿裡看著更漏,蓮花更漏不緊不慢地滴答作響,從卯時一直看到巳末。

  御門聽政,聽的是各地的奏報,一些能夠擺在台面上的政務,當然是與諸臣工共同商議。然而徹查章京們的家底兒,是皇帝暗中授意的。南玉書這次的莽撞行為捅了灰窩子,金吾右衛早朝上回稟了昨晚前門樓子發生的騷亂,這是樞密院的職責。皇帝呢,心裡雖然有底,但又不好現開發,總之憋了一肚子火,只說要徹查,散朝後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閣裡。

  皇帝在御座上坐著,滿臉肅穆聽南玉書回稟昨晚的來龍去脈,反正錯已經鑄成了,滿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頭再要辦事就難了。奏疏托在手裡,一面看,一面皺眉。等聽到“不知何故”時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頭蓋臉把折子砸了過去。

  “你們聽聽……”皇帝一手指點,冷笑道,“這會子還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緣故了。官員貪污賄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嚴查。中宗皇帝時期就有過先例,樞密院領了旨意,卻因走漏風聲,叫那些結黨營私的有了防備,暗中結成同盟反抗朝廷偵緝,險些亂了朝綱。這是前車之鑒,才過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干二淨了?現如今你控戎司也領了密旨,結果岔子不是出在別人身上,恰恰出在你這個指揮使身上,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這樣的人還能統領控戎司,再過幾年且看,京城的綱紀不叫你弄成一團亂麻倒怪了!”

  皇帝勃然大怒,一連串厲聲的申斥,把暖閣裡端坐的人都驚了起來。眾人垂手站立,誰也沒敢在這時候插嘴。只是冷眼瞧南玉書跪下來,以頭觸地叩首不止。

  皇帝親自過問,自然是天大的罪過。南玉書的冷汗滲透了鬢角,一滴滴落在金磚上,很快凝聚成堆。他以頭頓地,前額扣得邦邦直響,嘴裡喃喃著:“是臣辦事不力,臣死罪。然臣緝拿房有鄰,並非是唐突之舉。臣手上有他的罪狀,不料房某人奸詐,早就有了防備,糾結一眾江湖草莽對抗朝廷,請皇上明察。”

  立在一側的太子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因早朝到現在都隨侍皇父左右,沒能抽出空來和他說上話。其實那份證據不拿出來,對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來,可就真的著了星河的道了。

  欲脫身,難免慌了手腳口不擇言,他看著南玉書言之鑿鑿指控房有鄰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撥給囚牢的錢款;皇父接過證據後,龍顏如何陰霾叢生,大大的不悅。下面的話,他幾乎能夠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單是瘐字變瘦字,更是兩份證據的出處。

  只有內閣官員才認得的票擬暗款就在左下角,皇帝指著其中一份質問:“內閣謄本怎麼會落到你手上?南玉書,竊取奏本,是比你半夜大鬧朝廷命官府邸更大的罪過,你知不知道?”

  這下子南玉書呆住了,惶然回頭看太子,蒼黑的臉一瞬變得慘白。

  不光他,暖閣裡的所有視線都聚集到了太子身上,檻窗旁的簡平郡王終於開口,淡聲道:“控戎司屬東宮管轄,東宮教條一向頗嚴,南玉書犯下這樣的過錯,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請皇父息怒,想必其中大有隱情,著令嚴審宿星河就是了,兒子料太子必定是不知情的。”

  這好人當得,比落井下石更叫人惡心。太子一向知道這個兄弟的奏性,轉過頭去瞧他,正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約覺得這回是逮著了空子,能夠借機踩上一腳了吧。

  皇帝雖然偏疼太子,這時候也難免要責問一番。南玉書一則是為自己,二則也是為太子開脫,把給他文書的人供了出來,矛頭直指宿星河。

  這一供,暖閣裡倒陷入沉默了,敏郡王遲疑對簡郡王道:“宿星河?這名字聽著耳熟……”

  簡郡王笑了笑,“那不是東宮的女尚書嗎……倘或能證實奏本確實是宿星河盜取的,就應當嚴辦。值房有值房的規矩,就是早班中書到內閣領事,打簾前還要聲明職務呢,更別說是謄本這樣的機要。”

  上綱上線,連自己人都可以不顧,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聽見簡郡王這席話,不知做何感想?

  自己呢,終究是念舊情的,雖說回頭宣她來問話,她也有足夠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讓她挪窩就不讓吧!

  “女尚書行什麼職責,諸位都是知道的。不單東宮各司文書,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議,都要經過她手。宿星河前幾日剛領了聖諭,任控戎司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謀其政,她兼著兩樣差事,融會貫通嘛,辦差何必那麼死板!”說罷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請看,陳條的暗款雖然落了,但還未真正謄抄,至多不過是送達東宮的文書,暫且夠不上‘機要’。昨晚的驚官動府是南大人辦差心切,疏忽了而已。有一失必有一得,兒子倒從這樁案子裡發現了個人才,宿星河委實是辦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發現之後稟報兒子的。”

  這麼說來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攬之後,就沒手下人什麼事了。

  敏郡王卻並不買賬,“二哥這話,似乎有偏袒下屬的嫌疑啊。”

  太子沒搭理他,倒是邊上才滿十四歲的信王開了腔:“無論如何,房有鄰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實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過早辦和晚辦的區別。三哥這話也有意思得緊,大伙兒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裡人,連皇父都知道。他不向著房裡人,難道還向著房有鄰不成?閑話快別說了,天兒這麼冷,放幾位大人回家吃熱鍋子去吧,別揪著沒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2:28 PM

第13章 鏗然一葉

  一說熱鍋,幾位大人心頭終於有了點暖意。

  今冬的頭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早,還沒從嚴霜的冷冽裡適應下來,迎面又是一場鬥骨鑽心。信王爺說得真沒錯,大家從沒有像這刻這樣,認同一個半大孩子的話。這件事太子爺都頂缸了,就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吧。說透徹嘍,胳膊折在袖子裡,好歹是身邊親近的人,深宮內苑不像民間,時興前面冠個“咱們家”,其實也差不離了。再說宿大人也是為朝廷分憂,替皇上捉拿巨貪,殺雞儆猴的功效達到了,再回頭責備破案的手段過於歪門邪道,那以後都別辦案子了,免得一時疏忽,又扣個濫用職權的罪名。

  是啊是啊,回家吃鍋子吧,大胤王朝風調雨順,沒有什麼緊急的溝啊坎的要邁。這事原本倒算一件大事,可太子一扛,大事也變成小事了。皇上還能和預備給他生皇孫的功臣過不去嗎?看看人家,身兼數職,都快辛苦壞了,不嘉獎反倒怪罪,不是皇上作風。

  簡郡王的視線環顧了一周,內閣幾位機要大臣都跟熊瞎子似的,遇著冷天就要冬眠。他自己倒是無所謂的,事情打星河這兒起,是處罰還是留用,於他都沒有妨礙。不過這丫頭心眼兒確實多,這一鬧南玉書還想穩坐指揮使頭把交椅是不能夠了,就算暫時不會革職查辦,落個留任觀察是少不了的。

  錦衣使和指揮使分庭抗禮,就打這兒起頭。他摸了摸鼻子隨眾坐下,偏頭衝敏郡王一笑,便再不言聲了。

  皇帝長長嘆了口氣,把手裡的文書合起來,拍在炕桌上。看了太子一眼,語氣仍舊不佳,“東宮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你的那個女尚書既然已經調任外廷,就必須照著外廷的規矩來,非軍機官員不得接觸奏疏陳條。念在她的調令前兒才發,又急於協助上司辦案,這事兒暫且就不追究了。南玉書……”一根手指頭幾乎戳穿他的後腦勺,“行事魯莽,辦事不力!再這麼下去,你這指揮使早早兒讓賢,請能人居之吧。”

  處置當然是不能處置的,要是辦,就得連著宿星河和太子一塊兒辦,為個髒官兒賠進去這些人,不值當。然而可恨也著實是可恨,控戎司那幫酒囊飯袋,平時在外頭耀武揚威慣了,竟連什麼是暗訪都不明白,可見真真一代不如一代!

  最後不了了之,誰的責也沒究,小朝廷散了朝議,皇帝帶著信王回立政殿去了。內閣幾位官員邁出暖閣,激靈著衝灰蒙蒙的穹隆呼了聲“好涼”,打袖揖手,也告辭回家去了。暖閣裡只剩兄弟三個及南玉書,簡郡王笑著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兒沒什麼要緊事,又逢一場好雪,我做東,叫上老四,咱們哥兒們上致美樓一魚四吃去,如何?”

  敏郡王自然從善如流,他們兄弟四個分成了兩派,太子和信王是一個媽生的,自然一伙。敏郡王呢,母親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梁夫人和左昭儀走得近,他和簡郡王從小一起混大,順理成章和簡郡王一伙。

  兩個人都等太子表態,太子對插著袖子滿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貓,好好的差事都辦成這樣了,我還有心思一魚四吃?不去了,你們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麼開發這件事兒。”說罷一擺手,帶著南玉書回東宮了。

  一路無話,正因無話,才更叫人膽戰心驚。南玉書低頭跟在身後,走到通訓門上時太子駐足回頭看了他一眼,氣餒搖頭。他沒敢辯解,把頭垂得更低了。走到永福右門上時,太子又回頭衝他嘆氣,他毛發悚然,終於咬牙認罪,“一切過錯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烏紗,狠狠責罰臣。”

  太子凝眉看著他,很想罵他一句蠢貨,讓人擺了這麼一道,白比人家多辦十幾年的差。轉念想想,也罷,至少星河沒想要他的命。否則背著所有人把值房裡的謄本交給他,那時候才是百口莫辯死路一條。

  “你還是得謝謝宿大人。”感謝她沒有趕盡殺絕吧。

  南玉書遲遲拱起手,應了個是。

  “往後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訊的事兒,也該交她一同分擔才是。”語畢抬頭看天,負手問,“昨晚上驚動了金吾右衛?是誰出的頭,把人領回去的?”

  南玉書躬身回稟:“是右衛將軍樓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復問,“宿星河去時,樓越亭還在不在?”

  南玉書想了想道:“樓越亭率眾離開控戎司時,宿大人正好進衙門,遇上了,還說了幾句話。”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領承托著如玉的臉,愈發顯得那肉皮兒白得沒有血色。

  南玉書心裡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麼。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爺罰臣吧,這麼著臣心裡能好過點兒。”

  太子面無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揮使,我還能罰你到院子裡頂磚不成?行了,回去吧,別在這兒散德行了。”

  南玉書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遇著冰冷的北風,一忽兒又變成了醬紫色。未敢多言,兩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從嘉福門退了出去。

  樓越亭……太子邊走邊琢磨,金吾右衛將軍,在宿星海手底下辦差。事兒真有湊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裡,前門樓子屬東西兩城分界,本來不單歸金吾右衛管轄,有一半還是金吾左衛的地盤兒……說一千道一萬,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計,最要緊一宗樓越亭是星河的發小①,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天上下著大雪,太子低頭前行,邊上德全努力為他打傘,後頭還跟了一溜太監。進崇教門後沿著中路直入麗正殿,半道上抬頭看,見冠服儼然的麗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監清掃路上積雪。

  一聲主子,穿過重重風雪灌進他耳朵裡。他腳下略頓,她從丹陛上下來,提著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問冷麼,一面把手爐塞進他懷裡。

  德全最會看人下菜碟,見宿大人冒著雪呢,可不能淋壞了。傘偏過去一些,沒留神上面的殘雪傾瀉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腳脖子。

  “哎喲……”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該死。”

  也就是這句觸了太子爺的機簧,他冷笑一聲打量德全,“你是誰的奴才?”

  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說是誰的奴才用不著分得那麼清,不都是自己人嗎。

  他愣神的當口,太子已經舉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閣裡的消息,其實打皇帝一出門,她就已經收到了。南玉書有驚無險暫時留任,不過名聲壞了,只需再出一次紕漏,就能輕易讓他下台。自己呢,在皇帝和內閣面前也算露了臉,原本打算直面聖躬的,結果太子周全,把這道給省了。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不在乎這點邊邊角角。眼下最要應付的是太子,橫豎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質問,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書的急。畢竟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來為他脫罪。

  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太子爺進了書房,在南炕寶座上坐下。炕頭擺著一只青銅博山爐,爐裡香煙輕淡,偶爾飄拂過他面前,映著外頭晦暗的天光,那張臉顯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蠟手串,擱在銅爐邊上,靠著背後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星河立刻會意,上前為他松筋骨,一面細聲說:“今兒初雪,臣讓典膳廚預備了羊羔肉的鍋子,主子熱騰騰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閉著眼睛嗯了聲,良久才道:“你不問問怎麼發落的南玉書?”

  她的指尖在他太陽穴上緩慢揉移,輕聲道:“有主子出面,還愁不能脫罪麼?南大人雖然魯莽,皇上畢竟不能法辦他。於內,咱們知道他罔顧聖命,於外,他卻是在捉拿貪官,肅清朝綱,何罪之有?”

  “你是這麼認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來,回頭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這麼認為的。”

  離得這麼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坦蕩。可他知道,單說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太子微微眯覷著眼,雙眸愈加深邃,捏緊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來了,簡郡王和敏郡王要求嚴查你,這一查下來是什麼罪過,你知道麼?”

  她臉上有片刻閃神,但也不過一瞬,重又雲開霧散了,“法辦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開刀?大半夜裡出了這樣的事兒,叫我想什麼法子應這個急?”

  可是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兒上至多是控戎司縱權橫行罷了,就是鬧起來,南玉書受些處分,並沒有丟官之虞。後來的畫蛇添足,才是致命的。他現在甚至覺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書,真假也需要再商榷。畢竟瘦字改瘐字,並不比瘐字改瘦字難多少。

  心累……太子長長嘆息,“叫你惦記上,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說反話,低眉順眼一福:“多謝主子誇獎。”

  倒會順杆兒爬!他嗤笑了聲,涼涼把視線調開了。

  說實在話,南玉書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畢竟自己不長腦子,怨不得別人。星河不一樣,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簡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兒,知道好歹,別再一條道兒走到黑,給人當槍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這世上靦臉跟兩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麼好下場?她誰也不打算投靠,只為自己干。出人頭地是她造化,要一敗塗地,命該如此,死也認了。

  可惜一本正經的勾心鬥角,卻因太子後來的幾句話破功了。他板著臉問星河:“那個樓越亭,那麼巧,在控戎司遇上了?聽說你笑逐顏開,喜不自勝,你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敢在衙門口打情罵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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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發小:指父輩就互相認識,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2:45 PM

第14章 狂朋怪侶

  關於星河和樓越亭的關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前後聯系起來一想,才越發覺得不對勁。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等她,那這個人一定就是樓越亭。樓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應當從他們高祖說起。景泰三年的文武兩榜狀元,後來同朝為官,一文一武贊襄朝政,最親厚的時候連灶台和廚子都共用,基本屬於“就算你往我飯菜裡下毒,我也絕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雜事太多,有個貼心的朋友很難得。宿家和樓家的宅子離得有些遠,雖同在西城,但卻隔了好幾條街。後來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樓家隔壁買下了,重新修繕妝點,還特意留個後門,方便兩家往來。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沒搬動,現在宿家和樓家還挨著。星河六歲前養在南方,六歲後才接回北京。六歲的孩子,正是抓耳撓腮找玩伴的時候。宿家只有兄妹倆,宿星海比星河長了十歲,玩兒不到一處去了。相較星海的大人模樣,還是十二三歲的樓越亭更對她脾胃,於是她見天兒從後門上竄過去,樓越亭雖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螞蟻爬樹”的游戲,但礙著大人的面子,還是勉強應付她。

  童年時光,知道什麼叫應付,什麼又是真喜歡?星河把他當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歲。那年開春宮裡選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樓越亭分開,約好了等她出宮,再上他家喝酒。

  結果十年一晃而過,十年間黃毛丫頭長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長成了一員武將。那樣的大雪天裡,陰森的衙門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馬的情義最難得。就是不知道這麼長時間過去,樓越亭的印像在她腦子裡還剩下多少。以她那種人走就潑茶的脾氣,平時不加維護,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煙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實,“我和他擎小一塊兒玩大的,那時候胡同裡沒有和我一邊兒大的孩子,只有他願意帶著我,他是我發小。”

  不過所謂的“笑逐顏開,喜不自勝”有點過頭,打情罵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臉上又流露出不屑來,“六年光景就算發小?那十年光景算什麼?”

  真要比較,確實是有可氣的地方。那天他紆尊降貴願意和她稱朋友,結果她卻說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難道只有十來歲一起掏螞蟻才算是友誼,之後即便十年天天相見,也算不上是發小?這樣看來,還是自己比較重情義一些。在太子心裡,宿星河是實實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時候做臉子甩派頭,對她從來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對,足能像樓宿兩家高祖一樣成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當的情況下。如果身份懸殊,連腳下踩的磚都不一樣,莫說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沒別的說法,除非天能翻個個兒。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發小,十年當然算主僕。活著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塊兒的,除了主子奴才還會是什麼?比方德全,太監們才在宮裡一輩子。等我役滿了,再回過頭來想東宮的歲月,興許您也成我發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來,太子卻覺得這女人薄情寡義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實也犯不上。他壓著膝慢慢點頭,“好生伺候著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歡喜了,留你在宮裡當嬤嬤,當到死。”

  多大的仇怨至於這樣?星河仰頭掛著笑,“嬤嬤分好幾等呢,主子讓我當哪一等?我這樣的,最後可以當個精奇,教教孩子們規矩什麼的。”

  太子衝她冷笑,“精奇是輪不上了,當奶嬤兒吧。”

  一句話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面對底下當差的宮女太監也好,在衙門裡支應案子提人過堂也好,向來都是她捏人短處,指著鼻子數落的。可是在他跟前,連個像樣的嘴都還不了,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因為他腦子活絡——一個老實人,是沒法和想盡法子欺負你的人講道理的。

  於是她真像個老實人,就此窩囊下來。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沒奶,怎麼當奶媽。

  太子看她還是覺得可氣,為什麼樓越亭能當她發小,自己就不能?於是笑得越發陰森了,“我真不明白什麼叫發小,你做給我瞧瞧,到底發小碰面是怎麼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場面為例。”

  她暗裡腹誹不已,嘴上卻只能應是。

  走下去,走到栽絨毯中間,正踩在大像的肚子上,她面向西,誠懇地打了個拱,“越亭哥哥。”

  然後調轉過來,扮成樓越亭的樣子,笑著說:“是你,這麼巧?你干什麼來了?”

  “衙門裡出了事兒,我來瞧瞧。你呢?”

  “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辦案,摻合進來了。南大人把他們帶回衙門問話,話問完了,我來帶他們回去。”

  “哦……”她點點頭,“那你忙吧,我還有要緊事兒……後來他領人走了,就這樣。”

  太子蹙眉看著她,“就這樣?沒問你冷不冷,打算脫下氅衣給你披上?”

  星河怔了下,心頭急跳起來,並不因為氅衣那事兒,而是這樣的細枝末節他都知道,看來這位主子爺比她想像中的要耳聰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魚缸前,從那銀鍍金的螃蟹蓋盒裡,捻了一撮魚食兒喂他那兩尾錦鯉。正宗的紅白錦鯉,兩尾都是丹頂,鮮亮的頂子襯著雪白的身條,紅得有些扎眼。別說是個人,就是兩條魚,養了四年都舍不得它們挨凍,早早兒搬到暖閣裡來了。有時候人還不如魚懂事兒,瞧瞧它們,見了人影知道轉圈游,游得像一面太極圖。人呢,太復雜,彼此防備著,不要她掏心窩子,單承認一句發小,都那麼難。

  魚食兒撒鹽似的,紛紛落到水面上,魚嘴開闔之間吞了一大片。太子扭頭想看她,扭了一半頓住,只拿余光掃視她,“怎麼啞巴了?”

  她覺得難以回答,頓了頓才道:“我要是說了,主子更疑心我當著衙門眾人和他打情罵俏了。其實我真沒有,那會兒心裡急得很,哪兒來的閑工夫。況且十來年沒見了,做不出那種沒臉沒皮的事兒。”

  太子稍許松了口氣,“你們倆,訂過親沒有?”

  星河說沒有,“我們老家那塊定親要滿十四,我十二歲就進宮了。”

  “這麼說是沒來得及。”太子脈脈一笑道,“樓越亭如今娶親沒有?”

  星河說不知道,其實上回會親,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親打聽來著。倒不為別的,就為心裡那份念想。畢竟這些年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小時候還沒覺得什麼,大了偶爾回憶過去的歲月,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傻得像騾子,他還能遷就包容,說明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錯。

  太子決定回頭打發人去查查,在他看來自己和樓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馬,不過一個占據了前半截,一個占據了後半截罷了。

  撲了撲手,把螃蟹盒子重新蓋上,恰好德全隔簾通稟,說:“主子爺,午膳時候到啦。西暖閣裡都排上了,請主子爺移駕。”

  門上的軟簾打起來,太子佯佯踱了過去。忽然發現星河沒跟上,回身問:“你在哪兒吃?”

  星河哦了聲,“值房裡已經給臣備下了。”像宮裡主子們用膳也是有講究的,掖庭局有專門的侍膳太監,不相干的人不能在場。

  太子今天突發奇想,“你過來伺候,留一個侍膳,其他的都出去。”

  星河垂手道是,跟進了暖閣裡。

  太子爺的飯桌上鋪著杏黃綾子,不像大宴時候菜上得滿滿當當,每個碟子裡都是適量,但品種很多,諸如羊皮花絲、光明蝦炙、通花牛腸等。今天是頭雪天氣,該吃鍋子,於是一圈碗碟中間拱了個熱鍋,銅做的小煙囪裡擱炭,邊上一圈盛清湯,火候到了,開始咕咚咕咚翻起熱浪。

  宮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後指了指,“雪嬰兒,和今天的天氣正相宜。”

  宮裡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賞的名兒,比如這雪嬰兒,是豆苗貼田雞。主子既然點了卯,就得有人試吃,星河今兒算又領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舉箸,他點到哪個,她就得往碟裡夾,往嘴裡塞。

  太子看見她吃了,很高興,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個。”

  靠牆站著的侍膳太監,是專忙報菜名兒用的,見太子指派,忙高聲唱:“小天酥——”

  所謂的小天酥就是鹿雞同炒,星河本來不太喜歡吃鹿肉,可到了節骨眼兒上,硬著頭皮也得吃。太子又很歡喜,先頭南玉書捅的簍子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復一指,侍膳太監得令:“箸頭春——”

  星河看著烤鵪鶉直愣神,幸好有人上來拆架子,否則真不知道怎麼下嘴。

  這會兒總算體會到蘭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爺還先吃著”了,不同之處在於蘭初吃得興致盎然,自己卻意興闌珊。站著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菜色,這樣一點兒那樣一點兒,一圈下來她再不用吃午膳了,這就已經飽了。

  太子爺踏踏實實坐在他的玫瑰椅裡,到這時才動筷子。

  “怎麼樣?再來兩樣點心?”

  星河直搖頭,“菜都試完了,主子用吧。”

  這麼一輪走完,盤兒裡已經涼了。太子說不必,讓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熱鍋,一疊羊羔肉,一把白菜葉,兩碟蘸料。一面涮著,一面自言自語:“爺對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緊著你吃,做人得講良心啊。”

  星河腿肚子直轉筋,如果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靠譜的發小,那她現在就承認還不行嗎?以前蘭初老羨慕試吃的太監,真當了這種差,才知道裡頭苦楚,橫豎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

  可太子爺自認為這種做法對她很好,人家噓寒問暖,他可以關心她的肚子。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緊的就是吃飽穿暖。吃飽還在穿暖前面,所以這項上他就已經贏了樓越亭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5:33 PM

第15章 素骨凝冰

  這場誰是稱職發小的火拼,是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由頭至尾斤斤計較的只有太子一人。星河覺得沒必要比親疏,金吾右衛衙門裡的樓越亭更是渾然不知。真要論朋友,其實她也承認和太子算朋友,只不過這位朋友的做法大多時候夠她喝一壺,她實在受不了他的盛情。

  她畢恭畢敬向他俯首道謝:“主子真是菩薩心腸,我入宮這麼多年,從來沒吃得這麼飽過。”

  太子見她這麼說,也沒計較話裡的真假,“既然如此,往後都由你侍膳。”言罷上下打量,“是不是女官的膳食不好,所以這麼多年沒見你長肉?”

  年輕的姑娘,誰願意自己長太多肉,星河說不,“我用飯有節制,不愛胡吃海塞。主子說以後讓我侍膳,先謝謝主子信得及我,可我恐怕不能領這份差事。年下衙門裡事兒多,我總得裡外幫襯著,沒的說我靠著主子的排頭上任,光當甩手掌櫃,不正經辦差。我得給主子長臉不是?況且年前就那麼點日子了,暇齡公主府裡的案子還沒辦完,回頭萬歲爺問起來不好回話。所以您瞧,我沒法子每頓服侍您進膳,估摸著忙起來就在衙門裡湊合了。主子政務上也忙,叫他們小心伺候著,等過完了年,衙門裡清閑了,我騰出空兒來,再隨侍主子左右。”

  太子聽完擱下了筷子,拿手巾掖嘴,半晌才嘆道:“給你指派個差事,反倒讓你忙得顧不上東宮了。今兒皇上發了話,叫收繳你手上批駁文書的權。也沒什麼,章程就是章程,不光你,連我也得守。左右春坊往後就不用再去了,專心辦控戎司的差事吧。駙馬遇刺那件案子,這個月尾上給我呈份證供來,該報就報上去。不管怎麼,人命關天,高尚書都哭成淚人兒了,瞧著實在可憐。”

  星河呵腰應了,心裡感慨,果然還是談公事輕省。她情願釘是釘鉚是鉚,即便做錯了挨罵,也不願意面對個使性子的主子爺。這位爺,常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好勝心,像誰是發小這件事,計較起來簡直莫名其妙。非得什麼都是獨一份兒,活著也怪累的。

  因為是初雪天氣,大胤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從今兒就算進嚴冬了。嚴冬頭一天,宮裡和外朝有關聯的衙門都放值,連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頭散散。太子爺下半晌有他的忙處,他是儲君,即便再尋常的人事往來都透著政治的味道。皇父發了話,朝中幾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紀,讓他一家一家登門拜會。門閥這種東西,歷朝歷代都有,到了大胤雖然已經削弱,但累世高官依舊有那麼幾家。

  嚴格說起來,宿家也算,畢竟他們高祖時期輝煌過一程子。後來的慎齋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人不在了,門庭漸次冷落,但朝廷對他們有優恤,子孫可以受祖蔭,所以星河才得了進東宮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沒法像往年似的,跟著替他送拜帖了。她踏出暖閣問清由誰陪同,千叮嚀萬囑咐讓好生伺候,這才收拾妥當上控戎司去。

  葉近春照舊在宮門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風的夾道裡,凍得嘴唇烏紫。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擠出個僵硬的笑容,連牙關都快掰不開了,哆哆嗦嗦說:“大人上衙門麼?快上轎,轎子裡暖和,奴才給您預備暖爐了。”

  宮裡的太監大部分很凄慘,錦衣輕裘是天潢貴胄的權力,像這些當下差的,面上葵花圓領袍,裡頭的老棉襖又沉又厚不能御寒。太陽出來的日子拿到外頭曬,曬上三天還是實墩墩的。逢著陰雨又吸潮氣,夜裡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給你凍硬嘍。

  星河對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錯,見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凍瘡一個接一個,發話說:“回頭上庫裡領件新夾襖,就說是我的吩咐。”

  葉近春一愣,沒想到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能有這份心田,頓時滿腔的感激寫在了臉上,磕磕巴巴說:“宿大人……您心眼兒……真好!奴才給您道謝了。”

  她沒言聲,上轎放下了轎簾。

  小轎走得艱難,雪大,路上的積雪鏟了一層不多會兒又積一層,轎夫們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響,平時兩盞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個時辰。藍呢的轎圍子遮光,天氣不好裡頭就黑洞洞的。星河捧著手爐坐著,忽然想起來,隔窗叫了葉近春一聲,“太子爺今兒傳你問話沒有?”

  葉近春說沒有,“奴才一直在宮門外候著,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轎子,一步也沒敢離開,從卯時等到這會子。”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自己也是傻,控戎司裡不可能沒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沒有一樣能瞞得住他。

  轎子打著飄,終於到了衙門口。葉近春給她掀起棉簾,遞過胳膊來讓她借力。她隨意搭著下轎上台階,邁進大門就看見戟架旁的空地上跪著一個頂磚的人,跪了有時候了,頭發眉毛都糊滿了雪,乍然一掃眼,活像外頭的石獅子。

  她喲了聲,“這是誰?”走近了看,訝然道,“南大人……您這是干什麼呢?”

  南玉書因太子那句頂磚,就真的跑到衙門裡頂磚來了。正衙檐下站了好幾位千戶,個個面有戚色,因為是太子爺的口諭,也沒人敢上去勸他。從暖閣議完事到現在,差不多兩個時辰了,冰天雪地裡的兩個時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練家子,早就凍趴下了。

  星河卻覺得好笑,她眯眼瞧檐下那幫千戶,平時個個都是左膀右臂,跟著南玉書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處。可緊要關頭,上司在風雪裡頂磚,他們遠遠兒站著看戲法似的,至多皺著眉頭表示一下同情,連個上去給他打傘的都沒有。

  她接了葉近春遞過來的油綢傘,在上方替他遮擋住,溫言說:“南大人這又是何必呢,這麼大的雪,回頭再受寒。”

  南玉書受了她的坑害,嘴裡說不出的苦,只咬緊牙關不回她的話。

  星河無奈,轉過頭問徐行之:“是太子爺的示下?”

  徐千戶搖頭,“屬下不知道,南大人回來就自罰,咱們勸了幾句,也不頂什麼用。”

  唉,主子的令兒,誰敢不從呢。即便南玉書這樣的漢子也得照著辦,回過頭來一想,就覺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麼了。和人比慘,世上總有比你更慘的。

  她好聲好氣勸慰:“南大人快別這樣吧,先頭太子爺和我說起昨天的事兒,我聽著口氣並不十分激烈。他只說南大人辦事欠妥,房有鄰府上那事急進了些,並沒有怎麼怨怪南大人。就算一時惱了責備兩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過不去。這又是風又是雪的,您在這兒自罰,太子爺那頭恐怕還不知情呢。興許他老人家不過順嘴一說,您倒當真了。快起來吧,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個嚴苛的名兒就不好了。”

  一壁說,一壁給他手底下的千戶使眼色,“還站著干什麼,快把南大人攙起來。”

  跪了那麼久,膝蓋頭子怕是不聽使喚了。星河給他留了點面子,沒有巴巴兒看他打不直腿的樣子,自己轉身朝衙門裡去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傾巢而出,到這會子才想起他們上峰來,她這頭的人給她拽過了炭盆兒,熱熱的一碗茶已經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裡,八位千戶兩旁肅立。因大家合伙干了一票,目光往來間極有默契,臉上神情不變,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南玉書像個殘疾似的被攙進了堂室,堂堂的武將倒驢不倒架子,到星河面前時推開眾人,一瘸一拐還要勉強挺直腰杆,在星河看來每一步都透著累。好在距離不遠,幾乎熬出一腦門子冷汗來,最後終於坐在了自己的座兒上。

  他的人給他上茶,他揚手微微格開,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讓宿大人見笑。先前從暖閣出來,太子爺讓我謝謝宿大人,南某是個粗人,不會說漂亮話,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

  都不傻,聽得出話裡的鋒棱。言下之意要不是太子讓謝,他可能會撲上來咬掉她一塊肉。技不如人,察覺了是她下的絆子,無所謂,要是他到這刻還稀裡糊塗,那就真的該死在職上了。不過太子這人也是顛倒,特意這麼說,想是有謝她手下留情的意思吧。

  南玉書衝她舉起茶盞,她只好舉杯回敬,“所幸有驚無險,我就知道有太子爺在,必定能讓大人全身而退。只是主子回來教訓了我一番,怪我不該把東宮的陳條偷著給您。我那時候猛聽說司裡出了亂子,想來想去只有這個法子,就沒顧及那許多。後來才知道,萬歲爺險些因此怪罪大人,倒叫我汗顏了。要早知如此,我何必多費那手腳。”說著真誠地前傾了下身子,“南大人……想是很怨怪卑職吧?”

  南玉書臉上的表情也像外頭的天氣一樣,陰霾無邊。他扣上了杯蓋兒道:“哪裡的話,宿大人分明是幫了我的忙,否則昨晚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我也不好和皇上解釋。關於陳條,忙亂之中略有偏頗,誰也不是神仙,沒法子滴水不漏。今天受太子爺教訓,是我的確辦事魯莽,該當受罰。”

  星河聽了,慢慢露出一點笑意來。她可不信他的這番話是真心話,這種陽奉陰違的調調,比起暴跳如雷來更值得揣摩。她靠向椅背,呷了口茶,“事兒過去了,皇上也沒追究,接下來只要嚴加審問房有鄰就是了。”

  南玉書唔了聲,“這個太子爺有示下,說叫宿大人一同審理。想是怕我有不周全的地方吧,畢竟才出的亂子。宿大人心思縝密,有您在,不至於叫房有鄰鑽了空子。”說罷狠咬槽牙,一字一句都從齒縫裡擠出來似的。“我一直鬧不清,為什麼房家在咱們抵達之前就早有准備,難不成他在控戎司還有探子?這回審問,非掏出他的下水①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裡走漏了風聲。事關肅清衙門,宿大人身為副使,斷沒有不親審的道理。”

  恐怕這內鬼是誰,他早有懷疑了吧!不過可惜得很,辦事的都是生面孔,事發之後也都撤出京城了,他想查出頭緒來,在他被罷免之前很難。

  星河淡淡頷首,“既然要審,當天牽連進來的護軍也得重新傳訊。”抬眼瞧南玉書手下的人,“哪位千戶辛苦一趟,去金吾右衛通知樓將軍,就說南大人和我在控戎司衙門恭候,請樓將軍欽點當晚巡夜的人,過堂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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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水:牲畜內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7:12 PM

第16章 纖毫幾重

  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貴人兒,一樣的千戶,還分個三六九等。平時跑腿的買賣都是藍競留下的人去辦,現如今星河接了手,斷不能老讓他們當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南玉書的膀臂們就得去辦,畢竟她是副指揮使,誰敢給她扮臉子,她就能狠狠處罰他。

  南玉書沒言聲,大部分千戶都是你瞧我,我瞧你,不知當不當領命。還是十二千戶之首的蔣毅懂事兒,眼下形勢逼人,正副使正在較勁的時候,把火引起來了,對南大人沒有好處。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輕響,“屬下去辦。”

  星河看著他走出大門,走進風雪裡,方閑閑調轉過視線來,扽了扽圈領道:“回頭審問我就不摻和了,一邊旁聽則罷。我才幾年道行,敢和房有鄰那官油子較量?”

  南玉書說成,一手盤弄著那只銅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幾個豪奴還壓在大牢裡,要緊時候恐怕要動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慣,大可暫時回避。”

  動刑那種事兒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敢聞血腥氣的,也不能在控戎司當差。她說好,南玉書衝她一比手,她站起身來,把那只琺琅纏枝的手爐交給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戶,手爐涼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個女性上司,衙門裡當值的歲月便有了柔艷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戶之一,很快接過爐子捧在手裡,垂首道是,“牢裡陰寒,屬下讓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腳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干練的衙門,現在因多了個女人,千戶們也變得娘們兒唧唧的。南玉書很看不慣他們那模樣,又不好說什麼,厭惡地調開視線,背著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訊場所和一般的牢獄不一樣,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柵欄隔斷開,作關押犯人之用。地面之下那是閻王殿,各種刑具林立,來了這裡還不老實的,一般都是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長年的暗無天日,加上一撥又一撥的血肉洗禮,使得這地方的味道難聞且刺鼻。經常出入的人聞慣了,倒沒什麼稀奇的,對於那只用來聞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個大考驗。

  南玉書和幾位千戶率先下了木階,回過頭看,錦衣使果然拿手絹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調侃地發笑:“離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時候了吧?怎麼樣?還成嗎?”

  星河抬了抬另一只手,“大人不必理會我,只管辦你的案子。”

  這地方是常年不斷人的,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盡頭便是一個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沒見識過,面對那些殺人如麻的番子們,可能會覺得可怕。星河走進去時,他們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懸掛的大鐵鉤子敲得當當作響。還有邊上另一間刑房裡,一位千戶審庫銀失竊案,被逮住的庫兵拿肛腸私運庫銀,千戶大聲咒罵著:“直娘賊,你他媽夾了老子一年的俸祿!來人,給我拿銀錠往他肛門裡塞,不塞得頂嗓子不許停下!”

  然後就是慘叫聲,夾帶著屎尿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星河皺了皺眉,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卻欣然笑起來。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辦過案子,我記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實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鬧……”南玉書這會兒像活過來了,談起刑罰眉飛色舞,“回頭恐怕且有一兩樣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這幫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們的蠢大膽能告慰可憐的自尊心了。星河見他們相視而笑,心裡升起鄙夷來,“南大人有什麼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說了,一切以辦差為主,不必顧忌我在場。”

  大概是得了她這樣無所畏懼的回答,南玉書便愈發要做給她看。控戎司有特權,連京中皇親國戚都可以隨意緝拿審問,幾個家奴算什麼!

  番子獰笑的樣子像豺狼,房府護院被綁在木樁上,南指揮使在上頭問話,番子手裡的柳葉小刀就在犯人面皮上來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裡,腳下踩著烘爐,黃銅蓋兒上齊整的孔洞裡蒸騰起熱氣,腳底下暖烘烘的。耳畔響徹了“說,是誰給你們報的信兒”,房家的人互相推諉,推到最後斷了脈絡,這場審問也從房有鄰貪污案,徹底變成了南玉書私人泄憤的途徑。

  可惜收效甚微,她轉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南玉書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書案,“給他們梳洗梳洗,松松筋骨。”

  番子一聽簡直要狂歡,人命在他們眼裡玩兒似的,施刑也有癮兒。上頭一下令,他們嘴裡高呼著“得令”,七手八腳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銅鑄的刑床也就一人寬,兩邊有兩個槽,是專用來排泄血水的。也許是躺過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锃亮,簡直能照出倒影來。星河看著他們把人手腳都捆綁好,房家護院大聲求饒,可是還沒等他嚎完,一盆滾燙的開水澆到了腿上。

  閉塞的空間立刻盈滿一股腥臭味,星河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們舉著鐵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來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開肉綻。起先那肉還是發白的,沒回過神來似的,可也就一瞬,鮮紅的血從絲絲縷縷間傾瀉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紅了。

  指揮使和幾位千戶冷冷看著,又轉過頭來瞧她,“怎麼樣宿大人,要是呆不慣,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緊,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問明白,豈不白費力氣?”

  一句話又捅人心窩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訕訕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發,這時徐行之進來回稟,說金吾右衛樓將軍帶護軍過堂來了。話才說完,樓越亭到了刑房門口,見了裡頭慘況直皺眉頭,“控戎司果然名不虛傳。”一面向南玉書拱手,“咱們聞不得裡頭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請宿大人代勞吧。職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長時候,眼瞧著天要黑了,樓某還得回去安排夜間巡守。”

  星河站了起來,“那我就替大人打個下手吧,護軍那頭我來做筆錄,只是大人別忘了,審問房有鄰才是重中之重。”說完朝樓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還在飄雪,從地底下出來,恍惚有種還陽的感覺。星河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身邊有闊別多年的老友,仰頭看他一眼,心裡是敦實的。

  樓越亭還是記憶裡的樣子,雖說年紀漸長,人也較之以前更沉穩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純淨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

  小時候在一起廝混,幾乎天天都要見面,星河常在他那裡蹭吃蹭喝,當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別了十年,十年之後再相遇,許是長大了的緣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腳下有意踟躇著,進了衙門要講公事,多走一會兒就能多說上兩句體己話。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輕輕嘆了口氣,“那地方肮髒,人心又險惡,你在那裡沒的辱沒了你。”

  其實星河沒好說,論起險惡自己也不遑多讓。可能天生血液裡就流淌著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沒有哪裡辱沒,衙門裡忙公務,強似在深宮裡頭做碎催。你是曉得我的,擎小兒我就不愛做女紅,我娘讓我繡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後我進宮了,那繡活兒現在還擱在我房裡呢。”她仰唇笑著,彎彎的眼睛,即便漫天飛雪,依舊明亮如星子,“不說我的差事了,你好麼?樓叔叔和嬸子都好麼?”

  越亭說好,“家裡還是老樣子,你進宮前栽的那顆棗樹,今年結了好些棗兒……”

  他說起話來還是一遞一聲透著脈脈溫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側臉,記得小時候仰慕極了,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連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現在大了,這些年見的人和事都多起來,他在她心裡的印像卻還和原來一樣。

  她帶了一點女孩子不可言說的小心思,旁敲側擊著打聽:“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閣沒有?她要一走,家裡可冷清了……還好你那頭總要進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歲。當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時,盈袖就拖著鼻涕眼巴巴望著他們,因為她太小,沒人肯帶她一起玩。

  他臉上露出幾分靦腆來,“盈袖還沒許人家,我那頭……也沒進人口。”

  星河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沒有……挺好。”衙門裡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飛煙,連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愛起來。

  那句“挺好”,可能對樓越亭也有別樣的意義,他支吾了下,“職上實在太忙了,這些年軍中也去過,邊關也守過,前兩年才調回京畿來。這個年紀,正是干一番事業的時候,個人的那些小事兒暫且不急,等機緣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倒也是的,婚姻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並不是必須。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個兒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兩個人絮絮家常,對護軍忽然出現推波助瀾一事絕口不提。當時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面,官場上嘛,這種小來小往算個什麼,不過一點頭的功夫罷了。於是巡夜的護軍“恰巧”到了那裡,“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個擂台,就算傳來重新過堂,還是老三句,問不出什麼新花樣。

  樓越亭擔心的是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讓我給你帶個話,皇族中事,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稍有閃失便關乎性命。”

  她點頭說知道,“你讓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張。”

  樓越亭又猶豫了下,復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門裡的事麼?我明兒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辦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聽了笑起來,“做什麼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認得。”

  兜鍪下的臉隱約有些發紅,他說:“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對付,萬一她難為你,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然而公主刁難起來,可是任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她低下頭,長長吁了口氣,心裡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打小兒她捅了簍子,他都會幫著周全,這十年間失去聯系,她不得不練成錚錚鐵骨一身擔當。自覺再也不需要誰來照應她了,但利害顯見下他沒有趨吉避凶,還是令她有涕淚滿襟的感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7:15 PM

第17章 王孫驕馬

  南玉書那頭呢,畢竟也不是吃干飯的。房府上既然已經弄得不成樣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老底給抄了。聽說花梨木的床架子拆開,裡頭芯兒都是黃金的,足見這房某人貪成什麼樣。可說句掏心窩子的,哪有京官不貪的。既然貪,就得賣乖識相,結果簡郡王拉攏他,他又裝樣兒不站邊,得罪了人,落得今天這樣下場,並沒有什麼可奇怪。

  金吾右衛的證詞走個過場,隨意兩句就打發了。控戎司裡因破了貪污案,全司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星河抽了個空,重新翻閱駙馬案的卷宗,該怎麼了結這案子,心裡早就有了譜。

  在衙門逗留到很晚才回東宮,宮裡常年是這樣,一到戌時就下鑰,但因她還要進出,特意留了門兒,另加派幾個護軍看守。燈火杳杳下,見一頂官轎慢慢過來,轎簾子一打,裡頭一片錦繡袍角幾乎逶迤在地。護軍忙上前行禮,“給宿大人請安。”

  她嗯了聲,撫著額頭進了玄德門。

  累是真累,倒不光是體力上的,腦子使得太過了也累。看看時辰,已經交亥時,前面麗正殿裡應該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時和德全交代過的,往後上夜等事還是讓他分派。她呢,宮裡宮外的忙不過來,如果太子爺能下個令兒,讓她連同女尚書的銜兒一並卸了,那該有多好。她現在真是身兼數職,東宮雜事還是少不得她,衙門又有案子要審,外人眼裡她還負責暖床生皇孫……嘖,真是千斤重擔壓在一肩。

  蘭初還沒睡,正歪在燈下納鞋底。見她進門來,忙扔了針線揭木桶蓋子打熱水。

  “弄到這早晚?”一面回身問,“大人用過飯沒有?桌上有醬菜,爐子上還溫著雞粥,我給您盛上?”

  她搖搖頭,“吃了回來的。”葉近春伺候人算是盡心盡力了,怕她吃不慣衙門裡的粗茶淡飯,特意上外頭給她買,暖在懷裡抱進衙門。她是金尊玉貴的女官,和那幫糙老爺們兒自然不能同論。

  捏捏眉心,頭疼,眼睛也睜不開了,她說:“你把手裡的活兒都擱下,出去吧。”

  蘭初聽了飛快絞手巾,在她臉上胡亂蹭了兩把。木盆兒擺在腳踏上,扯了她的鞋襪把腳塞進盆裡,一邊揉搓一邊說,“泡泡腳,夜裡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後一仰,“主子爺今兒膳進得好不好?”

  蘭初說好,“進了一碗玉米糝粥,半塊兒桂花糖蒸栗粉糕,進得香,您就放心吧。”

  後面她不回話了,蘭初一看就這麼睡著了,忙收拾妥當把人塞進被臥,躡手躡腳退出去,帶上了房門。

  一夜風聲緊,刮過檐角的聲響加上窗戶紙噗噗的翕動,叫人睡夢裡也提心吊膽。星河睡得不踏實,整晚上夢魘不斷。早上起來頭昏腦脹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還有太子客串。她記得睡下去不久睜開過眼睛,一張大臉就戳在她眼窩子裡。那時候眼皮重得掀不起來,就是殺頭也顧不上了。後來翻個身又著了,早上起來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頭只顧醒神兒,醒了半天,門上推得地動山搖,蘭初在外頭拍欞子,“大人,太陽升起來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撐在門後的條凳搬開,心說這傻丫頭開竅了,還知道給她別門。

  蘭初搬著食盒進來,嘴裡嘀咕:“您半夜還起來插門吶?敢情是被風吹開了,冷氣兒灌進來凍著您了?”

  她說沒有,“我沒下過炕。”

  蘭初唔了聲,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麼都不必說了,都是明擺的事兒了。她窘得很,轉身洗臉梳妝,換上官袍扣上暖帽,和蘭初交代一聲匆匆出了命婦院。

  今兒起得晚,等她趕到控戎司時,南玉書已經帶著手下千戶出去辦事了。徐行之等幾個站在廊廡底下,百無聊賴間對插著袖子曬太陽。別瞧太陽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正高談闊論著,見她一露面,忙放下話頭正色迎上來,壓刀說:“屬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牆頭看了一遭兒,公主陪房的嬤兒們都搬到二門裡頭當值了,想是怕鬧鬼,給暇齡公主做伴。”

  她聽了哂笑,“敢殺人,還怕鬼討命?”一壁說,玉臂一揮,朗聲道,“點上人,跟我跑一趟。”

  眾千戶隨她出衙門,赫赫揚揚好大的排場。台階下已經有人候著,聽見動靜轉過身來,初冬的日光給那張側臉蒙上了一層金芒,他有頎長挺拔的身量,蹀躞帶緊束著腰身,鴉青緞面的夾袍越發襯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氣像。

  星河一見他便笑了,“你還真來麼?”

  他點了點頭,“這是你正經承辦的第一樁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過來看看。”

  她說好,“只是我辦差的時候你不方便在場。”

  他道不要緊,“我在公主府對面的胡同裡等你,有什麼變故好立時進去。”

  他們溫言說話,邊上幾位千戶一頭霧水,心裡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爺有那層關系嗎,既然如此,公然和別的男人親近,恐怕不雅觀吧!然而說又不能說,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輪到你來多嘴?大伙兒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現在在任與否,和他們休戚相關。倘或太子一氣之下罷了她的官,到時候他們在控戎司的日子豈不更難熬了?

  好在葉近春有眼色,他讓人把轎子抬過來,呵著腰道:“大人上轎吧,公主府在缸瓦市那兒,且有程子路呢。”

  她卻說不必,叫人牽馬來。金瓷見狀上前,一膝跪地,兩掌交疊在膝頭上,姑娘家沒什麼分量,輕輕一托,便將她托上了馬背。她勒住馬韁遠望前方,街道上的積雪早有城裡管駐防的拾掇好了,青磚鋪就的縫隙裡還余留了一些,因車馬踩踏得多了,逐漸變得泥濘不堪。

  她抖了抖韁繩,高頭大馬,甲胄琅琅,一色烏黑的笠帽緊隨其後,路上走動的百姓像遇著了煞星,慌忙避讓到兩旁。沒有站上她這個位置的人,恐怕永遠無法感受到她此刻的榮光。這就是權力所賦予人的底氣,勝過錢財千萬倍,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麼享受這種感覺。

  只是控戎司再風光,暇齡公主府並不買這份賬。阿斯門上探身走出一個門房,上下打量了一番。知道他們的來歷,也還是讓他們稍待,必須去裡頭請公主示下。

  這一去,去了得有半個時辰,沒有請他們門房裡坐坐,就讓他們站在大街上。

  江城子靠著牆根兒仰頭看,拿肩一頂金瓷,“你猜猜我不用借力,能不能一氣兒蹦過去?”

  金瓷嗤笑:“大白天的,你蹦一個我瞧瞧。公主不把你腸子踹出來,我跟你姓。”

  星河倒不覺得時間難熬,今天來也是例行公事,就算公主不見,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這麼多年,鮮少有功夫曬曬宮外的太陽,和樓越亭說話,說說小時候那些趣事啊,談起以前的歲月,隔著山海似的。

  “還有五年。”她抿唇一笑,“五年後我就能卸下女尚書的銜兒了。”

  他看了她一眼,話裡有些遲疑,“太子能讓你出宮嗎?”

  她怔了下,知道傳言誤人。換了誰對這事好奇,她都懶得搭理,但那是越亭,她覺得應當有個交代。

  “我和太子……”話說了半截,忽然看見府門上有人出來,翩翩少年,滿身紈绔之氣,托著鳥籠踱著方步,因邊上家奴在耳邊稟報,轉頭朝這裡望過來。

  駙馬爺的兄弟,暇齡公主的小叔子,駙馬暴斃一案剛發生時,她就曾經見過他。這人給她的印像很不好,猖狂到了一定程度不招人待見,官場上也是樹敵無數。

  果然這回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賞臉,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高家二爺昂首闊步,繼續遛他的鳥兒去了。星河衝徐行之使了個眼色,讓他帶人悄悄跟上去,樓越亭是知道她心思的,這回的賬必然要算在這位小叔子身上——叔嫂通奸,謀害駙馬,這罪名太難聽了。左昭儀教女無方,別說皇後,能保住現在的位置就不錯了。

  局外人也許看不明白,宿家和簡郡王府多有來往,為什麼緊要關頭捅刀子?因為宿家需要一個契機,回到“中正”的立場上來。霍青鸞的氣焰太盛,最近鼓動立後的人也越來越多,看皇帝的樣子只怕堅持不了多久了。真讓左昭儀如願,以後想拿捏他們母子就會越來越難。關於時局,宿家人看得很透徹,情願扶植母家人丁單薄的敏郡王,也不能成全那位過河拆橋的簡郡王。莫說什麼兄弟情義,大統面前皇位才是真格的。先由她父兄拉攏敏郡王,她再壓一壓簡郡王的風頭,一方面太子跟前能示好,二來諸皇子之間也好繼續保持平衡。時機尚不成熟的時候,平衡才是長久之道,否則離兔死狗烹可就不遠了。

  “這對叔嫂倒是不背人。”江城子望著高二爺的背影,感慨不已,“高駙馬屍骨未寒,就叫兄弟撬了牆角,這會兒八成坐在望鄉台上哭呢吧!”

  高駙馬哭不哭不知道,門房到這刻才出來傳話,說請宿大人入內敘話。余下兩位千戶要隨行,被門房攔住了,皮笑肉不笑地支應著:“殿下只請錦衣使宿大人獨自進去,二位千戶就在外頭等侯吧。”

  控戎司的人隔三差五上門,公主已經煩不勝煩,今天能見,純屬意外之喜。星河讓他們稍安勿躁,把馬鞭扔給江城子,自己隨領路的嬤嬤往後去。這處府邸她來過幾回,路過駙馬被害的院落時駐足看了眼,公主和駙馬並不同住,但是彼此的居所相距也不甚遠,沒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實若說誰是凶手,這會兒想想,又覺得未必就是明面上看見的那樣。就像她爹說的黨爭,駙馬錯在太早表明立場,可能是為了討公主喜歡,對簡郡王的支持堪稱不遺余力。

  人不懂圓融,難免死得早。星河站在月洞門前眺望,看院裡梧桐樹上築起的巨大鳥巢,原來不止鳳凰喜歡棲於梧桐,老鴰也喜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7:21 PM

第18章 苦海冤坑

  嬤嬤在前面引路,見她駐足,陪著笑道:“大人快別看了,這院子出了事陰氣重。您是千金萬金的姑娘,千萬別克撞了什麼。”

  星河聽了莞爾,“我來辦案子,不能忌諱那些。這院兒既然出過事,為什麼不叫封起來?”

  嬤嬤是個多嘴多舌的人,絮叨著:“原是要封的,不是案子還沒結嗎。況且一個地方久不住人,沒鬼且招鬼呢,我們主子下了令,越性兒叫幾個嬤兒進來看屋子。”

  她聽完長長哦了聲,復又看了眼才舉步前行,“到底屋子髒了,讓人進來住,心裡不怕麼?”

  嬤嬤囫圇一笑,“咱們這號人,哪講究這個!主子讓干什麼就干什麼。”

  她點了點頭,“倒也是的。好在有二爺照應,府門裡還不算冷清。”

  這回嬤嬤再不順嘴閑扯了,只是提醒她過門檻,留神腳底下,徑直引進了公主的院子裡。

  星河抬眼看,畢竟是帝王家的女兒,就算自立門戶,該享受的待遇仍舊一點都不降低。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樣,都是銀安殿的等級,連同後面用來起居的院落,廊檐底下也有高規格的和璽彩畫。這樣寒冷的時節,即便萬物蕭條,公主府依舊紅牆碧瓦鮮亮異常。大到殿頂琉璃瓦,小到徑旁鵝卵石,沒有一處不是精雕細琢。

  大概為了彰顯公主的優雅,抑或是高二爺往來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側密密懸掛著檀香簾,從遠處觀望,裡頭什麼情形一樣都看不真周。難怪那幾個千戶夜探公主府,沒能深挖出類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類的橋段。星河記得上回來時這簾子還沒有,入了冬的天氣裝竹簾,真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麼?

  再往前,將要到廊下時,裡面侍奉的女官迎了出來。卷起簾子,嘴上熱絡著:“宿大人來了?我們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請進吧!”

  宿家一向為簡郡王辦事,這個暇齡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這裡,還算受到了一點禮遇。

  星河道謝,登上台階入簾下,裡頭並不因為照不到日光就顯得陰涼。公主過冬的地方,地龍子火炕燒得旺旺的,殿裡又燃香,那香氣被熱氣一熏,濃得幾乎要醉人。可能極致的脾氣,才喜歡這樣極致的香氣,乍一嗅見,真叫人覺得頭暈。星河抬眼看,公主還在梳妝,倒也沒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層一層地,將那嘴唇敷成了水紅色。

  銅鏡裡一雙妙目瞥過來,星河向她肅禮,“給殿下請安。”

  公主有條嬌脆的喉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到她嘴裡也獨具恃強的味道。

  “宿大人今兒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來逛逛?”

  星河含笑道:“臣還是為那案子,上回臣去鳳雛宮請安,昭儀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結案。眼瞧著時候差不多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再來勞煩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齡公主照舊上她的妝,這裡補上一點粉,那裡再敷上一層胭脂,連寡居的樣兒都懶得裝。那張臉,在黃銅鏡裡永遠是黃櫨色的,慢悠悠地應付她,“早早兒結了好,我這公主府都成了跑馬場了,你們控戎司進進出出,好看來著!”言罷一頓,又問,“宿大人眼下升了錦衣使了,宗女有個好歹都歸你管?”

  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儀娘娘的賞識。”

  公主哂笑:“我看不盡然,你本就伶俐,若說非從宮裡挑個人出來任這差事,我也覺著宿大人最合適。既然要結案了,宿大人心裡可有成算?”

  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畢竟關乎皇家體面,這個……府上人多,未必沒有那種心思歹毒的奴才,借著伺候飯食的時機往菜裡下毒……”

  她說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觀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沒發現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

  她只是點頭,“你說得很是,皇家體面要緊,拖著不結案,總不是個事兒。”

  星河道是,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兩句話,想同殿下單獨回稟,可否請殿下屏退左右?”

  暇齡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擊悠然脆響。抬起柔荑擺了擺,殿裡人領命,卻行退到了簾外,她這才轉過身來,平心靜氣望向她,“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星河也願意開門見山,“這裡只有殿下和臣,話不避人,駙馬遇害之前,是否與殿下有過爭執?”

  暇齡公主想了想,“你問的是哪一回?我們爭執的次數多了,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麼駙馬欲與殿下敦倫,殿下是否在寢室內……貼滿了駙馬高堂的名諱?”

  當著滿牆爹娘的名字還做得出那種事的,興許是牲口,任誰處在駙馬這樣的位置,都會又羞又憤。

  暇齡公主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閨閣裡的事會被控戎司查出來。星河以為她會甩臉子,沒想到她卻哧地一聲笑起來,“宿大人究竟想問什麼?難道懷疑是我毒害了駙馬?換成你,想叫他死,還讓他死在自己府上?外頭天大地大,哪處溝渠不能填埋百十來個人,非讓他髒了我的地方。”

  要動手,自然不會是她親自動手,橫豎星河此來不過是敷衍一番,回頭好找推托之詞。

  她微頷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彙總起來,交承天門西南甬道十二處復審。按例控戎司承辦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關公主府,臣瞧能不能盡量斡旋,請幾位主筆閉堂過審。只要人犯認罪,後頭的事兒就好辦了。”

  公主很稱意的模樣,“這是你們控戎司的拿手戲,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駙馬,不論是否和公主有關,都沒有影響公主的心情。星河含笑應是,心裡只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後都是生死仇家,這世上的炎涼,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猶豫了下,復道:“臣和底下千戶在門外等候時,見高少卿從府門上出來,不知……”

  這話實在是不好問,可為了後頭好辦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窩子。

  暇齡公主這回倒沒有正面回答她,倚著妝台似笑非笑道:“我也聽了一個傳聞,說宿大人在太子爺跟前是獨一份兒,太子爺愛重宿大人得很呢。”

  星河道是,“臣是太子爺禁臠,不清不楚由來已久,其實已經不是新聞了……”

  暇齡公主沒想到她會反將一軍,一時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和她細談,忽然發現有個身影倚門而立,篾簾外早已站了好幾位嬤嬤,因為不敢回稟,一個個縮著脖兒,揣著雙手,滿臉又哀又怨的神情。

  公主和星河俱一驚,公主紅了臉,站起身賠笑,“二哥哥怎麼來了?”

  太子爺嗯了聲,“我來瞧瞧你,近來沒見你入宮,不知你好不好。加上今兒是宿大人第一回 單獨辦案,我怕她唐突,不盯著不放心。”

  這話……前半句是敷衍,後半句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公主笑得諱莫如深,星河卻被雷劈了似的,心道他這時候出頭是什麼意思?她回頭就要辦高知崖了,他是唯恐暇齡公主不誤會宿家倒戈,有意來添油加火麼?

  “主子……”

  太子看了她一眼,“禁臠沒資格說話。”

  她不得不把話咽了回去,這算又給揪著小辮子了,為什麼他總要在她威風八面的時候冒出來掃她的興呢。

  後頭自然沒有她吭聲的份兒了,她老老實實靠邊站著,看太子和公主粉墨登場,上演親兄熱妹的戲碼兒。雖不是一個媽生的,好歹同屬一爹,太子在不那麼熟悉的人面前,永遠可以保持高潔的形像。他囑咐公主:“事兒過去了,心裡別記掛著不放。也別聽那起子混賬的胡話,說身上有熱孝不能進宮,我東宮的門一直開著,你厭了就來走走,哥哥不能嫌棄你。”

  暇齡公主聽後大為感動的樣子,“多謝二哥,不瞞您說,我近來活著都沒什麼趣致了,外頭人指點,娘家又回不得,這麼下去好好的人都要給逼瘋了。”

  太子又是一通開解,皇兄虛情假意,皇妹賣慘抹淚兒。星河覺得瞧他們做戲,還不如瞧案頭上那只西洋鐘,玻璃罩殼裡兩只琺琅鳥並肩站在一根黃金枝椏上,看著真是恩愛逾常。

  太子其實也沒那麼好的興致和這個不貼心的妹妹閑話家常,你來我往了幾句,公主不耐煩應酬,他也不願意再坐下去了。拍了拍膝頭,起身道:“成了,來了半天,該回了。你好好養著吧,自己身子最要緊。”

  暇齡公主站起相送:“哥哥難得上我這兒來,再坐會子吧。”

  太子說不了,“下半晌還有晤對,不得閑。”一面走一面把眼兒瞧星河,“你的差還沒辦完?不跟著伺候?”

  星河心裡苦悶,眨巴了下眼睛衝公主肅禮,“臣叨擾殿下了,臣告退。”

  公主微微頷首,看著她跟在太子身後出了院門,回身一笑道:“這麼個人物,太子跟前避貓鼠似的。”

  那廂太子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著跟上。一路無話,出得公主府,那些千戶和番子都沒入他法眼,倒是一眼瞧見了對面胡同裡的樓越亭。

  堂堂儲君,沒有主動和人搭訕的必要,只需靜靜站著,自然有人過來請跪安。

  果然陰影裡守候的人知道無可避,上前來掃袖行禮,太子掖著手,聲氣兒很溫和,“樓將軍怎麼也在呢?”

  樓越亭是不卑不亢的脾氣,也沒有刻意找借口的必要,一板一眼回稟:“臣是受樞密院副使所托,公主府畢竟不是等閑之地,擔心宿大人不能全身而退,特在外候著。”

  太子意味深長地點頭,“宿星海為這妹子操碎心了,恰好孤也是,所以很能夠體會他的心情啊。”

  所有人都在品味太子話裡的含義,這句“孤也是”,到底是指他像個哥哥一樣關心暇齡公主呢,還是像宿星海一樣,關心宿星海的妹妹?

  星河低著頭一言不發,可能這世上只有自己能解讀太子此刻的心情。連“孤”都用上了,如果沒猜錯,這主兒正琢磨怎麼在越亭面前抹黑她。她心裡七上八下,“主子,您不是還有晤對嗎,臣送您回宮吧。”

  太子露出一點含蓄的笑,“天兒還早著呢,你忙什麼!有什麼話,夜裡再說不遲。”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 08:43 PM

第19章 細音角暮

  她就知道會是這麼個下場,他這回又是有預謀的,八成知道樓越亭陪同,他心裡不舒襯了。人來得莫名其妙就算了,還特特兒說些有歧義的話好叫人誤會。原本她是一點都不在乎的,不相干的人怎麼議論她都懶得搭理,可這回偏偏是在越亭跟前。她有種掀尾露腚的難堪,不過想留個像樣的朋友,怎麼就那麼難!

  她覺得自己快要氣死了,原本已經凍白的臉,在越亭的注視下愈發顯得慘白。太子見她變了臉色,暗中惱恨,愈發添油加醋:“想是昨兒回來得太晚,夜裡又沒睡好,身上不舒服了。”作勢咬唇琢磨,“難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著,差事交給徐千戶他們,你回去歇著吧。橫豎拖了這麼久了,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星河已經沒法聽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什麼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個從沒沾過女人的,怎麼能懂這些,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點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竊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沒想到這麼快就追來了。太子爺果然還是年輕了,年輕爺們兒理政雷厲風行,情字上到底欠火候。也難怪,至今房裡只有這麼一位,不肯當內命婦,偏還愛做官。看來太子爺面兒上風光,心裡苦啊,要不然也不會冒著西北風,趕到缸瓦市來了。

  怎麼弄?三位都是人物,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兒,能撤還是趕緊撤了吧,避開風頭好保平安。徐行之垂手上前,悠著聲兒對上司說:“殿下的話在理兒,大人連著忙了好幾天了,今兒就回去歇著吧。余下的事,交給屬下們辦,必定給大人辦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當然不是壞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發開,他倒留下了。然後越攪水越渾,到最後直接嚇跑了樓越亭,讓他連瞧都不再來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這個裉節兒上,不能因小失大。”

  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輕輕蹙了下,不過他是個有風度的人,大庭廣眾下還是要給她留點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終不及男人,醫書上說女人屬陰,天寒更需溫養。讓你跑這一趟已然是縱著你了,你還打算連軸轉,那怎麼成?”說完了頓下來,轉頭對樓越亭一笑,“樓將軍說呢?”

  樓越亭自然不反駁,當初他得了消息,說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揮使時,他就覺得這事太懸。宿家子弟個個心氣兒高,沒想到連星河也是這樣。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聞見那股子爛肉的味道,大老爺們兒嗓子眼裡都打起了壩,何況她一個姑娘!他當時邊走邊想,要是南玉書嚇壞了她,就別怪他不客氣。沒想到走進刑房深處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裡,手裡抱著暖爐,正看番子行刑。

  什麼樣的女孩兒,能經受這些呢。雖然她臉上無波無瀾,可他還是從她的眼睛裡看見了凄惶。

  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如果她不快樂,流光便不再回轉,那眸子就是黯淡的。那日天寒地凍,她眼中烏雲萬裡,所以他借故帶她離開刑房。後來問她能不能勝任現在的職務,她嘴上說能,卻讓他想起當初她為了跟他上什剎海滑冰,抱著冰椅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小時候處得隨意,現在即便是勸慰,中間隔著人,用詞都得加小心。

  他心裡有些悵惘,本來也想勸她休息,可還沒開口,太子先同他攀談起來:“孤以前聽星河說起過你,你們是一同長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馬。”

  邊上的星河一腦子漿糊,覺得這下可能真的要壞事了,霍青主別不是打算開門見山了吧!她驚恐地盯著他,太子爺很溫柔地微笑,“你別怕,我這裡沒有那些忌諱,說你人在我宮裡,就不許追憶以前的事兒了。”

  她怎麼能不怕!東宮確實是他的地盤兒,但那句“我宮裡”又是什麼玩意兒?把話說明白能死嗎?看來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樓越亭看他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話便不知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歲從南方回到北京,我們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宮前往來確實很多。”

  太子點了點頭,不無感慨道:“幼時的情義最真切,孤就很羨慕你們這樣的。”

  旁聽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宮裡皇子們雖然尊貴,但從來不缺玩伴。不說一起上學的那些宗親們,就單是他們個人,少則也有一兩個伴讀。那些伴讀都是顯貴之後,門第極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鳥、上山下河,無所不干。他羨慕什麼?犯得上羨慕嗎?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樣,就光認得她似的。

  果然連樓越亭都不知道怎麼應他了,不過他也不需要他應答,話峰一轉自己點了題,“星河是十二歲入的東宮,至今十年了。樓將軍,你說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他問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就為了這個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務特意跑到這裡來?

  樓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謹慎地拱了拱手,“總角之年相遇,按理來說是的。”

  這下子太子爺高興了,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滿目“你瞧,樓越亭都承認的”。他覺得也是,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兒,為什麼要搞得那麼復雜。

  總角之交啊,聽上去真親厚。現在回頭一想,是自己太較真了,當權者應當有這個氣量,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間前所未有地開闊,他和顏悅色對星河道:“時候差不多了,你跟著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爺要練字,你給爺磨墨。頭前關押的疑犯,讓千戶們再過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辦,請十二處的人會審,供狀上畫個押就完了。”

  一位駙馬的生死,在他們眼裡並不算多大的事。正經上著職的堂官就這麼被緊急調回宮裡伺候筆墨去了,橫豎控戎司是他家開的,好賴都在他一句話。

  星河當差當得窩囊,太子抹她一臉灰,她還不能辯駁。唯一慶幸的是,他沒把“禁臠”那事兒拿出來惡心她,已經算他口下留德了。侍衛伺候他上馬,她趁這當口回身看樓越亭,輕聲道:“越亭哥哥,今兒不便,咱們改日再尋機會,我有話和你說……”

  樓越亭點頭,一個錯眼發現太子正坐在馬上笑吟吟看著他們,他忙正了色,“別叫主子久等,你去吧。”復向太子長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處於高處,發冠兩側濃艷的組纓在風中飛揚,日光下的眼睛織了一層灑金的網,瞧人的時候雲山霧罩,半吞半含。他有殊勝的容色,端華裡透出不羈來,這樣的主兒,就算干了再多的缺德事兒,照舊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終耷拉著腦袋隨他回宮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攥著馬韁咬牙。總算捱到玄德門,侍衛都留在宮門上了,南北長街今天難得沒人走動,長長的青磚路上,只有他們倆。

  “喪良心啊。”太子慢悠悠念秧兒,“不在一個衙門,還能陪著辦差,我今兒才算長見識了。你這麼干,能服眾麼?你手底下那些千戶願意聽你指派?”

  她負著氣應了句:“千戶們不是賞我臉,是瞧著主子爺的面子。”

  恭維也算是恭維,但語氣顯然不善。太子回頭看了眼,果然她鼓著腮幫子,低著頭,兩眼翻插著,躲在那片密密的劉海裡瞪著他,把他嚇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還是河豚?這個模樣干什麼?信不信我讓欽天監來降了你?”

  一通恫嚇,她收斂是收斂了,可渾身上下還是透著反叛。

  “您瞧臣不順眼是嗎?要有做錯的地方,您指出來,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沒把你怎麼樣啊,畢竟你是我的禁臠,我對案上的肉還是很有耐心的。”

  說起這個她就悔得半死,誰能料到他會突然出現!她摸了摸額頭,把官帽挎在腋下,頗有點認栽的意思:“主子,咱們那點事兒確實已經人盡皆知了,我要是不順著公主的話頭說,還得費心解釋,解釋了人也未必信。再說我今兒是去辦案子,不是嘮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麼自稱,我不是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嘛。我很是贊同,也深以為然。不過禁臠那詞兒不雅,往後咱們私下說就行了,外人面前還是克己些吧。”

  她聽了又是氣喘不已,“我那是破罐子破摔了才這麼說的,您聽不出來嗎?”

  她這回嗓門有點兒大,甬道兩側宮牆高築,回聲又擴大好幾成。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麼時候領教過這個,一時真要被她的膽大包天驚呆了。他愕著兩眼看了她半天,順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後又倒回去走到她面前,寒著聲說:“你敢衝爺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

  能怎麼樣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檐下,站得太直了會撞頭的。其實她受他欺負不是一兩天,水土也該服了。只是感慨真有他這樣的發小,自己八成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了。

  “是。”她呵了呵腰,“是臣放肆了,請主子息怒。”

  他哼了聲,“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長,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兒,讓你沒法和樓越亭眉來眼去了。宿星河,我告訴你,既然頂了我房裡人的名號,就不許你和別人不干不淨,爺丟不起這個人。”

  星河發現自己這回是真的跌進泥坑裡,泥漿子都快淹過她的脖子了。她簡直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不說,您心裡不也明白嗎。咱們倆清清白白,沒那些歪的斜的。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愛怎麼讓世人曲解,只要您樂意,我沒有不奉陪的。可您不能太過分,宮裡妃嬪女主、太監丫頭們知道,只要不是您親口說的,我全不理會。可今兒您都上外頭宣揚去了,真是字字誅我的心啊。主子,我好歹是個姑娘,您給我留點兒臉成嗎?我有熟人看著呢!”

  太子覺得很驚訝,她入宮十年,還是頭一回和他說這麼長一通話。通篇聽下來,無非就是他在樓越亭面前壞她名聲了,八成她還指望著將來出宮,和人家再續姻緣呢吧!

  別做夢了,一朝進了東宮,想全身而退,除非簡郡王死了。這會兒為了個樓越亭,就算死一百個簡郡王也不中用了。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語帶三分鄙夷,“你可別忘了,你我有過同床之誼。干了這種事還想在別的男人跟前找臉,你把爺當死人了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5 07:38 PM

第20章 芳機瑞錦

  星河張口結舌:“同……同床……就是一張床上躺了一個時辰,什麼也沒干。”

  “光躺著不夠嗎?你還想干什麼?”他眄著眼睛看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麼,年紀大了,懂那些事兒了,想嘗嘗滋味兒是嗎?什麼叫破罐子破摔?誰是破罐子?你是我宮裡女官,我想對你做那事,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總角之交,情誼珍貴……”他說著,慢慢長吁了口氣,又像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女人值什麼……情誼珍貴,才最難得。”

  那個坎兒,要想邁過去太容易了。他是個純粹的人,對感情有極高的要求,如果沒有兩情相悅,草草做了那事,發小就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在這鎖閉的深宮中爭斤掐兩地算計,一天天地腐敗,一天天地世俗下去……他不忍心她變成那樣,所以不能這麼做。

  不敢碰觸,確實是的,可以抱一抱,摟一摟,但無法越過那層。他不白占人便宜,一旦關系屬實,他必然要給她名分的。如果她不願意,如果她那顆弄權的心不滅,將來對王朝是個巨大的隱患。喜歡也好,愛也好,沒有瘋狂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在別人,也許可以做到十分,在他,離十分總還差一點,但對他來說已經滿了。

  他看著她遭了冤枉,氣哼哼的模樣,覺得很好笑。二十二歲就像果子長熟了,有些事上蠢蠢欲動,其實不是說她,是說自己。天下人都這麼認為,太子想找個把女人不費吹灰之力,宮裡堆山積海的,任他挑選。可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們,誰知道是什麼妖魔鬼怪。太陌生,除了生孩子不派旁的用處,要想培養感情,又得從她祖宗十八代查起,他國事如山,哪來那些閑工夫。眼下有個人是現成的,他養蠱似的和她周旋了十年,知根知底。他也盤算好了,等她收拾了左昭儀母子,就論一論他倆的事兒,如此不至於浪費時間,正好一舉兩得,娶生不如娶熟嘛。

  她還在邊上喋喋抱怨,“主子您不能再這麼埋汰我了”,他全當沒聽見。極目遠眺,天高雲淡,風吹上來依舊冷得鑽心,但就這麼走著,心裡也覺得很踏實。這種踏實,可能是源自婚姻有著落的踏實,就算蹉跎到三十歲,反正她也跑不了。從這上頭就能看出來,當太子是真好,可以最大程度實現別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還記起開蒙時學過的那首《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是何等純潔的感情,多少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回。

  他說:“星河,你喜歡做官嗎?”

  星河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遲疑著應了個是,“臣不愛流連內廷,臣喜歡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時候把她納入後宮,她就再也無法施為了,多可憐!可是能夠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個樓越亭,橫插一杠子,這些全是多出來的煩心事兒。

  他問她:“你是怎麼稱呼樓將軍的來著?”

  星河悶著頭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發小都得這麼稱呼嗎?名字後頭加個哥哥,倒像貼著心似的。”

  他說完,回過身倒著走,微笑看著她,看得她頭皮發麻。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後頭,仔細別磕著了。”

  他要聽的跟本不是這個。開始認認真真盤算,“我是二月裡生的,你呢?”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爺的千秋。這麼大的月份,她怎麼和他爭辯?星河認命地嘆氣:“臣是十月裡生的。”

  然後呢?他還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掙扎著說:“臣不能逾越,這不合禮數。”

  “怕什麼的,反正這夾道裡沒旁人。”他循循善誘,像個拐騙孩子的人牙子,“還沒人管我叫過哥哥,我今兒想聽,你叫我一聲,像叫樓越亭那樣的。”

  星河憋屈地擰眉看他,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沒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幫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還不夠嗎?她很想對他說,“主子您再這樣,我就要傳太醫了。”可是沒膽兒,她搞不清症結在哪裡。這位爺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許正揣測樓家和簡郡王也有勾結,她要是莽撞了,對誰都不好。

  太子那頭呢,所謂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間排著序的那種。他滿眼渴望地瞧著她,見那紅唇開開闔闔好幾回,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說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麼叫不出口?”太子發狠道。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發現儲君就是儲君,連名字都帶主字兒,這就已經隔了一道了。要是換了別的兄弟呢,青鸞哥哥、青宵哥哥,就連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強。太子一瞬失望透頂,頹然回過身去,走進了長風呼嘯的宜春宮門裡。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裡竟有些覺得愧對他。她說:“主子,您別難過,您忘了您還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遙想當年,他母後也算飽讀詩書,可是給他取了個那樣的乳名……

  “阿寶?”

  星河點頭不迭,“阿寶哥哥,您看多親切。”

  太子臉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別叫了,那小字母後大行後就再沒用過。”漸漸走到命婦院了,他駐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著吧,忙了幾天了,准你半天假,睡足了再來伺候。”

  說好了讓她回來伺候文房的,現在看來不過是人前的說辭。太子的性情雖然叫人摸不著頭腦,但偶爾也有善心大發的時候。於是昨晚上夜闖她屋子的事兒,都變得不怎麼要緊了似的。她放松了語調一筆帶過,“我昨兒回來得晚,沒去麗正殿請主子安。”

  他說我知道,“後來我就過來了。”

  他連一點兒要遮掩的意思都沒有,她吃驚過後,無言以對。

  太子見她沉默,自己倒想著要解這個圍了,笑了笑道:“我是來問問房家那件案子的,想傳你,天兒太冷,你們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親自過來。沒想到你睡下了,話沒問成,不過瞧見你睡著的樣子了。你那睡相啊……”見她滿臉驚惶,他笑得慈悲,“不說了,怕你臉上掛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兩腳就渾身難受,星河認命地點頭,“臣睡著了確實沒有醒著的時候機靈。”說完屈膝向他一肅,“多謝主子准我休沐,我先歇會子,等日暮了再到殿裡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搖右擺,太子站在那裡目送她,等她進了院門,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麼都沒張羅,打開炕櫃拉出被臥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睜眼的時候天都已經暗下來了,忙收拾起身,上麗正殿。進了隨牆門看見十幾個小太監正上燈,包著鏤雕銅活兒的大紅撐杆兒頂上去,燈籠鉤子准確整齊地落下來,微微參差的一聲“喀”,幾乎分不出先後來。所有人都是寂寂無聲的,連鞋底擦過地面都要盡量輕和快。這就是帝王家的規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穩妥從容。

  她提起袍子從邊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從殿裡退出來,這回連值房都沒去,老老實實在廊檐下侍立。發覺身旁有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過來,朝殿裡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問怎麼了,德全說“老爺子來了”。所謂的老爺子,指的是皇帝。

  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麗正殿來,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內閣值房處理妥當,太子又常隨侍左右,什麼要緊事兒,特意跑這一趟?

  “傳膳了麼?”她壓聲問。

  德全點了點頭,“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駕在前,不是誰都可以露臉的。她不能進殿裡,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廡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來了,天上稀稀拉拉點綴了幾顆星子,寒冬腊月的,風直往領袖裡鑽。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僂著,她站得筆直,尤其這會兒精神全在牆上,壓根兒顧不得冷暖。

  殿牆雖然厚實,到底沒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間的談話,還是隱隱約約透了出來。

  當今萬歲不管是理政還是治家,都算得上嚴苛,但也有例外,也許對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對恭皇後留下的兩個兒子,還是相當愛重的。他同太子說話,一遞一聲關心他的課業,詢問昨天出宮拜訪元老們的經過。太子條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贊許或是指點,儼然尋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風聲,右耳溫情,在這寒冷的夜裡,奇異地融彙和諧。只是殿裡說話有揚有抑,聲兒矮下去,便聽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說起了東宮內眷的問題,這可能是父子家常時必要討論的話題,中間還夾入了她。恍惚聽皇帝說起“宿寓今的女兒”,邊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給她道喜。她沒理會,太子的聲線清朗,聽得更清楚些兒,他還是那幾句,“咱們挺好的,請皇父放心。”說當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時候。

  皇帝不大放心,“話是不錯,但譬如莊稼人種地,不能單在一根苗上澆水。帝王家,社稷傳承是頂要緊的。”

  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發屏息凝神聽牆角。結果等來了太子一句話:“我只要她。”於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盡。

  皇帝長嘆:“你這樣,叫朕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了,可朕終歸還是有了你母親以外的女人……這世上,沒有誰能不管不顧照著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這個俗。朝中近來的風聲,想必你也聽見了……”然後便混混沌沌,揉雜進了無邊的風聲裡。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雙手,明白這回皇帝是預先來和太子通氣兒的,他頂不住八方壓力,終於動了重新立後的心思。這話要是和信王說,信王可能會一針見血,“昭儀當了皇後,轉頭她兒子就該入主東宮啦。”但和太子說,太子卻是一百二十分地體諒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兒子知道您的苦處。社稷穩固,乾始必賴乎坤成。皇父為了我和四弟,這些年後位一直懸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詞,萬鈞重擔都是皇父一人承擔,兒子看在眼裡,心疼得緊。如今兒子們大了,皇父也該喘口氣了,皇後當不當立,當立誰,都由皇父決斷,兒子們沒有不從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銀鉤一線,北風刮得月暈都要散了。

  兩盞茶後皇帝起駕,東宮上下跪送一片。聖駕出了崇教門,太子方站起身來。也沒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會意,忙垂袖跟了進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5 07:42 PM

第21章 剪燈夜話

  燈下太子的臉,白得有些發涼。星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入殿之前雖然早有准備,但乍然看見,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痙攣。

  放下棉簾上前來,她叫了聲“主子”,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一手無力地揮了揮,“讓外頭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應了個是,退到簾外揚袖擊節,啪啪的脆響,在濃稠的夜色裡蕩漾開去。一轉眼的工夫人都退盡了,偌大的宮掖空空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凄涼冷清,天地的中心只有兩個人,在寒冷裡夜裡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謝了恩坐下,他不起頭,她不敢貿然和他談論皇帝此來的用意。等了很久,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覷了他一眼,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勢壓在膝頭,仿佛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堅硬如鐵,扣著那指節,扣得指尖血色全無。

  可能他也需要適應,星河靜靜等待,良久終於等來他的嘆息:“先頭聖諭,你聽見了吧?”

  如果換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說沒有的。這回不一樣,形勢並不樂觀,他心裡壓著事,不該有意和他耍花槍。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說要冊立誰了麼?”

  太子緩緩搖頭,“老四在御案上看見過一封草擬,上頭寫的就是鳳雛宮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復問他,“主子預備怎麼料理?”

  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工於謀算的陰沉來,調轉視線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怎麼料理……路子是現成的,不早給你鋪好了麼。眼下駙馬案在你手裡攥著,你知道應當怎麼料理。”

  如果沒有順水推舟,控戎司錦衣使豈會那麼輕易落到她頭上?左昭儀不是要她了結那樁案子嗎,現在時候到了,不了結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兒我就進衙門安排,撬開疑犯的嘴……”

  “用不著費那手腳,凶手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麼做出京城第一大案來?又怎麼隔著宮牆,牽連宮裡的昭儀娘娘?”他微微乜著眼,那濃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厲的光,“宿大人,報答主子的時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兒,別叫人看出破綻。”

  星河惶然看向他,雖然這令兒下得並不違背她的初衷,但這起案子背後的主謀居然是他,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裡沒有溫度,“覺得很意外?”

  星河倉促說不,然而略一頓,還是點頭,“臣確實沒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看燈樹上的那排紅蠟,“沒什麼可意外的,皇權下的勾心鬥角,本來就是如此。”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燈樹走去。

  案頭的漆盤裡供著一把小銀剪,他執在手裡,牽起袖子去剪燈花兒,動作纏綿優雅,仿佛那是一項多麼精細,又多麼偉大的事業。燃燒的靈芝樣的小火球脫離了燈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鋒芒上,漸次暗下去。輕輕一敲,漆盤裡盛著清水的銅盞是它最後的歸宿。

  哧地一聲熄滅,很快蒸騰起一蓬細小的煙,瞬間消散,太子手裡的銀剪又移向了下一盞燭火。

  “誰都別怪,政鬥之下立場鮮明,是他自己沒遠見。不單他,高家一門這兩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著這當口,都料理干淨吧。”濃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臉,他微微偏過頭,陰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頸。

  四兩撥千斤,輕易拔除了眼中釘,就算沒有她的參與,最後案子也會照著他的設想發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顯而易見反倒可疑,背後必是有高人,只沒想到這高人會是他。草蛇灰線,伏延千裡,駙馬之死公主難辭其咎,宮裡的娘娘也脫不了干系。她慶幸自己的計劃正和他不謀而合,否則他下一個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燈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說:“請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得滴水不漏。”

  他點了點頭,臉上又浮現起哀容來。“我並不是不想讓皇父立後,赫赫皇朝中宮懸空,於社稷是大忌。可這皇後之位誰都可以坐,唯獨左昭儀不能。我還記得母後病重,宮中妃嬪入立政殿侍疾問安,左昭儀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稱齋戒茹素,為皇後祈福。她當真那麼好心麼,穿得奔喪樣兒,不過是為了氣母後。病人跟前最忌諱落淚,越是這樣,她越說些傷情的話,惹母後難過。後來連裕太妃都看不過眼了,半笑半罵著把她打發走,她夜裡就盛裝打扮入了甘露殿……這些話,我從來沒和皇父說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有些事靠嘴說,雖一時解氣,後患卻無窮。我不能讓父子間生猜忌,寧肯做絕,面子上要圓滑。”他說罷,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親的人,經營起來也要使心眼子,可悲麼?”

  星河卻明白他的難處,強敵環繞,太子這個位置不是鐵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別人的了。

  她搖頭,他更要發笑,壓低聲道:“只要一天沒有登極,我都得步步為營地算計。皇父他老人家當真是有年紀了,心腸變得越來越軟,今兒可以冊封左昭儀為後,明兒就能把太子撤換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發制人,趕在別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們。咱們這天下第一家,沒有骨肉親情,只有成王敗寇,你在宮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經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這些話她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這麼做若不是出於拉攏,就是有更深的,她無法參透的謀斷。

  燈樹上那排燈花都被清理完了,燭焰不再跳躍,明亮如常。他放下銀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冊立皇後的詔書大多在那時候頒布。你要快,趕在冬至之前結案,否則又要害我再費手腳,實在麻煩。”

  下回的“費手腳”,霉頭不知是誰去觸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諱,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現,星河忙道是,和聲撫慰著:“主子心裡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萬歲爺也是沒法子了。”

  太子聽後不過涼涼一牽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總算挨過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換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這也是左昭儀運道不高,八年間皇帝心沉似鐵,她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如願以償。如今太子長大成人,手裡又握了實權,再想扳倒,豈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氣。

  星河領了命出來,迎面一陣涼風,澆得人五髒六腑都凍住了。回到內寢難以入睡,本想連夜回衙門去的,再一細想怕引人懷疑,勉強躺在炕上,一夜輾轉反側,腦子轉得風車一樣。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頭上,不過手段要迂回,免得過於顯眼,叫人瞧著難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當初案發時扣押的嫌犯狠狠過了一回堂。五個人一塊兒受審,四個打得腿折胳膊爛,唯獨一個全須全尾兒的,留下懇談了一番。

  “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毒死了駙馬爺。”

  那個伙夫嚇得沒了人色,主審女官再漂亮的臉蛋,這會兒看著都像廟裡塗著口脂的閻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個挑水做飯的,平時連駙馬爺的面都見不上……”

  星河冷笑,抬手一揮,左右上前按住他,兩只酒盅磕托一聲並排擺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鴆酒,你喜歡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個死,伙夫嚇得肝兒都要碎了,漲紅了顏面,腦門上青筋根根蹦起,殺豬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裡有老娘,還有個剛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饒了小的吧!”

  邊上金瓷火上澆油,噌地抽出匕首來,那刀鋒堪堪擦過他的面皮,咚地一聲扎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著呢,今兒管叫你痛快。”

  那伙夫畢竟只是個尋常下人,自公主府裡出亂子,至今半年有余,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沒日沒夜聽那些慘叫哭號,早嚇得驚弓之鳥似的。剛才又目睹了幾個同伴的下場,愈發覺得自己不能活。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擱在他面前,他的腦子頓時就木了,只覺一股熱流湯湯而下,褲襠裡暖和起來,番子卻哈哈笑罵:“孬種,還沒上刑就他媽尿了!”

  一個男人總有底線,比如這尿褲子,自打懂事兒起就再沒有過。這回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眼,番子的幸災樂禍幾乎把他淹沒,他臉紅脖子粗,“不就是條命嗎……”但“要就拿去”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壓他的人,隔著書案同他談條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錢。橫豎先頭幾個人的了局你都看見了,再嘴硬下去,不過同樣下場。我給你指條明道兒,你辦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辦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婦兒,還有你三個月大的兒子,都得下去伺候駙馬爺,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麼可掂量的!伙夫咬牙,親娘祖奶奶地叫開了,“您吩咐,小的全聽您的。”

  星河說好,“我只要你一句話。”

  伙夫點頭如搗蒜,“這會兒就算罵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

  星河寒著臉皺了皺眉,“我沒閑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駙馬案要結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後的主謀來。你不咬別人,別人就咬你,當初一塊兒進來的是六個,還有一個關在隔壁刑房裡。人家比你識時務,早早兒指認了你,只要你不松口,這殺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沒用。”

  就比如一件東西沒人爭,都不拿它當回事,抽冷子蹦出一個抬杠的,臭肉都變香了。星河深諳此道,隔壁牢房裡也沒有這個人,一切只是手段罷了。伙夫一聽有人搶著立功勞,還把矛頭指向他,果然萬萬不能領受。他掙扎著,趴兒狗一樣爬上前,額頭在地上砸得邦邦響,“大人您是菩薩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讓我留著吃飯家伙,您說什麼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氣,靠向圈椅說好,“我問你,駙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過晚膳?”

  伙夫說是,“府裡每日酉時三刻擺飯,天塌了時辰也不變。”

  “當天晚膳前,二爺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駙馬發生口角?”

  伙夫說是,“吵得一天星鬥,府裡人人知道。”

  “為什麼?”

  那伙夫簡直是個可造之才,很懂得舉一反三,“這還用問嗎,二爺和暇齡公主有那層關系,哥兒倆搶著侍主,爭風吃醋。”

  案後的人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最後問你一句,高二爺往駙馬食盒裡加鶴頂紅,是你親眼所見嗎?”

  伙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細想,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是小的親眼所見,分毫不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5 07:51 PM

第22章 疏星渡河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自己衙門結案,用不著費什麼周章。南玉書是一把手,先具好文書呈報他,只要他那裡用了印,接下來就可以請十二處主筆開堂過審了。

  可南玉書盯著狀子看了半天,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著的伙夫,“毒是他下的?物證呢?人證呢?不能單靠一句話就定罪吧!”

  他是有意和她過不去,要論控戎司以往辦的案子,壓根兒不講究什麼證人證言。只要是堂官認定的,沒溜都能給你理出絲縷來。南玉書這人,也是個沒出息的,這件事上給她穿小鞋,算什麼本事。他是不知道,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趕緊辦妥了大家輕省。他卻有意拿唐,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個窩心腳才怪。

  伙夫認罪,當然是虛晃一招,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這麼著就徹底得罪簡郡王那頭了。必要讓伙夫先認罪,到了十二衙門忽然翻供,十二位堂官親眼目睹的,她是回天乏術了,才不得不犧牲暇齡公主的那位小情兒。回頭抽個空,上簡郡王那裡流兩滴淚,他又要顧忌後頭還有用得上宿家的時候,啞巴虧不吃也得吃。

  可是這姓南的實在太難纏了,星河坐在圈椅裡,托著茶盞刮著茶葉。低頭喝一口,滿嘴都是碎沫子,她皺起眉,扭頭問底下小吏,“我這杯裡的是高碎?回頭十二處來人,也叫大人們喝這個來著?”

  小吏點頭哈腰道:“回大人,衙門裡用茶厲害,經常是幾樁案子連軸審。夜裡要釅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頭不能批,衙門裡的經費又有限,所以……”

  她聽完了,把手裡茶盞往茶幾上一扔,杯裡的水潑得滿桌盡是,哼笑道:“衙門裡經費有限?上太子爺跟前哭窮還猶可,在我跟前耍裡格愣,小瞧我了。我也不和你對賬,既然窮,那就拿我的俸祿,每月貼補衙門茶錢。千戶和底下兄弟們辛辛苦苦辦差,閑下來不能連口好茶都喝不上。咱們不要御供,就是尋常小葉兒也成,別拿陳茶撅碎了蒙事兒,我這裡不讓這個面兒。”

  這麼一鬧,大伙兒都有點看熱鬧的意思了。堂堂的控戎司沒有好茶,那是騙鬼呢,好茶都歸了指揮使和他手下幾個得力千戶了,至於旁人,陳茶高碎愛喝不喝,哪兒來那麼些窮講究!可糊弄別人還成,宮裡出來的尚書,幾時也沒喝過那個下腳料。拿她當棒槌,實在太混賬了。

  那管雜事的隨堂頓時一腦門子汗,邊拿袖子擦汗邊打圓場:“哎喲,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職立刻著人去買好茶。十二處的主筆們都是御前紅人,萬不敢叫他們喝高碎……”

  南玉書有些掛不住了,涼聲道:“不大點事兒,宿大人也別太揪細了,咱們還是接著說案子。”

  “有什麼可說的?”她臉上帶笑,話語間鋒芒卻如尖刀,“按理兒誥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錦衣使掌管,我這頭結了案,直報御前也成。可這是頭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處,特特兒請南大人代為掌眼。既然南大人說不妥,那就再壓一壓,萬一太子爺問起來,還請南大人替我周全。”

  她沒急著和他爭辯什麼人證物證,以退為進反而讓南玉書猶豫了。他和邊上千戶交換了下眼色,心裡恨這娘們兒厲害。手指在那張供狀上篤篤叩著,沒計奈何,把狀子闔上了。

  “宿大人辦事一向穩妥,既然命案有主兒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來的結果呈報吧。”一面說,一面調過視線來打量堂下伙夫,干笑道,“進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沒一塊好肉,這東西也算識相,齊頭整臉見閻王,也免得陰司裡對不上號。”

  星河聽後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帶下去,抽出空兒來應付他,“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大人聽過這句話吧?辦案子和打仗一樣,多用用腦子,成效比喊打喊殺大得多。”

  南玉書被她夾槍帶棒的話噎得臉色發青,她沒閑心理會他,轉頭回值房寫了份密函,交衙門外蹲守的暗哨轉交簡郡王,言辭懇切地請王爺放心,公主府上風波很快就會過去,絕不會累及公主分毫。然後自己進承天門甬道,親自拜會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筆,請他們明天設堂,為駙馬被刺案結案。

  因為事關重大,堂審前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伙夫被押入單獨的牢房,徹夜由徐行之等看管。星河站在木柵外,冷冷盯著裡頭瑟縮成一團的伙夫,他那雙甲縫中滿是污垢的手緊緊扣住了牢門,拿哀懇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說好了保小的狗命的。”

  她點頭,“只要你照我的吩咐辦,最後不過是個證人,誰都不能拿你怎麼樣。可要是說漏了嘴……記好了,外頭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說錯一句割一刀,到時候誰也怨不上。”

  伙夫瑟瑟發抖,拿頭不住抵那木柵欄,“小的曉事兒,千萬別動我家裡人……求您了大人。”

  殘忍嗎?控戎司裡發生過太多這樣的事,已經尋常得麻木了。只不過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現在換成了女人,底下辦差的心裡總有些打顫。

  陰暗的大牢裡,常年點著火把,松香易燃,不時有殘留的燃料因烘烤發出滋滋的聲響。火焰像一面旗幟,在凍僵的空氣裡獵獵揮舞,她抱胸站著,長身玉立,織錦的官袍紋理煊煌,襯著那張臉,那麼無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這樣的,印像中的女人都像花兒似的嬌弱明媚,是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男人們,回家後唯一的疏解和安慰。可這世上人人不同,這位錦衣使恰恰是其中異類。她弄權、結黨、鏟除異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擺布全司,也許用不了多久,這衙門就會是她的天下。太子寵愛縱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厲風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階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麼,在一個滿是虎狼的衙門裡任職,不是人好就能服眾的。要立威,他們凶你得狠,他們冷血你得殘酷,要教會他們什麼是服從,這樣兵刃才能真正為你所用。可不知怎麼,滿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這個命裡唯一的克星,和他較勁的時候常被氣得血不歸心,他遭受挫折時她應該喜聞樂見的,然而心頭的揪痛又難以解釋……這大概這就是自小一起長大,不能割舍的牽掛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偏頭問:“什麼時辰了?”

  金瓷跑上斜坡看了眼天窗,“天將暗,酉初前後。”

  她點了下頭,“今夜辛苦你們,等案子結了,准你們休沐兩天。”

  徐行之和金瓷相顧而笑:“大人主事前,咱們休沐了七八年,早歇得夠夠的了。大人只管放心,一切交給屬下等,絕出不了岔子的。”

  她慢吞吞從牢裡走了出來,迎面恰好遇上南玉書的幾位千戶,見了她頓住步子向她行禮。

  她嗯了聲,“房有鄰的案子今兒結了?”

  蔣毅道是,“已經呈報御前了。”

  是好事兒,她溫吞笑起來,房有鄰入了罪,她在簡郡王跟前也有了交代。南玉書費這麼老鼻子勁兒,最後還是為她忙活,細想起來也怪可憐的。

  她擺擺手,讓他們下職,自己乘著官轎回宮。現如今早不是單單一個葉近春,外加四個轎夫的排場,官位坐踏實了,鞍前馬後的,有控戎司番役護送,以保副指揮使平安。其實要論權,控戎司是真的大,五軍各衛親軍分別值守內城東西北三門,唯有控戎司將軍晝夜守衛承天門。承天門是皇城正門,怎樣的信任才能得此殊榮,足見控戎司地位之高。

  一步一步走得再穩些,總有一天她能掌控整個衙門。但南玉書這人,暫時還是不動為妙,女人要想獨自當權,終究有難度。倒不如拿個人頂頭,強似扳倒了姓南的,又來個姓北的。花大力氣替人做嫁衣裳,倒是傻了。

  她支起腦袋閉上眼睛,悠悠長出一口氣。天將晚,這個時節的落日總讓人感覺荒寒。一路行來聽見街面上臨收攤兒的叫賣,“賣半空了,賤賣多給嘍……”這樣有煙火氣兒,即便擦身而過,也還是可望不可即。

  心裡還惦記著,今晚得上麗正殿看看去。和太子通個氣,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確保無虞。再者衙門裡忙了好幾天,宮務當真都撂下了,總有吃干飯的嫌疑。上那兒點個卯,哪怕是端個茶,遞個水,也算盡了她的責任。

  於是先回下處,換下了衙門裡的衣裳。錦衣使的官袍雖較之男人已經頗顯女氣,但終歸陽剛多於柔媚。女官的官袍卻不一樣,金銀絲纏繞的圍領,映著絳紅的綢子,像佛像胸前的瓔珞。花冠上有輕顫的步搖,腳下行來,穗子在耳畔窸窣作響。

  收拾妥當沿長街向前,到隨牆門上拐進去,正遇上尚衣局送明天的衣裳。魏姑姑見了她,分外親厚似的,“奴婢來了幾回,都沒遇上宿大人,您如今高升了,忙也是真忙。”

  “可不。”她難得不繃臉子,隨和地笑了笑,“我眼下不常在宮裡,尚衣就煩請姑姑替我把關。要是出了差錯,我可是不念舊情的。”一壁說,一壁跨過門檻,往正殿方向去了。

  提袍上台階,剛踏上丹墀就看見德全和兩個太監候在窗下,德全照舊抱著他的拂塵,另個人托著冊子鵠立。她覺得奇怪,以前沒見過這樣架勢,便上前詢問緣故。

  那兩個太監蝦著腰,陪著笑,垂袖行了個禮道:“回宿大人話,奴才們是敬事房的人,今兒上東宮記檔。”

  這倒古怪了,她拿眼睛詢問德全,德全訕訕笑了聲,“那什麼……咱們宮裡新填了位女侍中,上頭發話,讓主子燕幸來著,這二位是來伺候起居檔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5 07:55 PM

第23章 芳草空闊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她點頭,臉上露出了老母親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爺今兒總算要長大了,實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總要經歷了這種事兒,才能好好的,安下心來成就一番功業。她是一直盼著的,盼著他有了親近的人,知道了重壓,往後也忌諱些個,和她能保持一段距離。雖說天潢貴胄不拘泥於一位內眷,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寢司門不一樣,出身必定顯貴,極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太子妃。

  德全卻笑得有些傷感,在他看來宿大人太可憐了,和主子千頭萬緒了十來年,連個名號都沒掙著,太子爺這上頭不厚道。本來只有她一個,那點細節就不計較了,可如今又來一位,這位是記檔的,和先頭宿大人的小來小往不一樣,事成之後必定晉位,那宿大人可算個什麼呢?他不無遺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蕩,心裡不定怎麼難過呢。眼下事兒已經出來了,就算以往太子爺說不要,真有個洗干淨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辦還是不辦?德全身子是半殘了,心卻還是男人的心。他設身處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壓著聲兒,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無從開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沒言語,立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麼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碼顧全太子爺的面子。她啊了聲,“好事兒……好事兒啊,這麼著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裡挑一,才配得上咱們主子。”

  敬事房的人說:“是驃騎將軍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講究兒子三代單傳,他們家是閨女就這麼一個,闔家上下那份疼愛,心肝兒肉似的。”

  星河仍是點頭說好,心裡卻在計較,驃騎將軍上官道著有軍功,一門兄弟四人,三位在軍中任職,一位是國子監祭酒。這樣的門閥,若是拉攏過來,對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還是費盡了心機,這麼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後要冊立,但絕對不會動搖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閨女送來給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這頭確實憂心東宮壯大,將來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來,她的憂心卻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愁,是天邊最後一縷晚霞的悲涼,是琉璃瓦上最後一道殘雪的哀傷。

  他嗐了一聲,“咱們主子爺不講門第,怹老人家重情義,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兩個太監終於也察覺出了一絲異樣,彼此交換了眼色,有些尷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來伺候就寢的,現在看來不用她忙活了,她也樂得清閑。朝檻窗上瞧一眼,“就這麼著吧,您幾位受累,我這心裡頭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頭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書,我們倆一樣的銜兒。”說罷一笑,便要轉身離開。

  誰知才走了一步,殿門就開了,裡頭出來個年輕姑娘,團團如明月的臉,看著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裡等候的嬤嬤也忙趕過來。瞧瞧時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著問:“大人,這是……怎麼個說法兒啊?”

  女侍中到底還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爺說了,他認門兒。”

  謔……大家頓時都尷尬起來,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蘆笑。轉頭瞧女尚書,“宿大人,看來還是得您親自出馬。”

  星河一腦門子官司,心說又叫人下套了,什麼認門兒,一位儲君,說得出這麼沒羞沒臊的話來。

  那位女侍中終於從人堆兒裡發現了她,姑娘出身雖高,但是很懂禮數,上前來給她見了個禮,“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聽說過您來著。您可太厲害啦,我往後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當官兒。我今天才來,宮裡的規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請您指點我,有了小過錯,也求您照應我。”

  星河倒不知怎麼應付她了,這麼小的人兒,又是平級的……她還了個禮,“上官侍中客氣了,往後咱們就是自己人,有個好歹的,都要彼此照應。”

  女侍中笑起來,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愛,“我叫上官茵,閨名叫茵陳,就是地裡長的那個草,耗子爪。”

  眾人因她的介紹發笑,星河也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想是家裡太過寵愛了,上了外頭也沒什麼心眼兒,說話沒遮攔。她知道她名字的含義,那種草經冬不死,春則因陳根而生,故名茵陳。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多好!

  她微微彎下一點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陳撫掌,“我喜歡您的名字,往後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說著,殿裡傳出一聲咳嗽來,她嚇得吐舌頭,“差點兒忘啦,太子爺說讓您進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兒咱們再敘話。”

  女侍中被幾個嬤嬤帶走了,殿前的廊廡底下又變得空蕩蕩的。敬事房太監捧著起居注,難為地囁嚅:“這可怎麼辦呢,記空檔嗎?”

  德全涼聲兒笑,“該怎麼記就怎麼記,太子爺沒這興致,誰也沒轍不是?”

  星河沒再聽他們耍嘴皮子,打起棉簾,邁進了殿裡。

  內寢錦帷重重,燈火通明,太子倒沒什麼異樣,穿著中衣,正坐在榻上看書。星河叫了聲主子,忽然感覺難為情。這殿裡燃著侍寢才用的合歡香,香煙從錯金博山爐鏤刻的亭台間裊裊升騰,燈下看他,有種虛實難斷的美感。

  書頁被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太子看書,看得不緊不慢。星河站在那裡,有些無所適從。以前倒從來沒有過的,兩個人正經起來是嚴明的主僕,不正經起來插科打諢,很熟悉了,不管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從不覺得尷尬。今天呢,頭一回觸及這種事,就像醍醐灌頂,“長大”這個詞明晃晃地刻在腦門上,變成一條鴻溝,等閑跨不過去,所以星河連站都站得比以前遠,這是各自都該謹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時候,打扮很隨意,不像平常冠服嚴謹,不過虛虛攏著頭發,行動過後有幾縷落下來,垂在頰畔,五官異常柔和。他不說話,只管看他的書,星河無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可是看著看著,發現那側臉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漸上揚,仰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麼書,看得這麼高興。星河正納罕,聽見他說:“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詩如畫。”她一驚,悻然調開了視線,沒有應他。

  好在他這回並未順杆爬,一手支著頭,一手摩挲書頁,漫不經心問:“公主府的案子都准備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個伙夫,明兒十二司會審時把人咬出來。高知崖的動向,咱們也已經掌握了,等拿他歸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證他。”

  太子點了點頭,“物證呢?”

  “衙門到時候派人過他府上搜查,烏頭、鶴頂紅,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長出了一口氣,女人辦事,也能像男人一樣滴水不漏,真是難得。案子當天斷不斷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話往皇父耳朵裡傳。事兒鬧起來,可能不大好看,可對他來說,越不好看就越有勝算。

  他把書合起來,抬手撓了撓頭皮,“你給我篦個頭吧。”說罷起身,往銅鏡前去了。

  星河應是,伺候他坐下,從抽屜裡找出梳篦來,解開他的發帶,放輕了手勢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閉著眼睛嘆息,“剛才要真幸了她,你心裡什麼想頭兒?”

  星河手上頓了頓,什麼想頭?沒什麼想頭啊。可真這麼說,不會又有坑在等著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麼想頭?”她這回很謹慎,一面給他篦頭,一面緊緊盯著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從那一線微光裡睥睨她,“拈酸,八成很傷心,覺得我再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死,發現這位主子自說自話的功力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他幾時屬於過她?從來都是他發號施令,她在底下點頭哈腰應承,要說有關系,也是她當牛做馬。

  她僵著臉皮一笑,“那不至於,我替您高興來著。”

  結果他一哼,“何必強顏歡笑,我知道你的心。”太子那低沉的嗓音,有種蒼茫的味道,他感動著自己,也試圖感動她,“兩個人正好,三個人嫌熱鬧……就我們倆搭伙,一輩子過起來也快得很。我是不忍心,一個疏忽顧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麼欺負都成,不能讓你受別人的氣。”

  他半真半假,夢囈似的,星河聽著雖好氣,可鼻子也隱約發酸。

  桃木梳從那緞子一樣的長發間滑下去,她還真有了強顏歡笑的意思,“您別這樣,沒人敢欺負我。就算您將來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當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聽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半晌泄氣地點頭,“也是的,誰敢招惹你,一准兒被你拱下台。”

  這話好像不是誇她的,她品了品,掙扎著反駁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連主子都拱,那太沒個體統了。”

  “可人家知道咱們的關系,拿你眼中釘似的,你怎麼處?”

  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那莫須有的名聲,後來的難免嫉恨。她想了想,發現確實是大問題,便試探著說:“主子您要是疼我,放我出宮得了。只要我不戳在眼窩子裡,太子妃也沒那麼恨我。我還當官兒,還給您辦差,不過不在宮裡,在外頭也是一樣。”

  太子很認同的樣子,“最好再讓你嫁個人,生個孩子,這麼著太子妃跟前就徹底撇清了,想恨也恨不起來了,是嗎?”

  星河頭點了一半,卻在他的怒目而視下卡住了,“怎麼了?”

  太子銜著恨,心想這人有時真的很令人心寒,他一直在努力維持彼此間的情誼,發小長長久久在一起,將來也是一段佳話。可她呢,她惦記的是另一個發小,因為那個樓越亭也還沒下家,她覺得自己有機可乘了,就想飛出皇宮和他成雙成對,和他生孩子。

  一腔熱血潑在了沙地裡,太子沉重地看著她,“你名聲都這麼壞了,怎麼還動那心思呢,就不能老老實實在東宮呆到死嗎?”

  這回驚愕的換她了,“我從來不在乎名聲,您想讓我在東宮呆到死,這也太出圈兒了。”

  什麼叫出圈兒?太子惱恨地站起身,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你嫁人,我的臉往哪兒擱?叫人背後戳我脊梁骨?敬事房都把人送到床上了,我照例能轟走,你還想著外頭的人?”

  星河簡直覺得有理說不清,她捏著梳子比劃了兩下,“您……幸啊,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嗎。說什麼認門兒……您又沒進過哪個門兒,您還認生,這不是叫人笑話嗎。”

  其實叫人笑話的明明是她,壓根沒影的事兒,叫他描繪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礙於他的地位,她早就撈袖子和他打起來了。

  太子蹙著濃眉,吭哧帶喘,十分生氣。星河見勢不妙,縮著脖子低頭擺弄手裡的梳子,半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終於太子松了口,“那孩子太小,我沒這癖好。”

  星河一聽有緩,“那您喜歡多大的,我給您物色,要什麼樣的都不是難事兒。”

  他無奈地,也是真心實意地,把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我喜歡年紀大點兒的,大點兒知道疼人。”

  哦,她可算明白過來了,過早喪母,對他的心理還是造成了一定影響。說來怪可憐的,天下第一尊貴人兒,內心深處總缺乏安全感,所以願意找個年紀大的,知冷熱的,好彌補小時候的創傷。

  作為發小,她很同情他,半帶安撫地拉他坐回杌子上,說:“主子您放心,等公主府的案子辦妥了,我就給您上掖庭找去。找個不滿二十五的好嗎?當然了,您要覺得二十五還不夠,三十的也有,就是怕養孩子上欠缺了點兒……這麼的吧,再挑兩個年輕的預備著,指不定哪天轉過彎來了,有現成的,不慌張。”

  她一副官媒的架勢,看得太子牙根兒癢癢。話要怎麼說,這個榆木腦袋才能開竅?他不是不願意和她挑明,問題是挑明了她不接著,往後只怕沒臉相處。這倒好,盤算著給他物色奶媽子了,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怕是真忘了他是男人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5 08:04 PM

第24章 妙手連環

  太子扶額,“這殿裡燃的是什麼香,怎麼聞著覺得頭暈呢?”

  星河說:“主子,您知道敬事房的規矩吧?頭一回承幸的妃嬪,隨人附帶合歡香。那香是用來助興的,這麼著就不緊張了,能少些周折。”

  太子哦了聲,“你連這個都知道?”

  星河點點頭,“臣是女尚書,原本東宮的彤簿什麼都歸我管,這些東西雖沒經過手,但慣例還是知道的。”

  太子又撫撫額,“這麼說來,這香有催情的妙用?”

  她答得一本正經,“也論人吧,其實臣覺得熏香這種東西,拿來熏屋子很有功效,但要以香左右人的精神,那得在密閉的空間裡,用很大的量才行。”一面說,一面觀察太子面色,“主子怎麼了?這味兒叫您不舒服了?臣立刻命人撤下去。”

  她要轉身,被他拽住了袖子,“沒有不舒服,反倒舒服得很呢,通身熱烘烘的。”他笑了笑,“別停,接著梳你的頭。”

  星河應了個是,在那頭烏發上輕輕捋了一下。

  鏡子裡的太子閉著眼,臉上有陶陶然的神色。他放松時眉舒目展,連那刀裁的鬢角,看上去都有清幽的書卷氣息。桃木梳在發間穿梭,一下一下,靜而暢達。彼此都不說話,時光最是溫柔,不用費心遮掩什麼,他踏踏實實當他的主子,星河本本分分伺候他,各得其所。

  就這樣熨帖了一炷香,她替他梳頭,不厭其煩,可能心裡沒琢磨什麼歪門邪道,所以眉眼坦蕩。太子呢,腦子轉得風車似的。殿裡今夜的燈不似以往,燈罩都蒙著紅紗,所以觸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這種環境裡,難免心猿意馬,袖中的兩手從虛攏到緊握成拳。鏡子裡看她的倒影,千遍萬遍,其實從來看不厭卷。

  他喚了她一聲:“星河……”

  “嗯?”她抬起眼,“主子有什麼吩咐?”

  他心頭隆隆跳起來,“我有點熱。”

  她聽了撩他的頭發,順便探手摸他領上那片皮膚,果真汗津津的。

  宮人伺候主子,尤其貼身的那種,沒有那麼多忌諱。就像小時候看媽照顧他,剛會走那會兒時刻緊盯尿布,想起來就伸手摸一把,沒誰磕頭通稟,說“奴才侯侯您的屎尿”,那話沒法說出口。太子覺得星河這種反應就和看媽一樣,然而在他眼裡情況有變,那指尖輕輕一觸,他就寒毛聳立,心火燎原。

  星河嘟囔,“大約是火炕燒得太旺了,臣去傳話,讓他們壓著點火頭。”

  太子說不必,抬手松了松交領,這下暢快了,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結果引發了身後人的尷尬。

  太子是練家子,六歲開蒙起就有三位武習師傅輪著交他騎射,十六年下來早練得一身精壯。平常華服包裹瞧不出來,今天一松領子,好家伙……星河頭回看見那體格,影影綽綽,壁壘分明。再加上松散的長發,懨懨的神態,真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美感。

  她咽了口唾沫,強裝鎮定,誰知沒留神,和他視線迎頭相撞。她難堪地訕笑一下,忙放下梳篦扯起袖子,狠狠扇了兩記,“主子涼快涼快吧。”

  他終於轉過身來,含冤似的看了她一眼,“我頭暈。”

  她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還是那合歡鬧的,“我讓人撤香……”

  可他忽然傾前身子抱住她的腰,把臉貼在了她肋下,“別動,就這樣。”

  星河頓時僵了手腳,推他兩下,沒能推開,“您別不是要厥過去了吧?”更賣力地扇著袖子,在他背上輕拍,“主子,您可別嚇唬我。”

  太子抱著美人腰,起先是想讓她看看厲害,後來不知怎麼路子偏了,就生出別的想法來。不過這丫頭是個木鐘,撞了也不響,她似乎除了最初的尷尬,接下來就一心一意開始擔心起他的身體來。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他嫌她聒噪,使勁又扣了一下她的腰。

  這下子星河發覺事態不對了,這算怎麼回事,剛爭完“發小”的名號,就打算更進一層?

  他的臉埋在她肚子上,她害怕小肚子肉多叫他恥笑,使勁吸了口氣。可他不肯起來,抱緊了不放,她拿一根手指頭捅了他一下,“您這麼著,不怕憋死嗎?”

  憋死當然怕,所以太子換完氣,繼續埋著。

  在殿裡伺候,不興穿得太厚實,女官和宮人們通常只穿夾袍,以免行動笨拙。這麼一來,給了太子可乘之機,他邊蹭邊想,星河的肚子好軟,就算她假模假式縮著,他還是感慨好軟。其實這事兒他早就想干了,不過平時沒逮著好機會。這回借香蓋臉,回頭說起來也有推脫之辭,當時不過迷了心竅,不是他本意。

  頭頂兩昆侖,仰起來就能夠著山巔,他鼓了好幾回勇氣,可惜沒敢。就這樣,也覺得滿足。她身上的香氣被體熱一蒸,鋪天蓋地往他鼻子裡鑽。小心翼翼嗅兩口,他還是喜歡她的味道,所以那認門兒一說,也不是空口無憑的。

  他摟得越緊,她越忸怩,絮絮說:“您怎麼賴子似的……”

  半晌他終於抬頭望她,“先前人扔在我床上,我沒答應,你知道我這會兒多難受?”

  星河也有些心慌氣短了,這樣的氛圍,鬧得不好就要出事的。她支支吾吾,“那我把人叫回來吧,橫豎就在值房。”

  他卻不說話了,貼著身站起來,就地旋了半圈兒,星河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人就半仰在了妝台上。

  銅鏡抵著她的背,後心一片冰涼。兩手撐在桌沿,半把梳篦硌住了掌心,泛出辛辣的痛感。她愕著兩眼,正對上太子朦朧的視線,他越湊越近,甚至看得見他鼻尖上沁出的細小的汗。她慌裡慌張,“干什麼?”

  他聽後不太高興,“你說干什麼?”伸手在她頸間葡萄扣上一擰,把臉湊了上去,嗡噥著說,“要不讓敬事房記你的檔吧。”

  星河兩腳沒法著地,八字大開著保持平衡,他觍著臉一笑,居然還想嵌進來。說時遲那時快,她腦子發熱,想都沒想,一腳蹬了過去,順利把他蹬開了。可不知是不是慌亂之中偏了准頭,她這腳蹬出事兒來了,只見太子爺臉色驟變,倒退了幾步,兩手掐腰,兩腿虛晃,到底沒撐住,一屁股坐回了杌子上。

  這是闖禍了?她嚇得頭皮發麻,跳下來追過去,一手在他小腹上亂摸,“踢在哪兒了?踢壞了嗎?啊,我的主子……”她幾乎要哭了,嗚咽著說,“是我混賬,不知輕重……我傳太醫去。”

  太子疼得掰不開牙關,只是攥緊她的袖子不放。回頭太醫來了,傷了這地方,他還做不做人?

  “沒事兒……”他強顏歡笑,“一會兒就好了。”

  想來想去也不能怪她,是自己沒存好心,活該現世報。不過這種疼啊,真是難以描述,他很想揉一揉,可她在跟前,他除了掐腰,沒別的辦法。

  他疼得直勻氣兒,雙眼含淚說:“星河啊,你先回去吧。”

  她不答應,跪在他面前一個勁兒替他揉搓,“萬一我一走,你死了可怎麼辦!”也是急到一定程度口無遮攔了,她覺得害怕,真怕明早起來東宮掛起了白幡兒,到時候局可就全亂了。

  她哭哭啼啼,“我給您揉揉……”摸索了半天,“是這兒嗎?”

  太子的臉從白到綠,最後又轉紅。疼痛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大的空虛,像個笊籬,把他整個罩住了。

  “唉、唉、唉……”他靦腆地避讓,“沒事兒,不疼了。”

  她不信,“您看您的臉,一會兒一個色兒。”心裡懊悔至極,剛才沒踹那一腳倒好了,萬一踢出好歹來,毀綠了腸子也不頂用了。

  細細摩挲,看他不好意思,她倒很坦然,“我輕一點兒,您喘兩口氣,緩一緩。”擼貓擼狗似的,來回走了幾趟,仰著臉問,“怎麼樣?好點兒沒?”

  太子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說:“宿星河,你膽子真大,要是爺往後生不出兒子來,你得負責。”

  這個有點難為人,叫她怎麼負責呢,“那我將來生個兒子過繼給您,您看怎麼樣?”

  想得倒挺美,她和別人生兒子,然後送到他名下,繼承他霍家的大統?狼子野心昭昭,這都不打算背人了!太子爺抽著氣兒咬牙,“你琢磨什麼呢?我都成這樣了,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那怎麼辦,他不是說萬一生不出兒子嘛。她手上忙碌,本想再安慰他幾句,可是揣捏著,漸漸小肚子有了輪廓,她咦了聲,“別不是腫了吧……”

  太子一驚,悚然撣開她,她怔了半晌,好像明白過來了,站起身訕訕地,搓著手道:“那什麼……夜深了,主子歇著吧。”

  從殿裡逃出來,臨走最後瞧他一眼,他兩手捂住了臉,看上去有點憂傷。星河自己也覺得太沒溜了,事情怎麼弄到這地步,明明人前都很精明縝密,兩個人獨處時就像兩個腦力不全的傻子。可能世上的發小都這樣,性別早就模糊了,玩笑起來沒什麼底線。

  經這麼一鬧,確實頭昏腦脹。殿裡太熱了,熱得人幾乎發痧,她跑出殿門,站在廊廡底下干嘔了兩下。轉身要離開,見德全挨在抱柱後頭,兩個芝麻小眼直放精光。

  她嚇了一跳,“總管,您干什麼呢?”

  德全上前來,對插著袖子嘿嘿發笑,“大人,您怎麼了,身上不好?我這就傳太醫來,給您診個脈好麼?大冷的天兒,得留神身子骨,萬一有了好信兒,自個兒不知道,出了岔子多懊悔呀。”

  她怔了一回,心說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有什麼好信兒?真以為嘴上胡謅,就能謅出孩子來?可今兒又有了“認門”一說,還能怎麼的呢。她心裡惆悵,自己的名聲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被殿裡那人敗壞盡的。今天踹他一腳,剛才還虧心來著,現在一想,又心安理得覺得他活該了。只是可惜了她自己,越亭隨她哥哥辦事,本就在一條船上,他又沒成婚,自己暗暗也有那念想。如今髒水潑了一層又一層,連她自己都認為配不上人家了,本來還想尋個機會和他解釋的,這下恐怕是沒這個必要了。

  德全眼巴巴看著她,等她點頭,她嘆了口氣,“總管,明兒把東宮所有宮女的花名冊子拿來我瞧。”

  德全不明所以,“大人要花名冊子干什麼使?”

  她遠望長空,“看看有沒有年紀大點兒的。”

  這回德全明白了,他哦了聲,臉上布滿了笑容。敢情自己也著急啦,想找年紀大點兒的備著,日後好給皇太孫當看媽。唉,老奴不容易,老奴操碎了心,老奴別出這個苗頭來,簡直涕淚沾襟。當初恭皇後在時,他就給派到了太子爺身邊,可以說是瞧著太子爺長起來的。太子爺吧,天潢貴胄,性情孤高,瞧得上的女人到今天為止只有宿大人一個,這麼下去不得出大事兒嗎。現在好了,終於有後了,德全噯噯答應著,忍不住卷起袖子拭淚,把星河弄得一頭霧水。

  她無奈地掖著兩手道:“我剛和主子懇談了一番,他說他喜歡年紀大點兒的,今天這位女侍中……忒小了。”

  德全又傻了眼,“爺們兒不是就愛年歲小的嗎,咱們主子爺……”

  這個誰知道呢,星河耷拉著嘴角囫圇一笑,沒再同他細說,自己披上鬥篷,回命婦院去了。

  因頭一天該做的准備都做好了,次日辰時,五府十二司的主筆先後都到了控戎司。星河是這件案子的主審,早早兒立在大門外恭候,一一把官員接進府衙裡來。她的身份特殊,內閣人都知道,因此和她寒暄起來也分外熱絡禮遇。

  她把話都說在了頭裡,“案犯是半年前,隨同府裡另五名僕役一同拿進控戎司來的。半年過去了,人心會變,卷宗卻還是半年前的卷宗。雖說後來供狀卑職重做了一遍,人也重審了,但案犯承認得太過干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我這裡呢,人犯認罪,沒法深挖,諸位是知道的,事關公主府,茲事體大,顏面要緊。今兒請諸位大人來,咱們走個過場,關上了大門兒辦事,好歹都在控戎司內。”

  主筆們都明白其中緣故,其實這種案子,說白了有個人頂缸就成,管他是私怨還是受人指使。

  堂上吆五喝六的,該有的排場都鋪排起來,衙役手裡的水火棍好一通杵,伙夫在一片“威武”聲中跪在了大堂中央。過去的半年屢屢過堂,驚弓之鳥熬出經驗來,升堂的架勢根本嚇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筆問他話,他悶著頭一概不答,既然問不出所以然,該結案就結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戶執起狀子,立在堂下宣讀,從疑犯的姓名年紀,一直讀到他入公主府當差揩油。伙夫當初沒入行唱戲,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靜靜聽著,聽到毒殺駙馬時,猛地嚎啕起來:“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訴,請青天大老爺為小的做主。”

  他這一招當堂翻供,堂上主筆們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裡盤弄著羊脂玉把件,聽他一字一句照著事先的吩咐回稟。終於“高家二爺”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她暗暗松了口氣,轉而臉上露出難為的神色,問堂上主筆們:“這事兒怎麼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駙馬手足!”

  主筆們面面相覷,“照理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她當即站了起來,“來呀,著令千戶徐行之,執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堂下鏗鏘一聲得令,臨街的大門緩緩開啟,門臼發出凄涼的挽歌,在這冬日寡淡的陽光下傳出去老遠。

  她復回過身來,向堂上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節,今天的會審恐怕難以決斷了。請諸位大人據實回明皇上,容卑職兩日,卑職必定排除萬難,查個水落石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6 07:59 PM

第25章 寒殿孤臣

  說實話公主府的案子是個燙手的山芋,在朝為官的,能夠不沾染,就盡量不要去沾染。

  當朝六位公主,其中最得皇帝寵愛的就數這位暇齡公主。可能因為是頭生女的緣故,和墊窩兒的信王一樣,幼時隨皇帝同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出嫁,廣儲司裡的古董珍玩憑她喜好挑選,一應作為陪嫁送入公主府,這樣的優待,是後來的公主們連想都不敢想的。現如今公主府出事兒了,駙馬被殺,元凶指向其胞弟,換做民間,可不是好一出家門不幸的慘案嗎。但涉案人員的身份一變,王法面前也要講三分人情了。倘或這錦衣使圓融,把伙夫硬扭成凶犯也不是不行,原本大家伙兒還猶豫,可沒等眾議,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只有從善如流,橫豎人家背後有太子,萬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筆們站起身來,紛紛向她拱手,“宿大人請放心,我等入宮後,自當向皇上稟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轉,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後,控戎司可以具文書,直報內閣軍機值房……畢竟是國事,更是家事嘛。屆時太子千歲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請太子一同前往,這個這個……”後頭的話沒說出口,大意是萬一皇上遷怒,有太子爺在,好歹還能轉圜。

  星河向諸位大人作揖,“事兒一出,真慌了手腳,多謝大人們提點,卑職會加小心的。”一面說,一面將眾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裡,坐了很久。先前正堂騰出來辦公主府的案子,南玉書照例回避了,這會兒慢慢從廊下過來,先透過檻窗往裡瞧了一眼,見她寂寂無聲,到了門上站定腳,局外人似的問了一句:“出紕漏了?”

  案犯臨時翻供,錦衣使出師不利啊。她吃了癟,他就暗自稱意,連站立的姿勢都分外大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語帶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馬稱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凶另有其人。”

  “太僕少卿高知崖?”南玉書逸出同情的長嘆來,“我到今兒才知道,宿大人手裡的案子是真不好辦吶。我這頭了不得王公們,大抵還是官員居多。您那頭呢,但凡能開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個不和宮裡有牽扯?”嘖嘖感慨,“這職當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災樂禍,只作沒聽懂。站起身衝他拱手,“我的大人,這時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幫幫我。”

  南玉書哦了聲,“這可是你錦衣使負責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著手裡的“馬上封侯”把件,溫吞笑道:“話不是這麼說,錦衣使審宗女命婦,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馬這樣的草民,我辦了也就辦了。現如今又牽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僕少卿,這就又回到您手裡了,少不得勞您大駕審問此人。”說罷一頓,刻意壓了壓嗓子,“南大人,咱們都是為太子爺辦事,何論你我呢。我上任時主子便囑咐我,要與南大人精誠合作,現在看來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卻沒拿我當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縱是橫全在她口中。南玉書並不因旁的動容,而是那句“都為太子爺辦事”。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凶是個不相干的人則罷,忽然間咬出高知崖,問題就大大復雜了。牽一發動全身,暇齡公主就是其中關鍵。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書轉過視線來,審視眼前的女官,其實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權衡再三,還是把審問高知崖的擔子接下來了。

  星河心滿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經命千戶去拿人,連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廝一起,帶回府衙交南大人處置。少卿府也嚴密控制起來,回頭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總會有線索的。”

  所以後面的路她已經鋪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兒。南玉書心裡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終的目的就是借此挫敗簡郡王,只要能達成,管他明招兒昏招兒。

  南大人振臂一揮,召集人馬直開高府。星河在門旁的陰影裡長出一口氣,如此一來,簡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壓刀進門,說已經從太僕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門裡來。她點了點頭,“派人盯著公主府,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時回稟。還有一宗……打發兩個番子,喬裝成乞丐混進人堆兒裡,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還有他和暇齡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時明白了,拱手領命退出了正堂。

  事兒總算辦妥了一半,暫且可以松口氣了。她走出大門,走到陽光下,衙門內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觸目所及只覺凝重。調轉過視線來,看院子裡那獨一棵的銀杏樹,冬日早就脫得一身精光,卻在一支欹伸的枝椏上殘留了一片葉子。金黃的葉,身披日光照舊耀眼奪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罷了午飯,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書審問人犯。辦案子有個流程,徐二馬經受一番拷問是免不了的,斥問他是否誣陷朝廷命官。相比丟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馬倉惶看向星河的時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塵——不顧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滿口鮮血,他也沒有求饒,仍舊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殺了駙馬。

  接下來受審的,就是高知崖的長隨,早前有了安排,咬起舊主來不遺余力。星河旁聽半晌,毫無意外,後面也懶得再聽了,抱著她的小手爐走出了刑房。

  路過轎房時,看見葉近春正拿撣子掃那藍呢轎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個沒留神絆在抬杠上,絆了個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見他垂手撫撫脛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著處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給忘了,不知道那一腳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今天還直得起腰來嗎。

  看看時辰,再盤算一下後頭的差事,想就此回宮,又覺得時間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於是去了檔子房,靜下心來看卷宗,把過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頭發現太陽也將西沉了,忙收拾停當,辭出官衙回宮。

  衙門在什剎海邊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轎顛蕩,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葉近春在轎外捏著嗓子通稟:“大人,咱們遇上樞密副使啦。”

  星河一聽忙打簾下轎,果然看見她哥哥就在轎前,正含笑看她。

  他們家,由來只有兄妹倆,宿星海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習慣端著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見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還沒見人就先笑,那張歷練過後愈見沉穩的臉,也因兄妹相見變得生動起來。

  星河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張開兩臂跳了過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裡念叨著沒長進,雙手卻穩穩托住了。

  夕陽下一樣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見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沒見,早不是當初唇紅齒白的模樣。她嘻嘻發笑,“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學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亂,別人順著長,他的東倒西歪沒有方向。星海聽見她這麼編排父親,說她沒規矩,可臉上的笑意卻未減半分。

  真真是親兄妹,官場上多厲害的手段,到了這裡全數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間脈脈的溫情。星海問她好不好,衙門裡的案子斷得怎麼樣。其實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動作,實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職的路上截她。

  星河還是一筆帶過,說一切都順利,他聽後頷首,把一個小包袱交給她,“裡頭是喜餅和紅蛋,你小嫂子又給我添了個兒子,明天就滿月了。”

  她訝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嗎……”很快明白過來,所謂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兩輩,都只有一位正頭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慚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後來正式納進屋裡了。”

  星河沒來由地感覺有些失望,本以為哥哥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她把包袱接過來,抱在懷裡向他道喜。他擺了擺手屏退左右,這才真正說明此來的用意。

  “簡郡王得了消息,下半晌約我見面,勃然大怒,可見他也察覺不妙了。他那頭你不用擔心,我暫且好言穩住他,他也不能怎麼樣。只是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宮裡不比外頭,在外我能保你,深宮內苑我鞭長莫及,全靠你自己。”

  她抬眼望他,“簡郡王沒有勒令如何麼?”

  星海搖頭,“事已至此,補救也來不及了。人進了控戎司,是搓圓還是捏扁,全在你們,他礙於身份,絕不可能為妹妹出這個頭。”

  星河輕舒了口氣,“這就好,等我把事做成了,再向他告罪不遲。”

  星海再三叮囑她小心,畢竟眾目睽睽,耽擱得太久了也不成,復又說兩句體己話,星河還是同他話別回宮了。

  然而今天果真不同於以往,她在玄德門上接了暇齡公主入宮的密報,天街那頭的安禮門上就有太監快步前來,打袖向她行禮,“宿大人吉祥,我們昭儀娘娘有示下,請宿大人過鳳雛宮說話。”

  終究是事發突然,加上公主進宮告狀,左昭儀坐不住了,看來今天這頓排頭她是不吃也得吃了。

  定定神,隨小太監進了鳳雛宮。正是掌燈時候,昭儀涼著一張臉,坐在明暗交接的寶座上,邊上是橫眉冷眼的暇齡公主。

  星河行禮長揖,“給娘娘請安,給公主請安……”

  左昭儀淡聲哂笑,“當不起,宿大人如今位高權重,不該是你朝我們行禮……”一面說,一面起身朝她肅拜下去,“是本宮朝你行禮才是。”

  這舉動著實令星河意外,如此她是不能站著說話了,不得以,只好在寶座前跪了下來,頓首道:“折煞臣了,臣萬死,請娘娘降罪。”

  臉色鐵青的左昭儀死死盯住了她,陰陽怪氣道:“你可有什麼罪呢,大公無私的鐵面包青天,當初我不該舉薦你當錦衣使,該求皇上讓你當指揮使才是。宿星河,你忘了你是怎麼有今天的了,公主府上這麼點案子被你攪得一天星鬥,你究竟是存的什麼心?”

  星河把額頭抵在了栽絨毯上,“回娘娘的話,原本牢裡的一切臣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今天過審,這樁案子就算結了。可臣也沒想到,那個伙夫臨時翻供,把高少卿抬了出來。臣就算有心偏袒,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也不好行動,請娘娘明鑒。”

  “全是托辭!”暇齡公主的聲音又尖又利,接口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讓那個伙夫有機會開口?你控戎司是干什麼營生的,拔舌縫唇,什麼毒招兒使不出來?留下這麼個禍根,宿大人真真辦的一手好差!”

  星河覺得堂堂的公主,為情所困時就不動腦子了,著實說不過去。等她嚷完了她才遲遲應答:“倘或不必經十二司過問,臣在獄中直接了結這案子也不是難事。可既然要過審,人犯說不出話來,堂過了也是白過,不算數的……”

  她話還沒說完,又迎來暇齡公主山崩般的怒氣,“詭辯!盡是詭辯!我看你是臨陣倒戈了,還在咱們面前蒙事兒。前兒你來我府上問話,太子緊隨其後是什麼緣故?你有膽兒在我跟前承認自己是他的禁臠,當時我就覺得不尋常,現在看來不是我多心了。”轉而對她母親道,“他們沆瀣一氣預備坑害咱們,您還沒看出來嗎?到底要容忍這反叛,容忍到多早晚?”

  星河自然要叫屈,她換了個驚惶的聲口道:“殿下……娘娘,臣絕沒有背叛主子的想法。臣剛入控戎司,臣比任何人更希望能開個好頭。疑犯翻供是臣始料未及,發生這樣意外也不是臣能控制的。”

  左昭儀眼見要到手的後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正恨得咬牙,聽見她辯駁愈發急火攻心。她雙手抓緊兩旁引枕,人因憤怒繃成了一張弓,“我問你,能不能把高少卿從裡頭撈出來?”

  都到這份上了,還怎麼撈?她搖了搖頭,“朝中官員涉案,歸南玉書管。高少卿已經被拿進大獄,這會兒正嚴刑拷打呢,怕是撈不出來了。”

  暇齡公主一聽大放悲聲,小情兒難逃厄運,這才是對她切身的傷害。

  一旦翻案無能,大勢也就去了,左昭儀喟然長嘆:“當初因這案子歸控戎司辦,我怕霍青主從中動手腳,才千方百計央了皇上讓你任副使。本以為你是能耐人兒,這麼點子小事總能捋平的,誰知是我高看了你……抑或是你對太子動了情,打算賣主求榮了。”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更注重感情,出了岔子思來想去找緣由,無非在情上打轉。星河准備好應付簡郡王的那套,在這娘倆面前全不管用。她們才不問你是不是剛完成了主子交代的另一樁要事,她們只看當下,辦不好,必定是你心隨身子走了。

  她有些不耐煩應付這些淺見的女人,於是就欠缺了賭咒發誓,哭天抹淚那一套。在左昭儀母女看來,這不是梗脖子的表現是什麼?

  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一手筆直指向她,“她是太子禁臠,連她自己都承認的!”

  左昭儀終於露出鄙夷的神色來,從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不要臉。

  “你爹娘沒好好教你規矩,這宮裡我當家,我來教你。”左昭儀偏過頭,半邊面孔徹底陷入昏暗裡,揚聲叫年世寬,“掌嘴,照准了她的臉,給我狠狠地扇!”

  年太監應了個是,不多會兒擎著手過來,手上套著小羊皮的手套,到她跟前說了聲對不住。

  宮裡掌嘴不在乎響動,只求打得入骨,打得疼。就像笞杖著實落在皮肉上,表面完好,裡頭能給打爛了。星河看著年太監揚起了手,腦子裡一片空白,知道這回不能幸免。只是這掌嘴對女官來說是莫大的侮辱,啪地一聲悶響在她耳邊炸開花,把她唯一對舊主的一點愧疚也打碎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7 08:13 PM

第26章 斂步隨音

  照著規矩,星河身上不單有東宮尚書的銜兒,還有外廷二品官員的差事。宮中女眷別說一個昭儀,就是連皇後,輕易都打不得她。左昭儀狗急跳牆,顯然是忘了這一點,她只記得宿家是簡郡王的奴才,宿星河在鳳雛宮裡也是奴才,她打得也罵得。所以一巴掌下去,她又逼問能不能把人撈出來,得到的答案是不能,於是有了第二掌、第三掌。

  星河忍得心都打抽了,她這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就算是正頭主子,除了常罵她沒良心,也沒動過她一手指頭。要掐著斤兩較真,能把自己給氣死,她只有開解自己,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就當這是一回劫難,孫悟空那麼厲害的人物,也有被小鬼兒暗害的時候。自己折的面子,早晚十倍百倍討回來,只是眼下不能發作,就算咬碎了牙,也得扛著

  臉上火辣辣地疼,年太監是左昭儀的狗,他憋著壞,照准左臉打了個十成十。星河覺得連耳朵都隱約牽痛起來,她們再叫囂,她也不過聽個大概。

  “你別怨我,這是對你辦事不力的懲戒。”左昭儀站在荷花藕節腳踏上,燭火映著她的臉,冷漠而猙獰,“別忘了你宿家和郡王府拴在一根繩上,要上天,咱們一同上天,要下地獄,你宿家滿門都得陪葬。”

  星河仍舊跪著,俯首叩拜下去,“是,謝娘娘,臣沒齒不忘娘娘教誨。”

  這話聽來不善,暇齡公主重重哼了一聲,“別不服,要辦你宿家,不費多大周章。今兒給你下個死令兒,高少卿的罪,就算賠上你錦衣使的前程,也得給我洗脫了。這事兒關乎多少人的體面尊榮,我不說,你也應當知道。”

  伏地的星河握得兩拳顫栗,卻愈發顯得恭順謙卑,“殿下,臣自然會盡全力,可臣還是那句話,朝中官員犯事,不論巨細皆歸指揮使南玉書管。臣不過是個副使,上司撂手,臣可以接管,但南玉書抱定決心親自過問,臣除了旁觀別無他法。”

  車轱轆話來回說,似乎永遠也沒個決斷了,暇齡公主急得迸出了兩眼淚花,聲嘶力竭呵斥著:“你不是很有能耐嗎,把南玉書趕下台,自己當指揮使不就結了!”

  星河沒再應她的話,和一個即將痛失所愛的人講道理,實在太費勁。

  她戳在眼窩子裡,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一世的貴人們頭一回在她身上體會到了束手無策的彷徨。暇齡公主在地心旋磨,留下除了蹉跎時間沒別的了,倒不如上外頭活動活動,興許還有路可走。

  她轉身便朝殿外去,左昭儀急追了兩步,“宮門都下鑰了,你上哪兒?”

  暇齡公主只說回公主府,很快便出了鳳雛門。

  助威的人沒了,再追究下去也沒意思了,左昭儀厭惡地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咬牙扔了句“滾”。

  星河照舊行禮如儀,然後一步一步後退,卻行退出了前殿。

  沒把人弄死,終究後患無窮,年世寬似乎比左昭儀更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面悄悄覷她,一面親自送她出宮,絮絮說著:“宿大人啊,奴才剛才也是沒法子,您可千萬別記恨我。咱們是給人當差的,鬧得不好人頭落地,奴才不像您,摁死我比摁死只螞蟻還容易。其實奴才也是為著您,要是蒙混,您只怕還不只挨這三下,您看……”

  星河衝他冷笑了聲,“諳達對我的好處我記著呢,等將來一定一並報答。”

  夜涼如水,冰冷的薄霧打在臉上,燙極遇冷,又是一陣驟痛。她沒敢抬手摸,可是感覺得出來,大約是腫了。宮燈在宮門上孤伶伶吊著,入夜後侍立的人都撤回各宮了,外面夾道上空蕩蕩,連個鬼影都沒有。

  年太監還在邊上努力周全,“宿大人,奴才打發人送您回東宮吧……”

  星河漠然乜他,冷冽的眼神,絲毫都不領情。

  年世寬沒辦法,只得識相告退。身後的宮門一闔,她形單影只站在那片孤光下,清瘦的身形,和那巍巍宮門比起來,那麼微不足道。

  有個人快步從千步廊的甬道下穿過來,星河正是氣湧如山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清,被他拽著就走。他走得極快,燕服的廣袖鼓脹起來,人欲凌空似的。星河腳下匆忙,借著廊下懸掛的宮燈看見那磊落的鬢發,還有紫金冠上簌簌搖顫的升龍,是他。

  誰也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扣著她腕子的手那樣堅定有力,看來這發小還是挺管用的,該出現的時候就出現了。甬道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燈亭,燈光雖然杳杳,但足以照亮腳下的路了。就這樣,從鳳雛宮外一直走回東宮,他越走越快,她幾乎要跟不上。總算回到麗正殿,殿裡的人被他揮袖屏退了,他這才轉過身來,擰著眉,眼神復雜地看向她。

  那雙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她解讀不出來。他這麼瞧她,她有些羞愧,偏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早知今日啊……太子暗暗苦笑,宿家還願意為那樣的人賣命嗎?

  她被傳入鳳雛宮他知道,甚至她被左昭儀申斥掌摑,他也知道。可惜他沒法闖進去要人,太子夜闖皇父妃嬪的寢宮,是個什麼樣的罪名?這當口不能讓人拿住任何把柄。既然搭救不得,就免不了要委屈她,其實照他當時的想法,讓她看清人、認清道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可當他看見她臉上五個鮮明的指印時,忽然就後悔了,他應該殺進鳳雛宮,殺他個片甲不留才對!

  他撐著膝頭,躬下身子平視她,“疼麼?”

  她依然閃躲,“不疼。”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吃了暗虧也不吭聲。

  他知道她尷尬,沒有追問詳細經過,錦帷後有人探了探頭,“主子,蛋來了。”

  他伸手把托盤接過來,這是德全的主意,說拿雞蛋滾上幾圈,能消腫去紅。鳳雛宮那頭電閃雷鳴的時候,德全就先行一步回來預備了,本以為不會太出格,沒想到借光一看,那細膩的肉皮兒墳起來好大一片,邊緣都帶了一層淺淺的淤青,明天天亮,恐怕就不能見人了。

  太子拉她坐在南炕上,自己彎著腰敲蛋剝皮。頭一回做這種事,也或者是太過氣憤了,雙手不由自主打顫。好容易把蛋殼剝干淨,小心翼翼捂在她臉上,滾上一滾,她皺眉抽氣,他的心就攥起來,比打在他身上還叫他疼。

  “忍著點兒,很快就好了。”他這麼安慰她,就像昨晚挨她一腳後的故作輕松,“不是什麼大事兒……”

  星河本來鐵骨錚錚敢作敢當,看開了確實不是什麼大事兒。可不知為什麼,他在身邊委屈就一口氣擴大了幾十倍,克制再三還是紅了眼眶。

  太子看在眼裡,一顆心直往下沉。那半邊臉頰紅得厲害,不是說這麼治能夠減輕症候的嗎,可為什麼雞蛋越走,她的臉就越腫?他停下打量,發現已經到了讓他忍無可忍的地步。他恨極了,猛地掣回手,狠狠把蛋砸在金磚上,頓時砸得滿地狼藉,黃白一片。

  這樣雷霆萬鈞的怒氣,把星河唬住了,她囁嚅著:“主子……”結果又被他拽起來,不由分說給她披上大氅,拉出了麗正殿。

  “持我的名牌通稟立政殿,臣有要事,連夜求見皇上。”

  他這麼做出人意料,宮裡入夜後宮門鎖閉,非有緊急軍務而謁見,以闌入①論處。這個時間去見皇帝,誰知道萬歲得不得閑,再說聖駕究竟是在立政殿還是甘露殿,除了御前的人誰也說不准。

  星河剎住了腳,“主子,這麼晚了,您究竟要干什麼?”

  他滿面蕭索,“你別管。”

  皇父人在哪裡,他當然是知道的,這宮城禁苑要是沒有第三只眼睛,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若說他衝動行事,也不盡然,他辦事一向經過深思熟慮,這會兒去見皇父,一則為星河申冤,二來正好坐實公主府的案子,逼皇父表態。左昭儀這三巴掌有行私刑的嫌疑,如此一手遮天,拿什麼德行來隆正位之儀?

  太子深夜見駕,必定不是小事。話很快傳進了立政殿,他們進宮門時,信王已經在丹陛下等著了。

  “哥哥。”少年親王見了一母同胞,向來親厚熱絡。先皇後大行時他才六歲,後來一直隨皇父而居,可說是皇父一手帶大的。當初要不是太子必須鎮守東宮,兄弟倆本應該在一處,不過這點距離沒能隔斷手足之情,平時見了面必要勾肩搭背一番,然而今天瞧著哥哥臉色很不好,他也識相端嚴起來。

  “皇父歇下了沒有?”

  信王說沒有,“還在看南疆的折子。”一面探頭瞧星河,燈籠光照不清她的臉,他疑惑地問,“這麼著急面聖,駙馬案有新進展了?高知崖背後別不是還有人吧!”

  太子哼笑了聲,“有沒有人都救不了他了,他必須死。”

  信王還是頭回見他哥子咬牙切齒的樣子,正鬧不清原委,等人到了大殿明亮處時,一看才恍然大悟。

  太子這回下了跪,直隆通兒說:“昭儀娘娘打了兒子的人,兒子的人並沒有半點錯處,不過是秉公執法罷了。”

  連皇帝都愣住了,看看這位新上任的錦衣使,又聽太子一口一個“兒子的人”,從御案後走出來,仔細端詳了星河的臉。

  “這是……”掌嘴了麼?宮裡打人不打臉的規矩由來已久,別說堂堂的女官,就是掖庭最下等的雜役,也斷沒有隨便掌嘴的道理。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起來說話。”

  太子起身,沒忘把“他的人”拽起來。也不需要星河開口,他一個人娓娓向皇父呈稟:“今天控戎司為高仰山的案子結案,人犯中途喊冤,稱真凶是太僕少卿高知崖,十二司的主筆當時悉數在場,前情經過必定也回稟皇父了。作為這起案子的主審,緝拿嫌犯歸案問話,何罪之有?結果她晚間被左昭儀傳入鳳雛宮申斥,出來的時候帶了一臉的傷……兒子不能明白,兒子宮裡的人,還兼著控戎司副指揮使的職,憑什麼隨意被人打罵?她是朝廷命官,是二品大員,不是外頭山野村婦。昭儀娘娘雖然掌管宮務,但動用私刑掌摑外朝命官,實在令兒子不解。”

  如果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那麼透過表面看本質,就能看出事態的嚴重性來。

  皇帝還沒開口,信王便幫著敲缸沿,嘖嘖道:“了不得,了不得,沒准兒鳳雛宮將來還有設昭獄的一天呢。好好的花容月貌,看給打成什麼樣了,難怪我哥子要心疼。他可就這麼一位心頭好,恐怕昭儀娘娘打的不是宿星河,是太子爺的臉吧。不知皇父聽沒聽過一個傳聞,據說大公主和駙馬貌合神離,背後正主兒就是這小叔子……”

  他話沒說完就挨了訓,皇帝斥他,“不大的人,整天打聽些男盜女娼的事兒。”

  這就說明皇帝是知道的,一時情急,連這麼不雅的詞兒都用上了。信王和太子面面相覷,星河卻向上拱手:“臣受辱,不過是個人的小事兒,不提也罷。但求皇上准控戎司徹查此案,還枉死的駙馬爺一個公道。”

  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縱然為難,這種情形下也不好一味袒護。

  多丟人的事兒啊,倘或是真的,帝王家的臉面也算是喪盡了。他恨公主不長進,明明那麼千珍萬重地疼愛著,最後居然慣出了這身不成體統的毛病!皇帝深深嘆了口氣,“真是十頭牛也拽不起一個拼了性命往泥潭裡縮的人。這樁案子,朕命控戎司嚴查到底,誰敢出面阻撓,以同案犯論處。”

  然而聖諭是拿著了,在簡郡王母子眼裡,她也徹底淪為了太子派。所以霍青主這人就是蔫兒壞,明著給她申冤,暗裡又坑了她一把。你要說他好,他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事兒鬧到皇帝跟前,既打壓了左昭儀,又向宿家擺出了姿態;說他壞呢,他剛才那模樣,著急忙慌給她剝蛋敷臉,從他的舉止上看,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信王爺送他們出立政殿,一直送到了虔化門外,向東一指,“我過兩天搬到武德殿單住,明年就該開牙建府了。”饒過太子衝星河拱手,“二嫂,你今兒受苦了,回去讓二哥好好滋補滋補你。”

  星河衝他一笑,牽扯了左邊臉頰,痛得齜牙,“王爺,我不是您二嫂,您誤會了。”

  信王不管那些,他說:“你放心,誰打的你,用不著我哥子動手,我給你討回來。”

  太子還是干干淨淨的太子,一國儲君當然不能喊打喊殺的,至少在登基之前是這樣。不過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也不能干放著不處理,誰來辦?信王一拍胸口,有他。

  星河的那點微弱的反駁,壓根兒沒引起哥兒倆任何一個人的注意,太子再三看她的臉,簡直柔腸寸斷,“今兒晚上還敷蛋吧,我給你敷,別怕,不疼的。”

  星河隱隱感覺有些不妙,蛋啊蛋的……但願他不記仇,已經忘了昨晚上她那無心的一腳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7 10:47 PM

第27章 韶華正好

  信王爺到底還是個純潔的孩子,他不太明白他哥子和相好的之間的暗語究竟是什麼意思,抄著兩手問:“孵蛋?哥哥,你怎麼有這個癖好?”

  太子原本想解釋的,張了張嘴,發現沒什麼必要,便隨口打發他,“大人的事,小孩兒別管。”

  信王笑起來,“我也是快娶王妃的人了,還拿我當孩子糊弄。得了,橫豎不是什麼好事兒,你們趕緊回去孵蛋吧,我得接著在皇父跟前念叨。左昭儀枕頭風厲害,我還真不信能吹得過我。”言罷齜牙一笑,邁著方步回立政殿去了。

  一時人散盡,夜裡的霧靄卻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濃重,十步開外幾乎看不清人影。德全挑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太子給她緊了緊領上飄帶,牽起她的手說:“走吧,回家。”

  熟到一定程度,民間說得糙些,連他拉青屎的根子都一清二楚,他這麼殷情,准沒好事。星河掙了一下,“我自個兒走,您別拽我。”

  被他來回拽了一路,跑得太快了,顛騰起來臉疼。可是太子不理解,他說:“你這人沒譜,我怕你腳下發虛,回頭再磕斷了門牙,那可就完了。”

  她噎了下,知道理論不過,就不再堅持了。霧氣深重,走在夾道裡,只看見兩旁矗立的宮牆,隱隱透出黯淡的紅,一直向前延伸,總也走不到頭。他這回放慢了腳步,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問她還疼嗎。

  疼倒是不疼了,經過起先的熱辣灼燒,現在只剩下無邊的麻木。她抬手捂了一下,覺得那肉皮兒不是她的了,心裡很是凄惶,嘴上卻說沒什麼,“明天就好了。”

  太子卻笑,“明天就好?你說夢話呢吧!”姑娘家白挨了打,太過折損顏面了,他很為她考慮,“明兒還是在宮裡歇一天吧,控戎司的案子我會下令南玉書嚴查,你放心,就算你不在,也出不了亂子的。”

  星河經過這番起落,也生出懈怠的心來,風口浪尖上人在控戎司,作為和不作為,都要受埋怨。她低下頭嗯了聲,“謝謝主子准我一天假。”

  太子拿眼梢瞥她,“也不算是准假,是讓你在前面伺候。瞧傷情怎麼樣吧,橫豎一天消不了腫,就老實在宮裡呆一天,等好了才許你上衙門裡去。別回頭叫人誤會是我打的你,壞了爺的名聲。”他嘴裡冠冕堂皇,心裡生出小小的歡喜來。彼此都太忙了,自打她受了錦衣使的銜兒,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撲在了衙門裡,連他要見她,都得特特兒跑出宮去。這回也算是個契機吧,讓她養兩天,正好冬至將到了,他要在東宮預備過節事宜。這兩天可以一處呆著,想想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兒,就讓人覺得高興。

  他一手牽著她,仰脖子長出一口氣,“星河,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在夾道裡扣老琉璃?夏天傍晚那會兒,成群成群的,你吹哨兒,我給你扣‘紅辣椒’。好像就是這條夾道,晚上來回跑,一直扣到宮門下鑰。”

  這也算共同的記憶吧,太子回想起來頗有觸動,星河的感受卻截然不同。她不喜歡玩這個,她怕蟲,所以張著網兜子裝各色蜻蜓的時候,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可是太子不知道,他以為她也喜歡,兩個人對同一件事務的認知經常南轅北轍,那麼雞同鴨講,也就在所難免了。

  然而她不能壞了主子的興致,他這麼說,她得連連稱是。心裡卻慶幸,總算現在長大了,不用再干這種無聊的事了,萬幸萬幸。

  太子握著她的手,微微用了一點力,像怕一松手她就落進迷霧裡似的。從來沒對她坦誠過的心思,也在這濃稠的夜裡說了個盡興,“其實你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上書房那些人太野,和他們一塊兒練騎射是不得已。我還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咱們朝夕相對十年了,用不著裝樣兒。人都說儲君威嚴,我只有在你跟前,才覺得自己是活的。”

  這是誇她呢,星河除了不住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所以你應該像對待星海一樣對待我。”他開始切入正題,微笑著說,“比方見了我,也可以高高興興撲上來,我能接得住,不信你試試。”

  星河只覺背後一涼,她的行蹤他真是門兒清。誰願意時刻活在別人的眼眶子裡呢,她涼聲說:“主子,您從來信不及我,所以我到哪兒您都派人盯著我。”

  太子堅決不承認,他說:“也沒有時刻派人盯著你,只在你上下職的路上而已。”

  她還是不高興,太子回頭看她,炸著嗓子說:“你知道控戎司樹敵無數嗎?歷任指揮使裡,有一半不得善終,你也想像他們一樣,走在半道上被人砍了腦袋?我這是為你好,你還不領情,就你這狗脾氣,早晚得出事兒!”

  他們倆說話老這樣,用不了幾句就夾槍帶棒。德全是個人精,他知道不能在跟前當靶子,挑著燈籠跑得老遠。星河兩眼向前望,迷迷滂滂裡只見微茫一點,那燈籠光看上去像盞鬼火……她虎著變了形的臉郁塞道:“我有番役護衛,誰敢來惹我?”

  他看著她那模樣失笑,“番役護衛就夠了?番役能保你在面對位高權重的人尋釁時,不被欺負?就算宮外有你的長隨,有中軍衙門的親兵,宮裡呢?我在考慮要不要給你配兩名戴刀侍衛,萬一再有下次,誰敢打你就直接剁了他的爪子。”復又審視她的臉,轉來轉去轉換視角,“你別說,有點意思,從這頭看,是你;從這頭看,是只獏……”

  星河惱羞成怒,跺著腳說:“我都成這樣了,你還取笑我,有點兒良心沒有!”

  所以風水輪流轉,昨天這話在他嘴裡,今天就換成她來說了。

  太子看她可憐,也不和她抬杠了,兩個人拉拉扯扯回到東宮。炕桌上已經准備了一盤熟雞蛋,太子命人把上夜的銅茶炊搬進來,把蛋放在裡頭煨著,值夜的人都打發了,自己脫下罩衣卷袖子,坐在南炕上拍腿,“來,躺下。”

  星河遲遲不願意過去,暗自琢磨這是什麼意思,讓她枕在他腿上?這個不太好吧,離他昨天挨踹的地方也太近了。她雖然沒嫁人,但到了這個年紀,該明白的多少也明白了。像昨晚慌亂中給他揉搓,她是心無雜念的。可他後來現了形,要不是有那一出,她還真不知道男人具備這神通呢。

  她背著手,腫著臉,站在離腳踏兩丈遠的地方,東拉西扯著:“這麼多蛋,真要折騰一晚上?”

  太子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煩,加重語氣重申了一遍,“這會兒誰和你說蛋,過來!”

  她沒辦法,磨磨蹭蹭過去,他見她有意渾水摸魚,撫著下巴道:“今天的事,我覺得應當通知你家裡人。據說宿星海極其護短,要是知道你受人欺負,明兒會不會衝進宗人府討公道?”

  她一聽就沒了脾氣,想想哥哥才囑咐完讓她回宮後小心,自己還在他跟前自誇來著,沒想到一進宮門就打嘴……說到打嘴,又羞又氣眼淚汪汪,那精氣神也隨著三巴掌泄完了。蔫頭耷腦蹬了鞋上炕,拖過錦墊鋪排好,自己估摸准了距離,一腦門子扎在了他大腿上。

  這一扎,扎出太子一頭汗,好在沒扎偏了,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悄悄舒口氣,從盤兒裡取了一枚剝了殼的蛋,放輕手腳壓在她臉上,一圈一圈地揉搓,喃喃說:“往後鳳雛宮有任何傳喚都不許你去,下了職老老實實回來,不許滿世界溜達。”

  她還嘴硬,說沒溜達,人家是宮裡大拿,既然有示下,就不能不聽。

  他冷冷一哼,“這件事過後她可再也不是了,幾十年的道行毀於一旦……要換了我,情願上御前訴苦,也不能找你的麻煩。”

  星河靜靜聽他說話,他提起政敵時候的狠戾,責備她時的無奈,一分一毫紋絲不亂,全都有他的章程。聽著聽著,有時又覺得奇怪,論理兒他是知道宿家立場的,她於他來說不得不防。可他似乎從來沒想過鏟除她,也許他是太看重這場青梅竹馬的情分了,反觀她自己,似乎變得白眼狼,不厚道起來。

  她隱隱有些慚愧,探手捉住他的衣袂,他身上的迦南香讓她感覺心安。抬眼看看他,獻媚式的小聲說:“主子,左昭儀失了勢,簡郡王要想翻身就難了。”

  他聽後垂下眼,慢慢浮起一個笑容來,“這件事上宿大人立了大功,這回算是因公負傷,所以主子我親自伺候你,也算對得起你了。”

  雞蛋在她臉上滾動,起先她還忐忑,這麼一說可就心安理得了。受用地閉上眼,他中衣的面料柔軟,靠著真舒坦,她夢囈似的說:“我啊,今兒在衙門還惦記你呢,不知道昨晚上傷著你沒有。原本下半晌就要回來的,又怕你不在東宮,有意延捱到傍晚……誰知那時正犯了太歲,一頭鑽進人家網子裡了……你眼下怎麼樣?身上還疼麼?”

  太子聽她溫存的聲口,前半句叫他心裡覺得溫暖,暗想這些年的一廂情願也值了。後半句呢,除了飛逝而過的羞赧,倒也沒什麼耿耿於懷的——反正都是她的,早點晚點罷了。

  “還成,就是今兒練騎射,上馬的時候牽疼……”

  她聽了霍然睜開眼,“真的?”想了想,遲疑著說,“這蛋不是能消腫嗎,要不……試試?”

  太子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朵根,燈下有種少年般青澀的美好。瞟了她一眼:“說是這麼說……你幫我麼?”

  話出了口,兩下裡都尷尬起來。星河訕訕搖頭,左右晃動的腦袋,在他腿上擴散出一片酥麻的旖旎。

  太子心慌氣短,強作鎮定,“昨晚上的事不怨你,是我……是那合歡香鬧的,所以咱們都沒錯。”

  她含糊嗯了聲,不好意思正臉對他,加上那邊臉頰上蛋來蛋往,便微微偏過了頭。

  這一偏,在太子看來大顯曖昧,他的每一分感官都化作千針萬線深入微毫間,能聽見她隆隆的心跳,甚至能感覺到紅唇逸出的呼吸,拂動他腰下衣料的纏綿。

  腦子裡嗡然有聲,今夜沒有燃香,太子卻有了窗外狂風驟雨的錯覺。一定是年紀到了,越來越渴望那種親密的接觸,奇怪的是不論多好看的姑娘衝他投懷送抱,他的心一潭死水毫無波瀾。唯有面對她,他多情到認為她連喘氣都是因為他,她一笑就更壞事了,他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她也有和他一樣難以啟齒的小心思,是不是當他全神貫注望著她時,她同樣也有神魂脫離軀殼向後飛揚的無措感。

  反正就是懷春了,太子一向能夠大方直視自己的內心,男人在這方面的需求比女人更強。雞蛋在他掌心一圈圈滾動,柔軟的,富有彈性……他下意識輕握了下,心也跟著瑟瑟發顫。

  熟悉的熱又蒸騰起來,這回帶了無法言說的難堪和刺激。他一動不敢動,努力壓抑急促的呼吸,卻換來更加滅頂般的窒息感。

  老天保佑,還好燕服寬大,屈身時衣料起伏也多,哪怕挺立在她面前,她也看不出端倪。他悄悄啟唇輕喘,再瞧瞧手下這半張可憐的臉,這時候想入非非,是不是有點禽獸不如了?

  彼此間微妙的變化,其實不單太子察覺了,星河也一樣。很久以前,男孩兒和女孩兒一樣年紀的光景,女孩兒要比男孩兒成熟,不論力氣還是身形,她都不下於他。可今天他拽著她疾走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兩人竟起了這麼大的懸殊,他們之間已經是不對等的了,面對他時,她會產生在越亭和星海跟前,才會產生的樂天知命的弱小感。太子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清瘦的少年,他長成了男人,工於心計,手握大權。然而天天在一起,有點兒小事就起哄架秧子的發小,半點發現不了這種改變。直到今天,切切實實的深有體會,簡直讓她驚訝。她枕在他腿上時,再也無法心無旁騖,每一彈指都是煎熬,再這麼下去真要出亂子了。

  她終於坐了起來,解圍地摸摸臉,“好多了,不滾了吧。”邊說邊上鏡子前,湊過去照了照,先前的五指分明已經消散,變成模糊的一片紅,看上去似乎有了緩解,“睡一夜,料著後兒就差不多了。還是多謝主子,這麼細心給我調理。”

  太子也暗暗松了口氣,把蛋擱在盤兒裡,起身盥手,一面道:“我原打算滾到天亮呢。”

  星河連連說不敢,“沒的為我的小事累著主子,那我罪過可就大了。”才說完,肚子發出一串長吟,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晚飯。把眼兒瞧那茶吊子,裡頭溫水蕩漾,七八個雞蛋在水裡載浮載沉。反正是多余的了,她舔了舔唇,“撈出來吃了吧。”

  於是太子眼睜睜看著她擼袖子撈蛋,一個個搬過來,整整齊齊敲在炕桌上,“你五個,我三個,吃吧。”

  太子奇異地看著面前一溜蛋,“憑什麼我得多吃兩個?”

  她低頭忙著剝殼,抽空答他:“你有我沒有……吃什麼補什麼……讓你吃你就吃吧,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16 06:57 PM

第28章 鳳簫聲動

  不吃浪費了,星河覺得自己要是持家,一定是把好手。

  小家子是家,天下第一家也是家,以前盛世的當家人,哪個不是勤儉出名?身為宮中女官,也得傳承這個美德。像白煮雞蛋這種東西……味道不算上佳,咬一口,淡了呱嘰,想起從江南入京,奶媽子煮了五十個帶在身上,餓了就吃那個,吃到京城還剩三個,最後都臭了……真浪費。星河有時候覺得,自己要不是生在那樣的人家,可能是個極其摳門的人。她雖愛精美的吃食,也舍不得白扔了這種最簡單的東西。小時候哥哥吃餅子,落在桌上的芝麻,她能一顆一顆撿起來擱在嘴裡。她母親見了哭笑不得,說這要是來個親戚串門子,還以為家裡不拿姑娘當人呢。她擎小兒就這樣,不是誰教的,生就節約。當然了,星海不這麼看,對她的評價無外乎兩個字——雞賊。

  “這白煮蛋啊,返回典膳廚,最後派不上用場,沒准兒就扔了,可惜了兒的。”又咬一口,咽得打噎還說,“您知道外頭窮家子,鬧飢荒起來連蛋殼都碰不著,吃蝗蟲,啃樹皮……”弄得她像經歷過似的。

  太子直皺眉,“大胤近年沒鬧過飢荒,你說的是哪個飄搖的朝代啊?”怕她噎死,忙給她倒了杯水。

  星河說:“別較真是哪朝哪代,我說的就是這麼個道理。”看看他跟前齊整的五個蛋,“您怎麼不吃?都敲開了,不吃真壞了。”

  太子覺得應該好好掰扯一下她剛才的話,“吃哪兒補哪兒,宿星河,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別以為你說得含糊,我沒聽見,你一個姑娘家,怎麼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她敢說,他一提倒臉紅了。

  星河抬起眼看他,“我也沒瞎說,《沈氏尊生書》上就是這麼寫的。”

  太子細回憶了下,氣得瞪眼,“混賬,你干脆說《婦科玉尺》上寫的倒好!”

  她聽後笑起來,“急赤白臉的干什麼,管他什麼書上寫的,橫豎有這一條。”又指了指,“吃吧、吃吧。”

  太子覺得尊嚴有點受辱,她裝傻充愣,其實什麼都明白。拉著臉伸手拿了一個,顛來倒去看,越看越不是滋味兒。她學問做得不錯,還沒成親的姑娘,為什麼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他不太放心,指尖捻著蛋殼,探身問:“你十二歲前常和樓越亭混在一處,他如廁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看過?”

  這個問題來得猝不及防,星河目瞪口呆看著他,“您……說什麼呢!”

  太子嘆著氣剝蛋,邊剝邊道:“你這種人,叫我不得不懷疑。你要是真看過他的……”那怎麼辦?想了想,頓時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星河看他臉上神情瞬息萬變,覺得要不妙。這麼愛攀比,連發小的名頭都爭得面紅耳赤,如果她說偷看過越亭,他不會做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吧!

  她驚惶地擺手,“沒有,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我不能干那樣的事兒。”

  他這才暗松口氣,心裡計較她要真看過,那他今晚可不能放過她了。

  看她吃蛋吃得歡實,忽然發現這還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呢。太子爺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撿了漏了,將來後宮交給她操持,絕敗不了家。

  於是太子寢宮裡出現了這樣奇異的畫面,兩個人對坐著,沉默著,一本正經地敲蛋吃蛋。對於用慣了山珍海味的太子爺來說,這麼寡淡的東西,三個下肚已經極致,再吃下去顯然要吐了。

  他邊吃邊抱怨:“這是誰干的,一氣兒煮了這麼多!”

  星河那三個已經吃完了,正靠著引枕喝茶。心想不是他自己吩咐的嗎,先前說了,要給她滾上一夜來著,德全聽了當然照辦。這會兒埋怨起來,一追究,遷怒了德全就不好了。她忙打岔:“吃吧,好吃。”

  太子爺說好吃個屁,打個嗝,滿嘴都是蛋腥氣。他受不住了,推過一個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這個賞你。”

  她曲著手指在炕桌上叩了叩,“多謝主子恩典,臣已經飽啦。這兩個您一定得吃了,精髓可就在這兩個上頭。”

  太子干瞪眼,只能硬著頭皮吞下去,待吃完,躺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

  星河看看滿桌蛋殼,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揚聲叫來人,外間伺候的德全蹉著碎步進來,打眼一瞧,“吃了?”

  星河笑著指了指,“收拾收拾,把炕桌撤下去,主子要歇覺了。”一面說,一面起身下炕,自己也該回命婦院了。

  太子仰天捯氣兒,下了令:“我要瞧著你的傷,今晚就住這兒。”

  德全一聽,忙連炕桌帶蛋殼一並搬走,臨出門還問了一句:“宿大人,我叫人把熱水抬來了,就擱在門外頭,您……洗吧洗吧?主子今兒上校場了,也沒洗漱,您順帶便的,連著一塊兒伺候了吧。”

  所以說德全是個有眼力見兒的好奴才,太子仰在那裡,嘴角浮起了滿意的笑。星河卻覺得自己尤其命苦,挨了一頓打,回來不得養著,還得伺候他擦洗。可有什麼辦法,不能不干,只是嘴裡含糊著:“我吃撐了,動不了了。”

  結果太子一躍而起,“我來伺候你。”

  熱水拿大木桶裝著,兩個太監直接搬進了殿裡。太子打了巾櫛給她擦臉,小心翼翼蹭過鼻梁,繞開了那半邊紅腫的面頰,邊擦邊說:“你平時不傅粉?女孩兒不是都愛擦胭脂嗎。”

  叫他伺候那是要折壽的,星河慌忙把手巾接過來,“我不愛擦胭脂。唉,您坐吧,還是我來。”

  任勞任怨絞了帕子,給他擦臉擦手,太子溫和地笑著,“今兒背上出汗了。”她聽了只能認栽,托著熱手巾掀起他的衣襟,從背後掏了進去。

  隔著一塊巾帕,還是能感覺到她游走的手,太子被擦得顛蕩,蕩得像水上的小船,闔著眼問:“今兒你哥子找你做什麼?”

  星河唔了聲,“家裡又添個侄子,哥哥給我送喜餅來。”換了手巾重新絞干,探進去,又是一通掏挖。

  太子覺得這麼掏下去,背後的衣裳都濕完了,索性解開系帶,把中衣脫了下來。

  這麼一來可是精著上身了,星河嚇得舌頭發麻,結結巴巴說:“您這樣……也太不忌諱了吧!”

  他聽了索性轉過身來,那分明的線條,在燈影下泛出蜜色的光。

  “你不喜歡?”他很無辜的樣子,“昨兒不是還偷著往我中衣裡頭瞧嘛!”

  星河回憶了下,昨晚確實被他不經意的袒露撩撥了。是個人都有向往美的本能,她就偷偷看了一眼,他也用不著借機大方成這樣吧!

  太子撐著腰,覺得她目光閃躲很不給面子。勒令她看,又顯得無恥,便折中一下指了指胸前,“來給我這兒也擦擦。”一壁說一壁笑,“咱們都這麼熟了,你害什麼臊!”

  這種事不是熟了就能行的,星河愈發覺得自己窩囊了,在外被左昭儀欺負,回到東宮還有這樣的折磨等著她。

  不過不經歷風雨的人生,算不得完整的人生。仔細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天天混在男人堆裡,弄得這麼小家子氣干什麼!

  說上手就上手,並且很快從中找到了樂趣。男人的肌理結實,捅上去硬得很,她借著給他擦胸的機會,順手捏了兩把。還有肋上的肌肉,一棱一棱,摸上去像搓衣板。太子不是那種尊養出一身嫩肉來的主兒,力與美兼具,不好形容,反正相得益彰。

  上半身在她的垂涎中擦完了,她戀戀往下一覷,“下頭要臣伺候嗎?”

  太子咽了口唾沫,思量再三,沒好意思解褲腰帶。

  星河看他抱著衣裳跑到粉彩大屏風後面去了,悵惘地嘆了口氣,坐回銅鏡前。仔細審視自己的臉,好是好些了,可這場經歷像刀,在她心上刻出了溝壑。

  橫豎宮裡發生的事,明天宮門一開必然不脛而走。家裡會接到消息,簡郡王那頭也會。她現在吃不准,家裡會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鬧開了應當還不至於,像左昭儀說的,宿家和簡郡王府牽扯甚多,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今天吃的虧,不能就這麼完了,她得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叫那個羞辱她的人生不如死……

  那頭換了衣裳的太子終於出來了,當然下半截沒要她伺候,明衣翩翩進內寢,留下一句話:“你快點兒,我在床上等你。”

  太子為了表現對她的疼惜,今晚上又招她“侍寢”了。星河想起左昭儀對她那個不要臉的評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慢吞吞洗漱完,她蹭到了床前,看看支著腦袋瞧她的太子爺,躬著身子,往床尾那頭去了。

  太子一驚,心跳大作,仰天倒下來,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什麼意思?宮裡侍寢有規矩,不論是伺候皇帝還是太子,女御都得從床尾爬進被窩,一點兒一點兒蹭上來,長蟲似的游進主子懷裡。難道今晚上她有這個想法,打算坐實彼此之間的關系?太子口干舌燥地想,真要這樣,他倒也不介意,不光不介意,還決定好好表現一番。

  一個活物,在他腳邊蠕動,太子滿心感動,暗忖真是沒有白疼她,知恩圖報,是個好女人。他緊張地盯著杏黃色的帳頂,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升上來了,從他的小腿肚、到腰、到肩頭……他深吸了口氣,側過身打算摟她,結果伸進視野的是一雙腳,雪白的腳丫子,粉嫩的趾甲,雖然玲瓏可愛,但傷透了他的心。

  他喉頭哽咽,覺得自己受了愚弄,憤然撐起身來,卻發現她依偎在他腳旁,還給他塞了塞被子。

  火氣霎時散了一半,他說:“星河,你睡在那頭,不怕我夜裡踢著你嗎?”

  她眯覷著眼道:“我給您捂腳,打著盹兒給您上夜。”

  看看那半邊臉頰,還腫著呢,太子莫名的心疼,“一腳蹬在臉上,可比那個厲害多了。”一面說,一面抱著枕頭搬過來,和她並肩躺下了。

  劃拉劃拉,把她劃進懷裡,貼著她頭頂的發,喃喃說:“我一定給你報仇,叫她們死無葬身之地。”

  星河沒有說話,他有這份心是好的,可她覺得自己親自動手,才更叫她痛快。

  不過就算是發小,這麼親密好像也不大對勁。她輕輕推了一下,“您不能和我挨著,畢竟咱們都大了,也該避諱些啦。”

  太子垂眼看她,“怕什麼,我又不嫌你醜。”

  星河又被他回個倒噎氣,“我的意思是咱們長大了,沒打算做夫妻,就不能這麼隨心所欲。您不就是想拿我頂缸嗎,都頂了好幾年了,也該是個頭了。”

  他不想搭理她,閉上了眼睛。

  太子的懷抱很溫暖,她像征性地動了動,果然被他禁錮住了。星河偷偷琢磨,男女一張床上躺著,要有那心,就不單單是睡覺這麼簡單了。如果身邊的是越亭,她羞澀地想,沒准她會按耐不住,做出點什麼事來。

  閑著也是閑著,小時候的種種都掏出來回憶了一遍。可惜裡頭有十年是空白的,這十年填進了身邊這主兒,沒干多少好事,盡顧著禍害她了。人到了一定年紀,很難不考慮以後的事兒,能交心的不多,歸宿在哪裡呢……好像誰也說不准。

  夜漸漸深了,案頭守夜的燭火跳動兩下,終於熄滅。她睡著了,呼吸勻停,沒打呼嚕。太子在一片迷茫裡摸索著,撫了撫她的臉頰,“星河……”

  她沒答應。

  “將來沒人要你,你就跟我吧。”他嘆著氣說,“你這麼好強,又這麼利欲熏心,天底下誰能滿足你,只有我。太子妃的銜兒你瞧不上,你想當女皇帝……那可不行,這乾坤你顛倒不了。當個皇後就算了,女人裡頭頂大的官兒了,還想怎麼的……”

  他的自言自語,全都沉入了黑暗裡。可惜這話他只敢在她睡著之後說,野心這東西,三言兩語怎麼可能打消,靠她有朝一日的頓悟吧。

  沒有娘家撐腰的女官,打了就打了。宿家這樣的門第,傳出女兒被掌摑的消息,對宿家人來說,也是莫大的侮辱。

  宿寓今從起初的跳腳罵娘裡逐漸平靜下來,無聲無息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宿太太還在哭天抹淚,“這麼些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真拿咱們當奴才了,說打就打,全不顧及臉面。”

  星海蹙眉看他父親,“兒子去會一會簡郡王,聽聽他是怎麼個說法。”

  宿寓今說不,“能有什麼說法?宮裡主子教訓,還挑日子不成?妞妞這回受了委屈,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挨了兩巴掌,徹底把左昭儀從皇後的寶座上踹下去了,值!我早瞧明白了,這樣的主子,等站穩了腳跟,咱們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眼下不賴,立後風波一過,各自施為吧!昨兒朝中接了奏報,南疆不太平,恐怕且有一場仗要打。亂了好,亂了才好立功,亂世出英雄。簡郡王府那頭也別得罪,畢竟人家是皇子,皇上在一天,就得賣他一天的面子。”

  “這麼說妞妞的打是白挨了?”宿太太好大的不服氣,“她小時候砸了傳家的寶貝,我都沒舍得動她一手指頭!”

  宿寓今被他太太吵得腦仁兒疼,“你那閨女是善茬,能就這麼白挨打?你這會兒和簡郡王撕破了臉,高興的是太子爺,他可一箭雙雕了。”

  宿太太嘟囔著:“有個當太子爺的女婿,我瞧就挺好。我是不明白你們這些爺們兒,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建什麼功立什麼業……”

  星海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爹冷笑起來,“太子爺?哪天沒了制衡他的人,我敢擔保你連浪日子都過不成。你閨女他能留下,咱們這些人,只怕比落進左昭儀手裡還要慘上十分。你惦記人家是女婿,人家未必認你這個丈母娘。冰凍三尺,想化開哪兒那麼容易。要想活命,不交權就圈禁,不信你瞧著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16 10:15 PM

第29章 高低冥迷

  宿太太長了顆尋常婦人的腦袋,她沒有丈夫和兒女那樣縝密的心思,所以宿大學士把裡頭的利害告訴她時,她除了眨巴眼睛,什麼也干不了。

  光要閨女,不要爹媽,是怕將來外戚干政?她尋思了半晌,怪來怪去只怪宿寓今不安分,當初要是沒和簡郡王那派勾結,也沒有今天這麼多的波折。

  她怨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你總說黨爭,黨爭這東西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弄出來的嗎?打從一開始就踏踏實實做你的學問,何至於鬧得今天這樣,還連累了妞兒。”

  宿寓今被她嗆得惱火,“都像你似的眼皮子淺!皇後大行那會兒左昭儀正得寵,她兒子比太子年長,又是皇長子,將來是誰家天下,你瞧不出來麼?既然他們有心拉攏,你不識抬舉,刑部尚書房有鄰就是榜樣!離老爺子出事兒才幾年光景,你就忘得一干二淨了?那樣的浩劫,要是再來一回,誰經受得住?只是我千算萬算,算錯了太子,他是皇後的嬌兒子,本以為恭皇後一去他無依無傍,太子的寶座也坐不了幾天,沒想到他愣是穩住了,連左昭儀那個唾手可得的後位也叫他拖延了八年。咱們家要是還和十年前一樣,任人攥在手裡把玩,那什麼也不去想,橫豎就是當奴才的命。現如今我在內閣,星海拿捏著樞密院,星河也攬住了控戎司一半的權。宿家旁支呢,在朝為官的不老少,早不是當初任人宰割的處境了……”

  一旁的星海聽得忐忑,這是數家珍,數得幾乎要拆台了。他忙站起來,父母中間打圓場,勸他爹別動怒,又告慰母親,“兒子知道您心裡記掛妞兒,明兒就是冬至了,各處都預備過節,宮裡的規矩也松散。我抽個空上玄德門一趟,瞧瞧能不能見她一面,要是她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

  宿太太的手絹都快被眼淚浸濕了,聽兒子這麼說,終於有了舒心模樣。

  “到底你周到,干脆遞牌子得了,昨兒出了這樣的事,要見人也師出有名。”

  星海諾諾點頭,從家裡出來,走到外頭才大松一口氣。

  樓越亭在階下候著,朝大門裡看了眼,“吵起來了?”

  星海苦笑了下,這麼多年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拉過韁繩道:“先上衙門一趟,下半晌再去北宮門遞牌子。家裡太太不放心,叫我去瞧瞧星河,也不知能不能見著面……”

  樓越亭臉上神色忡忡,“她人在宮裡,夠也夠不著,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星海不言聲,偏頭瞧他,知道他們小時候情意重,本來還指著做一家人呢,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太子爺幫襯著,昨晚上鬧到皇上跟前去了。”他抖抖韁繩,驅馬前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主兒……”他哼笑,“不簡單。”

  樓越亭低下頭沒再說話,其中的復雜他知道,星河的難處他也知道。畢竟是擎小兒一起長大的,小時候的星河人嫌狗不待見,但她進宮後,他很長一段時間顯見寂寞,還是有些想她的。後來他參軍自請戍邊,一去就是七八年,回過頭來盤算,記憶裡好像除了她,就沒別的女孩子了。他待她的心,和星海差不多,妹妹似的。不過十年後乍然重逢,記憶裡那個臉上掛著壞笑的丫頭不見了,轉而堆砌出一位挺拔決斷,威嚴不可小覷的女官,那刻的心情,真有些一言難盡。

  馬蹄篤篤,往衙門裡去。樞密院作為大胤最高的軍事機構,鼎盛時期幾乎總攬全國的兵力調度。後來皇權集中,逐漸被分解成了五軍,星海掌中軍和西北三軍,樞密使霍焰是皇親,統領東南兩軍和皇城周圍所有禁軍。所以樞密院名義上還存在,但衙門另設,算是各自為政了。星海辦事的地方搬入了中軍都督府,離簡郡王的府邸不算太遠,又因為彼此在公務上也有牽扯,走動起來不需要避人耳目。

  預料之中的,他進門時,簡郡王已經在衙門裡等著他了。

  鐵血的衙門,也有趣致的地方,就像控戎司裡種著銀杏,中軍都督府裡有一株石榴。大冬天的,樹葉早落光了,但那石榴樹自小就細致修剪,長了多年後像衙門裡的武將們一樣,筋骨虯結,頗為雄壯。

  懸根露爪的樹下,站著一位錦衣的郡王,畢竟皇族血胤,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即便是隔三差五相見,每回也還是暗覺扎眼。

  簡郡王霍青鸞,要論長相亦是方正齊楚的君子人模樣。其實皇權鬥爭中,沒有好與壞之分,人人都為站上山巔,不再受人鉗制,活得更好更灑脫罷了。他是皇長子,可惜不是皇後所出,出身落了一大截,以至於爵位連那個十四歲的信王都不如。他怨皇父偏心,同樣的兒子,非要分出個伯仲來。別人落地就得到的東西,他卻要花數倍的力氣去爭取。人在逼仄中前行,難免心生不滿,怨恨會使一個人在細節處發生潛移默化的改變,比如眼神,比如語氣。

  昨晚她母親衝冠一怒的緣故,使得局面發生了改變,叫他今天不得不屈尊來向宿家人告罪。雙方合作多年,牽扯太多無法理清,既然不可能一刀兩斷,那就縫縫補補,再堅持幾年。

  簡郡王先拱起了手:“那事兒我聽說了,宮裡娘娘是亂了方寸,辦事委實欠妥,我特趕個大早,來向宿大人賠個不是。”

  宿星海在官場上混跡多年,大事嚇不住他,小事也亂不了他的心神。他客氣地拱手還了個禮,“偏勞王爺了,為這事特地趕到衙門裡來。說實話,今早我聽了這消息,實在嚇得不輕。家裡太太哭得什麼似的,做娘的,哪個不心疼自己的閨女……”說罷溫吞一笑,“不過舍妹在宮裡當差,人多事雜,難免有疏漏。想必是什麼地方不合規矩了,犯了昭儀娘娘的忌諱,娘娘責罵兩句,鞭打兩下,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

  他存心繞開了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說,分明以退為進。簡郡王不是傻子,他知道裡頭分量,復換了個圓融的說法道:“舌頭和牙齒還有磕碰呢,娘娘想是起了誤會,關於公主府那案子……請你帶話給宿大學士,瞧著我的面子。至於錦衣使那頭,等得了機會,我必定補償她。”

  星海微擺了一下手,“談不上,咱們誰跟誰呢。”一面說,一面眼風一掃,示意周圍站班的人都退下,復一笑道,“就是家裡人想不明白,我們父子三個,對王爺忠心耿耿,這回的事不在預料之中,竟招得娘娘這樣忌恨。我妹子,雖然是個姑娘,但一接控戎司的差事,就依著王爺的吩咐法辦了房有鄰,也算對得起囑托。駙馬案裡的伙夫怎麼有那樣的心機,開堂過審滿口認罪,十二司主筆一到就翻供,王爺沒有想過,後頭許是有貓兒膩?我最知道我妹子的為人,她是剛直的脾氣,說一不二。原在東宮一向就受著委屈,沒想到在娘娘跟前又吃了冤枉苦頭,兩下裡夾攻,真不叫人活了。”

  宿家人有這個修養,對外不常疾言厲色,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誰也不能小瞧。簡郡王除了打圓場,沒有別的辦法。轉念一琢磨,又從宿星海的話裡品出了別的味道兒,料准了那個最該恨的人,應當是太子。

  沒什麼,他和太子本來就不對付,明爭暗鬥了這麼些年,見了也烏眼雞似的,不來不往。他枯著眉沉吟:“果然是太子,那這事恐怕難辦……也是失策了,當初著急翻篇兒,沒想到後頭會引出這檔子事來,叫他逮住了機會做文章。如今是連累宮裡娘娘了,正要封後的當口……”

  星海順嘴應承:“可不是嗎,不過也不敢認定就是太子,這個……”他尷尬笑了笑,“高家兄弟間向來不和睦,事發之後,公主沒有探探高少卿口風,究竟是不是他所為?”

  結果正說著,正衙的台階上出現個人,穿白底靛藍梅花竹葉對襟褙子,頭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著日光走來,腰間環佩脆聲作響。星海還道是誰家女眷跑到中軍衙門來了,仔細一看,原來是暇齡公主。

  公主顯然不大痛快,“宿大人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我憑什麼能探著高少卿的口風,真要是他殺的人,能據實告訴我麼?”

  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爺們兒家,不願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見了個禮,便向正堂比手,“外頭風大,請裡面說話。”

  都督府的衙門和別的衙門一樣單調、空曠、冰冷,三個人走進去,要緊的還是談論怎麼撈人。公主要是個男人,大概也是個能干一番大事業的主兒,她坐在圈椅裡,咬著槽牙說:“眼下當務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後。倘或殺了高少卿有用,這就派人進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沒有昨晚那出,興許可行。現在太子把事兒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內廷干預朝政,追究起來罪名可不小,怎麼料理,還請公主示下。”

  他說話不容情,三言兩語堵住了暇齡公主的嘴,公主憋紅了臉,知道他沒指著她的鼻子數落,已經是極大的面子了。可這會兒也是沒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後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簡郡王是拿這個妹妹沒辦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額頭,不住揉搓兩邊太陽穴。暇齡自小被寵得沒邊兒,他敢出言教訓她,她回起嘴來,嗓門比他還高。

  他長嘆了口氣,“既然高知崖身上沒法子可想,就解決那個伙夫。”

  星海聞言抬起眼來,“王爺忘了,現如今指證他的不止一名伙夫,還有他貼身的小廝。”

  所以這案子幾乎沒有轉圜的可能了,公主見無望,陰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來兜去,爺們兒辦事這麼積粘,叫我看不上。廢那麼大的勁兒,無非是叫太子下台,與其鬧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兒解決了他,事兒不成也成了。”

  她有這熊心豹子膽,旁聽的兩個男人卻愣住了。話是沒錯,起根兒也在這上頭,可要對當朝太子爺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兒的。別忘了他們是哥兒四個,一個被害,一個折進去,到時候便宜了誰,還不知道呢。

  星海這回早早兒就推脫了,“東宮不是公主府,一旦發生橫禍,社稷必定動蕩,到時候牽連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伙兒都要走一遭。我宿家願意替王爺分憂,卻也想保命吃飯,倘或真要辦這種差事,公主殿下可以親自出馬,好賴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為難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來,“宿星海,你宿家這會兒想全身而退,為時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衝著她昨晚扇陰風點鬼火的事跡,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頭,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爺門下不是一年兩年了,咱們的忠心,王爺瞧得見。說句不中聽的,就以公主剛才的那番話,駙馬到底死在誰手上,真說不准。”他蹙眉笑起來,“以公主的雷厲風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沒錯兒吧?”

  宿家兄妹長得很像,都生了極標致的一副模樣,同樣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陽剛。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線中間,這些年哪怕和簡郡王合著伙兒私下運作,你瞧見他這個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絕沒有奴才樣。

  他靜靜坐在那裡,一身利落的絳紗官袍外罩著銀色輕甲,肩吞崢嶸,面色發涼。暇齡公主起先被他的話氣得打顫,然而這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宿大人用不著使激將法,駙馬的死和我無關。至於太子那頭,不到山窮水盡,我也不願意這麼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們以前沒好好說過話吧?今兒一開口就弄得劍拔弩張,往後可怎麼處呢。”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駙馬被刺案的始末。

  衙門裡養了兩個精通筆墨的師爺,短短數語,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寫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讀文書,送到御前的東西不能馬虎,她得再三計較,看有沒有矛盾或錯漏的地方。然而本該安靜的太子書房,這時傳來凄惻的二胡聲,高高低低,全無章法。

  她擰過身,換了個姿勢,借著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讀,剛讀了一段,那可怕的調子又傳來了,繼續如泣如訴,叫人牙關發酸。她忍了又忍,覺得對耳朵的摧殘,更勝左昭儀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聲,那是太子爺好興致,決定學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彈出江南的秀雅風骨,誰知換成二胡,拉得還不如天橋上討飯的瞎子。這文書是沒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過前殿到他的書房,倚門一瞧,他坐在一線天光下拉得正歡。

  “您這是干什麼呢?要不正經請個師父吧,這麼拉,東宮隔陣子就得換一撥人。”

  太子沒搭理她,修長的手指精心按壓琴弦,呱地一聲,又拉出一串顫音來。

  星河實在弄不明白,“您怎麼突然想起來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簫,一把二胡拉斷腰——我在練功,你不懂,別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16 10:39 PM

第30章 西風驚綠

  星河覺得應該勸勸他,“人這一輩子有一兩樣精通的樂器就成了,您會古琴麼,還學什麼二胡。”

  所以當個男人不容易,她哪裡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動起來,人也隨著節奏擺動,這一來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雖然他弓馬嫻熟,不差這點子,但就像富戶掙錢似的,誰也不會嫌錢多。腰功了得,將來派得上用場,能一天兩三個時辰折騰在這小小方寸之間,將來大婚後,她不得喜歡死了!

  可彼此到底還沒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就是心裡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顯擺。

  他只是笑,“我前兒聽總師傅拉《漢宮秋月》,拉得那麼悲涼,心裡頗多感慨。就想著自己學一學,要是能改良,改得歡實點兒多好,別這麼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歡實了就不是原來的味兒啦。主子您近來怎麼了,老干些奇怪的事兒。”

  他不高興了,“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裡盤弄著琴弓,他低頭理了理上面的馬尾毛,“控戎司的文書接著了?案情的經過都寫明白沒有?”

  她說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經過寫得詳盡合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就怕有什麼疏漏的,叫皇上發現倒不好。本來還想靜心通讀兩遍呢,這不是先得來聽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這麼說,是我打擾宿大人辦公了?”

  “不不不……”她擺手不迭,“這麼怡情養性的事兒,不能叫打擾。恰好臣也看累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這二胡拉成了什麼樣,連自己都聽不下去,她能忍著沒呲打他,已經是天大的臉了。等著瞧,接下來她就該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邊沒什麼要緊宮務了,臣回命婦院把文書重新謄抄一遍,回頭南大人來了,好一同呈報御前。”

  太子說不准,“今兒連我都休沐,你忙什麼?”起身把二胡收進烏木匣子裡,抬手招了招,“過來我瞧瞧。”

  她忙把臉湊過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兒上,昨兒一晚上的將養,紅腫是褪了,但隱約的淤痕還在。他拿指尖輕輕摩挲,“這叫好了麼?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寬這個狗奴才,真有膽兒下這樣的黑手。再等兩天,等冬至過了,咱們新仇舊恨一塊兒算。”

  她倚著他的膝頭,說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儀娘娘。現如今什麼叫她最難受,你猜猜?”

  她仰著臉看他,溫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無邊。

  這麼簡單的答案,哪兒用得著猜呢。可太子卻搖頭,“猜不出來。”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著領受了,“就是叫她當不成皇後。可她這些年昭儀做慣了,就算不登後位,她也還是禁中妃嬪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讓她在封後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斷不會降她的位分……什麼才能真正讓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個她忌憚的人,爬到她頭頂上,徹底斷了她當皇後的念想。”

  太子聽後長嘆:“你真是蔫兒壞。”

  她有點不好意思,“承讓、承讓。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最是熬人。宮廷之中女人間勾心鬥角,那種生死較量,不亞於朝堂。左昭儀橫行後宮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兒癢癢呢。把她摁下去,最高興的不是咱們,是後宮那些不得揚眉吐氣的嬪妃們。”

  這話說得很是,看得見摸不著,確實能叫人熬禿了頭。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著她言明,她在打什麼壞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長嘆,“依你看,後宮之中,誰最適合當這個皇後?”

  朝野上下關於立後的呼聲,已經大到不能忽視。皇父和他懇談過後,第二天御門聽政時就應准了,冬至過後頒布詔書。君無戲言,不能因為立不成左昭儀就又擱置了,這時候哪怕隨便拉個人,也得把這個窟窿填上。

  她眉眼彎彎看著他,“主子有沒有心儀的人選?”

  有啊,當然有,不過他心儀的,暫時還不能封後罷了。

  他隨意挑了一個,“右昭儀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還沒兒子。”

  沒兒子當然是最首要的條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時相處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頭發,夷然笑道:“相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儀娘家勢弱。到了這個位置上無依無靠,沒人撐腰坐不踏實,這時候就得找個靠山。她無子,我沒了娘,只要我這頭示好,她必定順杆兒爬,你信麼?”

  星河點頭說信,她心裡的人選也是她。一左一右兩位昭儀原本平起平坐,可是鳳雛宮那位太會攬權,八年來右昭儀在這宮廷中地位尷尬。誰的心裡不憋著一口氣呢,力量懸殊時不得不忍著,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說頭了。當然太子看中的是無子這點,她稱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說,一位沒有倚仗的皇後,基本不能形成威脅,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來。不過以右昭儀的年紀,希望很渺茫,她雖比左昭儀年輕兩歲,但過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實在太難了。

  兩人相視一笑,又達成一項共識,太子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她臉上的傷痕啊,還是叫他意難平。他纏綿地撫撫,仿佛多蹭兩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先沉住氣,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結了,我再示意內閣催促皇上立後。到時候人選定不下來,皇上為難,我就能趁機諫言,沒有十成把握,七八成還是有的。”

  什麼是狼狽為奸,說的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目標一致時不分你我,那種同仇敵愾一條壕溝裡的友誼,真讓人感覺溫暖。如果能一直這麼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別有那麼大的野心,將來仗著宿皇後的排頭,當個富貴外戚。可惜了,有些事開了頭,想往回走很難。譬如上駟院養的獒犬,嘗過了生肉的味道,就對熟食兒不屑一顧了。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冬至前一天,那麼好的大太陽,太子說:“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懶懶坐在腳踏上,倚著他轉頭看輕啟的檻窗,風吹簾動,那金絲的簾子扣著頂上窗框嗒嗒作響。老人兒有這個說法,說冬至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沒個好天氣。換過來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個響晴的大正月。

  “明兒吃餃子。”她孩子似的,滿懷過節的喜悅感。冬至大如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緒啦。過去都是繃著的,宮外合家團圓,宮裡當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塊兒吃鍋子,不似和家裡人在一起,說話還是得處處留神。這回也是托了左昭儀的福,那幾巴掌打掉了她冒進的心,她靜下來思量,先前的確過於外露了,有些事還是得放緩。一緩呢,由不得就犯懶,就想好好過節了。

  “我們家做的十錦餃子最好吃,什麼口味的都有。”她掰著指頭算,“素三鮮的、韭菜豬肉的、芹菜牛肉的……哦,還有茴香餡兒的,你猜我最愛吃哪種?”

  太子覺得兩個人好像猛小了十歲,撇開那些陰謀算計,世上找不著第二個能陪著說無聊話題的人了。他以前偷著喜歡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卻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看來人還是得多處,處久了能發現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

  他篤定地猜測:“茴香的!”

  “不是,”她搖頭,“西瓜皮餡兒的。”

  太子覺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餃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聽就知道他沒吃過,她笑著說:“我們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淨,瓜皮削了外面那層,把白的留下。然後拿鹽打,擱在甕裡壓實了,壓上半個月剩下薄薄的一層,可以當鹹菜。瓜皮餃子就是拿那個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歡的。”

  養尊處優的太子爺,向來只知道桌上擺的那些現成的東西,連雞鴨是怎麼收拾的都沒見過。那些民間的小食上不來台面,根本沒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們江南,還有什麼過節的習慣?”

  星河說:“喝冬陽酒,桂花開時釀造,冬至那天挖出來大家共飲。”當然江南過節並不只有喝酒這一項,不過她愛喝,印像就特別深而已。

  太子爺一聽有門兒,“你會喝酒?”

  星河說當然,不過沒忘記謙虛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親不讓,說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樣。”

  太子會心笑起來,“倒也是,女孩兒不像男孩兒,喝多了不雅觀。不過那是在家的規矩,到了宮裡不一樣。明兒過節,沒這些忌諱,我請你喝酒好麼?桂花釀,讓他們趕早預備上,是在東宮還是上角樓,你說了算。”

  星河忽然想起來,近兩年滴酒不沾,幾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時饞蟲作祟,靦腆地頷首說好,“我少喝一點兒,怕喝了鬧頭,第二天起不來。”

  太子爺笑得那麼無害,“不怕的,起不來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

  這麼好的主子,真是世間難尋。喝酒怕誤事麼,現在沒什麼差事等著要辦,可以喝個盡興。

  於是星河惦記她的酒,太子爺惦記明晚佳人有約。夜裡的大宴得少喝兩盅,回頭好拿出本事來灌醉她……

  什麼樣的姿勢舉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個。他和星河之間,目前只能保持這樣的關系,因為自己沒法和她談將來,談了只會讓她刻意疏遠。但是關系淺表,不妨礙他釋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讓她迷戀上,甚至再出一點小小的紕漏……他自顧自想著,簡直要笑出聲來了。

  德全進門的時候,看見的是這樣一幅溫馨美好的畫卷。書房裡檻窗半開,窗屜子裡泄進數尺陽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黃色萬字不到頭的引枕和鎖子錦靠墊,烘托出熏灼的氣像。珠玉似的貴胄,蘭花兒樣的女官,一個坐著,一個柔順半倚在腿旁,當那雞貓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兒戛然而止時,東宮還原出祥和鼎盛的輝煌。這樣的情境兒,這樣的歲月無波,在裡頭當差,都透著舒稱和圓滿。

  德全腳步輕快,停在落地罩外,心裡湧動著溫情,聲兒也顯得和軟。他說:“主子爺,宿大人,北門上接了個名牌,是樞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陳奏主子,想見一見宿大人。”

  太子聽見是宿家人,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只問:“是宿大人單獨遞的牌子?還有沒有別人,比如樓將軍什麼的?”

  星河頓時要翻白眼,又來了,他對樓越亭的反感簡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說樓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當差,為人沉穩,也不愛拔尖冒頭,所以讓太子注意到的機會並不多。歸根結底,壞就壞在了“發小”這個名頭上。太子爺的霸道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不能容忍她還有他以外的朋友。可是人的際遇不可能停在入宮後的幾年,她總有兒時的記憶,伴隨一生,甚至會帶到黃土裡去。

  德全看星河臉色,也不明白太子爺究竟是什麼用意。他據實回答:“禁軍就收著樞密副使一個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單獨來的。”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准我去見見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家裡不放心了。我去報個平安,讓他帶話給我娘,免得她擔心。”

  太子說好,“正巧我也有話交代。”

  這人有時候就是這麼不招人待見,上回見了她娘,這回又要跟著見星海。可是她不能拒絕,反正他不去,眼線也無處不在。與其通過別人學舌,還不如干脆讓他在場。

  出了麗正殿,一路向北。穿過宜春宮門,繞過八風殿,宮城的每一所宮門都設兩道門禁,北門在玄德門外,宮眷或是宮人的家裡頭來人,都要在那裡遞牌子,再一級一級向上請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雖不一般,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他們打南邊過來,遠遠看見一個卸了兵甲,只著絳袍的人在宮門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對人中龍鳳的兒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邊的星河腳下加緊,最後跑動起來。他輕輕噯了一聲,本想跟上去的,最後礙於身份還是作罷了。心裡嘟囔,就算她見的是她哥哥,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捻酸。

  星河礙於後面還跟著個人,行動難免受限制。她叫了聲哥哥,星海回頭看過來,見了妹妹自然是高興的,但乍然發現太子隨行,再熱絡的勁頭都只能收斂起來。

  他迎上前,先審視妹妹的臉頰,所幸沒什麼要緊,心裡總算暗松一口氣。兄妹間說話得容後,眼前有個大人物亟需參拜。星海掃袖向他行禮,太子終於到了門上,一派溫文爾雅的做派,伸手虛扶了一把,“宿大人不必多禮。”

  太子對將來的大舅哥還算客氣,但宿家男人在他眼裡個個天生反骨,和星河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他掖著手道:“我不放心妞妞,陪著一道來,不必忌諱我在場,只管聊你們的。”

  結果他的那聲妞妞,讓宿家兄妹面面相覷。星河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打聽到了她的乳名,星海呢,也鬧不清太子和她之間的關系。心下懷疑是不是小兒女長期廝混,真混出感情來了,想問星河,礙於太子在場不便說話,只得把精力集中在她臉上,皺著眉說:“娘得了消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會兒怎麼樣?要緊嗎?”

  要緊肯定是沒什麼要緊的,星河道:“讓娘放心,我好著呢,不過折損點兒面子。宮裡當差的,哪個不吃暗虧,沒要了我的命就好。”

  星海聽後涼涼一笑,真要她的命,量左昭儀也不敢。

  “有了這回,往後長點兒記性。你在東宮當值,又不是北宮的宮女,用不著隨傳隨到。”說著衝太子揖手,“星河有時候毛躁,官場上也好,宮中也好,哪處都不容易立足,所幸殿下護著她,讓她到今兒還能囫圇個兒。”

  太子擺手,“我身邊的人,誰敢輕易下手,都是和我做對。她在我跟前你放心,這種事絕沒有下次,也請帶話給家裡太太,請她安心。”

  星海道好,謝之再三,有些話原本想和星河私下交代的,既然太子在場,便換了個說法道:“簡郡王和暇齡公主為高少卿的案子,找到我衙門裡來了,大意還是要我想轍,請你通融。這事我沒應,人也打了,氣也出了,他們還想怎麼樣!”轉頭對太子道,“請控戎司早早了結此案,塵埃落定了,各自都太平。”

  這算是借機站邊兒,不論是真是假,好歹說了兩句立場不顯衝突的話。太子和顏笑道:“文書已經到了妞妞手裡,等挑個時候送至御前就是了。”

  接下來談什麼呢?談談過節?談談餃子?都不合適,星海道:“臣也沒旁的事兒,就是來瞧瞧星河的傷。看樣子沒什麼大礙,臣回去也好交代了。”說罷要行禮告退,被太子叫住了。

  “樓將軍在宿大人麾下任職?”

  星河恐懼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下什麼絆子。星海見妹妹這眼神,料著總有說頭,因此回話分外留神,拱手道是,“樓將軍是睦公之後,十七歲從軍戍邊,兩年前才調回京畿,現在臣手下,任右衛將軍。”

  “你們兩家通好,祖輩裡就有交情?”

  星海愈發躬下身去,“是。”

  太子嗯了聲,慢慢點頭,“他和妞妞是發小,我呢,是發小的發小,關系雖遠了點兒,中間好歹有根線牽著。我瞧妞兒近來老說起他,說當初交情怎麼好,越亭又是怎麼照應她,如今他年紀老大不小了,身邊也沒個知冷熱的人……”

  星河干瞪眼,仔細回憶了下,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這些話。她急著澄清:“主子,我沒有……”

  太子轉過頭來,臉上笑著,眼睛裡卻透著凶悍,“你忘了,再想想?恰好我最近動了當媒人的癮兒,等冬至過後替他踅摸個好姑娘,給他指門婚,叫他候著我的好信兒吧。”

  這下星河被氣得血不歸心了,好好的,又要作怪!

  星海看妹妹急赤白臉,愈發迷惘,但太子既然這麼說,他只得領命:“臣也常說他辦差勤勉,把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如今太子爺保媒,准錯不了的,臣這就回去,把這個好信兒……”

  話還沒說完,星河拉著臉子轉身就走,太子匆匆追了上去,星海怔在那裡,不明白他們究竟唱的哪出。

  長街那麼寬綽,空空蕩蕩一目了然,他的視線跟隨出去老遠。星河走得一身風雷,太子垂著兩手邊追邊理論,結果那丫頭掄起拳頭給了他一下……遠眺的星海心頭猛地一抽,只怕她惹惱太子,又要出事。可太子挨那一下,打在棉花包上似的,沒起半點水花。最後拉拉扯扯走遠,進了承恩門,再看不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7 08:28 AM

第31章 陽台路迥

  這麼一來,算徹底結下梁子了。星河恨他作梗,已經吵了一路,“您為什麼要這麼干?在我哥哥跟前胡言亂語,說我操心越亭的婚事。他有沒有知冷熱的人和我什麼相干,要您去保那個大頭媒?”

  太子一針見血,“真和你不相干,你就不會和我鬧。宿星河,別和爺裝樣兒,你分明沒安好心,你想一女二嫁。”

  她氣得不輕,“我一回都沒嫁過,哪兒來的二嫁!”

  太子看她橫眉怒目,知道發怒的女人最不可控,所以決定不和她吵了,哂聲一笑道:“我就是喜歡橫刀奪愛,怎麼的?”

  千般萬般,敵不過太子殿下願意,一句話終結了這場爭辯。星河氣得肝兒疼,然而有什麼辦法,這就是兩個身份不對等的人相處時最容易出現的矛盾,注定一個盛氣凌人,一個委曲求全。

  越亭要被賜婚了,她心裡荒蕪起來,雖然有些東西從來沒有屬於她,但乍然遠去,也還是覺得遺憾。長長嘆了口氣,仰望穹隆,天是蒼涼的藍。不似春夏的清澄,這種藍是空心的,倒扣在那裡,凍豆腐似的,流淌不下來。

  她揣著兩手,喃喃說:“您打算挑哪家的姑娘?我看新來的女侍中就挺好。”

  狼子野心,果然還是不死啊。上官茵的家底兒擱在誰手裡,都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把這筆財富拱手轉贈宿家?她該不是以為他傻吧!

  “那個耗子爪?”他答得隨意,“你也不看看她和樓越亭差了幾歲。好好的孩子,別給半老頭兒糟蹋了。”

  她聽了很不服,“越亭才二十九,怎麼成了半老頭兒了?”

  “二十九還不老嗎?上官茵才十四,你讓他們成親,站在一塊兒爹帶著閨女似的。”

  這麼說來,他還是想留著上官家勢力的。上官道一門未必敢作亂,但要數從龍,那可是當仁不讓。

  星河開始陰陽怪氣調侃,“十五歲確實是懸殊了點兒,我覺得七八歲正好,可惜主子上回還裝樣兒。”橫過眼睛來瞧他,從眼皮到瞳仁兒,滿滿盡是不屑。

  太子說:“收起你那眼神,你敢藐視爺?我是覺得她和老四很相配,一樣的年紀,性情也像……等過陣子青葑搬進武德殿了,把上官茵派過去照應,讓他們在一處,倘或有緣分,向皇上請婚,也是一段佳話。”

  其實古往今來,皇子和身邊女官成事的不少,因為自小一同長大,情分非比尋常,且女官們家世也都上佳,為少年皇子挑選女官,本來就是一場提前的王妃選拔。太子的東宮,原先也有兩位女官,可惜中途死了一個,後來就剩星河獨一家了。也是太子命不好,剩下的這個半點也不曲順,天天搞陰謀,他為了維持老例兒,簡直操碎了心。

  不過她剛才提起那位新來的侍中,字裡行間似乎略微起了一點波瀾,太子品咂一下,心裡很高興。害怕她誤會,忙撇清關系,表示要成全老四和女侍中,但願這樣能讓她明白,他仍舊非她不可。

  星河呆了呆,猛然發現自己果然遺忘了一些事,難怪這兩天總覺得有什麼想不起來了。也是近來太忙,又遇上左昭儀尋釁,自己焦頭爛額,一個疏忽把那事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再沒空和他糾纏越亭賜婚、茵陳信王做配的事了,她匆匆趕回配殿裡,在值房的書案上找到了那本花名冊子。

  德全抱著拂塵站在一旁,探身瞧了瞧,“宿大人,您真打算找人伺候主子爺啊?”

  星河仔仔細細一頁一頁翻看,抽空嗯了聲,“年紀大點兒知道疼人,主子自己這麼說的。”

  德全耷拉著眼皮跟著瞧,見她視線在一名三十歲的宮女名冊上打轉,忙出言阻止:“這個不成,太大啦,又不是雇奶媽。”

  其實真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有這號人呢,給自己找不自在。年紀大的宮女閱歷也多,上起眼藥來,能把你上瞎嘍。不過太子爺喜歡年紀大點兒的,這個也是不爭的事實,要不也不能只認她的門兒,畢竟她都二十二了。

  太子爺苦,德全想著都覺得心疼,早年喪母,缺斤短兩地長大,連房裡伺候的都願意大點兒,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話又說回來,大點兒的確實好,就拿眼吧前論,同樣品階的兩位女官,一位在操持主子房裡的大事兒,一位坐在窗口繡花,一不小心還扎了手,疼得直嘬牙花兒。

  沒眼瞧,德全調開了視線。星河又翻過一頁來,他伸脖兒看,看見她的手指點在一名分茶宮女的名字上。

  “青柑?這名字真應景兒。”德全笑了笑道,“二十六歲,年紀也差不多。”

  星河點點頭,“把人叫來我過過眼,要是成,換到茶水上去,叫她上麗正殿專門給主子爺奉茶。”

  德全麻溜上清茶房去了,兩柱香後把人找來了,面貌姣好的姑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臉上依舊帶著靦腆和畏懼的神情。

  她肅了肅,“宿大人找奴婢來,有什麼吩咐?”

  星河畢竟入仕就進控戎司,這些年來刑訊干得多了,處處加著小心。不明不白的人也不能往殿裡送,她倚著扶手問:“你父親叫夏誠雍,是著作局校書郎,在職九年,上月剛遷著作佐郎……”

  青柑道是,有些惶惶的。

  “家裡有兄妹六個,你是老三,上頭兩個姐姐,下頭兩個妹妹,一個麼弟。”

  沒見過世面的宮女臉色發白,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奴婢不知哪裡犯了過錯,大人要罰就罰奴婢一個人吧,千萬別累及我家裡人。”

  星河放下心來了,這樣膽小怕事的最合適,家裡官職卑下但有根底可循,人口又多顧忌也多,擱在麗正殿裡老老實實不會生事,伺候那位屬蓮蓬的太子殿下再合適不過。

  “就她。”她覺得一身輕松,囑咐德全待帶下去好好調理,“等熟悉了敬茶的流程就派上去,也不是多難的事兒,盡快辦妥,大家省心。”

  德全應了,把人領到茶水值房去了。邊上上官茵探身叫星河姐,“太子爺喜歡這樣式兒的?”

  星河說沒法子,“誰讓你留不住主子的心呢。”

  女侍中顯得很無辜,“我把衣裳都脫了,他讓我穿回去,說身板兒都沒長開,瞧不上我。”

  年輕的姑娘真是說什麼都不忌諱,星河聽得發笑,“那麼你對太子爺呢?願意伺候他嗎?”

  侍中見左右沒人,搖開了頭,“太子殿下威嚴,叫我想起我表舅來了。霍家的爺們兒都不好相與,還是別招惹,保命要緊。”

  星河這才想起來,上官家和霍家是連著姻的,不過那一支霍氏往上倒兩輩,已經不在正支行列了。

  “你表舅是哪位?”

  茵陳拿針篦篦頭,“樞密使霍焰,和您哥哥同在樞密院任職。”

  “哦……”她遲遲頷首,承恩輔國公霍焰,是樞密院的一把手,星海的頂頭上司。這京城遍地貴胄,沾著親帶著故的實在太多。忽然想起慎齋公,分外覺得他艱難。天知道哪個案子背後站著勛貴,京兆府又不像控戎司似的背靠皇帝,殺伐出名,一有點風吹草動,京兆尹頭一個遭殃。

  橫豎太子需要的大齡宮女她是辦妥了,坐在值房略歇一陣兒,案上更漏滴答,木箭逐漸下沉,快到申時了。轉頭瞧外面天色,太陽偏過來,下半晌早已經失去溫度,風漸大,一陣陣寒意攀升,連茵陳都跺腳,嘟囔起了“好冷”。

  檐下響起一溜腳步聲,菱花門外傳來葉近春的聲音:“大人,南大人進了承天門夾道,這會兒正在十二司衙門。打發人來通傳大人,要遞腰牌上御前回事,請大人攜文書一同前往。”

  星河拿了奏本往外去,畢竟這件案子由她打頭,要到皇帝跟前交差,她是必須在場的。

  十二處會審不復雜,只要案犯畫押,這種關乎皇室醜聞的案件,一向不敢多問。星河見到南玉書時,他正低頭從值房裡出來,手裡捏著供狀,偏頭和蔣毅說話。看見她,腳下頓了頓,“宿大人來得快……”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發現她不錯眼珠盯著他,自己有些難堪,忙解圍道,“宿大人受委屈了,這種事兒發生在別人身上猶可恕,叫宿大人遇上,實在是不應該。”

  星河知道他正樂得看笑話,索性撫了撫臉道:“可不是嘛,打得我生疼,主子怕我折面子,今天不叫上衙門去。其實有什麼,官場上行走的人,睡夢裡掉了腦袋的都有,面子值幾個錢?只要能拿住真凶,別說打我的臉,就是把面子扔在地上當抹布,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等境界,這等冠冕堂皇的話,除了她宿大人,真沒幾個女官能說出口。

  南玉書只得向她拱手,“宿大人是女中豪傑,南某佩服。”

  她吊起一邊嘴角干笑了聲,“這回還是仰仗了南大人,這麼快就叫高知崖畫押了。那主兒可是個刺兒頭,大人用的什麼法子叫他招供的?”

  南玉書壓聲一笑,“錦衣使可是明知故問了,控戎司裡頭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不必顯山露水,也叫他生不如死。”說罷轉身朝恭禮門上去,邊走邊道,“已經遞了腰牌,一道上宮門等召見吧。”

  御前的總管太監迎了出來,躬身朝中路上引,小太監打起簾子,星河和南玉書一前一後入了值房。裡頭太子和幾位軍機大臣都在,知道他們是來了結這起案子的,個個臉上神情肅穆。

  斂神打袖行參禮,恭恭敬敬把奏疏和供狀呈上去,皇帝接過來查看,起先倒還平靜,漸漸眉心鎖起來,鎖成了幾道無奈的溝壑。

  值房裡很靜,靜得沒有半點聲響,眾人屏息凝神,等待上頭發話。終於翻閱奏疏的手放下來,沉重一落,激得炕桌上的“江山萬代”紋茶盞跳動起來,漾出的茶水灑在花梨桌面上,像一個個回旋的疤。

  “審明白了?”皇帝沉聲問。

  南玉書道是,“審明白了,案情始末詳細寫在供狀上,人證物證俱在,請皇上定奪。”

  怎麼定奪呢,天大的醜聞。皇帝回想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祖輩開創了基業,自己雖沒什麼建樹,總算克己守成,沒有辜負祖宗。清白一世,臨了在這上頭顏面掃地,情何以堪呢。

  聖顏似有抱憾,太子瞧著,輕聲道:“皇父息怒,眼下最要緊的是結案。坊間傳聞甚囂塵上,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不成事了。”

  人多嘴雜,七個葫蘆八個瓢,按下這頭起那頭,看好戲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帝王家的好戲。

  皇帝長嘆一聲,靠著靠墊捏眉心,“依你看,應當怎麼了結才好?”

  昏昏的暖閣裡,太子兩肩的金銀絲團龍醒目而猙獰。他臉上的神氣,是作為皇朝儲君不容置疑的決斷,一字一句鏗鏘道:“駙馬案案發至今半年有余,一直懸而未決,臊聲布於朝野,醜音被於行路,一日不斷,則社稷一日受人指點。高氏兄弟相殘,其中又牽扯公主,對外是不宜聲張的,一切私下解決為好。這案子交由兒子處置吧,皇父也消消火。既然事兒出了,一徑回避是不成的,看看有沒有什麼迂回的法子,盡量挽回體面。”

  皇帝依舊惱怒,拍著炕幾道:“京裡傳聞鋪天蓋地,現如今就是再拉個替罪羊出來,也遮不住這醜行了。朕養的好閨女,身為公主,德行操守全然不顧,真是丟盡祖宗臉面。”

  在場的官員們愈發呵下了腰,帝王家的家務事不像政務,至多一聽,出不得主意。星河拿余光悄悄掃視,皇帝大怒之後疲憊不堪,不管這案子到底真相如何,再也沒有精力去追究了,潦草擺了擺手,對太子道:“你再親自審一回,倘或沒有錯漏,賜酒一杯,在獄裡結案就是了。”

  這樣的案犯拉到大庭廣眾之下處決,才真是丟不起那個人。皇帝終究護短,只下了對高知崖的裁決,關於暇齡公主,連閉門思過都沒提一句。星河倒是能夠理解,皇帝也如世上所有父親一樣,最偏疼的兒女犯了再大的錯處,終究還是會包涵。反正這起案子塵埃落定,她的目的也達到了,至於暇齡公主成全的那三巴掌,留在以後慢慢清算也行。

  太子領了命,和眾人一道從暖閣退出來,看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明天就是冬至,拉拉雜雜一堆事兒,該辦的今天就辦妥吧。”回頭瞥了星河一眼,“你就別跟著了,殺人什麼好看的,回東宮去吧。”

  他去牢裡,所謂的“親自審問”不過做個形式,最後還是這樣結果。當初高仰山尚主,因暇齡公主的緣故,高家父子在朝中地位水漲船高,明裡暗裡叫板太子的地方不少。三年前京城出現亂賊,太子別業他們敢設府兵把守,連左右春坊的人,駙馬都尉也是說搜身就搜身。那個小個兒的左庶子可憐,被他們從官轎裡拖出來,磕斷了牙齒滿口鮮血。馬上的人哈哈大笑,猖狂如斯,半點沒把太子放在眼裡。仇怨一點一滴積累,攢到一定程度是要拿命來還的,還完了,也就兩不相欠了。

  他不叫她去,星河也樂得不在場,打打殺殺的戲碼兒,真沒什麼可看的。太子由金吾衛護衛著出宮了,她要回去,打太極殿往南走,穿過門下省回東宮,道兒能近一些。可她沒有,兜了個大圈子向北,進甘露門後,沿金水河溜達。那地方密密匝匝宮殿林立,有左昭儀的鳳雛宮,還有右昭儀的溫室宮。

  挨了打就不再相見麼?不的,日後還要往來,賭這份氣,真顯得要和簡郡王府為敵了似的。她摸了摸臉皮,腳下拐個彎兒,繞進了鳳雛宮。

  年太監看見她來,愣了半晌,“宿大人……您怎麼有工夫串門子?”

  她笑著,笑裡藏刀,“我來瞧瞧年諳達。”

  年世寬白了臉,擺手不迭,“不敢、不敢……大人要見昭儀娘娘不是?奴才給您傳話去。”

  左昭儀依舊穩如泰山坐在殿裡,剛結了仇怨又來見,想必沒存好心。昨天打了她幾巴掌,她轉頭就攛掇太子告御狀,這兒自己正滿肚子火氣沒處撒,她又送上門來了,來得好!

  昭儀娘娘面似寒霜,“怎麼?想不明白,又來討教?”

  星河一臉惶惶,“娘娘別誤會,臣才從太極宮出來,南玉書今兒預備了奏疏和狀子,送到御前裁決去了。”

  左昭儀這頭是得了南玉書入宮的消息,但御前究竟怎麼個說法,連她設下的耳報神都被打發出去了,因此詳情不得而知。星河來報,不論之前有什麼過結,聽聽也無妨。她正了正身子,暗握緊了雙手:“皇上是怎麼個說法兒?”

  星河滿面愁雲,哀聲道:“皇上震怒,命太子復審,查明後不必回稟,在獄中了結此案。不過娘娘大可放心,皇上畢竟疼愛公主,話裡話外沒有申斥的意思。”

  左昭儀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感覺,沒有申斥,沒有問罪,越是平靜,就越無望。她倒情願皇帝來興師問罪,可惜從昨晚到今天,她想盡了法子,連聖駕的面都沒見著。深宮鎖閉,有什麼比冷落更叫人生不如死?暇齡肆意妄為,是誰慣的?到頭來受牽累的除了她這個當母親的,沒旁人了。

  左昭儀懨懨靠向背後靠墊,調轉過視線來看她,“太子入控戎司結案,你怎麼沒跟著一道去?”

  星河垂手道:“臣不忍心,也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來向娘娘通稟此事,請公主節哀,通知高家侯時收屍。”

  左昭儀聽得拍案,“你如今是投了新主子,來這裡說這一車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揖手道:“臣對娘娘忠心耿耿,就算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臣也不敢怨恨娘娘。只是娘娘視我為仇讎,正給了太子大做文章的時機,眼下走到這一步,娘娘還是覺得錯在微臣嗎?”她一面說,悵然長嘆,“娘娘這麼做,實在令親者痛仇者快。上回皇上夜訪東宮,臣在外侍立,親耳聽見皇上說要冊封娘娘。臣如今只願冬至大典後,娘娘的封後詔書能如期頒布,也不枉宿家上下這些年,為娘娘和郡王殿下肝腦塗地了。”

  封後……現在還指著封後嗎?左昭儀呆呆歪在引枕上,半晌說不出話來。星河長揖行禮,緩步退出了正殿。

  心下痛快,就連十二月呼嘯的北風都不那麼令她厭煩了。隆冬的金水河邊,紅藥早凍爛了根,來年開春只能被拔除,再也沒有重開的機會了。

  沿河向北,不遠就是安禮門,她掖著兩手漫步,將要到頭時,看見對岸有人站定向她看過來。暮色漸漸合圍,天上還余些微晚霞,對岸的人面貌不那麼清晰,但辨身形和打扮,知道是右昭儀。

  一向不受人重視的宮妃,位分雖高,這八年來被打壓得太多,籍籍無名。可她似乎從來不顯得焦躁,有是如此,沒有也是如此。星河隔岸向她滿滿行禮,她微頷首,什麼也沒說,轉身朝她的宮室去了。

  回到東宮,還有些零碎活兒等星河指派,裡外布置妥當,天也黑得透透的了。太子回宮比她預想的要早,這回結案沒耗費多久,照著太子呈報皇帝的話說,“人犯對行凶經過供認不諱”。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自然但求速死。太子沒留到最後,看著人斷氣不是他的作風。回來後在暖閣坐了好久,假模假式問星河:“我這麼做,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星河沒答他,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走在這條路上,你不殘忍,別人就對你殘忍,是殺人還是被殺,你怎麼選?

  太子仰在寶座上,閉著眼睛養神,邊上傳來衣料摩擦的輕響,一盞茶擱在了他身側的炕桌上。他以為是星河,心裡安然,結果她的聲音從垂簾外傳來,說:“主子您累了,臣找了個精於推拿的宮人伺候您。您好好睡一晚,明兒事多,養足了精神,好隨侍皇上。”

  太子知道不妙,悚然睜開眼,果然邊上站著個有了歲數的宮人。也不知是她從哪兒掏挖出來的,大概頭一回進東宮,結結巴巴說:“主……主子爺,奴……奴……奴婢給您松……松筋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27 02:07 PM

第32章 陰伏陽升

  松什麼筋骨!宿星河,她是恨他打算給樓越亭做媒,有意的報復他!

  太子猛地翻起身,光著腳追了出去。她剛想邁門檻,被他一把揪住了,他氣得臉色發青,“你要干什麼?是當差當久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嗎?隨便往東宮填人,問清是什麼來歷沒有?萬一是刺客,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星河回頭看他,安然道:“主子您別怕,這是清茶房裡挑選出來的,我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書香門第出生,雖然家業不大,但勝在溫婉。”

  溫婉?就那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攏的樣兒?

  太子獰笑,“宿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怎麼想起來過問這種風月事了?”

  星河知道萬事開頭難,看了青柑一眼,她臊眉耷眼站在落地罩下,兩手無措地絞著,臉上神情黯淡,幾乎要哭了。看來今天不成事,就算留下,太子也幸不了。原本她也沒指望一擊即中,太子是個細節上矯情到家的人,政務忽然有變,他可以輕松化解,但生活上的不行,必須先給他時間適應。否則他反應不過來,精挑細選出來的青柑,可能會有性命之虞。

  星河和顏悅色對彷徨的人微笑,“你先下去吧,回頭再傳你。”

  青柑肅了肅,匆匆退出了前殿。

  星河耐著性子道:“主子爺,您上回和臣說的話,您都忘了嗎?皇上給您送了上官侍中來,您覺得她太小,不配您,您喜歡年紀大點兒的,說大點兒會疼人。所以臣讓總管把東宮花名冊子送來,好不容易找了這個,一准兒靠得住的,您還是不喜歡嗎?您這樣可不行,太挑揀了,莫說皇上,我都替您著急。要不我把人叫回來,您再細看兩眼?這宮女確實很好,臉盤兒周正,身條也滿不錯。年紀上呢,二十六歲,還能生養,主子您看……”

  他錯著牙,連吃了她的心都有,“你把爺當什麼人了,不三不四的都敢往我床上塞?我不娶太子妃,你不用著急,橫豎我心裡有譜。將來子嗣的事兒你也別操心,不生他十個八個,我名字倒起寫。”

  她聽得納罕,“主子您這麼說,臣都要以為您有喜歡的人啦。”

  太子說是,“我就是有喜歡的人了,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娶,我就遠遠兒看著她折騰,等她非我不嫁的時候,我就把她弄過來,狠狠的收拾她,讓她給我生孩子!”

  看看這咬牙切齒的模樣,說到最後像在談論十世冤家。這果然是愛嗎?那誰叫他愛上,也怪倒霉的。

  不過星河仍舊點頭,“那也成,可您瞅准了一個,讓她生那麼多,會出人命的。臣的拙見是,不妨先收兩個在房裡,您將來是要當皇上的人,皇帝三宮六院,不差那兩個位分。您可以不喜歡她們,就讓她們給太子妃分憂,替您生孩子,這樣不也挺好嗎?”

  太子開始覺得自己看不透她了,“你也認為世上所有男人都該三妻四妾嗎?你在外廷當官,我以為你的眼界應該更高才是。”

  星河認真考慮了他的問題,“臣當然不認為男人應該三妻四妾,憑什麼一把茶壺配四個杯子,按我的意思,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才好!可大勢所趨,沒法兒變,這個風氣維持了幾千年,誰也不會聽我的。男人不願意優待減免,女人不願意背妒婦的名兒,怎麼處?況且就算天下男人都只娶一個媳婦,皇上也不能,皇家子嗣最要緊了。”

  他愈發陰冷地盯緊她,有些咄咄逼人,“將來你也給你男人找小妾,和幾個女人輪著伺候他?”

  “那不能。”她一口回絕,“別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不能。不光不能,連想都不許想。”

  明白了,他終究還是在“別人”的範疇裡,所以她盡心盡力為他的房中空虛操心,替他四處搜羅合適的人選,以便讓他勤勉地生孩子。

  他悵然說:“宿星河,你將來不會後悔嗎?”

  兩個人琢磨的不是同一件事,星河還停留在不許她男人納妾上,篤定地說:“我為什麼要後悔?就算我生不出孩子來,也不許他納妾,要不這男人我就不要了,這還不成嗎?”

  太子想再和她理論,發現這個榆木腦袋不到捅破窗戶紙那天,是開不了竅了。該說點兒什麼呢?他衝她指了指,“不許你再瞎胡鬧,免得將來太子妃恨你,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

  可是星河聽完了有點想發笑,嫁進帝王家,難道還想椒房獨寵嗎?就算太子願意,將來朝臣們願意?試圖聯姻的周邊諸國願意?她嘆了口氣,太子爺這上頭果然還是死腦筋。她看著他落寞地轉身進內寢,邊上又沒人隨侍,只得跟了進去。對那位只聞其人的太子妃感覺很好奇,便一面侍奉他安置,一面追著喊他:“主子爺,主子爺……”

  太子裹著被子戒備地看她,“干什麼?”

  她放下了半邊帳幔,觍臉問:“您喜歡的那個姑娘,我認識嗎?”

  太子簡直不想搭理她,“和你有關系嗎?”

  她訕訕笑了笑,“早點兒知道人選,我好早點兒攀關系。”

  太子神情冷冽,拉下臉來有種天威難犯的距離感,儲君就是儲君,再熟悉,他還是高坐雲端上的人。星河討了個沒趣,嘴裡嘟嘟囔囔的,把兩邊帳幔都放下來,塞進了墊褥底下。

  床上的太子茫然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事。不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嗎,他這兒天天把手泡在水裡,那月亮還是離他要多遠有多遠。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有意欲擒故縱,要說她也是個聰明人,難道是自覺配不上他,才刻意疏遠他?抑或是篡權之心不死,沒准還想著將來等她當權,讓他當面首——她不是惦記著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嗎。

  傷心、傷情……太子看著帳頂,看得眼睛發酸。帳外靜悄悄的,想必她已經走了。戳在眼窩子裡生氣,走了心頭又發空……

  對闔的帳門忽然動了下,太子心頭一驚,定眼看著那淨面布料輕輕顫動,然後分開小小的窟窿,一個腦袋探了進來。

  “到底是誰,您告訴我吧。”

  太子氣不打一處來,“就不告訴你!”

  “何必這麼見外呢。”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您告訴我,我替您看著她,不讓她嫁人。”

  太子根本不上她的當,“你放心,她嫁不了人,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的。”

  “那她到底是誰?”

  “和你不相干。”

  “您就告訴我吧。”

  “告訴你做什麼?萬一你妒極生怨,暗害她怎麼辦?”

  星河目瞪口呆,“在您眼裡我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哂笑一聲,拒絕作答。

  她尤不死心,“那她到底是誰?”

  是誰……是誰……告訴我吧……嗡嗡吵個沒完。他這才領教到了女人啰嗦起來到底有多可怕。真想把她拽進來為所欲為,讓她知道二胡不是白拉的。可是再看看那只伶仃半掛的腦袋,忽然什麼興致都沒了。趕不走,嚇不跑,太子的挫折感變得空前大。最後氣得沒法兒了,自己拽起被子蒙住了頭,這下好了,她總不至於把腦袋伸進他被窩裡來吧。

  然而他似乎過於樂觀了,一只手扒拉扒拉,開始拽他的被角,他氣得大叫:“我沒穿褲子!”

  世界終於清靜了,被臥重新塞好,帳幔重新放下,書案上那盞油蠟被噗地一聲吹滅,內寢陷入了昏昏的夜色裡。他這才把腦袋探出來,靜靜聽著,聽見她在廊下和德全說話,德全問:“大人今兒不在裡間伺候?”

  她嗯了聲,“主子肚子疼,今兒不方便。我在配殿值房上夜,有什麼事兒上配殿找我。”

  德全信以為真了,“主子爺身上不舒服嗎?我傳太醫來瞧瞧脈像吧。”

  她說沒什麼,“一霎兒就過去了,想是著了涼吧。”

  一來一往抹黑他,把太子爺氣得眼冒金星。

  那廂星河安然走進配殿,這殿是女官專用的,原本只有她一個,現在來了位新侍中,雖然有不便,但也熱鬧了。

  說上夜,其實並不是真的上夜,不過住在配殿,比命婦院近,便於明早早起侍奉太子起身。茵陳已經洗漱完准備就寢了,見她來了很高興,忙著給她打水捧巾櫛。星河見她這樣只是笑,“上官侍中不必勞煩,咱們內廷品級一樣的,您這麼著我可領受不起。”

  茵陳團團的臉上掛著甜笑,“我樂意,手腳勤快點兒,您就喜歡我。”伺候完了洗漱,又忙找來自己帶進宮的玉容膏,“這個您試試,我娘托人從關外弄進來的。據說擦了這個,就是西北風裡站上三天三夜,肉皮兒也不壞。”一面說一面把臉湊到燈下,“瞧我的,瞧見功效沒有?回頭用得好,我讓我娘再捎幾盒進來,送給您使。”

  這樣的盛情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女孩子通常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星河雖然極少上妝,但膏子也還是要用的。茵陳把白玉盒蓋揭開,她偏身看,裡頭膏體像蠟一樣凝集著,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接過來嗅了嗅,有輕淺的茉莉香,蘸了一點在手心融開,上臉一擦,又細又滑,觸感確實上佳。

  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談論膏子,還有什麼養發的偏方兒,唧唧噥噥的,很是投緣。茵陳對星河的好感真是沒有半點保留,“我就是喜歡您,往後我也要像您似的”。鬧到最後問明白了,她是覺得她在控戎司當錦衣使,名號令人聞風喪膽,十分滿足小女孩兒對亦正亦邪的大人物的向往。

  星河說:“我在控戎司是副職,最要緊的差事還在東宮。”

  茵陳和她一頭躺著,年少的孩子,支著腦袋,一臉憨態可掬,“您在宮裡指派內務,我瞧著也十分神氣。”

  神氣源於熟練,星河教她各式各樣的宮廷規矩。比方太子爺的服色,四季應當怎麼區分,甚至那頂朝冠,也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說法。

  門外漢的女侍中聽得一頭霧水,捂著臉討饒:“我得拿筆記下來才行,您說的我一眨眼全忘了。”

  她進宮來,原本就不是為了服侍人的。星河並不苛求她,反正過去的幾年東宮運作很正常,誰也不指望一個半大孩子進來統領眾人,改變東宮的現狀。

  茵陳倚著她,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妹妹。星河很喜歡她的性情,一個人是不是心機深沉,能從談吐間品味得出來。裝的就是裝的,粉飾過頭難免虛假。真性情呢,心直口快,不懂得拐彎,也許叫人難以適應,但比起滴水不漏的圓滑,要可喜可愛得多。

  星河替她攏了攏披散的發,“來了這幾天,我也不得空照應你,你一直住在配殿裡?”

  茵陳嗯了聲,“我想住命婦院,離您近一點兒,可大總管說了,命婦院是主子內眷的處所,我連主子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能住那兒。”

  太監就是這樣,看人下菜碟,興許覺得女侍中年紀太小,有點擠兌她的意思。星河道:“大總管的意思是你不能住內命婦院,東宮還有外命婦院呢。明兒我吩咐下去,你搬到那裡去,總在這配殿裡住著不成話,這裡是女官輪值的寢所,不能拿來當他坦用的。”

  茵陳小小的腦袋越發往她肩上靠了靠,“謝謝星河姐姐,還是您疼我。”

  星河笑起來,自己沒有姊妹,這是頭一回有人敢這麼對她撒嬌。這種感覺是溫柔的,透著和暖,兩個人在冬夜裡依偎著,格外親厚似的。

  一夜踏實,太子寢宮沒有傳喚,但冬至當日有各項大典,太子反而起得要比平常早。

  四更的時候天寒地凍,正是破曉前最黑的一段時間。星河起身時茵陳還睡著,宮人進來伺候,她示意放輕聲,別吵著她,自己穿戴好,躡手躡腳出了值房。

  羊角燈挑著,照亮檐外的地面。夜裡霜下得那麼厚,地上竟都白了,鞋履踩上去,能聽見腳下沙沙破冰的聲響。她從殿宇東首的漢白玉台階上去,穿過掖門進了東寢,太子爺已經起身了,尚衣的太監跪在地上,正伺候他穿戴。

  今天是大節令,祭天祭地祭祖宗,大約要忙到中晌才能全部完成。太子的禮服很隆重,玄衣纁裳,九章九毓,略遜於皇帝。外面的袞服還沒穿戴好,上身的素紗中單配上絳紅下衣,立在整面牆的金碧山水畫下,看上去有種濃烈但純質的味道。

  他見星河進來,冷淡的眼風一掃,叫人無法把他和昨晚躲在被窩裡的人聯系起來。臉上的表情那麼矜重,微抬著下巴,展開兩臂,看黃銅鏡中的太監小心翼翼為他披上袞服,扣上玉帶。

  “今天有外命婦參賀皇太後儀制,你帶上上官侍中,兩個人也好有個伴。等我回來,再一同上奉先殿祭拜母後……香品都預備好了?”

  星河應個是,太子每年祭拜先皇後,用的線香都是東宮特制的。重陽時節就預備好,一連晾上一個月,然後封藏。冬至時香氣濃郁到極致,香體壓得實,毫無虛耗,通常一支高香能燃十二個時辰。

  太子抿著唇,臉上神色黯然,星河知道他想念恭皇後,這個時候的太子總顯得有些脆弱。

  她趨步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裡的蔽膝,跪地替他系上。捧冠的宮人小心翼翼將白珠冕旒呈上來,他遷就她人矮,屈尊半蹲下,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倒也讓人感覺慰心。

  都穿戴好了,她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人終究到了這個位置,和身份相匹配的東西都用上,方顯出他的威儀。這種威儀是日月比齊的出生賦予他的尊貴,是生來融合在骨子裡的,水火難以侵蝕的榮耀。

  她笑了笑,“北宮的朝賀用不了多少時候,等完了,臣上龍首渠的玉帶橋那兒等您。”

  所謂的龍首渠,當初是引河水入皇城的兩條人工渠之一,東有龍首渠,西有清明渠。渠水豐沛,源源流入北宮海子,是宮城裡唯一的活水。

  太子思量一下,復看她一眼,唇角欲仰,馬上又平復回去,清了清嗓門道:“總要午時前後才得回宮,瞧准了時候再去,天冷,沒的著了涼。”

  星河響亮一句“好嘞”,接過玉具劍,店裡跑堂似的,歡實道:“爺您慢走,得空再來。”

  太子又瞥她一眼,到底還是笑了,“賊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個正經人。”

  星河受他調侃也不氣惱,說不清為什麼想叫他笑一笑。或者看他面色沉沉,就覺得他肩上背負的東西太深重,即便將來自己和宿家會讓他產生諸多困擾,這個時候驚濤未至,能笑還是盡量多笑吧!

  太子正了冠服,登上肩輿出宮了。星河送完了駕,回到值房叫醒茵陳,讓她換上官服,回頭好去北宮參賀。

  皇太後住興慶宮,因為不是皇帝親生母親的緣故,其實也就是享著太後的尊號,無聲無息地安度晚年。當然每逢歲朝、冬至這樣的重要節令,得搬出來讓大家磕個頭,以彰顯皇帝尊養母後的孝行。這種朝賀儀式是所有內外命婦都得參加的,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可減免,響晴的天氣,那大家就冒著西北風,在宮門前的天街上三跪九叩吧。

  唯一的好處是能見著母親,這點還是叫星河期待的。本來茵陳提不起精神,聽見她這麼一說,忙跳起來梳妝。蘸了頭油抿發,從鏡中看星河,“朝賀完了皇太後,還得敬賀別人嗎?”

  星河說:“本該還有皇後,但本朝後位懸空八年了,所以這項略過。”

  茵陳哦了聲:“左昭儀不是代後嗎?不去參拜她?”

  星河含糊一笑,沒言聲,只是讓她爽利些兒,好上配殿裡吃過節的盤兒菜去。

  主子不在,宮務暫且扔下,大家先熱熱鬧鬧過節。典膳廚裡半夜就預備上了早晨的膳食,餑餑啊、碧梗粥啊、各色拼盤小菜,還有精美的點心。東宮上下二十幾號人,拿五張八仙桌首尾相拼,湊成了一張巨大的膳台。大家落座,聽掌事的訓話,星河也沒什麼可說的,說今年大伙兒辛苦了,來年還得這麼兢兢業業。茵陳是新來的,什麼都不懂,光知道讓大伙兒吃好喝好。輪著德全張嘴的時候,大伙兒紛紛拿起筷子開始分菜,他站在那裡憋屈了半天,“猴兒崽子們,不拿我當人瞧。我這總管當的……”啪,在自己臉上輕輕抽了一下。

  大家轟堂而笑,星河往他碗裡夾吉祥果,敷衍著讓他快吃,再晚可吃不上了。平時宮裡等級森嚴,也只有過節的那幾天,可以這麼沒上沒下地笑鬧。

  天快亮了,隱隱聽見太和鐘悠長響起來,星河回身朝窗外看,東方露出紅光,這是祭天大典要開始了。她放下碗箸,眾人見了也一並擱筷子。幾個小宮女捧著清水和漱盂進來伺候她們淨口,收拾妥當,該上北宮去了。

  茵陳沒見過那樣的大陣仗,就算知道她母親也在命婦堆兒裡,還是惶惶的模樣。星河看她愕著兩眼手足無措,只得探過去牽了她,前面太監開道,她引著她,邁過了通訓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31 10:14 AM

第33章 微吟長短

  帝王圜丘祭天地的路上,笙簫鼓樂彌漫整個京都。星河踏著那頓挫的鼓點,領茵陳進了興慶宮的正門。

  內外命婦朝參的儀制很嚴格,已經不單是掖庭局能夠把控的了,前五日由宗正寺、光祿寺、內侍省記名呈報,再轉御史台、牒諸司復議。能進內廷的,必然都是“皇家五等親,及諸親三等”以上。星河的母親呢,牽五絆六的,大概算哪位王爺的女婿的姑表小姨子,於是她受到了高於一般命婦的待遇,得以入內重門,和諸宗親女眷一起,在就日殿裡等候召見。

  星河和茵陳本就是宮中的,沒有那些約束。時候還未到,直入興慶宮沒有必要,想了想,從南海子邊上繞過去,悄悄進了就日殿。

  殿裡已經有別的女官先到了,母女相見,拉著一處說話。茵陳在人群裡發現了她母親,一聲尖叫:“娘親!”

  大家正脈脈絮語,她這一喊,命婦們先是一愣,後便笑起來。常戎縣主帶著歉意同周圍的人抱怨:“這孩子,總這麼咋咋呼呼的。”

  進入東宮的女官,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抱著一點私心另眼相看。所以茵陳的行為被理解成天質自然,不會遭到任何詬病。

  常戎縣主因女兒和星河在一處當值,星河又是先於茵陳侍奉太子,日後總免不得一個屋檐下,所以對宿太太百般示好。這回見女兒由星河領進門,茵陳又親親熱熱拉著她不撒手,便同宿太太笑道:“孩子年紀小,瞧著和錦衣使處得滿好。這可糟了,往後且有纏著不放的時候,這孩子打小兒就這麼黏糊。”

  宿太太笑應了兩句,抬眼見女兒光彩耀眼的一身冠服,起先還憂心左昭儀那三巴掌打沒了她的精氣神兒,現在一看倒莫名松了口氣。

  星河過來,向她母親肅了肅。早前皇後在時,每年尚且有幾個節令能見一見。後來皇後大行,其後幾年太後身體又欠安,所以命婦朝見一概減免了。今年皇帝已經松口內閣預備立後,皇太後是拉出來打頭陣的,等於是排演一番,好應付過幾日的皇後冊封大典。

  宿太太朝她身後望了眼,壓著聲兒道:“太子爺沒又跟著來吧?”

  星河發笑,“娘糊塗了,今兒祭天地,怹老人家不得閑。”

  宿太太哦了聲,“不得閑的好……”一壁說,一壁將她拉到背人的地方去,左右瞧了瞧,尚且好說私房話。復從上到下打量她,“我的孩子,你可受委屈了。擎小兒我都舍不得碰一指頭的,倒送進宮來叫別人教訓。”說著就紅了眼眶。

  星河忙道:“娘消消火兒,這地方哭不得,哭了叫人看笑話。”探手攬了母親,好言好語安慰著,“您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干著這樣的差事,誰能十幾年不受責罰?我算好的了,自己的主子縱著,左昭儀尋釁,至多叫人知道她和太子爺不對付,我是個替死鬼兒罷了。”

  宿太太長嘆一口氣,“也是的,倘或換了太子爺這麼著,咱們宿家就大禍臨頭了。”語畢想起這爺兒仨暗裡做下的事,忽然不知從何說起了。想和妞兒叮囑兩句,礙於人多又不好多言,臨了只含糊道,“好好伺候主子吧,我瞧著太子爺,是真的好……”

  星河知道她母親,從來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安貧樂道地守著丈夫孩子,是她最大的心願。可沒法子,當初宿大學士上了簡郡王的船,要想下來就得脫層皮。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將來也不能成大事。

  宿太太雖不愛爭虛名,但她也有氣性兒,睚眥必報,這點星河很像她。她的眼睛朝鳳雛宮方向直溜,嘴裡嘀咕著:“那主兒,這回可夠喝一壺的了。要是見到她,能說上話,我得呲打她幾句,憑什麼打我的孩子!誰該她的了,非給她當牛做馬?這個主子姓霍,那個主子也姓霍,偏她的兒子該當主子不成?”

  星河知道她滿肚子牢騷,由她發泄兩句。

  這時候司禮的太監在門上喊話,說外命婦有考邑號者,准赴皇太後所居宮殿門,進名參賀。於是烏泱泱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彼此按著品級序列,一步一步隨引路的慢慢騰挪。就日殿到興慶宮不過千余步的距離,整整走了將近三柱香。

  入內闈,女官們侍立兩旁,內外命婦整齊列隊,在大殿前的廣場上伏地三跪九叩。太陽緩緩升起來,金色的芒,如水一樣彌漫過命婦們的博鬢霞帔,真紅大袖衣的袖籠舒展開,平整鋪在漢白玉磚上,像殘缺的蝶翅。一簇簇團花,一道道環佩,在寒冷的冬日也顯得蕭條。太後坐在廊廡下的寶座上,下垂的腮肉不堪歲月的拉扯,盛裝之下有了奉先殿裡,歷朝壽終正寢的皇後才有的氣像。

  司禮太監高聲唱禮,命婦們直身又匍匐,反倒是她們這些女官們,最初磕過頭後,便退到一旁無所事事了。

  左昭儀依舊在內命婦的首位,她是統領後宮的人,即便是右昭儀,也得錯後她半個身位。離皇後寶座一步之遙,倘或沒有暇齡公主那攤子爛事兒,接下去接受叩拜的就是她。星河有些憐憫地看著她,她滿面肅穆的時候臉是僵硬的,年輕的時候相當艷麗,有了些歲數後,艷麗便愈發向刻薄靠攏了。

  這時候最難熬的就是她,德不配位,身後的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嘲諷,芒刺一樣刺痛她的脊梁。她咬著牙,唇角帶著倔強的弧度,不到最後絕不認輸。

  皇太後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又常年習慣了清靜,宮裡亂糟糟全是人,令她很不耐煩。儀式走過了,她長出一口氣,偏頭吩咐身邊長御,該散就散了吧。如親戚串門子一樣,沒有來了就走的道理,皇帝晚間款待臣僚,皇太後午間款待諸命婦們。

  筵席設在山池院,那是個有山有水的精致庭院,靜靜坐落在太極宮一隅,離內重門又很近,方便往來。

  星河送她母親過園子,偏頭瞧見茵陳也挽著她母親,唉聲嘆氣講述宮裡如何不好,她如何想家。好在有星河姐姐幫襯她,否則她才不管臉面不臉面,就要自請還家。

  她母親管她叫“血祖宗”,應該是比“活祖宗”更進一層的稱呼,壓著聲說:“可不敢,回來仔細你爹打斷你的腿。”

  茵陳哭喪著臉,嘀嘀咕咕埋怨,宿太太聽後淡淡一笑,照這城府看,對星河是構不成威脅了。

  一行人往山池院去,內命婦們拉幫結派,以往左昭儀眾星拱月的待遇沒有了,只余小魚小蝦兩三只,還圍在她身旁。眼瞧漸漸走近,宿太太迎了上去,滿臉含笑道:“一直想來給娘娘請安,總也沒個機會。上回娘娘托人轉交的石斛我收著了,多謝娘娘惦記我。我們星河在宮裡,多蒙娘娘照應,她年輕不懂事,宮裡宮外兩頭跑,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娘娘要是瞧她哪裡做得不好,只管狠狠教訓她,小孩兒嘛,不打不成器……”

  關於上眼藥這種事,對府門裡的太太來說是拿手好戲,星河拽了拽她母親衣角,示意她別太過了,畢竟立後詔書還沒下,誰也不知道最後結果如何,萬一皇帝迷了心竅,那後面的路就不好走了。

  “臣還得伺候太子殿下奉天殿祭奠先皇後,就先告退了。”她向左昭儀行禮,又向她母親揖手,寒暄兩句,借故退出了山池院。

  院外的石階上,正遇見姍姍來遲的右昭儀,一個宮女攙扶著,走得不慌不忙。星河頓住腳,向她行禮如儀,她仰頭看見,笑道:“昨兒在金水河邊,我瞧著身形仿佛像宿大人,果然是的吧?”

  星河說是,“臣從太極殿出來,上北宮看景兒來了,恰好巧遇娘娘。”說著呵腰垂手,上前攙扶她。

  右昭儀滿臉受之有愧的神情,“大人是東宮的女官,原不屬北宮,我這樣不鹹不淡的人,哪配得你這麼客套。”

  星河莞爾道:“娘娘這話可折煞臣了,您是內廷品級最高的,誰敢拿娘娘不放在眼裡?昨兒太子爺還和臣提起娘娘,說小時候上娘娘宮裡瞧延齡公主,娘娘給蒸兒糕吃,那滋味兒到現在都沒忘。只是後來先皇後升遐,他搬進了東宮,少陽院也不常住了,和娘娘一裡一裡遠了,心裡很是難過。”

  右昭儀聽了,惘惘的模樣,“虧太子爺,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兒呢。先皇後在時,和我情分頗深的,太子和延齡也一處玩到十來歲……”

  星河忙接了話茬,“太子爺說了,先皇後不在了,其實他心裡敬愛娘娘,每常看見娘娘,就像看見母後一樣。”

  右昭儀大感驚訝,然而這種點到即止的話,絕不會說得太透徹,模棱兩可間又似有深意,足夠叫人好好品咂了。

  星河往山池院回望了一眼,“娘娘進院子吧,外面風大,興許夜裡就變天了。”說著一笑,“臣的母親也在院兒裡呢,怹不善交際,求娘娘代為看顧。”

  這樣溫存裡又透著恭敬的態度,雖不露骨,卻分明有靠攏的跡像。右昭儀怔了怔,自然賞臉應准。星河復抿唇一笑,提著袍子往千步廊方向去了。

  從北宮到恭禮門,一點不帶含糊的橫跨了整個皇城。這片城太大,徒步走,得走上半個時辰。還好是大中午,披著鬥篷,又是往南,風從背後刮過來,毛皮隔斷了寒風,正面迎著太陽,倒是暖烘烘的。

  她和太子說的那座玉帶橋,在恭禮門外的左藏庫邊上,途徑通訓門時,往南一點兒就能看見。不過左藏庫是國庫之一,平時守備森嚴,尋常人等閑不會去那裡尋晦氣。

  星河慢悠悠走上橋頭,側耳細聽,先前響過一陣回鑾的聲樂,現在已經聽不見了,想是聖駕已經上橫街了吧。要是估算得沒錯,再有兩炷香的工夫,太子就該回來了。她平時一直匆匆忙忙,像這樣靜下心來看景兒的時候並不多,難得有這個閑暇,便倚著橋上望柱,探身看橋下的景像。

  這橋原來是最負盛名的工匠建造的,橋底石欄板雕著穿花龍紋圖案,欄板上三只雕工精美的龍首一字排列,正涓涓地,從那龍吻裡吐出水來。像平常無波無瀾的天氣,大致就是活水帶動著,叫這龍頭大材小用。要是碰上夏天下雨,河水暴漲,那可了不得,激烈的水流能噴出去好幾丈遠,東宮的光天殿裡都能聽得見。

  她好奇,不知另一面是什麼樣的景像。心裡琢磨肯定不是龍首,料著八成是龍尾巴。

  她在橋上跑來跑去的時候,一群祭完了天地的年輕人正從歸仁門上進來,其中有宗室,也有太子和諸王的伴讀。因為一處讀書,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了,說話沒那麼多的忌諱。他們駐足觀望:“那是誰?”

  有人應:“像是控戎司的?”

  穿著控戎司的官袍,卻又盤頭戴花冠,除了太子殿下的人,再沒別個了。

  信王扭頭看太子:“是我二嫂不是?”

  太子未置可否,只說:“這麼早就到了,腦子可能不大好使。”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壓不住喜悅的青苗。

  信王掩鼻,和那幫人一並調侃起來,“誰家的鹹菜甕打翻了,真是酸臭得不成話。”一面說一面揚手揮袖,大喊二嫂。橋上的人終於發現他們了,因為距離有些遠,可能沒聽清信王喊了什麼,只是見這頭揮手,她也很應景兒地揚袖揮了揮。

  這一揮不得了,邊上十來個人一同揮起了廣袖。玄端的袖子本來就寬大,於是一片風聲呼號,混亂之中差點打掉太子的發冠。

  太子覺得這樣不成體統,他重重咳嗽一聲,對信王道:“回去換了冠服,午時上奉先殿去。”

  信王聽後立刻收斂了,垂首道是,和那幫狐群狗黨推搡著,老老實實往恭禮門去了。

  剩下太子一個,滿心的蕩漾。還要裝矜持,面上風輕雲淡,腳下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

  走近了,走近了……那種急切的喜悅,大概只有情竇初開的人才能體會。

  太子的竅開得算晚的,他是在十九歲那年夏天,才真正有了星河是女人的覺悟。以前不過覺得她長得好看,眼睛明亮,可以做伴。但那次,天兒太熱,她穿著藕荷色的偏襟袍子,剛歇了午覺起來。他傳人傳得急,她慌慌張張進來聽吩咐,一顆鈕子沒有扣好,隱約露出胸前一片白……兩座雪山相擁,擠得結實了,懸崖對壘,溝壑千尺,摔進去非摔死不可。他那時心頭狠狠作跳,連叫她進來干什麼都忘了,躺在榻上直順氣兒。就是那無心的一望,讓他做了一晚上夢,柔順的星河、婉媚的星河、巧笑倩兮的星河、在他身下嬌喘的星河……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春夢的人來說,頭一回彌足珍貴,所以到天到地,此情不渝。然而宿家和簡郡王走得太近了,自己當初無人可依,處於弱勢,一廂情願便是死路一條。好在這些年逐漸經營強大,他有足夠的本兒,縱容她在允許的範圍內折騰——至於什麼是允許的範圍,大概除了起兵造反,其他都適用吧。

  她快步迎上來,叫了聲主子,“今兒大典一切順利?”

  太子說順利,“你也順利?否則沒這閑情兒和男人招手。”

  星河的笑容轉換成了怨懟,“臣以為那個人是您。”

  太子覺得一切都是她的托辭,“信王比我矮一個頭,你眼睛不好使?再說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你招手?你魘著了吧!”

  他說話不中聽,她不想搭理他了,轉身便朝橋那頭走,不住嘀咕著:“叫你多嘴說來接他,該!”

  太子在後面追著,“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星河灌了口冷風,嗆出兩眼淚花,邊走邊道:“午時要到了,再不快點兒就錯過時辰了。”

  後來太子和她說什麼,她都一概不應,進了東宮之後自有伺候他換冠服的人,她跑到天街上查點晾曬的線香,讓人仔細裝進烏木香盒裡,提前運往奉先殿。

  太子換了袀玄出來,絳緣領袖中衣襯著一身墨色,少了袞服的莊嚴,多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她躬身引路,奉先殿與掖廷宮一牆之隔,建在中朝極西的暉政門內,從東宮過去,又是好長的一段路。

  沒有太多的人隨行,不過太子近身的兩個太監外加星河。一路上重重門禁都有禁軍把守,人前的太子是絕對威嚴不可侵犯的。他昂首闊步,一身正氣,進了奉先殿三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恭皇後的神位前。

  信王還沒來,想必是跟前的人辦事磨蹭,太子等不得他,先在畫像前上了香。

  一張紙,隔斷了生和死,他抬頭仰望,母親的相貌早就變得不真實了,再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那種生動的靈韻來。最初的痛苦,經過八年錘煉,已經逐漸轉淡,但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血濃於水的親人。

  他把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青磚上,“母後,兒子來看您了。今年朝中事多,每常不得閑……”

  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空空的殿裡只有星河一人隨侍。她聽他娓娓訴說朝堂上遇到的事,有棘手的,也有叫人忍俊不禁的。這幾乎是太子每年祭拜例行的流程,和恭皇後說他的境遇,開心的,不開心的,仿佛他的母後依然活在世上。

  “皇父……終於動了要立皇後的心思,兒子能體諒他的難處,想必母後也能。只是繼皇後的人選,兒子並不十分稱意,母後要是也有不滿,就同皇父夢裡交代吧。兒子現在年紀見長,政務如山時,也會力不從心。本以為回到東宮能疏解些兒的,可是……星河她經常和兒子做對,讓兒子煩憂,如果母後得空,也請找她談談。”

  一旁的星河發現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太子的祝禱裡,本來還有些奇怪。凝神聽到後面,差點嚇出一頭汗來。

  他在說些什麼?告狀告到先皇後跟前來,還想請先皇後找她談談?

  她憋得臉紅脖子粗,撲通一聲跪在神位前,拱手說:“皇後娘娘,臣很冤枉。臣一向兢兢業業侍候主子,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主子不肯納後宮,又說喜歡老宮女,臣於千百宮人中挑選合適人選,送到主子身邊,主子沒領臣的情,還要叫您來找臣……臣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因為主子說的都不屬實,請娘娘明察。”

  太子回頭瞪她,“單憑你這句‘都不屬實’,就證明你犯上。”

  星河只管合什參拜,喃喃說:“皇後娘娘您也怪忙的,臣無德無能,不配您召見。臣往後會更加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主子不愛這個,臣就給他另找,一定找到他滿意為止,請皇後娘娘放心……”

  橫豎她推卸責任一等一的溜,太子跽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轉頭看母親畫像,心裡暗暗央求:“娘,讓這顆榆木腦袋開竅吧,保佑將來有朝一日,她愛我勝過我愛她,讓兒子揚眉吐氣,挺直腰板做回男人。”

  他們各說各的,也不知恭皇後聽明白沒有。信王來得實在太遲了,太子這頭都祭拜完了,他才剛入大殿。往蒲團上一跪,沒有別的好說,唯一的訴求是想找個好媳婦,請母後保佑他娶個漂亮、賢惠、聰明、能干的王妃。星河不無悲哀地想,大行皇後怪可憐的,好容易見兒子們一趟,聽他們發牢騷,還得給他們操心姻緣,真是死了也不得太平。

  終於等到信王祭拜完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備回去,信王笑著搭上他哥子的肩膀,“今晚咱們哥兒們痛飲三大缸。”

  太子飄忽的眼神悄悄瞥了星河一眼,把信王的手拉了下來,正色道:“皇父和諸臣工面前別失了體統,酒量再好也悠著點兒。我不耐煩在那裡喝,略意思意思就完了……有人哭天抹淚說要請我喝酒,我回頭還有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8:00 PM

第34章 中庭日淡

  太子從來不多喝,所以他認為自己可能千杯不醉。人的盲目自信,有時候只是因為沒有經歷過。

  信王十分掃興的樣子,“是誰請您?好容易盼著一回大典,人多熱鬧。”

  太子卻不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兄弟倆的身份不同,一個是糊塗王爺,一個是欽定的儲君,老四可以胡天胡地地和人吃酒猜拳,他卻不能。不能也好,君臣有別,和那些臣子總隔著一道,彼此說說場面話,儲君要有儲君的樣子。放浪形骸?那是和星河在一起時才能有的松散。換了別人,即便是面對老四,他也依舊要端著。因為生而不同,日後執掌天下勢必一坐一立,現在亂了規矩,將來不好糾正。

  太子道:“你要喝酒,宴上找老大,他才是需要借酒澆愁的人。咱們呢……”他扭頭瞥星河,“只需借酒助興。”

  信王原還想纏著他,讓他帶他一道赴約,現在看來是沒戲了。人家小兩口,喝完了肯定還有別的事要干,他戳在那兒,當燈使麼?

  信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星河因被刻意扭曲,一臉嫌棄的模樣。

  酒是色媒人,太子開始設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愛喝酒,也扛不住幾大杯下肚。到時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動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當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覺有多好,真是不敢想像。太子一向責任重大,他可以頂天立地肩挑萬民,但是從來沒有結結實實,被一個面目清晰的人依賴過。有重壓才會有表現的機會,才會覺得一切都不是虛浮的。星河這人太獨立,她從不示弱,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男人對她的作用是什麼,別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個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懷裡,憨態可掬地和他撒個嬌,沒准兒還撅起嘴,向他索要親親……

  太子獨個兒想得四外冒熱氣,大冷的天兒,他忽然覺得不那麼冷了,心裡攢著一盆火,手掌心滾燙,腳底心也滾燙。眼前浮起一片迷霧,撥開重重遮擋,星河香肩半露,敞著大腿,在一片搖曳的燭光下衝他扭動身軀。那含情的眼眸,半張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滿身陽剛,二十多年沒開過封的壯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

  信王還在說他的,談起簡郡王母子吃癟,就無比歡暢,“……瞧見沒有,今兒他那張臉,像個倭瓜似的。老忠王爺和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觀察太子,只見他雙眼迷離,神游太虛,忍不住叫了一聲,“主子,您怎麼啦?”

  太子嚇一跳,知道自己失態,忙正了正臉色問信王:“下半晌你有什麼安排沒有?”

  信王說也沒什麼,“和來之他們上外頭走走罷了。”

  他點了點頭,“別誤了回來的時辰。”沒再多言,負手往通明門上去了。

  回東宮,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陳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進來。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紅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紙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邊臉上,粗糙的肉皮兒也變得順眼了些。他點頭哈腰:“奴才聽主子的示下。”

  太子倚著圈椅,手裡翻動陳條,“讓你備的酒,備好了沒有?”

  德全說是,“上好的陳釀,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干兒也加得足足的。”

  一般的桂花釀,勁兒都不怎麼大,畢竟要兼顧女眷,閨閣裡不興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爺既然要請宿大人喝酒,不用說,肯定沒安好心。德全可太聰明了,要不也不能在東宮扎根這麼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怎麼解憂討巧,才能討著那個好彩頭。

  果然的,主子眉峰輕輕一揚,雖然沒笑,但是眼神裡透出了滿意的味道。

  “老白干勁兒可大……”太子沉吟了下,德全心頭頓時一驚,愕著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話鋒又轉了回來,“怕是不好上口啊。”

  德全立馬笑逐顏開,“不礙的,主子別急,奴才往裡頭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

  太子聽後未置一詞,只是舒了口氣,站起身披上大氅,舉步出了正殿的大門。

  下半晌無事,冬至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務雖然忙,橫豎一年到頭辦不完,也不急在這半晌。通常過節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邊,一則盡孝道,二則也是表親近的手段,不叫別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當初是皇父和母後共同的寢宮,帝王招幸嬪妃時,才在甘露殿過夜。後來母後過世,皇父依舊帶著老四住在那裡,他和母後的情分不可說不深,但畢竟身在其位,也許責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進殿的時候,皇父正站在沙盤前盤弄小旗,抬眼見他,蹙眉道:“你來得正好,南疆這程子不太平,邊陲小國作亂,自己窩裡也起了反賊,打著天下共主的旗號,調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昆侖山以北,如今嚴寒天氣,自北向南調動,那麼長的線路,千軍萬馬難免有死傷。”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亂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軍布陣圖也已經看得滾瓜爛熟。皇父手裡的小旗在沙盤上游移,縮小了億兆倍的南疆禮貌像棋盤似的,落子也是無悔。自北到南戰線太長,太子道:“遠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將駐扎在盆地的戍軍小旗拔出來,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裡的旗杆落下去,重新填充進那沙洞,“雖然兩軍調動,軍需耗費成倍,但長途跋涉的勞累可以減半,傷亡也可減半。南軍先至,而戍軍後行,如此盆地不至無人可守。萬一戰事失利,南軍人數眾多,拔營增援也非難事。”

  皇帝看著那沙盤上紅白兩色的旗子,顛來倒去依舊維持平衡,長長嘆息道:“朕竟沒有想到,果然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往常了。”說罷撲了撲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後,和煦道:“皇父別這麼說,不過是近來朝事冗雜,精神頭有些不濟罷了。大典過後好好將養兩日,慢慢就找補回來了。”

  這頭說著,宮人送茶水上來,皇帝托在手裡,慢慢刮那浮於表面的茶葉,緩聲道:“朝事是一宗,萬古不變的紛繁,早已經習慣了。恨就恨在暇齡那事上,千珍萬愛的金枝玉葉,出降後名聲鬧得臭不可聞,真真兒叫人傷心。如今又逢封後,幾件事湊到了一處,怎麼不心煩?”

  太子倒也沒有急吼吼把左昭儀拱下台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裝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麼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諸事再多紛擾,皇父也不必在意。”

  皇帝慢慢搖頭,“不成事了,後德不修,教出這樣一位不成體統的公主來,憑什麼母儀天下?我原先是有這個意思,論資歷,左昭儀是宮中最老的,她隨皇伴駕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惜了,她閨女不肯給她爭氣,這樣關頭,鬧出這等醜事來。”

  太子有些驚訝,“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儀為後?”

  皇帝被他這麼一說,驀地遲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擺手道:“先不論朕心裡的人選是誰,說說你的想法。”

  太子道:“兒子還記得母後在時,同右昭儀交情頗深。母後病重,是右昭儀衣不解帶服侍了三天三夜,這些兒子都記在心裡。不說咱們天家,就說小門小戶,尚且有娶妻娶賢這說法兒……原來兒子是誤解了聖意,差點兒特意上溫室宮恭喜娘娘,真要這麼一來,可就弄出笑話來了。”

  “右昭儀?”皇帝顯然沒有考慮過她,所以當太子提及,他還有些恍惚的樣子,“右昭儀位分雖高,但為人太中庸,恐怕擔不起大任來。”

  太子聽後一笑,“宮裡的宮務向來是左昭儀一手把控,她沒有為皇父分憂的余地,中庸不過是明哲保身。皇父原先想立左昭儀,兒子也沒有異議,但眼下暇齡的事弄得沸沸揚揚,依兒子愚見,左昭儀是萬萬不合適的了。皇父可另立人選,左昭儀為副後,協助皇後處理宮務,也是一樣的。”

  皇帝看他的眼神終究有些異樣了,鬧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沒有懷疑。控戎司在太子手上攥著,如果繞開這個衙門,命其他衙門審理,那太子面上過不去。皇朝儲君和即將冊立的皇後之間,他終究選擇了前者。到了這個歲數,什麼看不開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穩固、天下太平爾。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親一樣,自覺已經到了多多聽取兒輩意見的時候了。他兩手覆在兩膝,極慢地點頭,“或者朕也有錯處,動心思定下這個人選,本就不應該……”他仍是看向兒子,拳拳的愛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間。

  太子忽然喉頭哽咽,但皇父的懷疑也只是懷疑,倘或現在露怯,不多時這罪過就會轉嫁過來,他會怨他毀了暇齡的名聲,甚至開始對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與子,從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貼著心。誰也不敢斷定這份父愛什麼時候會轉淡,什麼時候會戛然而止。操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敬畏和謹慎,這是太子這些年來時刻謹記的教條。

  “駙馬遇刺這樁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實當初兒子是有顧忌的,一直壓後不辦,也是礙於其中牽連甚廣,不敢輕易定案。左昭儀舉薦星河為錦衣使,是因為她與星河的母親私交甚好,因此兒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點,即便她查出有不利於暇齡的地方,有意徇私,兒子也打算睜只眼閉只眼。可是天不從人願,那個伙夫當場翻供,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把老底都抖出來了,星河也好,兒子也好,都是補救無門。”他說著,頓下來輕輕吸了口氣,“兒子料著,皇父心裡許是怨怪兒子的,說不定還對兒子存疑,以為兒子做局,借機打壓左昭儀……兒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願霍氏蒙塵。倘或早料到那個伙夫會翻供,兒子寧願提前殺人滅口,也決不能讓這種事大白於天下。”

  太子何等聰明人呢,他最後的那兩句話,完全是出於試探。如果皇父認同滅口,那麼很可悲,他確實是一心向著左昭儀的,或者還有可能排除萬難,繼續冊立她為皇後。

  他靜靜等待,也做了最壞的准備,但萬幸的是皇父沒有附和。他說:“你是大胤儲君,將來執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杆秤。這杆秤不能偏頗,因為你這頭短了一個秤星,那頭乾坤就會動蕩,萬民就會陷入水火之中。朕情願你秉公辦事,不願你遮醜亂了方寸。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到了暇齡這兒,也沒有半分可以轉圜的余地。”

  太子高高吊起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帝王家祖祖輩輩都存在算計,端看誰棋高一著。他長到這麼大,皇父的呵護固然是根本,但多少次的險像環生,已經難以計算。人漸漸成長,漸漸心思深沉,即便和他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他也從來沒有坦露過真正的想法,細細琢磨起來,不能說不可悲。

  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裡,他向皇父拱起了手:“兒子還想替星河討個恩典。”

  宿星河同他的關系匪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總遲遲不願給她名分。這回求恩典,想必還是為了上回那件事,他不哼不哈的,也會心疼,對於這個兒子的脾氣,皇帝還是了解的。

  “姑娘的臉面確實要緊,要什麼恩典,你只管說吧。”

  太子站起身長揖,“兒子不要別的,星河現在任錦衣使,將來經手的都是宗室女眷的案子,個個品階比她高。兒子只求皇父一個恩典,涉案宗女及族親,無論位分高低,不得懲處辦案官員。控戎司直屬東宮,隨意辱罵掌摑,兒子臉上也不光鮮,請皇父恩准。”

  這個要求不過分,朝廷官員本來就不可褻瀆,何況太子跟前紅人。

  皇帝道好,“朕應准你,可你們長久這麼下去也不是方兒,一個不願立妃,一個只想當官兒……朕的皇孫呢?不是一早就說候著你的好信兒嗎,好信兒在哪裡?”

  太子頓時有些窘迫,“兒子近來忙,一直不得閑……”

  皇帝長嘆:“你母後不在了,這些東西竟還要朕來操心。青主,你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三了。”

  時間好像確實越來越緊迫,二十三的皇太子,宮裡連個寶林都沒有,再這麼下去江山後繼無人,他這個皇太子當得便不合格了。

  可是實話不能說,說了皇父一怒之下,沒准兒給他送一串女人過來。太子搓著手,把手肘壓在膝上,斟酌了下道:“兒子的心思,長子應當是星河所出,將來也好名正言順。”

  皇帝聽後受了觸動,一時沉默下來。

  最愛的女人,理當是這樣的。可是自己嘴裡心裡認定的是先皇後,還是和當初的良娣先生了皇長子。青主是嫡子,但不是長子,所以要冊立左昭儀,他心裡也曾彷徨過。一頭是摯愛的兒子,一頭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情分,似乎虧待了哪頭都不好。結果現在暇齡府上出了這樣不修德行的事兒,也是命該如此。兒子終究是兒子,你的命脈,你的延續。青主的性情和早年的他很像,不過青主更堅定,也更果勇。

  皇帝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什麼都沒說。到了用小食的時候,膳房送果子和餑餑來,父子兩個靜靜坐在檻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溫暖。

  夜間的大宴,是犒勞諸臣工一年的辛苦,宴會設在太極殿裡,不單有酒有肉,還有例行的封賞。

  太子不大喜歡這樣的場面,然而就算不喜歡,還是必須適應。他伴在皇帝身邊,儲君的地位遠超諸皇子,皇帝寶座偏下一點,設了他的座兒。耳邊是管弦雅樂,臣僚們推杯換盞,沒有狂放不羈的人,也不顯得拘謹壓抑。君臣各自說一些有趣的見聞,往常肅穆陰寒的大殿,因笑聲和五彩的宮燈,變得生動且兼具人情味兒起來。

  太子代皇父敬過了兩輪酒,氣定神閑觀察眾人。兩兩一桌的食案,依品階高低分派。今天的筵席,但凡排得上號的官員都在場,宿家父子自然也在。宿寓今是大學士,位列內閣,和內閣宰輔同在一處。想必也不時留意上座的情況,太子目光調轉過去時,他幾乎立刻就察覺了,忙執起杯盞,向上一舉。

  日後的丈人爹敬酒,太子笑著應承了。再調過視線瞧宿星海,他同樞密使同坐一桌,兩個同樣儒雅練達的人,談笑間各有各的計較,卻又絲毫不顯衝突。一來一往暗藏的機鋒,至多從眼尾那絲不經意的輕慢間悄悄滑過,太子旁觀著,實在感覺很值得玩味。

  唉,想星河,就算眼裡瞧著星海,也不能解渴。扭頭看更漏,時辰還未到,這漫長的夜宴,且還有陣子熬。

  那頭的星河呢,同眾人吃完了席無事可做,坐在值房看文書。德全進進出出好幾趟,每回都在嘟囔:“主子爺怎麼還不回來,都什麼時辰啦。”

  說的趟數多了,星河有些納悶:“大總管怎麼了?有要緊事兒回稟主子?”

  德全說不是,訕笑道:“這不是替宿大人著急嘛,原本約好了的,一同喝酒賞月亮。”

  冬至的日子,月亮都虧得不成樣子了,哪裡還有月可賞。星河把眼兒瞧他,覺得主僕倆一樣滿肚子貓兒膩。她笑了笑,“我不著急,先前同侍中在一塊兒,還喝了好幾杯呢。主子說晚間請我喝酒,也不過是應個景兒。”說著想起他和信王倒打一耙,說有人哭天抹淚非請他喝酒,就忍不住想撇嘴。

  德全卻笑得曖昧,“那不的,主子是個有心人吶,要不怎麼不叫上我,或者那位耗子爪也成啊,偏只請您獨一個。可見您在怹心裡啊,是這個——”一面說,一面翹起了粗胖的大拇哥。

  要說厚愛,星河確實得了不少,太子很重情義,雖然欺負她也從來沒落下,但得到的優恤,足可以和委屈相抵。

  只是她越發鬧不清了,他以前不這樣兒的,大多時候端著,讓人覺得不好相與。近來可能是年紀漸長,自從上回同床睡了一回,固然什麼事兒都沒干,她的地位也直線上升,從貓兒狗兒一躍成人。他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拿喬、使小性兒、從擠兌她發展到擠兌她的發小……反正這樁樁件件累積起來,她都快覺得不認識他了。大概就像信王對先皇後的祝禱那樣,想娶媳婦兒了。他又是太子,平時抹不開面子,只有自己和他廝混的時間最久,他有點風吹草動,頭一個遭殃的就是她。

  德全還在念叨:“您瞧今兒夜裡怎麼安排,我把光天殿裡的人都撤出去了,您二位在那兒喝酒,完了倒頭就睡也沒事兒,沒人瞧見。”言罷擠眉弄眼,“宿大人,您要那個香不要?我這就叫人往爐子裡投些個?”

  “那個香”,說的是合歡香,上回茵陳進幸時燃過。星河反正是臉皮厚的,這麼多年被誤會得一團漆黑,也不在意了。對德全的周到表示感謝之余,搪塞道:“大總管您還不知道嗎,我和主子都老夫老妻了,那香使不上勁兒,還是留著,給以後的姑娘吧。”

  就是那麼巧,每回她說完這種話,轉頭就打嘴。太子提溜著酒壇出現在門前,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味兒,青澀又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我回來了……”說罷轉身,留了個纏綿的回眸,“還愣著?跟著走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8:26 PM

第35章 且醉金杯

  太子袍裾搖曳,走出東宮,一直帶她上了角樓。

  角樓在東宮東北隅,連著長長的城牆,地勢又高,上台階的時候,只能借助遠處戍守值夜的西瓜燈,高一腳低一腳,好幾回險些摔倒。

  星河想喊他,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覺得很掃臉,沒好意思開口。只是奇怪,今天他竟然沒有趁機調侃她,大概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也別高興得太早,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過會兒上了角樓,坐下之後,天知道他又要怎麼取笑他。

  一路迎風而上,高處風大,夜半的時候刮得人臉皮發麻。太子問她冷不冷,連頭都沒回一下。星河握了握凍僵的指尖,說不冷,“主子您冷嗎?”

  怎麼會冷呢,心裡的火燒得旺,都快把人點著了。

  太子爺自大宴將近尾聲一直到現在,想了很多。果子熟了要落,人大了要娶媳婦兒,有些東西要穿透皮囊噴湧而出,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獨上角樓未免孤單,兩個人就好多了。雖然天寒地凍,但細品品,這是太子爺活了二十二年,頭一遭兒帶著姑娘做詩情畫意的事。不知星河被感動沒有,反正自己都快感動哭了。

  她走得慢,也許是看不清腳下的路吧!他等了等,探手去牽她,冰涼的指尖落進他掌心裡,他咦了聲,“你不是說不冷嗎。”

  說冷也不能怎麼樣啊,她又沒想到他會帶她到這裡來,臨走也沒來得及披件鬥篷。

  這麼冷的天,在哪兒喝酒不是喝,非上這兒來,凍得她心都哆嗦了。太子爺真好興致,不過爺們兒家陽火是旺,那手這麼暖和……她心裡想著,把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厚著臉皮塞進了他手心裡。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太子暗暗腹誹,難道這就是發小和其他適婚男女的區別?男人牽著女人的手,女人不是應該靦腆閃躲嗎,她倒好,蹭上了,把他當手爐使。

  太子由衷感嘆:“你別不是男人投錯了胎吧。”

  她嗯了聲,“臣的母親也這麼說過,說臣投胎跑得太急,把小雞兒跑掉了。”

  太子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了眼,雖然看見的是朦朧的輪廓,依舊還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這丫頭有時候真的讓人感覺無力,“你是女人,像小雞兒這種東西,不該從你嘴裡說出來。”

  星河有點不好意思了,“臣和您不見外,橫豎都認識這麼多年了。”

  認識再多年,男女有別也改變不了。況且他還對她有意思呢,她在他面前小雞兒長、小雞兒短,一點不顧及他的感受——難道她不知道,小雞兒他也有,而且是會長大的嗎?

  他嘆了口氣,“你啊,就是太不見外。不要你多賢良淑德,只要你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女人在男人跟前得嬌羞。”

  這話說了也白說,對於大多數發小,性別到最後通常都是模糊的。但也有例外,比方她和越亭這樣的,多年不見,甚為掛念,掛念得久了,自然把他當成了心儀的對像。和身邊這位呢,一個屋檐下住著,一口鍋裡吃了十年飯,平時相看兩相厭,鬧得不好還要互給小鞋穿。雖說也有過他是男人的頓悟,但這種頓悟經常一閃而過,過去了可就想不起來了。

  “您說這一車話,不就是不想給我捂手嗎,那還問我冷不冷……”她低聲抱怨,打算把手抽出來,可他蠻橫地一扽,又給攥緊了。

  星河發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只是覺得太子爺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就算對別人不那麼寬容,對她還是很講人情的。

  城牆高,宮城嘛,必要圍得鐵桶似的,才能保證皇城的安全。向上攀登,爬了好半天,爬上一片開闊地,這就已經到了牆頂上了。放眼一看,京城的夜景全在眼前,因為是過大節,城裡人家門上都掛著紅燈籠,偶爾還有咚地一聲,二踢腳在半空中爆炸的聲響。一簇火光之後,硫磺味兒瞬間彌漫開,把這冬至的黑夜妝點出了妖嬈又憨直的氣像。

  她痛快哆嗦了一下,跺跺腳,往西邊一指,“那兒是我家。”

  太子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錯落的萬家燈火,不知哪處才是宿府,“你是夜視眼,能瞧那麼遠?”

  她笑語晏晏,“我覺得就在那兒,反正我們家亮著火呢。”東富西貴,南賤北貧,橫豎出不了那個圈子。

  太子把酒壇放在垛口,解下自己的青蓮元狐鬥篷給她披上,末了還打個漂亮的結。她推辭不迭,“主子您自個兒也會冷的,這處地勢太高……”

  他沒搭理她,“讓你披著就披著,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星河又鼓起了腮幫子,這人就是不願意好好說話,明明很溫情的事兒,放不下主子架子,這就不叫人領情了。

  他又牽著她走,城門上燈火杳杳,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頰。

  年輕的男人,斯文秀氣,不像紅塵中打滾多年的,染上了世俗的煙火氣,現在的太子看那模樣,干淨得一塵不染。星河邊走邊瞧他,可能他也察覺了,很不自在,“你就不能看著點兒路?非讓我牽瞎子似的牽著你!”

  她不樂意了,“我沒讓您牽著我,您撒手。”

  他不答應,“回頭磕著,又是事兒。”

  北風吹得鼻子發酸,星河爭辯不過,縮起了脖子。他隨手給她扣上風帽,那帽子裡圈覆著狐裘,臉陷進去,像躲進了被臥裡似的。她舒坦地受用著,只是他留下的氣息也蔓延上來,若有似無地,直往鼻子裡鑽。

  連打兩個噴嚏,她說:“有毛進我的鼻子眼兒啦。”

  太子覺得她麻煩,停下問:“那怎麼的呢,自己想轍,還要我給你摳嗎?”

  於是她抽出手絹來,一點沒有女孩子的包袱,鼻子擤得驚天動地。

  太子無奈地看著她,就這樣的人,還想造反呢。要不是他縱著,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彎下腰問:“好點兒沒有?”

  她又吸吸鼻子,嗯了聲,“出來了。”

  “那就走吧。”他指指前面的角樓,黑暗中翹角飛檐,壯觀而精美,“就快到了。”

  她腳下隨他引領,扭過頭看牆外的世界,在這禁中多年,從來沒想過登高俯瞰整個京師。這一山一樹,一草一木,身在其中,才能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江山如畫啊,怪道令那麼多豪傑殊死逐鹿。

  終於到了角樓前,他推門而入,摘下火鐮打火,引燃了火眉子,點燈架上的紅蠟。她靜靜在一邊看著,這會兒沒有主子奴才的分別,仿佛私底下真是再尋常不過的朋友,擎小兒不客套。男孩子多干活兒,女孩子就等現成的,誰讓人家是女的。

  太子在起居上幾乎等於殘廢,因為總有人伺候著,但在這種事上很精通。往年跟著秋狩,野外幾天幾夜,餓不死也凍不著。他把角樓一圈燈火都點燃了,帶她上二層,那裡更高,離天也更近。扯下帳幔鋪在地上,一排直欞門都打開,角樓的屋檐短且平,坐在門前,天幕無遮無攔,盡在眼前。

  月亮一線,掛在中天,太子說:“沒有明月,但有星河。”一語雙關,自覺很風雅。

  星河傻不愣登,“星都凍得打擺子了,瞧著忽明忽暗的。”

  太子知道她冷,趕忙倒了一杯酒遞過去,“喝點兒暖和暖和。”

  她接了杯子,一口就悶了,末了咂咂嘴,“這酒真甜。”

  居然不覺得辣,果然德全是個不靠譜的。太子自己飲了一口,發現雖好上口,但後勁兒不錯,應該有門兒。他竊竊歡喜,臉上一派自然,從荷包裡倒出了肉脯。牛肉就酒,越喝越有,干杯!

  “我今兒下半晌見皇父,提起封後的事兒了。”

  星河啜著酒嗯了聲,“怎麼個說法兒?”

  他背靠門框,悵然道:“瞧那樣兒,對左昭儀冊封受阻很覺得可惜。我敲了邊鼓,右昭儀能不能頂這個缺,得看造化。”

  說到底,皇帝立後是國事,也是家事。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偏疼些,終是沒法子的事兒。星河問:“倘或皇上頂住了朝野的反對,執意冊封左昭儀怎麼辦?”

  夜色下太子的臉,有種詭譎難斷的況味,他森然笑了笑,“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聖眷隆重,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星河背上起了一層細栗,但也只是一剎,安然接受了。生死面前,再高的地位都是身外物,皇帝在時還可相安無事,等到皇帝龍御歸天了,這場你死我活的惡戰,不打也得打。

  她給各自都斟了一杯,“船到橋頭自然直,主子不必憂心。”細瓷叮地一聲相碰,“我干了,您隨意。”

  太子一仰脖兒,辣辣的一路灼燒下去,“好酒!”眼巴巴看著她,“星河,你成不成?別喝醉了。”

  星河莞爾一笑,“我還能再喝兩盅。”其實她沒告訴他,自己有個綽號叫酒漏鬥。回到北京之後家裡自己釀酒,她經常是酒糟裝在兜裡當零嘴吃。起先她娘很反對,說沒的吃壞腦子,將來出紕漏。她爹倒是個開明的,說讓她敞開了吃。姑娘會喝酒是好事,萬一遇見居心叵測的人,喝不醉撂不倒,也是一項本事。

  太子不知道那些,他還沉浸在他的浮想聯翩中。萬一她醉了怎麼辦,是把她扛回去塞進被窩裡呢,還是在這兒情不自禁先做下點什麼。既然她說可以再喝,那就不必客氣了,狠狠給她滿上。她有點貪杯,自己高興地吸溜著,還不忘招呼他,“主子您喝呀。”一面說一面探手估一估壇子裡還余多少,生怕不夠她盡興的。

  太子開始懷疑那酒到底醇不醇,為什麼她十來杯下去毫無反應。他自己當然也跟著喝了不少,不能光起哄讓她喝,這樣未免有灌酒的嫌疑。

  又是幾杯下肚,太子頭暈了,有了感慨的欲望:“星河,你先前說的老夫老妻,我細想了想,真是這麼個意思。咱們倆除了沒干那件事,余下能干的全干了。你說,要是連那事也一並做了,會怎麼樣?”

  星河不願意搭理他,“您想干那事兒,我給您找人,您別打我的主意。”

  “生人我不放心啊。”太子撐著一條腿,長胳膊挑在膝頭,捏著杯盞輕轉手腕,“我霍青主,堂堂的大胤太子,哪裡不及人?你呢,名聲在外,敢娶你的也不多,要不跟著我得了。”

  星河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主子,您醉了。”

  他不承認,哂笑道:“胡說,你醉了我也不能醉。”把杯子往前一遞,“來,給爺滿上。”

  星河沒辦法,只得給他斟滿。他又和她碰杯,口齒含糊:“你喝呀,別放杯。瞧你這眼神,透著……缺德。別不是想把我灌醉,好對我為所欲為吧!”

  真是晦氣,又在血口噴人了。星河毫不猶豫一干而盡,“誰先露怯,誰就是王八。”

  太子很介意這個名號,也絕不相信女人海量,比他還能喝。於是新一輪的較量展開,仗打得相當漂亮,半壇子下去,喝得舌根兒都麻了,太子說:“我就認你一個。”

  星河諾諾點頭,“好、好。”

  “你說實話,我長得俊不俊?”

  星河一口酒含在嘴裡,沒來得及立馬應他,他是急性子,蹣跚而起,站起身就脫馬褂。底下玄色繡團龍的朝服上鸞帶緊扣,那麼高的身量,那麼長的腿,在她面前一撐腰,“我春……秋鼎盛,樣貌絕佳。”

  她差點嗆著,忙起身給他把馬褂穿回去,不住應著,“您放心,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比您更好看的男人。”

  他說:“真的?”又解扣子,“那你想睡我不想?”

  星河一聽,頓時笑了:“臣無福消受、無福消受……”

  太子嘟囔著:“咱們一邊兒大,就是想也沒什麼,我不怪你。”

  這是真醉了啊,哪兒弄來的桂花釀,勁兒這麼大!不過太子的酒品不錯,別人醉了鬧事,他醉了至多脫衣裳。

  看來是不能繼續喝了,星河說:“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太子扭頭看天,“誰把蠟燭吹了?”但是堅決不挪窩,長吁短嘆著,“我啊,老大不小了,今兒皇父又讓我生孩子……你不睡我,我怎麼生得出孩子……”

  星河有些同情他,料想無嗣這件事,是他近期最大的困擾了。她連哄帶拽,“咱們回去生成嗎,這兒太冷了,會凍壞的。”

  太子說不,“我就要在這兒,現在就脫褲子。”

  他說干就干,星河說不成,“這天兒,回頭該作病了。再說您脫褲子干什麼,真要我睡您嗎?我沒那本事,我也不敢啊。”

  她手忙腳亂又勸又比劃,太子很執拗,他悶聲不吭,滿腦子想的就是辦事。人醉了,和清醒時可大不一樣,他先前一直琢磨灌醉星河,生米煮成熟飯,可惜她沒醉,自己倒先撂下了。於是執念化成無限的動力,他沒打算放棄這個理想,把自己和星河換了個個兒,自己成了那溫柔迷人的姑娘。可氣的是不知怎麼褲子老解不開,他急起來,用力撕扯,把朝服都給撕劈叉了。

  星河眼見攔不住,再也笑不出了,“你聽不聽話?不聽話我可揍你!”酒醉的人,醒後也沒記憶,她想好了,他真敢脫,她就不客氣了。

  太子倒是停下來了,哀婉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星河心頭猛地一震,腦子裡架起了百來架風車,一陣狂風刮過,齊聲嗚嗚轉動起來。她知道他說的都是醉話,可是為什麼她心慌得厲害,手上也沒了力氣。大概姑娘處在如此局面,都是這樣反應吧。她雖一把年紀了,到底他是頭一個對她說情話的人。發小……和發小發生一段情,她想過樓越亭,但從來沒考慮過他。皇帝的寶貝兒子,將來天下的當家人,什麼都唾手可得,要多少女人沒有呢,她不願意當那個杯子。

  搖了搖頭,發現自己也糊塗了,這種時候萬事不能當真。可轉念再想想他近來的怪異舉動,她倒也不是完全沒察覺,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她枯著眉頭看他,朦朧的光線下,太子小臉微紅,氣喘吁吁,那雙眼睛裡有比金碧山水更復雜的層次。她不敢斷定這話是真是假,遲疑地問:“您……說什麼呢?”

  他牽住了她的手,“我喜歡你很久了……阿寶哥哥。”

  星河差點沒厥過去,氣得卯起來揍了他一下,“別這麼得瑟能死嗎?還阿寶哥哥,狗腳的阿寶哥哥!”

  太子的腦袋被酒填滿了,挨打也不知道疼。他搖晃了下,癱坐在地,想斟酒,手顫眼花看不清杯子,干脆捧起酒壇,痛痛快快悶了一口。

  “我不容易……我……”他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大且結巴,“我……我當了二十二年太子……我什麼時候當皇上……”

  這是當太子當厭煩了,巴不得他爹早死吧!星河憐憫地看著他,沒處瀉火,憋得腦子都不好使了。這種事兒暗中想想就罷了,酒後說出來,好在聽見的是她,換了別人就壞事了。

  她也順著他,把酒杯收拾起來,一面虛應他,“萬歲爺一駕崩,您就是皇上啦。”

  他嗯了聲,“什麼……時候?我想立皇後……”

  那點出息,當皇帝就是想立皇後?星河忽然想起來應該趁機套他的話,試探著問:“主子,您知道宿家的立場嗎?將來您當了皇上,怎麼處置宿家?”

  “宿家……”他打了個嗝,“你家?”

  星河點點頭,探過去一點兒,嗅見他身上濃郁的酒香,緊緊盯著他,“就是我家,如果您當了皇上,會殺了宿家人嗎?”

  太子安靜下來,兩眼接上了她的視線,像在考量,又像帶著疑惑。她兩手撐地,前傾著身子看他,太子不甚清明的腦子更混沌了,他囁嚅著:“星河……”誠摯地把兩手放在她肩上。怕她後退,使了好大的勁兒固定住她,然後低頭,在她嘴上用力親了一下。

  肉嘟嘟的,溫暖的唇,叭地一聲,親得脆響,他說:“當皇後……來不來?”

  星河受了調戲,因為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倒也還算平靜。她沒脾氣地看了他半天,“我不稀罕當皇後,您是知道的……”可她話還沒說完,他撲上來,把她壓在身底下。因為重心不穩,壓得很盲目,領上鑲滾的紫貂塞了她一嘴毛。好不容易掙扎起來,他分開她的腿,又開始解褲子。星河這回不敢再上腳了,怕真把他踢壞。隨手揪住那片開了叉的袍角,順著縱向的經緯一撕,撕下了三指寬的朝服緞面,然後一躍而起,把他雙手結結實實綁了起來。

  醉酒的太子兩眼朦朧,動作也不利索,只能由她捆綁。可他嘴還閑著,“阿寶……妞妞啊……我憋得慌啊,都疼了……”

  恬不知恥!星河紅著臉,狠狠收緊了帶子。一把將他提溜起來,押解犯人似的帶出角樓,帶上了城牆。

  冷風一吹,他好像明白點兒了,她推他,他還扭頭看了眼,“怎麼了?”

  星河抿著唇沒說話,下台階的時候自己在底下攙著,怕他就此摔下去摔死了,那可真便宜簡郡王了。

  兩個人摟摟抱抱下牆頭,侯在牆根兒的德全和幾個近侍太監慌忙上來迎接。德全看見主子這模樣,眼淚差點兒沒下來——捆著兩手,前襟夾襖裡的芯兒全出來了,被風一吹,絲棉招展,像個逃荒的難民。他哎喲了聲:“我的主子爺,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星河自然不能講真話,那幫人眼裡的老夫老妻不挑地方,想干嘛就干嘛。她編了個說辭,說主子爺喝高了,“他撒酒瘋,想跳城樓,我是沒轍,只好這麼把他帶下來。”

  “這可真是醉得不輕啊!”德全嗟嘆,愁眉苦臉地打量她,“主子爺都這樣兒了,您怎麼還好好的呢?”

  她隨口應了句:“我輕易喝不醉,趕緊把人帶回去吧,沒的著了涼。”

  德全心裡大呼倒霉催的,這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啊,等太子爺醒了,不定怎麼懲處他呢。因此她要走,他觍臉攔住了,“宿大人留步,您看這架勢……我實在是兜不住啦。您受累,給送回寢宮吧。萬一明兒問話,您門兒清,也免得我夾在裡頭,回頭再挨數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0:39 PM

第36章 手把芙蓉

  星河想就此卸肩,到底沒辦到,德全求爺爺告奶奶,非不讓她走。也是的,把太子爺弄成了這樣,想拍拍屁股走人,哪兒這麼容易!德全比猴兒還精,他知道回頭且有一番可鬧的,抓住了正主兒,反正太子不會拿她怎麼樣,他們就算自己窩裡鬥得打起來,也出不了大事兒。

  他把太子爺手上的絛子解開了,就著燈籠光一看,細皮嫩肉都勒紅了。扭頭瞅了星河一眼,“宿大人,您可真下得去手啊。”

  太子這回的疼可算換了地方,從臍下三寸挪到上頭來了,不住搓著手腕子,怨懟地看著星河,“你給我等著。”
  星河有點心虛,“您酒醒了?”

  太子哼了哼,沒回答,看樣子是胡蒙,依舊鬧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一行人前後簇擁著,把太子送回了東宮。一進殿門德全就往後縮,把太子全權托付給了星河,“那什麼……後頭的事兒,就勞煩宿大人了。”

  星河只得自認倒霉,衣衫襤褸的太子爺,這會兒連步子都邁不利索了,腳下拌著蒜,走路顛顛倒倒全無章法。星河忙不迭接了,讓他掛在自己身上,可一個大男人的分量,真壓得人吐血。她臉紅脖子粗,好容易把他扔上床,他仰在那兒,那麼大的震動也沒叫他清醒。星河累得夠嗆,叉著腰喘氣兒,聚耀燈下的太子睡得孩子似的,不知夢到什麼好吃的了,還吧唧了兩下嘴。

  看看這一身破衣爛衫……她嘆息著,上前一顆一顆解開盤扣,替他把夾袍脫了下來。還有褲子,腰帶一番搶奪早抽成了死結,她跪在邊上,躬著身子,咬著槽牙——實在太費勁了,解不開。想了想,去燈樹那兒找了把剪子,一剪刀下去,給他把褲子也扒了下來。

  世上怎麼能有她這麼倒霉的人,本以為能和這半拉發小把酒言歡的,誰知道他半道上醉了,然後把撒潑耍賴的功夫發揮到極致,鬧著要生孩子,鬧著要她睡他。

  星河悻悻然抹了把油汗,心裡開始計較,他直說憋得慌,也怪可憐的。如果現在把青柑找來,擱在他床上,沒准能酒後亂性一把也說不定。

  她叼著手指頭,從上到下把橫陳的太子爺打量了一遍,到底還是把這個念頭掐了,她怕他醒了後悔,回頭活撕了她。

  她對他絮叨:“睡吧、睡吧……明天等您酒勁兒過了,咱們再論長短。”

  橫躺不成事,得搬到枕頭上去。她光著腳繞過來,兩手一抄,扣住了他的腋窩。把吃奶的勁兒使出來,拖得底下褥子都移了位,終於歸置好了。扭頭一看,中衣的右衽豁了口子,太子的胸膛敞露出來,白生生的一片,叫她心頭咚咚直跳。

  男人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樣。上回她隔著手巾摸過,結實,蘊含無比的力量。她邊想,邊伸過手去拽了拽那衣襟,想是背後壓住了,拽不過來。小指不留神蹭到了肉皮兒,她頓住了,摸著後腦勺琢磨了半晌。

  薅兩把吧,反正他這方面並不拘泥,何況還醉了。她把手探進去,摸了摸,真是……肋下兩排肉棱子手感真好,要練成這樣,得拉多少年二胡啊。再往上騰挪,這裡也好,她張開五指,在他的胸肌上比了下大小。

  其實不管男女,長到這麼大年紀,都會對異性的身體產生好奇。星河想研究的其實是越亭,可惜沒這個機會,太子倒是現成的,所以屈尊將就一下。

  手指頭刮過去,有細小的一點凸起。手背往上一拱,朝裡頭看了眼,耷拉的中衣遮不住春光,太子胸前一覽無余。

  嘖,她含蓄地笑了笑,看見了。這就算和剛才他偷親她的那件事兒扯平了吧!她心滿意足,戀戀不舍打算收回手,視線不經意一瞥,竟發現太子正看著她。她愣住了,反應卻很快,“我給您擦身子呢。”

  他不說話,眼睫垂下去,往自己胸口看了眼。

  不是醉了嗎?裝醉?星河皺起眉,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沒動,輕輕逸出一聲長吟:“別停……”

  這麼一來她倒難堪了,敷衍著說:“這就擦完了,主子睡吧。”略頓一會兒,把手挪開時,他果然又閉上了眼睛。

  她松了口氣,展開被子給他蓋上,沒敢再瞧他,慌手慌腳落下帳子退出了寢殿。

  殿外廊廡另一頭,德全和幾個太監正圍著銅茶炊喝釅茶,見她出來便問:“宿大人,主子爺都安頓好了?”

  她漠然望著他們,對他們的作壁上觀感到氣憤。

  然而德全是有他的道理的,這麼大的動靜,太子爺該醒了。先前都喝得要跳城牆了,事兒肯定沒辦成,回來不得補辦嗎。他們這些人戳在眼前,萬一主子震怒,就得吃掛落兒。況且他調制的酒沒能把宿大人喝倒,把主子喝趴了,明兒睜眼問罪,又夠他脫層皮的。

  德全只是不明白,“主子爺怎麼那麼輕易就醉了呢,八成先前在大宴上喝了不老少。”

  隨侍的善銀說沒有,“我由頭至尾在大殿邊上等吩咐,主子就敬了兩杯酒,怹老人家還沒四王爺喝得多。”

  “那怎麼的呢……”德全嘀咕,一雙眼睛看向了她,“宿大人喝得不多吧?”

  星河沒好意思說,在太子醉倒之前,她喝得要比他多。她也沒想到,這主兒酒量那麼差,才幾杯下肚,就開始胡言亂語,要脫褲子了。

  她虛應了兩句,看看茶炊上,“今兒你們上夜?”

  德全說是,“這不是主子喝高了嗎,防著夜裡要伺候。”

  她哦了聲,“那你們守著吧,我回去了。”

  德全又是一頓插秧,“我的大人,您行行好,今兒夜裡留下吧。主子醉得不省人事,您留下,也是對主子的一片孝心不是?”

  累了這半天,她實在是受不住了,也沒力氣和他嚼舌頭,自己認栽,提裙重又進了寢殿。

  內寢分兩部分,落地罩內垂簾一放,是主子就寢的一方小天地。落地罩外有南炕也有羅漢榻,夜裡地炕勻著火燒,榻上沒有被臥還是涼了。她過去把炕桌搬開,擺平了褥墊,打開螺鈿櫃取了一床薄被出來,蹬鞋上炕,脫了罩衣就躺下了。

  躺下真好,過節的累,比在衙門當值還勝三分。許是那桂花釀後勁兒大,到這時才隱隱覺得上頭,她翻個身躺著,沒再有空回憶今晚上那些奇怪的際遇,很快就睡著了。

  一晚上做了好稀奇的夢,夢見她養了只兔子,撒歡從角樓上跳下去了。她忙去捉,一人一兔站在南方陰冷的天井裡,仰頭看,四四方方的天,樓上探出了太子。他朝底下張望,似乎很著急,轉身下樓來。可是等他站在天井裡時,她已經在上頭了。對換了處境,她靜靜看他,他上不來了,仰起臉張望,滿眼的悲傷……

  幸好第二天不必早起,過節的最後一日閑暇,大概就是用來緩解頭天筵上喝酒過量的尷尬。

  星河有早起的習慣,這麼多年伺候太子寅時三刻起身,到點兒自己就醒。然而今天竟睡過頭了,睜開眼時窗戶紙微微泛起了白,她惺忪著眼打掃了下腦子,側過身去,懶懶的起不來炕,不想動彈。

  龍鳳落地罩前的帳幔仍舊低垂,想必太子還沒醒。宿醉可了不得,回頭惡心頭疼總免不了。她在東宮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醉得那麼失態過,昨兒也不知是怎麼了。

  趴著躺,撐起身子朝帳幔上看,似乎聽見了點響動。以為他起來了,等了半晌,大概是聽錯了。她歪下腦袋重新枕在臂彎裡,迷迷糊糊又犯困,簾內隱約傳來他的微吟,一聲聲,時斷時續。

  她一個激靈,忙趿鞋下炕。從垂簾到床有六七步遠,她還像上回似的,把腦袋伸進簾子,身子留在外頭。眯覷著眼朝裡看,內間昏暗,不像外間有窗,照得透亮。裡間還點著蠟燭,只是無風,那燭火不知什麼緣故也在噗噗跳動。她覺得奇怪,定眼細瞧,發現是床上的帳子在搖動,一鼓一翕間帶得燭火搖曳,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她心頭驟跳起來,別不是酒喝多了,發羊角風了吧!她顫悠悠叫了聲主子,就是那一聲,打破了這個世界的章程,帳子忽然就不動了。

  她越發覺得奇怪,剛想邁腿,他一聲斷喝:“別進來!”

  她愣住了,諾諾道是,麻溜退回南炕上了。

  仿佛……不是什麼好事兒。她也說不上來,就覺得不尋常,發病似的,可神智又是清楚的。坐在炕上想了半天,鬧不明白,便不去思量了。

  把褥子收起來,回頭命人換了。推開檻窗朝外看,外面白茫茫一片,原來下了一夜雪,丹墀邊緣的望柱和圍欄頂上,雪積了都有兩寸來高了。殿前廣闊的廣場上,四五個小太監一字排開,拿竹枝扎成的笤帚清掃積雪。起先還一板一眼,忽然一個錯眼追打起來,德全攏著袖子在配殿前的廊廡下叫罵,“猴兒崽子,這是什麼地方?要砍頭的……”

  她放下推窗,身上單薄,外面的冷風回旋進來,通體寒浸浸的。轉回身要找衣裳,卻看見太子站在那面金絲絨幔子下,換了寬大的明衣,兩袖垂委著,繁復的袍裾在栽絨毯上層疊鋪散,每移動一步,都如凌波而來。

  她咦了聲,“主子起了?”

  他走到她面前,頭發未束,傾瀉過兩腮,有種陰郁沉寂的陌生感。就那麼定定看著她,看得她寒毛乍立,過了很久才道:“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好?”

  昨晚醉倒的竟然是自己,太子丟人丟大發了,簡直生出想和她同歸於盡的衝動來。今早睜眼,發現兩只手腕上有淤痕,恍惚想起角樓上的某些細節——他被她綁了,在他要幸她的時候,被她綁起來了!

  奇恥大辱啊,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太子覺得很生氣,男人的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但混亂中的糾纏,又是酥麻伴著甜蜜的滋味兒,像被蟲蟄了一下,刺痛中泛起奇癢,抓撓不著,揉心揉肝。

  星河搓了搓手,訕訕道:“也沒多好,就是和星海喝酒,我沒輸過。”

  太子喉頭一陣腥甜,不過至少知道她的手下敗將不止他一人,心裡好受了些。

  他挺了挺腰,“我昨兒……說什麼逾越的話,做什麼出格的事兒沒有?”

  她歪著腦袋說:“除了求我睡您,還有脫褲子,也沒別的了。”

  太子身子一崴,急赤白臉,“你胡說,那不是我,你這是栽贓陷害!”

  星河嘻嘻發笑,“如果這樣能叫您好過點兒,您就當我胡說。”

  太子難以接受,因為只記得星河在他身下那一霎的快樂,還有隱約的觸碰,他好像……親了她?

  想起這個,有些扭捏,他想求證,但絕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威嚴。他掖著兩手,在地心緩緩踱步,“果然醉酒誤事,本來想著這些年總是不得機會和你好好說話……”一面抬眼和煦微笑,“其實昨夜的情景,倒也沒有全忘,我親你了是麼?”

  星河半點不帶遲疑地搖頭,“沒有,主子記錯了。”

  他神色悵然,“真的?可我還記得你在床上摸我來著。”那觸感,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細細的手指在他胸膛游移時,帶起細沙蓋體的彷徨。他那時很緊張,緊張得牙關不得不咬緊,以防相扣作響。那麼深刻的體會,她想混淆,斷無可能。

  星河臊眉耷眼的,自己做下的事有一說一,絕不抵賴,便低頭囁嚅:“主子不也說醉酒誤事嗎,喝醉的人,哪兒還能算人呢。”

  這麼一來連他也給罵進去了,他運了一腦門子氣,“宿星河,上我這兒蒙事兒來了?你也醉了?醉了怎麼沒躺在我身邊,還知道睡南炕?”

  那可不敢,星河嘴上沒好說,心裡暗暗嘀咕,角樓上他就想分她的腿,誰知道一張床上躺著會做出什麼事來!橫豎昨天的種種過去就過去了,誰也不要再提了,她想盡法子打岔:“我不是沒能走遠嗎,原本要回命婦院的,後來頭暈,就倒下了……對了,先頭您怎麼了?裡間床架子抖得發瘧疾似的,別不是病了吧?”

  太子臉上泛紅,故作正經,“我是給氣哆嗦了。”那種事兒,現在和她說了她也不明白,等將來為人婦時就知道了。年輕爺們兒血氣方剛,經過這麼折騰,哪裡受得住。他昨晚是想好了的,一定得干點兒什麼,結果敗得這麼慘,無計可施,唯有自解。

  抬起手腕看看,這一圈紅,紅得他都心疼自己。雖然他不嬌養,但被人捆綁還是頭一遭,心裡終究意難平,往她面前一伸,“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兒!”

  星河大驚小怪喲了聲,捏在手裡仔細查看,“這是昨兒我給綁的?”很不好意思地訕笑,“那不是您要跳樓嗎,我怕出事,不得已而為之,還請主子勿怪。”

  太子覺得她一派胡言,他為什麼要跳樓?別以為他醉了,她就能胡說八道。先不說他確實存著侵犯她的意圖,就說他那件朝服,好好的,像征著大胤國體的太子朝服,被她撕成了破布,現在還在他床腳扔著呢。

  “你膽兒也忒肥了,撕我的朝褂,把我當什麼人了?”他氣不打一處來,當然折了面子的屈辱占了大頭。

  星河被他一喊,性急忙慌替他揉那淤痕,“您別發火,朝褂我已經命人預備上了,耽誤不了明天的聽政。至於這點子傷,連油皮都沒破,您又不是姑娘,有什麼呀,還氣得哆嗦。這一哆嗦床架子都快散啦,您不知道我心裡多著急,差點兒就衝進去……”說著頓下來,睒著眼兒覷他,“主子,您到底干嘛呢?”

  太子覺得自己瞎了眼,會看上這女人,四六不懂,差不多是根棒槌。

  他壞笑著,把手反過來,右手半握著讓她瞧,“就是這麼的,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星河還是不大明白,平時會抖機靈,遇見眼前這人,腦子就不好使了。她在他的右手上攏了一下,“找什麼樂子呢,您教教我?”

  他笑而不語,一味搖頭。

  她垂眼打量,手是真的好看,纖長的指節,粉嫩的指甲蓋兒,風流秀雅的一截腕子……太子爺這人人品不怎麼樣,但每一處都生得精致,多虧了貌若天仙的恭皇後。

  翻來覆去瞧,仍是不解其中意,見他又抬了抬,她腦子一時沒聽使喚,湊過去嗅了一下。

  這一嗅太子差點兒沒驚脫了下巴,他面紅耳赤,心頭狂跳,跳得都快續不上氣兒來了,“你……”

  窗外的光柔和地打在她臉上,她笑靨嫣然。二十二歲的女人,不穿官袍的時候依舊有一種純真自然的神韻。太子惡向膽邊生,伸出一截手指,壓在她唇上,“星河,我有時候覺得……你缺心眼兒。”

  其實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說“星河,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愛你”,可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兒,原來不解風情的不單只有她,自己也同樣。

  她干嘛想起嗅他的手?是不是已經明白過來了?他雖然害臊,但又覺得光榮,他喜歡的女孩兒完全理解他,甚至可能產生了加入的意思。按照常理他應該順勢而上,結果他說她缺心眼兒……缺心眼兒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

  指腹在她唇上摩挲,反正太子血脈噴張,心在蠢蠢欲動,覺得自己又快爆炸了。

  星河卻不大高興,莊重但不失禮貌地格開了他的手,“您還沒洗漱呢,我叫人進來伺候您。”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手上一股味兒,摳腳丫子了麼……”

  太子僵立在那裡,心像寒冬裡的腊肉,肥的地方也再冒不出油水來了,凍得梆硬。

  伺候的人魚貫而入,由茵陳打頭引領,那些宮人都去料理太子爺了,茵陳還是絞了帕子來服侍她。小姑娘的好惡一向這樣鮮明,她眼裡基本沒有太子,只有星河,一口一個星河姐,給她擦了臉,又來伺候她穿衣裳。

  “我都聽說了,您真厲害,酒量那麼大,把太子爺都喝趴了。”嘖嘖感嘆著,“能在外頭當官兒,號令男人,喝酒又不落下成,還有什麼您不能的!您教我喝酒成嗎?我也想學來著。”

  星河失笑,“小孩兒家喝酒不好,侍中將來是尊貴人兒,別跟我似的。我是給人賣命的人,喝酒都是為了應酬。”

  茵陳說:“我不尊貴啊,我也是給人賣命的。”

  她是不明白,不管她往後跟了哥兒倆其中哪一個,都是受封誥命的命運,和她不一樣。

  茵陳還在絮叨,她對星河的喜歡從來不加掩飾,就因為和葉近春聊了兩句,小葉子說大人體恤奴才,賞他新夾襖穿,她就越發覺得她是好人了。

  好人?星河捺了下唇角,控戎司裡哪兒來的好人,領著一幫殺人不眨眼的惡棍,能清白到哪兒去?

  高知崖死了,高家人半夜把屍首運了回去。這樣的死法兒,連喪事都不能辦,家裡停了一天靈,第二天夜裡就草草下葬了。別人家都過冬至,尚書府上裡裡外外哭聲一片,金瓷回稟時,正值黃昏。她站在衙門外聽他說話,朝南觀望,高府離這兒不遠,隔了兩條街罷了。

  “公主府有什麼動靜?”

  金瓷說沒有,“公主府上房黑燈瞎火一整夜,公主沒在自己府上過節,頭天就收拾了,上簡郡王府去了。”

  她慢慢點頭,哥兒倆常在府裡出沒的,這會兒都死了,想想都覺得怕吧。

  她轉身進衙門,邊走邊問:“那個徐二馬呢?放了沒有?”

  金瓷道:“人還在牢裡關著,那晚太子殿下處決了高二爺,沒動徐二馬,說等大人回來,請大人親自定奪。”

  讓她定奪,不就是想逼她下死手嗎。她知道利害,人不能留,留著是把柄,落到簡郡王或高尚書手裡,就要壞事了。先前說了那麼多哄騙的話,終究都是虛的,控戎司辦事,翻臉只在彈指間。

  腳下一踅,“上牢裡瞧人去。”

  天色漸暗了,金瓷挑著燈籠在前面引道,星河負手而行,及到徐二馬牢房前,爛稻草堆兒裡的人一看見她就蹦起來,“大人……大人,案子結了,能放我回去了吧?昨兒過節,家裡缺我一個,不知道他們怎麼樣呢。您說好的,只要我指證高二爺,您就放我回家……”

  星河平靜地看著他,涼聲道:“你很識時務,事兒辦得不錯,回頭我會送你媳婦兒二百兩銀子,權做你家以後的吃用開銷。你想回去,得等明天,明兒讓你媳婦來接你。”

  徐二馬有點懵:“用不著她來接我,家裡還有孩子,我自個兒回家就成了……”

  她沒再說話,瞥了金瓷一眼,轉身往外去了。

  金瓷從牆上摘下馬鞭來,鞭梢狠狠在手上繞了兩圈,踢開牢門,邁進了狹小的牢籠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1:04 PM

第37章 行天入鏡

  人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無奈。誰不願意做個好人呢,可是做好人得有資本,如果她還是閨閣裡的姑娘,每天的忙處只在小小的花繃上,或許會有閑情兒顧一顧別人的死活。現在呢,身在其位,牽連太多,如果婦人之仁,那接下去就是無邊的災禍。

  徐二馬的屍首停在了牢房前的空地上,她終歸是不忍心的,沒有讓番子把人扛到荒郊野外隨意埋了。徐妻來接人,看見了沒有氣息的丈夫,當即癱軟在地痛哭起來。

  星河旁觀了半晌,等她哭完才上去說話,“節哀吧,突發的急病,救不回來。原本是要充軍的,現在能回家也好。”

  伏地的女人仰起臉來,錦衣華服的女官居高臨下看著她,鬥篷領上貴重的狐裘襯托出一張蒼白的臉,眼神淡漠,唇色輕淡。卑微的村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種對待生死近乎冷血的態度令人恐懼。她瑟縮著,猶豫著,轉頭再瞧一眼板車上躺著的人,咧開嘴復失聲嚎啕起來。

  星河微抬了抬手,千戶將一張銀票送到跪地的女人面前。

  “這些銀子是人犯留下,托本官轉交夫人的,夫人請收好。檢點一下死者隨身物品,若沒有遺漏,就領屍回去吧。”轉頭叫江城子,“她是婦道人家,雪天路滑不易行走,你打發兩個人護送掩埋。”

  江城子道是,一揮手,兩個黑衣的番子上來,抬起了車轅。

  星河看了眼抽泣不止的婦人,蹙眉道:“徐二馬祖籍山東,京城不宜久留,領上老娘和孩子,遷回老家去吧。”

  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手裡捏著那張銀票,上頭的數目讓她感覺惶恐,“他一個月不過半兩奉銀,二百兩……就是一輩子都賺不著啊。”

  “那本官就不得而知了,公主府家大業大,攢下幾百兩也不是什麼難事。”言罷一頓,“怎麼?夫人對這錢的來歷存疑嗎?既然如此,那就暫且扣留,等查明了再處置吧。”

  那女人聽了這話,慌忙把銀票收進懷裡,一迭聲道:“不不……是我糊塗了,他在伙房上值,興許是差當得好,主子賞賜的。”

  星河不由感嘆,這世道就是這麼混賬,衙門裡發生的事兒無處申冤。一條人命,二百兩銀子,活著的人得活下去,老的要供養,小的嗷嗷待哺。再難過,有了錢,難過也能減半。

  徐二馬的妻子扶著板車回去了,邊上千戶看了眼,低聲問:“留麼?”

  星河忖了忖,還是點頭,“內情那個女人不知道,就算落進別人手裡,也問不出頭緒來……留她一條命吧,她還有孩子要撫養。”言罷悵然遠望,雪下得綿密起來,人影遁進重重迷霧中,看不真切了。

  返回值房裡,徐圖之壓刀進來回稟,說衙門又接了密報,衛將軍曹瞻私設幕府,挪用軍需,“南大人已經入宮面陳皇上,請皇上示下。那封密函寫得詳盡,連軍餉去處都有推測,據說是私養外宅,達十處之多。曹瞻的家族是憲宗時期曹太後娘家,曹太後臨朝稱制,曹瞻的曾祖任大將軍,和太傅三公合稱五府。不過憲宗皇帝手腕高超,最後有驚無險親政,那干外戚都給削了權,如今只剩衛將軍一個有實權,掌北軍駐守。”

  星河聽後闔上了文書,靠著椅把手說:“活兒又來了。”

  徐行之不解,“南玉書最愛搶陽鬥勝,這案子就算批下來讓查,也是他的職權範圍。”

  星河笑了笑,問徐圖之,“私宅的情況寫得明白嗎?”

  徐圖之說是,“在哪個胡同,多大年紀,宅子裡有多少人伺候,都一清二楚。”

  “通常底下人彈劾,私設幕府和擅用軍餉兩項,就足以置人於死地了,何必連那些外宅的數目的報得一清二楚?這個寫密函告發的人,其實在意的是他在外頭養妾,恐怕那些妾還不是暗門子,有正經出處,且已經給他生養了。”

  她剛說完,徐圖之就拍大腿,“大人神了,一猜一個准兒。收得早的外宅都有生養,最大的兒子已經十來歲了。”

  “瞧瞧。”她囫圇一笑,“大了得認祖歸宗、得進家學、得安排入仕,還得娶媳婦兒。將來家業田產,庶子都有份兒,倘或外頭兒子多了,家裡正頭兒子可吃大虧。”女人就是有這本事,前後串聯起來一琢磨,一場人倫大戰就在眼前。

  “這麼說來,寫密函的人沒准兒是內鬼?”

  她沒應,伸了個婀娜的懶腰,支著腦袋說:“等南大人查下來就知道了,這會兒不能下定論,不過總有咱們出馬的時候。十來處外宅呢,可夠沒日沒夜的過審了。”

  屋裡的千戶笑得有些尷尬,女上司嘛,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兒姑娘的風致。比如那一搖曳的妖嬈,也讓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心兒跟著擺動起來。

  徐圖之看見炭盆裡的炭快燒完了,平時懶出了境界的人,添起炭來別提多利索,看得他哥哥一陣鄙夷。錦衣使的美貌照耀了整個鐵血的衙門,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雖然她的做風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兒,辦起事來又准又狠,但姑娘就是姑娘,只要年輕貌美,沒有一個是招男人討厭的。

  葉近春到了廊下,探頭一看,“大人,該用午膳啦。”說著回身招招手,身後進來三個太監,都是內侍的打扮,提著食盒弓著腰,麻溜收拾了八仙桌上的東西,紅綢一鋪,就揭蓋兒搬吃食。

  她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回事?”

  葉近春說:“太子爺吩咐的,天兒太冷,不忍心叫大人吃外頭的東西。讓典膳廚專給大人做得了,往後每天給大人送一頓午飯,其中前菜三品、御菜三品,餑餑二品,每天輪著花樣來,叫大人開開胃口。”

  星河頭都暈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葉近春笑得含蓄,“這個奴才就不知道啦,太子爺親自給的示下,說大人不容易,沒的忙起來又忘了吃飯。或是胡亂填塞兩口,對身子也不好……太子爺要給您養身子呢。”

  養身子,外人不知情的,聽著真以為作養了身子好生孩子。橫豎他就是這麼蔫壞,連好好送頓飯都要把人往岔裡引。看著那一桌子鋪陳,宮中御供的瓷器盛著,和冰冷的值房格格不入。這麼多的菜,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邊上的千戶欲躬身告退,被她叫住了,“留下一塊兒用吧。”

  千戶們面面相覷,這可是宮裡送出來,太子爺特意滋養枕邊人的。他們這些泥腳杆子,有多大的臉,敢上那桌子分一杯羹?

  “不不不……”他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衙門裡有伙房,咱們上那兒吃去。”

  星河在男人堆裡當官,沒有那些官家小姐臥房裡開小灶的習慣。不住出言挽留沒有必要,她偏頭吩咐葉近春,“添兩副碗筷來。”兩個千戶進退不得了,她大方地指了指,“都是自己兄弟,不必客氣。”

  自己兄弟,這話說來豪邁又慰心。徐氏哥兒倆向她抱拳,便不再推辭,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他們替她辦事,雖然原本就是他們份內,但綱紀之外總有人情。席間你來我往,一張桌上吃過飯,交情就不一樣了,辦差自然也更盡心。

  徐圖之是弟弟,他和他哥子不一樣,二十五六光景,欠了行之的沉穩,性情更跳脫。飯後一抹嘴,感慨道:“這回是托大人的福啦,也叫咱們嘗嘗御供的菜色。咱們是小小的千戶,這輩子除了進宮回事兒,沒人請咱們吃席。”

  星河聽了一笑,“宮城四門上戍守的,都是咱們控戎司的人,目下由南大人調遣分派。可將來的事兒,誰也說不准,風水輪流轉嘛,未必轉不到咱們頭上。等當上了控戎將軍,就是在皇城內辦差了,沒人請你們吃席,我來請,大伙兒熱熱鬧鬧的,開創出一個咱們的大局面來。”

  抱負是要有的,不光男人該有,女人也一樣。控戎司衙門內當要職的,尚且都只是千戶,等干上了將軍,雖說不過是個雜號將軍,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大有屎殼螂變季鳥的光榮。

  千戶們兩眼放光,那頭伙房裡出來的金瓷等人見他們剔牙,發現錯過了好機緣,個個抱憾不迭。當然不是嘴饞那一口御菜,吵吵嚷嚷只為湊趣而已。

  收進了食盒的幾盤點心重又被端出,盤兒裡的鞭蓉糕、豌豆黃遭了賊似的,一搶而空。太監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臨了搖著腦袋把空盤收起來,暗裡只是感慨,虧得宿大人能在這兒扎根,都是些什麼人吶,沒規沒矩,一群彪子!

  那頭南玉書從宮裡回來,讓人請錦衣使過來商議,把信件交給她過目,“皇上對此事很看重,曹家是外戚,雖然沒落了,但曹瞻掌管北軍,終究是個人物。我不敢妄揣聖意,但這種親戚,對朝廷來說是越少越好。在太極殿裡時皇上口諭就是叫查,我出東閣門時御前總管太監追上來,重申了兩字,叫‘嚴查’。請錦衣使來,是因裡頭摻合了十處外宅……”一頭嘀嘀咕咕罵起來,“狗娘養的,外頭十個,家裡還有五個,王侯都沒他猖狂……那十處外宅要勞錦衣使大駕審問,衙門裡糙老爺們兒審起來不方便,也不好說話。”

  星河仔仔細細把信看完,這種案子審起來不麻煩,只要上軍中查明,確有拖欠軍餉的事兒就成。至於那些女眷,找個地方先看押,統計了人數,該入罪的入罪,該為奴的為奴,三兩下就處置完了。這些都是淺表的東西,可以不去管他,叫她矚目的,是這案子背後的有利可圖。曹瞻掌管的是北軍,而京城之外的駐防都歸樞密使霍焰掌管。換句話說霍焰是曹瞻的頂頭上司,他敢私吞軍餉,這位樞密使知不知情?是否也當一查呢?

  她調轉過視線來,看了南玉書一眼,“大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南玉書唔了聲,“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大人是這會兒才叫卑職看見這封信,倘或早早和卑職商議,卑職絕不贊同大人入宮呈報。”

  南玉書一臉錯愕,“宿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事關軍餉,這樣大事,怎麼能不上報?”

  她垂眼,把書信放在了他面前,“如果單是曹瞻一個人的事兒,自然是應該往狠了查。可這件事背後還牽連其他大員,那尊大佛,恐怕你我都惹不起。”

  南玉書怔了下,細思量,“你是說樞密使霍焰?”

  星河點了點頭,“曹瞻是外戚,霍焰是宗室,要論資排輩,霍焰和皇上是一輩人,連太子爺見了他都不得造次。曹家如今是空了,他在樞密使手下,本就有背靠大樹的意思,大人要查他,難道能繞過樞密使嗎?樞密使這人……我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知道他和我哥哥同在一個衙門,大人對他熟悉嗎?”

  南玉書也是搖頭,“當初樞密院掌控整個大胤的軍政大權,樞密使何等風光,人家又是皇親,咱們這些人,壓根兒不在他眼裡。如今樞密院的權雖然分散了,但霍焰照舊不動如山,絕不會屈尊與我等為伍。”

  這就是了,她也曾經聽說過,樞密使是個過分驕傲的人,且絕不簡單,否則星海周旋這些年,不可能扳不倒他。她倒是對這人有些興趣,如果能借此動搖他的根基,那麼星海這個副使,便有更大的活動余地了。

  她衝南玉書笑了笑,“大人辦差這些年,沒遇見過比這更難處置的關系吧?也是個契機,借此會一會那位樞密使大人,瞧瞧他是如何的三頭六臂。”

  南玉書笑她到底是個小女孩兒,女人對大人物難免心生敬仰。男人卻不一樣,需先衡量彼此的實力,一旦碰撞,也許就是你死我活。

  “真要說關系,還是宿大人比南某更近一層。尊兄和霍焰同僚十來年,一正一副職位相差無幾,私下裡應當也頗有交集。宿大人前往,樞密使賣副使一個面子,似乎好過南某單刀直入。”

  到了緊要關頭就撂挑子,這位南大人也可說是個人才了。星河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來,“卑職只管女眷事宜,插手南大人的公務,豈不是越俎代庖嗎?況且我也不敢肯定人家見了我,願不願意賞個好臉子。萬一見我是女官,不肯同我夾纏,那我走這一趟,可就打草驚蛇了。”

  南玉書急於拉她填窟窿,話說得相當漂亮,“宿大人自謙了,錦衣使監管宗女不過是個說法兒,您副使的銜兒,可是到天上也卸不了肩的。樞密使就算再不近人情,瞧著太子爺的面子,總不至於拒人於千裡之外。況且又是例行公務,詢問他轄下官員挪用軍餉一事,他要是不耐煩應付,那就只好呈稟皇上,請皇上定奪了。”

  星河心裡也沒底,但對於難以攻克的人事,她倒有迎難而上的決心。不過去見人家,到了南玉書嘴裡成了仰仗太子爺的排頭,這話叫人聽來很不受用。

  她靠著椅背,慢悠悠摩挲膝蓋,南玉書眼巴巴瞧著她,她垂下眼無奈道:“那我抽了空閑,就走一遭兒吧。南大人先處置曹瞻,北軍裡頭傳出消息來,樞密使自然就知道了,到時候我去也不用費口舌。那十處外宅,我得先審明白,樞密院留到最後,橫豎不過走個流程,還能把人家怎麼樣呢。”

  “那可不成。”南玉書這會兒倒恪盡職守得很,大義凜然道,“先前暇齡公主府上的破事兒,該大白天下的,還是大白天下了。霍焰雖然是宗室,倘或有不軌,也萬萬不能姑息。”

  星河願意聽的就是這個,如果這回干得漂亮點兒,興許還能替哥哥掃清前路。畢竟樞密院經手的只是軍務,從中做文章的機會不多。控戎司就不一樣了,掌刑獄,能顛倒黑白,由她下手,比他哥哥要便利得多。

  好了,得了南大人的首肯,能轉身的空間就大了。不過這事兒,最好先同星海通個氣。

  密函上十處宅邸的位置交代得很清楚,下半晌的時候先帶人查抄了白廟胡同。那是一處精巧的宅邸,修建成了江南水鄉的格局。進門就是粉牆黛瓦,游廊迂回,要是用作平常小憩,真是個不錯的地方。

  然而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寧靜。平和兢業的婆子們驚惶尖叫,四處跑動,護院的小廝們試圖突圍,被凶神惡煞的番子拿棍兒打得頭破血流,只得老老實實蹲在牆根兒。星河身後有千戶護衛,傲然站在人群中央,他們的眼神如同看待惡鬼,有恐懼也有憎惡。她冷笑了聲,“排場不錯,一個外宅都養得這麼滋潤,可見衛將軍富得流油。”

  手指一抬,徐圖之進了後院,不多會兒驅趕出一個小婦人來,穿金戴銀,抱著孩子,見了他們就叫罵:“哪兒來的強人,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身後的番役笑起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拽派頭。”

  星河板著臉道:“控戎司查抄曹瞻外宅,男的上枷,女的進囚車,動手。”

  又是一輪呼天搶地,亂糟糟鬧得人腦仁兒疼。她揉了揉太陽穴,那天的桂花釀雖沒叫她醉倒,但酒勁兒囤積在身體深處,一點點往外發散,很叫人難受。像太子似的,醉得爹都不認了,第二天活蹦亂跳,一點事兒都沒有,反倒好。
  她嘆了口氣,金瓷在一旁看著,“大人頭疼麼?”

  她說沒事兒,“回頭你們帶人去下一家,這裡離中軍都督府近,我去瞧瞧我哥子,順便打聽打聽樞密使的情況。”

  金瓷道是,留下幾個番役隨侍她,其余人都上各處辦差去了。

  星河繞過兩條胡同,進了中軍衙門。忙活半天,已經到了將入夜的時候了,衙門裡准備巡夜的官員正點兵列隊,她在人群裡搜尋,並沒有見到越亭,想必他已經上值去了。正堂裡的星海迎了出來,她忙打起精神快步上前,叫了聲哥哥。

  星海問:“怎麼這時辰來?出事兒了?”

  她說:“我辦差呢。有人密告衛將軍曹瞻挪用軍餉私養外宅,一氣兒報了十來處地方,今夜要全捉拿歸案。我剛從白廟胡同過來,順道來瞧瞧你。”

  星海把她往裡間引,她看見他的官帽隨手放在案上,知道他要回去了,便問家裡近來好不好。

  好是好,但星海顯然遇上了難題,欲言又止好幾回,看得星河十分難受。她直皺眉,“你幾時變得這麼積粘的?”

  星海坐在玫瑰椅裡,並不是積粘,是這話實在不好出口。

  “前兒過節,你猜誰上咱們家來了?”

  星河忸怩了下,“是越亭麼?他上家瞧爹娘?”

  星海搖頭,“來的這人,我萬萬沒想到……是暇齡公主。”

  她吃了一驚,“我底下探子回報,明明說她在簡郡王府過節,怎麼上咱們家去了?”

  誰知道是哪裡撞了邪,星海回憶起來,腦子都快炸了,他說:“她在咱們家過的節,見了爹娘,也見了你嫂子們。有意的說了好些不清不楚的話,弄得人人以為我和她有來往。這會兒家裡都亂了套了,你嫂子瘋了似的,站在院門上琢磨,要不要給她騰院子,該不該帶著孩子回娘家。”

  這下連星河都傻了眼,“她這是瞧上你了?小情兒剛死,怎麼就……”

  星海哂笑:“金枝玉葉,弄得娼婦似的,真叫我瞧不上。”

  莫不是簡郡王眼見圈不住宿家,讓妹子出馬勾引星海吧!星河忽然覺得可笑,“沒准兒您要當駙馬了。”

  星海瞪了她一眼,“我連死的心都有,當什麼駙馬!”

  反正無論如何,都是他的私事,他總有辦法解決的。她這回是來問他的意思,看霍焰那裡應當怎麼料理。星海沉吟良久,“霍焰,這人怕不好相與,就算因曹瞻一事詢問他,也問不出什麼頭緒來,他至多應付你兩句罷了。”

  星河把自己的打算同他交代了,星海慢慢搖頭,“沒那麼容易,位高權重的人哪個不是滿頭小辮子,可這些年來我愣沒揪住他一樣。若說鏟除他,我不是沒想過,再細一琢磨,何必費那番工夫,與其殊死相拼,倒不如拉攏他。”

  星河聽他這麼一說,心裡也有底了,這頭不能耽擱太久,便辭了出來。原本十處宅子要查,今夜得忙個通宵,可太子爺早就有令,不許她夜不歸宿,因此吩咐下去,讓徐行之代管,自己趁著天還未黑透回宮去了。

  然而回來遇見的麻煩,不比在外頭少。從中路上過來,老遠就看見六椀菱花門前站了個人,眉眼沉沉,鬧得不好又要撒癔症。她為打圓場,先笑起來,“主子您等我呢?唉,您可太有心了,這麼冷的天兒……我手都凍僵啦,您給我焐焐吧。”一頭說,一頭把手湊到了他胸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2:06 PM

第38章 嬌塵軟霧

  太子爺說:“別和我耍裡格楞,焐什麼?焐你個棒槌!”

  這種耍性子的模樣,基本可以斷定今天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糾葛,但凡關乎立場和生死的,他的情緒反而可以控制得很好。但比如鞋子不合適啦,荷包樣式不配他的衣裳啦,這樣的細枝末節,他才大肆矯情和無理取鬧。所以他越是這樣,她就越安心,雖然應付起鬧脾氣的太子爺來,確實不那麼省力。

  “怎麼的呢,那麼大的火氣?”她訕笑一下,衙門裡的雷厲風行,在進宮門那會兒就全抖落在地了,太子爺跟前她不過是個溫順的女尚書,好言撫慰著,“誰又惹您不高興了?您這樣可不成,著急傷肝兒的,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她是個滾刀肉,太子爺識人無數,卻單好她這口。不見的時候知道她壞,見了那點防備就消散了。不屑地看她,她嬉皮笑臉,手還在那兒拱著。他不情不願摸了一下,“是挺涼,誰讓你太陽落山了才回來。”邊走邊回頭,“要喝奶茶嗎?剛送來的。”

  星河自然說要,“在外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她在南炕上盤腿坐下,褥墊底下的暖意漸漸蔓延上來,這宮廷雖然大而威嚴,但有時候對她來說,是個家。

  家裡有發小,多丟人的事兒都知根知底,外人跟前這不吃那不吃的,到了他面前就是胡吃海塞他也不笑話。

  太子爺倒了奶茶,手裡還端了一盤果醬金糕,擱在她面前說吃吧,“南玉書把彈劾曹瞻的密函送進來了,皇上叫嚴查,是為這事忙?”

  星河嗯了聲,“正是呢,下半晌才抄了一處私宅,還有九處。本來要連軸轉的,又不能不回來……臣和您討個恩典,衙門裡忙起來沒日沒夜,審了一半中途撂手,後頭就續不上了。您准我偶爾在衙門過夜成嗎,控戎司裡當差不能那麼嬌貴,沒的讓南玉書瞧不起我……”

  “他敢!”太子冷冷接了話茬,也無情斷了她的念想,“你心裡琢磨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連夜審人是假,正大光明夜不歸宿才是真。你在控戎司也算是個二把手,有事兒出去一趟,會個人什麼的,誰也不敢多嘴。況且衙門裡全是男的,你一個女人在那兒過夜,出了事兒怎麼辦?反正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許。還有一樁,我今兒給你那越亭哥哥保了門好媒,太子中庶子袁素家的千金,如何?門當戶對吧?”

  他得意洋洋,星河氣得直想哭,“您還真給他保媒了?”

  太子頷首,“答應人家的事兒,說到就該做到。”

  可這事兒打一開始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嗎,誰也沒托他保這個媒啊。接下來呢?她該拿什麼臉面對越亭?人家好好的,硬叫塞了位夫人,還是太子近臣的女兒。霍家果然沒有一個簡單的人物,知道樓家和宿家在一條船上,送個這樣身份的,分明是送了探子,好日夜不停地監視他。

  她低下頭,心裡惆悵得很,卻沒法說出口。早知道的,不管私交怎麼樣,在政事上誰也沒有妥協。她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裡的奶茶,什麼話都沒說,太子覷她半晌,覺得有些奇怪,“樓越亭終於有人照應了,你不高興嗎?”

  她勉強扯了個笑臉,“高興啊,高興壞了。”

  不管真高興還是假高興,反正到了這步,她回天乏術,也該收心了。

  他踱開了,給他那兩尾錦鯉喂食兒,捻著麩皮徐徐灑落,隨口道:“曹瞻的案子,你打算怎麼辦?”

  “不是叫狠狠查辦嗎。”她吃完了金糕,抽出手絹來擦手,“皇上的意思,其實就是主子的意思,我明白。曾經執掌過大權的外戚,留著是個隱患,就算掀不起浪花來,朝廷也容不得。以往不動,是師出無名,不好下手。如今現成的罪過白送,不抓住時機做文章,不是主子的風格。”

  她對他不滿,所以話裡有話,他聽出來了,也打算包涵。含糊一笑道:“等哪天你處在我這樣的位置,就知道我為什麼那麼不留情面了。偌大的王朝,想穩住局面不容易,有一星火苗子,都得掐滅。”當然了,這種做法不適用於所有人,比方她。

  星河把他的話顛來倒去掂量了兩遍,忽然想起宿家的處境,不由背上冷汗淋漓。

  所幸簡郡王撐住了,敏郡王也如願摻合進來,太子就算想對付宿家,暫時也不好下手。可能他也有顧忌,就憑兩個人對外的關系,宿家明面上是站在他這邊的。如果哪天頂著這個名頭,干點大逆不道的事,那他縱然能言善道,也脫不了干系。

  這麼看來,他不遺余力地捆綁彼此,得冒一定風險。不過宿家也不可能癲狂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所以各自相安無事,不過她倒了八輩子霉,以後不大好嫁人罷了。

  “吃飽了沒有?”他背著手問她。

  她點點頭,“飽了。”

  “中晌的午飯怎麼樣?好吃麼?”

  她說好吃,“謝主子賞賜。”

  可是太子很不滿意,“你還知道那些御菜是賞你的?既然知道,為什麼要找那幫千戶一塊兒吃?好好的衙門辦上了飯局,你長行市了?受寵受的,忘了自己是誰了吧?”

  星河被他數落得抬不起頭來,唯唯諾諾道:“是、是……臣是哈巴狗戴串鈴,冒充大牲口。”

  她罵起自己來倒是不遺余力,太子喪氣地瞧著她,“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瞧上哪個千戶了?”

  星河說冤枉,絕對沒有,“和手底下人生情,我又不是個傻子。”

  可這些話卻字字都誅太子爺的心,他對底下人生情了,他是個絕頂的大傻子。不過他很快又調整了心態,有權有勢者叫體下,怎麼能算傻呢。他心安理得了,背著手彎著腰問:“星啊,今兒累壞了?”

  他慈眉善目,星河卻品咂出了隱約的不懷好意。她往後縮了縮,遲疑道:“是……是啊。”

  “累了我給你按按吧,反正這裡沒外人。”

  外間侍立的德全一聽,慌忙擺手把人都遣出去了。這會兒不走,回頭可真做不成人啦。

  星河雷劈了似的,瞠大眼睛,看著太子殷情地騰出了南炕,讓她趴下。

  她說不,“您別這樣,我肝兒都顫了。您到底要干什麼,往後不和千戶一塊兒吃飯了還不成嗎?”

  太子笑而不語,請千戶們吃飯其實不是多大的事兒,他連樓越亭那樣的青梅竹馬都能解決,幾個小小的千戶,量他們也沒那膽子挖牆腳。他只是記掛那天她在他胸前薅的那兩把,她都敢這麼明目張膽上手了,他討點兒利錢回來,怎麼了?

  “我會打五花拳,這回換我給你松筋骨,如何?”

  星河被按住了,手腳劃拉,鬼哭狼嚎:“不成,我是姑娘!”

  “什麼姑娘,發小跟前無男女。”太子覺得她的坎肩有點礙事,“我替你脫了吧!”

  不領情是不行的,星河反對無果,只得“半推半就”屈從了,顫聲道:“只按背後,前頭不行。”

  太子的視線往下溜了半截,想起那年午後的一場奇遇,到現在殘留的暈眩還未消散。他說好,“只按後面。”見她緊張,皺著眉頭道,“硬得腊肉似的,還能松快嗎?”

  這麼好的主子,遇上三生有幸。細想想,就像他說的,除了那件事,別的差不多都干過了,就算他真想拿她練本事,她不也得認命嗎。於是破罐子破摔,舒舒坦坦趴好了,等著他來伺候。

  太子精巧的手看著文弱,勁兒卻不小。一路從後脖子婉轉而下,邊摁還邊問她,“怎麼樣?受用嗎?”

  星河闔著眼,“受用得不成……”他一下勁兒,禁不住一聲長吟,“天爺……”

  太子歡喜了,賣力氣的當口還不忘占點兒小便宜。脫了官袍的身子,是姑娘的身子,玲瓏、纖細、柳腰一捻。他問:“腰上酸痛麼?在衙門裡整天坐著,出去又得騎馬……”

  她說:“別問啦,您想掐哪兒就掐哪兒吧。”於是那手老大不客氣,從腰上挪到了屁股上。

  按壓的間隙,太子爺享受了一把絕佳的手感,抽空道:“明兒該下封後旨意了,你衙門裡的事兒辦完了,甭管新皇後是誰,想轍把人拉攏過來。”

  星河含含糊糊應了,“左昭儀大約是不成了,剩下不宜冊立的只有梁夫人……皇上總不至於專挑有兒子的立吧。”

  太子一哂:“就算不立梁夫人,立了誰,老大和老三的心也不會死,咱們兄弟還得繼續較量下去。”

  星河回頭問:“萬一皇上立了年輕的皇後,皇後再有孕,主子打算如何應對?”

  “一個同我差了二十二歲的皇子,不足為懼。再說憑你的本事,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他聲線冷冽,不帶任何感情。殺人這種事兒,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他是存心想拉她下水,徐二馬是打頭陣的。星河聽了,沉默良久方道:“主子的意思我明白。”

  堅冰忽然從他臉上消散了,他又換了個聲口:“這會兒連詔書都還沒頒呢,犯不著杞人憂天。”

  一位皇後要成事,沒有三五年道行不成。在這皇子俱已成人,手上或多或少執掌朝政的時候,夾縫中生存,更是寸步難行。並不是每位皇後都有好結局,也不是每個皇子都有機會平安長大,即便憑借皇帝的寵愛盛極一時,待得皇帝老邁,刀也就架到脖子上了。

  星河輕輕舒了口氣,翻過身來,枕在他腿上。因為有了早前的經驗,動作行雲流水,配合得極其自然。想起那個樞密使,試探著問太子:“您和霍焰相熟嗎?南玉書今兒撂挑子了,讓我去會樞密使,我聽說這人不好打交道,怕回頭下不來台,心裡有些怕。”

  他皺眉看她,“心裡怕,就不該接這個差事。原本不是你的職權,你去捅那灰窩子干什麼?至於霍焰這人,長輩、族親,僅此而已。”

  她撼了他一下,“您和他有往來嗎?”

  “往來?”他緩緩搖頭,“遇上了先國禮後家禮,循規蹈矩的,沒什麼往來不往來。我倒聽說霍青鸞曾經試圖攏絡他,被他拒之門外了。這人在邊陲任過十四年鎮軍將軍,幾次征戰出生入死,有把硬骨頭。對我來說,只要他立場中正,就沒有刻意親近的必要。中正的人,我向來是容得下的。”一壁說,一壁凝視她,輕柔地撫了撫她鬢邊的絨發。

  這話似乎是有意說給她聽的,星河心裡明白,諂媚地說:“左昭儀不能封後,臣有功勞吧?”

  他嗯了聲,鼻音裡帶著嘲訕的味道,“你宿家功不可沒,我這裡都記下了。”

  話不由衷,她嘟囔了下。抬起手來盤弄指甲,細細揣摩著:“十四年金戈鐵馬,回來什麼都看穿了……那樞密使多大年紀?”

  太子道:“左不過三十七八,霍家武將十二歲從軍,回京時二十七,執掌樞密院十年,差不多就是這樣年紀。”

  她底氣分明不足了,“比我哥哥還大,年紀和閱歷都夠了,又是武將出身……我去問話,人家拿哪只眼睛瞧我呢。”

  “雞眼吧,不能更大了。”

  星河愣住了,等反應過來,狠狠敲了他一下,又氣又臊,“您說什麼呢您!”

  看看,她就是這麼沒大沒小,尊卑不分的。太子白挨了打,蹙眉道:“你算算,你都打了我多少回了,我不找你算賬,你還來勁了。”

  她掙扎著坐起來,“誰讓您說話沒溜,臣是堂堂的錦衣使,二品官員,他敢小瞧我?”

  也是的,這人連太子都敢打,還有什麼是她畏懼的?太子掏了掏耳朵,“別衝我大呼小叫,有句話我要囑咐你,霍焰是皇親,且對朝廷立有汗馬功勞,別說他和曹瞻的案子沒牽扯,就是有,上頭留中不發也極有可能。你別瞧人家擋了你哥子升官的道兒,就想扳倒他,你且沒那個道行,別叫人給收拾了。”

  星河被他一眼看破,頗為難堪,小聲囁嚅著:“我在您眼裡就是個裹亂的積年,心氣兒高,心思又歹毒,除了臉盤兒長得漂亮,就沒別的長處了。”

  這話聽著不是明損暗誇是什麼?太子笑起來,“你這臉盤兒長得好看嗎?哪裡好看,我怎麼沒瞧出來?”

  星河不死心,湊過去說:“您瞧真周了,要不是我長得好看,您這麼待見我?宮裡好看的女人多了,可像我這樣又好看又有頭腦的不多。”

  那張大臉一氣兒擱在他面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他細端詳了半天,“你這兩只眼睛隔著一片海啊,鴿子都飛不過去。”

  她一聽又不樂意了,蹬腿說:“我是杏核眼,眼睛大,眼距能不寬嗎。難道兩只眼睛湊到一塊兒才好看,又不是螞螂!而且我娘說了,我這樣的人氣量大,好相處。”

  好相處……這話說給鬼聽吧!太子爺瞥了她一眼,“東宮上下,只有那個耗子爪和你好,其他人哪個見了你不是嚇得三魂七魄不歸位的?行啦,別給自己貼金了。”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悄悄地,一波接著一波地悸動起來。

  星河啊,長得確實很美。小時候是那種圓潤的、四外透著可愛的模樣,兩只大眼睛,一張小嘴。兩個小髻子上掛著赤紅的流蘇,一晃腦袋,耳墜共流蘇齊飛,沒人能抗拒得了那種工細和伶俐。後來長大了,底子好,准錯不了,越長越秀致,不是那種通貨式的美,是放在美人堆兒裡,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出挑。照太子的話說,選秀挑秀女,她這樣的不是皇後也得是貴妃。太子呢,對美色並不十分上心,只是他喜歡的女人,恰好長成了這樣,跟撿了漏似的。其實就算她相貌平平,他也是非她不可,情分在他來說占了大頭,雖然她有她的小心思,但他快樂和不快樂時她都伴著他,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嘴硬,哪怕心裡認定了,也不願意說句暖心的話。姑娘靠哄,可惜他從來不明白。他還端著他的架子,人家自誇,他不願意順嘴應承,這就讓星河覺得鬧心了。

  她從炕上跳下來,光著腳跑到了銅鏡前。寢殿裡有一面巨大的全身鏡,磨得極亮,幾個宮人天天的擦拭,向來一塵不染。她站在跟前照,往左一扭,往右一扭,要臉有臉,要身腰有身腰,太子該不是瞎了吧!

  她回頭哀婉地瞧了他一眼,“多好看吶,我有時候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常想,這麼漂亮的姑娘,該不是天上仙女兒下凡吧。”

  太子慢吞吞走過來,“我真沒見過比你更會賣弄的,好看得別人誇,自個兒瞎琢磨有什麼意思。”

  他站在她身後,鏡子裡倒映出兩個人,一樣的青春年華,一樣的如珠如玉。太子定面凝眸,只覺兩個人這麼相配,將來並肩坐擁天下,應當是史上最漂亮的帝後夫婦了吧!可惜她擠眉弄眼的,衙門裡那種狠辣的模樣撇得干干淨淨,這個人天生長了兩副面孔,兩副心腸。

  他讓她別動,微微彎下身子,把下巴擱在她肩頭,“你在辦案時,也是這麼不著調的模樣來著?”

  星河沉寂下來,眯著眼看他,兩小無猜的感情,到如今就算行止親昵,也不覺得有多大不妥。

  她說不,“我只有和您在一起時才這樣。衙門裡都是下屬,我得挺直腰杆子,叫他們怕我。和您呢,讓您怕我,我就該上午門啦。您是主子,我得讓您松快。我給您排憂解難,逗您一樂,這是我的本分。”

  他的聲線裡有種纏綿的味道,燕服如水,輕而垂墜,兩袖逶迤在地上,只有腦袋和她依偎著:“我不要你逗我,就想你回宮後,咱們像自己人似的處著。”

  她稍稍轉過頭,臉頰貼上了他的前額,“不一直是這樣嗎,您鬧著要當我發小,其實在我心裡,您就是我的發小。”

  多好,總算聽見她松口了,太子為這一個頗具哥兒們義氣的稱謂,心裡也能開出花來。他說:“我摟著你吧。”從後面把兩手抄過來,緊緊圈住她,“你瞧,咱們像不像一對兒?”

  星河細看,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像什麼呀,您高高在上,我奴顏婢膝。”

  太子皺眉,“說點兒好聽的。”

  “您鳳子龍孫,我泥豬癩狗。”

  太子終於沒忍住,在這無可救藥的腦瓜上鑿了一下。

  “發小有這樣的?樓越亭摟過你沒有?我摟過!”

  提起越亭,星河就有種和幸福擦身而過的傷嗟。她嘆了一聲又一聲,“小時候我從樹上跳下來,他接著我,倒是摟過一回。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滋味兒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有件事叫我足足記了十年,您想聽嗎?”

  太子自然說想,就算情敵排除了候選資格,余威還是在的,不得不防。

  “那您撒開我,怪熱的。”她扭動兩下,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眉飛色舞地告訴他,“樓家教訓孩子和別家不一樣,大冬天扒光了,站在西北風裡挨吹。我那時候剛從南方回來,打後門溜進去找越亭,他光裸身子面牆站著呢,別提多有意思了。”

  “這是什麼不要臉的規矩。”衣裳是人的面子,都給扒光了,還做人不做?尊貴的太子爺無法想像這種屈辱,虧得樓越亭這會兒還活著。再一琢磨,怎麼還“有意思”呢,“你六歲的時候就這麼沒臉沒皮?你娘沒告訴你男女有別嗎?人家光著身子你覺得有意思?”

  星河老老實實說:“我沒見過男孩兒精著身子的樣子,當然有意思。”

  太子冷著臉打量她,“光看見背面?前頭呢?你那天小雞兒長小雞兒短的,見著了?”

  這回她不敢嘚瑟了,腳尖挫著地,支支吾吾道:“那時候太陽快下山了,他站在暗處,我沒瞧明白……”

  有時候太子會莫名生出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靜下心來再想想,也不能怨她,主要在控戎司當值,那幫人見天滿嘴胡話,把她帶壞了。

  太子嘆了口氣,“我這人,從來不甘屈居人後,既然都是發小,瞧見他的沒瞧見我的,對我不公平。”

  星河嚇了一跳,“您想干嘛?”怕他又要脫褲子,計較再三還是老實交代了,“您別介,其實我也見過您的……有一回您換褲子,就給我撞見了。我那時候想是該進去呢,還是該回避……後來沒好意思,我就退出來了,好在您沒發現,嘻嘻。”

  最後那句嘻嘻,險些讓太子厥過去。這就是發小,是一塊兒長大的苦惱,有多少醜事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的,真是想想都覺得後怕。

  星河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定了定神,問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

  “幾歲時候?長大沒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2:19 PM

第39章 斜徑路迷

  星河有點彷徨,不知道他問的“長大沒有”,是指年紀長大,還是小雞兒長大。

  她猶豫了下,盡量回憶,“十三四歲光景的時候吧,您上身還穿著衣裳,站在屏風後頭忽隱忽現的,我也沒太看真周。再說有的人年紀大了,那處未必長大,所以您這個問題,臣覺得不好回答。”

  太子被她的話氣著了,什麼叫年紀大了,那處未必長大?她不還是黃花大閨女嗎,為什麼談起這個來這麼老道?

  他細細揣度,觀察她的表情,“宿星河,但凡是你的發小,都逃不過被你偷看,是嗎?”

  她很無辜地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的,越亭那回是他爹造的孽,我不過碰巧趕上了。您呢,我伺候您飲食起居,沒去控戎司上值那會兒,尚衣局熏好的衣裳,每回都是我給送進去的,撞上一兩回也沒什麼要緊。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在主子眼裡和貓狗一樣,不能算人。您見過誰換衣裳背著貓狗的?後來您除了不背我,還讓我給您擦身子呢,有什麼呀,看開點兒吧,別不好意思。”

  太子爺已經覺得沒法兒和她好好說話了,看她一眼,沉重嘆氣,再看一眼,還是嘆氣。

  星河搓了搓手,“這回可用不著和越亭比啦,你們倆的我都看見過,這就沒什麼伯仲了,都是發小,都不吃虧。”

  攀比能比成這樣的,世上少見。太子爺琢磨了下,都不吃虧,好像是這麼個理兒。不過沒給她看見最好的狀態,怪不好意思的。等將來有那層關系了,可要讓她明白究竟什麼叫長大,保准讓她嚇一跳。

  說來說去,他終究是位好糊弄的主子,沒想著公平起見,也讓她脫完了讓他看一眼。男人這方面吃點虧沒什麼,樣樣斤斤計較,沒的讓女人覺得上不了台面。他樂呵呵旋了個圈兒,到書案上收拾今天的陳條,公文堆得那麼高,他不厭其煩地歸置好,抽空和她交代了一聲,“我讓人給你把東西都收拾起來,送進光天殿了。往後命婦院就別住了,下了職兩頭跑太費功夫,就住光天殿裡,上這兒來也方便。”

  按著舊禮來說,東宮內光天殿才是太子寢宮。麗政殿歷朝都作辦公之用,太子勤勉,也可能是懶,把兩處合並成了一處,光天殿就徹底閑置了。現在讓她去住,似乎有些逾越,她不過是個女官,這麼堂而皇之住在太子的寢宮裡,雖然她確實對權力有無比的欲望,但如此野心昭彰,還是不大敢的。

  她推辭不迭,“主子的好意,臣心領了,臣獨居光天殿,論起來是大罪……”

  “誰說讓你獨居?”太子半道上截了她的話,“我也搬到後頭去,這樣離得近點兒,你衙門裡下職了,還可兼顧東宮事務,一舉兩得。”

  星河心裡咬牙,這算盤也打得太精了,她在外頭累死累活的,回來還得伺候他。他要是沒那麼多事兒,像以往那樣光服侍吃喝,她倒也覺得沒什麼。可現如今他的那份躁動,連她都看出來了……太子爺是真的缺女人了,既渴,又不肯將就,所以動起了打窩邊草主意的心思。

  她眨巴著眼睛,無奈地看看他,“主子爺,今晚臣給您侍寢好嗎?”

  太子正閑閑翻著文書,隨意嗯了聲,腦子忽然轉過彎來,愕然看向她,“你說什麼?”

  她說的是侍寢,不是上夜,這忽然的神來一筆,簡直叫太子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她倒是很平靜,“臣說給您侍寢,您想要女人嗎?上回的青柑您看不上,我呢?橫豎我閑著,伺候您一回得了。”

  太子臉紅起來,不是輕飄飄的紅霞拂過,是實打實的紅,紅得包石榴樹的綢子似的。

  不是沒想過,但她這算什麼?給他瀉一回火,像伺候他穿戴那樣尋常?他吸了口氣,“你這是自薦枕席?進了幸可是要充後宮的,你知道嗎?”

  她又為難了,“不充行不行?我還得上控戎司當官兒呢,那是我的正經職務。”

  既然不肯跟他,胡亂有一腿是什麼意思?他心裡慢慢攢起了火,“這麼著算你睡我,還是我睡你?”

  星河說:“算您睡我。其實上回您喝醉了酒,我就覺得您挺不容易的……”

  她這麼說著,太子忽然有種被掀開了小衣的難堪感。他醉後的舉動,是不是終於讓她看出端倪了?這麼說來她也不算榆木腦袋,有時候就是裝糊塗蒙事兒,她對他的觀察還是很入微的。

  是啊,太子覺得自己都做得這麼明顯了,她怎麼還能瞪著牛眼視若無睹?他有些羞澀,希望她說下去,多說一些,最好說出對他的愛意,她也是心儀他的。

  可她隨後的話,讓他有了天堂落入地獄的挫敗感,她善解人意著:“您確實老大不小了,敏郡王的愛妾下個月都要生孩子了,您還是童男子,這說不過去。我知道您,眼界高,一時遇不見合適的,心裡也愁苦。但是人年紀大了,有了需要不能硬憋著。您是酒後吐真言,平時不好意思說的話,到這會兒才說出口。您說憋得疼,臣心裡怪不落忍的,臣不能讓主子疼著。主子您要是願意,拿我疏解疏解,橫豎我這輩子名氣壞透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坐實了,也沒什麼關系。”

  一個姑娘,就這麼豁得出去?太子忽然對自己感到灰心,好不容易醉一回,心裡一直惦記的話一句沒說出口,就說憋得疼?

  他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是這樣膚淺又一根筋的人。誰讓他疼,為什麼不尋根究底?一個女人願意陪你睡,有多種原因,有的為財,有的為名。星河倒是為情,她為的是發小的情義,是比男人和男人之間更真摯的哥們兒義氣。

  太子悲傷地看著她,“多謝你這份肝腦塗地,你願意這麼干,我領你的情。可我不能白睡,賞錢,你不需要,冊封,你又不願意,讓我怎麼還得清這筆債。誰的小妾生孩子都不重要,反正老大家裡妻妾一堆,一個兒子都沒生著,我不著急。再等等吧,等哪天塵埃落定了,總會有個說法的。”他朝外看了看,“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他微微側過身去,不再看她了。星河遺憾的站了會兒,想起來他說過有喜歡的人了,她雖沒套出他的話來,但那個人一定不是她。好心都落進溝渠裡了,既然這樣那也沒法子,她向他肅了肅,卻行退出了前殿。

  晚間在哪裡睡覺又成了難題,她走進光天殿就看見蘭初正忙收拾,發現她回來了,噯了一聲,“大人您瞧這屋子真氣派,屏障後頭是金紅小平床,地上鋪的是細簟,上頭覆了厚氈……那邊的櫃門都貼著金花呢……”

  她不耐煩聽下去了,吩咐她收拾起來,仍舊回命婦院。

  “可這是太子爺的示下……”

  她說:“你知道逾越是什麼罪過?要殺頭的!不想明兒上掖庭局受審,就趕緊回去。”

  蘭初直吐舌頭,慌裡慌張把小件的東西歸置起來,和星河一人一個包袱,夾著往命婦院去了。

  命婦院離光天殿不遠,本來就是候著召幸的地方,腳下趕得緊點兒,很快就到了。

  進屋重新點上油蠟,隨身的東西都被搬空了,空屋子格外冷清。蘭初仍舊一點一點從包袱裡掏出細軟鋪排回去,嘴裡喃喃著:“大人也忒揪細了,太子爺吩咐的還怕什麼?掖庭局敢過問您?借他倆膽子……咦——”

  星河回身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蘭初在那三層的首飾盒子裡翻找,“您那支被撅了須的喇喇蛄簪子不見了。”

  星河湊過去看,因上回太子的不厚道,她的蝦須簪基本已經不再用了。本來想著去如意館,請銀匠把須重新打上的,後來因事忙就撂下了。如今遺失了,找了一圈沒找著,這種貼身的東西丟了終歸不大好,便和蘭初一起折回光天殿。可是尋了很久,那簪子像長了翅膀似的,說沒就沒了。

  蘭初團團轉,“怎麼辦呢,會不會叫誰拾去了?”

  純銀的簪子不甚貴重,可她仍舊長了個心眼兒,“明天回稟大總管,叫他派人仔細找找。找不回來也不要緊,上掖庭局回稟掖庭令,就說我丟了根發簪,在他那兒報備一下。”

  蘭初糊裡糊塗的,“報備了恐怕也找不回來,要是讓哪個眼皮子淺的拾著了,越是鬧得大,越不肯歸還。”

  她不懂,星河在控戎司這麼久,有些事就得防患於未然。你的東西有時候代表了你的人,丟了不能由他去。貴不貴重是次要的,萬一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那事兒可就不好收拾了。

  “叫你辦,你照辦就是了。”雪還在下,密密拍打在臉上,凍得肉皮兒都麻了。

  回到他坦的時候,小太監已經重新燒暖了炕。星河隨便擦洗過就躺下了,明天事兒多,一樁一樁的,實在是不得閑,連太極宮要下封後詔書都顧不上了。

  次日起身,雪倒是停下了,可天還是陰沉沉的,壓在頭頂上,叫人喘不過氣兒來。

  她進了控戎司衙門,直上牢房裡去,昨晚千戶們一夜辛勞,已經把那十處宅子都掏挖干淨了。她坐在長案後頭翻閱筆錄,上面粗略寫明了房產田地和家奴人數。一條一條看下來,每一處分派得倒是很平均,想來這曹瞻還是個一碗水端平的人呢。

  正要問夜審的情況,聽見一個尖利的嗓門不住叫罵,“咱們什麼罪過,就是官府拿人也得給個罪名兒。咱們是婦道人家,帶著孩子安生過日子,犯了哪點王法?查咱們家產,那些都是祖上留下、朝廷撫恤,讓咱們孤兒寡母吃飯使的。你們是強梁不成,憑什麼不給人留活路?”

  一個女人帶頭叫囂,牢裡霎時兒啼女哭,亂成了一鍋粥。

  星河寒了臉,“怎麼回事?怎麼又成了孤兒寡母?”

  金瓷摸了摸鼻子道:“這個曹瞻,收了幾房涼州衛平亂時戰死士兵的遺孀,這些女人是吃朝廷俸祿的,大約也是為了要緊時候拿出來頂缸。”

  她狠狠拍了下桌子,“混賬!”

  金瓷和幾個千戶面面相覷,待再要呈稟,她霍地站起來,轉身便朝女監走去。

  一行人風風火火,急促的腳步聲回旋在鐵桶似的甬道裡,擴張得無限大。星河趕到牢門前時,那女人還在哭罵,她厲聲叫來人,“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如狼似虎的番役一腳踹開門進去,都是些粗人,下慣了黑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麻繩系起葡萄扣,掰住了那女人的腦袋橫向一繞,結實把嘴綁了起來。邊上人見了,驚慌失措抱作一團,上了刑的女人奮力蹬腿,這回再多的怨言都說不出了,只剩長長短短的嗚咽,像戲台上的低吟淺唱。

  星河邁近一步,看著粗礪的麻繩勒緊粉嫩的面頰,勒得鮮血淋漓,她咬牙一笑:“控戎司辦案,從來不聽狡賴,只看事實。案子還未查明,你急什麼?要是清白的,自然放你們回家,絕不有意刁難你們。”一頭說,冷冷的目光從眾人頭頂上掃過,“聽說,你們之中有陣亡軍士的遺孀,原都是受朝廷褒獎,吃著朝廷俸祿的,倘或和外男有染,那名聲敗壞了不說,連性命都難保。這麼大個宅子,僕婦小廝一大幫子,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有孩子,究竟是你們先夫留下的,還是和別人私通所出,進了我控戎司,自然有法子叫你們說實話,都別忙。”

  本以為男人的暴喝如雷霆,沒想到女官無情的語調也有萬鈞之勢。勒嘴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就是讓抽肋挖肝,死了就死了,誰要翻案,有一百種法子叫死人死得理所當然。

  星河看著這群女人,長長嘆了口氣。再瞧孩子,大大小小好幾個,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甘為外室,和一大幫子女人共享一個男人。

  人活得沒氣性兒,連神仙都救不了。她不耐煩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久留,回身吩咐番役:“好好看住這些人,不許她們出聲兒,不許私下議論。若有違反者,就照著那個榜樣處置,只要人不死就好。”

  身後一聲齊整的是,她拿手絹掩住口鼻,快步出了昭獄。

  還是外頭好啊,就算烏雲蔽日,也比底下那煉獄強得多。她偏頭囑咐徐行之,“先從老媽子和護院入手,不張嘴就拿出你們的手段來,給我好生著實審問。先前南大人派出去的千戶打城外回來了,走訪了一整夜,那些兵卒都說沒有拖欠,細問之下才知道,北軍發放軍餉不是逐月的,向來兩月一發放,最遲不超過三個月。可這麼一來曹瞻手上滾動的現銀就多了,拆了東牆補西牆,讓他好有周旋的余地,指使手底下人放印子錢。”

  畢竟幾百口人等著養活,一個衛將軍,年俸四千兩百石,雖然不低,但要應付那麼多張嘴,也是杯水車薪。果真現在的世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朝廷官員放起了閻王賬,明堂高坐的皇帝老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番子送馬鞭來,她接過手揚了揚,“我這就上樞密院,後頭的事你們先支應著。”

  葉近春追上來,切切道:“大人,還是坐轎子吧,這麼大的雪,沒的迷了眼。快要過年了,萬一受了風寒怎麼好。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叫出入用轎,奴才要是辦不好差事,太子爺該收拾奴才啦。”

  星河見他哭喪著臉,無可奈何。算算時候,自己的月事也就在這兩天,真要是著了涼,也十分耽誤事。

  重新把鞭子扔回去,她笑道:“這小葉子,見天兒怕我凍死,哪裡那麼嬌貴。”

  金瓷也贊同葉近春的,“大人不像咱們,咱們十來歲從軍,腊月裡赤條條跳進結凍的河水裡長本事,遇上眼下這樣天氣,玩兒似的。姑娘到底體弱,還是多留神的好。”

  這頭說著,那頭藍呢小轎出了轎房,停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她披上鬥篷,抱起琺琅手爐坐進去,轎子開上門外長街,搖搖曳曳向樞密院而去。

  樞密院的規制很高,畢竟曾經執掌過大胤全部兵權的衙門,即便如今分散成了若干部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門庭照舊輝煌,門禁也依然森嚴。

  她從轎中下來,仰頭看了看,開國時太祖御筆提匾高掛著,樞密院三個燙金大字,看著真是磅礡大氣。門上站班的禁衛也同控戎司不一樣,人家是正頭的御用親軍,不像那些番子一個個老鴰似的,人家是兜鍪護甲,一身堂堂的打扮。見了來人,瞧她這身官服就明白身份了,雖然沒有刻意刁難,但按例攔阻還是必須的。

  一名中尉上前來,抱拳行了一禮道:“可是錦衣使宿大人?”

  星河道是,“請代我通報,宿星河拜訪樞密使霍大人。”

  中尉請她稍待,腳下匆匆進衙門回稟去了。星河心平氣和等候,朝裡看,晦暗的大門內立了好大一面影壁,把裡頭的景像都遮擋住了。

  等了不多會兒,中尉出來回話,恭恭敬敬道:“霍大人請宿大人進衙門敘話。”一面說,一面退讓到一旁,躬身比了比手,“請。”

  星河把手爐交給葉近春,自己提起袍角進大門。繞過那面泰山影壁,後面是極大的一片校場。樞密院和別的衙門不同,武職出身,偶爾擔負皇帝出行警蹕等事宜,所以經常有大小各式的操練,必要准備這樣一片場地,以備院使檢驗之需。

  校場中間有條柳葉磚箭道,長而寬,有些像太極門前的御道。冰天雪地裡,兩旁被分割開的校場上鋪蓋了一層雪,雪天沒有操練,積攢得又厚,白茫茫棉絮似的。然而那箭道,卻打掃得零星雪沫子不剩。青的斧刀磚浸濕後,顏色變得尤其深,對比兩旁白雪披蓋的校場,像一柄又直又硬的利劍。

  星河踏上去,抬眼前望,箭道上站了個人,很高的身量,穿月白袍子,罩金色輕甲。她知道樞密院正副使的打扮不同,星海是紅袍銀甲,正使是眼前這穿戴。本以為星海的那身已經盡顯英武了,但見了這位正使,莫名就生出不可轉移的挫敗感來。有的人哪怕只是靜靜站著,也會讓人忌憚。

  她扮出了個笑臉,遠遠向他拱手。霍焰不動如山,只看見紫金發冠兩側鮮紅的組纓隨風輕揚,這樣冰冷的一個人,周身上下唯有那發帶是活的。

  真如傳聞中的一樣不好相與,星河暗自琢磨,硬著頭皮上前。箭道有些長,將近五十步遠,越走越近,才逐漸看清他的臉,這位武將是戰場上歷練過的,卻沒有控戎司那幫千戶的滿臉橫肉絲兒,生得眉目勻停,頗有儒將的風範。也可能是回京多年,早就作養好了,太子說他三十七八,但瞧模樣似乎並沒有那麼大,至多三十出頭些罷了。

  然而涼薄是真的涼薄,不笑也不說話,就那樣冷冷看她走近。待她到面前時,才拱了拱手,“宿大人。”聲線也是冷的,像青銅相擊,透著凜冽之氣。大概覺得這樣拒人千裡不大好,勉強道,“曾聽星海提起過,家裡還有個妹妹,今日一見,不枉平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2:26 PM

第40章 萬裡天低

  有時候人和人的相遇,充滿了神奇和不確定。僅僅因為一句話而對某人改觀,這種情況就切切實實發生在星河身上。

  照說她經歷過那麼多的阿諛逢迎,遇上也該一笑而過,可霍焰的這一句客套,竟讓她覺得那麼新奇。

  今日一見,不枉平生……倒像是早就有過念想,久別重逢似的。也只這一句話,很快斷定同出霍家的他和太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太子面上和善,心機頗深;這位樞密使呢,不苟言笑,卻還能說兩句討巧的話。

  她笑得愈發溫婉了,“下官也常聽哥哥說起大人,只因我一直人在宮中,就算對大人仰慕已久,也沒這機會拜訪。”

  霍焰對這種好聽話表現出了該有的風度,“宿大人有心了,外間風大,裡面請吧。”言罷朝正堂引路,那一轉身的風雅,褪盡了少年的浮誇,顯出莊重的、靜水深流的底蘊來,引得星河莫名惘然——再過十年,太子應當也是這個模樣吧!

  她跟他入堂室,樞密院以前常要召集各路武將議軍務,所以辦政的地方尤其寬深。天氣不好,室內昏暗,再加上抱柱座椅都是烏木的,白天不點燈,便昏昏看不清人的面孔。左右兩側的廊道上燃了兩排蠟燭,疾步走過,人影幢幢的。堂室深處尚有幾名官員在場,霍焰微抬了抬手讓他們退下,只道:“宿大人來時,衙門裡恰好有件軍務要辦,他們都是來議事的……”說著面向上座比手,“請坐吧。”

  也或者因為她是女官,又仗著太子的排頭,終歸是得到一點優待的。霍焰親自出門相迎,這是自他執掌樞密院起,從來沒有賞過別人的大面子。雜役上茶,他客氣同她讓了讓,一頭喝茶,一頭問:“錦衣使上任多久了?”

  一個沒什麼資歷的官員,跑到這裡來盤問權臣,聽起來像個笑話。

  她站起來,躬身回話:“下官入控戎司任職,方一月有余。”

  霍焰哦了聲,垂下眼,拿杯蓋兒刮了刮茶葉。那種輕慢的神氣,絲絲縷縷從他的動作間流露出來,星河心裡明白,霍焰位高權重,性情又孤傲,就如太子事先告誡她的那樣,要想搬動,恐怕真的不太容易。

  她慢慢吸了口氣,平復下忐忑的心情,揖手道:“霍大人大概已經知道,下官此來的用意了……”

  他轉過視線來瞧了她一眼,中途打斷了她的話,“宿大人怎麼站著?坐下說話。”

  星河一瞬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她謝了座,重又續上了話:“請霍大人不要誤會,控戎司雖在徹查衛將軍曹瞻的案子,但對大人是沒有、也不敢有半點懷疑的。這回造訪樞密院,不過走個過場,例行公事罷了。南大人原本要親來的,又怕指揮使出面,陣仗弄得過大,便派遣下官,先給大人帶個好兒,順便再請教大人兩件事。”

  她很會說話,能夠自貶身價的人,在官場上必定游刃有余。關於這位錦衣使的來歷,霍焰自然是知道的,皇上親指的控戎司副指揮使,大胤朝獨一無二的外朝辦事女官,且又是東宮太子的枕上之臣……這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在他面前還能做小伏低,他倒是很佩服她的膽量和氣量。

  難為女人,不是他的行事作風,南玉書想必也是吃准了這點,才會派她前來。他把杯盞放下,正襟危坐,“曹瞻是我後軍都督府的人,一直在我門下。如今出了岔子,控戎司要辦他,我配合衙門辦案,也是義不容辭。宿大人有什麼話,只管問吧。”

  星河愈發顯得謙卑了,微微前傾著身子道:“那下官就鬥膽了……衛將軍所掌北軍,軍務是否如期呈報樞密院?”

  霍焰說是,“每月具本上報,從來沒有懈怠。”

  “那麼北軍的財政,樞密院是否監管?”

  他蹙眉想了想道:“當初戰時,因人員調動頻繁,所有軍需都是我親自過問。後來中原局勢穩定,至今已經有十年了,京畿周圍部署軍隊的餉銀,便由樞密院領取後發放各司,再入軍中,交各軍將軍掌管分派。”

  她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難解的況味,“這麼說來,北軍的軍餉轉交衛將軍後,大人便沒有再過問,連按月的審核都減免了嗎?”

  這個問題算是一針見血了,頗有連坐的用心。霍焰看著她,唇角輕輕一牽,“按月審核是我份內,但宿大人以為呈報上來的文書,會讓人看出任何紕漏嗎?我半年才入軍中一趟,去也是為整頓三軍,不為查問軍餉,只要北軍沒人告狀,這件事就很難被發現。”

  他眼風犀利,恐怕隱約有了被觸怒的跡像,星河忙說是,迂回著:“京城內外駐守大軍三十萬,這麼多的人口,要大人事無巨細,實在太強人所難。怪就怪底下人玩忽職守,若巡營的官員再仔細些,可能這件事早就被發現了。”她舔了舔唇,復調整一下坐姿,“昨夜控戎司派千戶入北軍查問,審了上百人,異口同聲稱軍餉向來是兩月一發放。但據我所知,軍餉不同於別的,朝廷優恤,從來沒有隔月發放的先例。呃……大人,對此事是否知情?”

  霍焰靠著圈椅,緩緩搖頭,“也是才聽宿大人說起,此事事關重大,我會派遣長史入軍中徹查,一旦查明屬實,即刻具本參奏皇上,查抄曹瞻家產,填上他拖欠的那個窟窿。”

  星河笑了笑,“這個窟窿恐怕難填了,曹瞻的家產不止一處,外宅達數十處之多。下官正加緊查辦,那十處宅邸暫時都封起來了,待南大人那裡定了案,就上報朝廷予以處置。”

  年輕的女孩子,說起政事來一板一眼,其縝密,並不遜色於男性官員。遇強則越強,這是他們這類人的共性,只是沒想到一個姑娘還能讓他費心思應對,也足可令他刮目相看了。

  “宿大人還有別的話要問麼?”他臉上的神情相較之前略顯放松,“倘或有必要,霍某陪大人入北軍實查,也不是不可行。”

  星河忙道謝不迭,“不瞞大人,我來前忌憚大人官威,進衙門之前還滿心打鼓呢。如今見了大人,這樣禮賢下士的,真叫我意外。想必大人是瞧著我哥哥的面子,我在這兒叨擾了半天,也不知言語是否唐突,如果有不周之處,還請大人海涵。”

  霍焰舒展了眉眼,笑道:“宿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我和星海雖然同僚十年,彼此間交情也頗深,但在職不講私情,是我一貫的規矩。宿大人差辦得好,巾幗不讓須眉,頗有尊兄之風。曹瞻案上若有其他難斷之處,霍某願助一臂之力,還請宿大人不要見外。”

  好好好,不管背後如何揣度她,至少面子是給足了。星河站起身復拱了拱手,“來了這半日,一味求大人為我答疑解惑,多謝大人不厭其煩。下官想問的都問完了,時候不早,也當告退了,請大人留步。”

  霍焰卻一同起身,向外比手,“我送宿大人出門。將近年下了,這程子軍務繁忙,許久沒見太子殿下,請大人為我帶話,恭請太子爺金安。”

  星河道好,反正個個認為她和太子有染,她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一頭敬謝,一頭回話:“太子爺一切安好,昨兒得知下官要來拜訪大人,他還念了大人好半晌呢,說大人軍功卓著,當初在邊疆平叛殺敵,威震關外。”

  這些場面上的話,自然誰都不會當真。讓一讓太子爺的面子,同時也的確佩服這女官的膽識。宿寓今一介文儒,任的雖然是內閣大學士,但骨子裡那股桀驁反叛的勁兒,都傳給了一對兒女。一門三位高官,現如今的朝堂上不多見了,女官沒被擠兌死,看來在控戎司干得風生水起。那麼黑的衙門,還能扎根兒,這樣的女人,能簡單麼?

  且惜一惜英雄吧,也算女中豪傑。霍焰一向不願意和別人多夾纏的,這回破例送到了門上。

  “宿大人走好。”他拱了拱手。

  她轉過身來,含笑話別,“多謝相送,外頭冷,大人回去吧。”

  暗中總算松了口氣,不圖一下子能把人家怎麼樣,先露個臉,摸清了對方的脈絡,往後就好辦事了。

  許是人放松了精神,一放松就出亂子。樞密院廊下的是細墁地面,五面打磨的方磚嚴絲合縫對接上,坐漿鋪墁,水磨平整後上生桐油浸透,做出來的地面簡直光可鑒人。她的皂靴是粉底的,雪天怕濕,有意加了皮墊子,這樣一來便和那地面犯衝了。邁出門檻的時候忘了,一腳踩滑,仰天便倒下來。

  褶子了……倒地之前她是這麼想的,也許這位鐵骨錚錚的樞密使會覺得她腦子不好使,進而生出點同情的憐愛來。反正這回朝廷命官的譜是擺不成了,好在沒有摔在手下人面前。

  有東西砸下來,大件的避讓,小件的順手撈一把,其實並不需要任何考慮,是本能。霍焰伸了一把手,把眼看要摔出狗腦子來的錦衣使接住了。手腕子上的人笠帽滾出去五步遠,到這時候才清楚看見她的相貌,能入太子眼的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她來了個大仰身,就剩兩只腳落在地面上,要使勁都使不上。人家樞密使看她的眼神,幾乎就是看傻子的眼神,她難堪地笑了笑,“我昨晚上辦案,沒睡好。”

  這時候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吧,要不然苦心經營的形像就毀完了。

  樞密使嗯了聲,“是底下人疏忽了,原本門前是鋪了氈子的,後來氈子能踩出水來就揭走了,到現在都沒鋪回來。”

  彼此打哈哈,沒想到初次見面這麼有趣,雖然這有趣丟盡了星河的臉。霍焰往上一抬,她順勢而起,蹣跚往前走了幾步,把帽子撿回來扣上,依舊拱手:“唐突了,告辭。”

  霍焰沒有說話,微一頷首,看著她走上箭道,細腳伶仃一步一步,像纏了足似的。料想她大概摔怕了,擔心再來一回吧。

  星河卻走得相當艱難,並不為旁的,是腳脖子扭著了。她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面呼痛,還要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咬緊了牙關走完那漫長的箭道。等走出大門,才盡情瘸了腳,葉近春和隨行的番子一看忙圍上來,“大人怎麼了?難道樞密使豪情大發,找您比武了?”

  星河無奈地看了他們一眼,“樞密使沒找我比武,他找我掰腕子啦。”言罷也不理會他們,一瘸一拐坐進了轎子裡。

  疼倒是能忍,她不是個經不住的人,回衙門裡照舊辦了半天的案子,同南玉書一起商量曹瞻案偵緝的法子。

  南玉書對她的慷慨赴義表示贊賞,“宿大人辛苦了,跑這一趟,沒想到扭傷了筋骨。”

  她說沒事兒,“滑了一下而已。曹瞻現在人在哪裡?押解進控戎司沒有?”

  邊上千戶說是,“暫且未定案,也不好怠慢,先把人關進後罩房了。”

  她手下千戶也遇著了難題,“僕婦小廝是不經嚇的,幾句高嗓門兒,唬得他們直打擺子。只是他們一口咬定主子是衛將軍,那些外室拒不認人也沒法子。畢竟大多是朝廷嘉獎的遺孀,有幾個頭上還有孺人的誥命,等閑動不得的。”

  星河聽了哼笑,“等閑動不得?叫上九個番子,換了衣裳,和曹瞻並排站在一處。把那些外宅都押來,當著她們的面,讓僕婦小廝們認人。只要所認不錯,她們就算狡賴也不頂用。殺人的,有幾個承認自己殺了人?難道他不認罪,就沒法兒辦他不成?”

  邊上的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對視了兩眼,這樣的女人,真是可怕。仿佛她天生是辦案的料子,如果一直被困大內,那才真的是屈才了。

  南玉書問:“樞密使那頭,對曹瞻的事兒是個什麼看法?有袒護之意,還是撇得一干二淨?”

  星河兩手焐在手爐上,慢悠悠道:“朝廷不打算留曹瞻,樞密使硬出頭,豈不是自尋死路嗎。他是聰明人,這時候自然自保要緊。如果他不是皇親,換了尋常官員,下屬犯了這種事,上司就有失察之罪。昨兒我和主子爺夜談,怹老人家的意思是,只辦曹瞻,不動霍焰,咱們是給人當差的,既然上頭這麼囑咐,咱們依命辦事就成了。不過我瞧那位樞密使大人,倒挺懇切的,說若有必要,願意陪同前往北軍實查。”

  南玉書長舒了口氣,“這就好……眼下真有一樣勞動樞密使的事兒,北軍檔子房是機要,裡頭的東西沒有樞密院特許,誰也不得輕易開啟。樞密院削權至今,五軍都督府各為其政,北軍掌京城兵防,軍中所有經略都在那個檔子房裡,其中必定也包括軍需糧草等各項記載。造冊是為了應付上頭,說一套做一套的買賣多了,只要把冊子拿出來三軍對質,到時候不管是什麼鬼兒,都得現原形。”

  星河有些事不關己了,既然不能扳倒霍焰,底下的事兒過問起來也意興闌珊,寥寥應了句,“南大人回頭親去樞密院一趟,料著樞密使會買這個人情的。”

  南玉書笑起來,“我同他可有什麼人情,那尊大佛不是瞧著宿大人,才有陪同實查一說的嗎。這件事恐怕還是得勞煩宿大人,快到年尾了,衙門裡不單這一樁案子,外放官員回京,被半道上劫殺的事兒,就出在昨兒晚上。這會兒我手下三位千戶已經過去勘察了,回頭我也得上義莊查驗屍首,實在是不得閑。”

  星河含糊一笑,“大人要是人手不夠,我這兒的隨意調遣。只是曹瞻這案子不在我職權範圍,還是那句話,我不能越俎代庖。”

  南玉書大手一揮,“宿大人要是怕名不正言不順,此案越性兒移交給您得了。橫豎牽扯的女眷也多,兩個人分審,隔著一道手,實在麻煩。”

  她琢磨了下,拍了拍膝頭說:“也罷,做完了這樁案子好過年。”

  於是關於曹瞻的所有案卷和文書,全搬到了她的值房裡。眼看天色將晚,她吩咐今晚先擱置,等明天她回了衙門,再讓那些證人認人。

  站起身,忘了腳上的傷,用的力道大了,一陣鑽心的疼。堂上的人見了,關切地問是否要傳軍醫來,她說不必,讓葉近春攙著,一蹦一蹦往官轎上去了。

  天一點點暗下來,轎子裡昏昏的,只有外面的羊角燈透進來些微的光。她垂手摸了摸,腳踝好像腫了,心裡只是可氣,覺得自己沒用,這樣緊要的關頭耽擱不起,後頭瘸著腿怎麼辦差。

  回到東宮,又琢磨太子見了不知怎麼盤弄。她對他來說就是玩意兒,人家至多養個虎啊豹子的,他呢,養了她,既能頂缸,還能辦案。

  不過今天他似乎是不在,進了宮門只看見德全在檐下徘徊。她喚了一聲,德全眯覷起眼睛,朦朧見一個身影忽高忽矮地來,抱著拂塵從台階上下來,“宿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星河說崴了,值房裡的茵陳跑出來,趕緊上前攙扶,“這麼冷的天兒,傷著了難復原的。我帶著藥油呢,給您揉揉就好了。”

  於是一左一右架住,把她架進了配殿。

  解開襪子一瞧,腳腕子上墳起了好大一個包,德全喲了聲,“好家伙,趕上窩頭啦,主子見了不定怎麼心疼呢。”

  她朝門外看了一眼,“主子今兒有政務?”

  德全說是,“北邊兒又不太平了,那個什麼嗚哩哇啦王,幾道求婚的陳條都給打回去了,這不惱羞成怒,發兵打咱們呢。主子爺還在內朝商議戰略,今兒回來得晚,讓大人別等他。”

  德全嘴裡的嗚哩哇啦王,是北邊鮮卑的烏達汗王,多次求娶天朝公主均未果,於是找到了好借口,光明正大擾攘大胤邊陲。這一仗終歸要打,不過早晚罷了,茵陳幫她用藥油推拿,邊推邊道:“朝廷也是死個膛兒,他們要公主,隨便找個宗女給他們就是了。然後再把他們的公主討來,給咱們太子爺當寶林,一舉兩得,這麼著多好!”

  這主意不是沒人出過,但通婚是勢均力敵下無可奈何的產物。大胤和烏達汗國國力並不對等,下嫁公主等於屈尊,朝廷面子上過不去。北方游牧,京城好好的姑娘送到那地方,天天住著大帳篷,遇上遷徙還得坐光板牛車,吱呀吱呀在草原上風吹日曬,哪家皇親也受不了閨女遭那份罪。

  至於太子,德全笑道:“主子爺哪兒瞧得上嗚哩哇啦的姑娘,據說那兒姑娘生得黑,又壯實,頓頓羊肉,滿身羊膻味兒,您可別坑他了,回頭活埋了您。”

  茵陳嘟囔了兩句,想是很怕被活埋,再沒提北方寶林的事兒。

  星河想起來,她和霍焰是沾著親的,便道:“上回聽說你管樞密使叫表舅,侍中和他相熟嗎?”

  茵陳說熟啊,“也算是族親,兩家一向有往來。上回他夫人忌日,我娘還幫著一塊兒操持呢。”

  她覺得奇怪,“他夫人不在了嗎?家裡沒旁的女眷掌事,這種內務,怎麼還托付你母親呢?”

  茵陳往手心倒藥油,兩手搓得滾燙,壓在她腳脖子上,隨口應道:“國公府上沒有內當家,他由來只有他夫人一個。四年前公爺夫人病死後,府上都是長史料理。逢著辦周年祭,來往的親戚多,長史哪兒能個個認得呢,只好托付我母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2:37 PM

第41章 半紙功名

  這年頭,夫人過世四年還不續弦的,除了這位樞密使,怕再也找不著第二個人了。

  德全最愛橫插一杠子,他說:“這國公夫人我知道,先皇後的娘家遠房表妹,和太子算沾著兩頭親的。當初本來要嫁到外埠去,禮都過了,可人家遇上了樞密使,連哭帶鬧的讓家裡退了親。這兩位,走到一塊兒怪曲折的,可惜夫人年壽不永,半道上撒手去了,留下樞密使一個,孤孤單單,熬到今天。”

  原本單瞧霍焰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只是冷淡,背後加上了這麼一段,才覺得冷淡大約事出有因,細論起來,也是蠻可憐的一個人。

  星河又求證了一回,“他多大年紀?”

  茵陳說:“三十七。二十七回的京城,裡頭為婚事鬧騰了兩年,才正式迎娶了先頭太太。後來成親,大概齊也就四年光景,他太太連一兒半女都沒給他留下……”說著一頓,又拐了個彎兒,“不過我還聽了另一種說法兒,市井裡有謠傳的,說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當初非嫁他,他本來不願意,人家訛他,他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迎娶的。我問過我娘,被我娘臭罵了一頓,自個兒家裡的,沒誰肯拆這個台。可四年不生養,說得過去麼?難道霍焰在北方凍壞了身子,生不出孩子來了?”

  星河大呼倒灶,德全噫了聲,“侍中可是大姑娘,說這話,叫您母親聽見又該數落您啦。”

  茵陳自己覺得沒什麼可數落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她和德全不對付,便借著這個由頭擠兌他,“咱們是姑娘,生來不懂那些。大總管是爺們兒,究竟能不能凍壞,您給句准話唄。”

  德全臊眉耷眼的,“侍中是在磕磣我呢,我知道。就咱們這號人,算個球的爺們兒。”

  茵陳如願氣走了德全,只有她和星河兩個人在值房,心裡就很舒襯。手上加點兒勁,問:“星河姐,好些個沒有?”

  星河動了動腳腕子,“好多了,沒那麼疼了。難為你,一個嬌小姐,給我推藥油。”

  茵陳小臉紅紅的,“沒什麼,伺候您我樂意。我家裡沒姐妹,全是兄弟。您要是我親姐姐多好,可惜我沒那個福氣。”

  星河瞧她這樣怪心疼的,一把摟住了她說:“我也沒有親姊妹,往後咱們親的似的。”

  她高興了,親昵地在她鬢邊蹭了蹭,“不管將來咱們誰有多大出息,都不能忘了彼此。”

  星河笑著答應了,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清呢,多個朋友多條道兒吧。

  她忽然想起來,“太極殿下詔沒有,封誰當皇後了?”

  茵陳說還沒有,“想必是北邊打起來了,皇上沒顧得上。”

  星河慢慢點頭,這件事懸而未決,終歸讓人不安。她心裡又琢磨衙門裡的案子,一時沉默下來,等回過神,看見茵陳累得鼻子尖兒上都冒汗了,忙讓她歇著,自己穿上襪子出門。走了兩步,雖然還有些疼,但對比之前已經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入夜時分又下雪了,沒有風,雪片子紛揚墜地,大而寂靜。星河立在廊下,朝麗正門上看,只見夜色下宮燈杳杳,左右站班的太監泥塑木雕似的,宮門闔上了半扇,快到下鑰時候了,還不見太子回來。

  她心裡莫名亂,總覺得有什麼事兒要發生。回頭看看德全,他對善銀說:“就善金獨個兒伺候著?要不你也過去吧,帶上熱手爐,防著主子冷。”

  善銀欸了聲,抱著手爐撐著傘出去了,可是去了很久,也跟石子兒投進了河裡,音訊渺茫。

  從酉正等到亥末,呵欠打了一輪又一輪,主子不回來,哪個當奴才的敢歇下?大伙兒巴巴地盼著,終於看見門上有人來了,德全忙擊掌,預備伺候的人都趕了出來。星河撐著傘迎上去,接替了邊上善金把人往殿裡引,一頭說:“主子忙到這早晚?”

  太子嗯了聲,“議定了平亂人員的名單,老大這回是著急立軍功了,請旨隨軍出征,明兒就動身。”

  星河倒也明白簡郡王這麼做的用意,母親立後無望,他得靠功勛掙爵位。眼下正有個大好時機,不甚危險,但凱旋後便可名正言順升一等。郡王和親王的頭銜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入了軍中,往後的路子就寬了,不再是個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權,能領兵打仗,才是底氣兒。歷來奪嫡,誰也不是單靠陰謀詭計就成事的。

  她對於暫且誰占上風,並不十分在意,陪同他進了大殿,隨口道:“萬一他凱旋後,在皇上跟前邀功呢?”

  太子眉眼冷淡,“邀功也是應當的,不過京中下達的指揮部署全由東宮發出,他上陣殺敵固然可敬,但大勝的根本,依然在我東宮。”

  太子忙了這半天,坐在圈椅裡稍作休息。暗中盤算著,建功的成算大,所擔的風險必然也大。這回出征的鎮邊將軍是他的人,攻打烏達汗國也不是一兩場戰役就能完事的。簡郡王沒有作戰經驗,只是個副將軍,但他的出身擺在那裡,剛愎自用起來連神仙都勸不住。設個計讓他出錯,只不過上頭出錯下頭倒霉,損耗太大不值當。換個方向呢,戰場上刀劍無眼,狠得下心來一氣兒除掉他,其實也不是難事。

  他坐在案後思量,星河從青柑手裡接了茶水送上去,見他一肘撐著椅子的扶手,修長的手指蓋住口鼻,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長長的眼睫一蓋,雲山霧罩的,不知在做什麼打算。橫豎有他的權謀,宿家和簡郡王正慢慢撇清關系,照著星河的想法,干脆解決了這個舊主,反而一了百了。只是那畢竟是皇子,死得不在皇帝的掌控中,難免聖躬大怒。到時候再要求立案偵查,又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折騰起多大的風浪來。

  她輕輕舒口氣,見他沉思,亦不打擾。到外間問善銀,“主子爺用過晚膳沒有?”

  善銀道:“兩儀殿裡傳了膳,不過是些奶子、點心什麼的。大家伙兒都捏著心呢,誰能用得下?”

  “那就叫典膳廚預備吧。”她回頭看了一眼,“主子今兒晚上怕是不得睡了,銅茶炊上也別熄火,防著夜裡傳喚。”

  善銀應個是,退出去承辦了。

  星河轉身入內,他到這時候才發現她走道兒的樣子不對,站起身問怎麼了,“崴著腳了麼?”今天不得空,沒來得及過問她在外頭的境遇,一個疏忽竟然路都走不利索了。

  她還是那句沒什麼,“地上滑,不留神蹉了一下,沒事兒。”

  太子不這麼看,將來弄個瘸腿國母,大雅倒是不傷,上丹陛終究不方便。

  他讓她坐下,要看她的傷處,星河說茵陳已經給她上過藥了,他還是不放心,非得自己過目。

  他蹲在她面前,和以往她倚膝而坐的境況翻了個個兒。小心翼翼揭開她的羅襪,一看之下大驚小怪,“怎麼紅成這樣?”

  星河說:“上藥油搓的,不搓藥性怎麼進肌理呢。大冬天的,肉皮兒都凍僵了,光抹一層不管用。”

  太子爺長吁短嘆:“你啊,可真散德行,走個道兒都能弄成這樣,你說你還能干什麼。”

  星河笑著挨他呲噠兩句,橫豎都習慣了,“是,臣不中用,禍害不了別人,光禍害自己。”

  太子一聽這話直想說她給自己找臉,明明蛇蠍心腸卻裝善性人兒,誰還不知道誰啊。

  反正能走,就說明沒傷著骨頭。他重新給她把褲管放下,松散道:“封後詔書明兒早朝就下,先前兩儀殿裡擬草詔呢。”

  她追著問是誰,他說是右昭儀。這麼一來她也松了口氣,撫著掌說:“萬歲把您的話聽進去了,要不可沒想著冊封她。”

  她的話,聽來很慶幸似的,太子卻並沒有笑模樣,漠然道:“我母親的位置到底被人替代了,不管是左昭儀也好,右昭儀也好,對我來說都是插在心上的刀,我為我娘不值。”

  一個王朝要運行,這是不得不為,要不那些言官能聒噪死你。皇帝堅持了八年,已經仁至義盡了,星河只得安慰他,“主子,您別難過,明兒我上溫室宮,先把人拉攏過來再說。”

  拉攏不拉攏的,目下右昭儀能倚仗的也沒有別人,太子道:“你先養著你的腳傷吧,這會兒不當心,仔細以後瘸了。”

  說瘸就瘸麼,也太小題大做了。她討好地說:“臣為主子,不怕瘸腿。”

  他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重用一個瘸子女官?”

  這話多傷人心啊,星河怨懟地瞅著他,“我要是瘸了,就自請出宮。”

  “出宮嫁人?你想得倒美。”

  兩個人就是這樣,好好的,就不能說句窩心話。星河覺得還是和他談公務比較好,便道:“再有半個月就過年了,年前不知能不能了結曹瞻的案子。臣先去會一會新皇後,然後得出城一趟,上北軍檔子房,把歷年的軍需存檔調出來。”

  太子長長嘆息,“年下都忙,南北戰事湊到一塊兒了。”說著握拳敲了敲前額,“頭疼。”

  帝國的儲君,撇開和她逗悶子的時候,余下時間都陀螺似的,不是兩儀殿,就是在左右春坊。招惹招惹她,仿佛成了他生活的唯一調劑。近來皇帝日漸老邁,才五十出頭,不知怎麼精神一裡不如一裡。身體也不好,一冬兩回受寒,咳嗽發熱總不見好,星河有個預感,沒准兒太子上回酒醉時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如果皇帝晏駕,那麼太子繼位順理成章。這樣的主兒,恐怕一時都容不下那些異母兄弟和他們的支持者。有時候並不是你想要玩弄權術,而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一退,可就退到性命的邊緣,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了。她不願意死,也不願意整個宿家全軍覆沒,所以她不希望太子繼位。如果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現狀倒很好。然而世上誰能長生不老?哪天皇帝一駕崩,那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最好的法子是大胤沒有皇太子,將來由誰繼位,全在皇後口中。原本星河的計劃確實是這樣的,大略和父親透露過意思,父親也贊同。可她心裡沒來由地惆悵起來,假如當真把他從太子位上趕下來,他還能活命嗎?為了自己登梯上高,把發小情全丟了,實在悲哀。

  她是一霎兒千般想頭,但自控能力極好的人,絕不做在臉上。過去替了他的手,為他按壓,“主子爺……”

  他受用了,閉著眼睛嗯了聲。

  “南玉書把曹瞻的案子全都移交我處理了,我明兒要和樞密使約個時候出城,怕雪還不能停,萬一趕不及城門關閉前回來,那就後兒回宮,成嗎?”

  他說不成,“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得回來。”聽見她狗似的咕嚕了一聲,他說,“到時候我讓德全帶上我的腰牌,即便是半夜,也能給你開城門。你給我記好了,不許夜不歸宿,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這哪兒是發小,分明就是活爹。星河算了算時候,雖說北軍營地出城十裡就到,但路不好走,進了檔子房查檔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出來的。況且還要傳人問話,各種雜事,沒有一天一夜,無論如何來不及。

  她心裡不舒坦,不肯給他疏解了,垂著手道:“臣在其位,就得謀其政。您又不拿我當女人,為什麼非得讓我晚上回來?再說我是命官,誰敢對我不恭?您到底在怕些什麼?”

  他到底在怕什麼,怕她終究是女人,女人官場上行走,太多的不便利。在京城他能護著,到了外頭全是泥腿子,萬一出點事兒,活剮了那起子混賬簡單,造成的傷害怎麼彌補?再說誰不拿她當女人了,不是她一直不拿他當男人嗎。這個白眼狼,怕是到死也不能明白他的心了。

  他別過了頭,“你不必多言,不許就是不許……”瞧她臉拉了八丈長,喋喋說來不及,他被她嘮叨得心煩,萬般無奈才做了讓步,“實在不成,帶上我的親軍,讓他們護你周全。”

  太子有他直屬的親兵,統稱東宮六率。其中左右監門率府和左右內率府,由太子直接掌握,可以隨意調度。這些人大多出身有根底,於萬軍之中再三挑選出來的,絕對的靠得住。他讓她帶親軍,陣仗實在太大了,她還想再商議,他把眼一瞪,“那就連夜給我趕回來。”

  這是不必再商議了,星河蔫頭耷腦的,“您什麼時候能讓我自個兒做回主呢,我長到這麼大,在家聽爹媽,離家又得聽您的。”

  其實她自己心裡明白,不過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換了個說法兒嘛。太子爺相當高興,但語氣卻仍舊不善,“等我死了吧,死了就沒人管你了。”

  他口沒遮攔,引得她一陣嗔怨:“您可嘴下留情吧,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太子說:“你爹媽把你送進宮,我就得對你家裡負責。”

  星河腹誹不已,他又不待見她家裡,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真不覺得臊。

  談話到這裡進了死胡同,再討論不下去了。太子政務繁忙,坐到案後便沒再起身。成堆的奏疏,陳條,還有草昭堆積在案上,幾乎把他淹沒。星河子時進去看了一回,他在忙,醜時又去看一回,他還在忙。寅時太子起來活動了下筋骨,見她在偏殿的南炕上睡著了,怕她著涼,從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給她蓋上了。

  卯時的御門聽政因為天氣的緣故,搬進太極殿了。星河送走了太子,在東宮靜靜等著封後旨意的最終頒布。前朝的消息終於傳回來,是右昭儀無誤。

  看看時辰,再等兩刻,掖庭令要正式入內廷宣旨,各項與皇後儀制相符的冠服等要如數到位,她現在去有些太著急了,還是等北宮一切安排熨帖了,她再頂著太子的名頭敬賀不遲。

  然而這位新皇後諸樣都依照皇後慣例行事,唯有移宮這項,皇帝有令,以溫室宮作皇後寢宮,並沒有像其他皇後一樣,恩准入立政殿,隨皇帝居住。

  惠皇後對於這項不足,心裡雖有些委屈,卻也不好擺在面上。星河提起時,她依舊保持一向的好修養,謙和道:“這個皇後位是怎麼得來的,我心中有數。原也不是我的,我不過撿了別人的漏罷了。皇上和先皇後鶼鰈情深,先皇後在時咱們就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為了應付朝中諸臣工的上疏,皇上推脫不過才勉強立後,我怎麼能同先皇後相提並論呢。”

  星河從那恭順的眉目間,還是發現了一點不滿。她乘勢而上,笑著說:“娘娘實在太賢良了,您任皇後,後宮之中有誰敢不賓服?論資歷,您不比誰淺,說生養,您膝下也有了延齡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臣的拙見是,既然一應都按皇後儀制行事,這項減免終究欠妥。”

  皇後笑了笑,“我是繼皇後,不當要求這麼多的。萬歲爺得顧忌太子爺的感受,他年幼失恃,皇上多年未立後,一則是對先皇後的悼念,二則也是為太子爺。如今雖說太子爺成人了,但把他母親的一切都取代了,怕太子爺心裡也不受用。況且立政殿裡……信王殿下不是隨皇上同住嗎,我去又是一個不合適。”

  看看,這大胤的後宮都圍著那哥兒倆轉,人到高位時得隴望蜀,新皇後暗中也有她的牢騷。

  星河察言觀色一向很准,皇後起身拾掇桌上鋪排的東西,她適時上前攙扶了一把。

  “上回臣和娘娘在山池院外相遇,那時臣就同娘娘提起過太子爺的心思。冬至那天太子隨侍皇上,皇上說起立後的事兒,是太子爺一力舉薦娘娘……太子爺的心仍舊不變,他說的,別人能當這個皇後,娘娘為什麼不能?終究是念著小時候的情分,那時娘娘對他好,太子爺是個念舊的人。”

  皇後頷首,“我知道太子爺的心。”左不過左昭儀有子,她無子罷了。人麼,哪個不為自己考慮,她這個皇後雖然是撿來的,但既然登上這個位置,名和權就都是實打實的了。沒有人再敢給她小鞋穿,也沒有人再敢不拿她當回事。對於太子的這份恩情,她是感激的,將來依附於他,也是應當。

  星河笑了笑,朝案上看一眼更漏,“過會兒各宮都要來敬賀娘娘,我就不在這裡裹亂了。太子爺說了,邊關現在有戰事,他暫且撂不開手。只要一得閑,他就同信王一道,來給母後請安。”

  那一句母後,讓惠皇後愣了好半天神。

  昨兒還聽見酸話刺耳,今天她就站在了萬人之上。以前聽皇子皇女們管先皇後叫母後,橫豎離她很遠,倒沒有任何感觸。今天這一聲落到自己頭上了,母後……母後……是母又是後,她心裡翻湧著酸澀,漸漸紅了眼眶。

  星河看她的神情就明白,皇後的表現並不是出於感動,更多是對這些年媳婦熬成婆的祭奠。但她目前對太子肯定是心存感激的,因為剛從塵埃裡爬上來,立足還不穩。等再過上一兩個月呢,她會發現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左昭儀即便再沒落,她有兒子,自己就算登上了皇後位,到最後也是頂個虛名,將來在奉先殿的牆上占個座兒而已。

  星河有她的打算,不著急,慢慢來。太子想拉攏皇後,必然要經她的手,到時候究竟是太子如願以償,還是宿家中途劫了皇崗,尚未可知。其實宮闈越亂越,於宿家越有利,當初的左昭儀哪裡這麼好拿捏!這位皇後呢,未必沒有掌權的心,只是缺個兒子頂頭。太子這樣集權的人,在他手裡撈不著半點好處,至多像當今皇上尊養太後似的,每逢大節大令把她搬出來供人磕頭,也就完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2:46 PM

第42章 眉峰壓翠

  一位皇後,只要位置不動搖,價值要比不受重用的皇子高得多。

  星河從溫室宮出來,邊走邊琢磨,怎麼才能讓惠皇後倚重宿家。冷不防一個嗓音從前面傳過來,寒冷的,帶著鋒芒的,輕笑一聲道:“這是誰?我那頭許久沒見宿大人過去請安,這頭皇後一受封,跑得倒比誰都快。”

  星河暗呼倒霉催的,又遇上左昭儀了。這個女人,在這之前都還算有腦子,可自從暇齡公主府的案子轉了風向,她就狗急跳牆,大力地開始擠兌起她來。其實如果手段高超,這時候更應當隱而不發,不得寵愛的皇後,要推下台,在別人來說很難,但在她來說,卻並不是沒有可能。她那麼不遺余力的樹敵,豈不是讓自己四面楚歌嗎,畢竟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她這樣的小人。

  星河笑了笑,笑得很酸澀,一面插秧肅拜下去,“臣給娘娘請安。這一向不得閑,沒能上娘娘的鳳雛宮去。今兒是因奉太子殿下的令,才趕早兒來溫室宮敬賀皇後娘娘。等回頭還要上衙門裡去,臨近年關了,案子陡然多起來,忙得焦頭爛額。”

  左昭儀哼哼冷笑,笑得人脊背發涼,“我也知道,你如今是貴人事忙。遙想當初才進宮那會兒,小姑娘多伶俐乖巧的,還知道謝謝我,讓宿家女兒有幸入太子東宮……”

  星河覺得這女人大概是瘋了,這是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了嗎?既然這樣,她也不必客氣,左昭儀非要把自己和兒子至於那樣險惡的境地,也全由她。

  星河起先還躬著身,她這話說完,她就站直了,溫吞道:“臣到現在,依舊感激娘娘,沒有娘娘臣進不了東宮,也做不成錦衣使。那時候娘娘是瞧著太子爺無人照應,才派臣去的吧,又或者知道先皇後必定要大行,太子爺早晚落得無依無靠,才命臣日夜照顧太子爺,否則以娘娘和先皇後的交情,哪兒能想到這出呢。臣如今兢兢業業伺候主子,幸不辱娘娘的命,娘娘跟前兒,臣也能交代了。再說皇後娘娘,臣先頭去見,一口一個撿了別人的漏,看來怹心裡明白得很。娘娘這是去求見麼?回頭也開解些個,不論是不是撿漏,橫豎已經如此了,都是命。上回皇上和太子爺說起皇後人選,唯恐右昭儀太過中庸,擔負不起這個重任來。太子爺心裡還是有娘娘的,向皇上舉薦娘娘為副後,請娘娘幫著料理中宮事宜。娘娘這些年勞苦功高,闔宮上下誰不知道?這回立後的事兒,臣也暗暗為娘娘抱屈來著,辛苦了這些年,連個副後的銜兒都沒落著……太子爺有這份心是好的,要不誰敢給皇上提這個醒兒呢。您這回也算名正言順了,往後替皇後掌管宮中事宜,身份也不至於尷尬。”

  她不鹽不醬說了一車話,句句都鑿人心肝。什麼副後,這銜兒比扇她嘴巴子還要讓她難堪。左昭儀瞬間紅了臉,皇後別人當,自己還得接著替人擦屁股,太子根本沒安好心,分明是在磕磣她。她算是看明白了,宿家撿著了高枝兒,八成攀上新皇後了,這才敢拿話來噎她。自己曾經的後宮之首,現如今受這份鳥氣,還上溫室宮“求見”,大可不必!

  左昭儀拂袖而去,星河三言兩語氣跑了她,對掖著袖子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神情。

  這主兒,腸子怎麼這麼短?都來了,半道上又折回去,後宮個個敬賀皇後,唯獨她不,這是拿架子,還是有意和皇後過不去?有時候輕而易舉取勝,並不是自己多高超,是對手實在太蠢。就左昭儀這不肯服軟的性情,將來也不必她費心思對付,落井下石的人就能踩爛了她。

  從宮裡出來,直奔控戎司,進門的時候幾位千戶都在候著,她為來晚了甚感抱歉,“今兒下詔封後,宮裡怪忙的。”

  正打算往牢裡去,江城子邊走邊喃喃自語:“立後不是得大赦天下嗎,那咱們這案子還查不查?”

  大家都呆呆看向星河,星河牽了下嘴角,“別犯懶,大赦天下也沒曹瞻什麼事兒。至多饒他不死,想再官復原職,斷無可能。”

  一行人匆匆進了刑房,還是照著昨天商量好的,讓那些僕婦小廝認人。星河坐在圈椅裡高聲警告:“都瞧好了,認准了你們能脫罪,認不准就是誣告朝廷命官,要當場杖斃的。”

  眾人瑟瑟發抖,一聲是,應得高低錯落。

  這幫人原都在上房伺候,曹瞻小來小往全由他們服侍,就連完事後的熱水都是由他們抬進去的,別說穿著衣裳的曹瞻,就是精著身子的,他們也能一眼認出來。於是幾十只手紛紛指向曹瞻面門,被拖來旁觀的外室們發現大勢已去,紛紛掩口抽泣起來。

  曹瞻臉上五顏六色,一位將軍落得這樣,實在叫人悲傷。星河摸了摸鼻子道:“曹將軍,貪多嚼不爛啊。外室弄上個把就成了,您一氣兒養十房,大胤的半壁江山都讓您吃空嘍。”

  曹瞻起先看不上女官,這回吃了虧,不得不服。他蔫頭耷腦的,“宿大人,我只想知道是誰寫密函告發的我,就是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

  星河沉吟了下,“按說不該告訴您,但念在咱們同僚一場的份上……是您正房太太。”

  曹瞻愣了一下,忽然苦笑起來,武將的大嗓門兒,把大牢都快笑塌了。

  星河從刑房出來,後面江城子追著問:“咱們還沒審出寫密函的人是誰呢,您怎麼斷定是曹夫人?”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怎麼突破人犯的心防?就是拿他最信得過的人扎他心窩。你想想,連自己的夫人都指證他,可是大勢已去了,還有什麼狡賴的,都交代了完了。”

  江城子眨霎著眼睛,剛要誇一句大人神機妙算,門外清渭回來復命,說大人的話已經轉呈樞密使,霍大人說下半晌就可動身。

  星河吸了口氣,又長長呼出來,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已經停了,天也微微有了放晴的跡像。書上有記載,說冬至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過了冬至萬物都開始復蘇了,這場雪,大概是今冬最後一場雪了吧!

  下半晌要出城,她打發葉近春回去稟報了太子爺一聲。要是趕上他正在內朝議事,時候不湊巧的話,也不能怪她先斬後奏。

  她暗裡打著小算盤,飯也吃得匆匆忙忙。約好了德勝門上碰頭的,她已經多年沒有踏出過這座城,不管是去辦案還是干什麼,都像孩子似的,難掩喜悅之情。

  放下碗筷出去看了眼,很好,葉近春還沒回來,太子也沒有半點動靜。今天剛下了封後詔書,政務又那麼忙,他八成是顧不上了。

  她點了徐行之和金瓷隨行,又帶上兩三個番子,整裝上馬,直奔德勝門。從德勝門往北軍營地最近,如果天兒能就此停雪,兩個時辰可趕一個來回。既約了別人,就不能去晚了,晚了顯得不懂規矩,所以她早早兒就到了那裡。瞧一瞧京城的風光,城門上來往的行人絡繹,將近年尾了,小商販也多,挑著擔子往來。偶爾還聽見小孩兒放鞭的聲響,啪地一聲炸,隱約已經有了年味兒。

  金瓷左顧右盼,終於發現了長街上的一隊人馬,叫聲大人,“樞密使來了。”

  星河轉頭看,蕭條的街景兒,忽然注入了鮮煥的色彩,不管那來人是不是霍焰,都有賞心悅目的奇效。

  抿起一點笑,看著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她忽然有些羞澀,不自覺抬起手,悄悄整了整圈領。

  樞密使還是不苟言笑的樣子,朝她拱了拱手,“宿大人久等了。”

  星河說哪裡,“我這回又要麻煩霍大人了,真不好意思的。”

  姑娘家,最溫柔的就是那靦腆一笑。老成的武將堆兒裡穿插進了一個女孩,仿佛兵刃上戴了花兒,就算她從冷血的控戎司來,也還是讓人感覺新奇,且充滿干勁。

  霍焰是領教過她口風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著這個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況味來。見她笑著,不好意思板著臉,輕輕牽一下唇角,便算回禮了。

  隨行挺多,兩頭帶人,數了數總有十幾個。控戎司和樞密院聯手,這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要論他們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難免受些輕視。但案子牽扯,又不得不支應,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無奈嗎。

  星河喜歡這種身不由己,很快便決定了,對付霍焰絕不能用鏟除,必定是拉攏。先前星海和她這樣建議,她還很猶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動搖了,果真她是喜愛他這個款兒的。

  頭回相見戰戰兢兢,二回相見,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撫撫自己的臉,從未覺得被一個男人看著,能讓她心慌氣短。她覺得難堪且不安,拽起鬥篷上的護領,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眾人勒轉馬頭准備出城,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回首一顧,一隊玄衣銀甲的禁衛疾馳而至。隊伍末梢跨著小矮馬的葉近春上前來,“大人,主子爺忙機務,抽不出身來,把禁衛給您調來了,供您差遣。”

  星河覺得頭暈,只得嘆息:“轉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謝恩。”

  這會兒可沒什麼旖旎的心思了,瞧瞧這幫釘子似的東宮禁衛,再看看霍焰……人家臉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覺得掃臉至極,一夾馬腹,率先衝了出去。

  馬背上顛騰,像男人一樣迎風而行,身後鬥篷招展,要追上她還得花點力氣。這麼快的速度,隨行的人必須跟著一同狂奔,到北軍營地時天色將晚不晚,下馬頭一個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沒有行過軍,不知道其中厲害,剛下過雪路滑,萬一馬失前蹄,連補救都來不及。宿大人急於辦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緊,還請切記。”

  他皺著眉頭,神情簡直有點像星海。星河頓時紅了臉,囁嚅著:“對不住,我一上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裡憋久了……多謝霍大人提點,幸好沒有闖禍。回去的路上我會加注意的,霍大人千萬不要笑話我。”

  笑話當然不至於,女人有這樣的膽色也不多見。他對她的印像,一直停留在颯爽上,如今這個印像愈加深刻了,颯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衝勁兒,這位女官,著實是大胤難得一見的狠角色。

  不過太子護食兒,也護得不加遮掩。東宮禁衛向來不能隨意調動,這回大動干戈派遣過來,難怪她臉上不是顏色。

  一個有氣性兒的姑娘,不愛處處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氣他也了解,雖說兩個人的關系幾乎已經板上釘釘了,可照他的分析來看,宿星河要當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斷然不可能再有機會拋頭露面。一個護著,一個不耐煩……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對情向來不含糊。

  他的這點細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後來北軍主帥帳篷裡集滿將士,她看他在上首問話,靜靜聽著,並沒有插嘴的意思。心裡暗自思量,南玉書果然老奸巨猾,這幫子北軍都是當年上沙場征戰過的,控戎司的威風在城內叫得響,到了軍中可沒人買他們的賬。這回要是霍焰不出馬,他們這些人除了碰壁,沒別的出路。請不動霍焰,他南大人是斷不肯來的,到時候把案子甩手扔給她,讓她來啃這塊硬骨頭。啃不下來,錦衣使辦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話可說了——女人嘛,做官終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過問軍務,點了人暫代曹瞻的職,“等回頭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會重新任命。衛將軍侵吞軍餉,損害的是諸君的利益,大家戎馬倥傯多年,居然在這上頭吃虧,細論起來,是我的過失。”

  他一番自責,將士們自然眾口一詞替他脫罪。生死之交,錢算個什麼。別說拖欠,哪怕不給,喝風也能飽,這就是男人的義氣。

  霍焰轉過頭來看她,“宿大人有什麼示下沒有?”

  星河哦了聲道:“卑職此行只為查檔,軍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聽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沒旁的要議了,本來也不過客套一句罷了。霍焰傳人來,拿了鑰匙上檔子房,那地方是全軍機要所在,歷年的兵防、邊備、戎馬政令、出納密命全都收錄在此,所以非要員不得入內,以防軍機外泄。

  星河帶來的千戶和東宮親軍只能守在外面,刀筆吏開了門,小心翼翼引著一盞燈往內,點亮了深處的燈架。這裡的燈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著,以防走水。等最後一個罩子罩上後,刀筆吏向他們揖手,“卑職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遠,只在門外候著,二位大人若有疑問,只管傳喚卑職。”說著復行一禮,緩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門闔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寬的縫。檔子房裡剩下孤男寡女,氣氛有些尷尬,不過都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不興那套小家子氣。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餉存檔,全在那邊的架子上。只是數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傳人進來抬。”

  星河說不必,“只要近兩年的就成,請霍大人做個見證,取兩卷回去過堂的時候用。”

  燭火太遠,她從燈架上端了一盞來。可是一手舉燈,一手翻閱文書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擱在架子上,霍焰從她手裡接了過去,由他擎著,替她照亮。

  堂堂的樞密使給人掌燈,實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勞霍大人了。”

  他沒有說話,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裡托著籍檔翻閱,眼睛盯在上頭,腦子裡卻是空的。這是她頭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獨處,渾身覺得不自在。離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絲絲縷縷飄過來,叫人心慌氣短。

  只是她緊張,他倒不然,“這記檔對得上號嗎?”

  星河含糊應著:“差不多……”

  各自沉默良久,她漸漸能定下神來了,忽然聽見他問:“宿大人進宮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裡就滿十一年了,宮中歲月靜好,過起來一眨眼的功夫。”

  他微微頷首,“官從內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絕後第一人。”

  這話究竟是褒還是貶,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過一笑,“內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為主子分憂。不過邁出了宮門,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遠比內廷有意思得多。”

  “宿大人覺得在控戎司當官有意思麼?這個衙門掌的可是刑獄。”

  她調轉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為樞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來也覺得女人不能勝任控戎司的差事麼?”她骨子裡那股桀驁的勁頭又被激發出來了,說到底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說:“霍某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那地方過於陰寒,姑娘在裡頭當值犯衝罷了。”

  可能她的反應過於急躁了,說的話也太衝,今天人家是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頂著寒風跑了這一趟,倘或他不來,她們一干人,連北軍大營都進不來。

  她剎了性兒,羞赧地致歉:“卑職好像過於急進了,請大人見諒。正因為我是女官,別瞧面兒上挺風光,其實自己心裡也怯。就說這北軍幾萬的兵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來或許還有個說頭,我來呢,誰也不會拿我當回事。畢竟是女人,京官兒賣面子,到了軍中則不然了。女官當差多有不便,這是沒法子的事兒。所以您瞧我們主子,特特兒打發了東宮親軍來,也是怕我吃虧。”

  說起那些東宮禁衛,太子爺確實煞費苦心了。霍焰不置可否,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計較那許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書抱上,對霍焰道:“就這些吧,霍大人放下燈,咱們可以出去了。”

  然後就是連夜的翻查,傳各部官員來問話。他們的供詞與文書記檔一一對照,發現太多的疏漏之處對不上號。星河偏過頭看做狀子的筆帖式,“都記下了?”

  筆帖式道是,“全都記錄在案了。”

  她頷首,“那就交給各位大人畫押吧。”抬頭看看帳外,天色將要亮起來了,她撫了撫發燙的前額,對圈椅裡陪審的樞密使笑道,“為我們衙門的事兒,害大人整夜不得睡了。”

  霍焰擺了擺手說不礙的,“當初行軍作戰幾天幾夜合不了眼,這一夜算個什麼。”

  也許家裡沒有需要交代的人,所以在哪裡過夜都不是事兒吧。

  筆帖式把整理好的公文交星河過目,確認無誤後都收拾起來,這時東方既白,原本是要立刻趕回城的,火頭軍卻抬了木桶進來,笑道:“大將軍和宿大人難得來北軍,辛苦了一夜,不能空著肚子回京。咱們這兒沒什麼好東西招待,高粱煮小米兒,大人們身上暖和了再上路。”

  軍中的伙食能有什麼吃頭,可星河一眼瞧見了碟子裡翠油油的鹹菜,“這是瓜皮不是?”

  火頭軍噯了一聲,“夏天包了城外一片瓜地,瓜太多了,到最後吃不完,刮了裡頭紅瓤兒,把皮留下做了鹹菜。大人放心,這瓜皮洗了十來水,干干淨淨的,絕不腌臜,您放心吃。”

  要是兵卒吃剩了的,她倒確實不敢上嘴,可既然是切了直接做的,那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她喝小米粥就瓜皮,嚼得嘎嘣響,邊吃邊道:“是個好東西啊,我小時候常吃這個,可惜進了宮就吃不著了。”

  霍焰瞧著她,辦事的時候像模像樣,可到底是個姑娘,不經意的時候還是天性外露了。

  她吃得高興,扭頭看看邊上的醬菜碗,“我好這口,這個讓我帶回去吧。”叫金瓷,“給倆錢,算我買的。”

  金瓷要掏荷包,火頭軍忙推辭,“大人喜歡是咱們的榮耀,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哪兒能要您錢呢。您只管拿,不夠後廚多得是。”

  她說不必,這些就夠了。想著太子沒嘗過這個東西,上回和他說,他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這回非得讓這金窩兒裡長大的寶貝見識見識。端上來的東西霍焰也要用的,來前必然有人試過菜,相對安全。等帶回去洗淨了再驗一輪,就沒什麼要緊的了,讓那皇城之中的鄉巴佬瞧瞧,什麼叫土菜。

  用油紙把瓜皮包好,她揣在自己懷裡隨身攜帶,可在樞密使看來,這姑娘是饞得沒救了。他側目不已,“交給千戶吧,宿大人不必親自帶著。”

  她說沒事兒,牽起韁繩一抖,“霍大人,咱們這就上路吧。”

  回去的路自然更不好走了,雪地融化,變得泥濘,來時花了一個時辰,回去就得多上一倍。馬蹄踩在雪水裡,噗哧直冒泡,好不容易進了城門,看看那些高頭大馬,一匹匹都是四爪烏黑的了。

  星河同樞密使道別,場面話又說了一遍,聽的人仍舊是淡漠的神色,回禮說:“宿大人不必客氣,北軍軍務失察,我也難辭其咎,若還有用得上霍某的地方,宿大人盡管開口。”

  星河道好,“料想是沒有勞煩大人之處了,今日多謝,改日結案,卑職請大人痛飲一杯。”

  霍焰微點了點頭,拱手之後便分道了。

  徐行之見她眼下青影沉沉,便道:“曹瞻的案子,憑這些證物和證言就能定罪。大人昨晚忙了通宵,今兒先回去歇著吧。”

  星河也覺得乏累了,畢竟路上奔波,小肚子裡墜墜的,女孩子就是這上頭麻煩。

  她掩口打了個呵欠,“那我先回宮,你們也好好歇一歇。明天進衙門結案,送十二司復審,然後差事就算辦完了。”

  千戶和番役齊聲道是,她調轉馬頭,不緊不慢往南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1:10 PM

第43章 老魚吹浪

  茵陳在宮中的每一天,都是百無聊賴的。

  早上起來盼著吃盒子菜,吃完了各宮溜達一圈,檢查一下宮人當值有沒有偷懶兒。人走過去,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窗沿上一刮,瞧瞧有沒有積灰。然後等中晌的碗兒菜,吃完了睡個午覺,下半晌在東邊的配殿前曬曬太陽,不多會兒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發一會兒呆,星河姐就回來了。

  她在東宮沒有什麼具體的作用,仿佛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唯一露臉的一回,是爬上太子爺的床,又給轟下來了。那時候大家嘴上不說,其實背後都笑話她。其實她是無所謂的,當初家裡把她送進來,她就不是衝著太子,是衝著宿星河來的。她喜歡這傳奇式的女官,跟唐朝的上官婉兒似的,人精干,喜歡權勢,長得又漂亮。現在是她極盛的時候,掌管著那麼險惡的衙門,依舊游刃有余,所以宿星河對她的吸引力,遠比太子爺強。照她的話說,太子見天板著臉,長得好看也不頂用,催命鬼兒似的。她是家裡溺愛到根兒上的孩子,十幾個男孩兒裡獨她一個女兒,進宮受他這份宣排,往後還和別人一塊兒搶他,有意思麼?不過星河姐要是跟他的話,她倒也願意搭個伙。可瞧他們這模樣,要好不好的,似乎不像外頭謠傳的那樣。

  男人和女人攪合到了一處,女人哪兒還能這麼鐵骨錚錚,見了那男的,早化成水了。她就見過房裡丫頭和她三哥勾搭上後的樣子,離著二裡地呢,花搖柳顫都快站不住了。星河姐可從來沒有,她一口一個臣的,連“我”都極少用。有過那層關系還能分得這麼清?茵陳年紀雖小,卻不好糊弄。

  今天吃過了盒子菜,又無事可做了,上北邊典膳廚的梢間裡看人做羊角燈去。羊角燈的材料是宮外運進來的,都是挑選的上好的羊角,切了頭尾,剩中間一截,擱在大鍋裡,加蘿蔔絲一塊兒煮。大火燒得旺,那羊膻味兒也隨熱氣飄散出來,她捂著鼻子看他們拿笊籬把羊角撈出來,手藝熟練的老太監用楦子撐。真奇怪,那麼硬的羊角,居然能撐開,撐開後變得又薄又亮,想讓它什麼形狀就什麼形狀。以前她只知道用燈,從來不知道怎麼制罩子,今天看見了,驚嘆這世上萬事萬物存在都有其奇妙的地方。那麼星河姐那樣的存在,肯定是巧奪天工的手筆。

  正想著,忽然看見她從宜春宮門上進來,茵陳一陣驚喜,馬上蹦了出去,“星河姐,您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星河說:“我昨兒出城了,今早才趕回京來。一夜沒睡,再加上騎馬,兩只眼睛都快瞎了。”

  她一聽了不得,趕忙上前扶她,一路扶進了命婦院裡。叫蘭初打熱水來,絞了手巾捂在她眼睛上,“暖和暖和就好啦。以前我哥子隨皇子們狩獵,回來也鬧眼睛疼,我娘就是這麼給他疏解的。”

  蘭初在一旁看著,“侍中懂得真多。”

  茵陳齜牙笑了笑,全當她在誇她吧。

  “好點兒沒有?”她坐在炕沿上問。

  熱手巾放上來,眼睛就活過來了,星河逸出長吟:“可救了我的命了。”

  蘭初來解她的官服,碰倒胸口一個鼓包,壓上去還有油紙的脆響,便咦了聲,“這是什麼?”

  星河忙捂住了,說沒什麼,“從北軍拿回來的機要,動不得。”這麼著才忽悠過去,要不蘭初那個天也敢啃一口的主兒,吃食落到她手裡還能剩下嗎?

  她為了分散她們的注意力,開始東拉西扯,“昨兒宮裡熱鬧吧?新封的皇後,侍中和她們一塊兒敬賀去沒有?”

  茵陳說:“我是哪個名牌上的人物,爬個床都能給蹬下來的人,去了也是招人笑話,我才不跌那個份子。不過我聽說了,闔宮上下,就左昭儀一個沒去面見皇後主子。比起那刺兒頭來,梁夫人可聰明多了,人家一樣有兒子的,人家就去。我聽說梁夫人素來順風倒,以前巴結左昭儀,這一回一看左昭儀沒戲,又上皇後那兒湊趣去了。皇後娘娘也給她臉子,留她溫室宮用飯,瞧這樣子,怕是兩頭要結盟了。”

  蓋著眼睛的星河姐聽見這話,一張檀口悠悠仰起來,唇角秀致,菱角似的。茵陳也跟著笑了,“姐姐,您笑什麼呢?”

  星河道:“捧高踩低,這不是人之常情麼。”可她心裡知道,頭前山池院裡叮囑梁夫人的話,那頭開始慢慢實行了。

  皇上不是只有一個兒子,無論如何在皇後面前露露臉,終歸是好的。目下還是以平衡為重麼,皇後如果有私心,必然希望有人能夠抗衡太子,以便給自己爭取更多時間。梁夫人那頭呢,簡郡王四處活動,眼瞧著要加官進爵,她的兒子跟在人後頭辦雜差,四個兒子裡頭最下乘的,這叫人怎麼甘心?所以要露臉,要在皇後跟前討好,皇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加上老三受了內閣的推薦,上外征集糧草去了,要是這差事辦好了,南北兩頭戰役的補給都能妥善調度過來,回頭的出息,可不比霍青鸞小。

  四個兒子,除了最小的信王皇上舍不得讓他出京辦差,其余的都在各自使勁。太子雖占了出身上的優勢,但榮辱有時只在旦夕之間,誰又能保得萬世基業永垂不朽?皇子個個都有當皇帝的夢想,以前無人相助,想也是瞎想。如今有人願意推波助瀾,不說一氣兒登上帝位,先進了王爵,好歹不用三天兩頭受老大的鳥氣了,何樂不為!

  “這事兒左昭儀知道麼?”星河喃喃問,“知道了不知是個什麼想頭,腸子不得悔青了麼。”

  茵陳聳肩說天曉得,“皇上沒立她當皇後,是因暇齡公主不爭氣,對她還是有情義的。興許她想著,將來還有把皇後趕下台的一天,她再重新風光一回,填補上去。”

  這小小的腦瓜子,琢磨的東西還挺多。星河和她們閑聊了兩句,困意漸次湧上來,便不言聲,慢慢睡著了。

  一覺睡到下半晌,朦朧間聽見太監拉風箱的聲兒才醒過來。看看時候,申時三刻,掙扎著坐起來緩了緩神,下炕洗了把冷水臉,腦子才從困意裡掙脫出來。

  摸了摸懷裡的油紙包兒,找出銀針來仔細驗毒,驗完了尤不放心,每塊的邊角都咬下一小塊來,自己親試。西瓜皮依舊是那咯嘣脆的西瓜皮,她嚼在嘴裡,心裡卻五味雜陳——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仔細的驗毒,唯恐有人使壞,想害死他。照著自己的立場,他要是出點事兒才好,可自己就是個奴才坯子,干慣了這個,不干還虧心了。

  垂頭喪氣,拿涼白開清洗了好幾回,上典膳廚去,找了梅子酒和麻油,就這麼涼拌,味道最正。她去麗正殿的時候太子還沒回來,小小的食盒擱在炕桌上,她不敢讓人接近,自己巴巴地看著,看了近兩個時辰。

  天黑得透透的了,檐下開始上燈,隔著桃花紙看,恍惚的一排光暈升起來,升到和璽彩畫下。那描金銀的龍鳳被燈一照,顯出朦朧的美態,在寒冷的夜裡,照舊光華奪目。

  廊子上傳來一串腳步聲,檻窗就像皮影戲的舞台,光暈之下一個軒昂的側影走過,後面跟了好幾個蝦腰的太監。她站起來迎出去,太子跨進麗正殿,輕飄飄乜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主子爺心情不好,想必機務上遇事了。這兩天忙得日夜不眠,他的辛勞可不比她少。太監們退出去,她上前支應:“主子,我回來了。”

  他仍舊不說話,坐在寶座上翻他的陳條。在她幾乎以為他不想搭理她的時候忽然出聲:“昨兒一晚上飄在外頭,高興壞了吧?”

  她溫順地答應:“還成。”

  他從陳條上抬起了眼睛,“還成?幾時回宮的?”

  她說:“動身得早,巳時前後就回宮了。回來臣睡了一覺,睡到太陽下山才起身。”

  他聽後未置一詞,可誰知道他憋得都快炸了。千算萬算,算漏了霍焰也是男人,雖然老了點,但人家死了老婆,又沒孩子,現在正是如日方中的時候,兩個人在一間密閉的屋子裡待了那麼久……沒發生什麼事兒吧?

  陳條是看不進去了,他只覺沉甸甸的,這回不好料理,霍焰不像樓越亭,論輩分他是皇叔,他做媒做不到他頭上去。按理不應該擔心的,霍焰不是那樣的人,可男女間的事誰說得准。男未婚女未嫁,未嫁的這位過年高齡都二十三了,擱在外頭誰要?只能給人做填房。

  這麼一想,太子覺得自己綠雲罩頂,有些坐不住了。

  “宿星河,你過來。”他招了招手,憋著壞的時候他一般親切地稱呼她為“星”,連名帶姓地叫,就證明不打算委屈自己了。

  星河撫膝過去,老老實實說:“臣在,主子您吩咐。”

  太子爺順了順氣道:“北軍檔子房,存放的是機要,外人不得入內?”

  星河道是。

  “控戎司和北軍不屬同宗,你入北軍軍營,算不得‘內人’吧!為什麼你要進檔子房?讓霍焰和他的長史進去不行嗎?”

  星河明白了,這回又為這個較起勁兒來了。她舔了舔唇說:“臣……”

  結果太子一聲斷喝,“舔嘴嘬腮,一看就是心虛。”

  星河愣在那裡,果然要挑你的刺,連你伸伸舌頭都是罪。可她不能逾越,人家有使性子的權力,誰讓人家是主子呢。她歪著腦袋,掖著兩手說:“您別著急,聽臣把話說完。臣身負皇命,入北軍軍營是查案子去的,那間屋子裡有臣要的證物,必須拿這個呈報十二司,才好定曹瞻的罪。臣獨自前往,北軍那伙人沒誰買臣面子,只有請了樞密使,那間檔子房才能開鎖。十年的存檔啊,裝滿一整間屋子了,什麼樣的文書有用,只有臣心裡門兒清。可臣不能單獨在那間屋子裡呆著,邊上得有監督的人,防著我窺探機密。我和樞密使同處一室不是我願意,是職責所需,您能明白嗎?好啦,您別再生氣了,沒誰會戳您的脊梁骨,說您的人和樞密使搞到一塊兒去了,您就放心吧。”

  這回她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太子竟然被她堵得啞口無言,這不合常理。

  滴水不漏,邏輯縝密,越是這樣,越叫人起疑。

  太子拿手撐著半邊臉頰,蹙眉打量她,“我竟然覺得你說得很在理。”

  星河笑了,“可不嘛,本來就很在理。”

  “不對。”太子搖頭,“你是事先打好了腹稿的……說說你對霍焰的印像。”

  她這會兒要說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擺明了是找死。可要是把人說得太不堪,又有作假的嫌疑,於是她說:“樞密使這人吧,似乎不好相處啊,臣和他共事,心裡戰戰兢兢的。他瞧臣一眼,臣就怕自己哪裡做錯了,小時候讀書面對先生,都沒這麼緊張過。主要還是年紀懸殊太大了,他要是再長我兩歲,都能當我爹了,怕也是應當的。”

  這下太子覺得比較中聽了,還算是句人話。不過宿星河心眼兒太多,誰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挑他愛聽的說。

  太子決定反其道而行,“其實這人並沒有那麼不好相處,不過沙場上歷練久了,再難改那硬脾氣罷了。他身手好,功夫俊,你是沒見過他練兵的樣子。”

  星河說:“不不不……再俊能比得上咱們主子?我不信。”

  太子聽後渾身都透著舒坦,含蓄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徐娘半老,還風韻猶存呢……誒,你的意思是想得空去看他練兵?”

  一位武將,最吸引人莫過於校練場上氣壯山河的樣子,是個姑娘都能給弄得五迷六道的。她要是想去,那是絕對不成的,太子預先就否決了,“校場上的人都脫了衣裳操練,你去不合適。”

  星河斜眼瞧人,分明不信,嘴裡還嘟囔著:“我也不是沒見過沒穿衣裳的男人,主子在我跟前不就光過膀子……”

  結果招來了太子好大的不滿,“混賬,你拿我和那幫野泥腳杆子比?”

  星河訕訕不敢說話了,也是的,人家一身糙肉,他一身精肉,能一樣麼!

  她耷拉著腦袋,耷拉著眉眼,就那麼戳在眼窩子裡,不見不放心,見了又置氣。

  太子想起昨晚上的熬心熬肺來,十年,整整十年,東宮裡就沒缺過這個人,抽冷子說她不在,他還怔了好一回。上哪兒去了?想起來了,出城上北軍營地去了。不是她一個,帶著千戶和番子,還有樞密院的大人物,霍焰。其實見過霍焰的人,十個有九個會覺得他“後生”,年紀確實不小了,但身形和臉卻像定住了似的,十年前回京是什麼樣,十年後依舊沒有改變。如果哪天要和不知根底的人相親,騙人說他三十,人家肯定也信。起先說她和霍焰同行,他倒是很放心的,可後來問了隨行的禁衛,說宿大人和樞密使一塊兒進了檔子房,一呆就是半個時辰,太子爺就徹底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國事巨萬,他非得提前回來拷問不可,問她有沒有動歪心思,看上人家,或者說有沒有干禽獸不如的勾當,強行勾引人家。總之就是不放心,這人擱在哪裡都不放心,收在東宮收不住,放出去又怕她移情別人——雖然她從來沒在他身上動過情。

  太子左右不是,七上八下。不甘心,還得試探,於是長吁了口氣道:“其實我有個想法,想同你說,不知你怎麼樣,會不會生氣。”他一面下餌,一面察言觀色。

  星河嗯了聲,“什麼事兒?”反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太子猶豫了下,袖籠中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臉上還是笑模樣,“說句實話,你這麼大年紀的,出了宮也不好找人家。原本有個樓越亭,可惜樓將軍如今有了下家,等不了你了。你瞧……霍焰這人成麼?有房有田有功名,人也生得不賴。要是你有這個心,等找個機會,我同皇上說清了咱們的事,請他給你指門婚。別說你還是黃花丫頭,就是真和我有染,配他一個鰥夫足夠了。”說著又換了個憂傷的語調道,“你看你在我宮裡這些年,我什麼都沒能給你。青春在我這兒蹉跎完了,我得給你想好退路,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你說呢?”

  叫她說什麼?他該不是把她當傻子了吧!霍焰這樣的人,拉攏過來就是如虎添翼,到時候五軍都督府全攥進宿家手裡,別說擁立敏郡王,就算擁立沒影兒的五皇子,也不是毫無勝算。他會拿江山社稷送人?打死她也不能信。這回又出麼蛾子來坑她了,她知道,八成盯上霍焰了。可人家是叔輩兒的,他除了在這兒呲打她,也沒別的招兒了,所以抓耳撓腮呢。

  橫豎兩個人鬧慣了,捅一回肺管子也沒什麼。她做深思狀,慢聲慢氣說:“要是能行啊,倒甚好,只怕人家看不上我。”

  太子哂笑道:“可你先頭還說的,他再大你兩歲,就能當你爹了。”

  她揉著衣角道:“大點怕什麼,大點兒知道疼人,主子不也這麼說的嗎。”

  仿佛山巔巨石傾瀉而下,結結實實把太子壓趴了。看來她還真動起心思來了,是瞧人家手上有兵權,想和她哥子的整合,來個京城內外一鍋端嗎?這女人太壞了,虧他昨晚一宿沒睡,躺下又起來,總琢磨她在外頭怎麼樣了。人家呢,和樞密使孤男寡女相談甚歡,還什麼“大點兒知道疼人”,她的心怕不是肉做的吧!

  太子臉上陰雲密布,像沉進了深淵,點個頭都又慢又費勁,“好啊,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頭回和人家打交道就瞧上人家了。春天還沒到呢,你這樣不嫌磕磣麼?人家可是死了老婆的,克妻知道嗎?別回頭跟了人家,叫人家當鹹菜腌了,壓在甕裡零星洗著吃。”

  這人說話太損了,她一向知道他嘴毒,可把人擠兌成這樣有意思嗎?

  說起鹹菜,那瓜皮還在炕桌上放著呢。她遙遙看了眼,覺得自己是白費了心,那麼老遠的路夾帶著回來,弄得自己一身鹹味兒,人家還拿話噎你。其實他有什麼想說的,一氣兒說完不好嗎,非得這麼一片一片的凌遲人。她嘆著氣看他,“主子,和您報備一下,曹瞻那案子差不多查得了。明兒我上衙門把案子結了,讓十二司用了印,就發軍機值房呈報皇上。”

  太子別開了臉,“別和我說案子。”

  可不說案子說什麼呢,他這會兒一點就著的。她只好觍著臉哄他,“我的主子,您今兒又遇著不順心的事兒了?我知道您機務忙,這也是沒轍,誰讓您在其位呢。至於我,在外奔波不也是為朝廷辦事麼,您瞧您說對付誰,我就對付誰,您還有什麼不高興的?那個霍焰,我瞧他確實不賴,要臉有臉,要氣度有氣度,是個姑娘都喜歡這樣的男人。可我這會兒不是在宮裡嗎,沒您的話,我這輩子都出不去,更別提嫁人了。我還記得您想讓我當嬤嬤呢,一個嬤嬤是沒資格瞧上別人的,這我知道。”

  可她說了半天,就讓他聽明白一句話,那個霍焰,她確實瞧著不賴。他氣得心裡四海翻騰,站起身在她面前走了一圈兒,“是個姑娘都喜歡半大老頭兒,你們姑娘該不是全瞎了吧!瞧瞧我,我覺得那話按在我身上還差不多。”

  他在她面前來回走,其實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照著記憶把他重新塑起來。

  反正和誰都要比一比,叔叔輩兒的,也照比不誤。星河含著笑,很寬容地打量他,“您是自然的,出身那麼輝煌,長得又齊全……就是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您的好我也看不出花兒來了,就像……”她伸出兩只爪,晃了晃,“自己的手,擱在自己眼前,今天握著筆,明天盤核桃,您能說出它有什麼不一樣?”

  太子灰心喪氣,“認識了太多年,香的也變臭了。”說好了近水樓台的,結果月亮沒撈著,自己栽進去了。可郁悶歸郁悶,其實對付霍焰的法子還是有的,他說,“你喜歡霍焰嗎?正好南北都有戰事,我派他出去打仗吧。”

  星河愣住了,果然官大一級,怎麼都能想法子收拾你。

  “我也沒喜歡霍焰,就是覺得他這樣的不錯而已。”她忙轉過身去拿那個食盒,揭開蓋兒讓他看,“我給您帶好東西回來了,您瞧這是什麼?”

  他探頭一看,“倭瓜?”

  她碰一鼻子灰,臊眉耷眼說:“也差不多。您還記得我和您說過的翠衣嗎?這可是好多年沒見的了,今兒湊巧,在北軍的鹹菜甕裡見著了。您沒吃過這個吧?我特意帶回來給您嘗嘗的,您要來一塊兒嗎?”

  “翠衣?”太子皺起了眉,“真有人吃這個?”抽了像牙箸,夾起一塊來,神情是嫌棄的,可是心裡滿滿的幸福都快溢出來了——這是她長途跋涉給他帶回來的瓜皮啊,辦案子都沒忘了他,還說心裡沒有他?女人啊,就愛瞎矯情!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1:18 PM

第44章 盈虧休問

  太子美滋滋咬了一口,細品品,除了脆,好像也沒其他特別。本來想隨意抒發幾句感想的,但見她滿臉期待,他忽然又不好意思說這瓜皮就是瓜皮,他嚼上去和嚼蘿蔔條沒什麼區別。

  “怎麼樣?”她眼巴巴的,“想好了再回答。”

  太子唔了聲,“這滋味兒,像站在山巔,看見雲海奔湧,百川歸心。”

  這麼高的評價,太子果然是太子,吃慣了錦衣玉食的嘴,也能從最底層的東西裡發掘出無盡的美好。星河輕輕微笑,細著聲氣兒說:“看見這個,我就想起我爺爺來了。小時候夏天,院子裡搭涼棚,涼棚底下有口井,買來的瓜都放進井裡湃著,撈起來切開,瓜瓤冰冷的,都激牙呢。我們吃瓜,其實誰也不渴,下狠勁兒吃,就為吃完了把翠衣拾掇起來,好腌鹹菜。”

  太子明白,她吃的並不是瓜皮,是對往昔歲月的懷念。

  慎齋公的那件事,無異於一味穿腸的狠藥,讓宿家知道要自保,就得手上有權。老爺子出事兒那時候,星河大概已經回京了,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的變故,姑娘家兒的也那麼孜孜不倦地鑽營起來。要怪,當然不能怪她,只能怪朝廷。然而小家有小家的旋不開磨,大家也有大家的掰不開鑷子。朝廷辦事,棄車保帥由來是准則,所以他們不願意當那卒子了,要當將軍。有錯兒麼?沒錯。可活動得太過,超出了他能容忍的範圍就不好了。

  他低下頭又吃了一口,這回品出了一絲夏天的滋味兒,是那種利落的清爽,帶著甘香的,從舌尖一直竄進鼻腔裡。

  “你們也算世家大族,過得這麼節儉做什麼?”

  他不懂,並不是節儉,只是一種生活的趣致罷了。江南好些人家都有這種習慣,況且勤儉持家嘛,本也是他們的祖訓。

  星河追憶過去,人站在這裡,心境回到了小時候。太子擱下筷子問:“從北軍營地帶回來的東西,你膽兒還挺大,敢往我跟前遞。”

  她說:“我揣在懷裡帶回來的,沒經別人的手。”說著側目看他,“您怕麼?怕有毒,怎麼還往嘴裡塞?”

  他背著手嘆息:“就衝你路遠迢迢帶回來的這份心,就算有毒,我拼死也得吃。”

  誰敢往太子爺的吃食裡下毒,一家子老小的命都不想要了。他知道她比他更小心,所以才那麼放心吧。不過這句話說得倒是很圓融,要是平常也有這份練達,兩個人也不至於老是針尖對麥芒了。

  太子之前的不舒心,早在她的這片情義裡化為烏有,一想起這瓜皮是貼著她的胸房帶回來的,他就一陣陣熱血上湧。

  八成是火龍子燒得太熱了,他推開了東邊的檻窗,朱紅的窗屜子外有一輪巨大而明亮的月,乍見心頭一驚。久雪未晴,沒想到轉眼是十六了,他喃喃著:“再有半個月該過年了。”

  星河應了個是,“時候過起來真快,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太子卻有他得惆悵,“過了年可二十三了……”再這麼耗下去,別說皇父等不及,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了。

  他回頭看了星河一眼,她就站在他身後,仰著腦袋,也在看月亮。月亮的光影在那雙灼灼的大眼睛裡投下銀波,分明辦事不留情的人,憑什麼長了那樣一雙眼睛?他衝口而出:“星河,你想過將來會怎麼樣嗎?”

  將來太遙遠了,誰知道呢。她搖搖頭,沒回答,視線也沒從那輪明月上移開。

  太子發現這麼下去不行了,他一百年不開口,她就一百年裝糊塗。其實她未必不明白他的心,只是背後有整個宿家,她不是不愛,是愛不起。橫豎這就要到年關了,正月裡人的精神頭也松散,他干脆想個轍,挑明了得了。

  思及這個,太子又想嘆氣,要說坐實,前朝內朝哪天不見宿寓今,先和丈人爹通個氣兒,比什麼都強。可是這宿大學士腦後有反骨,他支持霍青鸞,支持霍青霄,對他一向陽奉陰違。畢竟不是蠢人,知道落進他手裡不得活,他也確實不待見那家子。這種野心勃勃的外戚,留著是隱患,就算本朝不敢如何,將來到了他兒子執掌天下時,這外家必然要吞吃社稷的。既要留下星河,又要壓制宿家,事兒棘手,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他微微錯後一點兒,“星啊,過年我陪你回家吧。”

  星河愕然轉過頭來,“陪我回家?”

  “你不是十來年沒回過家了嗎,不想家去瞧瞧?瞧瞧爹媽,還有那兩個侄兒。”

  星河自然是想的,回去一趟原本也容易,可在家過節,那就太難了。她說:“我能在家住一晚嗎?”

  太子點點頭,“隨你高興。”

  “說准了不許反悔。”她覷他臉色,“誰反悔誰是王八。”

  太子不大高興,“你怎麼老是王八王八的,罵爺們兒王八好聽來著?”

  她憨憨一笑道:“不過是個說頭兒,您不反悔,想當也當不成不是?”

  他白了她一眼,這滾刀肉,有時候真讓人招架不住。既然好處許了,接下來該談條件了,“往後沒什麼要緊事兒別見霍焰,人家年紀大了,經不起你招惹。”

  星河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只是默然看他。太子有些不悅了,“怎麼,這點要求很難做到?”

  她搖搖頭,“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您非不讓我見霍焰呢。官場上來往多了,誰知道什麼時候要同樞密院打交道?”

  如果他能大聲說出來,害怕霍焰把她騙走,害怕她會喜歡上他,也許好多事兒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不能,在沒有解決宿家這個難題前,他說的一切話都是白搭。以她的脾氣,會毫不猶豫選擇宿家,他的死活,遠遠比不上她家族的興亡。

  太子爺高深一笑,“他畢竟是族親,大胤三軍都以他為楷模,我不願意他晚節不保,往後議著事兒忽然笑起來,那多敗名聲……”

  其實那個敗過了名聲的人是他,他曾經在兩儀殿的內朝上,當著皇父和臣工們的面傻笑。所幸都是過來人,年長的見了他這模樣,大家都心領神會。所以後來皇父毫不懷疑他和她是一對兒,催著生孩子,對像也只限於她。

  可惜那些她都不知道,她對他以外的男人個個挺有熱情,唯獨對他,像山珍海味吃久了,味如嚼蠟。他知道,不睡上一睡,她心裡永遠繃不起那根弦兒。可睡又不能白睡,他雖然也渴切,卻絕不會像外頭潑皮似的亂來,他是大胤的儲君,他有他的底線和尊嚴。

  兩個人靜靜站著,站了許久,晚風拂面,寒氣依舊未散。發熱的腦袋需要冷卻,他在這時候也很願意同她談一談朝中的局勢,“朝廷財政,我一向是不監管的,原以為這些年風調雨順,國庫應當很充盈,沒想到南北戰事一出,才知道花架子擺了那麼久,丁吃卯糧,越吃越空。如今要打仗了,老三負責征集糧草,舉薦他的人不知是保他還是坑他,成了雖然立功,敗了卻是貽誤戰事,少不得要吃掛落兒。他出去了七八天,今兒收著了他的請安折子和陳條,據說奔忙了這些天,只籌得了三萬石糧食。”

  三萬石確實是杯水車薪,他這些意有所指的話,聽上去也不甚中聽。內閣對敏郡王的推舉原本是她父親促成的,敏郡王辦事欠火候,辦不成實在是他無能。不說外埠,就說承德、懷來那一線,多少的佃農和富戶,石頭裡也能榨二兩油出來,他卻不能,怨得了誰?

  星河低著頭,籌糧的事繞開了說,只道:“既然軍需不足,南邊已經開始征調的軍隊不能停了,北邊還沒開戰,實在沒法子,想個轍退而求其次嘛。”

  他望著那一輪月頷首,“退而求其次……說說你的想法。”

  星河衝他一笑,“我的法子很好,可就怕皇上要罵娘。”

  太子納罕了,“你八成又想出什麼缺德的餿主意來了。”

  什麼叫缺德呢,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就是好轍,“我的主意堪稱一舉兩得,烏達汗王不是想求娶天朝公主麼,這兒有位新寡的公主,那位汗王要是不嫌棄,把她娶到草原上去得了,也省得星海那頭被她攪得雞犬不寧。”

  太子長長哦了聲,“原來說的是暇齡,她瞧上你哥哥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按說一位公主這麼自降身份,真是不應該,可情字最難斷,她要是甘願給你哥子做妾,也是件光耀門楣的事兒……”一壁說,一壁笑,“誰讓你宿家的兒女都妖精似的,招人愛呢。”

  星河嗔起來,“什麼時候啦,您還打趣。星海上回和我說起這事兒,我看他愁眉苦臉的,公主賴在咱們家,我爹連上報皇上都不敢,唯恐皇上索性來個玉成,那家裡就真亂套了。”

  太子倒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當初不是和簡郡王那頭交好嗎,這回暇齡干得漂亮,叫他們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主兒要是盯上誰,大家都別想安生,皇父雖反感她下降後的作為,但畢竟打頭上起就疼愛到今天,即便她再出格,事到臨頭也不能看著她自生自滅。

  星河還在盼著他回話,“您說我的法子成不成?我瞧就挺好。”

  “好什麼,讓暇齡嫁到草原上去,配那些半開化的野人,皇上必定是不答應的。”說著轉過眼來一瞥她,“如今我沒監國,你的那些餿主意沒法暢行無阻。等將來吧,將來你瞧誰不順眼,都給送到外埠去,成不成?”

  這就沒什麼可商議的了,星海自己招惹的桃花兒,自己想轍擺脫吧。星河有氣無力地應了,兜了一圈,話又說回來,“敏郡王籌糧的事兒可怎麼處置,他不成就重派一個精干人兒去,沒的延誤了時機。”

  太子倒是很篤定,“老三是老實人啊,老實人辦事不知道動腦子。我給他想了個法子,好歹先應付了眼前的難題。”

  他能那麼好心?他們兄弟烏眼雞似的,敏郡王一直跟在簡郡王屁股後頭打轉,太子和那兩兄弟不對付由來已久,要緊時候不坑一把就不錯了。

  星河欲問是什麼法子,又怕招他懷疑,想想還是忍住了。盒子裡的西瓜皮,看來他是不稀罕,也是的,貴人們就嘗個鮮罷了,這東西畢竟沒有海參魚肚那麼叫人舒襯。於是她上前收拾,仔細蓋好了蓋子,打算帶回去。剛要拿著退出去,他出聲把她叫住了:“你干什麼?放下。”

  星河為難地說:“擱在您這兒別浪費了,還是便宜我吧。”

  “送了人的東西興要回去的麼?”他指了指炕桌,“你給我放下,半夜裡傳粳米粥來,我下粥吃。”

  總算是領情的,沒枉費她從北軍長途跋涉帶回城。她訕訕又放了回去,不過他說半夜傳粥,奇道:“主子今兒夜裡還熬通宵麼?這麼著人會垮的,歇歇吧。”

  他搖頭,攢起的眉峰如劍,有了重任在肩的壓迫感,長舒一口氣道:“回來就是換身衣裳,過會兒還要上嘉德殿去。將近年關了,一大攤子事兒要處理。”

  太子不易做,目下不過尋常政務,要是哪天監了國,那更是堆山積海的文書奏折,看都看不完。星河知道機務忙起來是什麼樣的,不會像一般女人似的,什麼都不管,一味地勸多作養身子。她琢磨了下,“前兒夜裡趕了個通宵,昨兒應該睡過囫圇覺了。那您去吧,回頭我囑咐典膳廚,把粳米粥和瓜條兒都送過去。”

  太子沒好說,他昨晚為了琢磨她的行徑,又是一夜沒合眼。等將要睡著的時候,聽見北邊典膳廚雞籠子裡的雞叫了,得掙扎著爬起來,應付隔三差五的經筵日講。當太子是件吃力的買賣,就拿出閣讀書來說,先上昭德殿升座,跟著一幫子侍班、侍讀一起開嗓子念《四書》,然後聽侍講講解內閣再三復議書目的內容,接下去就是沒完沒了的練字。他的一天,簡直就是水深火熱的一天,只有晚上才余一點兒閑暇逗逗她。可逗也不是單純的逗,又得使著心眼子,不停地相互算計,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她還要同他鬧,一頭說著“我叫人進來伺候主子換衣裳”,一頭覥著臉問:“您先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太子一腦門子官司,隨口問:“什麼話?”

  “就是把我配霍焰那事兒啊。”她嘻嘻笑著,“說了半截又改口他年紀大,您怎麼一會兒一個樣?”

  太子面對朝政的時候是八風不動的,為帝王者喜怒不形於色,這是皇父早就給他定下的教條,他在那些臣工們面前也確實做到了。可面對她,他就能經常被氣得肝兒疼肺也疼。

  之前說的那些不就是存心試探嗎,能答應才出鬼了。她那麼聰明個人兒,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太子說你還在琢磨呢,“我順嘴一說,你當真了,不是個傻子是什麼?還想嫁人?有我在你嫁得了嗎?”

  星河開始氣血上湧,“有您這樣的發小嗎?不盼著我點兒好,讓我陪您一輩子不成?”

  他說是啊,“別人想干干不了的,我就能。既然是發小,就該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長大後半道上遇見的人,怎及老相好靠譜。你就消停點兒吧,別說霍焰,就算是冰棱子、冰棍兒,也不能嫁。”轉過身去解領上的金扣,嘀咕著,“前腳主子長主子短,後腳出我東宮大門就想當我長輩兒?琢磨什麼呢!”

  於是太子順利地又贏了一回,自覺很滿意。把他想表達的都表達清楚了,她要是識得眉眼高低,就應該老實著點兒,別出麼蛾子。看著星河垂頭喪氣去外間了,他覺得剛萌芽的愛情,就該這麼無情地掐滅。只要星河站定了不動搖,霍焰那老房子想燒,也缺火捻子,總不能自己想著,就自燃了吧。

  太子心滿意足,換上了石青的雲紋團花燕服,帶上了他的瓜條兒,搖擺著兩袖,上前面嘉德殿去了。後來和詹事府議完了事已至子夜時分了,典膳廚送粥來,他們是各色醬菜、各色點心,他就攬著他的瓜條兒,一個人較勁似的嚼著。

  少詹事很好奇,探過腦袋來看了一眼,“太子爺,您吃什麼呢?”

  這個少詹事和他差不多年紀,以前的侍讀封了官兒,在詹事府供職,本來也有些交情。這主兒,對吃有研究,進宮當值褡褳裡也揣兩截蘆粟,進講當間兒有了空閑,一個人躲在假山後頭,吃得滿地渣滓。今天瞧見他的小食盒了,一拍腿:“西瓜皮!”

  太子嚇一跳,怕他引得眾人側目,趕緊讓他噤聲。為了堵住他的嘴,不情不願在裡頭挑揀,筷子頭撥過來撥過去,挑出了一塊最小的,擱進了他碗裡。

  少詹事是牛嚼牡丹,一口就吃完了。太子眼巴巴瞧著他,嫌他不知道珍惜,還問他:“好吃麼?”

  少詹事說:“就那味兒。您怎麼想起來吃這個了?這可是不入流的菜色。”

  太子的姿態當然是高潔的,“如今戰事吃緊,國庫又空虛,我身為儲君,怎麼能大魚大肉呢。吃吃瓜皮,憶苦思甜吧,諸臣工也當以國家興衰為首要,好日子該過,但切不可奢靡,還是要以勤儉為重。”

  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能看出社稷重器他日君臨天下後但求盛世的決心。

  第二天話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大加贊賞,對太子的自省進行了全朝式的褒獎。接下來的發展就有些出乎預料了,朝野上下開始風行吃瓜皮,但因為是大冬天裡,壓根兒沒瓜可作腌制,就上鄉野間收購。一時高官飯桌上必有瓜皮,這已經是清廉的一種像征。連飯館兒裡也有這道菜,取了個名字叫“兩袖青風”。“今兒您嚼了嗎”,成為京城百姓見面打招呼的頭一句。

  話傳到太子耳朵裡,他一個人在麗正殿裡直樂,心說這原本就是他和小情兒之間的情趣,怎麼到了外頭就變成這樣了。

  連德全見了星河也和她打聽,“您那兒還有西瓜皮沒有?”

  星河說:“干什麼呀?”

  德全嘖了一聲,“朝野上下不都興這個嗎,我身為東宮大總管,沒吃過西瓜皮,這像話嗎?”

  星河心裡卻有些哀傷,當時帶瓜皮回來霍焰知道,那麼現在這瓜皮是帶給太子爺的,想必他也知道了。本來兩個就不清不楚,要是真見外的,誰能帶這玩意兒敬獻太子呢。太子在嘉德殿一通顯擺,四海皆知,下回她見了人家可真就沒什麼念想了,都是太子給坑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1:24 PM

第45章 緩引春籌

  曹瞻的案子整頓完,由十二司復審後,發內閣軍機,轉呈皇帝御覽。因為朝廷都忙南北戰事的緣故,奏疏送上去好幾天,一直沒有下文,星河也不急,在控戎司裡邊整理往年卷宗,邊等回復。

  南玉書那頭想是忙得厲害,只見一干千戶來了又去,每回都火急火燎的。金瓷動輒去刺探些消息,嘖嘖驚嘆著:“今兒又帶回來一撥人,據說連街邊上的小販都沒放過,要拷問人家看見什麼可疑的人和事沒有。”

  賣鹵煮和腸粉的,都是些沒什麼見識的百姓,出了攤兒就求買賣,別說街邊上走過的嫌犯,就是凶手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什麼叫“可疑”。星河聽了一笑,“這是大海撈針啊,看來南大人查不出頭緒了。”

  金瓷嘿地應了,“查不出頭緒來,又得找大人幫忙,回頭破了案子,也是大人的功勞。”

  星河搖了搖頭,“快過年了,手上這事兒完了,大伙兒松快兩天吧。一樣的俸祿,活兒都讓咱們包攬了,他們干什麼?”

  這意思就是不想管,大伙兒也樂得清閑。

  鑽進了大牢的徐行之出來,過值房來復命,還沒開口,星河便問:“死了沒有?”

  徐行之說:“施救及時,人緩過來了。”

  她坐在圈椅裡,涼涼道:“這會兒可是後悔了,當時自作聰明,沒想到會有今天。”

  也是爭風吃醋做出來的孽,星河當初告訴曹瞻寫信告發他的是他夫人,其實也差不離了。曹瞻動了讓外頭兒子認祖歸宗的想法,家裡有了兒子的二太太怕僧多粥少不經造,就想起控戎司來,想借控戎司之手收拾那些吃著朝廷俸祿,偷奸養漢的外宅們。可是這樣的衙門,不動則以,一動起來牽連就甚廣。從前到後梳理一遍,鏟除了曹瞻和外宅,衛將軍府當然也不能放過。於是一大家子趕鴨子似的從府邸轟出來,關押進昭獄受審,那位二太太到這時候才知道大事不妙,坑了當家的,他們這伙人也得跟著連坐。

  沒臉活著了,看著兩個瑟瑟發抖抱作一團的兒子,她趁人不備解了裙帶,把自己掛在了牢門的柵欄上。所幸經過的巡獄發現了,趕忙把人解了下來,總算吊的時候不長,撿回了一條命。

  這世上竟有這樣眼皮子淺的女人,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外來的災禍無力應對,命該如此,自己窩裡反起來,那才是真的爛到根兒上了。

  “好好看著,不能叫她死了。案子還沒完,處置也沒下,回頭要傳問起來,咱們拿不出人。”星河半闔著眼,喃喃道,“活著吧,活著受罪,也是償還。”

  又過兩日,年關前各司清帳的日子到了,宮裡終於有了裁決。曹瞻身為外戚,犯的雖然是一等大罪,但恰逢皇後冊封,可從輕發落。著查抄曹瞻家產,曹瞻與其夫人終身圈禁。至於其他的偏房外室及兒女家僕等,一律入罪。充軍的充軍,變賣的變賣,入掖庭為奴的入掖庭為奴,好好的門閥,說倒就倒了。

  星河托著裁決的文書,怔愣了好一回。不知怎麼,猛生出兔死狐悲的凄涼來。一個家的敗落,不過瞬息之間,今天還是高頭大馬人上人,轉眼就沒落得豬狗不如。當年慎齋公那事兒一出,他們家且和曹家的現狀差得遠呢,也是慌亂迷茫不知如何是好。這樣可怕的經歷,有過一回就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因為多年之後即便是乍然想起,也叫人五內俱焚,生不如死。

  曹家的案子雖沒有斬首示眾的,但一切刑罰的執行,還是由控戎司來監管。蕭條的冬日,太陽在頭頂上掛著,北風依舊呼嘯,鬥骨的嚴寒。從昭獄裡驅趕出來的人,身上錦衣早就滾得沒了原來顏色,一個個散亂著頭發,對插著袖子,縮著脖兒,弓著背,拿草繩串著,螃蟹似的魚貫而出。半個月的牢獄生活,最愛哭的孩子也再不敢出聲了,嗚咽一下就是一鞭子。星河站在一旁清點,夠了年紀的,已經燙了章子發往漠北,余下都是些不滿十五的,要轉交前來接人的掖庭令。

  把人都趕到前頭空曠的場地上去,一字排開了,好逐個挑揀。

  掖庭令看著那些才及腰高的孩子,不住嘆氣:“福兮禍所伏啊,原來多富貴的人家兒,多好的孩子,現如今弄成這樣。爹媽是管不上啦,跟著我,上宮裡享福去吧。”

  他所謂的“享福”,不過是做牛做馬的雅稱。星河說:“未滿十五歲者六人,其中還有一個不足周歲的,仇大人清點人頭吧。”

  掖庭令看看那些能自個兒走的,見他們眼裡淚光點點,心裡也不落忍,安撫著:“別怕,安頓下來反倒好了。往後都靠自己個兒,抄家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呀。”一二三清點過去,讓手下太監把人帶上。可是最後那一個,實在讓他為難了,“這麼點兒小人兒,帶進宮裡還得找奶媽子喂著,這可不是抓辛者了,是給自己找爹呢,不成不成,沒人養活。”

  星河也有些為難,“他母親已經押到前門大街上去了,要不讓她跟著入掖庭,也是個辦法。”

  掖庭令說:“只要您言聲兒,什麼不是辦法呢。裡頭干活兒的多個不多,且叫她帶兩年孩子,孩子大了就成了。可如今人不是不在了嗎,沒准兒已經叫人家買走了。”

  正愁得慌,不知道這獨一個該怎麼處置才好,聽見背後有人說:“實在不成,交給我吧。”大伙兒都回頭看,看見樞密使從甬道上過來,錦衣輕裘,還是雷厲風行的樣子。到了跟前向他們拱手,“曹瞻是霍某下屬,跟了我十幾年了,如今出了這樣變故,我雖恨他利欲熏心,可孩子終究是無辜的。掖庭有掖庭的難處,太小的孩子沒人照料,鬧得不好就夭折了。橫豎宮裡也有幼子可另行處置的恩旨,與其賣給人牙子,倒不如給我,讓我帶回去,找人帶大他。”

  掖庭令哎喲一聲,“這可是積德行善的事兒,要不這孩子不知將來飄零在哪裡呢。樞密使大人能有這心,下官肯定是沒話說的。不過人犯發落都在宿大人,還請宿大人說句話呀。”

  星河還有什麼可反對的呢,她一直以為霍焰是個不近人情,至少是不夠熱血的人。可他今兒能來這裡走這一遭兒,點了名要那個沒人要的孩子,就說明他還是頗有人情味的。這樣剛毅之中又見柔情的脾性,實在讓人心尖兒顫。星河瞧了他一眼,笑道:“我剛才還在琢磨,不行就讓星海來,把孩子領回去,和我那兩個侄兒一道養著。既然霍大人來了,那再好沒有的,一切就勞煩您了。”

  霍焰頷首,目光交彙,也是倏忽而過,可總覺留下了些什麼,值得細細品咂。

  番子把孩子送過來,他身上有甲胄,調換了好幾個姿勢,不好懷抱。正要卸甲,星河道:“我來。”女人抱孩子似乎是天性,並不需要怎麼訓練。她接過來,讓孩子伏在她肩上,一手在那厚厚的棉襖上拍了拍,孩子不哭也不鬧,看上去卻分外叫人心疼。

  掖庭令撫掌說齊全了,“既然都有了著落,那下官就回宮復旨了。”向他們拱手告辭,帶著那群孩子出了人場。

  抱著孩子的星河有些尷尬,但依舊很勇敢,輕俏的眉眼彎彎向他,“霍大人自己不好料理,我給您送到府上去吧。”

  霍焰倒一派安然,“就怕耽誤宿大人辦差。”

  她說不礙的,“今兒衙門裡得閑,我處置好了曹家人,接下去就沒什麼要務了。”可嘴裡說著,眼前不知怎麼晃過了太子的臉,他怒目相向,要生吃了她似的。她心頭一蹦,料想回去不好交差,但眼吧前的事兒答應了又沒法改口,只得硬著頭皮扛了。

  霍焰是很領情的,寡言的人,不需要喋喋道謝,一拱手就完事了。星河抱著孩子坐上了她的官轎,他在前頭帶路,就為一個有罪在身的孩子,一氣兒送到了國公府。

  皇親國戚的宅子,即便沒有主母,依舊氣派莊嚴、井井有條。孩子進門,立時就有老媽子上來接,一口一個謝謝錦衣使大人。抱上了手一摸尿布,“喲,水漫金山了都,心肝兒可憐見的……”大概府裡久不見孩子,嬤嬤們的愛無處宣泄了,撿來的也像寶貝似的。

  星河抱了一路孩子,說實話牢裡關了那麼久的,身上的味道也著實厲害。這會兒轉了手,滿鼻子還是那股子涼涼的腥臊味兒,霍焰同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的,讓她進去喝杯茶,她只是擺手,“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值上離不得人,怕萬一還有什麼差事,回頭找不著我也不成。”

  他聽了道好,招呼人打熱水來給她淨手,吩咐好好照料孩子,同她一道出了府門。

  星河是存了一份心的,她假作隨意地問:“今兒二十四了,大人衙門裡還沒預備過節麼?”

  霍焰道:“越是過節,城防駐守越是不得閑。樞密院和工部、戶部那些衙門不一樣,咱們忙的就是節令下。”一面說,一面轉頭瞧她,“尊兄是樞密院副使,宿大人不知道老規矩?”

  星河笑道:“我哥哥當上副使那會兒,我恰好進宮了,所以不知道他節下是怎麼過的。”心裡卻腹誹起來,又是個不懂拐彎兒的人,瞧不出她是沒話找話?遇見個太子就夠她糟心的了,分明那麼合適的霍焰,結果又是這樣。

  他嗯了聲,“衙門裡的事兒也不急,終年到頭就那些。勞煩了宿大人這一趟,我送宿大人回控戎司。”

  星河又生出了一點小歡喜,“霍大人同我哥哥一樣叫我星河吧,雖說咱們都在官場上,套近乎不大好,可我這回辦曹瞻的案子,都賴大人的成全。我才進控戎司,立穩了腳跟最要緊。有了這回的功績,往後就不怕說不響嘴了。”

  一個女孩子,想盡辦法要在官場上扎根,原本是很讓人費解的。可是她的性格,到了這種環境裡竟如魚得水,反而把她困在閨閣才真是枉費了她的膽色和才華。

  霍焰說:“曹瞻這案子告破並不是我的功勞,我不過去開了一回門,你不用記在心上。”

  終究是份人情麼,念一念還是好的。

  他說送她,從國公府到控戎司原就不遠,星河沒乘轎,他也沒騎馬,不長的兩條街,可以慢慢走回去。

  陽光融融,似乎比先前暖和了,緩步踱在大街上,控戎司的笠帽和樞密院的兜鍪在一起,有點不大搭調吧,所以不時有人注目。路過街面上的醬菜店,聽見裡頭有人在問,“翠衣有沒有?”

  店裡老板娘很不待見似的,“西瓜皮就西瓜皮,還翠衣……現如今價兒可漲了,您那兩文錢夠買一塊,要嗎?”

  星河忽然感覺窘迫,霍焰卻輕輕一笑,“北軍的火頭軍大約沒想到,他們的瓜皮菜有一天能風靡京城。”

  星河摸著後脖子噯了聲,支支吾吾道:“上回冬至和太子爺提起瓜皮餃子來著,他說沒吃過,我就想著帶些回去叫他嘗嘗。”

  他點了點頭,“你和太子爺之間,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說是,想起互不相讓那股勁兒,臉上盈盈帶了一點笑,“就是因為太熟了,不像外人那樣,什麼都要忌諱。他常說咱們是發小,我不認,他還和我急。”

  霍焰詫然,“發小?”

  星河噎了下,那個不干不淨的名聲還是叫她紅了臉。她沒在家裡人跟前澄清過,卻想著讓眼前這人知道,“打十二歲上一起長大的,多丟人的事兒彼此都知道,可不是發小嗎。”

  發小就是用來背黑鍋的,什麼嘎七馬八不能解決的事兒找發小,基本都能商量出對策來,這就是發小的作用。霍焰慢慢點頭,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星河覺得他瞧她的眼神和先前不一樣了。畢竟太子的禁臠和太子的發小,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身份,萬一他也覺得她甚好,卻被那道尷尬的鴻溝限制了想像,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星河靦腆地掖著手微笑,“上回說的要請大人暢飲的,等年下咱們約個時候,叫上星海一起好麼?”

  同在一個衙門,分為正副二使,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對付。如今冒出了一位姑娘,要在中間做和事佬,想來總有些深意。霍焰說好,“樞密院分為五軍之後,衙門也不在一處了,鮮少有機會遇上。上回宮裡冬至大宴倒喝了兩杯,我這人不善交際,逢年過節也是一個人,倘或節下聚聚,倒也不錯。”

  這就已經說到私事兒了,人家暗指一個人,同她一樣,也有點題的意思吧!

  星河沒言聲,心裡想同他打聽他先頭太太的事兒,又怕人家有想法,還是忍住了。反正控戎司是干那種營生的,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夫妻炕頭上的話都能掏出來,要查個把高官的家底內情,玩兒似的。

  慢慢走,轎子被她先打發回了衙門,他呢,隨從牽著馬,遠遠在後頭跟著。星河已經說不清自己多久沒在街面上溜達了,從國公府走回控戎司的那段路,邊上還有那樣一位英武的戰將陪同,心境兒比在宮裡面對幼稚的太子爺時開闊許多。

  到了衙門前,拱手相送,沒有什麼依依惜別,她進門檻,他回樞密院,各自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這種利落的,不牽扯太多的相處,是最叫人感覺輕松的。如果說霍焰是一盞清茶,那太子爺就是一盞加了半杯蜜和酥酪的油茶,糾纏不清起來簡直能膩死人。以前他不這樣啊,星河常想,自從會親以來他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岔子。她也想過,是不是他對她有了那層意思呢,好好處著的時候,她也有片刻覺得溫情溫暖。可他就是那麼不招人待見,她剛要覺得他興許是真的看上她了,他轉頭就使性子,拿話呲打她。叫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人家是主子,你是奴才。本來立場就犯著衝,不拿你喂刀就不錯了,還敢愛?

  唉,她嘆著氣,搓了搓手。到飯點兒了吧,可今天左等右等,太子專供的御菜怎麼還沒來?

  叫葉近春,“宮裡沒派人?”

  葉近春說沒有,跟著她的時候久了,也沒那麼拘謹了,壓聲兒說:“依奴才看,今兒您就別等了吧,奴才給您上外頭買小雞兒燉蘑菇去。您想想,您今兒整半天跟著霍大人外頭辦私事兒呢,這消息指定傳回宮裡去了。主子爺都不樂意了,還給您送飯?可不得叫您吃不著嗎!”

  “哦……”她撫撫腦門,“這話有道理。”看來是別指望了,趕緊讓葉近春上順風樓去,她這兒肚子都唱起空城計來了。

  心裡已經有了防備,晚上回宮自己得識相,在他還沒開口罵人前老老實實先交代了。

  她說:“主子,臣有罪。”

  眼下青影沉沉的太子從萬卷奏疏間抬起頭來,沒有說話,只是瞧了她一眼,這就是讓她接著交代的意思。

  她耷拉著眉眼道:“今兒曹家家小做處置,掖庭令來接人,最小的那個還在吃奶,掖庭沒法兒養活,不打算要了。這時候恰好樞密使來,他願意收留孩子,可他不會抱娃娃,我給送到他府上去了。”

  這麼輕描淡寫一描述,仿佛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太子嗯了聲,“又弄出個孩子來,好!”

  星河郁塞地眨眨眼,“臣就抱了一下……”

  光抱一下,這事兒也不算事兒了。可不是送上國公府去了嗎,又多出一截子獨處的時間,兩個人還沿街漫步呢,別以為他不知道。然而太子想明白了,老吵也不是法子,可能他平時管得太嚴,讓她覺得外頭的男人處起來松散。所以他不打算言語了,讓她自己瞧著辦吧。

  星河也是欠,發現他這回沒有大發雷霆,老覺得哪兒不對勁,覷著他臉色,“主子,您中晌怎麼沒給我送御菜呢?”

  太子依舊沒抬眼,隨口道:“典膳廚的柴禾讓水給泡了,做不得飯了。”

  星河囁嚅了下,他不搭理她,她就自個兒湊過去,在他邊上站著,點頭哈腰說:“主子您累麼?臣給您捏捏吧。”

  剛要上手,外頭德全輕呼一聲,“回事。”

  太子擱下筆叫進來,德全腳下碎步磋得飛快,到了跟前垂手回稟:“主子,尚衣局的魏姑姑帶話進來,說今兒夜裡皇上留宿溫室宮啦。”

  他轉頭瞧星河,“明兒想轍打探,看看皇上和皇後處得怎麼樣。”

  星河道是,“皇後跟前的,都是伺候了她十幾年的老人兒,不好買通,臣在二等宮女裡埋了人。據說封後至今皇上只傳召過一回,今晚上的事兒,明天宮門開了應當有消息傳回的。”

  他點了點頭,未雨綢繆,這是好的。皇父不翻溫室宮的牌子已經很久了,這會兒乍然封了繼皇後,以前丟下的玩意兒過幾年又撿起來,沒准兒還能迸發出新鮮的樂趣。畢竟是皇後,以前被左昭儀蓋住了風頭,今後且有一陣子風光的時候。冬天過去了,皇父的身子骨會日漸硬朗,萬一來個老蚌生珠,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默著,臉上神情雖不凝重,但越是沉默,越讓人不安。星河道:“主子別擔心,一切臣會料理。”

  他聽了微微一笑,“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彤史的造冊,第二天被悄悄取出了典藏庫。彤史掌皇帝燕褻事的記檔,皇帝幸了哪位嬪妃,幾時幾刻,歷時多長,都有明確記載。

  星河在宮內十余年,花了不少心血,幾乎和各處都有交情往來。像尚衣局之前熏錯了香這樣的事,她睜只眼閉只眼,人家就感念她的大恩。這種恩情,往往比金錢賄賂來得更有效,關系也更扎實。她和北宮彤史也曾有過這樣的交集,所以有事托賴,不必費任何口舌,人家就明白她的來意。

  一本黃綾封面的彤簿放在桌上,窗屜子裡透進一線日光,正好打在端正的“細檔”二字上。星河翻開看,昨夜皇帝確實留宿了,檔面上記得清清楚楚,“四更方起……留宿了整夜麼?”

  彤史說是,“當晚卑職在溫室宮值守了整夜,聖駕確實是四更方起。”言罷一頓,“宿大人,還有一樁……”

  星河抬眼看她,“秦大人但說無妨。”

  彤史還是有些猶豫的模樣,斟酌了下方道:“若換了旁人,這事兒打死也不能說,可換了宿大人,就算您不問,我也得告訴您……皇上留宿溫室宮,皇後寢殿內並不只有皇後一人,還有長御聞啼鶯。皇後於子時而出,剩下的時間只有皇上和長御在殿內……我這麼說,宿大人明白嗎?”

  星河雖然沒經歷過那些,但這種事,點到她就神會了。

  垂眼又看彤簿,“可上頭記的,只有皇後侍駕。”

  彤史笑道:“這種事兒皇上不管,皇後不說,誰敢自作主張記明白?自然是照著明面兒上的情況錄入,至於旁的,不歸咱們操心,只要彤簿上不記空檔,差事就完了。”

  這下倒是難辦了,皇後身邊長御,那是統管中宮事宜的女官,本來不作承幸之用,皇帝要是和她有了那一層,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抖落出來。至於皇後,自然樂得多個人留住皇帝的心,倘或有些其他的意外之喜,那就是大造化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1:29 PM

第46章 禁苑嬌寒

  當然這內廷承幸之事,本來全程侍立的就不多,彤史算是離得最近的,還有諸如御前的管事和敬事房等候錄檔的太監,遠在前殿大門以外。

  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太子,星河心裡很猶豫。其實這事說大並不大,皇帝這把年紀了,龍馬精神御幸個把女官,未必能掀起什麼大風浪。今天還很痴迷的,沒准兒過兩天就撂下了;但要說小呢,實在並不小。世上的事兒慢慢演變,變到最後翻天覆地的也不是沒有,端看牽扯在內的這些人的運數。如果告訴太子,或者又要惹得他難過了,他對喪母的唯一一點安慰,就是皇父這些年並沒有痴迷任何一個宮人,偶爾的翻牌子,不過是消遣和平衡後宮的應付。一旦皇帝夜御惠皇後和長御兩人的事傳到他耳朵裡,不知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

  能夠不讓他操心的事兒,她這裡可擋就擋下了吧!星河囑咐彤史,“這話爛在肚子裡,千萬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彤史道是,“宿大人放心,卑職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她點了點頭,“也不知皇上是一時興起還是怎麼,倘或接下去隔三差五如此,你一定要打發人來知會我。”

  從彤史那裡出來,她走得憂心忡忡。穿過安仁門往千秋殿去,隱約聽見公主院夾道裡有人在哀嚎,間或還伴有少年快樂的呼喊:“揍……往死了揍!”

  星河站定腳細聽,似乎是信王爺的聲氣兒。年輕的王爺正是氣盛的年紀,不知哪裡又尋著樂子了,和好幾個人起哄,正尋誰的晦氣。

  公主院早年是教養公主們的地方,公主長到了一定的歲數,離開母親搬到這個院子來,每天有管教嬤嬤定時教授女紅和課業。大胤的公主,除了那位暇齡公主,余下五位都是知書達理的。恭皇後去世之後,禁中嬪妃再也沒有一位有所出,先前的公主一個個都已經長大出降了,這院子就閑置下來,平時除了灑掃的宮人,沒有旁人會來。

  原本星河是不願意管閑事的,但信王在她看來與別個不同,是太子的胞弟,既然遇上了,難免要去看一眼。她提著袍裾上了台階,推開半掩的院門,赫然看見卷著袖子,一腳高踩石鶴底座的信王正在鼓勁,指使他的幾個跟班兒,狠揍那個被麻袋套住了腦袋的人。

  她喚了一聲,“王爺做什麼呢?”

  信王回頭看見她,喜滋滋叫了聲二嫂,“你來得正好,咱們正揍這王八羔子,給你出氣呢。”

  星河瞧瞧麻袋底下的身形和穿著,一下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左昭儀宮裡的總管年世寬。上回他扇了她三個耳光,信王就說要給她出氣的,當時她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會兒動真格的了,氣倒是出了,接下來的事兒可不妙。

  麻袋裡傳出一條破嗓子,“宿大人……宿大人啊……求求您行行好,救救奴才吧!奴才得罪您,那也是不得已兒,主子吩咐的,奴才沒法子……哎喲,我的屁股……我的腿……打也打了,踹也踹了,求求您……求求王爺,把我放了得了。”

  信王狠狠呸了聲,“放不放由你說?等爺揍痛快了,把你往井裡一塞完事,我看你這絕戶還狗仗人勢!”

  真要這樣,那就不好收場了。又是一輪拳打腳踢,年世寬哭爹喊娘聲淚俱下,星河忙上前阻止,“好了,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轉而和信王拱手,“王爺,我多謝您想著我。上回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這會兒掏出來,不是多生枝節嗎。快要過年啦,大家伙兒都高高興興的,別為這個置氣。您放了他吧,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沒的昭儀娘娘臉上不好看。”

  “昭儀娘娘?”信王哼笑一聲,“昭儀娘娘要問罪,我來擔著。這奴才克撞我了,我堂堂的親王教訓他,怎麼了?”

  星河只得耐著性子勸解:“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看這架勢,打了也有程子了,真打死了怎麼好!大節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信王想了想,便叫人摘下了麻袋,底下的腦袋早已經鼻青臉腫,連他媽都認不得了。信王瞧了哈哈大笑,笑完了才一指面門道:“小年子,既然宿大人求情,且饒了你這回,要不然你主子打今兒起,可就找不著你這號人了。你聽好了,花無百日紅,你主子問起來,拿原話回她。她要是不服氣,叫她上御前告我的狀來,我在立政殿等著她。”

  年世寬夾著尾巴跑了,身後笑得再歡實,他也管不上了。奴才挨了打,上御前告王爺的狀,長著人腦子的都干不出這事兒來,所以打了也是白打。可星河心裡發沉,對信王道:“王爺不怕公然樹敵嗎?”

  信王納罕,“咱們和左昭儀,什麼時候不是敵來著?”

  事已至此,多說也不管用,星河無奈告退了,信王看著她的背影涼涼一笑,“是敵的終究是敵,不是敵的,這回也見個分曉。”

  年世寬回到鳳雛宮,左昭儀見了他的模樣大皺其眉,“怎麼鬧成了這德行?”

  年世寬哭喪著臉,把事情的經過都說了一遍,“後來是宿星河給求的情,奴才才留著命回來侍奉主子,要不這會兒已經倒栽蔥填進井裡頭去了。”一面說,一面捂自己的臉,一不小心摸重了,齜牙咧嘴哎喲了聲,“信王這小兔崽子,手真黑,宿星河要是晚來半步,奴才非得叫他們打死不可。”

  聽著字裡行間還頗有感激之意,左昭儀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不知好歹的狗東西,叫人打了,還念人家的好呢。這不是宿星河和信王做的局,是什麼?宿家如今翅膀硬了,瞧著我這頭封後落空,他們另擇高枝兒去了。現如今更好,扯著大旗打起我的人來了,看來彼此的緣分真是盡了。”

  心裡銜著恨,不願意為個奴才氣急敗壞丟人,只管咬著牙平心氣兒。手裡抱著她那只金被銀床下狠勁捋,捋得貓發躁,奮力地扭動起來,撒腿就跑了。她嘶地倒吸了口涼氣,垂眼看手背上的抓痕,拿手絹輕輕蓋了起來。

  “信王還說什麼了?”

  年世寬囁嚅了下,“說主子氣不過,大可問他的罪。”

  左昭儀笑起來,“我哪兒來那本事,問他親王的罪!還有呢?宿星河說什麼了?”

  年世寬眨巴著小眼,“宿星河說‘打狗還得看主人’,信王說……”說什麼不敢出口,被他主子一個眼風嚇得哆嗦,衝口道,“信王說‘花無百日紅’,叫娘娘煞煞性兒。”

  這下子左昭儀真被氣著了,揚袖將炕桌上的手爐掃下地,裡頭的燃炭滾得滿地都是,和栽絨毯一接觸,焦味兒瞬間彌漫起來。

  年世寬見勢不妙,怕毯子著火,忙揚聲叫人。一塊好好的雙獅戲繡球毯,給燙得斑駁不堪,幾個宮人合著力,忙卷到外頭空地上去了。

  沒了地毯的青磚,看上去又冷又荒寒,再想起皇帝昨晚留宿溫室宮的事兒,更叫人心頭堵得慌。她長長嘆了口氣,“大皇子走了多久了?”

  年世寬歪著腦袋算日子,“今兒正好半個月。”

  “看來得在南疆過年了……這節令,不知那兒冷不冷。”

  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那麼顯貴的男人,多少女人挖空了心思巴結他,就算他念著誰的好……什麼好不好的,都是伺候過自己的女人,誰是好的,誰又是不好的?所以還是兒子靠得住,十月懷胎血肉供養,這世上誰對不起她,兒子也不會對不起她。
 
  朝廷事兒再忙,年還是要過的。眨眼到了三十,連控戎司那樣冷冰冰的衙門,也掛上了大紅燈籠,貼上了對子和窗花。

  星河如今兩頭要忙,衙門裡只有她一個女官,南玉書是個粗人,只管辦差,不知道旁的。回京命官遇刺那事兒年前辦不完了,看來得跨年。他們那一撥照舊忙他們的,星河帶著金瓷他們收拾衙門。等到了下半晌,該下職的都讓他們下職,走前星河一人准備了一份利市,逐個兒和他們拱手作揖賀新禧,奉上了紅包兒,感謝大家這幾個月的鞠躬盡瘁。

  錢不在乎多少,要的就是那份熱鬧勁兒。大家亂哄哄說了一車吉利話,除了留守的,全都回家過節去了。星河臨走又去見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放下了齊整的十四封利市,雖然人家不在她手底下干活兒,可保不齊將來也成她的人了呢。

  千戶受寵若驚,“還有咱們的呢?”

  星河笑了笑,“我是你們副使,你們就不算我門下人麼?”

  千戶笑得尷尬,打著哈哈說:“不不,卑職不是這個意思……”也想不出多漂亮的話來,拱了拱手道,“我代兄弟們,謝大人賞。”

  她點了點頭,“小小的心意,還望大家不要嫌棄。”轉頭看外面天色,“我也該回宮去了,宮裡還有一攤子事兒呢。”說著拱手,辭出了衙門。

  回去的路上,斷斷續續已經有放炮仗的聲響了,咚地竄上高空,頭一聲倒還好,第二聲驚天動地。她害怕大的響動,忙捂耳朵。心裡又想看,便撩起窗上棉簾朝外觀望。

  越近宮門的時候,那聲兒就越弱了,宮裡不到點兒是不給胡亂放炮仗的,怕火星子不好控制。她想放簾,又被眼前景像吸住了魂魄,落日下的宮城,顯出磅礡恢宏的氣勢來,不因天寒而落魄,紅的牆,黃的瓦,反倒越是黃昏,越有遺世獨立的壯闊和輝煌。

  漸漸走得近了,昏昏的天光中,高高矗立的門樓下,有個身影孑然站在那裡。晚霞照亮了他的半邊輪廓,風姿綽約,郎艷獨絕。她訝然低呼:“是太子爺麼?”

  葉近春眯起眼細看,忙道是,“主子爺上宮門外頭接您來了。”

  太子不像一般的皇子,他是帝國的儲君,和帝王一樣,屬於這座皇城。雖然京城之中可以隨意活動,但出兵打仗什麼的,只要御駕沒有親征,他就不能有單獨領兵殺敵的機會。所以太子是個文質的太子,空有好身手,也只能和這宮城捆綁在一起。唯有太陽下山的時候,可以放下永遠處理不完的政務,忙裡偷閑,等他心愛的人回轉。

  官轎在筒子河那邊就停下了,他邁上前兩步,看著裡頭人打簾出來。走得很著急的樣子,到最後幾乎跑起來。他揚聲說:“慢點兒。”她壓根不聽,終於跑到面前了,氣喘吁吁仰起笑臉,“主子,您等臣下職麼?”

  他嗯了聲,“不是說好了申時回來的嗎,怎麼弄到這會兒?”

  她說衙門裡事兒多,“我今兒還給手下千戶發利市了呢,我打聽過,南大人從來沒發過。雖說那些千戶不差這點子,可我給了是我的心意,您說對麼?”

  太子說:“是這個理兒,人家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結果她把眼兒瞧他,太子的話噎在嗓子眼兒裡,細想想,人家給他干了十年女官,他好像從來就沒給她發過利市。

  他攤開了兩臂,“要不你瞧瞧,我身上有什麼你喜歡的,只管拿去。”

  她訕笑了下,“我不是那個意思,哪兒能要主子的東西呢。我干一份活兒,有一份俸祿的,主子從來沒有克扣我。”

  話不是這麼說,千戶們抄家還有外來收入呢,他們不也拿朝廷的俸祿嗎。太子想了想,“我把自己賞你吧,你想對我怎麼樣都行。”

  聽聽,摳門兒的人一般都是這麼敷衍人的,星河失笑,“我要您一個大活人沒用,不能吃也不能騎,還得在那兒供著,多麻煩。”

  誰知太子瞬間打了雞血,快過玄德門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言之鑿鑿道:“睜大你的牛眼瞧我,瞧著我!”星河被迫看向他,他忽然又羞赧起來,“你想吃還是想騎,都隨你。”

  夜風很涼,吹起了星河滿身的雞皮疙瘩,她說:“主子您怎麼了?該不是魘著了吧?這大過年的,我上哪兒給您找跳大神的去?”

  太子失望地看著她,發現兩個人的思維從來不在一根線上。眼前這人,該不是個石女吧!為什麼她面對這麼秀色可餐的男人,能一直無動於衷?她就沒有需要嗎?沒有半點春情湧動,亟需疏解的時候?這麼個大活人戳在她面前,明明能吃也能騎,她偏覺得沒用,到底是她說瞎話,還是真瞎?

  他有些幽怨,“宿星河,你就從來沒把我當男人。”

  星河忽然發現胸前的衣襟上停了一只很小的草蛉,青色的翅膀,那麼羸弱。奇怪這節令竟然有這個,她說“您快看”,完全沒把他的抱怨聽進去。

  太子被她吸引了目光,定定盯住她的胸。指尖的小蟲早就忽略了,只看見團花補子被頂起來老高,緞面繃緊後,經緯顯得明晃晃的,個頭愈發增大了一倍。

  他咽了口唾沫,“這個……真是奇景啊。”

  星河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只管自己嘀咕著:“就是呢,天兒還這麼冷,怎麼活下來的?”說著撅起嘴一吹,把那草蛉從衣襟上吹走了。

  太子悻然摸了摸鼻子,眼睛還忍不住往那兒溜,她發現了,交叉起兩臂抱住了胸,“您看什麼?”

  他不大好意思了,“我就看看還有蟲子沒有。”

  她嗤地一聲,明顯滿含嘲諷。

  被她打了一回岔,差點回不到原位上來,利市的事兒說了一半就沒了。他琢磨了下,擼下自己的手串給她戴上。男人的手串佛珠偏大,沒有女人的秀致,但他的東西都是極品,送人絕不磕磣。可惜的是她手腕子太細了,戴上去跟借來的似的,她還直甩手,好幾回差點兒甩脫了,嘴裡叫著:“我不能要您的東西。”可太子心想,將來自己連人都是她得,這點身外之物,我的就是你的。

  他強行給按住了,“你再折騰!”不大好的聲氣兒恫嚇她,“甩掉了就打屁股,你試試。”

  星河只得老實了,可她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手串擱在她這兒,戴又戴不了,實在沒什麼用處。

  她期期艾艾說:“您拿回去吧,我要了也沒法戴。”

  “戴不了得空可以盤上一盤,讓它包漿。好好養著,過程子我要查驗的。”見她別別扭扭手都沒處放了,他鄙夷地把她的手攥緊,這樣就不怕掉下來了。

  年三十兒,和喜歡的姑娘在長街上走一走,這種心境真是透著舒坦。他們手牽著手,太子的想像裡充滿了溫情,可在星河看來像大人怕孩子丟了,拽得有點蠻橫的滋味兒。

  城裡有人家開始放煙花兒了,錯落的美麗在即將擦黑的天幕上綻放,瞬間消失不見。太子扭頭看她,“星河,你這會兒覺得高興嗎?”

  星河說高興,“明天終於能睡個囫圇覺了,不用上值,嘿!”

  太子的熱情再次被澆滅,不明白世上為什麼有這樣不解風情的女人。以前看戲、看話本子,都是妾有意郎無情,為什麼到了他們這兒就換了個個兒?她做女人,還沒有她做官來得精通,看來二十幾年的女人是白當了。

  他沉沉嘆了口氣,“煙花易散,琉璃易碎啊。現在這麼好的時光不珍惜,將來且有你後悔的。”

  她轉過頭看他,暮色下他的眼睛深邃,只覺裡頭湧動著某種不可名說的憂愁,沒來由叫她心頭一緊。

  “主子……”她惶惶叫了他一聲,他低頭瞧她,她又怯懦了,“今兒夜裡的天地人大宴,時候快到了吧?”

  帝王家年三十夜裡的家宴,父子不同席是規矩。殿裡擺好了一桌席面,先是皇太後落座,帝後侍宴,然後把席撤了重上,帝後落座,太子侍宴。至於他自己,最後的一桌席,怎麼吃都無所謂。他握緊了她的手,“我上安仁殿走個過場,回來咱們重吃一回好嗎?你擺個小桌,就咱們倆。”

  星河說好,“您想吃什麼?蒸羊羔好麼?”

  他對吃倒沒太多講究,要緊的是同席的人。

  在北宮門上等了太久,蹉跎了時間,回到麗正殿換朝服朝冠,換得極其匆忙。等收拾停當了,又著急奔出去,她在丹墀上看著,那四開叉的袍裾因跑動起來高高飛揚,轉出麗正門就不見了。

  茵陳歡實上前來,抱著她的胳膊說:“今兒年三十,這是我在宮裡過的頭一個年,星河姐咱們搭伙兒好嗎?”

  星河笑著說:“今兒大伙一起過,偏殿裡設了筵席,可以喝兩杯。”

  茵陳有些忸怩,“我想和姐姐單過來著。”

  星河頗為難,“主子說讓備酒菜,大宴上吃不痛快,回來要開小灶的,我得陪著。”

  茵陳鼓起腮幫子,不大高興的樣子,星河看了也無奈,“明兒好麼?明兒咱們一道吃午飯,叫他們送進值房裡來。”這麼著,她臉上才重新有了笑模樣。

  有時候茵陳粘人,實在像她母親說的那樣,粘得十分厲害。當初得虧了太子沒幸她,她對他一直不大待見。倘或是好上了,就憑她得這股糖瓜似的黏糊勁兒,太子大概就完了。

  星河指派人在殿前擺小桌,紫檀木的小小的月牙桌,可以拆分的,對拼起來就是個整桌。放在能看得見天的地方,這麼著就算沒有月亮,等萬家放炮仗、放煙花的時候,他們坐著就能瞧見了。

  膳房的太監先上涼菜,來來往往忙碌著,她站在一旁,想起手腕子上的蜜蠟,心裡有種說不清的彷徨。把手串摘下來,一顆一顆珠子慢慢撫摩,那手串他戴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從來不離身,作養得溫潤細膩。她就這麼捏在手裡,心境漸漸平和,也不知是不是那蜜蠟的功效,沒過多久,周身前所未有地熨帖起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2:13 PM

第47章 風月有情

  蒼黑的夜,天上疏星幾點。上回冬至大好晴天,太子說初一也許會下雨,瞧這天色兒,斷不出明天怎麼樣,今晚上倒還湊合。

  麗正殿的滴水下燃起了紅色的燈籠,把髹金掖門照得扎眼。星河倚門站著,等了很久,太子還沒回來。

  偏殿裡依舊在笑鬧,一陣陣的人聲鼎沸,只有大年三十大家可以敞開了吃喝。像平時上夜的,晚飯是不能由著性子吃飽的,防著夜半要如廁,或有不怎麼好聞的氣味傳出來。隱約一聲門臼的吱呀,德全從偏殿邁出來,吃鍋子吃紅了臉,拿手嘩嘩給臉扇風。邊走邊回頭瞧麗正門上,小聲說:“主子爺還沒回來,宿大人別在門前等著,怪冷的。”

  星河說不冷,“先頭喝了兩杯,身上暖和著呢。”

  德全掖著手和她一同張望,“先皇後走後,這還是頭一個有皇後的除夕呢。原來都是左昭儀給皇太後侍宴的,如今換人啦,不知這位心裡什麼想頭兒。”

  提起後宮的局勢,星河也覺得開始變得復雜,左昭儀目下再不平,暫且也只有按捺。讓她意外的是皇後,這位惠皇後似乎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安分,弄出了個長御來頂缸,顯然並不滿足於當個無甚實權的空殼皇後。

  這樣的野心,對宿家來說很合胃口。惠家沒什麼人了,只有一個兄弟,當著從五品的騎都尉。騎都尉隸屬於羽林南軍,雖說和中軍都督府沒有多大牽扯,但星海早就攀上了關系,將來尋個機會讓這位騎都尉和惠後見上一面,稍加點撥,便會醍醐灌頂。

  皇後和長御,說穿了都是內廷撅了翅膀的鳥兒,就算通天的本事,沒有外戚撐腰也是枉然。這時候有個能自由行走皇城的人扶植,對她們來說是機會。星河望著長空嘆息,等她得了空,還得上中宮去一趟,鞏固交情是一樁,另一樁要緊的,是去瞧一瞧那位聞長御。

  手指下意識摩挲蜜蠟珠串,蜜蠟的質地溫和,貼著掌心,輕易便焐得發熱。她這會兒牽掛太子,也不知他會不會受什麼委屈。其實擔心很多余,憑他的圓融和新後的隱忍,這樣和樂融融的大宴上不可能讓矛盾凸顯。她只是擔心,皇帝那頭會不會因枕頭風,出什麼新花樣。畢竟左昭儀的老生常談,必定及不上新人不經意地一個嬌嗔。在宿家還沒和新後達成共識前,中宮對皇帝任何的煽動,都是極危險的。

  她等得焦灼,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難道被信王拉到武德殿去了麼?正胡亂猜測著,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引著羊角燈進來了,她這才松了口氣,匆匆趕下丹陛迎接。

  太子打老遠就看見她站在殿門前,要是回來沒見她的身影,他倒又要不痛快了。可燈籠映照出那曼妙的輪廓,總不住朝這裡張望。夜裡那麼冷,又下霜了,她連件大氅都沒披,他開始憂心,只怕她要著涼。

  她迎上來,他先牽了她的手,一摸之下果然冰冷。他皺了眉,“誰叫你在外頭等了?把自己當鹿鶴同春?”

  所謂的鹿鶴同春,是宮門前一左一右擺放的巨大石鹿和石鶴,風吹日曬都在那裡,石頭疙瘩當然不知道冷。他一開口准沒好話,倘或換個說法,說“你怎麼在外頭站著呀,可心疼死我了”,這麼著一來,星河就覺得受用得多。

  她把手扽了回來,“您暖和不就成了嗎,臣是石頭,石頭不怕冷。”

  太子一聽有緩,就算她口氣不善,但戳在丹陛上盼他回來,即便是個石頭,也是塊兒望夫石。

  他心裡暖烘烘的,重把小手拽過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往上頭呵熱氣兒,一面說著:“我給你暖和暖和。”

  星河倒笑了,“怎麼當得起主子這麼抬舉。殿裡備好了酒菜,您在安仁殿裡吃過沒有?”

  太子說只用了兩塊點心墊墊,“這不是留著肚子,回來和你一塊兒吃餑餑嘛。”

  兩個人相攜上了丹陛,身後的德全嘖嘖贊嘆著,瞧這親熱勁兒,到底是小兩口啊。往常東宮女尚書拿大,他這個總管太監還不服氣過一陣子。現在看來,那時候沒和她過不去,是他這輩子最正確的抉擇。不管現在怎麼蹦達,等將來該生孩子的時候,還不得老老實實晉位嗎。就憑宿家的地位,只要太子請旨,一個太子妃是跑不掉的。有爺們兒愛著就是好,德全吸了吸鼻子想,這點哪怕上官家門第再高,太子爺瞧不上,該蹬下床,照樣還是蹬下床。

  抱著拂塵提著袍裾,他從邊路爬上了丹陛,站在掖門前擊掌,傳令溫在後頭小灶上的熱菜送上來。太監們捧著盅盤魚貫進了殿裡,試吃的太監一樣裡頭擇一點兒驗過了,主子爺擺了擺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月牙桌擺在前殿,一溜殿門都大開著,旁邊供著炭盆,不會覺得寒冷。星河說:“這兒能看見煙火。”

  太子從沒研究過這個,他一直覺得這四方城和外面是兩個世界,站在這城的哪一端,都窺不見外面的凡塵俗世,除非登高上角樓。

  橫豎不管能不能看見煙火,總之是她的小情趣,太子爺也從善如流。兩個人對坐下來,一把龍吐珠的銅壺在炭盆上溫著,他取來各自斟了一杯。鑒於她的海量,這回可不敢硬碰硬了,叮地撞了一下杯,“小酌即可,豪飲我怕亂性。”

  星河衝他笑了笑,那笑容裡未必沒有心領神會的狡黠。

  太子覺得有點掃臉,喝酒輸給一個女人,是他一輩子的恥辱。他窩囊地嘬了一口,花雕沒多大勁兒,加了點紅糖,很好上口,讓他找回了一點自信,“今兒夜裡一塊兒守歲吧,明兒我陪你回家,怎麼樣?”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一拍大腿,“說定了。”

  太子笑得很文雅,“不到子時,誰也不許睡。”

  守歲這種事兒是舊俗,歷年都干的,不過今年陪同的人不一樣罷了。星河應得豪邁,復給他夾上兩個餑餑,“留神咬,萬一咬到了銅錢,那您就要發大財了。”

  太子發大財,國庫充盈麼?想到棘手的朝政就痛快不起來,但再一瞧跟前人,不痛快也得拋開了,別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星河打量他神情,問:“主子先前侍宴,一切都順利麼?”

  他說順利,“現如今還沒什麼苗頭呢,自然一切順利。”

  “您瞧惠皇後,待您客氣麼?”

  他失笑,“哪能不客氣呢,這才剛上台,又是我保舉的,有什麼說頭也得過了這程子。只是我告訴你,東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多加留意些,總不會錯的。”

  星河應了,心裡總在琢磨皇帝幸了中宮長御的事兒。原本不說,是不想給他添堵,後來又生私心,想給宿家留後路。現如今是想說也不能說了,錯過了回稟的最佳時機,那就只能把話咽回去,一切等事到臨頭再作打算。

  又是一輪推杯換盞,這回是星河勸酒,太子推辭不迭,“我不成,酒量欠佳,在您跟前不敢現眼。上回領教過了,這回自己小心,沒的喝醉了,又讓你對我為所欲為。”

  她嗔起來,“胡說,我還把您從城牆上背下來呢,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再說我後來也沒對您干什麼,趁亂薅了一把而已……又不是沒薅過,發小不該計較這些。”

  說的也是,樓越亭還讓她看見過屁股蛋子呢,自己的小雞兒也不知她瞧真周沒有。她老小雞兒小雞兒的,估摸著也是含糊一瞥,要是瞧仔細嘍……太子可不認為她能說得出那個小字來。

  其實她的膽子還是不夠大,太子慢慢喝酒,自己琢磨。兩個人就差點兒火星子,都到了年紀了,瓜也熟透了,拿手指頭一蹦就該裂開,還等到這會子!她的腦子是木魚,他得時不時敲一敲,要是那木魚是實心的可怎麼辦,他是不是還得想轍鑽木取火?這丫頭,實在太叫人寒心了。

  他咽了口酒,壯了壯膽兒,“發小不該計較是不錯,我也從來沒計較過,要不早讓你負責了。咱們話先說在頭裡,沒有那一層,你怎麼薅都無所謂,我挺腰子接著。要是有了那一層,你得拋家舍口的跟我,我不是那種吃完不擦嘴的人,你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明白嗎?”

  星河定眼瞧他,“又撒癔症了。”

  他說大膽,“沒有!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咱們處起來不忌諱,萬一哪天擦槍走火,你就好好愛我,成嗎?”

  他說這話,不知為什麼,星河忽然覺得想哭。這十來年被他欺負,被他折騰,都沒叫她這麼難過。明明一句玩笑話,卻讓鼻腔盈滿了涕淚的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隔著一層水霧,看他的臉也模模糊糊的,“主子,您就這麼缺愛嗎?我的您也要?”

  他說要,“你知道這世上沒誰真的愛我,也只有發小……興許念著點兒一同長大的情義,能夠真心待我。”

  可是他也說了,要拋家舍口的跟著他,充了後宮,外頭的娘家就像前塵往事一樣,該斷的時候就得斷得干干淨淨。

  她在官場上摸爬滾打是為了什麼呢?為的還是將來宿家有路可走,誰讓當初他爹上錯了船。現在只能一條道兒走到黑,因為知道以太子的性情,絕不能讓他們全須全尾兒地活著。就跟那鯉魚精似的,想做人,就得脫層皮。她甚至悄悄謀劃過,自己好好攬權,如果將來哪天他的地位動搖了,至少自己有能力保住他。但要是換個處境呢,她沒有把握,一位帝王,能不能容得下曾經意圖篡權的外戚。

  酒入愁腸,心灰意冷。她卷起袖子和他碰杯,“干了。”

  他捏著杯子說:“你還沒答應我。”

  她想了想,到時候再說吧。她以前一向懂得未雨綢繆,現在不知怎的,開始變得優柔寡斷,喜歡走一步看一步。

  小鳥依人,她做不來,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肩頭,“您放心,不到那步,我也真心待您。”

  這話是真是假,很難估猜,反正最後還是回避了,他不由感到失望。

  如果不是礙於她,他早就快刀收拾宿家了。一位內閣大學士,一位樞密院副使,雖然可能費些手腳,但要扳倒並不那麼難。可是宿家倒台後她怎麼辦?犯官之後,再想留在東宮,簡直是痴人說夢。她會同罪,會被殺頭,就算保住了命,為奴為婢不能伴在他身邊,他蕩平了前路,就只剩悶頭前行,再也看不見風景了。

  她的手腕子上還戴著他的蜜蠟,他瞧在眼裡,覺得兩個人至少是契合的,終究各自都有不忍,那就是說還有救。天上突然傳來一聲長嘯,兩個人都轉頭看,小小的一方天幕上有金芒扶搖而上,啪地一下炸開了,五彩繽紛的觸角四外擴散,照亮了半邊星空。

  相視而笑,愉快地碰杯,今天是個好日子,別想那些不高興的事兒。

  菜有些涼了,一盤餑餑都見了底,誰也沒吃到銅錢,東宮的典膳廚,辦事一向這麼不靠譜。

  畢竟天還冷著呢,坐在大殿門前,連炭盆都拯救不了。太子搓搓兩臂,“咱們上裡頭去吧,裡頭背風。”

  反正也吃完了,讓他們把菜撤了,漱了口,跑到西邊的暖閣裡呆著,一樣守歲。

  德全安排人送了干果和糕點來,就擱在南炕炕桌上,兩個人分坐兩旁,看看時辰,子時就在眼前了。把菱花窗推開,京城迎新年的陣仗,只有在交彙的那個點,才能得到最爆炸性的體現。可是更漏滴答,這東西就和典膳廚一樣不靠譜,等水平面下降到標准,得有一會兒工夫。窗戶裡的冷風嗖嗖地刮進來,太子吹滅蠟燭,拉了兩床被子一人一條披蓋上。周身嚴實地包裹起來,就露一雙眼睛在外頭,兩個過完了年就二十三的人了,干起這種傻事來,依舊覺得非常快樂。

  “你猜今年前朝放幾響的?”

  星河說:“肯定三十六響,往年都是這樣。”

  太子卻搖頭,“咱們打個賭吧,我猜是五十八響,誰贏了就挨親好嗎?”

  這個人,何時何地都憋著壞。她橫掃了他一眼,“憑什麼贏了挨親?不是應該輸了挨親嗎?”

  太子說也成。

  星河的腦子一下又成了漿糊,細細琢磨一下,怎麼覺得自己上套了呢?這樣的輸贏有什麼意義,還不都一樣?

  她想再打個商量,“我覺得這個賭注有問題……”

  太子裹緊了被子,“誰反悔誰是王八。”

  她頓時無話可說了,朦朧間看太子,那雙眼睛裡發出興奮的光,在昏暗的夜裡灼灼發亮。反正這回不管輸贏,他都能占便宜。星河起先還嫌他狡詐,後來想想兩個人都這麼熟了,糾纏不清多少回,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於是一本正經等結果,當子時一到,萬家鞭炮齊鳴的時候,太極殿前的天街上也開始燃放煙花。御供的東西和民間用的不一樣,花式更繁多,色彩也更絢爛。

  空中濃艷的光,把身上披掛的被褥染成了七彩的,宮裡的煙花,每一朵持續的時間,都比普通百姓燃放的要長。兩個人巴巴兒仰頭看天,一、二、三……數得認真且執著。數到三十七的時候,星河已經沒戲唱了,萬分失望的樣子。嘴裡喋喋說著:“哎呀,數兒不對啊……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二十七……”胡攪蠻纏。

  太子完全不為所動,他一個一個,數得斬釘截鐵。

  星河見打不開岔,打算耍賴。去拽他的被子,他一動不動任她拽。煙花放得差不多時,後續的力道會越來越弱,可太子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最後的那一響,簡直讓他用盡了所有運氣,“五十八!”然後等待,一切歸於寂靜,他蹦起來,“宿星河,看看爺猜得准不准!”

  星河唉聲嘆氣,嘟囔著:“憑什麼多了二十二響!”

  太子苦笑道:“你忘了,新封的皇後,怎麼都得普天同慶。”

  喪氣的事兒不想提,反正現在得兌現賭注了。他抱著胸問:“是你親我,還是我親你?”

  星河琢磨了下,“我輸了,你親我。”

  “沒想到,你還是個挺講信用的人。既然如此,把被子放下,准備受罰吧。”

  可是她裹緊了不肯松手,太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張臉從被臥裡摳出來,“願賭服輸,別叫我瞧不起你。”

  她閉著眼睛大喊:“您瞧不起我吧,我認了。”

  可就算瞧不起,該親照樣得親,他的意思是親完了再瞧不起也可以,她卻覺得分外恐懼。太子簡直受不了她的雞貓子鬼叫了,捂住了她的嘴低喝:“你想喊得人盡皆知,以為我床上驍勇,大敗你三百回合?”這樣才順利讓她噤聲。

  其實有什麼呢,不就是親一下嘛,跟沒親過似的。她順了兩口氣,把臉湊過去,“喏,親吧。”

  他順勢而為,捧住了她的臉,對准她的嘴,沒有經得她的同意,就那樣親了上去。

  不是上回酒醉後的放浪,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沒品出味兒來就下肚了。這回是存了心的,要好好的,扎扎實實的親一把。太子把眼睛都閉上了,感覺到她淺淺的鼻息,那唇溫暖柔軟,和他想像的一樣。貼上去那會兒就覺得銷魂蝕骨,這種啞親和那種親出響動來的,壓根兒是兩碼事,他心裡管那種叫香嘴,這種可以稱之為吻。

  大年初一的頭一刻,他吻上了喜歡的人,今年的運氣肯定比吃著夾帶銅錢的餃子要好。至少情路上起了個好頭,接下去他能更有信心地耍流氓了。女人就是這味兒,帶著香甜,親之不足,會上癮的。反正他很陶醉,懵了半天的星河好像才回過神來,漸漸有了掙扎的跡像。他酒壯慫人膽,一把將她困在懷裡,打算好好告慰多年來的一廂情願。

  太子吻個女人,又怎麼樣,別說吻,就是直接睡了,又怎麼樣?星河起先很難堪,可是見他專心致志,又不好意思抗拒得太厲害,沒的擾了他的雅興。本來這些啟蒙的事,就是宮中女官的責任,她是女尚書,確切地說,並不比司寢、司帳等高潔多少,只要太子需要,什麼都得豁出去。

  他像找到了個新玩意兒,氣息噓噓,意亂情迷。拿她作為嘗試的對像是看得起她,她要知道感激主子的抬舉。其實說實在的,他長得好看,身形修長勻停,又是那樣尊貴的身份,和他親一親,並不辱沒了她。既然要試,兩個人都是頭一次,互作範本,也不是不可以。

  全情投入,他步步緊逼,她曲意逢迎。雙手不知什麼時候圈住了他的腰,她緊一緊手臂,他就得寸進尺,這樣唇齒相依,親起來真的很有意思。

  以前一塊東西兩個人分著吃,都嫌沾了對方的唾沫,吃得老大不情願。現在這個問題完全不存在了,親熱到了極點,一個麻子都是一朵花兒。

  太子覺得就這麼親著,他能親上一整年。他花了好大的定力才沒把她扛上床去,可這滋味實在讓人欲罷不能,他親得腿也哆嗦了,這麼下去要挺不住了,捧著她的臉艱難地分開,問她:“好玩兒麼?”

  她嗯了聲,腿顫身搖,偎進他懷裡。他握緊了她的手,粗喘兩口氣喃喃:“早知道這麼好玩兒,也不等到今兒了。”

  捋捋她的發,這回更有小情兒的味道了。原先他是想,打賭打贏了,騙她親他一口,沒想到她自己傻,非要倒過來。這回是無心插柳,有了這層,可不單是發小這麼簡單了。有誰見過發小還帶親嘴的?

  緊緊抱著她,太子隱約帶了點哭腔:“星河,我鼻子直發酸。”

  星河眨掉了眼睛裡的淚,“我也是。”

  “那接下來的事兒你還想試試嗎?”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願意,咱們生米煮成熟飯得了。”

  就這麼煮了,往後也得夾生。不就試了回親嘴嗎,沒必要親到床上去吧!她搖搖頭,“我今兒不想煮,您很想嗎?”

  他自然是想的,可她不願意,他也不能霸王硬上弓。於是包容地笑了笑,“不煮就不煮吧,等下回,實在想了,咱們就試一回,好麼?”

  星河也不矯情,她說:“使得。”

  就這麼,兩個人都覺得彼此間某些東西發生了變化。說不清楚,石墩墩的,壓在心上,叫人喘不上氣兒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2:39 PM

第48章 雙燕歸來

  轉天就是大年初一,過年這幾天不用忙政務,是一年間最高興的時候。

  早上起來,漂漂亮亮打扮上。穿了粉白灑花的對襟褙子,鵝黃十樣錦的玉裙,敷上一層粉,再點了口脂,到前頭和大伙兒賀新禧的時候,大伙兒都覺得今天宿大人變了個人似的,都快認不出來了。

  星河自然有她的歡喜,今兒說好了要回去的,十來年沒回過的家,不知道還是不是記憶裡的樣子。雖說家裡都放心,她在宮裡吃穿不愁的,仕途又順暢,但過節還是得有個過節的樣子,要打扮得喜興兒,沒的她娘又嘮叨,說她女生男相,從小皮實欠打。

  終究是個女孩兒啊,女孩子官場上就算吃得再開,也有她愛美和柔旖的天性。脫下官袍換上紅妝,是她不甚多彩的生命裡唯一的一點樂趣。

  茵陳對她的打扮給出了最高的評價——仙女兒似的。看看她的耳墜子,覺得不錯;再看看項圈,覺得不錯;就連她嘴上點的口脂,她都覺得這顏色出奇的好看,自己無論如何襯不出那味道來。

  “您的衣裳是內造的嗎?怎麼這麼工細呢。”她扯了扯自己柿子紅撒金的小襖,“早上我還覺得我能艷冠東宮,現如今瞧見您,我算是沒念想了。”

  德全在一旁上眼藥,“您啊,正長個兒呢,姑娘最不好看就數您這時候。別著急,等過了這兩年啊,您自然就長開了,到時候也像花兒似的,水靈水靈的。”

  茵陳狠狠瞪了他一眼,“大總管,您和我有世仇還是怎麼的?每回都捅我肺管子。”

  眼見要變臉,星河忙打圓場,“今兒可是初一,不帶生氣的。”一頭讓人布置飯食進來,笑道,“大總管和你打趣呢,十五歲正是大好的年紀,到了我這麼大,可日漸黃昏了。都二十三了,老啦。”說著真有了桑榆向晚的悲涼。

  茵陳嗤地發笑,“您真愛逗悶子,我到二十三有您這麼好看,讓我明兒就二十三。”看見德全一臉鄙夷地出去了,她轉頭摟住了星河,“星河姐真好,說了陪我單吃的,不耍賴。”

  星河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香餑餑,個個追著要和她單獨開小灶。昨兒是太子,今兒又是茵陳。她給她理了理劉海,溫存道:“我下半晌要家去,你在宮裡乖乖的,別和人鬧脾氣,知道嗎?”

  茵陳一聽不對勁,“您怎麼能家去,宮女子不能回家過節的。”

  她話音才落,那頭有人接了話茬,“我說能就能,規矩不都是人定的嗎。”

  太子沒有進來,不過站在檐下透窗看星河。今天的小情兒確實好看,這俊俏模樣再加上昨晚上的吻,想起來就叫人發慌。太子不知道新婚是什麼樣的感覺,反正他現在的心情,就跟剛成了親沒什麼兩樣。媳婦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他帶她回娘家,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她需要著,所以即便宿家是個狼窩,他今兒也非得走一遭了。

  茵陳見了太子,到底老實了,規規矩矩行了參禮,但還是對他的不走尋常路感到不忿,“既然這麼著,主子也發個話,讓我回家過節得了。”

  太子說不能,“宮人隨意出宮,萬一身上夾帶了不該帶進來的東西,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星河姐怎麼能?”

  她倒並不是較勁,只是不願意星河離宮。她要一走,自己又得落單,這闔宮上下她誰也瞧不上,唯有星河。好容易放春假,她又要回家去,想起這個,茵陳就很絕望。

  太子卻覺得她和星河比,有些不自量力。兩頭的情分不一樣,能並排擺在一道計較嗎?他漠然看了她一眼,“星河有我看著,我放心。”

  茵陳知道和太子討不著便宜,糾纏下去也是枉然。轉而和星河撒嬌,“姐姐,您帶上我吧,我也上您家過年,成嗎?”

  星河被她搖得骨頭都要散架了,原想和太子商量商量的,誰知一轉頭,他人已經走遠了,瞧這態度就知道,定然不答應。

  她無奈對茵陳笑了笑,“你也看見了,不是我不願意帶著你。你好好當差,等滿了十年,也能像我似的回去過節,啊。”

  幾乎就是哄小孩子的語氣,聽得茵陳很難過。扭頭看看,桌上已經擺上了飯菜,既然不能一道回家,一道吃頓飯,也算是補償吧。

  太子對茵陳的黏糊很是納罕,他一直在琢磨,這個女侍中進了東宮究竟起什麼作用,難道就是為了拖累星河,分散她的注意力嗎?真是千算萬算,自己防著樓越亭,防著霍焰,到頭來竟還要防茵陳,究竟是星河太招人愛了,還是自己太倒霉?也不知這上官茵是個什麼怪物,自從被他轟下了床,之後就再也沒有對他表現出哪怕一絲的興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正是對愛情浮想聯翩的時候嗎,怎麼她的浮想聯翩好像用錯了方向,轉移到星河身上去了呢。

  “我覺得上官茵不大正常,往後你同她保持點距離。”回去的路上他和她這麼說,“好好的姑娘,對著男人含情脈脈倒罷了,對著你兩眼放光,那不是亂套了嗎?”

  星河覺得他鬼扯,“您的眼睛有毛病吧,她才進宮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和誰都混不到一塊兒去。同臣職務相當,所以能說上兩句話,到您嘴裡就成這樣了?”

  反正太子瞧她很不順眼,“她一撒嬌我就渾身雞皮疙瘩亂竄,這又不是在她上官家府上,是我東宮!東宮裡不能有這麼不男不女的妖怪,你想想法子,趕緊把她送到老四那裡去。”

  星河簡直服了他的說風就是雨,雖然確實琢磨著要把人派去伺候信王,可就因為茵陳同她交好,便急赤白臉地攆人,這也太說不過去了。然而主子發了話,她有什麼反駁的余地呢,只得嘆了口氣道:“回頭臣來安排,現在還是大正月裡,調動了不好,等過了這個年再說成嗎?”

  太子的心如三月春風中的柳條,搖過來蕩過去,所思所想全在她,她問成不成,有什麼不成的。

  兩個人坐在一架車裡,肩抵著肩,腿靠著腿。想起昨晚上那嘗試性的一吻,都覺得有些尷尬。

  所以他們現在算什麼關系呢,發小顯然不止了,但戀人似乎又差一截。就算太子心裡早就認定了,星河那頭死不認賬,他也沒有辦法。喜歡一個人,總會默默受些委屈。要求多點兒,怕她覺得他纏上她了,萬一弄得她害怕,回頭要生嫌隙;要求太少,又怕她覺得他不看重她。昨晚上這樣的舉動,只是年輕人尋求新鮮的一時衝動,沒有真正想過和她天長地久。

  天地良心,真是坑死人。太子緊緊握住了雙手,裝作尋常模樣問她,“衙門裡有三日休沐,今兒頭一天,還剩兩天,你打算怎麼過?”

  她說:“今天回去先和家人敘舊,陪我侄兒放炮仗。明天興許要跟著挨家挨戶遞名帖拜年,後兒我想上國公府瞧瞧曹瞻的那個私養兒子……”

  話還沒說完,太子就拔高了嗓門:“什麼?還要上霍焰府上?宿星河,你對他還沒死心?”

  星河訥訥地,心說她從來就沒死過心,何談“還沒”呢。可能叫人說起來,和太子都那樣了,再惦記別人太不要臉。但她賊心不死也是事實,不說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就一個杯子預備一只備用的蓋子,好像……也……說得過去。萬一現在的蓋子碎了,她總不能敞著口,再上不了茶幾吧。

  “主子,做人得講道理。人犯處置都由控戎司承辦,這一個是漏網之魚,我得防著霍焰把孩子悄悄送回曹瞻手上。圈禁的是他們夫婦,要是再叫他養上了孩子,那朝廷的威嚴和法度還顧得成麼?”她諂媚地笑了笑,“我這是心系朝廷,連休沐都念念不忘,您應該在朝堂上誇誇我,讓滿朝文武知道我的業績。”說著又低下聲去,頗不平地喃喃,“說什麼錦衣使是二品官,其實這男人的天下還是容不得女人當官,要不怎麼不叫我上朝?”

  這個確實是沒法兒,古往今來沒有女人上朝的先例,對她可能是不公平的,但對於太子,這樣才最好。滿朝才俊可不少,一股腦兒全堆到她面前,她挑花了眼怎麼辦?再說她將來必然還是要回歸內廷的,拋頭露面太多了,他實在受不了。

  他敷衍著:“等將來……”

  她兩眼驟亮。

  太子咽了口唾沫,“我再誇你。”

  星河瞬間氣餒,本以為他說將來爭取讓她上朝的。她不大高興,扭頭看窗外,太子拿肩頂了她一下,“星河!星河!”

  她堵著氣說:“干嘛?”

  太子本想說到家還有程子路,可以找點有意思的事兒干的,結果看她滿臉的不稱意,沒敢開口。

  彼此都沉默,只聽見車輪碾壓地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的手擱在膝頭上,三鑲三滾的袖襽下,是玉做的柔荑。太子心裡砰砰地跳,鼓起了勇氣握上去,不管她驚訝的目光,把那指尖攥在掌心裡。後來被她瞧得惱怒了,惡聲惡氣道:“你就沒一點兒姑娘的模樣,爺們兒抓了你的手,你應該嬌羞才對。”

  這麼熟了,怎麼嬌羞得起來!星河說:“您抓著我,真有點兒回娘家的感覺。”

  本來就是的,回頭到了宿家也是這樣,就是叫他們瞧瞧,讓他們誤會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可是沒想到,身邊這個缺心眼兒的,到了家門口跳下車,居然恭恭敬敬朝他行了個禮,“多謝主子恩典。我到家了,您回宮去吧。”敢情以為他閑著沒事兒干了,專門送她這一程呢。

  宿家人在門房的通知下都趕了出來,本以為是姑娘回家來了,一見門外停著太子車輦,便都有些慌神。

  宿寓今隔簾長揖,“太子駕臨,臣有失遠迎了。既到了寒舍,就請屈尊入內一坐吧。”

  宿太太在邊上盡給星河使眼色,“請主子進家呀,你這孩子……”

  星河只得重新調轉了話頭兒,“要不您進家坐坐吧,寒門陋室,還請主子不要嫌棄。”

  嫌棄是不至於的,宿家曾經也有大家業,後來祖輩上分了家而已,哪時想集結起來,也是一呼百應。他往年例行到幾位內閣重臣家拜訪,其中也有宿家。不過以前只在門外遞名牌,沒有賞臉進去一坐,今兒這狼窩裡有星河,他不光要坐,還要住下呢。

  太子爺下車來,滿臉含笑,“今兒不是代表朝廷,宿大人和夫人不必拘謹。”抬眼看見了大舅哥,宿星海眼下有青影,估計這段時候過得夠嗆。他們一遭罪,他就高興,雖然有點不厚道,但他還是沒忍住,笑著同星海寒暄,“副使精神頭兒不濟啊,遇上什麼煩心的事兒了?”

  星海尷尬異常,支支吾吾含混過去了,讓到一旁比手,“天兒怪冷的,太子爺裡面請吧。”

  太子被簇擁著進了大門,外頭東宮禁衛轉眼便將宿府圍成了鐵桶。

  太子是儲君,駕臨蓬門,必定要以君臣大禮相見。宿家上下不論老幼,齊齊趕到廳堂跪地迎接。太子坐在上首,頗有君子之風,安然受禮後上前虛扶了宿寓今和宿太太,笑道:“今兒是送妞回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頭走。到了家裡就不要拘禮了,橫豎也沒有外人。”

  宿寓今喏喏道是,他的心裡總有些忌憚,這位太子爺是有城府的人,面上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單只這禁軍包抄的架勢,就擺出了大陣仗,叫外頭知道他和宿家走得近。這回親臨,不知又憋什麼壞,朝堂上你來我往多少次了,他談笑著就解了局,所以這回八成也沒安好心。

  宿太太呢,依舊沉浸在女婿上門的喜悅裡。她是個安貧樂道的婦人,不存什麼壞心眼兒。宿大學士和一雙兒女在外呼風也好,喚雨也好,反正她的世界只有這一畝三分地。她含飴弄孫,玩兒得久了,盼著有外孫子可以供她一樂。太子爺就立場來說是對頭,可要論女婿人選,挑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來。他們在外頭鬧得驚天動地,那是他們的本事,到了家裡,這家她做主,就得老老實實聽她的安排。

  她忙活起來,吩咐給炭盆添炭,讓廚房裡趕緊預備好酒好菜,要款待這位身份尊貴的未來姑爺。不管別人怎麼想,她一直覺得太子爺繼續當著太子也挺好。將來順利繼位,星河當皇後,她和老頭子在家帶孩子,星海別干武職了,干個文官兒也不賴。可惜人人想法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顧忌。人啊,一旦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兒,野心只會越來越大。當然也有騎虎難下的無奈,但說到底,還是不滿足於現狀,想一手遮天,想把這主宰江山的大權拿下。

  宿家人除了快樂的宿太太,其他人都戰戰兢兢。太子瞧在眼裡,不以為然,反正他自己是很放松的。看看奶媽子手裡的孩子,兩個年紀相差不大,據說一個是正房太太生的,一個是剛提拔的如夫人所出。要論著輩兒,太子覺得自己是個姑父,於是他招了招手,讓兩個奶媽子抱著上前來,隨意逗弄了下,轉頭問星河,“壓歲錢呢,你預備了沒有?”

  星河忽然就呆住了,外頭面面俱到,家裡竟忘得一干二淨了。她忙說現在就包,太子說不必,一使眼色,善銀掏出兩個做成錦囊樣的紅包兒,裡頭各裝了一金一銀兩個小元寶,掛上孩子胸前的紐袢子,笑著說:“這是咱們主子爺給兩位小爺的紅包兒,盼著小爺們快快長大,念好書,名揚四海,將來入朝做高官。”

  星海的正頭夫人敬謝不已,太子瞧了她一眼,很溫婉可人的模樣,顏色不及星河驚人,但也頗具“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韻。

  主子比奴才想得周到,奴才應該自覺掃臉才對,可瞧星河的樣子,卻是一臉心安理得,看來她和太子是不見外的。宿太太看在眼裡覺得滿意,吩咐星河,“你在跟前好好伺候著,我同你嫂子上廚裡瞧瞧去。”

  星河衝太子一笑,“讓爹和哥哥陪主子說話兒,我去幫娘的忙。”嘴裡說著,勾著母親和嫂子出了堂室。

  這會兒終於可以好好同娘撒回嬌了,她抱著母親的胳膊一頓膩歪,“我在那裡想死娘了。”

  她母親衝她嫂子直樂,“還說呢,控戎司離家十萬八千裡,非得跑上三五個月才能回家看看。這會子抹了蜜,誰信你的。”

  星海的太太忙解圍,“姑娘衙門裡差事忙,且畢竟在宮裡當值,不好隨意回家來,明裡暗裡都有眼睛盯著呢。今兒大年初一,主子陪著回來,不知多大的榮耀。”

  星河嘻嘻笑了,“還是嫂子知道我。”

  這位嫂子其實她也是頭一回見,但侄兒都養了,就是自己家裡人,自然有種親厚的感覺。那一笑一摟,心很快就近了,正待說話,後廚裡傳出個聲音來,怯怯道:“太太,扎蹄蒸的時候長了,還上桌不上?”

  星河回頭瞧,一個穿著杏色對襟襖,挽著頭的小婦人靦腆地站在門前,模樣很周正,個頭也高挑。星海太太忙招手,說廚房裡的事兒不必她支應,推到星河跟前讓她相看,“這是我家裡帶來的人,如今跟了你哥哥,才生的二少爺。”

  通房丫頭扶上來的,談不上體面不體面,在正頭主子面前自發就矮了一截。待屈膝向星河行禮,星河忙一把扶住了,笑道:“這是哪裡的話,你是哥哥房裡人,我可受不起這個禮。咱們家不是那種陳舊的人家,不興那一套的,快起來。”

  一時移到廂房說話,提起了那位暇齡公主,星海太太一臉為難,“姑娘說我怎麼辦才好,她老來,來了就是尊大佛,誰也搬她不動。要換了平常人,早把她轟出去了,可這位是公主,死乞白賴的,連你哥哥也沒轍。我就想著,不成咱們讓她得了,天底下也沒個公主當妾的說法兒。回頭一狀告到皇上跟前,給我家裡定個什麼罪,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星河寬解說不怕,“你是出了閣的,早不和娘家相干了,禍害你娘家也是枉然。女人犯七出才能休呢,你們本本分分生兒育女,她硬要上門,就讓她做妾得了。”

  宿太太也頭疼,“活長了這麼大,沒見過這樣兒的。今兒初一,不知怎麼沒來,興許看見門外有東宮禁衛,知道太子在呢,來了又折回去了。你是不知道,她一到,咱們家就雞飛狗跳,好歹是位公主,怎麼這麼不知道害臊。”

  要是知羞恥,也不至於和兄弟倆攪合到一處去。星河沒法子可想,這種事兒沒誰說得上話,只有看星海自己的本事了。

  一屋子女人都十分郁塞,宿太太抱怨:“怎麼沒人收拾這主兒?要是我的閨女,我死了都得叫她氣活過來。她那娘,現在也說不響嘴了,她怎麼還那麼橫呢……”說著想起星河來,“你同太子爺……啊?暇齡公主上回說起你們的事兒,說你自己都認下了,是不是這麼回事?”

  星河鬧了個大紅臉,推辭說不過是玩笑。她嫂子體人意兒,“姑娘當值有她的難處,畢竟那是太子爺,誰也不敢違逆不是?”

  橫豎解釋不清了,讓她們覺得這事是真的,將來也有好處。她得防著太子萬一落了下乘,她光靠發小的名頭護不住他。但要是彼此那上頭糾纏不清了,她在爹和哥哥面前也好爭取,她的男人,誰也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有些事就是這麼環環相扣,她這頭沒撇清,太子在這兒賴到入夜也不想回宮。怎麼辦呢,宿太太說:“我們家可沒那間屋子能供太子爺留宿……”看看星河,“要不領你院兒裡去得了,別處也不放心。”

  星河覺得很為難,“還是勸勸他,請他自個兒回宮的好。”

  “別介。”宿太太斜著眼兒瞧她,“好容易來一回,怎麼能轟人呢。留下吧,把人領你屋去,都是簇新的褥子,干淨著呢。也別推辭了,娘是過來人,心裡明鏡似的。太子爺今兒和你睡,就這麼定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3:13 PM

第49章 金戈鐵馬

  要說接待一位太子,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不說旁的,就說吃,平時一家子聚攏來,宿大學士拿起筷子用了頭一口,接下去大家就可以隨意了。現在呢,菜是上了一桌,太子爺在那兒坐著,大家圍成一圈站著。星河再一次充當起了試吃的重任,端著碟,舉著箸,問太子爺,“您喜歡吃什麼呀?”

  太子指了指那個炒肉,她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嚼,嗟嘆著,家裡的菜,就是不一樣!

  太子眼巴巴看著她,“好吃嗎?”

  她說好吃呀,“您還喜歡什麼?”

  太子說:“那個豆苗兒。”

  星河又夾了一筷子擱在嘴裡,邊嚼邊點頭,一屋子的人都看著她,太子問:“怎麼樣?”

  她說:“味兒太對了。”

  可光她一個人吃,試菜也不是這麼個試法兒,不是應當她吃完了沒毒,然後就呈敬給主子嗎?太子在桌旁坐了半天,飢腸轆轆又不好說什麼,只得繼續干等著。

  上家裡來的客,萬一有個好歹,全家都擔待不起,所以試菜不假他人之手。其實太子是放心的,這會兒給宿家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他有任何不利。但星河這種“要死先死我”的態度,讓太子覺得很慰心,他不是沒帶貼身的太監,她非堅持自己上陣,雖說可能也有中飽私囊的嫌疑,但大方向來說還是積極的。

  終於星河發現這樣做有點虧心,她衝太子抿唇笑了下,“要不我全吃一遍得了,您說呢?”

  太子有氣無力地點頭。

  她又衝家裡人滿含歉意地微笑,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下,把桌上所有菜色都嘗了一遍。

  一輪吃完,基本也飽了,大家又專心等她的反應,她紅著臉靜坐,等了半天沒有中毒的跡像,太子抬手招呼,“我來貴府,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了。今兒是大年初一,本就一家團圓的,我來湊個趣兒,諸位別笑話才好。坐吧,今兒不講什麼尊卑,大家同席。”

  眾人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團團坐下了。星河立在他邊上侍宴,宿太太讓她再吃點兒,她只管搖頭,連湯都喝不下了。

  外頭又在放炮,她扭過頭朝門外看,煙火升空時尖利悠長的聲響,像插入蒼穹的利箭,直上九霄。她還記得小時候和樓家搭伙過年,她不敢放炮,又愛看,硬逼著越亭給她點引線……想起越亭,她心裡就一陣悵惘,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樓家就在隔壁,後院的小門應該還可以穿過去,然而太子給他做了媒,這會兒沒准人家上丈人爹家拜年去了,她就是偷著過去瞧他,也未必遇得上。

  正思量,外面傳來孩子的呼喊,喚起了幼時聚在胡同裡追趕笑鬧的回憶。她被勾走了魂兒,站著也心不在焉,不住往外探看。太子轉頭瞧她,“怎麼了?”

  她靦腆笑道:“我想出去看人放炮仗。”說著囑咐她哥哥,“主子酒量有限,千萬別勸他多喝。你替我看顧著點兒,我去去就回來。”言罷沒等他們點頭,飛快跑出去了。

  臨街的門開啟了一道縫,她從那縫裡偏身擠了出去。宿家的門前是一片開闊地,畢竟官宦人家,和尋常家子是不一樣的。走出去二十步遠,邊上有條胡同,裡頭人家兒門對著門,門前都掛著迎新的燈籠,把整條胡同染成了水紅色。孩子們把小鞭夾進任何能容納的空間,牆縫裡,磚沿下。然後點燃,啪地一聲,動靜能擴大數倍。男孩子們不亦樂乎,女孩子就在邊上站著,捂住耳朵,含笑看著。

  真好,這個年紀,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星河旁觀良久,想堵耳朵眼兒,又覺得不大好意思,勉強壯膽兒硬撐。瞧了半天,聽見身後有人招呼,扭頭一看宿府的大門開了,下人搬了好幾個焰火出來。正納罕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吃完了,太子捻著香頭遞給她,“都給你預備下了,看人家玩什麼趣兒,自己放吧。”

  星河衝面前的焰火干瞪眼,手裡的香頭也像燙手山芋似的,捏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抬眼看看他,“我不敢啊。”

  太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兒?”

  她把香頭又塞回他手裡,“要不您放吧。”

  邊上圍了一圈孩子,小鞭怎麼能和焰火比魅力呢,一塊兒起哄:“放一個、放一個……”

  大胤王朝的太子爺,從來沒有放過煙花,宿家人又很知趣地不來湊他們倆的熱鬧,這回他是進退維谷了。善銀在邊上提點,“主子爺,瞧見底下那引線沒有,點那個。點完就跑,留神別叫它炸著您。”

  太子沒法子,撩起袍角嵌進腰帶裡,邁開了長長的弓字步,一腳在炮筒前,一腳離得老遠,以便點燃後能快速退回來。

  星河在邊上看著,因他那個姿勢哈哈大笑。太丟人了,沒見過這麼膽兒小的,他們十來歲的時候玩兒的東西,他到現在才接觸,那畏首畏尾的模樣,實在很難把他和那位不可一世的儲君聯系起來。

  反正不管怎麼樣,焰火最終是被點燃了,蓬勃的火花,聲勢驚人地噴射,太子靜靜看著,看見了孤獨的自己。

  大家都在仰頭望天,星河卻悄悄轉過頭來望他。漫天煙花下,錦衣的公子在天地間煢煢孑立,臉上帶了些莫名的憂傷。絢爛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眉心輕攏,不知在想些什麼,看他惆悵的神情,許是又在懷念先皇後吧!

  星河靠過去一些,“主子,您琢磨什麼呢?”

  太子說:“這焰火不好看,名字還叫我想起霍焰了,沒意思得很。”

  他的思想一向跳脫,星河再次敗下陣來,“您這腦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趕得上的。”

  太子白了她一眼,把手裡香頭交給侍衛,讓他們接著給孩子放煙花,自己轉身朝大門裡去,“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星河只得趨步跟上,把他往自己院子裡引。

  “我娘說了,今晚就請主子在我院兒裡歇著。這些年我人雖進了宮,可院子還是有人打掃,裡頭的東西都現成,比別處熨帖。”

  所以說了,宿家除了星河,最曉事的就是宿太太。住星河的院子好,這就是說她心裡是認可他和星河的,上回他攪黃了她們的會親,看來卓有成效。

  他嘴上說不挑揀,跟她進了後面的小院子。院門是靈巧的月洞門,廊檐伸展,寧靜古雅,一看就是女孩兒的院落。沿著逶迤的小徑前行,繞過兩處花壇,是一明兩暗格局的三間屋子。甫一進門,堂式正中間掛著一副畫兒,上面不知畫的什麼東西,在幽暗的燭火下,瞪著兩個銅鈴一樣的眼睛。

  太子猶豫地問她:“這是誰的墨寶?上頭那是貔貅還是貓?”

  邊上掌燈的婢女失笑,星河又羞又惱,“您什麼眼神兒,明明是猛虎下山,怎麼成貓了!”

  太子背著手回頭看她,“這是你的墨寶?”

  她理直氣壯,“是啊,我十歲的時候畫的,怎麼了?當時先生還誇我畫得好來著,要不是後來進宮了,沒准兒我還能成一代畫聖!”

  真是馬不知道臉長,還成畫聖,除非天底下畫畫兒的都死絕了。太子搖頭,“你母親是個神人,這種畫兒還裱起來,擱在屋子正當間兒,這不是埋汰你嗎。咱們讀書人講究藏拙,你母親對你的畫功倒自信。”

  她拉著臉看他,“您跟著到我們家來,就是為了恥笑我?這是我的屋子,不光這畫兒,還有好些幼稚的東西。要不您回宮吧,其實您就不該上我院兒裡住來,沒的笑壞了您。”

  太子說大膽,“我就要住這兒,你敢轟我?”

  “那您還笑?”她嘀咕了兩句,不想和他逗嘴皮子了,轉身朝裡間去了。

  不笑就不笑嘛,太子訕訕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組纓。跟著往臥房走,愈發發現她母親是個有心人。她以前用過的東西,毽子、套圈兒、琉璃球,一樣沒舍得丟,全在高案上整齊擺放著。

  她忙進忙出,叫人預備青鹽手巾等,好供他洗漱,他站在那些東西前,一樣一樣拿在手裡盤弄。十二歲前的時光,他沒有出現在她生命裡,那些片段只能通過這些小物件來拼湊。十二歲後的每一天,她都要和他在一起,不光在一起,還得和他生兒育女,和他一起治理這家國天下。

  星河回頭瞧他,見他把琉璃球捏在指尖把玩,奇道:“您小時候沒見過這個?”

  他說不,“見自然是見過的,也玩兒過,只是沒和你一起,覺得有些遺憾。”

  這人現在太擅長煽情了,這是在為繼位大寶做准備吧,當皇帝的人,有時候就得滿嘴跑駱駝。

  她沒有他那份閑心,在宮裡還有德全他們一道伺候,到了這裡只有她一個。她招手讓把熱水抬進來,捧著銀盆的婢女走到她面前,羞赧地笑了笑,“主子,您還記得我麼?”

  星河瞧著她的臉,訝然說:“小杏兒?我進宮那會兒,你不是准備回鄉了麼,怎麼還在呢?”

  她和舊相識續起家常來,太子只好讓善銀接了盆兒送到裡頭,也不用誰伺候,自己給自己清洗。

  外間還在說話,唧唧噥噥的,有種家常的平實感。太子都洗完了,端著盆兒出來潑水,她們也沒理會他,不過讓到邊上,給他騰出道兒來。有他這麼不受待見的人上人嗎?他覺得有點憋屈,但也不會勒令不許她聊天。路過的時候順便提點了一句,“我洗完了,你自己也好好收拾收拾。”說完趿著宿太太給准備的軟鞋,瀟灑進屋去了。

  上床,女孩子睡的拔步床,床外頭套個大架子,門簾一放,頗有“房中房”的趣致。宿家源於江南,到現在仍舊保有江南的生活習慣,床的最裡頭是裝飾用的多寶閣,床頭床尾各一排螺鈿小櫃。櫃子抽屜上是雲頭鎖的銀制小拉手,抽屜一抽出來,裡頭擱著各式的小零嘴,像烏梅、虎皮花生、怪味大扁什麼的。女孩子的閨房生活,遠比男孩兒來得輕松和愜意。

  褥子都是新的,剛曬過,聞得見陽光的芬芳。太子滿足地躺下,看看左右,調整一下位置,得給星河留點兒空,要不然她上來多尷尬。照理說女人應該睡裡頭的,這樣便於男人保護。可他又怕那個死腦筋覺得他沒預備讓她上來,臨時再一猶豫,他想了很久的熟飯,又得泡湯了。

  於是太子往裡邊躺,外面留下了足夠的空間,連回頭怎麼調換位置的動作和姿勢都想好了,只等她來。說實話同床共枕也不是頭一回,今兒心情特別忐忑。好好順兩口氣,告誡自己不要莽撞,大家都是新手,第一次只求穩,不求快。

  要說這宿家上下,只有宿太太是明白人,知道什麼才是對閨女最好的。橫豎跟著他又不吃虧,宿寓今要是有他太太一半的機靈,也不會鬧得今天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閨女像娘,所以星河也招人待見,今晚他得把十八般武藝全拿出來,才不辜負了宿太太這片成全的美意。

  等啊等,等得周身冒熱氣,她還沒來。也許女孩子洗漱拆頭得有陣子吧,他不能太心急,別嚇著了她。又是良久,等到再沒有人走動,世界只剩下窗外連綿的煙花和二踢腳的響動時,他終於躺不住了。

  支起身,他叫了聲星河,她的聲音隔著屏風和帷幔傳進來,“要喝水麼?床上有溫的。”

  太子扭頭看,多寶閣上確實有把做成四羊方尊形式的溫壺,邊上還擺著四只京瓷的杯子。他有些氣餒,難怪老古話說了,上了拔步床,一輩子不下床都死不了,果然有吃有喝,能夠睡到地老天荒。可他的初衷不是這樣的,他今兒來,也不是為了體驗拔步床的奇妙和便利,他打從一開始就是有想法的。

  他又哀哀叫了聲星河,這回她有點不耐煩了,“要如廁,下床左拐有個暗間,裡頭有恭桶,都給您鋪上檀香木啦。”

  太子氣惱地坐起來,半天沒言語。

  星河睡著以前小杏兒上夜用的床,睡得也挺踏實。每家的姑娘一般都有貼身伺候的婢女,白天如影隨形,晚上值夜等候傳召。當然睡覺的地方離得不甚遠,必須弱聲也能聽見,所以主子臥房外面搭個簡易的鋪子,晚上將就睡著,第二天不費多大勁兒可以靈活收走。

  她母親是徹底誤會了她和太子的關系,畢竟進宮這些年了,天天跟在爺們兒身邊伺候,要想保有完璧之身很難。這回太子又親送她回來,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反正都是公開的秘密了,也用不著裝樣兒,就讓他們一塊兒睡得了,省得另鋪床。可星河心裡是明白的,家裡人誤會,太子危難的時候能救他一命;反過來呢,木已成舟時,宿家一旦落難,她和太子的關系,只會加快宿家滅亡的進程。不一樣啊,立場不同,局勢便大不一樣,她不得不慎重。昨晚上那一吻,到現在她已經有些後悔了,只怕將來泥足深陷,對不起所有人。

  其實星河從來不覺得自己傻,她聰明著呢,因此聽見太子的呼喚,堅決不進裡間去。她知道昨晚上的一時糊塗勾起他的情欲了,畢竟二十三的男人,又不是太監,有需要很正常。熱乎勁兒還沒過前,她自己得小心著點兒,別上了他的套,弄得自己兩頭難做人。

  細聽聽,裡頭好像沒什麼動靜了,不見她去,想必也消停了。她翻了個身,正打算入睡,猛看見帳外有個黑乎乎的人影站著,頓時把她嚇得腦子一激靈。

  “您干嘛呢?”

  她剛想起身,他打起帳門挨了過來,“星河,我想你了。”

  星河道:“想個蓬頭鬼,您大半夜不睡淨嚇唬人,還想我,想嚇死我?”

  他也不管她怎麼呲打,三下兩下擠上了她的床,“生地方,我認床。”

  星河說:“您這個理由實在太邪門兒了,我這床您也沒睡過,還不是一樣?”

  太子堅決認為不一樣,因為有她的地方就是他的床。

  他躺下了,心滿意足,朦朧間見她還坐在那裡,低聲道:“你不冷麼?快蓋上被子。”

  星河看看這窄窄的鋪板,兩個人睡,半夜非得擠掉下去不可。她嘆著氣說:“主子,這是我丫頭上夜的床,就薄薄一層板,兩個人沒法睡。您還是上裡頭去吧,裡頭地方寬敞。”

  太子裹著被子一臉安然,“孤這是與民同樂,你不要阻止我體驗人間疾苦。”

  趕不走,真是難辦,這月令也不能久坐,背上一陣陣潑水似的涼上來,她堅持不住了,只得躺下。

  門外還有值守的侍衛呢,她壓聲道:“您睡一會兒就進去吧,夜裡舒展不開手腳,比不睡還難受呢。”

  “你怕擠麼?”他伸手把她摟進懷裡,“這樣就不擠了。”

  她推了兩下,沒能推開,那懷抱溫暖,可也不能摟一晚上啊。

  “您究竟知不知道男女有別?就算咱們一塊兒長大的,到了年紀也不能同床共枕了。”

  “除非是夫妻嘛,我知道。”他低下頭,看著那雙晶亮的眼睛說,“煮一煮,我明兒就回皇父,迎你做太子妃。”

  星河愣住了,“您喝多了?說什麼胡話呢!”

  他有些失望,他的太子妃她還是不稀罕當,因為他的地位還不夠穩固,沒准兒哪天就被她父兄拱下台了。太長遠的事兒他不願意想,就問她一句:“煮不煮,你給句准話。”

  “煮什麼?”她怪叫,“您還真打算和我干那事?我白天給您辦差,晚上還要陪您做飯,這日子過不了啦。”

  太子氣喘吁吁,她還在啰嗦,他狠狠親了上去。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回非常享受,非常順利。她和他舌尖勾纏,一面還想抽空說話,被他摁住了後腦勺。

  不可否認,都覺得很銷魂,很不錯。上回是一站一坐,這回兩個都躺著,按理來說天時地利人和,那種想入非非的綺思,真是擋也擋不住的了。太子很高興,原來不是他一個人在使勁兒,她也很懂得鑽研和自得其樂。混亂中他的手順著她的肩頭往下,一路翻山越嶺,攀上了她的臀,正想找褲腰,被她一把扽住手,抓了個現形兒。

  “您干什麼呢?”

  他說:“煮飯啊。”

  “我答應了嗎?”

  他說沒有,“但這不妨礙我有我的追求。”

  星河並不買他的賬,“親親就算了,我是給您當陪練呢。這世上除了發小,也沒誰這麼豁得出去。我拿您當發小,您倒好,想睡我?”

  他笑了笑,“其實我想了不只一回兩回了,我好歹是個正常的男人。”

  “那我給您准備的青柑您還不要?司寢司帳您不要,連茵陳那麼可愛的姑娘您也不要,您非得禍害我?”她拽緊了褲腰帶,“我不答應,您撒手。”

  結果太子倒真撒手了,可他解開了自己的衣襟,把她的手塞進了自己懷裡。

  星河傻眼了,這算什麼?出賣色相嗎?反正不摸白不摸,她又上下薅了兩把。太子問她:“怎麼樣?”

  “挺好。您這程子還拉二胡嗎?”

  她以為他新鮮過就撂下了嗎?這是一項長期的磨練,他常在午膳過後拉上半個時辰,那會兒她不在宮裡,自然不知道他的努力。他掬住了她,重新吻上去,她是個不錯的搭檔,聰明,一點就透,兩個人是棋逢敵手,較量起來也有殊死的快感。然而太子很快悟出一個道理來,作為男人,想更進一步,就得采取主動,否則這樣的拉鋸戰,她能和你玩兒上一年。

  他翻身上去,把她壓在身下,腦子裡是龐大的執念,今天非得煮上一煮才完。猛地一擊,心也顫了,要不是有褲子當著,興許就要血濺五步。

  星河被他那一擊,徹底弄傻了。等回過神來才驚呼:“你這個不要臉的!”

  箭在弦上,還要臉的是棒槌。他發出輕輕的悶哼,“就一回行嗎,就今天一回。”

  這樣野蠻的求愛,是星河從來沒有想過的。其實並不是不願意,她只是想得多,他今天非要留宿,到底是存著怎樣的算計。如果說機會,東宮裡太多太多的機會,何必非要在宿家?也許他是故意的,讓她下不來台,讓宿家無地自容。

  如果一個男人要在這種事上動腦筋,那未免太不堪了。太子當然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復雜,但她不信,也沒法子。各自都有各自的執著,練家子在床上也是渾身的蠻勁兒。星河不服輸,拼了命似的和他角力,太子覺得自己喝酒喝不過她,布庫未必也會輸給她。於是使出手段擒拿,可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

  你來我往,都不讓步,殺得熱情似火。在星河精疲力盡快要放棄抵抗的時候,太子一沉身,轟地一聲,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懵了。星河甚至有種錯覺,他們弄穿了地面,可能掉到地心裡去了。

  暈頭轉向從帳子裡爬出來,發現小杏兒的鋪板叫他們折騰斷了。星河捂住了臉,“這下可好,我明天徹底沒法見人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3:28 PM

第50章 黃花負酒

  太子的臉色也有些尷尬,他假模假式說:“哎呀,這可怎麼辦!要不明兒我賠你們家一塊鋪板吧,讓善銀上內造處找去,挑最好的扛過來,你看成嗎?”

  星河瞧了他一眼,“我求您別攙和了,您看成嗎?您賠我們家,叫他們知道您上值夜的床上來,壓塌了鋪板,您的臉面還顧不顧了?”

  太子說:“我的臉面不重要,男人嘛,誰還不知道誰呀。”

  可他們心領神會,對她來說卻是羞死人的事兒。宮裡天天見,回來還饞嘴貓兒似的,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叫那些嫂子們怎麼看她?叫星海怎麼看她?

  她欲哭無淚,“我是遇著災星了麼,這大晚上的……”喪氣地看著坍塌的被褥鋪蓋,覺得天都矮下來了。

  太子垂袖問:“你嘴裡的災星,該不是指我吧?”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滿臉“你說呢”。太子訕訕笑了下,“塌了也好,我原就說讓你睡床的,誰叫你不聽話。”

  星河氣惱地瞪了他一眼,彎腰拾起她的衣裳推門而出,上廂房裡過夜去了。

  壞事傳千裡,第二天弄斷了床板的事兒就傳遍了宿家。星河進前院的時候,她爹媽一臉欲言又止。太子爺還沒來,宿太太朝外看了眼,問閨女:“別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出來見人吧!”

  星河遲遲啊了聲,“誰不好意思了?”

  宿太太拋了個曖昧的眼色,“嘖……昨兒夜裡,不是說你院子動靜大嘛。世人打小兒都是這麼過來的,爺們兒家不必忌諱那些個。”

  星河裝傻充愣,“您是說壓斷了鋪板的事兒?也不知怎麼的,想是那塊板年代太久遠了,以前不是小杏兒用的嗎,到現在都十好幾年了……我一坐上去,它自個兒就斷了。”

  宿太太說:“又胡扯,那板子是新打的,再來兩個你也壓不斷它。”

  星河一賴到底,“那我可不知道,反正就是塌了。原本要給主子上夜的,後來沒轍,只好搬到廂房湊合了一夜。”

  女兒閨房裡的事兒,怎麼能輕易瞞過當媽的呢,宿太太說:“你房裡床大著呢,還睡不下是怎麼……”話沒說完,被宿大學士一個眼神嚇退了。

  “老娘們兒,整天淨琢磨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宿大學士斥責,一甩袖子往西邊書房裡去了。

  星河衝她母親安撫一笑,忙跟了過去。進了書房她父親讓她把門掩上,回身問她:“敏郡王在外籌糧的事兒,你聽說了嗎?”

  星河說是,“我聽太子提起了,據說十來天才籌了三萬石糧食,杯水車薪,根本不夠應付南北戰事。太子說自己瞧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給他出了個主意,我當時就有些懷疑,只是不大好過問。現在怎麼樣?外埠傳消息回來了?”

  宿寓今冷哼:“你道他出的什麼主意?讓敏郡王以朝廷的名義抓富戶壯丁,那些不願兒子上戰場的,只好拿糧來贖人。辦法好是好,籌得也快,可這樣和苛政有什麼區別?這主兒是聰明人,只叫人傳口信兒,不落半點把柄在別人手上。到時候皇上怪罪,他一推四五六,黑鍋還由敏郡王一個人背。”

  他耍心眼子不是一回兩回了,干出再惡毒的事兒,她都不覺得驚訝,她只是納罕,“敏郡王真的照著他的意思辦了?”

  宿寓今說:“有什麼法子,錢糧確實難籌,那些富戶獨善其身,誰也不願意割肉。軍中揭不開鍋,都巴巴兒等著朝廷撥款。朝廷呢,國庫空虛,壓根兒無款可撥,怎麼料理?現如今難關是應付過去了,只怕他回京後皇上要問罪。我昨兒借著桂佛海說稅的當口,順帶便先給他打了個前陣,但願皇上心裡明白籌糧艱難,念著他點兒好。這兩年連稅賦都難征收,別說讓百姓出血本兒了。”

  所以走向全在太子掌握中,萬一他授意地方官員參敏郡王一本,那皇子辦了糊塗差的美名,可就傳遍大胤疆土了。

  星河只是嘆息:“敏郡王要有太子一半的城府,也不至於叫人牽著鼻子走……”

  宿寓今一哂,“當初瞧上的不也正是這點嗎,難以挾制,將來又是一個簡郡王。他這樣的倒也好,中庸些兒,不露鋒芒,暫時沒人注意到他。只要皇上龍體康健,不愁等不到太子和簡郡王兩敗俱傷,到時候不爭也是個贏。況且宮裡局勢詭譎,惠後參與進來,對咱們來說也算機緣。”

  她點了點頭,“等年過完了,想轍讓那位騎都尉會個親。只要他們姐弟說上話,就能正式引薦咱們了。”

  這兒話音才落,聽見外頭有人通報,說太子爺打後院過來了。星河忙出了書房上二門迎接,結果他見著宿太太說的頭一句話,就是要賠宿家鋪板。

  他攬責攬得欲蓋彌彰,“是我,全是我,我不留神,把床給弄斷了。”

  宿太太的視線調轉過來,眨巴著眼瞧星河。看看,謊都不會撒,穿幫了吧!

  星河腦子裡白茫茫一片,有種要背過氣去的感覺。昨晚上不是讓他別裹亂嗎,他今天到底還是又坑了她一把。反正她也破罐子破摔了,點著頭說是,“咱們倆合起伙兒來,把鋪板弄塌了。”

  這個“弄”字實在是世上最妙的字眼,太子一本正經附和,“沒錯兒,就是這樣。”

  宿太太和宿大學士干笑著,連連擺手說沒事兒,“一塊板子值什麼,本來就是丫頭睡的,斷了當劈柴就是了。大年初一聽了個響兒,是好兆頭來著。”

  這下太子心裡可舒坦了,心說是響,還響得驚天地泣鬼神呢。

  宿大學士不能再聽他們說什麼鋪板不鋪板了,實在沒臉。扭頭朝飯廳張望,這時候星海的側室上來蹲了個安,說早膳預備上了,這就給太子爺送過來。

  太子為了彰顯融入的決心,堅持要同大家一塊兒用。於是一桌人在飯廳裡圍桌坐下,從一個海碗裡舀蕙仁米粥,一人手拿一個小窩頭,就著面前各色醬菜吃。因為姑娘初一早上沒能回來吃團圓飯,今天重新預備了甜湯,裡頭擱了雙色的糯米丸子,撒上紅綠絲兒。姑娘一碗,給他這個半拉姑爺也來了一碗。

  照以前的舊俗,初二得走親戚拜年。小時候星河就跟著星海一塊兒,乘著車挨家挨戶送拜帖。親戚太多,一般不進門,就在門外敬賀,這樣一天下來能走上百家。

  星海換了衣裳預備出門了,即便現在做了高官,也還得遵舊禮。過兩年等他兒子長大了,就輪著他兒子代父拜年,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星河很起勁,嘴裡說著“我也去”,就想登車,被宿太太一把拽了回來。

  “這麼大的姑娘了,還拜什麼年呢。家裡有貴客,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

  結果星河是給拽下來了,暇齡公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了出來,上前挽了星海的胳膊,“我陪你去吧。”

  這下子大伙兒傻眼了,連太子都覺得有些意外,他站在檐下說:“你是帝王家的公主,人家走親戚,你湊的哪門子熱鬧?”

  暇齡公主看見他,喲了一聲,“二哥也在呢,您能上人家蹭團圓飯,我就不能跟著星海一塊兒串門子?”

  誰也別和一個有心迎接第二春的寡婦講道理,因為說破嘴皮都沒用。星海這陣子是被她纏怕了,看見她就沒好臉子。那些車轱轆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橫豎是沒用。今天借著太子在,他鄭重向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替臣做個見證,臣有家有室,從未想過攀龍附鳳,對公主也不存半點非分之想。這一個月來錯受公主厚愛,臣實在愧不敢當。他日倘或皇上問起,還請殿下為我正名,宿星海一妻足矣,絕不再作他娶。”

  太子點頭道好,心裡也替這同父的妹妹感到磕磣。牛不喝水強按頭,女人弄得這模樣,有什麼意思!

  暇齡的臉色倒是如常,照她說來烈女怕纏郎,反過來也一樣。可是星海招了他那膽小怕事的妻,“鶴閑,孩子交給奶媽子就成了,你跟著一塊兒去。”

  鶴閑怯怯哦了一聲,提裙下台階來。到了車前也不邁腿上腳凳,眉眼彎彎望向丈夫,“海哥,我這裙門太窄了,上不去。”然後被她丈夫一把抱起來,輕輕送進了車廂裡。

  嘖,星河暗嘆,別瞧人家不吭聲,緊要關頭也知道當著眾人面,給這個意圖搶奪她丈夫的女人下馬威。上車瞬間那一瞥,不知別人看見沒有,反正她是看見了。也許這又是一個有主見的女人,如果丈夫猶豫不決,有決心一刀兩斷;但只要丈夫立場不動搖,她拼死也會捍衛自己的地位。

  響鞭一甩,馬車漸漸走遠了,星河提裙進門,走了兩步回頭看,她母親抹不開面子,還和暇齡公主寒暄:“殿下新禧呀,大正月裡的,來了就進屋坐坐,喝杯蓮子茶吧。”

  暇齡臉上露出了寒冷的笑意,對宿太太還算客氣,只說不了,“既然他忙,我就不進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訪。”畢竟是公主,倒驢不倒架子,說罷傲然轉身,登上車輦揚長去了。

  宿太太進門又開始提心吊膽,“那畢竟是皇上的心頭肉,星海這麼得罪她,回頭一狀告到御前,皇上問咱們的罪可怎麼辦!”

  宿大學士這回也掰不開鑷子了,只好向太子拱手,“宿家滿門絕沒有不恭的意思,可您也瞧見了,星海不動心,咱們也不好強迫。況且臣那媳婦兒,進門至今孝順公婆,和睦親友,沒有一樣不叫人稱道的。又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祠堂裡叩拜過祖宗的,不犯錯兒,總不能為給公主讓位,無故把她發還娘家吧。”

  太子壓了壓手,“二位不必憂心,我今兒在這裡親眼瞧見的,要是皇父問起來,我自有說辭。”

  既然如此,那還不算太壞。宿大學士忡忡點頭,宿太太心裡卻完全放下了。有個位高權重的女婿就是好,今兒太子不在,恐怕星海想發作,也找不著機會。暇齡看見她哥哥,終究沒敢放肆,宿太太送走了瘟神,歡歡喜喜對太子爺道:“您中晌想吃什麼呀?奴婢叫人預備砂鍋煨鹿筋,給您補補身子吧。”

  星河紅了臉,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紅。她母親對太子的那份殷勤,真叫她看不過眼,昨兒才弄斷了鋪板,今兒就給補身子。看看太子,他笑得含蓄,說“謝謝太太”。她暗中腹誹不已,太子忽然咦了一聲,“你的臉怎麼了?認識你十來年,還沒見你臉紅過!”

  於是大家像看西洋景兒似的盯著她的臉,那嫣紅的臉頰,便越發紅得不可遏制了。她兩手一捂,轉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進了月洞門,見星海的側室正指派人搬那塊斷了的床板,她站在一旁看了良久,心頭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做慣了下人的,即便被扶上了妾的位置,在那些奴才面前也還是沒有主子的譜兒。她像往常一樣操持家裡的瑣事,廚上有她、擺飯有她、這裡要拆床架子,依然有她。

  府上內外一切的細節都在她心裡,辦起事來駕輕就熟。星河欣賞她那股麻利勁兒,也不因她是妾而看低她。她回身一顧看見了星河,笑著叫了聲姑娘。

  星河點點頭,往邊上讓開些,容那鋪板搬出堂室,她搓著手道:“回頭讓人再送厚實些的來,這板子本來預備給丫頭用的,沒想到……”說著一頓,尷尬笑了笑,“是我的疏忽。”

  星河隨意打了馬虎眼兒,再說下去,又是太子的豐功偉績。她細瞧了她兩眼,“小嫂原是嫂子家裡的?這些粗活兒,不該你料理。”

  星海的妾室笑道:“我自小賣到松府,不知自己的爹娘在哪裡。後來一直伺候小姐,小姐出閣我也跟著過來了,她怕我將來沒依傍,就讓我跟了姑爺。主子們待我都極好,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一應還是我來料理。雖說如今在姑爺房裡,又有了孩子,我還是拿自己當奴才看,盡心竭力地伺候主子們。”

  這樣的人,不因位置更換改變初心,真是很難得。星河問:“這程子暇齡公主在府上這麼鬧,你是什麼想頭?”

  她說:“我沒什麼想頭兒,橫豎我們小姐在這兒,我也在這兒。我們小姐要是回松府,我當然也不會留下。”

  所以她是瞧著鶴閑才跟星海的,看了那麼多妻妾爭風吃醋的例子,遇上這樣的,便覺得格外稀有溫情。

  她微微欠了身子,下台階往門上去了,星河目送了她,又見太子爺踱著方步進來,眼前頓時一黑。這三天的春假,實在放得太長了,今兒才第二天呢,接下去怎麼熬,她已經覺得自己沒什麼活路了。

  天兒好像要變,忽晴忽陰的。他走到她面前時,正逢雲散的一瞬,萬千輝煌照耀著他,人像飛了金似的。他個兒高,背著手彎下一點腰,臉上帶著儒雅的微笑,親親熱熱叫了聲“星啊”,“你害什麼臊。”

  星河忍不住扶額,“我沒害臊,就是有點兒頭疼。”

  他恍若未聞,調轉視線朝臥房看了一眼,“昨兒晚上地方不對,要是在裡間,咱們就成事了。”

  她被他說得心慌氣短,不住朝他拱手,“我的主子,您這會兒在宿家也算揚眉吐氣了。瞧您多驍勇,鋪板都叫您折騰斷了,您的面子算是賺足了,就饒了臣吧。”

  太子面色一沉,“這話我不愛聽。”

  他到處想轍坑她,還想聽好聽話,世上哪兒有那樣的好事!反正星河心灰意冷,她說:“咱們回宮吧,家裡不要我給親戚朋友拜年,留下也沒多大意思。”

  太子琢磨了一下,“要不咱們上霍焰府上去?你不是說要去看曹瞻的兒子麼,正好今兒有空。”

  他分明沒存好心,要是見了霍焰胡言亂語,那她掃臉可就掃到國公府了。

  星河擺手不迭,“其實年前才送到霍府上的,這裡頭不過兩三天而已,現在去也急了些,等再過程子吧。”

  太子很納罕的樣子,“去是你說的,如今不去又是你說的……”

  她喏喏點頭,“對對,都是我說的,我一會兒一個樣,女人心海底針嘛。”

  話都叫她一個人說完了,太子覺得就不和她爭了吧。反正昨晚上雖沒成事,進步還是有的,他喜歡的人已經讓他壓在身下了,他還壯膽兒凌空一擊,等動真格兒的時候,肯定比現在有經驗。

  他滿懷柔情,看了她一眼,她目光呆滯,仿佛昨晚和他一起地動山搖壓塌床的人不是她。太子有些憋屈,好在今晚上還有機會,這回是斷不能讓她有機會睡外面的了,就是連哄帶騙,也得把她弄上拔步床去。

  他心裡打著小算盤,面上不動聲色,轉頭望天,“恐怕要下雨,上回冬至大好晴天,昨兒忍住了沒發作,已經是天公作美了。”抬了抬手,“上屋裡去吧。”

  剛要轉身,門上善銀進來回話,說暇齡公主進宮奔御前去了。

  太子和星河面面相覷,看這陣仗,怕是要和皇上挑明了吧。先頭吃了虧,以暇齡的脾氣斷不能忍的,星河忙拽太子,“回宮瞧瞧去吧,我怕她一哭二鬧的,皇上經不住,答應賜婚可就完了。”

  這會兒煨鹿筋是吃不成了,他們從宿府辭出來,直奔玄德門。皇上人在立政殿,暇齡先他們一步入了北宮,也沒有上鳳雛宮見她母親,一口氣過神龍門,闖進了皇帝的寢宮。

  信王正陪著皇父下棋,看見哭紅了眼的公主進門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站起身惶惶叫了聲“皇姐”。

  暇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我有話同皇父說,你出去。”

  她的刁蠻,在所有公主中是首屈一指的,對人呼來喝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信王無奈向皇父一呵腰,“外頭吊子裡還煎著藥呢,兒子去瞧瞧。”

  皇帝頷首,再轉頭打量這個讓他傷透了腦筋的長女,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力。

  然而就如天下所有父母一樣,孩子犯了錯,總不忍心認真計較,至多皺眉斥一句,“你的端方呢?急赤白臉的干什麼?”然後自己給自己平心緒,嘆著氣兒指了指邊上的杌子,“有話坐下說。”

  暇齡卻不肯坐,倚著她父親的腿,哭得梨花帶雨,“皇父,我在外頭吃了暗虧,請皇父為我做主。”

  堂堂的公主,誰敢給她虧吃?皇帝聽慣了她的誇大其詞,並不太當一回事,“是丁是卯,你一樣一樣說明白。”

  於是她哭得愈發凄切了,“樞密副使宿星海,皇父是知道的。早前我和他打過一回交道,我瞧他人不錯的,後來來往就多了。誰知道他家裡有妻有子,我上門去找他,他給我擺官架子,把我轟出來了。”

  皇帝聽得一頭霧水,“誰?宿星海?宿寓今的兒子?”

  暇齡說是,“也是二哥跟前那個寶貝疙瘩的哥哥。”

  又是為情,這個暇齡,仿佛一輩子離不開個情字,簡直叫人懷疑她是不是豬八戒托生的。皇帝頭痛欲裂,還得耐著性子開解她,“既然人家有老婆孩子,你別去湊那個熱鬧不就成了。你是堂堂的帝國公主,反去巴結人家,豈不自貶身價?自己想不明白,上朕這兒來告狀也沒用,叫朕怎麼辦,勒令宿星海休妻再娶麼?”

  暇齡胡攪蠻纏,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我就是喜歡他!皇父,您瞧我不可憐嗎,寡婦失業的……”

  她不提這茬倒好了,一提皇帝頓時火冒三丈,“你還有臉說?你那駙馬才死了多長時候,你就弄出滿城風雨!養不教父之過,朕陪著你一塊兒受萬民恥笑,一次就完了。現如今倒好,你又瞧上了有婦之夫,暇齡,你到底要鬧到多早晚才消停!”

  皇帝的脾氣在對待這位皇長女時一向是極好的,所以暇齡從未受過這樣嚴厲的訓斥。但父親的怒火,絲毫壓不住她對愛情的渴求,她信口開河起來,“我和他已經有了那層關系,他把帝王家的體面踩在腳底下,皇父也坐視不理嗎?”

  外頭聽牆根兒的信王不由咋舌,這個殺手锏一出,可比太子爺宿府壓塌床的新聞還要叫人震撼。皇父終究是會顧念女兒的,難道干看著閨女叫人白占便宜嗎?

  然而麼蛾子出得太多了,寵愛也有用完的時候。皇帝的聲音透著冷漠,一字一句道:“你自己種下的果,是苦是甜你自己品嘗。你母親為什麼會是今天這樣境遇,你想過沒有?我本以為你會收斂,會反省,誰知你變本加厲地敗壞名聲……”皇帝說到最後,連聲氣兒都顫了,指著門厲聲呵斥,“朕不想再看見你了,你給朕滾,即刻就滾!”

  信王見勢不妙忙進寢宮,迎面和暇齡撞了個正著。暇齡正是氣急敗壞的時候,叫人擋了去路,管他是誰,狠狠把人掀到一旁,“起開!”

  信王被推了個趔趄,站穩後扭頭看,她大哭著跑向了宮門。

  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吧!這嬌主兒鬧起脾氣來,誰知道會干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信王牽唇一笑,把視線調轉到了藥吊子上——皇父近來頭風又犯了,總在吃藥。平常煎藥的火候由太醫局的醫士看管,逢著他們兄弟侍疾,便不假他人之手……

  藥吊子架在炭爐上,湯藥還在咕咚咕咚翻滾,整個宮室彌漫著一股苦而甜的芬芳。記憶是有味道的,叫他想起九年前的深秋,母後彌留之際,一樣的立政殿,一樣的冷清和寒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3:37 PM

第51章 涼飔乍起

  入夜時分下起了雨,雨勢挺大,南邊檻窗開著,略關得晚了些兒,炕沿上拿手一捋,濕津津一片。

  茵陳蹬了鞋上炕,探手把支窗的撐杆兒拿下來,剛要闔上窗戶,看見有人撐著傘從院門上進來。還在琢磨那是誰呢,傘沿往上略抬了抬,檐下風燈的光照亮那張臉,精巧秀致,竟然是星河。

  茵陳原本還和身邊嬤嬤鬧,說太冷清,想見爹爹和娘。嬤嬤想盡了辦法同她解釋,說進了宮的人,是不能惦念家裡的,因為惦念也回不去,反倒叫家裡憂心。可是好話說了一車,她半句都聽不進去,畢竟她的渾身不舒坦不是為別的,是苦於星河不在。嬤嬤哪裡知道呢,不過罵她死心眼子,不聽勸,最後也不願意和她啰嗦了。茵陳怏怏不樂,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星河忽然出現,無異於黑暗之中驟見光明。她興奮得跳起來,不管外面在不在下雨,一頭扎進了夜色裡。

  星河看見她迎出來,忙上前拿傘罩住了她。嘴裡抱怨著:“沒瞧見下雨麼,不怕淋濕了衣裳?你啊,怎麼還像個孩子!”

  雖然有怨怪的味道,但更多還是疼惜,茵陳聽得出來。她抱住了她的胳膊,嬌憨道:“不是見您回來了嗎,趕著來接您,哪兒還顧得上。”一面把她往他坦裡引,一面笑,“我本以為您今晚還住家裡呢,沒想到這就回來了。我今兒一天沒上前頭宮裡去,太子爺不在,大伙兒都無所事事的,我就剩睡覺了。”

  星河說:“我回來半天,怪道沒見著你,問他們才知道你在他坦。大節下不限制宮人來往,你沒上北宮逛逛去?”

  茵陳說沒有,“您都不在,我一個人有什麼好逛的。再說那兒全是嬪妃,個個抬起腳來比我個兒還高,我上那兒找頭磕去麼,還是在房裡睡覺的好。”喜滋滋又問,“家下好玩兒麼?家裡人見您回去,都高興壞了吧?”

  星河嗯了聲,拿出一個油紙包兒遞給她,“這是自家做的鴨信,南方的口味,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茵陳很歡喜,盤腿坐在炕上發紙包兒,笑著說:“這天下就沒有我吃不慣的東西。別說南方的鴨信,就是咱們北方的炸知了猴兒,我整盤下肚都不帶眨眼的。”捏出一根細細的軟骨來,鴨信擱進嘴裡,把軟骨一抽,有滋有味嚼起來,邊吃邊評點,“南方的東西偏甜一些,甜了反倒能提鮮,為什麼炒菜裡頭要擱點兒糖呢,就是這個道理。”

  星河聽得發笑,“你學過廚子嗎?”

  她說沒學過,“但我吃過。久病成良醫,久吃不也得成名廚嗎。”邊吃邊問她,“您中晌回宮,是有什麼事兒嗎?”

  星河此來是為了和她提一提移宮的事兒,又怕單刀直入叫她心裡有想法,便盡量和她多寒暄,好先散散她的注意力。便把家裡遇見的難事和她說了,茵陳聽後愕然,“這位大公主是想男人想瘋了吧,這種事兒不講究你情我願嗎。以前我也覺得爺們兒沒什麼挑揀,橫豎我娘就是這麼告訴我的。可自從我被太子爺從床上轟下來後,我就覺得我娘說的話不一定對,至少太子爺只認您一個人的門兒。”

  星河訕訕的,“就別提門的事兒了吧。”心說太子爺一個連門閂都未必卸得下來的人,有什麼資格談門呢。

  茵陳是極聰明的,她知道星河漏夜過外命婦院來,必定抱著什麼目的。吃完了鴨信便端正坐著,“好啦,東西也吃了,吃人的嘴軟,姐姐有話就說吧。”

  星河訝然,“你猜著我有事兒找你?”

  “要不這麼晚了,太子爺也不能放您過來不是?”她齜牙一笑,“說吧,我扛得住。”

  星河聽了發笑,“這事兒對你將來有益,弄得誰要坑你似的。我且說給你聽,你瞧瞧怎麼樣。”

  茵陳有了不好的預感,當然她父親現如今手裡有實權,她也不怕誰算計她。怕只怕落單,怕再見不著星河了。

  她扭緊了裙帶,“是什麼事兒,您就直說吧,我心裡砰砰跳呢。”

  燭火下的星河有張溫柔甜美的臉,她輕輕微笑,唇角梨渦深深,像兩個糖盞。探過手來牽她,“侍中來東宮也有個把月了吧,你瞧太子爺怎麼樣?你對他有意思嗎?”

  茵陳直搖頭,“他和我不對付,我也不待見他……”說著捂嘴,“我的心裡話,您不會告訴他吧?”

  星河搖頭,“我不告訴他,其實他也知道。就認門那事兒,你也瞧出來了,主子爺不將就。沒法子,人家是太子,是這江山日後主宰,自然是有些性子的。他再三和我說過,說你年紀太小,怕在東宮蹉跎了,十來年差事當下來,沒的耽誤大好年華。你進宮是皇上的意思,原想撮合你們倆的,可他不情願,那也是沒法兒。他總說你們年歲不合適,他大了你八年,跟長輩兒似的,說你和信王正相配,一樣的年紀,到了一處也有話說。”

  茵陳一臉震驚,“怎麼個說法兒,想給我做媒?信王是誰,我壓根兒不認識他。”

  星河見她急得小臉通紅,忙好言安撫她,“你忘了麼,信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呀,四兄弟裡唯一落地就封了王的。先皇後大行後,一直是皇上親自帶在身邊照顧,和你年紀相仿,模樣生得也周正。年前他從立政殿搬到武德殿去了,身邊沒有貼心的女官,太子爺想派你過去照應,你願意嗎?”

  茵陳很快說不願意,“我自己還伺候不好我自己呢,怎麼能照應別人!我上東宮來,又不是衝著太子爺,我是衝著您。我還小那陣兒,就聽人說起您,說宿家的女兒多了得,您在我心裡,可比太子爺局器多了。橫豎我也沒預備和太子爺怎麼樣,別著急打發我啊,就讓我在東宮呆著,不過多副碗筷,不行我湊份子還不成嗎?”

  她眼淚巴巴兒,星河卻無可奈何。心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一心和女孩兒作伴,沒有想過將來的前程。

  她移過去,把她摟進了懷裡,“你聽我說,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托付,肯定是打小兒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就像我和太子爺,我十二歲進宮伺候,被他欺負……不是,和他作伴十年,彼此是主僕,又是朋友。要是我想找人嫁了,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畢竟他多好多壞我都知道,總比盲婚啞嫁強,你說是麼?”

  茵陳不高興,低著頭,鼓著腮幫子不言語。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讓我去伺候信王,這是太子爺一個人的主意,是嗎?”

  星河說不,“也是我的主意。憑借信王和太子的關系,他日必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在他跟前,不比在東宮吃虧,你明白麼?”

  如果單是太子的想法,茵陳尚且還遲疑,但既然連星河也這麼說,那就沒什麼可掙扎的了。其實在誰身邊都不要緊,爺們兒她看得多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只要還能在大內,能見到星河,她的心願就滿足了。

  “武德殿離東宮不遠吧?我可以常來找您麼?”

  星河頷首,“當然,從通訓門往北就是武德門,近得很。你得閑了,可以常過東宮來坐坐,到時候連大總管都會對你以禮相待的。”

  茵陳聽了長長哦一聲,“我去了武德殿,就是信王跟前女官,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大總管不能對我做臉子。”

  星河說是,一面又矮下了嗓子,“武德殿和立政殿中間只隔一所大吉殿,前朝的消息傳得比到東宮更快……你在那裡,要處處留心,萬一有什麼拿不了主意的,只管來同我商量。”

  茵陳說好,扭身摟住了她。小小的人兒,其實什麼都知道,“我以後就當姐姐的耳報神,不管前朝有什麼動靜,我都會來給您報信兒的,您放心。”

  茵陳走後,太子爺心滿意足,這點滿足表現在後顧無憂之後的勤政上。

  休沐還沒結束,他就提前開始理政。外地的奏報陳條,每天都有無數,凡與南北戰事有關的,挑揀出來逐一歸納好,送至御前請皇父定奪。

  皇帝的精神倒還不錯,就是頭疼得厲害起來,刀劈斧砍似的。保暖做得好些,症候就輕些,保暖做得不好,那一痛,非吐不能解決。

  他進門的時候,皇父正坐在南炕上批折子,頭上戴著抹額,半邊臉頰被炭火熏得微微發紅。接過了奏報細看,南疆的叛亂逐漸平息了,其中兵馬調動的政令都由東宮發出,安排得當,損耗減到了最低。皇帝看後很歡喜,“朕原還有些擔心,唯恐你頭一回調兵,不知其中利害,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太子道:“一切有賴東宮幕僚,兒子有不審慎之處,他們指點糾正,才令駐軍和援軍順利交接。”

  皇帝點頭,“為君者,最忌閉目塞耳,一意孤行。前方戰事多變,仰聽成旨也是不智之舉。我朝有將才,放放手,讓前方將領隨機應變,早些結束戰事為好。”

  太子瞧皇帝一手揉額,遲遲道:“兒子也是這樣以為。現如今邊軍已至,如何作戰,悉在將領。京中的詔命送達前方,只怕‘詔從遠來,事勢已異’。兒子已經發了手諭,命上官淳為副帥……皇父,疼得厲害麼?”

  皇帝擺了擺手,“疼慣了,過會子就好。朕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兒還在想,等朝會上頒令,太子監國,朕肩上擔子也好減輕些。”

  太子站起身來,“皇父人在京裡,兒子監國不合規矩。”

  皇帝說不,“這家國天下,總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理政這麼久,有沒有能力,朕都看在眼裡。讓你監國,不過是給你機會多多歷練。朝中風雲變幻,朕只盼你能巋然不動,等將來接掌了這江山,創出一個盛世來,不要辜負皇父對你的期望。”

  天家親情淡薄,其實有時候是因為好些話不輕易說出口。皇帝對兒子的愛,更多是放在扶植上,至少這些年來從未動搖過初心,也沒有想過放棄這個兒子,另立儲君。

  太子心裡沉甸甸的,向父親長揖下去,“兒子遵旨。皇父切要保重龍體,兒子理政終究多有不足,還要皇父提點兒子。”

  從寢宮退出來,在廊下立了有陣子。檐外細雨紛飛,過完年後的每一場春雨,都是一個轉暖的節點。身後傳來腳步聲,輕輕叫“二哥”,他回頭瞧了眼,“皇父的頭風還是不見好,早上用過藥了麼?”

  信王說辰時才用過,“太醫院重又換了方子,再吃兩劑看看吧。我先前隱約聽見一點兒,皇父要讓你監國麼?”

  太子監國,又是皇帝在京的情況下,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負手遠眺,信王向他道賀,他卻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君王放權,是日暮黃昏的前兆,哪天社稷完全交付給他,那麼皇父便不復存在了吧。

  年輕的一輩逐漸長大,老的一輩慢慢故去,沒有認真體會時,一切仿佛順理成章。可是改變一旦那麼清晰地擺在你面前,你會覺得恐懼,會害怕失去,會敬畏生命那麼無情和不可逆轉。有時候不敢想像,母後沒有了,有一天皇父也會離去,剩下他該怎麼辦。不管長到多大年紀,那種失去怙恃的痛,都會讓人窒息。

  他悵然長嘆:“你這兩天辛苦了,歇著去吧,下半晌的藥我來煎。”

  信王略遲疑了下,說好,“我恰巧約了來之他們,過會兒要出宮……那皇父這裡就交給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兩回了,讓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邊的暖閣裡,一面批閱奏疏,一面看守爐火。

  宮裡樣樣都講究精准,幾時幾刻用藥,有他雷打不動的規矩。下半晌就在這小小的方寸間消磨,等到太醫說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時,案上的西洋鐘也擺動起來,接連幾聲沉重的響,太子拿布裹住了藥盅的把手,起身仔細把湯藥濾進了杯盞裡。

  伺候皇父用過藥,又勸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從立政殿返回東宮。

  問星河人在哪裡,德全上來回稟,說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遷到那裡當值,不知能不能習慣,宿大人不放心,過去看看。”

  這一看,必然會繞到北宮見惠後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裡,西邊的檻窗開著,雨早停了,日頭一點點沉下來,泛起厚重的紅色。他看著那輪殘陽,腦子裡空無一物,慢慢握緊了雙拳。

  星河也確實如太子預料的那樣,去了中朝,順道繞進了北宮。

  春假的前兩天沒能去溫室宮探虛實,心裡終究記掛著。昨兒回來彤史又打發小太監給她傳了口信兒,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後承幸的,御駕照舊臨幸溫室宮。只不過這回聞長御並未在內寢伺候,由頭至尾是皇後一人,所以一切還算如常。

  龍體欠安麼,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過惠皇後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來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個年輕的姑娘,萬一出了紕漏,在自己宮裡就能處置。倘或有好信兒呢,皇後是頭一個受益人,果然這項謀算有百利無一害。

  她在溫室宮安插的二等宮女把她引進了宮門,一面走,一面小聲稟報:“聞長御近兩天不在外面走動,宿大人今兒怕是見不著她的。”

  說到把人藏起來,她心裡便有底了,看來最後是要在這個宮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動聲色,進門先向皇後行禮。皇後依然很客氣,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緞子,都收著了吧?”

  她忙說是,“臣就是來向娘娘謝恩的,回宮後瞧見這一桌的東西,真叫臣受寵若驚。臣不過小小的東宮尚書,怎麼配得娘娘這樣厚愛!”

  皇後說宿大人自謙了,“往後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點東西不過是我的心意。”

  論做人,新後小恩小惠地拉攏,比起左昭儀的“以罰服人”要討巧得多。彼此坐著說話,星河有意提起了節下和騎都尉的往來,惠後心裡是有數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單薄,至親的不過一個兄弟。我封後也有幾天了,榮耀並未澤被家門,想起來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後一旦冊封,娘家都應當受封賞,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有意控制,並未對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獎。人的欲望,越是壓制,爆發起來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納罕的樣子,“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過呢?興許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點撥,事兒就成了。”

  皇後苦笑了下,“世上哪來給娘家要官的皇後,主子眼裡沒人,是我做得不夠好。原本這位分就不該是我的,白占了便宜還要這要那,豈不叫人笑話!”

  皇後賣慘是手段,不過她也確實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願抬舉惠氏,終是因為這後位並不是為她准備的。她拋出了線,星河就該接著,她慢吞吞道:“娘娘千萬不要妄自菲薄,無論如何您已經在這位置上了,您就是這大胤朝的皇後,誰也不能輕易撼動您。只是封賞皇後母族,本來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沒有任何動作……”說著頓下來,頗難為地笑了笑。

  皇後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這才敞開了同星河討主意,“依宿大人說,如今我應當如何自處?”

  星河道:“娘娘別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許是皇上沒找見封賞的機會。可要是兩個月後再沒動靜,那娘娘就要多為自己考慮了。自古以來,沒有母族撐腰的皇後頂吃虧,不說旁人,就說漢宣帝的許皇後,最後怎樣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後聽了惘惘的,想起皇帝愛重的皇後尚且如此,她這樣的,多少個也不夠瞧。

  她打了個寒顫,惻然道:“我何嘗沒有想過,前車之鑒擺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著瞧我的好戲,我心裡明白。可說到根兒上,終歸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人口,縱然有再顯赫的爵位,誰來受用?”說著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結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麼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了,這當口不能急吼吼貼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戶紙。她迂回道:“娘娘請放心,臣與太子殿下一樣,至始至終只擁戴娘娘。”

  皇後說不,“我所指的結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針對你宿家。太子並非我親生的,這點宿大人知道。你是聰明人,有些話我不說破,宿大人也定能領會。”

  星河沉默下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吊著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來,長長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門小戶,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這是各取所需,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弱者只有通過結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這個道理,單槍匹馬的惠皇後當然也明白。

  事情辦得很順利,從北宮辭出來,恰好還余半面殘陽掛在天邊。待她入宜春門,也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前頭麗正殿這會兒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換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來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正睡得糊塗,聽見蘭初尖利的嗓門大喊大人。然後便是地動山搖的推搡,差點沒把她腦子晃出來。

  她懵了片刻,睜眼看,外面天色已經墨黑了。掙扎著坐起身來,不知這丫頭又發什麼瘋,氣惱道:“我現在不餓,晚點兒吃不行嗎?”

  蘭初驚慌失措說不是,“誰同您說吃的呢!您快上前頭瞧瞧去吧,麗正殿裡都亂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麼睡過去,任誰都叫不醒他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3:47 PM

第52章 可惜東風

  星河覺得腦子像被一記重拳擊中,頓時嗡嗡驟痛起來。

  “你說什麼?”

  可是蘭初還沒來得及再重復一遍,她便奔了出去。

  從命婦院到麗正殿,明明不算遠的距離,卻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滿身狼狽。那像征著莊嚴和尊貴的丹陛,竟也如陡峭的山巔,讓人難以攀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抵達頂端的,正殿近在眼前時,朱紅的菱花門內已經聚集了好些人。她心急如焚,也找不到可以詢問的太醫,推開了慌亂的人群進內寢,看見太子臥在床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她腳下忽然站住了,仔細看過去,仿佛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了。

  德全慌慌張張上前來,“宿大人您怎麼才來啊,您快瞧瞧主子爺……”說著就哭起來,“從立政殿回來還好好的,只說有些累,讓我別去打攪他。才剛中朝傳話來,事態緊急我就進去通稟了,可叫他他不言聲兒,到了正面一瞧,就是現在這模樣,連人都認不得了。”

  他說了一長串,星河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就在琢磨,得上去瞧真周了,萬一這人不是太子呢。

  她僵著手腳登上了腳踏,終於看清楚他的臉,奇怪,的確是他。她心裡亂了,腦子也懵了,切切叫了聲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前兒還活蹦亂跳壓塌了床,今天怎麼就成這樣了?星河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兒裡,怎麼都上不來。她緊緊抓住他的手,明明不懂醫理,也扣那脈門,試圖看出些端倪來。他的脈搏急切雜亂,她知道不大好,回身叫太醫,“太子爺究竟是什麼症候,有個說法沒有?”

  可是太醫搖頭,甚至連病症因何而起都說不清楚。

  她拍拍他的臉,“主子,您聽得見我說話麼?”

  觸手除了滾燙一片,再沒有別的了。她愈發焦急起來,衝那些太醫呵斥:“你們究竟是干什麼吃的?五六個人會診,連病因都說不出來?”

  太醫面露難色,“看太子爺的脈像,脈來急速,節律不齊,止而復發,倒像是雀啄脈。這種脈像凶險,醫書上謂之十怪脈之一,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起因定論……”

  這算什麼?甩這種片兒湯話,難道怪他病得稀奇麼?找不著病因,就沒法對症下藥,星河看他氣息急促,心上猛叫一只無形的手捏了一下。這個時候雖然急,卻不能慌。她勉強定了定神,問德全回稟御前沒有,德全的話讓她大吃了一驚,“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呢,皇上那頭也出事兒了,據說四肢抽搐,半身僵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會子禁軍內外戒嚴了,內閣重臣連夜都被急召進宮,中朝也亂成一鍋粥了。”

  星河愣在那裡,一夕之間風雲驟變,簡直超出了她能應付的範圍。皇帝和太子接連發生意外,實在不可想像。她知道這背後必定有陰謀,然而這雙黑手出自哪裡,她也說不上來。這人當真高明,幾乎把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一旦皇帝和太子身故,那麼誰是最大的受益者?簡郡王遠在軍中,鞭長莫及,京裡除了少不更事的信王,就只有籌得糧草,即將回京復命的敏郡王。

  這麼一想,頓時又是一身冷汗,何去何從,她已經沒有方向了。皇帝那頭自身難保,短時間內是討不著主意了,這滿宮的人都在等她定奪,她必須得沉住氣。

  “即刻起宮中所有當值宮人,不許任何一個胡亂走動。這殿裡的一切用具,未經允許不得隨意搬動替換。善金上宮門外傳話葉近春,讓他通知控戎司,請南大人帶辦案千戶來,入東宮偵查取證。”她咬著槽牙喃喃,“我不信……世上有這麼湊巧的事兒。太子殿下身強體健,不可能會出這種意外。”

  然而病因難斷,無用的太醫們手裡捏著銀針,幾番猶豫都沒敢把針落下去。畢竟那是儲君,誰也沒膽量拿身家性命做賭注。這個時候往往就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官場上明哲保身無處不在,這些治病救人的也一樣,先是官,後才是醫。

  星河看他們畏首畏尾,氣得大罵,逼他們開方子抓藥。太醫們商量了半晌,最終方子是寫出來了,拿到手一看,一色清熱解毒的藥,沒有助益,但也絕對吃不死人。

  有總比沒有好,德全張羅著去煎了,殿裡的人也給驅散了,太醫被趕進配殿待命,天亮之前誰都不許離開。星河站在空蕩蕩的寢殿裡,只覺頭重腳輕,幾乎要暈厥過去。掙扎著開了窗發散濁氣,回到床前來,又不知自己接下去該做什麼了。

  盲目的人生原來這麼可怕,她忽然發現這些年來,太子一直是她全部的目標。如今這目標撂下了,也許還會死因不明,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其實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強大。

  跪在踏板上,她把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仿佛這樣能把自己的精氣渡給他,替他續命。他弼弼急喘,臉上潮紅,兩道長眉蹙起來,蹙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星河看了良久,看得淚流滿面,對他的感情一時全都翻湧上來,她討厭他、畏懼他、防備他、牽掛他、喜歡他,甚至還有些愛他……

  太復雜,有時連自己都說不清。必須考慮宿家存亡時,她只能小心翼翼保持戒備;可是一旦兩個人獨處,她就放松下來,和他插科打諢,說盡糊塗話。

  一輩子能遇見一個勢均力敵的人,也是種福氣。可這人現在躺下了,她比誰都想救活他。立政殿裡的皇帝是大頭,內閣重臣們必定一腦門子官司,照理她應該親自去看一眼,好調整接下去該走的路。但是再打量眼前人,外面的世界哪怕亂成一團麻,她也顧不上了。

  德全很快熬好了藥送過來,拿靠墊把太子上半身墊高,星河一勺一勺喂他,他還知道吞咽,總算是個安慰。橫豎這藥也不知有用沒用,這會兒全看造化吧!用完了小心替他掖了唇角,仍舊放他平躺下,星河到這時才想起來問:“今兒太子爺的日程怎麼安排的?”

  德全道:“也沒什麼特別,先頭在右春坊議事,後來整理了陳條上中朝見皇上。下半晌侍疾,等皇上用過了藥才回東宮,回來之後歇了一個時辰,中間我進來掌了個燈,他坐在圈椅裡時候長了,我勸他上榻來著,他還應了我一聲兒。後來……後來信王命人傳話,我進來通稟,怹老人家就這樣了。”說著又是聲淚俱下,喋喋自責著,“我是個豬腦子,要是早早兒發現不對勁就好了……”

  星河腦仁兒劇烈地疼起來,總覺得有什麼就在眼巴前,稍稍一撥就能看清了,可是奇怪,用盡了力氣也想不明白,急得她在地心直旋磨。

  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她拿拳頭捶打自己的腦門,越是急切越是不得要領。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轉頭問德全;“立政殿裡究竟是什麼說法?皇上的境況如何?這兩樁事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德全只顧搖頭,“咱們哪兒知道這些呀,這會兒宮門都下了鑰,內外全戒嚴了。先前傳回來的消息,說皇上雖然也遇險,但症候不算重,就是身子麻了,舌頭大了,不好說話,神識還是清醒的。其實要說發作,是立政殿裡先發作。皇上小憩過後更衣,站起來直打擺子,手腳亂哆嗦,這裡頭有將近一刻,慢慢才倒下。那頭信王命人過來急報太子,發現主子爺成了這模樣,一前一後少說也有半個時辰……”

  一前一後……星河定定站著,再回身看床上人,喟然長出了一口氣。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到了門廊底下輕喚:“宿大人,控戎司的人來了,幾位千戶進了東宮,南大人這會兒先去中朝復命,請大人一同前往。”

  星河聽後吩咐德全照應,自己轉身出了內寢。

  徐行之和蔣毅帶著番子在偏殿前待命,見了她拱手作揖,“大人。”

  她點點頭,“我要先去中朝,東宮的事兒就有賴兩位了。務必要嚴查,邊邊角角都給我翻找一遍,瞧瞧有什麼可疑之處。”

  兩位千戶躬身領命,她透過半開的檻窗遙望了太子一眼,提起袍裾匆匆往麗正門上去了。

  小太監挑著羊角燈在前面引路,宮裡眼下正亂得厲害,到處都是隱約的腳步聲。穿過立政門往內,一撥重臣一撥太醫,再進前殿,便是淌眼抹淚的夫人們,和面含怒容的左昭儀。

  皇帝病榻前自有皇後照應,見她來了,回身澀然看了她一眼。

  星河立在南玉書身側向上揖手,復偏過頭拿眼神詢問,南玉書壓著聲兒說:“太醫院檢點了上用的藥渣,發現裡頭附子的用量遠超平常,是有人在藥裡動了手腳。”

  她愕然,“有這樣的事兒?”

  左昭儀掖著手哼笑,“有沒有這樣的事兒,拿住了侍藥的人拷問一番不就知道了。”

  星河知道她指的是太子,並沒有理會她。回身上前殿看物證,煎成了一個色兒的藥渣子分門別類都給挑揀好了。太醫正從旁解釋:“皇上的頭風斧劈難忍,原先是照著《集簡方》上的法子,以川烏頭末燒煙熏碗內,溫茶泡服,可惜服了七日,一點兒成效都沒有。後來太醫院多次會診,重新定了藥方兒,以川芎、香附、香白芷 、明天麻、白鯗頭、西秦艽等煎服,裡頭每一味藥的用量都是有定規的。大人請看……”太醫正指了指那堆明顯多於其他藥的附片,“藥方上寫得清清楚楚,附子五分足矣,可現如今何止五分,十分都是往少了說的。咱們太醫院出的藥,尤其上用的,需經五位醫官再三核對後才敢出庫,我敢打保票,抓藥上頭絕對沒有半分錯漏。”

  可照眼下的情況看來,問題恰恰就出在藥上了,星河回身問南玉書:“大人有什麼看法?”

  南玉書的想法很直接,將一干有牽扯的人全部押解昭獄,嚴加審問。

  目前的形勢也只有如此了,星河附議,同南玉書一道進內寢乞旨。誰知左昭儀並不願意就此錯過好時機,厲聲道:“你們抓人,抓不抓禍首?昨兒是誰看的藥,難道此人不是首當其衝?皇上一旦有個好歹,究竟是誰最得益,想必大家心裡都明白。依我的意思,東宮嫌疑最大,他當了二十多年太子,怕早就不耐煩了。皇父尚在,阻了他的登極之路,他這樣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誰叫他不舒心,他就敢動手腳,圖謀弒君!”

  果然是好大的一盆髒水啊,如果太子這會兒還好端端站在這裡,可不渾身長嘴都說不清麼?因果利害誰都會推斷,推來推去,太子便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因為不論是動機還是時機,他都具備,老皇帝一下台,大胤就是他的天下,說他是主謀,簡直合情合理。

  星河忽然明白了,有些事,真是不得已而為之。信王在這當口上忽然蹦出的一句話,也令她感到驚訝,他說不可能,“皇父才把監國的重任交給二哥。”明著是開解,暗中卻狠狠坑了他一把。

  難怪他說過,這世上沒有人真正愛他,所以他只能在反他的人裡盡量尋找還有機會扭轉拉攏的,比如她。

  左昭儀因信王的那句話愈發稱意,“看看,原來是要監國了,這下更是一目了然。”

  皇後厭惡她的猖狂,沉聲道:“左昭儀斷案如神,不進控戎司真是可惜了。當朝太子有沒有罪過,難道單憑你的推斷嗎?這會兒東宮也出了事兒,太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呢,究竟從中獲利的是誰,還真不好說。”

  左昭儀滿臉不屑的樣子,“誰知是不是畏罪自盡,又或者是苦肉計,轉移大家的視線。”

  星河拱了拱手,“娘娘們且稍待,依臣之見,世上還沒有篡權篡得先賠進自己性命的。臣不懂醫理,但從淺表上看,太子症候遠重於皇上。臣剛從東宮來,太醫束手無策,連病因都找不出來,只敢開些清熱解表的藥隨意應付,這會兒人還不知怎麼樣了。”

  皇帝雖然口不能言,但他心裡都明白,聽說太子病重,顫著手奮力捶擊床褥,把一干人都捶得栗栗然。

  星河忙上前安撫:“皇上放心,太子爺雖然脈像紊亂,但目下還是有知覺的。太醫正會診,控戎司也進東宮盤查了,如果能找到病因,就還有救治的希望。”她說著哽咽了下,復哀聲道,“皇上明察,太子都成了那模樣,還有人往他身上潑髒水,實在叫臣痛心。臣是控戎司官員,也是東宮尚書,太子的性情臣最知道。他愛戴皇上,皇上於他來說是父更是天。皇上遇險,多少人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如今他遇險,這朝堂之上又是誰最得意?臣鬥膽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滿室貴胄,人人都有嫌疑,就連那些不在跟前的,恐怕也難以自證脫得了干系。”

  她才一說完,信王便接了口,“兒子覺得宿大人所言極是,這事當嚴查,不光今天出入立政殿的,前三日的都應當仔細盤問。我險些忘了,昨兒大皇姐進宮面見了皇父。期間說了什麼我不知情,但我是親眼瞧見皇姐氣急敗壞跑出宮門的。皇父平時那樣疼愛她,這闔宮上下誰不知道?她那一身驕縱的脾氣,立起眼來不認親爹也不是不可能。況且大哥在諸兄弟中鋒芒畢露,取太子而代之也是你們母子的夙願。皇父遇險,東宮失主,霍青鸞身在軍中可洗清嫌疑。至於宮廷內外,自有昭儀娘娘為他打典,等他回朝之日,就是登基稱帝之時,難道你們不是這麼打算的麼?”

  事兒不落到自己身上,還有閑心踩別人兩腳。一旦自己牽扯入內,那情形可就不一樣了。左昭儀銳聲呵斥信王,“你一派胡言,三寸不爛之舌,死的都能叫你說成活的。暇齡雖然刁蠻,但絕不會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來,請主子明鑒。”

  “那可說不准。”信王涼涼一笑道,“她當初能伙同高知崖害死駙馬,今天也能因一點不稱心的小事,往皇父藥罐子裡填附子。老手了麼,辦起事來不費勁。剛才昭儀娘娘就是這樣揣度我哥哥的,現在如數奉還,請娘娘想好了應對之策,再替大公主狡賴。”

  左昭儀被氣得打噎,皇帝看見這番同室操戈的氣像,早就灰心得閉上了眼睛。

  攪得越亂越好,所有人都忙於撇清,就不會盯著太子不放了。星河聽見左昭儀指責信王一石三鳥,未必沒有奪嫡野心,趁著皇帝不能說話,在御前發表了一通人人皆有罪的高論。

  她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下去了,轉身向皇後拱手,“東宮正由千戶翻查,臣要趕回去督辦,但凡有一點進展,即刻入中朝來回稟萬歲和娘娘。”

  皇後道好,皇帝面前樣子還是要做的,千叮嚀萬囑咐著:“叫他們好生治,這會兒人還不清醒呢,可怎麼得了……”

  星河從正殿辭了出來,遠遠見她父親和幾位軍機大臣立在偏殿前喁喁低語,抬眼看到她,快步趕過來,壓聲問:“東宮眼下境況如何?”

  她一臉凝重望著她父親,“爹,是不是……”

  她父親斷然說不是,“難道別人都是傻的?”

  確實啊,局勢還未大定前,輕舉妄動都是自尋死路。她心頭紛亂,她爹還要囑咐她話,她不耐煩道:“他都這個樣子了,我哪兒顧得上別的,您別說了!”把身一擰,丟下了目瞪口呆的宿大學士,往東宮去了。

  一進門,竟然有了好消息,幾塊辨不清顏色的炭疙瘩拿銀盤托到了她面前,徐行之說請大人過目,“從博山爐裡發現的,恰好還有一截沒有燃盡,經內造局辨認,是牛膝草和肉豆蔻。”

  星河怔了下,“熏香?”原來先前搜腸刮肚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個,太子用香嚴苛,他對氣味是極其敏感的,稍有偏差脾胃就出毛病。這牛膝草加肉豆蔻,燃起來並沒有太明顯的特征,但人人知道兩者重合毒性巨大,能麻痹人的神識。既然找出了因由,那解毒應當不難,她問徐行之:“那些太醫拿出對策來沒有?開新的方子了嗎?”

  徐行之道是,“已經煎了送進去,想必這會兒也喂完了。大人瞧,咱們接下去該如何處置?”

  她說把伺候香料的宮人拿進控戎司去,“還有門上站班兒的,進過西暖閣的,全部押走。”

  千戶和番子領命去辦了,她這才進內寢。心裡盼著他已經醒了,可進門一瞧,還是如舊的樣子,只是面色稍稍和緩了些。她拿眼神詢問德全,德全耷拉著眉眼唉聲嘆氣,“太醫說過會子就醒的,已經一炷香的工夫了,怎麼還不睜眼呢。”

  她也覺得沒底,惴惴不安地接了他手裡的蒲扇道:“才一炷香,藥效想是還沒到呢,再等等吧。這裡我來伺候,你上外頭幫著千戶清點宮人去。”

  德全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寢宮裡只剩下她和太子,她看著那張臉,看了好久,一面打扇一面感慨:“您真是我見過最會抖機靈的人了,就是下手不知道輕重。萬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熏死了,那這江山可真要拱手讓人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3:55 PM

第53章 梁燕無主

  床上的人嗓音聽上去有些不忿,“被你瞧出來了?”

  她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那麼容易就能看穿他的把戲。可能因為認識太久了,有些事上真的心有靈犀。還有最大一個原因,他幾乎要修煉成精了,這天底下能算計到他的人不多,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發現。

  無論如何,他能醒過來是件好事,這一晚上的折騰,委實讓她精疲力盡。她看著他,有很多牢騷想發,可是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變成了無奈的嘆息和頷首。她偏過頭,悄悄蹭了眼角的淚,“您在做這件事前,能不能先知會我一聲兒,好叫我有個准備。我先前以為您真的要死了,我這心裡……”

  “有沒有殉情的打算?”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您現在覺得怎麼樣?”

  他靠著床架子,畢竟傷筋動骨,鬧得不好就如她說的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這會兒身體還很虛,眼皮掀久了,都有種體力不支的感覺。他輕輕喘了兩口氣,說很累,“這樣的死裡逃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她仔細看他的臉,蒼白羸弱,將要油盡燈枯似的,心裡大大酸澀起來,“做做樣子不成麼,您挺聰明一個人,怎麼不知道偷奸耍滑?”

  那淺淡的唇抿出一個無奈的笑,“如果騙過了你,就能騙過這宮裡所有人。我處在這位置上,每天過得提心吊膽,你何嘗知道。”

  怎麼不知道,他周歲冊封太子,二十多年的眾矢之的,如果能無憂無慮,大概只有上閻王殿裡逍遙去了。像這回的事兒,她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皇帝的湯藥是他伺候,他在立政殿裡整整半日,附子的毒發作前,皇帝沒有見過任何人,跟前只有他,屆時矛頭一致指向他,叫他怎麼解釋?那個下毒的人,並沒有真的想毒死皇帝,因為火候拿捏得不好,皇帝一旦駕崩,就真的便宜太子了。所以往藥罐子裡添的是附子,附子過量雖有毒,但那量也有講究,五分變十分,還不足以致命。對方的目的僅僅是想把火引到他身上,一位意欲弒父的太子,即便將來僥幸繼位,也會像宋太宗一樣,一生飽受爭議。

  人要立於不敗之地,就要耳聰目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消息,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合理的應對。今天這樣險境,拿什麼手段去解釋,去表忠心,都是枉然。唯有這個辦法,能立刻洗清自己的嫌疑,從人人得而誅之的無德之徒,變成受盡迫害的無依儲君。

  其實他是走投無路,他很可憐,可是偏偏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人生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像富貴叢中開出了爛玫瑰,明明腐朽到了根上,依然有人揣測它盛放時是何等嬌艷欲滴。

  她垂下頭說:“您因香中毒是真的,誰也不能懷疑您。只是您是怎麼知道立政殿裡出了變故的?”

  他粗喘了下道:“你有耳目,我就不能有麼?皇父發作得並不快,裡頭有一刻時間,足夠我自救了。”

  “那您知道是誰往藥罐子裡下了毒麼?”

  他看著他,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是誰。”

  她枯著眉問:“今天這事兒,果然是衝您來的,還是裡頭另有門道?”

  他牽唇冷笑,“你說呢?皇父遇險,還有誰能比我更得利?到時候用不著皇父下令處置我,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你信麼?”

  如果說這招險棋是為幫他,那也太牽強了。所幸他腦子轉得夠快,雖然自損八百,但把爛攤子又扔了回去,接下來該頭疼的就是那個真正下毒的人了。

  星河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她說:“您真聰明,這樣化險為夷……”想起左昭儀剛才那頓混淆視聽的搶白,到現在還是覺得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問,“藥性上來後,您不擔心麼?萬一還是擺脫不了嫌疑,您又沒法子開口替自己辯護,到時候可怎麼辦?”

  他乏累而沉重地閉了閉眼,答得理所當然,“不是還有你麼。”

  星河鼻子驀地一酸,心說自己這個問題確實蠢,她不來千方百計維護,他們兄弟相持的局面一旦失衡,對誰都沒有好處。他深知道這一點,所以半分也不著急,只是輕輕喚了她一聲,“星河,我覺得好冷。”

  宮裡從年後就開始停止燒炭,這是歷年來的規矩。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殿裡要見火星,唯有熏爐而已。他說冷,是因為先前虛大發了,星河連想都沒想,脫下罩衣便上床,“臣來暖著您。”

  夜已經很深,這半宿的折騰,早過了子夜時分,只要內寢沒有傳話出去,所有人只在外面等候,可以不必擔心誰會闖進來。星河簡直像只護蛋的母雞,敞開懷抱兩臂一展,就把他摟進了懷裡,邊搓他的脊背邊問:“這樣能不能好些?您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餓不餓?”

  太子嘗到了比先前中毒更強大的窒息感,他扎煞著雙手,險些沒喊救命。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臉從她胸脯間搶救出來,他尷尬地笑了笑,“星河,你可真大。”

  她起先沒鬧明白,等會意了怨懟地瞪了他一眼,“我是為了焐著您,不是您說的冷麼,這會兒又嫌我大?”

  他說不,“我從來沒嫌,愛都愛不過來。”

  所以這算什麼呢,以前相處起來也這麼隨意,可眼下細品咂,又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兒。

  他散亂著頭發,她低頭打量,替他捋了捋,“先前立政殿裡的情形,真叫我捏了一把汗。左昭儀是得了失心瘋,當著眾人的面就敢直指是您干的,勒令控戎司拿人。”

  他閉著眼睛一哂,“畢竟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此時還隱而不發,豈不是對不起他們母子多年的謀劃?許是最後一擊吧,順勢而為,成事在天。”

  星河還在嘟囔:“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會不會是左昭儀?還是皇後?”

  他抿唇不語,看他臉上神情,是不願意再尋根究底了,只是悄聲抱怨著:“我昏死在那裡,終究沒聽見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難道你從來不擔心麼,萬一我這回在劫難逃,沒有什麼心裡話想告訴我麼?”

  她被他問得語塞,可是有些話,自己心裡知道,到底不能說出口。

  她解嘲一笑,“您都暈了,怎麼還能聽見我說話?”

  他嗯了聲,“每個人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你在我跟前只說了一句,‘主子,您這是怎麼了’……我以為你會嚎啕大哭,總算我們倆情分不淺,可是你一點都不慌,可能我真的死了,你也不會覺得難過。”

  星河心頭忽然一片寒涼,他聽得見,但是他看不見。她說的確實不多,這樣的環境下,哭天搶地一點用都沒有。他願意享受她六神無主的呼號,可她能做的,只是奔走在兩宮之間,找出那個試圖嫁禍他的人。

  “您真的死了,我會很難過的。”她捺著嘴角,沒法和他描述她當時有多著急,說得太明白了,有做戲的嫌疑。既然他覺得她不在乎,那解釋也沒什麼意思,就這樣也挺好,她沒有在別人面前示弱的習慣。她替他塞了塞頸後的被褥,“您的身子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好好歇一歇,明天不見得天下太平了。”

  太子沉沉睡過去,但因吸了過量的熏香,第二天並沒有立刻好轉。星河從殿裡出來時,他還是昏昏的樣子,德全領著代皇帝前來問疾的御前總管太監進了內寢,滿帶哭腔道:“高諳達您瞧,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太醫那裡開的方子也是湊合吃著,鼻子眼兒裡進去的煙,早跑遍五髒六腑了,用幾味清熱的藥就是圖個心安,據說鬧得不好人還會傻呢……請諳達如實稟報萬歲爺,這可不是件小事兒,關乎社稷的。”

  高無憂掖著兩手只顧嘆氣:“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呢,好好的一位爺……”邊嘗試著喚他,“太子爺,太子爺……皇上打發奴才瞧您來了,您好點兒沒有?”

  太子一向克孝,聽見呼喚勉強睜了睜眼,掙扎了一下,復又闔上,看得高無憂眼淚都下來了,“哎喲天爺,這可怎麼好!皇上那頭記掛得厲害,怹老人家這會兒沒法子走動,信王爺寸步不離地伺候著呢。知道太子爺症候重,自己也說不了話,不住給我比手勢,讓我上東宮來瞧瞧。如今太子爺這模樣兒,叫我怎麼回稟,不得嚇著老爺子嗎。”

  德全說沒法兒,“就是嚇著也得往上報,這是多大的事兒啊,能瞞著嗎?萬一出點兒紕漏,咱們草芥子一樣的人,誰也擔待不起。”一面說著,一面把人往前殿引,掃聽中朝的情況,問皇上現在怎麼樣了。

  高無憂說:“附子的症候一裡一裡退了,太醫那頭也有明斷,明兒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走了。可太子爺這兒……這可怎麼辦呢。”

  德全擦了擦眼淚,“盼著也能快些兒大安吧,主要是咱們太子爺毒走肌理,不像萬歲爺的症候,排出來慢慢也就好了。咱們這會兒是叫天天不應呢,只求皇天菩薩保佑,讓我們爺順順當當過了這個坎兒,奴才就是折十年陽壽也願意。”

  “唉,誰說不是呢。”高無憂拍了拍他的肩,“菩薩瞧著您的孝心,太子爺終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回去往上稟報,實在不成張榜廣招名醫唄,一定得治好太子爺的病。”

  德全嘴裡應著,把人送到了宮門上。高無憂回去之後如實把在東宮的見聞說了一遍,太監大多嘴皮子利索,一頓聲情並茂的渲染,把皇帝說得老淚縱橫。

  恭皇後大行後的這些年,皇帝可說是又當爹又當媽,在這個兒子身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培養一位帝國儲君,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這些年看下來,四兄弟裡也確實只有他,能負重,有委屈自己的度量,且深藏不露。大胤到現在,早不是當初金戈鐵馬,中原逐鹿的年代。王朝存在得越久,越需要守成,青主就是那個守得住祖宗基業,甚至能夠重現輝煌的人。儲君可以死社稷,但如果隕落在朝堂傾軋,或是內闈爭鬥上,那就太冤枉了。皇帝心裡痛得刀絞一樣,卻苦於自己暫時不能走動,急出了滿頭的冷汗。

  信王在一旁看著,小聲道:“皇父,兒子去東宮瞧瞧吧。二哥出了意外,我到這會兒還沒見過他,心裡實在放不下。”

  皇帝衝他點頭,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可以留下照看,不必急著回來。

  他辭出立政殿往東去,一腳邁進東宮時抬眼看,不知怎麼,今天這連綿的殿宇,好像和往日不一樣了。

  午後的宮掖,常給人一種寂靜美好的錯覺。日光暖暖照著,照在絢麗繁復的和璽彩畫上,明黃的琉璃瓦面蹦出小小的金芒,像孩子玩兒的打水漂,一點跳躍,迅速擴散。麗正殿便籠罩在一片盛大的狂喜裡,老神在在的,不問喜從何來。

  宮門上的小太監例行上前請安引路,信王腳下踩著墁磚,視線向寢殿方向眺望,“宿大人今兒在宮裡上值麼?”

  小太監說沒瞧見,“奴才是門上伺候的,不管裡頭的差事。就看見五更那會兒,偏殿裡有人出來,把上夜的太醫們都放出去了。後來人影往來,裡頭大概有宿大人。她出宮不走麗正門,都是從崇仁殿往北入宜春宮門的,所以奴才並不知道她眼下在不在東宮。”

  信王聽了慢慢點頭,“太醫都被遣走了麼?那太子的病怎麼料理?”

  小太監直搖頭,“王爺問這個,奴才實在答不上來。”

  算了,信王調開了視線,一個看門的,哪裡知道那些。

  遠遠看見德全上來迎接,抱著拂塵向他長揖,“王爺您來啦?”

  信王快步上前道:“高無憂向皇上回稟了二哥的情況,我聽在耳裡,心急如焚。他這會兒怎麼樣了?聽說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太醫有什麼說法沒有?”

  德全也沒有具體回他,只是籠統說:“先前高大總管來時確實不大好,這會兒……您進去瞧瞧吧。”

  進了內寢,穿過低垂的帷幔,見到他時他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床架子喝粥。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把碗交給伺候的宮人,回手把跟前侍立的都屏退了。

  信王見狀大大松了口氣,“您可太能嚇人了,我才剛真給唬得不輕呢,敢情您是在用計?”

  太子淡然看了他一眼,“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兒,差點回不來,你瞧是假的麼?”

  信王臉上訕訕的,“我就是聽高無憂說得那麼嚴重,以為您真不成了呢。過來一瞧您緩過來了,可不是好事兒麼。”一壁說著,一壁靠過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二哥,您現在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爽利的?我聽說是牛膝草和肉豆蔻,心裡還在琢磨,沒聽說這兩種東西擱在一塊兒燒能把人毒倒的,果然的麼,您現在不是好端……”

  可是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卻把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世上人心是黑的,不相信這宮闈之中親情寡淡,有那麼多的明槍暗箭。可事實擺在眼前,叫我不得不信,你自小長在御前,難道還沒有看明白麼?牛膝草加肉豆蔻,量多能致命,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試試。”

  信王被他說得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忙擺手,“我可不干那傻事,萬一有個好歹,不知便宜了誰呢。”說著在他床邊的圈椅裡坐下了,擰著眉自責道,“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昨兒不上外頭去倒好了。皇父的藥這一向是我在看守,倘或有了閃失,也應該是我的責任。”

  太子搖頭,“咱們應該慶幸,這做手腳的人太笨。事出在我侍疾之後,我還能想法子自證,可要是你那頭出了紕漏……就是你為助我登基,不惜弒父。到那時候咱們才有口難辯,真要叫人一網打盡了。”

  信王臉上神色有些難堪,“這麼說來是咱們運道高?”

  太子調開視線,空空的目光移向外面碧清的長空,“也或者是母後在天有靈保佑咱們,畢竟這世上只有咱們兄弟相依為命了,你和我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是血濃於水的至親骨肉。”

  信王聽後半晌未語,最後不過長嘆了一聲,“時也,運也……”也不知是在為誰感慨。

  兄弟兩個默默坐著,看窗外鳥聲啾啾,年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這樣來了。

  宮人進來伺候太子喝水,信王接了親自服侍他,這當口仍是追問,“依您看來,這回的黑手是誰下的?”

  太子慢慢把杯裡的水喝盡了,放下茶盞道:“左不過那幾個人。我不管是誰的手筆,有些人務必除之而後快。我厭煩了這樣貓捉耗子的游戲,也等不到將來了,現在就要立竿見影。”

  信王遲遲問:“二哥的意思是……左昭儀?”

  他涼涼一笑,“還有暇齡。這個黑鍋就由她們背吧,你原先的設想不就是這樣的麼?”

  信王竟被他說的噎住了,他這哥子太聰明,腦子轉起來飛快,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常會被他繞進去。

  他猶豫頷首,“倒也不是我的設想……是昨兒夜裡,左昭儀拼盡全力要拉您下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除掉她們母女,霍青鸞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信王說是,“左昭儀死有余辜,這些年來她坑咱們兄弟的地方不少,這回明著針對東宮,不管附子是不是她加的,皇父都容不下她。只是暇齡……”

  太子看著他,冷冷笑道:“怎麼?她就無辜麼?你忘了她把你吊在門框子上,差點勒死你,轉頭告訴皇父是你自己玩兒上吊的仇了?你忘得了,我卻忘不了。再加上上回,她攛掇她娘打了星河,這筆賬我還記著呢,也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

  肅清政敵,原就是不講情面的。今天她們栽在他手上是這樣,如果換個處境,他的生死必須靠她們定奪時,她們一樣不會給他留活路。他知道皇父再鐵血,仍舊舍不得動他的皇長子,那就留著霍青鸞的命,折斷他的兩翼。不管他如何拉攏朝中官員,做了多少的准備,只要他母親背上毒殺皇帝,陷害太子的罪,他一輩子就別想再站起來。這招釜底抽薪,好像遠比鈍刀割肉決斷也痛快得多。太子想起這個,笑得心滿意足,可是在信王看來卻有些可怖。

  他從來不做無用功,好些看似吃虧的事,到最後都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這次的熏香中毒事件,實情雲裡霧裡,他可以不去理會那個真凶,也可以為達目的順水推舟,將來呢?依舊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

  信王怔怔的,太子也不言語,不過靠著引枕默默看著他。良久才叫了聲青葑,“這事我交星河去辦了,你可以不必操心。皇父跟前你要周全,還有惠後,多多留意她得一舉一動。”

  信王茫然點了點頭,想起宿家和簡郡王府的糾葛,躊躇道:“宿星河會依您的意思辦嗎?”

  他說:“這回由不得她了,不辦也得辦。我知道宿家的立場,諸皇子勢均力敵,是他們目下追求的平衡。可這朝堂風雲變幻,不可能永遠讓他們稱心如意。終要分出個勝負來,能者順應天意,無能者匍匐歸附,泱泱幾千年,不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4:08 PM

第54章 新來還惡

  夾縫求生是件很難的事,有時候事態發展違背了你的意願,你沒有選擇的權利,那就只能順勢而為,再想退路。

  太子其實從來不是個極致的人,或者是多年對儲君量身定制的教誨,他善於智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打破當前穩定的格局。然而時至今日,不得不為,也許是忍耐已經達到極限,他終究是這王朝最尊貴的人,一味的謙讓,中庸過度,剩下的就是地位的岌岌可危,和尊嚴一次復一次的被踐踏。左昭儀的迫不及待給了他最好的理由,皇帝還是那個時刻保持清醒的皇帝,在社稷和女人之間,永遠選擇前者。所以太子安然度過這場風波後,接下來所有蕩平前路的舉動都會得到支持。那位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娘娘,至此大約真的要退場了。

  星河靜靜坐在值房裡,控戎司打從她第一天進駐,就是灰磚灰瓦,室內光線晦暗。這樣也好,從暗處看外面的天光,有置身事外的透徹和清醒。

  太子下的令,一直在她腦子裡翻滾,他是個手腕高超的政客,讓她處置左昭儀母女,就是有借力打力的意思。宿家和郡王府牽扯太多,這個時候她比他更想封左昭儀的口。接下來呢?遠在前線的簡郡王肯定是廢了,除非他有決心學一學玄武門兵變。他們這些曾經依附在他帳下的家族,尤其是宿家,最終會因為牽扯進左昭儀事件中,處於裡外不是人的尷尬境地。辦得不好太子會秋後算賬,辦得太好,簡郡王回來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到時候狼煙四起,只怕再也沒有活路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連同簡郡王一道鏟除,這樣宿家才有繼續存活下去的可能。她之前一直覺得控戎司衙門裡需要有個男性指揮使頂頭,留著南玉書占了那個銜兒,以免朝廷重新委派官員來,不知道人家深淺。可照現在的局勢看,不冒頭是不行了,她必須拿下控戎司所有的大權。屆時宮城之內戍守有她調度,宮城之外駐防有星海負責,如此內外相持,太子哪天要想全力鏟除宿家時,至少他們還有一點招架的余地。

  她嘆了口氣,喚金瓷進來聽命。金瓷壓刀上前,拱手說:“請大人示下。”

  輕攏的拳擱在闔起的文書上,她眯眼向外眺望:“安排個生面孔喬裝,就說是奉了樞密副使的命入公主府送信兒。說東宮有意嚴查初二她入宮面見皇上一事,倘或有可疑,要辦她個暗鴆皇上的罪。”

  金瓷聽了大惑不解,“大人這是什麼意思?給暇齡公主送信兒?”

  她沒有多言,只道去吧,“回頭你就明白了。”

  金瓷辦事一向靠得住,很快一個穿著貧民衣裳,背著背簍的人敲開了公主府的阿斯門,裡頭探出個不耐煩的腦袋,惡聲惡氣問:“找誰?”

  番子陪著笑臉說:“我是樞密使宿大人門下,有件生死存亡的事兒,要回稟暇齡公主。”

  一聽是宿星海派來的人,門上不敢怠慢,即刻傳話裡頭,不一會兒就把人帶了進去。暇齡公主聽他一長二短地轉述,本來就得知自己無端被牽扯,正處於冤枉又慌張的當口,現在一聽大事更不妙了,頓時怒極狂躁起來。

  “我害了皇父……是我暗鴆皇父?真是天大的笑話!分明是霍青主想順勢栽贓,拉咱們當墊背的!”

  美麗的臉因憤怒變得格外猙獰,她在室內焦躁地踱步,猛地一回身,“我現在就去面見皇上。”

  番子忙攔住了,“公主聽卑職一句勸,皇上眼下正在病中,連話都說不利索,跟前又有信王寸步不離地照應,您進宮去,能不能見著皇上還兩說。照卑職的拙見,您還是趁著有時間,四下活動活動吧。咱們大人是念公主的一片情兒,得了消息就派卑職過府來傳話。這回的案子是控戎司大案,以南大人為主,錦衣使為輔……您明白我們大人的意思嗎?這會兒還沒定案呢,就是先查您有沒有作案的嫌疑。要說有,皇上也保不了您,要說沒有……那您不就平安無事了嘛。”

  番子說的也是真話,太子要栽贓左昭儀母女的真實想法,只知會了星河,連南玉書都不知情。在控戎司全員看來,這僅僅是一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帝王家爭權奪利的鬧劇。等風頭過了,皇帝的余怒也消了,又是一片河清海晏,大家各顧各的快活。

  所以周旋一下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通融通融就過去了,番子覺得上頭讓他此番前來的目的不過如此。暇齡公主也慢慢冷靜下來,讓人給他看賞,“代我謝謝你家大人,他眼下人在哪兒,我這會兒去見他方便麼?”

  番子本來就是假借樞密副使的名頭去傳話的,怕見了人就穿幫了。忙說副使這會兒不得閑,上外頭監軍去了,“留給您的時間可不多,您趕緊想轍吧。”然後匆匆辭出來,回衙門復命去了。

  暇齡公主坐在窗口照進的一線日光下,兩眼盯著空氣裡上下浮動的粉塵,腦子裡空蕩蕩的。嬤兒進來喚她,問:“宿大人托人給您傳話了?說的什麼呀?”

  她把先頭來人的話都告訴她,臨了狠狠咬牙,“太子想徹底扳倒咱們,這回是打算下狠手了。”

  嬤兒慌了手腳,“阿彌陀佛,好在宿大人不絕情,這消息九成是從他妹妹那兒聽來的,一准靠得住。您趕緊想想法子,怎麼把自己擇出來,沒的叫太子揪住了辮子大做文章。”

  暇齡因以往受盡溺愛,並不覺得皇父會相信太子的鬼話。控戎司雖然捏在霍青主手裡,但終歸直屬御前,宿星河左右搖擺,也還是青鸞門下人。當初宿寓今坑害兩江總督,把自己門生填上鹽糧兩道的舊賬還擺在那裡,其他諸如弄權受賄也不在少數。事到如今太子雖發話,量宿星河也不敢輕舉妄動。至於南玉書……現在去套交情恐怕是晚了,但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他上報內閣時輕輕帶過,皇父聽個響兒也就完了,畢竟捉拿真凶才最要緊。

  “皇上中毒,太子也中毒,事兒真湊巧。說是我下的毒,初二那天我的確進了立政殿,可我沒去東宮,難道太子的毒也是我下的麼?霍青主要是死了,我就信他不是為了篡位謀害皇父。可他不是沒死麼,天曉得是不是苦肉計,賊喊捉賊!”

  公主分析得頭頭是道,打發了跟前長史去了趟南玉書府上。南大人正在衙門辦差,只有他夫人在家。長史自報了家門,“在下是暇齡公主府上人,奉主子之命拜訪南夫人。”扭頭一撇嘴,小廝把一抬食盒送到了面前,長史掖著手呵著腰,說,“一點兒吃食,還請夫人不要嫌棄。回頭南大人回來了,請夫人替咱們公主帶個好兒,這程子想來拜會,總也抽不出工夫……”

  南夫人一頭霧水送走了公主府長史,轉頭打開食盒,上下三層的名貴首飾晃暈了她的眼。不說旁的,光說南珠,個頂個兒的鴿子蛋大小。

  南夫人把盒蓋兒蓋上,直拍胸脯。魂不守舍坐在這抬食盒邊上,從中晌一直坐到夜裡掌燈。

  南玉書回來了,脫了褂子叫人打熱水來。回身看見夫人狍子似的愕著,不知她又犯什麼毛病,走過去叫了一聲,“誰送吃的來了?”

  他夫人仰起頭,逸出了一句:“親娘。”

  南玉書一愣,“撒什麼癔症呢,我不是你娘。”

  南夫人把食盒蓋子打開讓他看,裡頭貓眼兒、祖母綠叫燭火一照,在他們臉上投下了斑駁的光,果然這聲“親娘”喚得事出有因。

  南玉書問:“究竟是誰送來的,你別光捯氣兒,說話呀!”

  他太太緩了緩神,說是暇齡公主。

  這麼一來南玉書就明白了,“這主兒,不是有求於人,可沒那閑工夫搭理你。她這是什麼意思?宮裡的事兒要徹查,想把自己擇干淨?”

  他太太這會兒一心向著暇齡公主,“世上也沒個閨女毒死親爹的道理,那得多壞的心腸啊,我料她不能夠。”

  南玉書看了眼食盒裡層層鋪疊的好東西,沉吟著:“要不是她干的,為什麼想要買通咱們?”

  他太太問:“太子爺授意往她頭上按罪名了嗎?”

  “那倒沒有……”

  “這不就結了!”他太太一撫掌,伸手把一串多寶瓔珞撈了起來,兩手一繃,往自己胸前比劃,“就這,能在前門大街上開間鋪子。”

  有時候賄賂無法撼動人心,並不因為這人剛正不阿,只是因為你下的本錢還不夠大。一旦叫人滿足,叫人移不開眼,那你的事兒就成了。南玉書這些年在控戎司當一把手,抄貪官污吏的家都是他領人去干,造冊上隨意少填幾筆,回來次次盆滿缽滿。這樣的贓官兒,心得有多黑呢,想買動他,真得把家底兒都掏空了。幸好暇齡公主出降那陣兒,宮裡的陪嫁足夠多,這點東西於公主是九牛一毛,於南玉書是替天行道,不拿白不拿。

  這裡頭有個知情的前後順序,星河就用那一點兒可以活動的余地,把暇齡公主和南玉書一網打盡了。

  多大的事兒啊,公主為了脫罪,買通辦案官員,這消息報到御前,腿腳仍舊不大靈便的皇帝果然龍顏大怒了——不是你干的,你何必多此一舉?心虛即是有鬼,沒想到自己那麼疼愛的女兒,到頭來想要他的命,就因為一次沒稱她的意麼?

  二十年光陰養虎為患,想起來真叫人慚愧。還有那個南玉書,他的貪得無厭為皇帝的慚愧雪上加霜,這樣的人,還能在朝堂為官嗎?下一個被查抄的,就是南玉書的府邸。

  星河在一片火光中聽南府上兒啼女哭,臉上的表情平靜如水。金瓷站在她身旁,隔會兒就看她一眼,想必心裡正嘀咕最毒婦人心吧。

  她轉頭看他,慵懶地笑了笑,“千戶,離控戎將軍的職務又近了一步。”

  是啊,戍守宮門的美差就在眼前了,除掉了南玉書,錦衣使就是控戎司一把手,將來她想調誰守宮門,就是誰守宮門。

  一直追隨她的人當然興高采烈,南玉書往日的部下又輪轉到了上任指揮使藍競親信的尷尬境地。頂頭上司一夕倒台,他們這些人不得重用,大概也只剩在廚房幫幫忙,偶爾當當閑差的作用了。

  人影往來,他們插不上手,星河看在眼裡只一笑,“你們終究跟過南大人一程子,親自押人難免尷尬,這事兒就交給徐千戶他們吧。”

  南派那伙人臊眉耷眼的,站在角落裡,垂首應了個是。

  拿人的時間定在夜裡,徐圖之一腳踹開二門的時候,南玉書正抱著小妾睡得香甜。大概沒想到驟然之間禍從天降,被趕出羅帳後顯然還懵著,光著膀子只穿一條杭綢長褲,幾根胸毛在夜風中招展,惶然問星河,“宿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星河摸了摸鼻子,“卑職奉命行事,南大人收受賄賂一事被捅到皇上跟前了,皇上下令捉拿,命卑職嚴加審問。”

  南玉書終於明白過來,看著她冷笑:“這回宿大人可算稱心如意了。”

  她嘖了一聲,“大人此言差矣,暇齡公主的賄賂可不是卑職讓您收的。要說您的胃口,也忒生冷不忌了,皇上才被毒倒,暇齡公主有重大嫌疑,您連她的東西都敢收,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呀?要是我這會兒說您和她是同謀,您猜猜會怎麼樣?這腦袋還保得住嗎?”

  南玉書自知大勢已去,走了那麼多夜路,這回終於遇見鬼了。他深深嘆了口氣,聽天由命的樣子。星河還是顧及他朝廷命官的臉面的,吩咐江城子:“先別忙,讓南大人穿上衣裳再說。天兒還沒暖和起來呢,沒的著了涼。”

  這回的案子不簡單,又是捉拿指揮使,又是扣押公主的,光一個控戎司沒那麼大的職權,須與樞密院通力合作。從南府出來後,就看見霍焰在馬上坐著,控戎司的內務他不便插手,但他身為宗室,捉拿皇家的公主一定要在場。

  星河仰頭看他,他身後火光成陣,這樣的人何時何地都高高在上。她擠出個笑容,“霍大人,咱們上公主府吧。”

  他看她神情乏累,問:“你的官轎來了麼?”

  她搖搖頭,“忙著辦差呢,誰還坐轎。倒是煩勞霍大人了,大半夜裡出手,害您也跟著奔忙。”

  他說不打緊,“都是替皇上辦差。那天夜裡我也奉召入宮了,你來去匆忙,沒瞧見我。”

  星河啊了聲,“想是忙糊塗了。”一面指派人先行包抄公主府,自己慢騰騰上了馬,勒轉馬頭和他同行。

  霍焰問太子現狀,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說還好,“就是有時候喘得厲害,他用香一向考究,這回的兩味香差點要了他的命。”

  霍焰點頭,“帝王家的事向來說不清楚,這回的風波過後,大內應當太平一陣子了。”

  她偏過頭瞧他,“您不也是霍家人麼,聽這話頗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來著。”

  他輕輕笑了笑,“我是宗室,但不是正枝兒,帝王家的習氣早就沒有了。開個府,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僅此而已。”

  這不是星河頭回看見他笑,可是每回他一笑,就給她一種什麼都不是事兒的感覺。有時候她也覺得累,勾心鬥角得太久了,很希望能夠找個地方歇一歇。不知為什麼,這個不算相熟的人,卻能讓她把心安放下來。可能是因他年長的緣故,讓她生出一種錯覺來,不管辦砸了什麼事兒,只要求他一求,他都可以輕而易舉替她想法子化解。

  晚風習習,先前沸騰的腦子慢慢冷卻下來,她舒展肩背打了個呵欠。想起曹瞻的那個兒子,問現在好不好,娘不在身邊了,吵不吵鬧。

  霍焰唔了聲,“不滿周歲的娃娃,起先認人,時候一長只要吃飽穿暖,沒有那麼多的要求。你得了空可以過去看看,隨時查驗人犯,不也是你控戎司的職責麼。”

  星河笑起來,“我上回原說要去您府上的,可太子爺在,後來就作罷了。”

  霍焰臉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我聽說太子爺上宿府過節了……”

  好事不出門,太子爺壓塌了床的事兒不脛而走,現在恐怕已經無人不曉了。

  星河覺得很窘迫,“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太子弄斷了我家床板的事兒啊……真不是您想的那樣。”

  霍焰微微挑起了一點眉,成熟的武將,對這種小道消息似乎也很感興趣的模樣。

  星河想解釋,可又發現說不清,最後懊惱地抹了一下臉皮,“總之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和他什麼事兒也沒干。”

  這麼直白的話,起先讓霍焰意外,後來又明白過來了,橫豎沒有那檔子事兒,僅僅是發小間的情義。

  星河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笨嘴拙舌過,辦起差事來六親不認的主兒,見了霍焰就不願意背黑鍋了,上趕著急於澄清。可能自己有些喜歡他,那種喜歡和對太子的喜歡不一樣,帶著一點敬畏和討好,很在乎他的看法,害怕自己不夠出色,害怕惹他看不起。她也偷偷想過,將來和太子未必能夠走到一起,她曾經對樓越亭的想入非非,被太子無情扼殺在了襁褓裡,萬一有希望……她覺得霍焰似乎是不錯的人選。她喜歡他這種款兒的男人,理智、冷靜、辦事果決、手握重兵。

  星河低下頭,對自己的懷春感到羞愧。兩手使勁勒住馬韁,宿家生死存亡的關口,她居然還有閑心去想那些。

  霍焰發現她神色有變,微微偏過身打量她,“你怎麼了?”

  她倉促哦了聲,“我在琢磨這樁案子應該怎麼審,暇齡公主畢竟身份尊貴。”

  霍焰臉上淡淡的,轉過頭目視前方,緩聲道:“階下之囚,從來沒有身份尊貴一說。控戎司多年來承辦的一直是皇親國戚的案子,宿大人應該見怪不怪才是。公主以往再了不起,到了過審的時候,還是得老老實實回答你的問話。她答得不好,你可以在文書上寫明,她態度傲慢,你可以讓她明白現在的處境。控戎司多的是辦法,難道還制服不了一位嬌滴滴的公主?”

  星河心裡忽然有了底,一面還慶幸著,好在他不是控戎司指揮使。倘或換他坐在南玉書這個位置,她想扳倒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壓著胸口輕喘一口氣,“多謝霍大人提點,不瞞您說,我這回確實遇著難題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是聰明人,她些微提及,他便已經明白了。

  黨爭這種事,大家口中不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朝堂上涇渭分明,今兒你明兒他,不是立世之道。宿家和簡郡王剪不斷理還亂,現如今太子要以宿家之手斬斷舊主的政途,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太子的意圖目前還不好說,究竟是想把宿家推到風口浪尖上,還是借此機會讓他們投誠。若果真投誠,以往的事是一筆勾銷,還是會有更大的風浪接踵而至,誰知道呢。

  他抖了抖韁繩,“後話暫且不論,先完成太子的吩咐。簡郡王遠在軍中,鞭長莫及,回京之後大勢已去,鬧不出什麼動靜來。你目下要防的是太子,看他回朝後有什麼動作,是暫且蟄伏,還是大刀闊斧肅清政敵。”

  星河頓覺意外,她一直以為霍焰很反感宿家的立場,沒想到他竟還願意指點她。她滿心感激,想同他道謝,剛要開口,他抬了抬下巴,“到了。”

  星河聞言轉頭看,一所宅邸堂皇佇立在長街盡頭,分明顯貴的門臉兒,這在銀鉤一線的月色下,竟顯得格外凄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4:16 PM

第55章 門掩芳景

  “我就不進去了,大人是宗室,由您去辦,也好替公主留點臉面。”

  女孩子終究心軟,不忍見金枝玉葉就此一敗塗地,還想著替她留臉面。然而當初暇齡煽動左昭儀掌她嘴的時候,可是半點未留情面。

  路終究是靠人走出來的,有的人能走出康莊大道,有的人卻拐進死胡同裡,就此出不來了。原是同盟,內鬥本來就是加速滅亡的推手,現在好了,分崩離析,他人漁利。霍焰也體諒星河的處境,她不願去,就在外等候好了。他帶人直入公主府,門房又驚又恐,在後面無措地緊跟著,哆哆嗦嗦說:“這是大公主府上,你們是什麼人,總得報個家門吧……”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將,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門房還在聒噪,被他身後副將揚手一格,格開了好幾步遠,“樞密院連同控戎司捉拿反賊,識相的就讓開,否則就地正法。”

  門房嚇得不輕,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府裡當值的丫頭小廝們,像雨後的蛤蟆骨朵兒紛紛冒頭,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亂子,一個個竊竊私語著,向銀安殿不住張望。

  王府是縮小的宮城,銀安殿就如太極殿,是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賞或有重大儀式,都是在這裡進行,如今要入罪了,應當也是在這裡。人到了一定時候,對將來的一切都會有強烈的預感。行賄南玉書一事被揭發,從抄沒南家到重兵包圍公主府,裡頭有一刻時間容她准備。拿人拿進二門裡,那是尋常犯官的境遇,至於皇親國戚,入昭獄之前向來都有寬待,至少不像南玉書似的光著膀子被拖出來,那是留給這些貴胄最後的體面。

  公主在銀安殿恭候,霍焰帶人行至殿門前,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一大幫子赳赳武夫闖進去捉拿一個女人,實在沒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獨自進門,邊行邊喚了聲公主,“霍焰奉命,請公主移府問話。”

  可是銀安殿內寂寂無聲,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輕輕的一片回響。

  燭火顫動,照出滿殿華美的陳設,濃艷到了極致,有種靡廢的氣像。厚重的帳幔垂掛著,偶爾有風吹過來,吹動杏黃色的流蘇,回龍須蕩漾,如同美人撥弦的玉指,柔若無骨,纏綿悱惻。

  然而美則美矣,死氣沉沉,並且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後,發現了頭頂飄蕩的裙裾。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曾在三軍發兵戍邊前,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亂奔跑的小女孩,現在靜靜懸在一根綾子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要說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個敢於顯露真性情的人。可惜這真性情太過鋒芒畢露,最後變成了繞在頸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間之行,是一場孤獨的旅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首叫來人,“暇齡公主畏罪自盡,報錦衣使,可以就此結案了。”

  底下人領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鋪在地上,讓人把屍首放了下來。盛極一時的公主,以前誰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現在卻躺在這裡任人搬弄,細想起來確實悲涼。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頸部勒痕,倒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自縊因自身體重的關系,分量下壓,勒痕應當位於頜下靠近耳根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異,勒痕不是縱向,走勢竟然是平的。這就說明死因未必是懸梁所致,更像是勒斃。死後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終只會產生一道淤痕,這位公主也許本身並沒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的。

  他站起身,越發感到悵然,爭權奪利,戰敗後就是這樣結果,不過早些晚些罷了。死因蹊蹺,凶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還是宿家所為,恐怕不會有論斷了。

  中路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他回身看,星河提著袍角匆匆趕來,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麼自盡了?”

  終究是辦過案的,頭一件就是驗屍。公主頸上的勒痕她也看見了,咦了聲待要翻看,被他阻止了。帷幔一掀,把屍首嚴嚴蓋上,他說:“就這樣結案吧,如實呈報皇上,公主畏罪自盡了,宮裡至多發內府料理喪事,別的不會再管。”

  星河怔怔立在那裡,早知道帝王家是沒有什麼冷暖可言的,但是親眼見證了,還是忍不住感到凄惶。

  公主被隨意包裹起來,像個物件似的讓人抬了出去。霍焰見她還回不過神來,調侃道:“怎麼?生死之於宿大人,有那麼重要嗎?”

  她勉強笑了笑,“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我也是奉命行事。”

  從殿裡出來,晚風很涼,夜已經深了。公主的身後事要等內廷下令料理,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那些僕役也不能讓他們四散。星河命番子把內外都看守起來,該帶走的人都帶走,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來,變得毫無生氣。

  “霍大人瞧見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麼?”她不死心,尤在問。

  霍焰慢慢下了台階,在中路上負手緩行,一面道:“公主是自縊,自縊當然有勒痕。不管過程如何,結局注定,她已經死了。活著解決不了的事,死了就全有了交代。其實這樣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用進你的昭獄受辱,你也不必去尋根究底,因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我不說透徹,你也應當明白。”

  星河當然是明白的,公主一個人背負所有的罪名,任何不得其解的問題就都有了答案。對於宿家來說,她永遠閉上了嘴,再也不必擔心她胡言亂語拉人墊背,可說死得正是時候。她一死,真相無人深究,就能還朝堂一片太平,大家都能各歸其位,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點了點頭,自己酷吏一樣的人,這時候做出心慈手軟的樣子來,未免矯情。她垂首喃喃自語:“我回去就准備奏疏上報,今天多謝您了,您要不來作這個見證,我辦事不力的罪過不擔也得擔著。”

  “所以你是謝我陪你一同承擔罪名麼?”

  他玩笑式的問了一句,星河忙擺手說不,“我是顧忌,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這頭一樁案子就辦砸了,只怕皇上怪罪。”

  晚風撩起他的袍角,輕甲之下白衣勝雪。他臉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道:“皇上如今再不會過問暇齡的事了,比起朝綱穩固來,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麼。暇齡之罪,罪在她不知深淺,試圖與太子抗衡。”說罷調轉視線來看她,“星河,你不要步暇齡的後塵。”

  星河心頭一驚,愕然望向他,“霍大人……”

  可他似乎不願意再深聊下去了,出了公主府的大門,夷然道:“今天的差事辦完了,你回宮復命吧。接下來要是有其他差遣,你再打發人來樞密院知會我。”

  他要上馬,她急急追了兩步,“霍大人,您剛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把馬韁牽在手上,倒叫他不好離開了。他無奈地看著她道:“本來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看在你我共事過兩次的情分上,少不得提醒你幾句。女人不該參與黨爭,不是瞧不起女人,是女人的肩膀單薄,擔不起萬鈞重擔。硬要強撐,最後會被壓垮的。”一面說著,一面接過了她手上韁繩翻身上馬,拔轉馬頭臨要走時,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以你的年紀,差不多該出宮了。倘或有法子早些出來倒也好,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

  他揚鞭一揮,領著他的部下颯踏而去。星河心頭只顧震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這位樞密使大人,原來還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呢。

  暇齡公主的屍首不大好處置,放到義莊去,畢竟身份尊貴,義莊裡蟲吃鼠咬的,擱在那地方褻瀆了。星河沒法子,讓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簀床,讓幾個番子看守著,明天一早稟報御前再作打算。

  辦了大半夜的差,回到東宮已經快要四更了。囫圇睡了一會兒上前面殿裡去,太子因還沒大安,這兩天免了出閣讀書的日程,專心在宮裡調息。

  天還沒亮,殿裡上夜的宮人前仰後合著,猛看見她出現在前殿,頓時嚇了一跳。她問司門:“裡間有響動沒有?”

  司門搖頭,“半夜喝了一回茶,問您回來沒有,後來就睡了,一直到現在。”

  銅茶炊上響起了蒲扇輕搖的聲響,到了生火給太子爺准備杏仁茶的時候了。星河回身看東方,天邊隱約露出了一點蟹殼青,天光雖然昏暗,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宮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她輕輕推了菱花門閃身進去,寢殿燃著安息香,她現在提起香就後怕,忙打起簾幔進內寢,又手忙腳亂撩了帳子,看見他安然睡著,才長出了一口氣。

  床上的人動了動,大紅遍地金的軟枕稱著那白淨的皮膚,微啟了眼,眼眸深深看向她,“回來了?”

  她嗯了聲,在他床沿坐下來,“我吵著您了?”

  他說沒有,病氣兒還沒散,面色總有些萎靡,看上去病西施模樣。撐著坐起來,問差事辦得怎麼樣,星河道:“南玉書收了監,明兒交刑部和督察院審理。至於暇齡公主……咱們去的時候已經吊死在銀安殿裡了。這會兒屍首暫時安放在控戎司,等回頭天亮了,我再上御前回稟。”

  他聽後一怔:“死了?”

  星河說是,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其實她心裡總懷疑是他命人下手的,可這會兒再看他的反應,那一瞬的驚訝,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偽裝的。

  “公主死了,您說皇上那頭會是怎麼個反應?”

  他倚著床頭道:“至多厚葬罷了,還能怎麼樣。死了……倒也好,死了大家太平,這事兒就算完了。”

  他似乎一心盼著這件事平息,所以那個下毒的人引發了她更大的興趣。

  她搖了他一下,“主子。”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干什麼?”

  “我和您探聽個消息。”她靠過去一些,“藥罐子裡的毒,是不是您下的?”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換做你,你會給你爹下毒嗎?”

  看來不是的,她悻悻然眨巴了下眼睛,“我覺得左昭儀是不會下那個毒的,簡郡王人不在京裡,皇上有個閃失,對他是極大的不利。”

  “所以是敏郡王。”他笑了笑,“霍青霄不是籌糧回來了麼,明天必定入京。你看皇上毒發時他不在宮裡,無論如何牽連不到他身上。等事兒一過,你們自相殘殺完了他再回來,坐收漁人之利,多聰明!”

  她一臉呆相看著他,“那咱們引把火,把敏郡王也燒了吧,您覺得呢?”

  他似笑非笑凝視她,“現在不成,一氣兒打倒了兩派,滿朝文武就該懷疑我了。”

  這個人真是壞到了根兒上,星河嘴唇翕動著,嘀嘀咕咕編排他。他發現了,把被一掀,“進來躺會兒?”

  老想把人往床上引,星河不上他的套,太子爺的床板可沒那麼容易就舂斷了。她說:“我睡醒了來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手,“有點冷,外面又下霜了吧?你進來躺會兒,我捂著你。等宮門開了我陪你上立政殿裡見皇父,南玉書罷了官,指揮使總得有人填上去。你想當麼?想當就上床來。”

  這下她猶豫了,很心動,又怕被他占便宜,“您是想讓我以色易權?”

  太子嫌棄地看著她,“你有色麼?我怎麼沒瞧出來?那天病糊塗了說了你一聲大,你還當真了?你上不上?不上我叫德全來,讓他當控戎司指揮使,你看他上不上……”

  話音才落,德全的聲音竟然響起來,“主子,您說話算話?”聽得太子略顯尷尬。

  這頭星河麻利地蹬了鞋上床,伸著脖子叫了聲,“大總管,主子的玩笑您別當真,太監是不能出宮當官的。”

  德全嘀咕起來,“我就知道,沒事兒拿我開涮。”

  星河嘻嘻一笑,感慨著:“被窩裡可真暖和。”想起暇齡公主來,又有些傷嗟了,“您說一個人,有口氣的時候算人,氣兒沒了,跟物件一樣叫人搬來搬去的,真可憐。”她伸出兩手朝他晃了晃,“我先頭摸了一下,好像忘了洗手了……”

  太子驚得往後蹭了老遠,“你說什麼?”

  這愛干淨的主兒,怕她拿摸了屍首的手去碰他吧!她有意逗他,往他胸前抹了一下,他說不,不許她碰他。她縮回手想了想,“您膽兒太小了。”說著又觸觸他的指尖,“您才剛還摸我來著……”太子把她推開了,她愈發興起,兩手一抄,捧住了他的臉。

  冰冷的手捂上了溫暖的臉,太子打了個寒戰,“宿星河,你別欺人太甚。”

  她說就欺負你怎麼的,“您不也老欺負我麼。”

  一雙手在他臉上描畫,從眼睛到鼻子到嘴,沒有一個地方錯漏。描完了還感慨:“您長得真好看,要是脾氣再好點兒就更好了。”

  他的脾氣還不夠好嗎?至少對她是用盡了全身的修為了。他可以算盡天下人,可她不在天下人的範圍內,在他心裡她就是他。兩個人廝混了十余年,這是多大的緣分呢,她不在乎,他卻時刻牢記在心上。其實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樣的孜孜不倦,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喜歡她這樣的性情,他不需要小鳥依人整天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這樣的無能之輩宮裡太多,比比皆是。他需要獨立的靈魂,帶著野心和野性,難以馴服,隨時可以跳起來作戰。他對將來也有設想,百依百順的女人他從來不需要,他要一個能夠和他一起使壞,一起攪動風雲的皇後。而不是他在朝堂上勵精圖治,他得皇後在後宮剝蒜炒菜拍黃瓜。

  指尖移過來了,她有時候又傻又幼稚,還以為他真的怕。忽然一口叼住了她的手,她愕然看著他,他捧住那手,從指甲蓋兒一路吻到了手肘。

  她臉紅了,“您這是干嘛,咱們雖要好,您也不能這麼親。”

  他說為什麼,“嘴都親完了,不許我親胳膊?”

  她說不一樣,“嘴是嘴,胳膊算身子。”

  真奇怪,嘴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是用來吃飯說話的器官,沒有絲毫隱秘性麼?他有時候確實不能理解她的思維,說她糊塗,精起來比猴兒還精;說她機靈,犯起混來腦子趕不上趟兒,叫人想掐死她完了。

  太子這兩天頤養得不錯,借著中毒好好休息了兩天,有些飽暖思淫欲的意思。他順勢把她往底下一壓,“星啊,咱們做飯吧。”

  星河卯起來把他掀翻了,“天都亮了,您還想著做飯呢?”

  太子說早飯,早飯吃飽,一天有勁兒。

  她才不理會他的謬論,一攤子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誰有閑心做飯。再說親親就算了,做了飯她就真得死心塌地跟著他,誰還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現在他不動聲色,正把宿家往懸崖上引,將來時局一變,人心變了,怎麼收拾宿家還不一定呢。

  是啊,不管皇帝還是太子,鐵了心的要除掉誰,都是輕而易舉。她無法力挽狂瀾,但至少避免賠了夫人又折兵。

  畢竟誰也不能指著別人的良心過一輩子。

  忽然想起霍焰的話,她昂起腦袋問他:“主子,您說我這輩子到底能不能出宮?”

  太子滿含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不能了,除非你把我拱下台。別人當了皇帝,興許你就能出宮了,你可以試試。”

  她臉上神情一黯,“那要是我拱不下來您呢?”

  “沒本事還有那麼多想法?給我老老實實當奶媽子,看孩子。”說罷低下頭,把唇貼在她耳朵上,小聲說,“還有一件事兒要告訴你,我這人心眼兒小,誰要是和我搶女人,我會摁死他的。”

  說得她惶惶不安,一雙手緊緊攥住了他中衣的前襟。

  太子說:“干什麼?我說錯了?瞪著牛眼瞧我。”

  她不大高興,“您怎麼老說我是牛眼!”

  “說馬眼也不好聽啊。”太子無辜地笑了笑。

  她一愣,品出味兒來後,在被窩裡向他拱起了手,“您耍流氓的道行是越來越高啦,臣深感佩服。”

  他說哪裡,臨時起意罷了。

  於是床上扭成了一團,忽高忽低的叫喊,聽得德全百感交集。

  唉,年輕人啊,有個一塊兒賣呆的小伙伴就是好。情分到了,什麼都能說,哪怕打起來,也還是念著對方的好兒。想想自己,一把年紀,在這深宮中苟活,沒個知冷熱的人不說,就連那馬眼……他也沒了,注定可憐到地老天荒。

  站在檐下瞧天色,東邊亮起來了,從鴨蛋青變成了魚肚白。沒過多會兒鴨蛋黃也蹦出來,德全靠著牆,敲了敲窗欞子:“主子,宿大人,該起啦。”

  身為宮廷總管,多少羞人答答的事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剛才他們還商量做飯來著,這會兒差不多熟了吧,再久就該糊啦。年輕人,快活起來不管不顧。太子爺的身子還沒大安,等精氣恢復了,來日方長的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4:42 PM

第56章 欲下遲遲

  暇齡公主的情況最終被報至御前,和星河事先預想的一樣,皇帝痛失愛女,怔忡了好一陣兒。

  畢竟自己看顧大的孩子,就算換作普通人家,尚且痛斷肝腸,何況是親情彌足珍貴的帝王家。

  皇帝坐在龍椅裡,顯出一種近乎日暮的氣像,低著頭,神色黯然,一言不發。星河和太子肅立在一旁,很久才聽見他問話:“放下來的時候,一點兒氣息都沒有了麼?”

  其實他還是不舍的,盼著有轉圜。天下哪個父母會和自己的孩子計較?犯了大錯是要罰,但心裡終究還是顧念著,不願意她就此死了。小時候多可愛,抱在懷裡,仰著甜美的笑臉叫皇父。現在到了末路,死了,再也見不著了……

  星河垂手道是,“臣當時在院裡清點府內僕役人數,樞密使入銀安殿傳皇上旨意。進去的時候公主已經氣絕多時了,臣上前查看了,沒有救治的希望。”

  皇帝靠著椅背,長長嘆息:“這孩子,一生驕矜,脾氣又壞。每回犯了錯,朕都替她遮掩過去,弄得她膽子越來越大,直到萌生弒父之心……朕長久以來對兒輩的教養,終是不足。只知道皇子要耐摔打,皇女卻如嬌花一樣捧在手裡,沒有好好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暇齡走到今天這步,朕難辭其咎,朕一直以為她會是公主裡頭過得最幸福的,沒想到……”

  太子見他傷懷,寬慰道:“皇父節哀吧,若說父親疼愛子女有罪,那普天之下豈非人人有罪?皇父育有四子六女,大逆不道者只出了這一個,雖說父精母血,但落地為人性情天定,皇父也不必過於自責。”

  皇帝聽了微微點頭,悵然說:“朕是老了,近來總懷念以前的事,想起你母親在時的情景兒。現如今暇齡也離世了,再看這人生,回頭一想是何等的空洞呢。”

  太子戚戚道:“皇父說這話,叫兒子惶恐。近來確實事兒多,大樁小樁全攢到一處了。加上皇父龍體受損,心境難免有些低落,不要緊的,等天兒暖和起來,枝頭抽了新芽,地上長出了嫩草,您出去看一看,一切就都雲開霧散了。兒子活的年紀不大,見識的東西也少,但兒子堅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兒子知道皇父因暇齡的作為大感寒心,但咱們家和尋常人家不一樣,皇父是大胤脊梁,倘或出了岔子,暇齡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兒子因骨肉親情可惜她,但也因法度人性恨透了她。怎樣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喪盡天良的事來?他們容不得兒子,兒子知道,但皇父待他們不薄,他們竟能罔顧人倫,實在令人切齒。”

  星河靜靜聽著,太子這樣的一番慷慨陳詞,換了她是皇帝,就算再悲痛,此時也該醍醐灌頂了。

  社稷為重,君為輕,這場風波動搖的是國之根本。皇帝和太子先後遭難,萬一做成了,這天下將會是誰的天下,便很難說清了。還要為一位公主的死而傷情麼?還不去將嫌犯一網打盡麼?星河抬眼向上望,看見皇帝果然松開了緊握的拳:“鳳雛宮裡……該當處置就處置了吧。”

  所以女人,對江山社稷來說算得了什麼?哪怕同床共枕二十年,哪怕生兒育女操持宮務,還不是說舍棄就舍棄了。

  星河俯首領命,太子又同皇帝提了南玉書的案子,說如今控戎司一盤散沙,無人統管。皇帝當即看了星河一眼,“錦衣使是副指揮使,怎麼就一盤散沙了?目下先交你代管,等過程子預備回內廷了,再著人填補上去。”

  雖沒一口氣提拔成正使,但上頭無人,她就是一把手。當然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女人沒有一輩子做官的道理,終究還是要回東宮去的。預備回內廷干什麼呢,必然是待產,干女人該干的活兒。

  星河反正背慣了黑鍋,並不在意這些,沒曾想太子在邊上幽幽接了口:“左不過今年吧,讓她先代掌一陣衙門,好在她辦事還靠得住。年後兒子勤勉些兒,皇父也該抱皇孫了。”聽得星河一腦門子汗。

  從立政殿出來,她臉上就有些別扭,小心翼翼說:“皇上沒提那茬,您干嗎主動往槍口上撞呀?”

  太子說沒什麼,“讓老人家高興高興。”

  可是現在高興了,回頭沒動靜,豈不是白高興一場?星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太子高深一瞥她,“別琢磨了,我從來不說大話。兒子是一定要生的,和誰生不一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

  他說完了,背著手揚長而去。星河看著他的背影直發怔,把他的話重新再在腦子裡過一遍,他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麼……也好,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

  偏過頭吩咐底下當差的小太監,讓他上掖庭局傳話掖庭令前往溫室宮。內闈的事不能照宮外的法子解決,宮裡有皇後,也有專管嬪妃的衙門,她的作用不過從旁協助,不能一個人把全部事都包攬下來。

  小太監撒腿承辦去了,她先去了溫室宮,不知怎麼總有些心不在焉,連皇後同她說話,她也有些遲蹬蹬的。

  皇後細看她臉色,“宿大人怎麼了?身子不好?”

  她哦了聲,忙打起精神來,“是昨兒夜裡連夜辦差沒睡好,謝娘娘垂詢。”

  皇後這回是志得意滿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口鳥氣憋了那麼久,總算可以好好發泄一回,臉上便滿含了勝利者的微笑。

  同樣的位分,分屬左右,常讓人拿來作比較,二十多年從無勝績,這是何等的憋屈!先皇後大行後,左昭儀一人獨攬宮務,每回給她分派月例用度,竟然和三夫人無異。這些年來她一直隱忍,這宮廷局勢多變,太過拔尖了,總有一天要被鏟除的。果然,該封後的時候左昭儀一敗塗地,後冠落到了她頭上。後來又打算指著兒子翻身,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兒,不管是不是局,鳳雛宮那位算是徹底完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自己呢,吹虧在沒兒子上,不過再等一程子,兒子無論如何都會有的。

  皇後閑適地坐在南炕上,一手搭著紫檀炕桌,一手捏著精巧的銀匙,舀糖蒸酥酪吃,“讓她們給棗兒去了核,剁得碎碎的加進去,好克化,味道也比先前妙。你吃呀,姑娘在外奔波,少不得受寒,多吃些棗兒有好處。”

  星河托著荷葉盞謝恩,縱然不喜歡,也得領人家這份情。

  皇後在深宮,外頭的耳目暫且沒有那麼靈便,剛從星河這裡得知暇齡的死訊,細細打聽經過之余,竟還能吃得下去東西。

  “這位大公主,往常也是受慣了恩遇的。當初和延齡她們一塊兒學女紅,旁的公主都老實,怕做得不好叫師傅訓斥,只有她,不歡喜了敢反過來罵師傅。過節那陣兒皇上查驗課業,她應付不了,讓宮女幫著繡,誰敢說她一句不是?”言罷復抿唇一笑,“倒不是編排死人,我只說慈母多敗兒,要是左昭儀那陣子就嚴加管教,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說得雖謙和,裡頭未必沒有牆倒眾人推的嫌疑。問問這位惠皇後的意思,這會兒拍案大喊一聲“你也有今天”,恐怕才遂她的心意。星河只管說順風話,酥酪甜得起膩,到底還是放下了,掖著兩手道:“左昭儀這回自身都難保,暇齡公主自盡後,下一個便輪著她了,一切還得娘娘做主。”

  正說著,宮人立在廊下回稟掖庭令來了。皇後放下甜盞站起身,撫了撫裙門扭頭衝她一笑,“還是咱們過鳳雛宮吧,我怕左昭儀腿軟,走不得道兒。”

  星河應是,這時候不該她衝在前頭,只挨在一邊做個陪襯就行了。掖庭令是個話多的,見了她不住寒暄,問那個被霍焰收養的孩子好不好,星河答得三心二意,“那次之後我沒去過國公府,這程子怪忙的,也不知那孩子怎麼樣。昨兒遇見樞密使順嘴一問,說挺好。”

  掖庭令抱著袖子晃腦袋,“可憐見兒的,也算他命好,否則給賣到外邦去,誰知道會不會叫那些野人當菜吃嘍……”

  說話兒進了鳳雛宮,可是以前那樣祥和精致的宮室已經不見了,進門便是滿地狼藉。披頭散發的左昭儀抱著枕頭席地而坐,語不成調地喃喃著:“我的暇齡……我的女兒……”

  皇後看了星河和掖庭令一眼,“這是怎麼了?”

  掖庭令說:“別不是瘋了吧!”一面上前問話,“娘娘,您哪兒不舒坦呢?皇上有旨意給您,您得接旨啊。”

  可是她置若罔聞,連視線都沒調過來一下。

  面對一個瘋了的人,新仇舊恨都報不了了,皇後有些敗興,原本還想見識一下這位昭儀娘娘喪家犬般的落魄,現如今她連人都認不得了,再多的失態都不能令人解恨了。皇後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不拘那些俗禮了吧。皇上的旨意是怎麼說的,照著上意承辦就是了。”語畢愁苦著臉道,“終歸姐妹一場,我不忍心瞧,宿大人和仇大人看著辦吧,我就先回了。”

  星河和掖庭令長揖送走了惠後,轉頭看時,左昭儀眼裡分明滿含了淚。那眼神是清醒的,不過不肯在死對頭面前示弱,寧願裝瘋,也不願意挺腰子讓她往臉上啐唾沫。

  掖庭令和星河交換了眼色,“娘娘……”

  左昭儀站起身,抿了抿發,理了理裙裾,“上意如何?賜死麼?”

  星河猶豫了下,說是。

  她笑起來,“我十七歲進少陽院,整整二十五年,隨王伴駕享盡榮華,今天固然一死,這輩子也沒什麼可惜的。我只是覺得不甘,受了這樣的冤枉,女兒不明不白先走了一步,兒子遠在千裡之外,連娘和妹妹的死訊都不能及時得知。霍青主……這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我要是早知今日落得這樣窘境,當初就應該先下手為強。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晚了……”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這個心狠手辣的女官,嘲訕一笑道,“宿星河,別以為現在倒戈,太子就能放過你們宿家。他暫且不動你們,不過是為搏一個寬宏的好名聲。宿寓今當過日講的總師傅,太子欺師滅祖,說出來總歸不好聽麼。等著瞧,等他登基,他會一個一個收拾你們,到時候你們宿家還不如咱們呢,你信麼?”

  掖庭令像聽見了了不得的大新聞,直勾勾看著星河。太監就是事兒多!

  星河原本還忐忑,但在聽了她的這些話後,反而平靜下來了。轉身微微一頷首,後面端著金屑酒的宮監上前來,杯盞還是華美的杯盞,裡頭的酒,泛出了沉沉光暈,如同繚綾般絢爛。

  星河依舊恭敬,但話卻說得入骨,“這就不勞娘娘費心了,將來太子如何處置宿家,都是後話。臣只知道娘娘對下並不和煦,倘或娘娘有機會高坐鳳椅,宿家恐怕敗落得更快,臣說得對麼?”

  左昭儀臉上的肉絲兒猛地一抽,她膽敢直言頂撞她,然而自己卻再也指派不動任何人來掌她的嘴了。

  年世寬從門後露出了半張哭笑不得的臉,這種奴才,樹倒猢猻散時,連屍都沒法替她收。左昭儀輕蔑地轉過了臉,伸手拿托盤上的酒盞,也許多少還是有些懼意的,可尊嚴不容她卻步。她的臉白得發涼,默然凝視了良久,最後橫下心,仰脖一飲而盡——杯子從她手裡脫落下來,撞擊青磚發出一聲輕響。她轉過身,從容坐上南炕,在一片日光下,戴上了她的鏤金菱花翡翠護甲。

  狸奴跳上來,還如往常一樣盤身臥在她腿上。她低頭,一下一下慢慢撫摸它,走到末路上,只有畜生對她不離不棄。

  毒發作的時候,疼得冷汗淋漓,她依然咬牙坐得筆直。星河最後不忍看了,和掖庭令交代一聲,匆匆走出了鳳雛宮。

  站在大太陽底下,還是會覺得徹骨寒冷,這皇宮大內就是這樣,看著花團錦簇,其實輝煌與冷燼僅一線之隔。她這回弄垮了左昭儀這一支,簡郡王回來不知會怎麼樣,說不定會生吃了宿家。接下去她還得想轍禍害他,她自暴自棄地想。打蛇不死後患無窮,生了反心的奴才,不一口氣滅了舊主,終日都不會安心。

  腿裡好像沒力氣了,她背靠宮牆緩了緩。如果說生死,控戎司裡看慣了,有什麼了不得。可是左昭儀母女的下場,讓她徒然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來——宮裡的女人,性命都系在一人身上,哪天叫你去死,不過一杯酒的工夫而已。太子說要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麼……她顛來倒去一直在想,可能他先前說過看上的姑娘那裡有了新進展。因為政敵掃清後,他就可以許人家穩固的地位,這麼看來用不了多久,東宮就該進人口了。

  也好,人家未必容得下她,出宮求太子不成,換個人來求,沒有不答應的。到時候她就找霍焰去,問問他願不願意收留她,她去給他當填房,如果他不怕惹上宿家那一身騷的話。

  說真的,她的出路並不多,倘或能把敏郡王扶上位,將來攝個政,養兩個面首,日子倒也愜意。

  不行、不行……兩個似乎太少,至少三五個,天天翻牌子,非得弄個夠本兒。她邊走邊胡思亂想,想得精神渙散,摸了摸發燙的前額,四肢無力,別不是要生病了吧!

  強撐著回到東宮,鑽進配殿眯瞪了一會兒,醒來後想起暇齡公主的屍首還在控戎司放著,忙一個打挺翻身而起,火急火燎趕回了衙門。進了堂室發現空空如也,問江城子,江城子說:“太子爺打發內府的人,把公主給收殮了。這公主也怪可憐的,身上擔著罪名,不能再照帝王家的派頭辦事了。悄沒聲兒的裝裹起來,也入不了祖墳,可能隨便找個地兒就埋了。”

  公主園肯定是入不了的了,但終究出身尊貴,也不至於隨意發送,皇家的臉面還是要顧全的。

  可是後來打聽明白了,太子真是個損到家的人,他說公主入不了皇陵沒關系,本來就下降了高家,應該入高家祖墳。於是收拾收拾塞進了高駙馬的墳圈子裡,活著不對付的夫妻,死後竟然合葬了,要是暇齡公主能說話,大概會氣得吐血三升吧。

  星河在樞密院衙門蹭了一頓飯,咬著窩頭說:“不合規矩吧!”

  霍焰說沒什麼不合的,“公主是高家的媳婦,駙馬沒有休妻,公主死後當然要和他合葬。”

  其實她是覺得,讓公主和高知崖合葬,更合公主的心意。畢竟公主喜歡的是他,兩個人又都死得悲凄,到那頭作伴也不錯。

  “高仰山就不悲凄嗎?再說也沒有嫂子和小叔子合葬的道理……”

  霍焰話音才落,門外就有人接了口,“可不是嗎。”一腳邁進門檻,流雲暗紋的圓領袍外罩著玄色紗衣,襯得來人意氣風發,眉眼蔚然。一面笑著,一面向霍焰拱手,“朝裡天天相見,總沒有機會說上話,七叔這一向可好?”

  霍焰忙離座起來迎接,輩分事小,首先君臣之禮是不可廢的。震袖長揖,“殿下駕臨,有失遠迎了。”

  太子笑著抬了抬手,“不在朝裡,沒那麼多講究,七叔免禮。”

  所謂的七叔,裡頭關系兜兜轉轉,說起來也繞得慌。大抵是太子的曾祖父和霍焰的祖父是兄弟,到了皇帝這輩關系已經遠了。反正大胤王朝姓霍的人人有官做,霍焰又襲了他父親的爵,再加上軍功,他算上一輩裡最有實權的宗室。

  太子扭頭,看了看對他的造訪驚得合不攏來的星河,她叼著窩頭的樣子真是滿臉蠢相。他皺著眉說:“怎麼的,御菜不夠你吃的,隔著衙門你也能蹭飯?”

  她打了噎,噎得直伸脖子。忙倒水順了順,站起來道:“臣是有事兒上樞密院來,正好走在飯點兒上,霍大人請我用口便飯……”衝霍焰擠擠眼,“霍大人您說是不是?”

  霍焰被弄得尷尬,點了點頭忙說是。引他落座,料他不是為捉拿星河而來的,趨身問:“殿下此來是有公務麼?”

  太子一笑道:“也不是什麼公務,”隨手衝星河指了指,“主要是來找她。另外還有一件事想托付七叔。”

  霍焰說是,“殿下請講。”

  太子一點也沒有想要掩飾的打算,直言道:“北邊的戰事還算順利,青鸞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班師回朝。宮裡出了這麼多的事兒,我料他回來不肯善罷甘休。大胤京畿內外的駐防目前還由樞密院調度,萬一他有心執掌兵權,請七叔給他小鞋穿,以免社稷動蕩,又生出其他麻煩來。”

  星河聽得一頭汗,再看霍焰,他大概也被他的單刀直入弄得找不著北了,那張正氣的臉上隱約透出了一點迷茫,但依舊拱手,“請殿下放心,臣為社稷肝腦塗地。”

  太子說甚好,轉頭吩咐星河:“我來的路上看中一匹緞子,不知道做成褲子好不好看。時候還早,你陪我過去看看。”說罷衝霍焰拱手,“咱們就不打攪了,七叔請留步。”

  星河本想揮個手道別的,結果被他往腋下一夾,連拖帶拽弄出了樞密院大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10 PM

第57章 春衫針線

  路上星河還是嘀咕:“您正大光明的讓外人給您兄弟小鞋穿,這樣真的好嗎?”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有什麼不好,我想這麼做很久了,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既能讓霍青鸞不得志,又能拉攏霍焰,一舉兩得的事兒,何樂不為?至於兄弟……兄弟有時候就像夫妻,處得好是一家人,處不好是生死對頭。再說那些所謂的兄弟,幾次三番想置我於死地,我還拿他們當兄弟,除非我是個傻子。”

  星河當然知道,處在這個位置上,談七情六欲簡直是奢侈。她只是料定他今天衝進樞密院肯定不懷好意,不過礙於霍焰好賴是個長輩,他不能把他怎麼樣罷了。

  這人真是稀奇,不去好好籌劃他的生兒子大計,總是想盡法子壞她的好事。她廢了好大工夫才算准時間進樞密院蹭飯的,剛吃了兩口,他就來了。

  心裡不痛快,老是在琢磨他的那個內定太子妃人選到底是誰。真的有了人,能像他這麼閑?還不一得空就往人家那頭跑嘛!

  “我不信。”她自己嘟囔著,“我是干什麼吃的,天底下還有事能瞞得住我?”

  她著三不著兩,所思所想完全和他的話對接不上。太子覺得奇怪,“你一個人絮絮叨叨,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她瞥了他一眼,“沒什麼,我在琢磨衙門裡的案子。南玉書這回是輕省了,手上的爛攤子都砸在那兒,我還得從頭查起。最近且有一程子要忙,恐怕不能常在主子跟前伺候了,您找個人替我吧,沒的無人可用。”

  他說嘴臉,“東宮那麼多人,缺了你還無人可用了呢。”

  她尷尬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萬一您興起了,想干點兒什麼出格的事兒,總得有人陪您不是?說實在的,我往後不能和您玩兒那套了,忒不像話。您正經找個人吧,就您上回說的,您盯了挺久那個,想讓人當您太子妃那個,好好給個說法……”她咬了咬唇,歪著腦袋遲疑了下,“其實我還是想知道她是誰,您不告訴我,我動用控戎司的暗線查一查……”

  “你敢!”他立刻截斷了她的話,“控戎司在我轄下,你敢動用我的人來查我?”

  她很有打商量的耐性,“這不是我在替您掌管著嘛……”

  “連你都是我的人。”太子炸著嗓門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先前說忙,要辦案子,我仔細想了想不成,還是得安排個指揮使,好給你分擔點兒。”

  這下她著急了,“我一把手的座兒還沒坐熱呢,您打算出爾反爾?”

  他的威脅從來都是赤裸裸的,哂笑著:“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交給千戶去辦,提拔一個你看得上的全權負責,你還是得以我為重,懂不懂?主子的歡心都不會討,還想升官發財?世上的好事兒都叫你占盡了。”

  所以爬得多高都擺脫不了他的魔爪,她鼓著腮幫子置了半天氣,最後說:“您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其實壓根兒沒有那個人。您是閑得發慌,這才賴著我不放。也只有我,不能嫁人不能有相好的,有那閑工夫陪您可勁兒的折騰,對不對?”

  反正這回她是說痛快了,心裡的陰雲也隨即消散了。走出去好幾步遠,忽然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猛回頭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錦衣華服像根旗杆兒似的佇立著,這樣的人才相貌,連街面上的幌子都黯然失色了。

  她折了回去,“怎麼了?叫我戳著痛肋了?”

  他哼哼冷笑:“什麼痛肋,我只告訴你,這個人是肯定存在的。你給我等著,將來人家做太子妃,你就當嬤嬤,奶著我兒子,奶一輩子!”

  這也太狠了,奶媽子可不是說當就能當的,還要奶一輩子。老子伺候完了伺候兒子,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響了。星河發現這麼下去不行,得爭取一點權益,“讓我當奶媽也行,我得嫁人,自己有了孩子才能奶您的兒子。”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一天到晚想著嫁人,不害臊!放心吧,我會讓你有孩子的,你要幾個我都給你。”

  他說完抹頭就走,星河站在那裡想了半天,腹誹著這心肝也太黑了,生了孩子還當嬤嬤,至少給個寶林的銜兒吧。東宮這碗飯是越來越難吃了,還是樞密院好,窩頭夾肉,味道不錯。

  他已經走了老遠,她回過神來忙追上去,“主子,您等等我呀。”

  太子也負著氣,別以為他不知道,她老往樞密院裡鑽,究竟是懷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目的。霍焰好麼?老男人,中年喪偶,皮囊雖不錯,但人家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早年又在邊關,塞外的朔風是鬧著玩的?沒准兒寒氣入骨,連孩子都生不出了,所以才裝好心收留曹瞻的兒子,其實是在為自己將來養老做准備。這個宿星河,就是個豬腦子,放著貌美如花的他不肖想,整天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他一直沒好意思發作,叫人說起來怎麼和老一輩的吃味兒。偏偏她還不識相,想脫離東宮,想打發他……憑什麼?他不問情由地縱容她,難道就是為了成全她到處相看男人?

  太子越想越氣惱,她追上來拽他的手,也叫他無情地甩開了。

  “我這會兒有點生氣,你別靠近我,仔細我不留神傷了你。”

  她碎步在邊上跟著,小心翼翼說:“別介啊,您為什麼生氣呢,今兒天氣多好,您瞧瞧枝頭的新綠就不生氣了,這可是您勸皇上的話。”

  太子轉過頭狠狠瞧她,“我娶不著媳婦,你說我生氣不生氣!”

  這不還是讓她戳穿了嘛,她心情不錯,說不會的,“再過一程子有采選,您還有機會。”

  有時候她這滾刀肉的模樣真的很欠打,官袍的團領上露出一截纖細的脖子,伸手一掐沒准就斷了。他要是狠得下心,弄死了一了百了,接下來就能痛快收拾宿家了。可現在呢,還得再忍忍,再待時機。這個丫頭其實才是他政途上最大的絆腳石,其他諸如那些兄弟,根本不值一提。

  調開視線不去看她,沒的看了窩火。她還在邊上沒話找話,說:“主子,您心眼兒真好,還給暇齡公主收殮。”

  他氣哼哼的,“要不怎麼的?畢竟是同父的兄妹,皇上不過問,左昭儀也已經死了,我再不管,真叫你們收拾起來埋在荒郊野外?她活著的時候的確看不起高家,死了以後卻也只有高家的祖墳能容得下她。好在她聰明,走在定罪之前,倘或在定罪之後,恐怕連高家的墳地都進不去了。”

  認真論,左昭儀母女很可憐,昨天還威風八面,今天就落得屍骨無存。昭儀娘家曾經因她的成就顯赫一時,現在呢,滿門獲罪,沒有株連九族,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其實男人有時候真叫人信不實,據說皇帝下令控戎司捉拿暇齡公主時,左昭儀曾經叩門求見,但那又如何,以往情意綿綿的人,不願意再見你,不願意聽你的辯解,那麼以前的一切就都是空的。鴛枕同臥,耳鬢廝磨,親密起來不分你我,一旦大局當前,那個人操控著生殺大權,他要你死,你依然不得不死。所以帝王家的愛情,值幾個錢?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一切感情的前提是無損社稷的利益。像左昭儀說的,宿家既然行差踏錯過,沒有補救的余地,究竟什麼時候算賬,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星河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倘或能夠破釜沉舟,殺了太子,事情就會簡單得多。可是下不起那個手,不單是她,就算她父親或者哥哥動了這個念頭,她也決不能答應。有時候發現自己真是矛盾,左手要權,右手又抓緊了小時候的情誼不放,兩頭都想兼顧,也許最後兩頭都落空,誰知道呢。

  他看她那模樣,官帽壓得低,瞧不清她的臉。他伸手摘了那笠帽,順便抬了抬她的下巴,“想什麼呢?”

  她才眨掉淚,陽光下的眼睛尤其明亮。他一瞬看迷了,那雙眼睛裡有漫天層疊的星輝,也有月升瀾海的波光,當她望著你的時候,能融化你的心。

  她勉強笑了笑,“我就是覺得宮廷傾軋可怕,如果我處在左昭儀的位置上,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應對,除了喝金屑酒,沒有別的辦法。”

  他沉默了下,廣袖下的手把她牽進掌心裡,“你比她聰明,不會讓自己走到那步。就算你也笨,不是還有我麼,我會顧念你的。”

  僅僅是顧念她,從沒松口說顧念她的娘家,她有幾次險些衝口而出直言問他,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件事是插在心裡的刀,彼此都害怕提起,不去觸碰,至少還能維持表面的平靜。如果說破了……叫她怎麼說?說我宿家曾經投靠簡郡王門下,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她吃不准他是怎麼想的,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夠不夠讓他寬宏大量既往不咎。萬一他借此發作,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星河悲哀地想,最近自己考慮得越來越多,不像以前似的一往無前了。她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優柔寡斷不是她的性格。都怨他,一切的掙扎都是他造成的。這個讓她想愛不敢愛,想恨又恨不起來的人!

  他還拽著她走,她有些委屈地問:“您看上什麼料子了?宮裡往年的御供用都用不完,您還上外頭看。”

  太子先前其實順嘴一說,為了顯示她和他的親密,讓霍焰知難而退,連褲子這樣私人的東西都拿來和她共同討論。現在從樞密院出來了,他又不好改口,恰巧看見路邊上有個綢緞莊,他隨手一指,“就是這兒,進去瞧瞧。”

  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一塊兒逛逛鋪子,都是增進男女感情的上佳手段。女人啊,即便見識再廣,面對琳琅滿目的精致玩意兒時,腦子都會停工,就像傻子一樣。太子看見她在五顏六色的腰帶和香囊中間轉圈,嘴裡招呼著:“您挑您的,挑完了再商量。”自己摘下喜歡的東西,在鏡子前搔首弄姿地比劃。一身控戎司的打扮,別人眼裡閻王似的,那點愛美之心也如豬八戒戴花,頗有令人肋叉子疼的驚恐。

  太子不管她,轉過身真的挑起緞面來。小本經營做的都是平民買賣,沒有特別貴重的料子,太子翻找半天,驚奇地發現了好東西,忙喊:“星河你快來。”

  星河提著一串香囊過去,探頭一瞧,“螃蟹?”

  螃蟹紋的杭綢面料真是不多見,店主猶猶豫豫上來解釋:“回大人,這是‘黃甲傳臚’的意思。”

  星河在宮裡的差事,和內造處常有往來,對傳統的吉祥紋樣多少了解一些,“黃甲傳臚不是得有蘆葦和鴨子嗎,這兩樣都沒有,說起來可不通。”

  顯然是民間仿內造,仿著仿著把一些東西漏了。星河在那螃蟹上摸了一把,“花樣兒稀奇,咱們買一匹吧,回去給您做褻褲,好不好?”

  太子看著那蟹螯,隱隱感覺有些疼。星河才不管那許多,爽快地給了錢,扛起布匹就出門。太子在後面跟著,發現這女人真是惡毒,“我沒說要做褻褲……”

  星河不以為然,“這種紋樣不做褻褲,做長褲也不好意思穿不是?您只說做褲子,眼光又那麼獨到,叫我怎麼辦?”

  “我就是讓你來瞧花樣,沒說要買這個。”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說早就看中了,讓我來作參謀嗎?料子雖不怎麼樣,但勝在奇巧,買回來做條褻褲穿,其實也無不可。”

  他對她的奇思妙想再也沒有招架之力了,好好的太子爺,被她弄得這樣不尷不尬。他背著手說:“早知如此,就該在樞密使跟前說做褻褲的。那會兒還顧及你的面子,怕人家笑話你。”

  星河也是事後嘴硬,大而化之一揮手,“我是您的女官,吃喝拉撒樣樣都管,您就是這麼說,我也不怕。”

  夕陽西下了,該收攤兒的商戶都開始關門打烊插排板,落日裡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往宮門方向去,空曠的天街上打鬧兩下,不多會兒矮個兒肩頭的布匹換到了高個兒肩上。太子爺扛著他的螃蟹紋褻褲料進了北門,在一眾宮人的目瞪口呆裡,把料子放上了正殿的寶座上。

  “今晚我就給您做。”星河發下了宏願,“我親手給您做,保准合適。”

  太子抱著胸滿臉質疑,“就你那女紅?”

  她嘖了一聲,“我繡花不行,針線還是可以的。”

  找出太子以前的褻褲,平鋪在新緞子上。因為要對花,翻來覆去不住調整,太子眼看著自己的貼身私服被她這麼揉搓,實在心浮氣躁難以自持。最後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打了退堂鼓,“我去看會兒折子,回頭再來瞧你。”

  她沒理會,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活計上。別人要幫忙,她沒答應,仔仔細細照著原來的尺寸多放了一道邊的寬度,穿針引線開始忙碌,盤著腿,坐在燭火下,忙得連晚膳都沒顧上吃。

  太子站在門前看了一回,心裡莫名升起淡淡的感動,仿佛看見了婚後的星河,將來他們成了親,她應該會有更多的時間處於這樣的狀態吧!給男人做衣裳是別指望了,她連裁衣都裁不利索,縫縫補補大概可以。

  他的新褻褲在她手裡顛過來又倒過去,忽然抬起手咬斷線頭,紅艷艷的嘴唇碰上去了,太子頓時臍下一熱,腦子裡有種暈乎乎的感覺,慌忙扒住了門框,才勉強穩住身形。

  這種時候,窗戶紙要破不破的時候,真是又煎熬又銷魂。太子感覺自己就像個容器,裡頭填得越來越滿,如果決堤,大概就是汪洋大海。

  德全在邊上探頭探腦,“主子,宿大人是個好女人。”

  太子嗯了聲,“我也這麼認為。”

  “既會殺人又會針線,這種能干人兒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德全確實是由衷贊嘆的,但太子卻聽出了別的味道,他拉著臉衝他虎視眈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橫豎半句不是也不能說,德全嚇得縮脖子,“奴才沒什麼意思,就是誇宿大人來著。宿大人不是一般的女人,針線人人會做,經營起一個衙門,卻不是哪個女人都行的。”

  太子這才剎住了性子,但仍舊警告他:“話要說清楚,記住了禍從口出,別到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德全說是,哭喪著臉跑了。太子又看一陣兒,復回到書房理政,良久聽見她在偏殿裡喊,說做成了。他興衝衝過去看,她提起大褲衩晃了晃,大小瞧著還行,針腳也不去計較,但正中央舉著一對夾子的大螃蟹實在太顯眼,光線往來間那螃蟹就跟活了似的,張牙舞爪,蓄勢待發。

  她嘻嘻發笑,邀功請賞,“布局多好,簡直巧奪天工。”

  太子嗤地一聲,費了大力氣才忍住沒給她潑冷水。她慫恿他去試試,他為難地說:“試就不必了吧,你做的東西,哪能不合適呢。”

  可這是她頭一回獨立完成的大件,對她來說意義不同於一般。再說又是做給他貼身穿的,裡頭有她的一片心意。她扭捏了下,“您穿上我瞧瞧好麼,瞧一眼就行了。”

  太子萬般無奈,到底還是答應了,邊走邊回頭,“准你進來瞧,在屏風外頭等著我。”

  星河歡歡喜喜跟了進去,滿心的期待早勝過了細若游絲的矜持。太子脫衣的速度有點慢,她敲了敲紫檀木的架子,“主子,您好了沒有呀?”

  太子說等等,“就快好了。”

  她耐著性子靜靜等候,又等好久,不見他出來,她頗有微詞:“您這麼個換法兒,我又能做出一條來了,您信嗎?”

  可是裡頭傳出了絕望的嗓音,“星河,我卡住了。”

  她一驚,想不出哪裡能卡他,也許是紐子,也許是腰帶吧!她說:“我進來幫您的忙。”

  他沒反對,星河便繞過了屏風。屏風後的太子爺光膀子披一件明衣,螃蟹褻褲勉強拉到了胯部,再往上,上不去,針線都快炸開了。於是那楊柳細腰就袒露在她面前,線條分明的肌肉看得出他從未懈怠錘煉。

  這種時候視線總是難以控制,她很自然地往下溜了一眼,隱約的一片陰影,叫她小鹿亂撞起來。她訕訕笑著:“我明明是照著那條裁剪的……尺寸好像小了。”

  太子說不,“不是褻褲小了,是我太大。”

  兩個到了年紀,又紙上談兵慣常猥瑣的人,簡直心有靈犀似的通透。星河開始認真研究,邊研究邊搖頭,“不該、不該……”

  太子就那樣叉腿站著,又扥兩下,實在拽不上去,抖了抖垂掛的飄帶說:“這麼小的腰,你還裝上褲腰帶,拿我當女人了?橫豎這褲子我是穿不了了,扔了怪浪費的,你留下自己穿,再給我做條一模一樣的。”

  星河說不好吧,“這是男人的款兒。”

  太子的意思是女人穿上就是女人的款兒,“實在不行在邊上繡個醋碟,再加一雙筷子。這麼簡單的繡活兒你要不會做,也別說自己是女人了,穿男款兒一點都沒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19 PM

第58章 箭逐雲鴻

  “噫,您穿過的讓我穿,我下不去那手。”

  太子說大膽,“你敢嫌棄我?”

  天底下還有人敢嫌棄太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星河討好地笑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來給您拽,您手上勁兒不行。”說罷沒等太子答應,兩手上去,拇指使勁往腰上挖。結果挖了半天,連一根指頭都沒能嵌進去,太子的油倒揩了不老少。

  太子垂眼看她,“瞧見了嗎,這就是你做的褲子。”

  她半蹲著,仰頭望他,訕訕道:“我已經十來年沒做過女紅了,今天這手藝全靠童子功,您還挑揀呢,讓別人做去吧。”

  太子不悅,“貼身的東西讓別人做,那要你何用?你都已經做過一回了,再做一回總該知道裡頭乾坤了吧。要是還做不成,那只能說明你笨,我也不好意思替你找藉口了。”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分明是照著以前的模子做的,為什麼偏偏拽不上去。忽然想到了一個理由,一拍大腿,“肯定是您長胖了,屁股大了,所以卡在這裡上不去。”

  太子氣結,“你是瞎了嗎?我這樣的身條兒你說胖?我看你才胖呢!”一面不屈地拉過她的手擱在自己腰上,“什麼都別說了,你捏捏,硬不硬?”

  她眨巴著眼睛說硬,“都是腱子肉啊。”

  其實這些都是小意思,還有更硬更腱子的地方,他沒好意思拿出來炫耀而已。她的手指撥弦似的,在他腰上來回走,他本來想繃住的,可最後還是怕癢,縮成了一團。

  他閃躲著,笑得眼淚巴巴,星河看他這樣,越發要逗他,追著上下薅,太子因邁不開腿,只好蹲下了。

  “住手!”他氣喘吁吁,含著淚一臉正色道,“你再這樣,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還是頭一回發現,原來太子爺怕癢癢。她也蹲下了,小聲說:“您有癢癢肉,將來怕老婆啊。”

  他銜恨瞥了她一眼,遇見她這樣的混賬,誰能不怕?

  “過來,”他伸出手勾了勾,“讓我抱抱你。”

  她偎過去,勾著他的脖子問怎麼了,“說您胖,傷了您的心了?”

  他說也不是,“今天一天在外奔走,有點兒累了。暇齡和左昭儀的後事都是我吩咐料理的,你說天底下怎麼有我這樣的政敵,收拾了對手,還得負責給人收屍。”

  她緊了緊胳膊,“這也是您難能可貴的地方啊,左手殺人,右手慈悲。您說到底還是個好人,只不過身在其位,不得不硬著心腸鏟除異己罷了。”

  他聽完了,慢慢嘆了口氣,“也是,我收拾完了她們,覺得她們也怪可憐的。但她們要我命的時候,又那麼可恨可殺。”

  可能太子是需要一點心理安慰吧,星河作為得力的膀臂,適時吹捧他一下,能讓他干壞事的時候更加心安理得。

  一手在他脊背上捋了捋,薄薄的一層明衣,底下的肉體溫暖有力。雖然這擁抱的姿勢有點怪異,兩個人都是蹲著的,星河依然很努力地把下巴抵在他肩頭,這樣可以抱得更加貼心。

  宮裡的物件陳設是這樣,每一個空間的劃分都有它特定的功能,地位越高的人,每天按照場合更換衣服的頻率就越高。這屏風之後有螺鈿高櫃,有衣架子,還有全身大銅鏡,是專門用來更衣的小天地。星河抬起眼時,恰好看見了銅鏡裡的自己,那張熟悉的臉溫馴地依附在這個男人肩頭,男人結實的輪廓在紗衣下若隱若現……光溜溜的脊背,光溜溜的腰,拽不上去的褻褲發揮了它的巨大功效,她把眼兒細看,看見了太子爺的半拉屁股。再瞧真周些,連溝兒都看見啦,霎時覺得以往的爺不管多威風,都是她的錯覺。這才是真正的、現眼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太子爺。

  她嘿嘿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太子爺一臉莫名其妙。

  “你怎麼了?”他推開她,仔細打量她的臉,“和我抱上一抱,叫你這麼高興?”

  她扭捏了下,“我就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實在又傻又好笑。”

  太子聞言回頭看,果然倒映出來的兩個人都不怎麼機靈的樣子,真不明白摟摟抱抱的時候,為什麼要采用這樣的姿勢……等一等,脊梁往下那是什麼?他心裡一驚,忙站起來拽褲子,可是拽又拽不上,這下子太子尷尬壞了,星河還要哈哈大笑:“主子,我看見您的屁股蛋子啦。”

  殿裡的兩個人,是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個洋洋自得,一個氣急敗壞。殿外的德全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什麼都敢干。露腚這種事兒不能低調一點兒嗎?露就露了,還喊,叫人聽了多不好。指定是宿大人手藝差,害得主子出醜了。不過也不一定,沒准兒是太子爺自己使的壞,有意露一露,這不春天到了嘛。

  最後的結局是,星河在太子的強壓下乖乖又做了條新的,一雙大螯,兩只對眼,螃蟹依然威風凜凜,獨占半壁江山。他還仗著自己是主子,非讓她穿他穿剩的,星河腰上系著褲帶,感覺涼風透體而過,兩條腿簡直像被扔在了寒冬腊月裡。說了男人的款兒和女人的款兒不一樣,他偏不信。沒辦法,她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自己一個人躲在他坦裡,把褲腿上的針線都拆了。兩邊接縫各剪掉兩指寬,再重新縫合上,這下子合適了——男人和女人的身形啊,看著好像差不了多少,等穿上同一條褻褲,才有切切實實的比對。

  多要好,連貼身小衣都伙著穿,這回太子可有話說了。比這更不幸的是,消息不知怎麼傳出去了,茵陳過來串門的時候,見了她的頭一句話就是“姐姐您日子過得這麼緊巴兒?沒褲子穿,您還穿太子爺穿剩下的?”

  星河眼裡有熱淚,她說不是,“我手藝不佳,給怹老人家的褻褲做壞了。他說扔了怪可惜的,賞我了,這是主子的恩典。”

  茵陳聽完之後倒也認為合理,太子不就是這樣的風格嗎,“早前吃西瓜皮,這會兒改改讓您穿,摳門兒都摳到家了。”

  星河難堪地笑,問她在武德殿好不好。茵陳臉上有些惘惘的,低頭說:“信王待我倒是挺好,就是那種好,好得不誠心,都趕上巴結了。我知道裡頭緣故,不就是因為我家裡有兵權嗎。我爹是將軍,我幾個叔叔伯伯也是,雖說不管京畿這片,可擱在外頭也算封疆大吏。”

  所以人活著,各有各的苦惱。沒權的過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何去何從。有權的又時刻傷嗟,不管是人事也好,婚姻也罷,得不到真心實意的相待。人家看重的只是你背後的勢力,並不是你這個人。

  星河只有安慰她,“想得太多,人活一世處處陷阱,那路就走不下去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信王,他可是少年才俊,出身不亞於太子爺。”

  茵陳的回答也很直接:“我才不管他出身高不高呢,反正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太子,我就喜歡您。如果您是男的,我一准兒嫁給您,您信麼?”

  都是孩子氣的話,星河撫了撫她的發,“可惜我不是男人,要不我就娶了你。”

  可惜不是男人,她在控戎司當值時,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至於茵陳的現狀,背後的勢力不容小覷也是事實。雖然星海的觸手已經深入上林屯兵,甚至北軍新任的衛將軍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舊部,但比起上官家光明正大的大權在握,終究差了一程子。

  誰迎娶茵陳,誰就如虎添翼。當初太子是這樣設想的,自己的親兄弟,能得此助益,就如同他自己得了一樣。現在不知還是不是同樣的想法。人到一定程度時,欲望會膨脹,那位長於皇帝之手,天天近距離接觸權力的信王,還能不能一心向著他的太子哥哥,誰也說不准。星河多年來經手的案子不少,吃這碗飯的人天生就有靈敏的嗅覺,所以她說滿室貴胄個個都有嫌疑,信王自然也包含其中。

  做個假設,如果這事背後真凶是信王,成與敗各有怎樣的結果呢?辦得妥帖,一口氣除掉太子和簡郡王的勢力,剩下一個敏郡王容易對付,不論能力還是親疏,都是他勝出;辦得不圓滿呢,有暇齡公主為他頂缸,畢竟牽扯出公主入宮,與皇帝不歡而散的人是他。先除掉簡郡王那一支,對手當然越少越好,余下的可以各憑本事,緩緩再圖後計。

  所以茵陳現在在信王那裡,星河也有些不放心,只是不好明說,唯有囑咐她多加小心。實在不願意,等再過段時間想法子斡旋,或者謊稱自己得了重病,到時候宮裡為保太平,自然就放她出去了。

  天漸漸暖和起來,宮牆外的柳樹上抽出了新的枝條,宮裡也到了換春衫的時候了。

  一年之中還是春天最叫人心生歡喜,漫長的冬日過後總會迎來新的生機。身體不好的人,熬過了嚴寒就有轉機,比如皇帝。先前的變故令他消沉,但日子還要繼續過。彤史又傳來消息,左昭儀的事發生之後,皇帝御幸過溫室宮兩回。本來一切都是照規矩辦事,她得在寢宮外掐時間記檔,但惠皇後體恤她整夜侍立太辛苦,把她調到配殿裡去了。因此接下來的彤簿都是籠統記載,只知道宮裡哪位主兒得了聖眷,但諸如究竟幸了誰,歷時多長,再也沒有詳盡錄入了。

  星河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人人都在使勁兒,看著紅牆綠瓦,處處明媚,其實哪一處不是暗藏殺機呢。近來她也鬧起頭疼來了,梁夫人因敏郡王封王的事兒,見縫插針地和她哭訴。一樣的兒子,青霄在外頭籌糧,受盡那些人的白眼,回來又得不著好處,反叫皇帝訓斥。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多大的責任落在他一肩,到底誰能知道?”梁夫人說到傷心處,抽出手絹來抹淚,“我的兒子不是正根正枝兒,是我外頭和人生了帶進少陽院來的,這麼不受人待見。青主能干,怎麼不讓他去辦?人家是千金萬金的太子爺,我的兒子是小老婆養的,合著就該咱們費心吃掛落兒?宿大人你給評評理,往後這差事辦是不辦了?老三本來就膽兒小,昨兒在御前又受一通喧排,要不是你父親幫著解圍,後頭還不定怎麼樣呢。”

  星河笑得無可奈何,扶植一位不成器的皇子,將來事成便可挾天子令諸侯,但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也確實夠人喝一壺。她不住安撫她,“娘娘息怒,氣話在臣跟前說,咱們是自己人,不打緊的。可要是不留神讓別人聽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過。什麼帶進少陽院的,什麼小老婆養的,都不是給自己臉上增光的話,往後就不說了。這宮裡哪個是大老婆?就連現在的皇後主子不也是小老婆提拔的麼,您置什麼氣呢。您目下要做的,還是同皇後處好關系,要防著信王和皇後接上頭。您想想,皇後無子,信王又未及弱冠,站在皇後的立場上看,信王比太子更容易控制。咱們呢,郡王有母,優勢雖不及他們大,但咱們郡王純質,不像他們渾身心眼子,皇後也明白這個道理。”

  梁夫人臉上掛著淚,“如果到了那一天,兩宮太後怎麼處置?”

  星河眼下只想打發她,陪著笑臉說:“天下都在您和您兒子手上了,處置一個沒人撐腰的太後還不容易?”

  梁夫人琢磨了下,發現她言之有理,便慢慢平靜下來。說真的,至親之間性情的傳承,真是充滿了無比的玄妙,敏郡王是個老實頭兒,他母親也差不離。這樣的人拿來頂頭是極好的,但要順利送上高位,確實不是件容易事。

  “您常往皇後宮裡跑吧?近來見著她身邊長御了麼?”

  梁夫人想了想,緩緩搖頭,“說起來將有三四個月沒見著她了……”

  星河隱約覺得不大妙了,進出宮門的記檔,她也走人情查看過,並沒有聞啼鶯的名字。這就說明人還在宮裡,既然在宮裡,沒有不上值的道理,可見皇後是把人藏起來了。年下宿家通過騎都尉的關系和惠皇後結了盟,但這位惠後並沒有全然信任他們。她也發現了,最近延齡公主入宮較勤,皇後娘家雖不得力,但駙馬都尉燕雲深的家族,卻在大胤門閥中排得上號……只盼著延齡公主不會成為下一位隕落的公主,大權當前,能做到無動於衷的,大概只有死人了。

  宮中瑣事紛雜,有時候星河寧願窩在衙門裡。一門心思辦差,比那些勾心鬥角要容易得多。

  星海打發心腹來傳話,先命人盯著燕家,暫且不去攀搭他。總會有機會的,讓人有求於咱們,這樣的關系才香甜。

  隨他們外頭怎麼做局,星河不想過問,不知怎麼的,最近越來越疲乏,游興倒濃了。陌上花開,該出去走走了。她著人預備上了一壺好酒,自己夾著一塊薄氈上樞密院找霍焰,站在門廊上招呼:“霍大人,您今兒忙嗎?”

  霍焰剛議完事出來,立在箭道盡頭的細墁地面上。她離這裡很遠,拔高了嗓門叫喊,喊得他麾下諸將都側目,他忽然心頭一亂。

  已經到了沉穩的年紀,不像年輕人那麼張揚了,他沒有應她,只是偏頭把手上的公務囑咐副將,然後才舉步往臨街大門上去。

  她站在檐下,眉眼彎彎,“年下說要請您喝酒的,到現在都沒兌現。明兒是花朝,也是太子爺的千秋,恐怕東宮要辦宴。我提前一天請您出去踏青,沒的一耽擱不知又拖到什麼時候。”

  踏青?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當初在邊關的時候,每個節氣都算得很准,因為沒有戰事,全軍無聊。後來回京,掌了樞密院,反倒忙忙碌碌沒有時間了。

  他有些猶豫,“我這樣的,踏什麼青……”

  星河失笑,“您這樣的不能踏青麼?”或者他是因為沒了夫人,喪失了游玩的興致,這麼一想真替他心酸,於是極力地攛掇起來,“我可是放下差事專程來約您的,您不能不賞臉。”

  他沒有辦法,只能答應。同門上站班的知會一聲,牽了匹馬,同她信馬由韁往城外去了。

  不走一走,不知道外面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花朝的廟會一向熱鬧,姑娘們在枝頭掛滿五顏六色的彩帶,還有各種花樣的花朝燈,等到了夜裡紛紛點亮,從一冬蕭條裡掙脫出來的街道才真正有了人氣兒,變得鮮活起來。

  看她一眼,她為踏青做了准備,雖然冠服儼然,但眉眼間有盈盈笑意。一手提壺,一手籠著氈毯,說找個好地方,再席地而坐和他共飲一壺春。

  “兩回辦差,都勞您幫忙了。其實咱們之間不算相熟,可是見了您,我總覺得很踏實,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覓得一處清淨地,綠草成茵的小山丘上,恰好有株梨花樹。梨花還沒開,但扶疏的枝葉在頭頂鋪陳,間或有光點灑下來,愉快地落在她的肩上和頭上。她把酒壺遞給他,自己揚手鋪氈子,嘴裡絮絮說著,一面抬頭衝他微笑。鋪好了崴身坐上去,伸直了兩條腿長嘆:“好山好水好風光啊,身邊還有個好人兒,這日子真愜意。”

  赳赳的武將,別人見了總含敬畏之心,像她這樣甜言蜜語的不多。他心下好笑,但並不反感。她開始大口喝酒的時候,他甚至勸她少喝,怕姑娘家酒量不行,喝多了傷身。

  她沒好意思說,自從上次太子爺喝趴下後,就再也沒敢勸她別貪杯,但凡知道她厲害的,看見她喝酒都繞開了走。她是深藏不露,也准備好了,回頭借酒蓋臉,來個酒後吐真言,拉近一下彼此的距離。

  霍焰這人,真是她見過最沉得住氣的。他話不多,但說起時局見解來,句句都在點子上。她就那麼聽著,覺得比家學裡的先生打動人心得多,別人勸她的話可以不進耳門,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她便要細細斟酌咀嚼。他說日後局勢會變得越來越復雜,一個左昭儀就讓太子傷筋動骨,接下來的路也不好走。

  她問:“怎麼才能平衡四方,讓干戈止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有太子登基,塵埃落定後各歸各位,這朝堂才能安定下來。”

  可是在這之前,還會有多少風波,誰說得清呢。她低下頭撫了撫酒壺的把手,“那天你說的,讓我不要步暇齡公主的後塵,我一直考慮到今天。”

  “那麼考慮得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停不下來。”

  他聽後悵然,別過頭看遠處扯著風箏線奔跑的人。這種事確實不是說停就能停的,像人穿衣裳,穿得好增色增輝,穿得不好,人就變成衣架子,只做撐衣之用。他無意攪進黨爭裡,霍家的王朝,誰當皇帝對他來說都一樣。他只是看她難得,有意提點她一下,盡到了那份心,一切便到此為止了。

  喝酒吧,清風伴酒,與山水為鄰。他舒展四肢,挪手向後撐著,落下那一霎,碰上了溫暖玲瓏的指尖。他愕然回頭,她臉上有羞赧之色,還沒來得及開口,風中傳來極細的,哨聲一樣的嗡鳴。

  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人,對這種箭嘯刻骨般的熟悉。

  她的眼裡浮起驚惶,凝住的眸中一線陰影穿雲破霧而來。他一躍而起,抽刀便斬,錚然一聲如弦斷。那刀鋒掀起的氣流拂動她鬢邊垂落的發,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騰身追出去了。

  面前的輕氈上躺著一支斷箭,身首分離,寂靜無聲。

  她打了個寒顫,頹然跌坐下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30 PM

第59章 花影偷移

  霍焰追出去很遠,但並未發現那個放箭之人的蹤影。返回的路上還在擔心調虎離山,唯恐她被人劫走,唯恐她害怕。可回到梨花樹下時,發現她正擺弄那支斷箭,從箭尖到尾羽,仔仔細細翻看排查。

  怎麼會有這麼心大的女人,他站在那裡輕嘆了口氣,“看出什麼來了?”

  她說:“箭身木制,箭首也不是特造的,尋常的烏龍鐵脊而已。可是這翎有些說頭,大人在邊關多年,應該認得這種羽毛。”

  霍焰把箭接了過去,“這翎不是一般的鵝毛或雁羽,質地堅硬,穩定性強,戰鬥中作遠程射殺所用,應當是產自北疆的一種猛禽。”他抬眼看她,“霍青鸞?”

  她點頭又搖頭,“照這支箭看來,必定和他有干系,但這麼昭彰的幌子,卻又叫人心生懷疑。什麼箭不好殺人,偏要選這樣一支?霍青鸞將要從北疆平亂還朝了,這滿朝文武,只有他會用這樣的箭,也只有他會因左昭儀和暇齡公主的死記恨我。”

  所以她真的不笨,如果收作門生,會是個令老師倍覺榮耀的高徒。

  這世上殺人的手法有很多種,最毒的一招不是血濺五步,而是移花接木。那個放冷箭的人,並非真的要殺她,不過是想把火往霍青鸞身上引罷了。母親和妹妹慘死,這樣的仇怎麼可能不報?他也許會追查真凶,也許圖謀大計一不做二不休。為了防止他實行其中任何一項,索性先下手為強,利用控戎司來對付他。這樣成與敗,背後點火的人都可以片葉不沾身,風險也能減輕到最低,真可謂機關算盡。

  他把箭羽遞還回去,“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應對?”

  她沒有說話,心裡自然有她的道理。

  同上回的附子案一樣,並非萬事到最後都有說法,有的是無權深查,有的是不能深查。橫豎簡郡王本來就是她的下一個目標,即便沒有今天這出,她也要鏟除他。不過動手之前,最好還是弄清幕後的人究竟是誰,如果是信王,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惠後,往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總有讓她揪住小辮子的時候;但如果是太子……她心裡隱隱作痛起來,為了徹底讓宿家和簡平郡王府翻臉,這種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她分明低落,手裡絞著斷箭,臉上神情泫然欲泣。

  霍焰只是看著她,“我給不了你任何好意見,只是想告訴你,這朝廷越攪水越渾,你陷在裡頭,也只會越爬水越深。太子不是無德之人,他也並不昏庸,如果能夠找個時機化干戈為玉帛,一定要盡量爭取。”

  話說到這裡,已經完全用不著掩飾了。星河這些年沒有同誰說過心裡話,某些目的即便天天翻來覆去咀嚼,也沒有勇氣拿到青天白日下來。因為那點圖謀是見不得光的,必須背著所有人,她除了家裡父親和哥哥,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商量的對像。霍焰原本是想設法拉攏的,但這人太冷靜,要多深的感情才能鼓動他改變立場呢,她已經放棄嘗試了。現在他願意和她深聊,也算是一點小小的成就吧。

  她有些氣餒,“化干戈為玉帛,只怕很難。太子睚眥必報,他現在隱忍,未見得登基之後還會隱忍。”

  他說:“那就要靠你從中斡旋,勸你父兄棄權投誠,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棄權投誠,確實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但棄權之後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萬一屆時太子決心殺一儆百,誰來保障宿家的安危?

  所以還是個無頭公案,沒人幫不了她的忙。

  她掖著手,對他微笑,“今天咱們見面後說的話,發生的事兒,能否請霍大人不要向第三個人提起?”

  他點了點頭,“當然。”

  “您給我的忠告,我也記在心上了。且走且看吧,時局萬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全家人同生死,共存亡。”言罷忽然嬌俏一笑,“如果我哪天出了事兒,太子爺不給我收殮,您能幫我這個忙嗎?就看在……咱們今天喝過一場酒的份上。”

  他面上神色凝重起來,“不要說胡話。”

  她笑得愈發燦爛了,嘆著氣說:“是我糊塗了,霍大人千萬別見笑。今兒不湊巧,原本我還想和您一塊兒看燈的呢,剛才那一箭嚇著我了,其實我還是很怕死的。”她提溜著酒壺說,“我這就得回去,查一查簡郡王行至哪裡了。那支箭的來歷雖然欲蓋彌彰,但也未必一定不是他,萬一是他手下人疏忽了呢?”

  他說好,陪她去遠處的樹下牽馬。她沒再逗留,拔轉馬頭揚鞭而去,回到控戎司後把斷箭交給徐行之,讓他打發人去查這箭的來龍去脈,自己又入昭獄審問了節前刺殺官員的嫌犯,一通忙下來,天都快黑了。

  葉近春從轎房裡出來,他奉了太子的命,每天掐著點兒提醒宿大人下值,“明兒是主子爺千秋,您肯定是沒法兒上衙門來啦。”

  星河哦了聲,“險些忘了。”轉頭囑咐金瓷,明天衙門裡的事兒壓後再議,“後兒吧,後兒宮門上的駐防重新安排人頂上,等我回來再分派。”

  坐轎回宮,上麗正殿看了眼,太子還在兩儀殿議事,沒有回來。宮裡掌起了燈,她朝東張望,看見一隊小太監又舉著紙捻子跑過去,她提袍下台階,往隨牆門上去了。

  尚衣局送衣裳的時辰照舊雷打不動,魏姑姑領著三名宮婢到了門上,客客氣氣叫了聲宿大人,“太子爺明兒的朝服送來了,請大人查驗。”

  她仍是一絲不苟例行公事,檢點完了抿唇向魏姑姑一笑,“我這兒還有事兒麻煩姑姑。”一壁說,一壁轉身朝配殿值房去了。

  魏姑姑跟上來,肅了肅道:“大人的吩咐,奴婢後來仔細留意過,原本尚衣局熏好的衣裳被褥送至溫室宮,都是皇後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人接應的。前陣子聞長御悄沒聲兒的不見了,昨兒倒奇,又上院門上接應來了。奴婢為了多瞧她兩眼,有意和她搭話,瞧她那模樣,似乎也沒什麼變化。後來借著說她坎肩做得寬大,要給她改改,奴婢順帶便扯了扯她的袍子,這一扯扯出寶貝來了——您猜怎麼著?聞長御的身腰粗壯起來了,瞧那模樣總有四五個月大,指定是懷上了。”

  其實之前就隱隱有了預感,真要說確有其事,也不叫人覺得意外。只是這惠皇後不知在下什麼棋,分明結了盟,這麼大的事兒也沒知會她這頭。既然皇後有了自己的成算,宿家早晚要被拋下的。羽翼還沒豐滿,倒比左昭儀更有主意,宿家想從中獲利,看來是痴心妄想了。

  星河頷首,對魏姑姑道:“這麼大的事兒,東宮一直蒙在鼓裡,多謝你今兒給我報這個信。”

  魏姑姑說:“應當應分的,咱們雖是齏粉一樣的人,也知道知恩圖報。當初值上的那點差池,要不是宿大人包涵,這會子我八成在下三所刷官房呢。我得報答您的大恩,往後您還有什麼差遣盡管吩咐,只要奴婢能力所及,必定赴湯蹈火為您辦成。”

  這就是小恩小惠積蓄下的力量,宮闈人多事雜,這些底層的宮人分布在四處,雖然不起眼,但緊要關頭積沙成塔,能頂千軍萬馬。

  人走了,星河靜靜站在廊廡底下等待,等了很久才等到太子回來。他公務忙,進門後梳洗一遍,便要上前殿理政。她替他脫下罩衣,向上一覷道:“剛才尚衣局的人送朝褂來,臣趁機打聽了溫室宮的情況。皇後跟前有個長御,伺候了她十來年,前陣子忽然不知所蹤了。臣四下打探,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剛才魏姑姑來回稟,說今兒是她出面接應皇後冠服。魏姑姑留了個心眼兒,有意同她套近乎,發現長御腰身鼓脹,像是有身孕了。”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應當會讓太子勃然大怒吧。這宮裡只有三個健全的男人,除了他和信王,就是皇帝。剛冊封皇後那會兒彼此也商量過,萬一皇後老蚌生珠怎麼辦。如今皇後是沒動靜,她身邊年輕的女官倒懷上了,皇帝那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真有些臊得慌。

  星河仔細觀察太子的表情,琢磨著萬一雷霆震怒,她應當怎麼去規勸。可是看了半天,太子臉上神色如常,如果非要品味,大概就是那一點點極易被忽略的惆悵吧!

  “唉……”他沉沉嘆息,“你瞧我皇父又要當爹了,我呢,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星河愣了下,“您不生氣嗎?”

  他說為什麼要生氣,“這宮裡冷清了八九年,一位嬪妃都沒有生養。現如今皇父將到耳順之年,沒有孫子,生個兒子玩玩也無不可。”

  星河被他的態度弄得找不著北了,“您一點都不擔心嗎?這孩子將來八成是要記在皇後名下的。”

  “那又怎麼樣?”他漠然道,“記在她名下也不能算她生的,想弄個嫡子出來,除非她謊稱自己懷上了。”語畢在她肩上拍了兩下,“反正時候還早,孩子沒落地前,咱們有的是時間。”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有些參不透。回身追問他:“主子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他溫和地笑了笑,“大局才穩固,這會兒一動不如一靜。”

  看來是有了打算,不過不明說,暗中示意她時機成熟再動手吧。星河沉默下來,他往正殿去,她垂著兩袖跟在他身後。總覺得他心頭有不滿,不過一味勉強憋著。該發的火還沒發作,叫她心裡不大踏實。她就那麼亦步亦趨尾隨他,他走到東,她跟到東,他走到西,她就跟到西。

  太子被她弄得發毛,轉身問:“宿星河,你又吃錯藥了?”

  她齜牙笑著:“我今兒一天沒見您,怪想您的。”

  太子面有喜色,“真的?”

  她嗯了聲,“那您呢?想我不想?”

  她自覺這是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就可以順利牽扯到她和霍焰外出踏青的事兒上去了。她心裡還是懷疑,那個放冷箭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要是他和她鬧,反倒一切正常,可他一直閉口不談,那就愈發可疑了。

  她眼巴巴看著他,他皮笑肉不笑,“我亦甚想你。可你一頭和別人談情說愛,一頭又想我,不覺得腦子不夠使嗎?你們宿家的兒女,都是這麼花心。你就像你哥哥似的,要是個男人,必定三妻四妾,還得你爹媽給你騰院子。”

  她噎了一下,心說這就正常了,她挨慣了呲打,無風還要三尺浪呢。今天一塊大石頭砸進水裡,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實在說不過去。

  其實這一箭,總給她很不好的預感。宿家自從上了簡郡王那條船,一舉一動都沒逃得過太子的耳目。就像霍焰說的,官場上拉幫結派涇渭分明,只要留心,想看出來並不難。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動宿家?慎齋公的冤獄在前是其一,其二宿大學士當過他的總師傅,其三,大概就是不願意兄弟鬩牆鬧得這麼明顯。既然宿家在郡王府門下,用宿家對付舊主,那所有一切就同他不相干了。最壞不過他們窩裡鬥,太子還是干干淨淨的太子。

  細想想,一路走到今天,左昭儀和暇齡公主先後都毀在了她手上,不久之後的簡郡王大概也一樣。太子呢,一場苦肉計,成了十足的受害者。說到根兒上,他由頭至尾都在利用她和宿家。私底下的些些小情義,不過是主子閑來無事時的突發奇想。說感情,必然是有的,養只貓狗還有感情呢。但要涉及到了政治,她可不覺得她那一摟一抱一親嘴兒,能叫他放下芥蒂,高高興興和宿家滾作一團。

  他尖酸了兩句,最後都沒有談及那支冷箭。也或者當時邊上是一片開闊地,他的探子不能近距離監視,因而疏忽了。他不提,她當然選擇沉默,只是心裡隱約感覺失落,待得蕩平前路,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時,他會如何處置她?

  “主子……”她茫然喊了他一聲,可是接下去要說什麼,腦子裡卻空空如也。

  他凝視她,眼神一如情人間的專注。

  星河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猶豫了下,又盲目重復了句:“我真的很想您。”

  沒有山崩地裂呼天搶地,只這簡單的一句,就叫他心上痙攣一下。她有種小媳婦式的輕輕的哀怨,太子想了好多,無數的話在腦子裡來回奔走,卻找不到一句恰當的回答。他掙扎了片刻,上前牽住她的手,“好了,我不怪你和霍焰私會了,但是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半張著嘴,看那表情簡直有點傻。太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刮子,明明那麼多煽情的話,為什麼最後挑了這一句!

  溫情的時刻稍縱即逝,再想回頭尋找,找不見了。太子眼睜睜看著她給燈樹上的蠟燭剪了燈芯,說“主子夜裡別忙太晚,早點兒睡,明兒是您的喜日子”,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剩下他一個人,仿佛和什麼失之交臂,由不得失魂落魄起來。

  第二天的宮掖自然熱鬧非常,太子爺的千秋,每一年都要操辦一回,雖然不是什麼逢整的大壽,但闔宮借著主子們的壽誕大肆歡慶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一大清早,太子上奉先殿祖宗牌位前磕頭,上太後和帝後跟前磕頭,然後再回到東宮,接受所有女官和宮人們的賀壽。這一圈下來,盡是額頭和青磚的邂逅。等到大禮都走完了一遍,宜春宮裡已經備好了雅樂和席面,恭請太後、皇父及母後駕臨。

  本來太子的壽宴,應該和樂為主的,皇後到底也湊了個趣兒,低聲喁喁和皇帝細語。皇帝起先滿臉驚愕,後來便笑起來,“是件好事兒。”

  什麼好事兒呢,是皇後有孕了。這著棋下的,雖在意料之內,卻也讓人摸不著北。

  太子起身,大大方方道賀,才賀完,皇後又有了另一個好消息,說她跟前長御也懷上了龍種。

  這下皇帝鬧了個大紅臉,那點風流韻事一點兒不剩全給抖落出來了。殿上眾妃嬪,包括信王和敏郡王都是一臉莫名。還好老太後見多識廣,“皇帝正是春秋鼎盛,雙喜臨門,國之大幸啊。”

  這算什麼幸?證明皇帝精力不減,勤政多情?眾妃嬪相視,笑得尷尬。一旁侍立的星河鬧不清皇後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如果單說自己有孕,那肯定是預備借腹生子。現如今連長御的喜信兒也一氣公布了,難道是打算來個數量取勝,徹底叫板太子麼?

  皇帝經歷了一開始的回不過神,到後來的接受甚至喜形於色,只花了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有什麼比老來得子更能證明男人的能力?皇帝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連身板兒都挺得比以前直了。這一場壽宴,不單是太子的壽宴,也成了龍種們的接風宴。在皇帝看來,這是失去暇齡後老天爺對他的補償,有稚子繞膝,尚可以妝點晚景。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妃嬪們紛紛恭賀帝後,只有信王抬眼看向太子,眼裡有恍惚的憂色。

  太子倒如常,來一個是這樣,來兩個也是這樣。宴散後信王壓聲問他對策,他仍舊不以為然,“懷了就生,皇父老當益壯,咱們做兒子的應當高興。”

  可皇後有所出,局勢又不一樣了,信王同他說了心裡的擔憂,他淡淡一笑,“咱們這樣的年紀,還怕兩個奶娃娃?你要記住了,咱們的母後是元後,現在的皇後是繼皇後,就靠那兩下子想翻雲覆雨?還早著呢。”

  所以太子的喜日子,並不因這稱不上好消息的消息,而有任何的陰影。歌照唱,舞照跳,只有到臨近尾聲的時候,才被簡郡王的入宮復命擾亂了章程。

  一個人的出現,霎時澆滅了皇帝心頭所有的喜悅。青鸞凱旋回朝,然而他的母親和妹妹都被正法了,這樣的打擊讓他崩潰。他長跪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大約天也瞧不過眼,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身負重甲,嚎啕大哭,御前的行燈在丹陛下排成長陣,皇帝立在那裡,竟不知應當怎麼面對他。

  沒有人敢上前相勸,太子也冷眼旁觀。敏郡王以前同他交好,但自從被宿大學士灌輸了一腦袋“皆為皇子,無分貴賤”後,就與他漸漸疏遠了。信王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無動於衷,不由嘆息。拱手道:“皇父先入殿吧,兒子去勸勸大哥哥。他長途跋涉剛回京,昭儀和公主有罪,但罪不當連坐。倘或他有過激之處,還請皇父寬宥。”

  他說完往廣場上去了,太子望著信王的背影,忽然發現羸弱的幼弟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有了男人魁偉的身形,和足以負重的肩背。以後,大約再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36 PM

第60章 怎生意穩

  “事已至此,大哥哥節哀順變吧。”

  細雨霏霏裡,信王俯身安撫簡郡王。這炎涼的世道,太監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凱旋歸來的皇子因為身無可依了,連傘都沒人送一把。這樣的悲凄,除了身在其中的人能切實體會,別人至多看個笑話,笑過就散了。

  信王也是這麼安慰他:“天災人禍,說不清楚。大哥哥起身吧,有話咱們上裡頭說去。你的委屈也好,悲痛也好,都告訴皇父,跪在這裡不濟事,叫人掩嘴葫蘆笑罷了。”

  簡郡王抬眼看他,“天災人禍?兩條人命,就這麼糊裡糊塗沒了,什麼叫天災人禍?天災我沒看見,我看到的是人禍。你別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和霍青主是一個媽生的,你們本來就是一伙。動了那麼多的手腳,別打量誰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坐上皇後寶座的會是右昭儀?太子手裡掌握著控戎司,有意往暇齡身上潑髒水,這樣還不夠麼?一定要把她們的命算計沒了才滿意?你們究竟長了怎樣一副心腸,為什麼會惡毒至此?”

  這大概就是勝利者和失敗者所處的立場不同,獲得的感受也大不相同的緣故吧。

  哪起政鬥不要人性命?這不是小孩兒過家家,有人活下來,當然也有人死得不明不白。於信王來說呢,這場混戰最後的勝敗,沒有對他產生切身的影響,事件告一段落後,他就可以站干岸看熱鬧了。簡郡王對他的遷怒,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他還可以扮一扮好人,畢竟他只是個一沒權,二沒勢的閑散王爺。

  他說:“大哥哥你不能這麼說,控戎司和我可沒有半點關系。再說一個媽生的是不錯,落地之後各長各的,霍青主是太子,我霍青葑不過是個王,生來地位就有高低之分。其實說到底,咱們兄弟的處境一樣,誰又比誰好呢。還有一件事兒,你剛回來可能不知道。今兒不是二哥的千秋嗎,北邊宜春宮裡設宴,北宮所有人都參加了。皇後宣布了個好消息,說她和跟前長御都懷了龍種,皇父老來得子高興壞了,大哥哥聽來好笑不好笑?”

  好笑?簡直就是雪上加霜!他萬裡迢迢趕回來,至親的兩個人都不在了,別人卻在慶賀得子。皇父不是最疼愛暇齡嗎,不是最寵信他母親嗎,為什麼現在她們死了,他卻高興得起來?帝王之心,果真冷硬如鐵,他為她母親不值。含辛茹苦二十年,最後就因那莫須有的罪名葬送了性命,而皇父卻和別人生孩子去了。

  被雨水衝刷得一塵不染的青磚上,漸漸倒映出人影。模糊的面目讓他一陣恍惚,這個人已經不是他了。他慢慢握緊雙手,狠狠一拳砸在地上,血流如注,也不覺得疼。有一瞬他甚至後悔生在這帝王家,苦心經營,轉眼成灰,最後到底圖的什麼?心裡有一簇火,越燒越旺,快燒破皮囊,燒毀他的骨架了。他忍,忍得肝膽俱裂,忍得萬箭穿心。他想殺,殺光這宮廷中的所有人,來祭奠他母親和妹妹的亡靈。

  信王在邊上嘆息:“大哥哥,咱們雖不是一母所出,但好歹一處長大的。聽弟弟一句勸,忍字頭上一把刀,過了這個關口,後話可以再議。別忘了,你現在越失態,別人就越高興。你瞧得見的是咱們兄弟,瞧不見的還在人家肚子裡呢,萬萬要三思而後行。”

  他知道沒有一個好人,也沒有任何人真心對他,但信王這幾句話還是在理的。下定了決心一往無前,但目下終究要忍,留得青山在,才有翻盤的機會。現在的皇父,老來得子的皇父,恐怕再也不在意會不會多損失一個兒子了。那麼他的一切痛苦和掙扎都是無用功,只會成為政敵的有力把柄,緊要關頭給他致命一擊。

  兩拳撐地,他站了起來。因為跪的時候太長,腿彎子沒有力氣,狠狠趔趄了一下。信王在他摔倒前適時摻了他一把,他轉頭看他,少年眼裡神色復雜,以前的不識愁滋味,似乎再也找不見了。

  人終究是要長大的,誰也不能天真一輩子。

  他推開他,舉步往正殿裡去,進了這滿室輝煌的權力中心,一簇簇燈火全晃動起來,照得他眼暈。他曾經愛戴的皇父高坐龍椅,眯著眼睛看向他。他屈腿跪下來,重重把額頭抵在金磚上。

  “兒子不辱使命,得勝還朝,特進宮來,向皇父復命。”

  上首的皇帝連連說好,卻不知應當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兒子。

  每個人活著,都有不同的無奈,黨爭越來越分明的今天,已經到了選擇是保車還是保帥的時候了。作為帝王,不能眼睜睜看著朝綱被攪亂,發生的那些不愉快,也不能只當做不愉快來看待。無論如何,他藥罐子裡的附子,太子香爐裡的牛膝草和肉豆蔻都是切實存在的。左昭儀在時,曾經多次要求改立太子,也是不爭的事實。他一直周全,想多方兼顧,後來事情鬧得越來越不可收拾,要不是看著往日的情分,連這個皇長子也不該留。

  只是為什麼會心生愧疚呢,大概是因為發生種種一切時,這個兒子正保家衛國征戰沙場吧。但換句話說,要不是因為不在,他也逃不過這一劫。所以萬事皆有定數,半點勉強不得。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依舊是高高在上君父的做派,尋常問了前方的情況和損耗,最後道:“你長途跋涉辛苦了,暫且把虎符交還樞密院,這陣子你先好好休整,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最寒心是什麼?是你凱旋而歸物是人非,是你立下汗馬功勞兵權卻被繳。封王封侯暫且也不去想他了,連帶過的兵也不留分毫,出生入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他兩腿戰栗,幾乎要站不住。本想隱忍,可最終還是脫口而出:“皇父,我母親和暇齡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要招致這樣的收場,還請皇父明示。”

  皇帝臉上顯見厭棄,“你遠在邊疆,大約還不知道內情,暇齡那天進宮,要求朕為她做主……因為她看上了有婦之夫。朕沒有答應,她懷恨在心,往朕的藥罐子裡下毒,險些害了朕的性命。”

  他聽著,苦澀地點頭,“暇齡有時候確實荒唐,但說她弒父,兒子萬不敢相信。退一步講,就算毒是她下的,我母親呢?她何罪之有?”

  如果說皇帝先前對這長子還有一點虧欠,那麼他現在的咄咄質問,也把那僅剩的一點情義都消磨光了。這世上何嘗有人敢這樣逼迫他,原就是不堪回首的事,為什麼還要翻扯一遍,難道嫌他不夠痛嗎?

  皇帝拍案而起,“因為你母親教女無方,到最後還在袒護那個不孝女,欲圖栽贓青主,為你肅清前路。朕自龍潛起到今日,二十多年了,什麼樣的朝局傾軋沒有見識過?當初兄弟間的勾心鬥角,在朕身邊也發生過,朕只想同你們說,安分守己才是立世之道,不要試圖扭轉乾坤,誰有登極之命都由天定,是你的,早晚跑不了。二十多年前的奪位大戰,朕的十個兄弟,折進去六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朕曾對自己說過,不能讓這樣的慘劇發生在朕的兒子們身上。朕對你們兄弟,也算費盡了心力,可是到頭來手都伸進朕的藥碗裡來了,朕活著,就這樣招你們不待見麼?”

  皇帝的這番話無異於悶雷,壓抑卻又重如萬鈞地罩在眾人頭頂。沒有人再站得住了,紛紛跪地叩拜,乞求聖駕息怒,唯有簡郡王還立在那裡,他顫抖著,搖擺著,泣血般哀嚎:“皇父當初為什麼要生兒子?兒子現在多後悔來人間走了一遭,讓我看著至親的人接連離我而去。我給母親做的骨笛,給妹妹帶的灰兔,如今應當怎麼處置……她們都不在了,我離京短短半年,她們都不在了……”

  他踉踉蹌蹌奔出太極殿,奔進了瓢潑的大雨裡,直到人影消失,眾人才從如夢的情境裡掙脫出來。

  太子見皇父臉色發青,忙上前攙扶,“皇兄是氣急攻心才會出言不遜,皇父千萬別和他計較,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閉上眼睛長嘆:“是朕的不是,一切都是朕的錯。”

  他終究是個心軟的皇帝,不如先輩鐵血,總想著顧全,卻不知不覺傷害了所有人。

  這樣無邊的悲傷,還能用什麼話來安慰呢。太子掛心皇父,愈發的憎惡霍青鸞,其實他並不是個容不下兄弟的人,可過去的十年間,從他母後染病起一直到今天,左昭儀母子從來沒有停止過算計。一個太子的頭銜就那麼重要嗎?要不是他自小受封,離開這位置就是死路一條,他真想將這把寶座讓給他們,自己捆上星河,帶她游山玩水去算了。

  然而騎虎難下,每個人都是騎虎難下,每個人都知道,一旦放棄便屍骨無存。所以要繼續戰鬥,他是這樣、霍青鸞是這樣、宿家也是這樣。

  “兒子送皇父回去休息。”他低低說,“接下來的事交給兒子,青鸞恨的是我,我去向他賠罪。”

  皇帝立刻便斷了他的念想,“和你不相干!”

  兒子攙著老父往中朝方向去了,信王看著那一父一子的背影,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力。

  在皇父的心裡,誰才是至親骨肉,是割不斷拋不下,想要一力維護的人,現在總算看分明了吧?從來只有太子,永遠只有太子。母後大行後他摟著他們兄弟說的話,在太子這裡全數得到了應證。他果然是處處向著這個接班人的,他對得起母後了。

  他轉回頭,見敏郡王還在,“三哥,今兒上我的武德殿將就一晚?”

  敏郡王搖頭,“不了,我腦仁兒疼,得回家找個人給我拔火罐。”說著背起手,悵然往宮門上去了。

  這前朝走得沒人了,信王往那空空的髹金龍椅上看了眼,即便宮燈一盞盞熄滅,它還是晦暗處最耀眼的存在。權力這東西真的會亂人心智,靠得越近,心就膨脹得越大。他看了太多的生殺予奪,從一個小吏的逐步提拔,到一個門閥的倏然隕落,都是從那方寸之間發出的政命。皇父像一面鏡子,皇權愈強大,愈反射出他的渺小。這種可怕的撞擊讓他時刻如坐針氈,擔心時局一旦變換,將來不知會怎麼樣。

  他提袍邁出殿門的一剎那,身後的燈全都熄滅了,深廣的大殿又變成洞開的虎口,讓人感到畏懼。他快步離開太極殿,邊上太監為他打著傘,撲面而來的水汽讓他打了個寒戰。待走進立政殿時,太子恰好從內寢出來,他向菱花門內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點頭,“大伙兒都累壞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太子說著往立政門上走,信王追了兩步,“哥哥,看青鸞這架勢,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頓下步子望他,眼神溫柔,“我不要緊,那點小事我還應付得了。你這兩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頷首,回身看見宿星河舉著傘候在宮門上,等太子出去,兩個人並肩走遠了。

  他哂笑一聲,女人啊,就是沒骨氣。宿家現在可算裡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賜。這場皇權的逐鹿,誰能置身事外,誰又是無辜的?到底各憑本事,官場上見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裡燃著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風雨交加有鮮明的對比。底下太監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盞茶才往後面寢殿去,別人的女官不論多晚都要等主子回來,只有他的女官,長了顆石頭疙瘩一樣的心。

  茵陳抱著軟枕,已經在南炕上睡著了。她來武德殿後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寢前說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這麼不盡職的人,難怪東宮不要她,給打發到他跟前來了。不過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門武職,官銜都不低,如果東宮留下她,封她當了太子妃,那東邊就真沒什麼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極力照顧東邊,可惜太子並未領情。

  他彎下腰,叫了她一聲:“侍中?”

  從沒見過睡得那麼死的人,不過圓而稚氣的臉和嫣紅的嘴唇,倒甚是可愛。

  他站在那裡,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攬進臂彎裡,再輕輕拗起來。她依舊沒有要醒的跡像,他便托著她,往內寢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見狀,把殿門闔了起來,後頭的事兒就不歸他們管了。

  嘖,二月二,龍抬頭。逢著花朝,又是驚蟄,難怪一天之內發生了那許多事呢。其實天氣還沒真正暖和起來,夜裡夾了雨絲兒,拍在臉上涼颼颼的。

  站班兒的緊了緊領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星河昨晚給凍了個傷風,坐在炕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來的太子靠著門框笑話她:“讓你回去你不願意,長行市啦,在那兒傻站著,不多會兒就凍成了這狗模樣。”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經夠難受的了,您能別給我添堵嗎?”

  恰好德全端著藥碗過來,他順手接了,踱著方步進去,擱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嗎?”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紅,說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離我遠遠的吧,沒的過了病氣兒。”

  藥不好喝,她橫著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癱倒了,哼哼唧唧說難受,滿炕打滾。

  太子也有過生病的時候,伸手摸摸她額頭,滾燙一片,他說:“發熱了,身上疼吧?我給你從上到下捏捏好嗎?”

  這一捏還能好?別以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她得忍著疼,還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緊了被子說不,“您別管我,我睡一會兒就好了,今兒忙,還得上衙門裡去呢。”

  太子嘟囔了兩句,剛要呲打她,德全在門上喊起來:“侍中來啦……喲,您的眼睛怎麼了?”

  星河聽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頭發涼,茵陳白著臉,腫著眼泡兒,像是哭過的樣子。她忙喊她進來,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願意參與她們女人的事兒,轉身便出去了。

  茵陳和他擦肩而過,連禮都懶得行,直奔裡間了。他暗暗腹誹,但因為星河和她交好,沒好意思計較。頭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氣倒不錯,他迎著陽光往東去,路過檻窗下時,聽見裡頭傳出哭聲,嗚嗚咽咽語不成調,不知在說些什麼。給德全使個眼色,示意他聽壁角,德全立馬領命,縮著脖子溜進了西配殿。

  茵陳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來和姐姐道別。

  星河嚇得不輕,拽住了她的手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細細告訴我。天塌了不是還有我呢嗎,咱們一塊兒想轍,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茵陳哭得打噎,“就是昨兒晚上,信王趁我睡糊塗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貼門的德全聽了,忙捂住嘴才免於笑出聲來。這個耗子爪,到底還是孩子,這不是好事兒嗎,兩個人有了說法兒,轉天就能請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陳哭得傷心,“我不願意,他就用強的,先使勁扒我衣裳,後來拿腰帶把我手捆上了……”擼起袖子讓她瞧,深深的兩道淤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星河心裡發沉,牽過她的手看,一時竟不知道應當怎麼評價信王的這種行為了。

  原本小兒女情熱的時候,想要更親密的接觸是人之常情。當初太子送茵陳到信王跟前,也是本著玉成的美意。可是一切的發展,都要基於互相愛慕的基礎。確實,女官得做好隨時被臨幸的准備,但若極力不從,作為主子就應當放棄,好歹成全一個男人的氣度。現在算什麼?霸王硬上弓麼?她一霎那麼後悔聽了太子的話,把她送去了武德殿,要是留在東宮,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該怎麼規勸她呢,姑娘遭遇如此不幸,再多的話都不能緩解她的傷痛。她只有含蓄地問她:“你現在對信王是什麼想頭兒?終歸一夜夫妻……他應當會向皇上上疏,迎你做王妃。”

  茵陳卻冷笑起來,“我要是真跟了他,恐怕將來少不得有一場軒然大波。信王狼子野心,我在他跟前兩個月,瞧得真真兒的。這人狠起來,至親亦敢殺。回頭你們都好好的,把我撂在外頭,還要連累我家裡……我有什麼不足之處,招姐姐這麼嫌棄?”

  星河忙說不,“我絕沒有那個意思,這不是問你麼,終究那事兒……我一個外人也不好置喙。”頓了頓復問她,“你先前說的,信王狼子野心,是真的?”

  茵陳嗯了聲,“我同您做個交易,只要您答應,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站出來,作證揭發他。”

  這倒不錯,信王的不安分,想必太子也有所察覺了。星河說好,“你的條件是什麼?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辦成。”

  茵陳目光如炬,一把緊緊扽住了她,“我的條件很簡單,將來您嫁給誰,帶上我。我不會和您爭寵,反正我想到男人就犯惡心……我只要和您在一起,讓我一輩子看得見您就成了,您能答應我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39 PM

第61章 香雲隨步

  星河聽了她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她倒是一派安然,“橫豎我是不可能跟著信王的,他想掌握兵權,對我下這樣的手,我絕不能讓他如願。這會兒我破了身子,也不指望再能找著什麼好人家兒了,就跟著您。您嫁誰,稍帶上我,我做偏房就成,和您做個伴,往後不會寂寞。”

  “可是……”這種感覺真是一言難盡,從沒遇上過這樣的。要是像星海家的那兩個嫂子似的,一主一僕同嫁一人倒也算了,可她們不是。茵陳是上官家三代單傳的寶貝,跟著她做小,太委屈她了。再說她也有私心,沒打算讓自己的男人娶別的女人。況且又是如此出身不簡單的女人,她要是不入帝王家,哪一家放得下這麼大尊菩薩?

  星河結結巴巴:“我……我嫁誰還不一定呢。你要跟著我,那也難辦。萬一我找的是你不能嫁的呢,比如……霍焰?”

  茵陳愣了下,“他?他是太子爺的叔輩兒,拉不下臉來娶您的。您就跟著太子爺得了,將來您做皇後,給我個夫人當當就行。你們生的孩子,我幫著一塊兒養,咱們一家子和樂融融的,有什麼不好?還有……”她又加了注,“我們上官家有兵權,將來一力擁戴您的兒子當太子,誰敢生二心就砍了誰。”

  星河訕訕摸了摸後脖子,“你想得也太長遠了……”

  茵陳見她猶豫,復又哭起來,“您也嫌我!我不干不淨了,您也嫌我!”

  星河嚇得忙伸手攬她,“我沒有這個意思,你誤會我了。我只是覺得這事兒不由我一個人說了算……”

  “那也不要緊,您一輩子不嫁人,我一輩子陪著您。沒有男人,就咱們倆,那才好呢。”

  星河愁眉苦臉的,發現這又是一步死棋,叫人走不下去。這孩子是跟定她了麼?這得要好成什麼樣兒,才能這樣不顧前程死不撒手啊。

  她無奈,卷著袖子給她擦眼淚,“好了、好了,往後要是沒人娶我,咱們就搭伙過日子。要是有人娶我呢,這人未必一定是太子,咱們就問問他願不願意兩抬轎子一塊兒進門,他要答應咱們再嫁,你看成不成??”

  這回茵陳是高興了,可把門外的德全嚇出了一身冷汗。了不得,這耗子爪要撬牆角!主子爺不容易,防著男人已經夠累的了,這會兒連女人都要防,這世道全亂了套了。

  他抱著拂塵,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上前面的崇教殿找太子去了。進門見太子爺正和詹事府的官員說話,他縮到一旁,沒敢上前回稟。

  太子當然看見他了,不疾不徐處置好了手上公務,把外人打發了,才招他上前問話,“出什麼事兒了?”

  德全一臉別扭,手指絞著那馬尾毛說:“奴才聽了個大概,就是昨兒夜裡信王爺把耗子爪給幸了,耗子爪今兒不痛快,來找宿大人哭訴,說信王爺不溫存,把她綁上了,她決意和信王爺勢不兩立。其實照奴才說,年輕輕的男女,玩兒點兒出格的,也是小情趣……”看見太子側目瞥著他,他忙正色咳嗽了下,“橫豎就是信王爺在耗子爪不答應的情況下,強行把她弄上床了。”

  太子是文雅人,對奴才說話不恭敬深為反感,“上官茵好歹是女官,別一口一個耗子爪的。”

  德全啊了聲,“是,奴才嘴上沒把門兒的,謝主子教訓。其實這些都不是奴才急來回稟您的原因,大頭在後頭呢,侍中這人太沒溜了,她和宿大人談了個買賣,就是這買賣,把奴才嚇到您這兒來了。”

  他說話一截一截的,太子聽得糟心,“你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還要且聽下回分解?”

  “不不不,”德全忙擺手,“奴才就是覺得不太好開口……上官侍中說了,她看見男人犯惡心,願意幫著宿大人對付信王爺。事成之後她有個要求,跟著宿大人一塊兒嫁人,宿大人嫁給誰,她就給人當小老婆。宿大人不嫁人,那正好,她們倆可以湊作堆兒,高高興興過上沒有男人的日子。”

  這回不用德全煽風點火了,太子一蹦三尺高:“這個耗子爪!”

  德全看著震怒的主子,悲哀地點了點頭,“您瞧瞧,這叫什麼話!”

  確實太不像話了,太子氣得肝兒疼。青葑這程子讓他操碎了心,現在又來個茵陳,明著和他搶星河,這還有王法沒有?都是女人,就算再喜歡,也應該各有各的生活。沒見過因為喜歡就要同嫁一個人的,那人家算娶了一位夫人,還是連夫人帶情敵一塊兒娶進門了?

  他怒極反笑,“真是荒唐,怎麼能有這麼荒唐的事兒!我早看這耗子爪賊眉鼠眼像個陰陽人,現如今可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德全悻悻的,“這姑娘八成是糊塗啦,說什麼對付信王爺。王爺是什麼人呢,是主子親弟弟!她這一通胡說八道,連宿大人都叫她繞得找不著北了,只管安慰她,讓她別難過。有什麼呀,是女人總要出閣的,上回還不是老老實實上了主子的床。這回是信王,又不缺胳膊少腿,難道還配她不上?”

  太子沉默下來,心裡覺得凄涼,他們兄弟間的事不足為外人道。老大也好,老三也好,他們敢生反心,他就能下狠手懲治他們。可換了青葑,叫他怎麼辦?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母後大行,兩個人相依為命那麼多年,在他眼裡,青葑是另一個自己。可是之前發生的種種,逐漸讓他感覺心寒,他不說不表示他不知道。幼弟長大了,他長在皇權的泥沼裡,眼見的,耳聽的,只有一呼百應。那個天下無敵的位置讓他迷失,也許在他看來,同樣是一個母親生的,憑什麼哥哥被立為儲君,自己卻要屈居人下。

  年輕的孩子,總有一段時間目空一切,以為自己能夠翻雲覆雨,以為這乾坤憑他一己之力就可以顛倒。

  他嘆了口氣:“宿大人呢,她究竟是什麼說法?”

  德全說:“宿大人也是奇,她答應啦,說往後要兩抬轎子一塊兒進門。”

  “糊塗。”太子唾棄,“她們這就商量定了?還得看爺答不答應呢。”

  結果德全又訕笑:“宿大人說了,‘嫁誰還不一定’。問上官侍中,要是她嫁樞密使怎麼辦。侍中管人家叫表舅,總不好一塊兒過去……”

  太子臉都綠了,“賊心不死,還惦記霍焰呢。嫁誰不一定……”他冷笑一聲,“她以為自己能蹦出東宮,蹦上天去?”

  然後政務也不管了,轉身就朝麗正殿走。這會兒茵陳已經回了武德殿,星河一個人躺在南炕上。日光從西邊檻窗照進來,她就橫陳在一片光帶裡,可能害怕被曬黑,拿手絹蓋著臉,看上去有點瘆人。

  太子走過去,像驗屍似的,伸出蘭花指捏住帕子邊角,往上掀了掀,“沒臉見人了?”

  星河喝了藥,悶出一身汗來,燒是退了,不過渾身沒力氣,看人也朦朧著兩眼。

  她往上一覷,“我又沒干什麼缺德事兒,怎麼沒臉見人?”

  “嗯,你可有臉了。”他陰陽怪氣道,“男人女人都愛你,你不光有臉,臉還大得像盤兒呢。”

  她看他半天,嘁了一聲,重新蓋上了手絹。

  太子因她這個態度,覺得心裡不大痛快。她蓋上的手絹又被他掀開了,他一副捉奸在床的架勢,吆五喝六的,“你說話,得給我個交代。”

  她被他吵得沒轍了,氣哼哼說:“您還要我給您交代,您想要什麼交代呀?您那兄弟,還是人不是?人家姑娘不願意他就來硬的,沒瞧見茵陳手腕子上的淤青,比昭獄裡上刑還厲害呢。”

  太子語塞了,心說老四房裡的事兒不歸他管,她衝他發火也不濟事。不過他內心還是有些佩服老四的,目的明確,敢想敢做。雖然手段不入流,但對付女人那股子狠勁兒,值得他學習。

  就眼前這女人,他要是有老四一半的果決,早就把她辦了,還等到這會子,容她衝他呲牙?

  “那怎麼的呢,本來女官就得做好准備,將來是要受冊封的。”太子借機鞭策她,眼波一轉,“你干了十年尚書了,難道還不知道?”

  她說知道,“可也不是個個女官最後都晉位的,人家不願意,他就來硬的,這還是王爺的做派?不是外頭流氓?”

  太子耍橫:“反正和我沒關系,我管不了。我能管的只有一點,她上官茵打我人的主意,就是不行。”

  星河看著他那倒灶的樣子,直想搖頭,“我和男人走得近了,您說敗壞您名聲。如今和姑娘走得近點兒,您又這樣,還讓不讓人活?”

  太子把他心裡的不滿,極盡所能地展現在了臉上,“他要是個男人,我心裡倒還踏實了,正因為她是女人的殼裡裝了男人的芯兒,我才摸不准她的路數,不知道打的是什麼主意。”

  星河已經不想和他爭辯了,閉著眼睛說:“我身上不舒服,您別和我鬧。咱們來談談信王,我原以為他一片丹心只向著您的,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兒……”她說著,太子蹲在她邊上,巴巴兒看著她,趁著她指點江山的當口親了她一下。她談興正濃,不願意被打攪,把他的腦袋推開了,繼續侃侃而談,“據茵陳所說,信王似乎有培植勢力之心,對她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拉攏上官家,將來有人可……”說得眉飛色舞時,太子又上來啄了一口,把她的話打斷了。

  星河有點生氣,“您干什麼呢,我和您說正經的,您老親什麼?”

  “我願意。”他笑了笑,“你說你的,我親我的,礙著你什麼?”

  怎麼不礙著了,親得她話都說不完整。

  眼見他又要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有病氣兒,看過給您啦!”

  “咱們倆一塊兒傷風,誰還不明白?”他把她的手拽下來,一本正經道,“你發現什麼了,繼續說,別停。”

  星河是個一談公務就渾身來勁兒的人,她擺動著手說:“您看,昨兒簡郡王回來了,在太極殿那一通鬧,信王瞧在眼裡,還自告奮勇上去勸解。加上皇後宣布的所謂喜信兒,對他就沒一點觸動嗎?當然,他和您一母同胞,我這麼說……”抬手把他腦袋撥開,“我這麼說可能叫您心裡不大好過,可我都是為您著想。大火燒在城外頭,還能救。要是燒在炕頭上,那才……”又想撥開,他這回壓住了她的手,嚴嚴實實把她的嘴封上了。

  一通繾綣,唇齒相依,如火如荼。她被他親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把他推開了,嘟囔道:“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他把她的手抓起來,壓在自己臉上,“星河,我只有你了。”

  她愣了愣,怎麼聽他這意思,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掌下的皮膚又軟又溫潤,像水頭極好的玉,她輕輕摩挲了下,“您的心裡呢,有什麼打算?”

  他垂下眼,濃重的眼睫下湧起迷茫和哀傷,“我有什麼打算……那是我親兄弟。”

  帝王家的骨肉親情,從來都是不堪一擊的。雖然他已經習慣了那些異母兄弟的蠢動和傾軋,但對像換成信王,又是不一樣的滋味在心頭。

  “他還小,也許是一時糊塗,走錯了道兒。”他自己安慰自己。

  她撐起身來,“可是這一時糊塗,對您可能是致命的。上回藥罐子裡的附子,誰能保證不是他下的?他把火引到暇齡公主身上,如此從容淡定,要真凶是他,那可太叫人害怕了。”

  太子不說話,最可怕的還不止這些,昨晚上他能置身事外地去勸慰青鸞,這樣的沉沉心機,才讓人不敢細想。

  他撫撫她的頭發,“好在他羽翼未豐,還不足畏懼。我已經派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了,要是我料得不錯,這程子他和霍青鸞還有接觸。”說著坐上炕,往後一仰,背靠著引枕道,“這樣也好,反正該來的總要來的,晚來不如早來。讓我一氣兒鏟除他們,以後高枕無憂君臨天下,也是快事。”

  他嘴裡說得輕松,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沒人知道。她問:“皇後那頭呢?也棘手得很。”

  太子想起細作探來的消息,抿著唇笑起來。真是一出好戲,這惠後的奇思妙想,簡直令人咋舌。

  星河看他的模樣覺得稀奇,不住追問他究竟在笑什麼,他搖搖頭,守口如瓶。這可是最後掰正宿家路子,讓她徹底賓服的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難找了。他為這女人,可算是費盡了心思,要兵不血刃削了宿家的權,讓她無從恨起,這樣她才能老老實實當他的太子妃,留在東宮奶孩子。

  原本一切都規劃得很好,可半道上蹦出來的上官茵算怎麼回事?防著男人還說得過去,但防著女人……難怪她惱起來說他撒癔症,他有什麼辦法?只好承認。

  “您這麼笑,我就覺得您又要耍什麼心眼子了。”她問不出所以然,有些惱羞成怒。

  太子瞥了她一眼,“我這是苦笑。”

  星河腹誹不已,但他說到一氣兒鏟除他們,她心裡便悸栗栗的,一母的同胞,他真能下得去那個手嗎?

  正思量,隨意一瞥他,他又換了個神情,哀致地看著她,慢慢靠了過來,“星河,我很難過,青葑最後也因權力算計我,叫我覺得活著都是空的,人心那麼可怖。”

  本來就是,人心是井,又深又黑,這點她早就看透了。想想他確實可憐,她輕輕把他圈在懷裡,愛憐地撫他的臉頰,“一切都會過去的……”可到了結局那天,大家是什麼收場,她也不敢細想。

  他伸出兩臂,凝重地摟住她,“為了安撫我的情緒,咱們找點兒能分心的事兒干好麼?人一難過,一緊張,不是就要發泄嗎,我也想發泄一下。”

  星河一臉嫌棄地看著他,“您可真是……沒白天沒黑夜的琢磨。”

  太子不屈服,“你這種人,就該去伺候老四那樣的主子,不從也得從。”

  可她卻軟化下來,偎著他說:“我想了好半天了,一直在慶幸,您不是那樣的人。我能遇見您,真是我的福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42 PM

第62章 銀河可掬

  太子咽了口唾沫,本來想趁她病,要她命的,結果這樣一頂高帽子扣下來,還叫他怎麼下手?

  做個好人可真難,太子看看懷裡的女人,病裡的小模樣真可人。紅撲撲的臉,柔若無骨地依附著他,他長到這麼大,最舒心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星河這人,說不清是個什麼性子,冷血起來像男人。他曾經悄悄潛伏在控戎司昭獄裡,看著她審案子,上重刑。滿世界的嘶吼哀嚎,血像開了閘的水,她至多拿手絹掩住鼻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妖怪!他那時候想,這女人肯定是個妖怪,不干酷吏可惜了。可是她回到宮裡,見著他,她又像缺根弦兒似的,一肚子傻氣直往外冒,摁都摁不住。她曾評價過他,說他左手殺伐,右手慈悲,其實他們都一樣。你所處的位置,決定你是個怎樣的人,人性也可以隨環境發生變化。身為皇族,他可以是稱職的太子,但要是長於山野,他未必不是個合格的放牛娃。

  “其實……你可以不用把我想得那麼善良,我的心裡也住著猛獸。”

  星河嗯了聲,“我知道,肯定是只熊瞎子。”

  太子噎了下,“我發現你對我好像有什麼偏見。”

  她說絕對沒有,“臣對您一直心懷感激,這是我入宮的第十一個年頭了,這十一年裡您除了拆我頭發,不經我允許親我,其他出格的事兒您一樣都沒干。以前不覺得什麼,好像這麼著都是應該的。可今兒見識了茵陳的事兒,就發現您這樣的正人君子太難得了,您的脾氣肯定隨您母親,恭皇後在我眼裡,就是這麼深明大義的人。”

  這可好,把他娘都搬出來了,太子的心徹底沉進了地心裡。

  “你別這麼誇我,害得我想做出格的事兒都不好意思下手。”他粗喘了兩口氣,“我問你,今天穿的什麼褻褲?”

  這人,真是個不經誇的。星河鼓著腮幫子說:“螃蟹那條,干什麼?”

  太子表示不相信,“我要親眼查驗。”

  星河嚇得揪住了褲腰,“讓您驗,那我肯定是個傻子。”

  太子倒也沒來搶奪,只是痛苦地喃喃:“我羨慕老四……”

  羨慕那一霎兒的快活?快活完了呢?沒看見茵陳咬著槽牙要弄死他?

  星河嘆息:“您怎麼不學好呢,這種事兒有什麼可羨慕的。男人倒是痛快了,可對女人來說,是莫大的傷害,您知道嗎?”

  既然是傷害,那暫時還是作罷吧,反正他有辦法讓她也痛快。他好聲好氣問她:“星啊,依你看來,男女什麼時候煮飯比較合適?”

  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得是自發自願的。男人高興,女人也高興,這麼著最好。”

  太子扭捏了下,“反正我隨時都自願,就看你什麼時候方便。”說著巴巴兒盯著她,“星河,你能不喜歡霍焰嗎?別老想著嫁給他行嗎?還想帶上耗子爪嫁她表舅,你缺德不缺德?”

  這人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氣得她大喘氣兒,閉著眼睛說:“我頭疼,再睡一會兒。”

  他在邊上鬧,“你不答應,我又要親你了。”

  結果她完全不為所動,依舊閉著眼,唇角卻漸漸仰起來,仰成了一彎銀鉤,一朵花兒。

  太子看迷了,這回沒親她的唇,移向了她的耳朵。她的耳垂豐腴,含在嘴裡又糯又軟,恰到好處地在他心上撓了一把。他舔得嘖嘖,大有吞吃入腹的意思。星河終於忍不住笑起來,縮著脖兒,滾到了南炕最裡邊。

  “您不能這樣!”她義正言辭指責他,“男女有別,您不能瞎來。”

  他爬上炕,肩頭金銀絲的京繡團龍衝她虎視眈眈,“來都來了,這會兒撇清關系太晚了。你說,你喜不喜歡我?”

  星河心頭一震,起先還笑著呢,後來反倒笑不出了。

  戲謔的氣氛忽然消散,空氣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遲重起來。笑容從彼此臉上褪盡,原本可能只是玩笑,可這玩笑最後都當了真。

  他問得真切,要她一個明確的回答。她的手不自覺握緊,答得也很真切:“我喜歡您。”可是又怎麼樣?他還不是照樣把宿家頂在槍頭上,利用她栽贓高知崖,利用她收拾了暇齡公主和左昭儀。

  太子已經心滿意足了,他不會去問她愛不愛他,因為即便問了,問題照舊存在。他心裡知道,她應當是愛著他的,否則不會在他身邊時腦子就不夠用。真正依賴一個人時,大殺四方的錦衣使才會憊懶,才會變笨。這是他唯一掌握的,她對他有情的佐證。

  所以他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許再肖想霍焰,我好歹叫他一聲七叔,你不能禽獸不如,打長輩的主意。”

  她囁嚅著:“我瞧霍焰這人有內秀,和他說話腦子可以變得清明。”

  太子頓時振奮起來,“是變清明,不是變糊塗?”

  星河乜了他一眼,“越說越糊塗,還有什麼說頭?我覺得他就像我們老宅裡的那個胖西席,說話有條理,常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那就好,太子暗暗撫胸,能讓女人感覺醍醐灌頂,這人大抵是沒戲了。只有那種有魅力的男人,才能讓女人找不著北,比方他。從她嘴裡說出像胖西席這種話,霍焰這輩子也就只能當盞發福的指路明燈了,如此一想,怎不令人歡喜!

  他高興了,就炕一滾,躺在她身邊,“說好了,往後看見他,不許霍大人長霍大人短,直接叫七叔。”

  星河不樂意,“沒有這麼套近乎的,人家是皇親國戚。”

  他牽著她的裙角,在指尖含蓄地盤弄,“皇親國戚有什麼了不起,將來你也是。”

  她慢慢紅了臉,和他搶奪裙角,“將來的事,將來才知道。”

  太子心裡卻是有把握的,不靠譜的事兒他從不干,不靠譜的話當然也不會說。之前一直害怕她對霍焰有非分之想,說真的不同的兩款男人,他也不認為霍焰比他差多少。太過勢均力敵,總是叫人不安,現在她說了這番話,太子充分發揮了細致入微的推理天賦,從源頭上把霍焰入侵他和星河感情的可能性排除了。

  有什麼比一家獨大更叫人痛快的?他喜滋滋拽著她的裙角不放,連青葑窩裡反的事兒也不讓他那麼難過了。他就這樣死乞白賴著,把她的裙片蓋在臉上,聞見那幽幽的茉莉香,開始盤算以後殿裡要換這種香了,因為這種香她喜歡。

  通常來說她的心思比他重,他在琢磨小情小愛的時候,她還在計較信王的立場問題。

  “怎麼辦呢,換了我在您這個位置上,我想不出能夠確保各自平安的好辦法。”

  他說:“你記好了,做不成兄弟就是敵人,沒什麼可慌的。你想立於不敗之地,靠別人不成,只能靠自己。”語罷又轉了話鋒,衝她一笑道,“當然,你例外,你還可以靠我。至於那些兄弟,小打小鬧我可以不去計較,但做得太過了,就要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價。”

  信王的所作所為,他沒有賦予她權力去深查,所以一切只能停留在揣測上。

  身上略好一些後,星河入控戎司,開始著手宮門上的人員調度。控戎司掌內城警蹕,南玉書在時,一應都是他的親信。現如今衙門內主事者更迭,那麼這些相應的環節一定也會重做調整,換成現任指揮使信得及的人。

  徐行之和金瓷,填補了那兩個被換下來的控戎將軍,代為戍守承天門。余下的人還是照舊留在衙門裡辦差,南玉書麾下的千戶,她也沒有冷落得太過明顯,擇了個晴朗的好日子和他們喝茶敘話,“南大人雖然獲罪,但留下的人何罪之有呢。咱們小小的衙門,別學那些黨爭,自己人窩裡還分成兩派,沒的招人笑話。以前怎麼當值,現在還是照舊。當初南大人棄用藍競的人,諸位應當都深有體會。風水輪流轉,今兒轉到自己跟前了,才知當初徐千戶他們的無奈。我呢,不興這套,只要大家兢兢業業,沒有嫡系旁系之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和睦最要緊的。”一壁說,一壁笑著,可能蔣毅他們暗中也在腹誹,說得漂亮,還不是把宮門上的人換了。可那又怎麼樣?今時不同往日,不服氣也得給她憋著。

  江城子入內稟告,說盯著簡郡王府的探子發回密報,親王官署裡有人漏夜出入郡王府,與簡郡王密談時把人都支開了,不知在商議些什麼。

  星河沉吟了下,“繼續盯著,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的。簡郡王回京後有什麼動向?”

  江城子道:“一直稱病,快一個月了,閉門不出,也不見外客。”

  “那他手上虎符呢?還沒有交還樞密院?”

  江城子說是,“都病得不能出門了,總不好樞密使登門去取。皇上沒發話,就是一筆糊塗賬。”

  這可好,太子不可能這時候諫言,督促皇上繳了他的兵權。瓜田李下的,總要有些避諱。可他留著兵權干什麼?不想交還虎符,就得一輩子躲在郡王府裡,既然一輩子不出府,虎符在手又有何用?

  也許是要破釜沉舟了,她暗暗想。這樣倒也好,不破不立,來一場大變革,讓這照妖鏡照一照皇城吧。

  皇帝有四子,每一個都在打著算盤,今天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也許明天就結了同盟。曾經敏郡王是簡郡王的跟班兒,自從受了宿大學士的點撥,最近倒愈發沉穩了。他在四兄弟中資質不算最好,性格上也沒有什麼閃耀之處,不過他有個優點,踏踏實實的辦事王爺,雖然不那麼機敏,但頗具孺子牛的耐力和韌勁兒。

  天氣暖和了,雨水也多起來,他跑到黃河邊上去治水,趕在汛期來臨之前,把最易決口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閘口,因朝廷撥款遲遲未下,他自己親力親為,帶著隨行的侍衛光著膀子鏟沙裝袋。地方官員把這項感天動地的事跡大書特書了一番,上報給朝廷,皇帝本來倒沒覺著什麼,口頭上稱贊稱贊就罷了。沒想到太子領頭上疏,說敏郡王心系萬民,緊要關頭身先士卒,這樣的操行實屬不易,懇請朝廷嘉獎。

  皇帝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是自己的兒子,眾人說要嘉獎,那就嘉獎吧。於是敏行郡王變成了敏親王,升了一等,終於和信王平級了。太子長史後來也質疑,說這麼一點功績,遠遠不到封王的程度。

  太子只是一笑,轉頭看浩浩長空,他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用意。讓文武百官看見他友愛兄弟,這不過是最淺表的東西。還有隱藏在深處的,只需輕輕一吹,就能點著的火,經過這次青霄的擢升,應該要迫不及待燃燒起來了。

  簡郡王的府邸,充斥著莫名的壓抑和詭譎。信王借著探病登門的時候,被銀安殿前的兩條獒犬嚇得不輕。

  好在是牽著的,他一腳踏進殿裡,還有些後怕,拍著胸脯道:“這是哪兒踅摸來的?壯得像牛犢子。”

  簡郡王陰沉地看著他,“只要放出去,咬斷人的脖子不成問題。”

  信王眼裡浮起興味,哦了聲,“果然有這樣神通?”

  簡郡王哂笑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

  試當然是不必了,上回他就聽官署的人說起過,別人養的獒犬至多喂活雞,郡王府的獒犬是喂活羊的。今天一見,真被那壯碩的體型和獅子般的吼叫聲嚇了一跳。上駟院常年也養各色獵犬做秋狩之用,但從沒見過這麼凶悍烈性的。這種犬,養來是心血,別瞧它們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對待主人卻絕對服從和忠誠。

  信王戀戀不舍地,從那兩條獒犬身上移開了視線,到這時才得空細細打量青鸞。一看之下又吃一驚,往日意氣風發的大皇子早就不見了,現在是一臉胡子拉碴,盡顯疲態的頹敗樣子。

  “大哥還沒緩過神來麼?回京都快兩個月了,這麼下去可不是辦法。我今兒來,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老三獲封親王了。皇父當朝頒的旨意,郡王府也改親王府了。”

  這世上有什麼比遭受不公更叫人窩火的?還有嫉妒,嫉妒使人瘋狂。以前最瞧不上的老三居然先他一步封了王,細想之下真讓人覺得恥辱。

  信王繼續不輕不重地敲著缸沿:“要是什麼了不起的功績,封王就封王了,結果不過是在黃河邊上掘了兩袋泥。這我可要替大哥鳴不平了,你征戰沙場九死一生,才把烏達汗王趕出大胤疆土。結果落下了什麼?非但沒封王,連兵權都給繳了,一樣的兒子,皇父未免太不公平。還有我那二哥,他極力保舉老三,這不是磕磣大哥是什麼?照我說,封不封王是後話,要緊是一碗水端平。皇父如今叫溫室宮那個聞長御弄得五迷六道,皇後也樂得如此。眼下太子監國,皇父偶爾還臨朝,再過一程子,恐怕且有休朝的時候呢。”

  他多說一句,就是在他心上多鑽一個窟窿。簡郡王怒極了,渾身遏制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挖泥的封了王,領兵打仗的卻沒有。非但沒有,還被處死了母親和妹妹,凱旋後沒有半句褒獎,頭一條就是卸了軍職和兵權。原來皇子落魄起來,遠比普通人可憐得多。皇父何以昏庸至此?他人好好的,憑什麼要讓太子監國?可見當初右昭儀的上位並不是偶然,甚至今天忽然蹦出來的聞長御,可能也是霍青主擾亂聖聽的手段。

  如此一想,郁悶、憤恨、仇視一切,就連那位曾經可敬的皇父也該死。他像困獸,在地心絕望地轉圈,狠狠一腳踹翻了郡王的地屏寶座。可是這凌遲一樣的痛苦,再也沒有誰在乎了。

  信王掖著手,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在他看來這位兄長所受的折磨,他們在幼小的時候就已經經歷過了。他比他們晚了十余年,心也長得足夠強大了,依然感覺到無邊彷徨,那麼他們那時候呢?母後大行,左昭儀統領後宮,他們兄弟所受的冷落,何止他今天體會到的這麼一點兒!他越錐心,他就越痛快。嘴裡說著安撫的話,可每一句都是火上澆油。帝王家有什麼親情可言,在那四方城裡生活了十幾年,要是還有奢望,早活不下去了。

  他說:“早知道我走這一遭兒,讓大哥哥這麼難過,我就不來了。喪母之痛兄弟也有過,走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老三這一封王,你重返朝廷時地位尷尬,但……路總得繼續走,你說是麼?”

  簡郡王慘笑起來,“路?還有什麼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個,一位太子,兩位親王。我這個當老大的,軍功最多,爵位卻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滿朝文武怎麼看我?何況……“他失魂落魄游走著,垂著袖子道,”何況我還有沒有這個機會重回朝堂,真說不准。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勸自己,罪魁禍首不論是誰,橫豎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給那個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從小就蔫兒壞,壞得腸穿肚爛!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齡,現在又想逼死我,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他的話已經顛三倒四,毫無章法,所以火候應當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著兄弟之間好像不對付似的,其實咱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兄弟這回是真的同情你,畢竟骨肉,總比外人要親。咱們雖不是一個媽生的,畢竟一處讀書十來年,不像二哥,他出閣之前在東宮習學,有專門的大學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紀最小,兄弟間的爭鬥和我沒什麼相干,但近來的事我瞧在眼裡,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長嘆,“想想轍吧,這麼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鸞慘然望著外面的天,分明艷陽高照,他頭頂上那一片,卻再也照不進陽光了。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分明,信王站了會兒,見他總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辭了。才走了兩步,聽見青鸞叫他,回身望,他說:“多謝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哥哥,願意來走這一遭。”

  信王笑起來,笑得慈善,“我也是閑來無事,來瞧瞧你最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下台階,停在石鶴邊上看那兩只獒犬。那狗先前因為主人不在,凶狠得要吃人模樣,一旦見了主人,便懶洋洋只管曬它們的太陽去了。

  他回身道:“我聽說這狗記仇,誰要打過它,即便時隔幾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鸞說是,“它記得那個味道。”

  信王揚起唇角,“只認味道,認臉麼?”

  青鸞不語,打的時候把臉蒙起來,畜生畢竟是畜生,可不只認氣味和衣著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46 PM

第63章 繁紅亂處

  要做交易,難免會有犧牲。

  你希望得到什麼,你盼著過怎樣的生活?現在的蟄伏,是在為以後的幸福鋪路,這麼想來,就沒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和太子東宮一樣。茵陳以前三飽一倒,現在也差不多。剛來那會兒,因為她那可笑且丟人的經歷,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給擠兌下來了,灰溜溜的,可見這姑娘不招人待見。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裡有權有勢,沒有一個人敢明著笑話她,連他們正經主子都巴結她呢。後來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她現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終於和星河在東宮的地位相當。

  原來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只是好可惜,這地位並不是她想要的。不過那天和星河的約定,算是達成了共識,為了這個目的繼續扎根在武德殿,雖然非她所願,但為了將來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兩只腳伸進一片光帶裡。炕桌上的博山爐剛投進香餅,絲絲縷縷的青煙從爐頂的孔洞裡升騰起來,她拿手指撥了撥面前的迦南佛珠,本來想定定神的,無奈她與佛無緣,總靜不下心來。

  武德殿離立政殿很近,中間只隔一所大吉殿。西邊的隨牆門開著,可以直通立政殿,這三殿本就在一條直線上,所以信王所謂的不隨聖駕而居,其實不過多了兩道宮牆而已。皇帝很疼愛這個小兒子,給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後去世之後,幼子無依,也是他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只不過皇帝機務忙,生活瑣碎上沒有那麼面面俱到,這時便由左昭儀代為料理。信王因此沒少吃暗虧,但恨左昭儀應當,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一個人該有多狠心,才能對養大自己的父親下狠手,想起來真叫人不寒而栗。

  年後驟起的那場軒然大波發生前,她恰好進了武德殿。信王大概還沒習慣跟前有貼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緊的東西沒有藏好,被她發現了。茵陳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裡糊塗,唯有一點值得驕傲——她六歲就認得上百種藥材,不管是原樣的,還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裡發生了暇齡公主往藥罐子裡加附子的事兒,她得知了消息,心頭茫茫一片。只是琢磨這兄弟倆雖然同樣不招人喜歡,但比起陰毒的信王,太子還是略微強了那麼一丁點。

  其實她知道,他們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給信王。結果到頭來信王竟是這樣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她本來就不怎麼待見信王,後來又見識了他的不擇手段,這會兒看見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僅僅只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個約定。

  忍辱負重,茵陳覺得自己現在頗能體會這個詞兒的含義。她得繼續做戲,還得不讓信王看出來。從來女人都是嫁雞隨雞的,所以她也學一學別人的認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從宮門上進來,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兩個人視線相接,各自都有些尷尬。上回花朝之後,她在他坦裡躲了幾天,今天是事後頭一天回來當值,信王的眼裡有快樂的光,在他看來她是已經屈服了。

  本來就是,女人的小脾氣,鬧了兩天就該消停。畢竟木已成舟了,往後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過哄還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她沒迎出來,他只好進配殿。叫了她一聲,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肅了肅。

  信王年輕白淨的臉上蔓延起了笑意,輕聲問她:“身上還好麼?”

  茵陳的心在打顫,如果可以,這會兒就想拿刀結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後還有整個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時機不到,只能忍著。

  她垂下眼,點了點頭,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來,看著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讓我瞧瞧。”他伸手來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應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裡怕,瑟縮著,最後還是咬緊牙關,沒有把手抽回來。

  指尖在凝脂一樣的皮膚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漸消退,只余一點淡淡的黃影,他邊揉邊道:“是我過於急進,弄傷了你,今天向你賠罪,請你原諒我。那天喝了點酒,又遇上那麼多事兒,所以……”

  茵陳道:“王爺別說了,我本來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發到您這兒來的。”

  聽聽這話,話裡不無幽怨。對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侍奉枕席卻被趕出來,更叫人沒面子的了。尋常女官都知道臉上掛不住,她是嬌養的將軍府小姐,她的自尊心應當比旁人強千萬倍。

  信王笑了笑,輕輕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裡只有宿星河,你應該慶幸離開了東宮,否則只會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對你造成的傷害,也讓我以後慢慢補償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應,我過兩天就面稟皇父,請他為咱們賜婚。外頭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願意,得閑也可以過去瞧瞧。”

  茵陳茫然抬起眼來,“信王府?咱們要出宮了麼?”

  他有些惆悵地點頭,“最後留在宮裡的,只有太子。我年紀小的時候還有一席之地,現在大了,再在這裡不合規矩,必須開牙建府。”

  茵陳很不舍的模樣,有意試探他,“可是我才剛習慣這裡的生活,這麼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暫時離開罷了,將來說不定還能回來的。”

  瞧瞧,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個連父親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有時候想想太子也艱難,人嫌狗不待見的,除了皇帝堅定不移地抬舉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計他。男人間的勾心鬥角,和女人間不一樣,女人傷筋動骨的不多,男人每戰卻必要見血。

  接下來的幾天,茵陳忍著惡心同他親熱,雖沒有再做那樣的事兒,但耳鬢廝磨也不少。他開始逐漸信任她,總歸有過那種關系,在他看來她是沒有退路了,不幫襯自己的男人,難道胳膊肘還往外拐嗎?

  立政殿裡這程子倒有了笑聲,武舉的春闈快要到了。大胤文武會試定在春夏之交,武舉除了前兩天,每天三場的生員選拔,剩下的最後一天,作宗室子弟騎射考核之用。

  離春闈還有七天。

  傍晚時分,一個高個兒太監疾步從武德門上進來,茵陳那時正掌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太監把一方蓋著罩布的大紅漆盤呈上來,垂手向信王復命:“才收進尚衣局的,沒有漿洗過。”

  信王頷首,探手要掀那蓋布,太監笑著阻止了,說:“王爺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兒就不好了。大件的東西實在不好動,每日收庫都有記檔,魏姑姑這人揪細,萬一鬧起來,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貼身的小件兒,庫房裡有盈余的,隨意往上一添,能夠糊弄過去。”

  茵陳聽得心裡發毛,因為牽扯上了尚衣局和魏姑姑,她知道必定和東宮有關。這麼看來,信王怕是又要出麼蛾子了。她手裡照舊忙她的,拔長了耳朵貼在落地罩後的帷幔上細聽,聽見信王把那個太監打發走了,又招跟前總管來。說青鎖門下鑰前,把東西給夕郎送去,讓他帶出宮。後頭又要再吩咐什麼,御前派了小太監來,說萬歲爺胸悶氣短得厲害,請王爺即刻過去瞧瞧。

  信王匆匆便出門了,茵陳扒開帷幔看,總管以為殿裡沒人,放心站在東邊廊下分派入夜的差事。她躡著手腳過去,漆盤還在案上擺著,她順了順氣兒,掀開蓋布看,是一件杭緞的裡衣。先前尚衣局的人說才從東宮收來的,沒有漿洗過,看來是太子的東西。不讓信王沾染,怕留下他的味兒,他們越避忌的,越讓她覺得當從此處下手。

  看看天色,離青鎖門下鑰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要快。

  她回身進內寢,打開螺鈿櫃,翻找出了信王的裡衣。好在王爺和太子在規制上差了一截子,如果要專等尚衣局送換洗衣裳來,那就麻煩了。

  男人貼身的裡衣,基本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的材質和款兒,即使調換了也沒人分辨得清。她看准了總管暫且不會進來,把漆盤上的東西換了,再蓋上蓋布,悄沒聲兒地潛回了內寢。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總管領人進了前殿,把漆盤上的裡衣包進包袱,交給一個太監帶了出去。茵陳透過半開的檻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監出了武德門,她才松了口氣。

  低頭嗅嗅手上的裡衣,其實也沒什麼味道,不過想起太子那人,連衣裳也不待見,厭棄地疊好,塞進了螺鈿櫃裡。

  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著信王去官署的當口,她上東宮給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來龍去脈都寫在信裡,讓德全親手轉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宮,德全把信遞給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干什麼。”

  星河查驗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沒多言,舉步往值房去了。

  從頭到尾通讀一遍,讀出了滿心的驚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還不回來,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隨牆門上去。

  自夾道往北,過了內坊就是東宮尚衣局。這時天將要黑了,她獨自挑著羊角燈疾行,各道門禁陸續開始落鎖,唯有尚衣局至東宮的這條路上,石亭子裡點起了燈,錯落的光點,像起伏的浪。

  她邁進尚衣局的門檻時,裡頭各處宮人正忙著織補熨燙,見她出現都無措地站了起來。

  魏姑姑已經預備好了太子的朝服,剛轉身要出門,咦了一聲道:“宿大人怎麼來了?”

  星河讓她借一步說話,於是進了她的值房,把來意說明了,讓她查驗昨天東宮歸檔的裡衣。魏姑姑慌起來,“按理不會錯的,主子用過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庫時一樣一樣都要檢點……”

  星河示意她別嚷,“不論是與不是,都別聲張。你先沉住氣,親自把庫存清點一遍,等查完了咱們再做計較。”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聽信兒。原本裡衣至多不過幾十套,翻找起來也不費事,等了兩盞茶工夫魏姑姑回來了,白著臉說的確少了一件中衣,“怎麼辦呢,這要是出了差池,咱們的人頭就得落地。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力……這回是沒轍了,往上報吧,先把東西找回來要緊。那是主子的貼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麼魘勝之術,那奴才一門的腦袋還不夠砍的。”

  魏姑姑亂成了一團麻,一頭說,一頭幾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這回罪過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陳那頭只怕不好交代。

  橫豎已經偷梁換柱,將來出什麼事兒都是業報,怨不得別人。

  青鎖門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兒爛在肚子裡。自己從青鎖門上出來直奔北門,那裡的戍衛已經換成她的人,點了千戶和幾名衛士,上馬入城,連夜尋訪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雜,晚上反而好行事。控戎司別說找一個人,就是北京城裡的耗子,隨便拎起一只來,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處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門,門房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腳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證,一行人長驅直入,但行動卻是悄無聲息的。進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經入寢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來迎接,結結巴巴說:“不知……不知錦衣使大駕光臨,所……所為何事。”

  燭火下的女官笠帽壓得很低,不見眉眼,只見一張檀口紅得悍然。她說:“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門,不過有樁事想請教。”

  這是先禮後兵,桂如蘭出入宮門多年,深知道這個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話只管問,桂某定然知無不言。”

  “好。”那單寒的聲線像薄薄的刀片,削過人耳畔,“本官沒有別的要問,只問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來的東西,你交給了誰。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話,本官得到答案立馬就走,絕不在貴府多留一刻。”

  控戎司登門,比閻王登門好不了多少,這樣的瘟神,當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蘭急得鬢角濡濕,他說:“下官並沒有……”

  話還沒說完,千戶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記不清了,沒關系,再好好想想。”

  桂夫人白淨的肉皮兒被那刀鋒一蹭,漸漸滲出血來。她大氣兒不敢喘,嗚咽著叫當家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笠帽的帽沿緩緩抬起來,露出一張姣好的臉,臉上笑意盈盈,曼聲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兒。這種時候命比人情金貴,別叫我問第二遍,無關緊要的東西,咱們也不能漏夜登門。”

  桂如蘭渾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的,有人半道上接應……”

  千戶揮刀便砍,一刀剮開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內瞬間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蘭嚇得臉色慘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來。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後語,真要是不知道,頭一句就不會抵賴。”

  桂如蘭額頭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磚表面斑駁一片。文官嘛,見了血方寸就亂了,他沒有再掙扎,頹然道:“簡郡王……簡郡王的人把東西拿走了。”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來,寒聲道:“夫人受苦了,好好養著吧,不要聲張。明天桂大人照舊上值,今晚的事不許泄露半句,否則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後脖子就該離縫了。”

  她說完揚長而去,身後的世界亂作一團,她什麼都聽不見,只聽見雁翎刀的刀把上宮鈴相擊,琅琅作響。

  回到麗正殿時,太子正立在鸚鵡架前逗鳥兒。身上一襲天水碧的廣袖燕服,手裡捏著草棍兒,長長的頭發隨意束著,一片芝蘭玉樹的清華氣像。聽見腳步聲回身望,“你回來了?上哪兒去了?”

  她什麼也沒說,帶著滿身涼氣撲進他懷裡。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麼了,手卻自覺攬起她,笑著說:“一天沒見,就這麼想我?”

  她忽然伸出兩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來吻他,把太子吻得一頭霧水。當然了,美人索吻,這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兒。他扔了草棍兒緊緊摟住她,被她親得找不著北可不像話,太子何時何地都必須占據上風,於是他反客為主,把她親得找不著北了。

  只是一邊吻,一邊還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麼刺激了,要不也不能這麼豪放。這女人,心裡該有多愛他啊,平時憋著,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氣兒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點沒把嘴給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著,“等……等等,你今兒是怎麼了?難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飯?我已經梳洗了,要不咱們進去……”

  可是她卻抓住他的衣襟,強行抱著他。錦衣使官袍的一身綾羅繡花,蹭著他嬌貴的肉皮兒,又辣又麻。

  她說:“您閉嘴,讓我摟一會兒。”

  讓他閉嘴,這樣的態度,換做平時太子可是要生氣的。今天看在她這麼熱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計較了。

  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撼了一下,“德全說你回宮後又出去了,是出什麼事兒了嗎?”

  她覺得難以啟齒,如果告訴他信王想害他,他心裡會很難過吧!

  “您等等,現在別問,讓我想想怎麼回稟您。”

  是還沒組織好語言?太子有些納罕,“星河,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她仰起臉來,執拗地說:“您往後出門,身上帶著匕首好嗎?我那兒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襯您的身份,回頭給您拿來,您隨身攜帶好不好?”

  她的眼睛裡有深深的恐慌,看來事情不簡單。他沉默了下,點頭說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49 PM

第64章 風雨愁人

  生於帝王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殺,這樣的戲碼兒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其實一點都不稀奇。可是見得再多,也不表示能夠習慣,太子靜靜聽她說完,臉上浮起了哀傷的神情,悵然說:“我知道他心裡不平,一樣的出生,他只輸在晚生了幾年而已。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個人能坐,我讓給他……憑他這樣的秉性,也不可能容得下我。”

  至親骨肉,欠缺就欠缺在相處太少上。雖然同在一座皇城,但儲君的培養和諸皇子大不相同。幼時讀書,東宮之內有他專門的習學場所,教授課業的,都是當朝最有學問的人。後來弱冠後出閣升座,廣招天下名師,皇子們的書房和他又隔著重重宮闕,如果不是在立政殿裡相見,幾乎沒有什麼共處的時間。各忙各的,當皇子真的不容易,課業、騎射、政見,面對的不單是皇父一個人的考核,更是滿朝文武。誰都不願意落下成,誰都較著勁兒往上爬。小時候他和青葑還像牛郎織女似的念念不忘,後來慢慢長大,男人的感情又內斂,心裡明白那是親兄弟,以為這樣就夠了。

  其實根本不夠,人心是會隨所處環境發生變化的。

  當身份和見識日漸懸殊,領略到的東西又不可轉移,那麼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身份弄錯了。皇父對幼子的關愛,變成了最大的錯,他不應該把老四養在立政殿,不應該讓一個年輕的親王,見識到毫無遮掩的皇權的威力。

  難過到極點,無話可說。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的痛苦,揉著額角說:“我還有一大堆奏疏要批,今晚上得忙一整夜。你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不放心,喃喃叫了聲主子,知道他心思沉重,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在偏殿值夜,您要是有吩咐就叫我。”

  他點點頭,這會兒再也想不起煮飯的事兒了。送走她,抬袖擦了擦嘴,唇峰上麻麻的,唯一的安慰是她不忍心看著他遇險,這樣的生死關頭她終究向著他。還有那個耗子爪,這怪胎不知道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按理說已經和老四那樣了,應該同男人一條心才是。可她偏不,死乞白賴纏著星河,為了她多危險的事兒都敢做,這讓他感覺棘手,往後要想甩掉她,恐怕很難了。

  現在的女人,怎麼都那麼古怪,他有些看不懂了。他這頭出了個死要當官的,老四那頭弄了個吃裡扒外的,本以為已經睡服了,沒想到後院起火,鬧得不好恐怕連小命都要搭進去。

  夜很深了,白天的繁華都褪盡,殿裡燭火搖曳,莫名有種凄清的味道。他坐在案後良久,腦子裡亂糟糟的,平不下心緒。半是憤怒半是愁苦,自小相依為命的兄弟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何苦來哉呢。老四的心比他狠,他敢於孤注一擲。如果事成,青鸞頂缸,儲君寶座也空出來了。剩下他和那個無能的青霄……再生一計把青霄和溫室宮都除了,到時候可真是千頃地一根苗,這江山社稷,不是他的也是他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太子心裡不大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處處留意老四,可他卻是談笑風生,好不快活。太子一直盼著他能迷途知返,來同他認個錯,就說後悔私底下所做的一切,親兄弟,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可他始終沒有。

  春闈很快到了,各州縣層層選拔上來的武進士齊聚京師,先經兵部一輪軍事策略的篩選,然後才是武舉殿試。當然所謂的殿試不在大殿內舉行,那麼多的弓馬騎射,需要一個巨大的場地來施展拳腳。因此朝廷提前幾天就肅清了城外林場,派禁軍嚴密把守起來。文舉有三甲,武舉也一樣。屆時吏部、兵部,甚至樞密院都來觀考。一天三場的篩選,凡是可造之材,即便不及第,各衙門也可以酌情留用。

  說是春闈,對於宗室來說,最後一天卻是難得的一次角逐的機會。像圍場秋狝,上駟院預先投進相當數量的雄鹿,大家放開手段狩獵。到最後統計一番,誰獵得多誰就獲勝,不像武舉那樣,步射、馬槍一板一眼,鬧得大伙兒人心惶惶。

  控戎司作為皇帝儀鑾司,掌皇帝出行的儀仗和侍衛事宜,所以今天的會試,帝王周圍的警蹕都由星河負責。通常不和太子在一起時,星河的腦子是很夠用的,她麾下二十位千戶,每人領命各守一方,哪方出了差池,只和哪一方算賬。不是亂糟糟的大鍋飯,也不會出現罪過均擔的情況,因此人人都恪盡職守,林場一圈固若金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她一身戎裝,壓刀伴駕,目光平視遠方,那形容兒有模有樣的,可是在太子看來卻有些好笑,像小孩兒穿了大人的衣裳。霍焰就站在他邊上,他扭過頭噯了一聲,“七叔你瞧,我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霍焰聞言,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是對太子話的贊同,也有對她的贊許。

  一個女人要在外朝立穩腳跟不容易,太子的縱容雖然占據了一部分,另一大部分還是在於她自己的能力。嬌滴滴的姑娘根本沒法令控戎司這樣的衙門順利運轉,她要是沒有手腕,那些窮凶極惡的千戶和番役,也沒有一個會買她的賬。

  聰明的女人,男人都欣賞,只可惜了……他心裡湧起惆悵,只有一再微笑,“今天的警蹕文絲不亂,錦衣使做得極好。”

  太子莞爾,視線一轉,看見老四挎著彎弓過來。他枯了眉,眼梢的笑意也逐漸隱去了。

  信王意氣風發,“二哥今兒也下一回場子吧,大家一塊兒玩玩嘛。”

  連年第一的太子早就是巴圖魯①,為了給宗室子弟留點兒獵物,除了木蘭圍場的秋狝,他已經不下場子了。

  今兒老四是懷著目的的,所以一徑鼓動他,連弓都給他預備好了。故作輕松地遞過來,他不得不伸手接了。

  太子低頭彈了下弓弦,“好弓啊,遠射絕佳。”一面試探問他,“聽說青鸞也來了,他不是一直稱病嗎,今天倒肯出府?”

  信王笑了笑,“我和他沒什麼來往,就上回去瞧了一眼,瞧著精神頭確實不濟,今兒怎麼來了,我也鬧不明白。”

  太子聽完他的話,看著他眼裡近乎癲狂的喜悅,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事到如今,只能聽天由命了。

  太子把弓挎在肩上,還欲挽救他,“你別下場子了,皇父喘症還沒好,你留下侍駕。”

  信王似笑非笑看著他,“咱們哥兒們很久沒有比試騎射了,今天是個好機會,哪兒能不去呢。皇父那頭二嫂不是在嗎,讓她支應一程子,這您都舍不得?”

  去,其實是為了洗清嫌疑,兄弟四個一塊兒下的場子,萬一出了事兒,只能怪出事的那個運道背。

  太子打量了他一眼,這幼弟,曾經和他心貼著心的。可惜權力迷了他的眼,如果眼睜睜看著哥哥遇險,不知他會不會感到難過。

  也許不會,他不無哀傷地想,如果有悔意,這會兒就應當有所表現了。可是他觀察了很久,他眼裡只有沉沉的算計,還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

  罷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說的。太子朗朗一笑,“那今兒咱們兄弟就分個勝負,不管輸贏都不許哭鼻子。”

  皇子們和宗室子弟依次上了馬,威風凜凜的年輕人們,勒著馬韁個個英姿勃發。御座上的皇帝看著很歡喜,遙想當年,自己也曾策馬馳騁,奔走在萬裡疆土上。可是後來御極一舉一動關乎社稷安危,便再也沒有這個機會像他們那樣了。

  春天風大,吹得華蓋噗噗直響。星河站在那裡,很想過去再叮囑他,可是每個人都有特定的位置,等閑不能胡亂走動。她只能留在原地,心裡牽掛著,知道這是一場生死考驗,即便茵陳把那件裡衣換了,她也還是不放心。

  不會出什麼意外吧?她緊緊抓著刀把,視線尾隨他。忽然覺得眼眶酸熱,她努力睜大眼睛,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發令的號箭對空射了出去,尖厲的長嘯後,戰鼓也隆隆響起來。一時萬馬奔騰,揚起漫天黃沙。勇士們扎進了密林,馬鳴狗吠此起彼伏,林外的人只隱隱聽見風裡傳來的喧囂,再看向那林子,卻只有風吹葉動,偶見驚鳥罷了。

  除了等,她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妄動,更不能在皇帝邊上顯出異樣來。每個人都覺得這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游戲,皇帝和老臣們憶起了當年,將近花甲驀然回首,年少時候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滋有味的。

  霍焰走過來,瞧她心不在焉,低聲問她怎麼了。她遲遲轉頭看他,心裡的話一句都不敢說出口,不管接下來局勢怎麼樣,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風裡的狗吠越來越密集,她喃喃道:“怎麼有那麼多狗……”

  霍焰雖然覺得她的表現有點奇怪,但依舊回答她:“上駟院養了很多御用的獵犬,專供狩獵時用的。星河……你還好吧?”

  她一驚,料想自己可能失態了,忙擠出個笑容來應付:“今兒是我頭一回隨扈,心裡難免緊張,等回頭差事完了也就好了。”

  霍焰將信將疑,“要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同我說。”

  她胡亂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遠眺,緊盯那片林場。鹿哨響起來了,風裡又傳來獵人圍捕獵物時的哄鬧,她沉重地眨了眨眼,這樣的等待,簡直比架在火上烤還要痛苦萬倍。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一瞬想盡了所有可能,如果傷的是信王,他咎由自取之余,恰好把簡郡王拽下來。如果傷的是太子,甚至他因此殞命,那她應該怎麼辦?還能踏踏實實坐鎮控戎司,繼續為敏親王繼位賣命嗎?無論如何這件事裡最該死的就是信王,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一定會想法子為他報仇,手刃了信王。

  可是……他回不來了怎麼辦?她想得腦仁兒都快炸了,從大帳到林場有很長一段距離,高低起伏的地勢,人馬踩踏不到的地方開滿了野花。本來是個大好的春日,卻被這可怕的陰謀蒙上了揮不去的陰影。

  競借是有時間規定的,收梢將到時,閑聊的人也沉默下來,望向前方。忽見大隊人馬雜亂無章地奔湧而來,御帳這裡的人不明所以,可星河的心都快從腔子裡蹦出來了。

  下場的人個個穿著輕甲,從遠處看上去分不清誰是誰。她咬緊牙關站在那裡,聽見人群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吼,“快!快傳太醫……”那聲音,聽著仿佛是太子的。

  她像被點了機簧,發足狂奔出去,身後控戎衛也呈包抄之勢,從兩掖橫掃過來。太子渾身是血,抱下馬上的人失聲嚎啕,那模樣連星河都嚇著了,不是裝的,是真的方寸大亂,走投無路了。

  她不敢上前,好在霍焰接下了他手裡的人,那人四肢癱軟,已經沒有意識了。一時兵荒馬亂,皇帝從御座上跑下來,大群隨扈的太醫也圍上來,翻轉過受傷的人,星河腦子裡嗡地一聲如滾水沸騰,她雖知道那人必定是信王無疑,可是沒有想到,他會傷得那麼重。

  渾身上下,但凡裸露在外的部分沒有一塊好肉,那張臉也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了。頸上有裂開的口子,汩汩向外流血,太子撕了袍角用力摁壓,然而沒有用,從林場回到這裡,有多少血都流盡了,信王死了。

  兜頭的一盆涼水澆下來,所有人都愕住了。星河顫抖著,聽見皇帝悲聲哭喊,她的心裡卻在暗暗慶幸,還好,這個人不是太子。

  一場春闈,最後以這樣血腥慘烈的方式收場,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徹查那兩只獒犬的來歷,以及處理信王的身後事。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那狗出自簡郡王府邸,不費什麼力氣就查明了。

  一頓毒打,把來龍去脈打得大白於天下。訓犬人招供了如何用裡衣蒙住狗頭,如何讓狗對某種氣味恨之入骨。最後的那句尤為驚人,原本要對付的人,應該是太子。

  皇帝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後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樣惡毒的畜生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件裡衣會從宮內流出,更不知道信王為什麼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監不會說,青鎖門上的夕郎當然也不會說。

  和這件事有牽連的各司,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按例頭一個發現太子裡衣遺失的星河也不能幸免,但掖庭令是聰明人,知道什麼環節該深查,什麼環節該一筆帶過。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獲罪。本來茵陳也在其內,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請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兒女,一個不幸罹難,另一個痛斷肝腸,怎麼叫人忍心責備。

  一場風波,醞釀已久,慘敗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悶酒,本來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後低聲抽泣起來。

  星河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他一手比劃,艱難地描述當天的場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斷脊梁,也不撒口。我原本只想讓他受點教訓,沒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嗎?”

  她卻冷冷道:“總有一個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寧願死的人是他,不願意今天辦喪事的是您。”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間,他才會問這麼傻的問題,星河說:“如果當時他想過手下留情,就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做得太絕,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罷休,還把您的裡衣送出去。”她頓下來,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人在犬齒下,真的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從林場上拖回的那兩條獒犬的屍首她也看見了,當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爛了,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可見當初他們為了讓狗憎恨這種氣味,下了怎樣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會這樣,這狗養於草原,連狼都能咬死,何況人。

  只是說來遺憾,一母同胞自相殘殺,最後只能活一個,多叫人無奈。信王對他哥哥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簡郡王拉下了地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霸攬著兵權不交還,恐怕還有一場兵變。現在也好,干戈止息,承天門內外都太平了。奪嫡的路上一下少了兩位皇子,這條路瞬間就寬綽了,對太子也好,敏親王也好,都不算壞。

  可是信王的喪禮上,星河卻看見了她父親的憂慮。宿家往後的路是越來越難走了,現在最大的敵人只有太子一個,然而這個敵人,恐怕是傾其所有都難以打敗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無辜嗎?看看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我告訴你,一個太子,比十個簡郡王都難對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這麼凄慘,咱們呢?將來恐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星河腦子發懵,剛經歷一場風浪,暫且不能考慮那些。她扶著額對她爹說:“您就讓我喘口氣吧,您也不想想,要是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為女官,能不能脫了干系。一個信王就處死了武德殿那麼多人,換成東宮,滿門抄斬都不是嚇唬您的。”

  把她爹說得直捯氣兒,“女大不中留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52 PM

第65章 吟嘯徐行

  信王死後,她爹說的這些話,其實她都考慮過。若說太子是全然無辜的,當然不可信。茵陳那裡的消息傳過來後,她連夜徹查,接下來大致會是怎樣的走勢,她也同太子交代了。如果他不願意慘劇發生,憑他的本事,可以有一百種法子阻止,可是他沒有。信王固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說到底這個哥哥還是狠下了心腸。他曾經同她說過,不與他一心的,縱然是兄弟也要徹底蕩平。他確實這麼做了,可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這世上權勢地位都是後話,首先得活著,活著才有資本去談其他。

  然而活著,有時候又和權力密不可分,要活著就得集權,所以連親弟弟都可以放棄。那麼像宿家這樣曾經上錯了船,航行途中又換乘的人家,他能不能容得下?

  各自都在觀望,宿家怕投誠不成反被削權鎮壓,畢竟信王的下場血淋淋擺在面前;太子呢,記仇,且不欣賞左右搖擺的門閥。當初左昭儀盛極一時,大皇子又開始從政,各項表現都上佳,內閣曾經有過一次改立皇太子的主張。雖然後來因太子出閣,敬獻了耗時三年繪制的大胤水利圖,讓內閣官員們閉上了嘴,可是那場風波的後遺症從未間斷。這些年內閣官員換了又換,到現在僅剩宿大學士一個老人兒,留著他,是為了利用宿家對付舊主。一個人太過鋒芒畢露了終不好,太子有時候也願意藏一藏拙的。

  現如今朝堂上只余兩位皇子,平衡一旦徹底打破,大家都要重新想好對策。因為敏親王不像簡郡王,他不具備任何奪嫡的能力,即便宿家現在選擇息事寧人,也要看太子願不願意苟且。

  仰天長嘆,星河事後也自責,如果接到茵陳那封信時,她選擇沉默會怎麼樣。曾經有那麼好的機會,敏親王和宿家都可以一步登天,結果她一攪合,局勢又逆轉了。於家來說,她真是個不孝女,一念之差,讓父兄處境尷尬。可是於太子,她沒有後悔她的決定,她對得起他,也對得起自己的心。

  茵陳去武德殿走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東宮。

  信王的喪禮籌備起來,論理未及弱冠的少年,不當以成人的儀制發送。而且皇宮大內,除了皇帝和太子,也不該為以外的人大肆操辦任何事。不過信王終究由皇帝養大,況且又是太子胞弟,這兩個人沒有異議,別人聽差辦事就好。

  太子最後到底為信王留了體面,和青鸞合謀的那部分,他有意遮掩了,所以信王死後有哀榮,還得了個謚號曰“誠”。

  停靈停在武德殿,之前殿裡的人全被處置了,現在還喘著氣兒的只有茵陳。皇後的意思是,信王生前已經和她到了輪婚嫁的地步,現如今信王薨了,身後又沒有子嗣,上官侍中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應當為他披麻戴孝。

  茵陳臉上神情寡淡,“王爺薨了,臣按制成服是應當的,但是披麻戴孝,恕臣不能領受。”

  皇後十分驚訝,“侍中,人走茶涼,不是立世之道啊。”

  她聽了冷冷一笑道:“請旨賜婚是王爺個人的主意,和臣並不相干。況且賜婚的旨意當時沒有頒布,那麼臣也不算未亡人,更沒有必要擔這望門寡的虛名。”

  皇後被她一番話回得愣神,星河忙上前解圍,“娘娘最是體天格物,信王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也不必為此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上官侍中原本就是東宮的人,只不過信王搬離立政殿後,太子爺怕他沒人照應,才把侍中暫且撥過去的。現在信王爺不在了,侍中也該回東宮,畢竟侍中當初是皇上欽點侍奉太子的,正經不算信王那頭的人。”

  皇後聽完了,顯然對星河的態度覺得納罕:“宿大人的心胸,真是連本宮都不得不佩服。其實任何話都能兩說,如果上官大人不是因為與信王爺的關系,今天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裡。現如今……”話說半截搖了搖頭,“罷了,我近來身子日漸笨重,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既然宿大人也覺得讓她戴孝守靈不妥,那就打發別的奴才辦吧。”

  一頭站起身來,袍下身腰鼓脹,再有兩個月,就該臨盆了。

  關於皇後有孕的問題,雖然他們都很懷疑,但那不是普通嬪妃,有中宮專門建檔的醫官。人家不會把攸關生死的實情告訴你,所以到現在一切都只能觀望,並沒有確切的定論。

  星河含笑逢迎:“娘娘不易,千萬要小心身子。”

  皇後抿唇一笑,“這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也怪臊的。”

  星河說不,“這是您的福澤啊,宮裡這九年來一直冷清,這回一氣兒來了兩個喜信兒,連太後都高興壞了。您瞧延齡公主上年也下降了,您正是寂寞的時候,這會兒來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正給您錦上添花,多好!”

  她一向會說話,皇後雖對她不是太信得及,但場面上熱鬧熱鬧還是有必要的。當初因為娘家無依,倒是想過倚重宿家,但這種善於鑽營、應時而動的臣僚,絕不是能夠天長地久共處下去的。能依靠的,到底只有自己人,哪怕是親家,也比居心叵測的外人要好。

  皇後一搖三晃,走得有模有樣。武德殿的事兒寥寥過問一下,就該回她的溫室宮去了。星河把人送到門上,順帶問了一句:“頭前兒常見公主的,這程子怎麼不上宮裡來了?”

  皇後哦了聲道:“她身上不大好,大夫說不讓見風,將養一春,等交了夏就痊愈了。”一面說,一面騰挪出了配殿。

  俯身相送,把皇後送出了武德門,茵陳看著她的背影喃喃:“真的懷上了?”

  星河沒言聲,真真假假,恐怕連皇上都不能知道,何況他們。

  回身看前殿,白幡漫天,陸續有官員進來祭奠,但終究只是個親王,上了一炷香,灑上一杯奠酒,也就完了。剩下是僧道的事兒,嗡嗡地,梵聲震天。星河忙了半天頭疼,說要回東宮,茵陳忙不迭跟了上來,“我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裡。”

  怕嗎?其實還是怕的。信王如果在天有靈,可能會活撕了她。星河明白她的苦衷,便吩咐管事的支應,帶她一同回了東宮。值房的爐子上吊著茶吊子,取下來泡了一壺茶,兩個人坐在窗下休息,外面有風吹進來,風裡也帶著麻布和紙錢的味道。

  星河還在考慮皇後的事兒,設在溫室宮的人回稟,近期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切都如常。她想了很久,皇後身上沒法突破,只有把勁兒使在聞長御那頭。

  招了近身的太監,讓他想轍給那個眼線傳話,從今天起只盯聞啼鶯。到了臨盆的時候也是,看緊了聞長御和孩子,倒要看看皇後能下出什麼蛋來。

  茵陳自此算是真正成了自己人了,有事兒也不背著,這讓她很高興,“姐姐平時就是這麼操持的?”

  星河頷首,“在太子爺繼位前,都得這麼小心。”

  茵陳沉吟了下,看左右沒人才道:“您家不是不盼著太子爺繼位嗎,您家現在支持敏親王。”

  星河怔了怔,這種事兒連她都知道了,太子又不傻,能容宿家作亂才怪。

  她嘆了口氣:“沒有,我們宿家忠於朝廷。”

  茵陳齜牙一笑道:“沒事兒,您支持誰,我都站在您這邊。不過我在想,真要是這樣,當時那件裡衣不換倒好了,後頭才是一場好戲。”

  這孩子,對那些男人真夠冷酷無情。反正她不在乎最後誰做皇帝,小小舉動要了誰的命,對她來說也並不重要。

  星河撐著腮幫子看她,天光下的小姑娘,圓圓的臉龐天真可愛。她忍不住問她:“走到這步,你覺得可惜嗎?”

  茵陳說不,如果信王能規規矩矩和她相處,她還可以和他做朋友,畢竟家裡年歲相當的兄弟子侄多得是。可他太可恨,不問她願不願意就玷污她,愈發讓她害怕男人,憎惡他們的醜東西。

  還是姑娘好,姑娘干淨,心腸也不像男人那麼壞。她這回是豁出命去的,如果星河不顧念她,把事兒抖出來,既可以除掉她一了百了,也可以讓信王遺臭萬年。可她還是費心周全了,兜個大圈子又查武德殿,又審訓狗人的,最後才挖出簡郡王,讓她有命坐在這裡喝茶。說明自己沒瞧錯人,今後能和她永遠在一起,冒險也是值得的。

  這頭正說話呢,外面傳來德全的聲音,說:“主子爺回來了?享殿都預備好了?”

  太子嗯了聲,沿丹墀上去,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配殿的菱花窗前坐著兩個人,誰也沒動,眼巴巴看著他,完全沒把他當回事。

  太子覺得不大妙,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將來的歲歲年年,他都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這個上官茵是什麼意思?真打算纏著星河不放了?他以前聽說過,達官貴人喜歡養個孌童什麼的,作為日常消遣。男人和男人之間弄那套已經沒什麼稀罕了,女人也興這個?上官茵思想齷齪,會不會對他得星河存著歪心思?太子一想到這個,就火冒三丈。

  他調轉槍頭直指配殿,質問茵陳,“武德殿裡忙成那樣,你怎麼還躲在這裡?”

  茵陳在他面前完全用不著偽裝,她說:“信王是臣間接害死的,您還讓臣待在那兒?臣怕鬼。”

  太子窒了下,“混賬,口無遮攔!”

  茵陳訕笑:“臣也是為了您啊,要不是臣,您看……”躺在那兒的就是您太子殿下。

  太子想想也罷,暫且不和她計較這個,“既然回了東宮,照舊好好曬你的太陽。星河很忙,別老是拖累她。”

  茵陳看了星河一眼,悄悄抱住她的胳膊,“姐姐,我就喜歡和您在一起。”

  星河很疼惜她,只管點頭,太子卻不干了,“你要是知情識趣,可以繼續留在東宮。要是討人嫌,就請你出宮回上官家去。”

  這句話捅到了茵陳的肺管子,她做這麼多,都是為了履行和星河的約定,要不然她才懶得管他霍青主的死活。這會兒倒好,他打算過河拆橋了,她也不急,嬌憨笑道:“您別忙攆臣,臣將來還要給您充後宮呢。”

  太子斷然拒絕:“我不答應。”

  她想了想說也行,“那讓星河姐別嫁給您,反正臣只要跟著她,她嫁誰臣都沒有意見。”

  太子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也就是說將來必須過這種三人行的日子,再湊個德全,就可以天天開牌局了?他絕望地看向星河,“你說句話啊。”

  星河也很為難,“您讓我說什麼?”

  這回的事兒,真的要感謝茵陳,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裡衣從入武德殿到交付夕郎手上,裡頭至多不過兩柱香,這麼短的時間,任他們通天的本事也來不及動手腳。做人不能喪良心,答應的事兒就應該做到,又不要誰上刀山下油鍋。況且和茵陳做買賣的是她,本來和他也沒多大關系。萬一將來真的有幸,能和他走下去,他兩個一塊兒接受也不吃虧,反正茵陳對他不感興趣。

  太子卻覺得生受不起,知恩圖報有很多辦法,不一定非得捆綁在一起。別的男人三妻四妾,自己卻要和女人爭寵,一瞬發現這世界都顛倒了,他這個太子當的,終於有了混不下去的錯覺。

  “你是女人,學學你星河姐,將來正常找個男人嫁了不好嗎?”

  茵陳輕輕微笑,“如果臣這麼想,信王不是現成的麼,何必舍近求遠?”

  面對一個有恩於你的人,太子自發就落了下乘。他滿臉的不甘,拽著星河的手說:“走,跟我上麗正殿去。”

  進了正殿,太子直言不諱,“這樣不是辦法,她又不是你的尾巴,就是親姐妹也沒有非嫁一個人的道理。”

  星河皺了皺眉,“我不想為這事兒和您爭執,她已經夠可憐的了,葬送了前程保全您,您還擠兌她。”

  太子支吾了下,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有點不近人情。要留下她,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先得約法三章,“我沒有旁的要求,只要她不妨礙咱們親熱。我在的時候,不許她戳在我眼窩子裡。”

  星河紅了臉,“什麼親熱,您說話都不帶拐彎兒的。”

  太子決定做一下示範,撅著身子在她嘴上親了一下,“就是這樣。”尤覺不足,伸手在她胸前又抓了一把,“還有這樣。”

  春天將要交夏的當口,衫子都很薄,薄薄的一層罩衣,裡頭是薄薄的一層抱腹。不像冬天那會兒,一拳打上去都無知無覺的,這會兒是圓是方,全在掌心。

  總之是惹毛星河了,她蹦起來連揍他好幾下,“不要臉!臭不要臉!”

  太子手忙腳亂抵擋,“我早就想這麼干了。”

  死不認錯,這種人通常多揍兩下就服帖了。那無恥的一握,力道總在她心上,她氣得面紅耳赤,兩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警告性地一掐,“我也早就想這麼干了。”

  可他反而不掙扎了,攤著兩手說:“你掐,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要是真那麼狠心,這次就該站干岸。”

  她一瞬心頭茫然,想起武德殿裡的信王,雖說自上回他帶人臭揍年世寬起,她就察覺他目的不單純,可年紀輕輕的,死得又那麼慘,難免讓人唏噓。

  她把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怏怏說:“別鬧了。”

  他攬她入懷,“事兒過去了就不要想,他說過,時也運也,誰棋差一招都是死,今天躺在那裡的人換做我,他也不會懊悔。兄弟情義到這裡就盡了,我都不難過,你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把臉埋進他衣襟,聞見清淺的茉莉香,心裡慢慢安定下來。

  日影移過來,照在她的妝花官靴上,她仰起頭喚了他一聲,想和他談談宿家的事兒。他也應她,低下頭認真看著她。可是她忽然又不敢了,這事兒太大,沒有征得她父兄的同意,她不能擅作主張。

  算了,暫且就這樣吧。她說沒什麼,“信王回頭怎麼發送,太常寺定下流程沒有?”

  太子說:“入雍陵,在享殿停上四十九天再下葬。那裡有母後,這樣他下去就不會孤苦無依。也是因為這個,我沒把他做的事抖露出來,否則他連皇陵都進不去。終究兄弟一場,我不忍心讓他當孤魂野鬼。”

  所以才有了那個諷刺的謚號,皇帝始終被蒙在鼓裡,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太多打擊,短短半年,失去兩子一女,如果個個罪有應得,那這個皇父就當得太失敗了。

  她嗯了聲,偎著他說:“今兒皇後上武德殿來了,我許久沒見著她,今天乍一看那肚子,大得厲害。”

  “像真的嗎?”

  她遲疑了下,“說不上來,我進宮後也沒見過誰懷孕,就看她行動笨重的樣子,好像有幾分真。”

  太子嘆息:“你啊,什麼都能,就是這上頭欠缺點兒,沒什麼見識。最好還是得自己懷一胎,這麼著就知道真假了。”

  他見縫插針占便宜,她怨懟地白了他一眼,“我說真的。”

  他無賴道:“我也說真的。至於皇後是否懷孕,我可以告訴你,沒有。”

  她有些納罕:“為什麼?”

  “因為我指使人在她的吃食裡加了碎骨子啊,那東西平常人用了能清熱除煩,孕婦服之有墮胎奇效……”他在她震驚的目光裡笑得坦然,“你別這麼瞧著我,橫豎連服了三天她還健在,就只能說明她的肚子是假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55 PM

第66章 鸞分鑒影

  “您可真是……什麼事兒都干得出來。”

  幸好皇後沒有真的懷孕,萬一那味藥下去把孩子打下來了,又是一出慘絕人寰的人倫悲劇。

  太子臉上神情淡然,“我被人坑害不只一回了,明裡暗裡,九死一生,到今天還活著,算我命大。右昭儀之所以登上後位,我記得還是咱們那天閑聊定下的,要不憑她?人老珠黃,聖眷不再,沒有我在皇父跟前舉薦,恐怕八百年後都輪不著她。可人就是這麼得隴望蜀,剛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天,飄飄然覺得自己長行市了,開始滋生別的欲望……”他無奈地衝她笑了笑,“這就是人性。”

  所以對付惡人,使善的手段,壓根兒沒用。

  星河琢磨了下,“皇後和聞長御同時宣布有孕,是為了將來狸貓換皇子?”

  他依舊高深地微笑,“也許吧。”

  什麼叫也許呢,除了這個,也沒有旁的說法了。只是這事兒,最後也得看天意,萬一生出來的是女孩兒,想必皇後也沒什麼奔頭了。不過孕婦有兩個,孩子只有一個,到最後聞長御都是被犧牲的那個,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她扒著他的衣襟道:“橫豎碎骨子都預備了,怎麼不干脆往聞長御碗裡也加點兒?”

  太子搖頭,“那不成,萬一真打下兩個孩子來,皇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我,這回再使苦肉計可沒人相信了。”再說聞長御的那個孩子留著有用,他最後卸了宿家滿門職務就靠那個孩子,所以這孩子在落地前都得好好的。惠後小算盤打得劈啪亂響,大概沒想到黃雀在後,有時候人不能太自作聰明,做得越多,紕漏越多。現在就等著皇後宣布臨盆,到那天才真叫精彩。一舉肅清政敵,最後還能抱得美人歸,光是想想,就叫太子爺心花怒放。

  他喜滋滋的,高興起來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星河不知道他想干什麼,一味地打聽:“您打算怎麼處置?光探出皇後沒懷孕也不頂事兒……您是打算她抱走聞長御的孩子時戳穿她?”

  太子同情地看看她,虧她還是控戎司指揮使,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些嗎?聞長御起先的孕事,可能確實讓皇後動了抱養的心思,但後來情勢急轉直下,她就改主意了。現如今留著長御無非兩點作用,一是多一成得男的勝算,二是用來栽贓害人。至於害誰,普天之下只有東宮是絆腳石,對惠後來說,他日青霄登基也比他登基要強。誰讓他不好控制呢。

  他滿腹算計,面上卻一派自然。星河這麼問,他便不住點頭,“就是這樣,抱養畢竟和嫡出不一樣,讓她弄個孩子熱鬧熱鬧就完了。一個四十來歲沒兒子的繼皇後,萬事還都喜歡爭一爭,早知今日,當初不如保舉梁夫人,畢竟老三一看就不是當皇帝的料。”

  他可能有點敲打的意思,星河倒不以為然。本來就是,敏親王要是也和簡郡王一樣精明,宿家也不會臨時換了方向。

  宮裡忙於操持信王的喪事,宮外的簡郡王府冷落且蕭索。

  因為北地戰事剛結束不久,簡郡王在這次大戰中立有軍功,因此府邸得以保留下來沒有收繳,用來安置他的家小們。

  王府距離皇城並不算遠,但兩邊的喪事卻是天壤之別。簡郡王被勒令自盡,負罪而死的人沒有資格大肆舉喪,也沒有信王那樣的福氣進皇陵。分了府的皇子們薨逝都是單獨建墓園,但二十多歲,誰會想得那麼長遠?禍事從天而降,簡郡王卻連快像樣的葬身之地都沒有。

  星河坐在衙門裡,聽說了心頭也有些悵然。那些女眷們處理家務尚可以,外頭興土動工什麼的就褶子了。家裡缺了個人,又是獲了罪的,根本沒人敢上門幫忙。墓地弄不好,就不能順利下葬,不下葬停在王府裡,簡郡王就該腌鹹魚了。

  “還好,”江城子說,“霍家出了一個不怕惹事的,樞密使幫著料理了,在城外擇了一塊地,一氣兒指派了二十多個泥瓦匠修園子,勒令三天內就修成。”

  星河聽了才覺踏實,轉頭想想霍焰其人,起先覺得不好攀搭,武將出身的必定心腸很硬。可是後來才慢慢發現,這人正氣,哪頭也不沾,但緊要關頭能夠伸手拽你一把。

  就說簡郡王這回的事兒,朝野上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他能站出來救急。其實他還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青鸞雖可恨,但人死債消。終歸皇家血脈,總不能讓他暴屍荒野。

  “人犯正法到落葬,都歸控戎司管。”她指派江城子,“上城外瞧瞧去,簡郡王已經給奪了爵位,墓園的規格不能逾越,否則不好向上頭交代。”

  江城子道是,壓著刀匆匆出去了。

  星河朝外望了眼,明朗的日光下,漫天都是飛舞的柳絮,乍一看艷陽大雪似的。中晌有點犯困,她撐著書案打瞌睡,剛要入夢,聽見外面千戶的聲音,恭恭敬敬叫了聲“宿大人”,她略微一愣神,知道八成是家裡人來了。不多會兒就報到了門上,番子隔窗說:“回稟大人,樞密院副使到了。”

  她忙說“請”,起身到門前相迎,星海絳袍銀甲從抄手游廊上過來。她喊了聲“哥哥”,星海遙遙頷首。她抬手一擺,把內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接他進門,給他斟了杯茶才問:“今兒怎麼上我這兒串門子來了?”

  星海說:“衙門裡事不忙,得空過來看看你。這回的事兒不小,一下子折進去兩位王,我就想問問你,對這事兒有什麼看法。”

  有什麼看法,她也參與其中了,能有什麼看法?星河摸了摸鼻子,“事態嚴重。”

  星海點頭,等她下面的見解,可是她搖著扇子扇起了風,嘀咕著:“天兒越來越熱了。”

  星海有些無奈,要不是形勢嚴峻,他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朝堂上如今只剩兩位皇子了,本來四人相互制衡,只要簡郡王和太子鬥個兩敗俱傷,剩下的信王無兵無權尚且好對付。可是如今最厲害的留到了最後,繼續下去壁壘分明,大伙兒的立場就只能放在台面上了。

  “想個轍補救一下吧,如果能證明這次的陰謀和太子有關,那麼敏親王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星海灼灼看著她,“星河,我知道你有辦法。”

  星河一驚,心頭作跳起來,“我能有什麼辦法?”

  星海並沒有同她說旁的,只道:“爹昨天和我詳談了,太子即位是大勢所趨,可一旦他登頂,接下來必定大刀闊斧肅清朝綱。哪個皇帝能容忍內閣裡有個反過自己的臣僚?爹會是頭一個開革的,接下去就是我,然後是宿家旁支的兄弟子侄。你和他有情,家裡人都知道。”他臉上有尷尬之色,兩個人壓斷了鋪板的事兒,確實也鬧了一天星鬥,“可即便有情,他也不可能縱著外戚坐大,除非他是個昏君。想來想去,只有這樣,打鐵要趁熱,趁著皇上還沉浸在悲痛裡,把太子拽進去。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咱們就能穩坐釣魚台。”

  確實,這是個萬全的法子。不用捏造太多,只要說太子本來就知情,是他命茵陳換了信王裡衣的,如此一來他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然而如果她一開始追求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當初何必還要費那麼大的力氣?

  她心裡不贊同星海的做法,囁嚅著:“家裡好了……好得起來麼……”

  星海愣住了,“你當初不是立下豪情壯志,說想攝政的嗎,怎麼現在改主意了?”

  星河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兒已經過去好幾天了,現在揭發,只怕會被視為同謀。太子本來就是太子,他犯不上去害信王,這種做法於理不通。如果非要這麼牽扯,我料皇上也未必會拿太子如何,畢竟死的已經夠多了,再有人出事,就真的要動搖大胤根基了。太子緩過神來,到時候宿家怎麼收場,你想過沒有?他這人可不好糊弄,回頭再落個滿門抄斬,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事兒都有兩面性,你這麼說,他那麼說,各有各的依據。可星海心裡門兒清,他這妹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說起權力就血紅著兩眼的戰士了,年紀不大,大約想歸隱了,實在可惜。

  她不答應,也沒辦法,星海退一步說:“我琢磨過,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有投誠示好。你先沉住氣,我這頭找機會探探他的口風。不過探不探結果都是一樣的,要想相安無事,只有辭官。”

  他慘然一笑,讓星河感覺到了末路的恐慌。

  辭官……說得輕巧,哪裡那麼簡單。多少盛極一時的官員在回鄉的路上被殺,就算他們這支放棄了,其他宿家子弟,也願意落個慎齋公那樣的下場嗎?

  星海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星河一個人呆呆坐在公堂上,兩旁劍戟林立,她忽然很怕,害怕有朝一日星海被收繳了兵權,結局遠不如簡郡王。

  哥哥既然讓她暫且沉住氣,她也就沒有聲張。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太子日漸忙碌起來,經常是她回東宮看不到他身影,等他回來,她已經往他坦裡去了。

  也許這才是一位儲君正常的狀態,既然監國,那朝堂上的事都要靠他決斷。他經手的不單是稅賦營田等,也有布軍屯兵。樞密院被分解成五軍都督府後,正副使的職權略有高低,但不至於哪一方獨大。但隨著宵禁的完全被取締,五軍都督府的權力開始正式分割,正副使的職權有一部分被轉移到了新設的樞密同知手上,霍焰交付了兩成,星海卻損失了近一半。

  她再見到星海時,他目光微漾,什麼都沒說。太子為京畿軍事分流的決心擺在眼前,國事上他不賣任何人的賬。

  所以有些事根本不能說,撒個嬌抱一抱就能讓他昏頭,那他就不是霍青主了。

  茵陳看她憂心忡忡,問她怎麼了。她把太子削星海兵權的事告訴她,她哦了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太子這人記仇嘛。做京官兒本來就不容易,像我們家似的,外放在邊關倒還好些,畢竟看不見就想不著。”說罷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要是太子敢把您家趕盡殺絕,我就回去鼓動家裡擁戴敏親王。就說信王本來要娶我,太子逼我動手腳害死了他,等太子將來繼位,一定不會放過上官家,這麼一來您這頭勢就大了。”

  星河聽了,簡直要驚嘆於她的城府,其實這孩子一點兒都不傻,她只是沒把心思用在正途上罷了。往好了說,她確實可以助她;但往壞了說,如果哪天她倒戈一擊,倒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兒。

  茵陳眨著一雙晶亮的眼睛,見她這麼看她,乖巧地依偎過來,“姐姐您不用怕。”

  星河在她發上捋了捋,“你是個好姑娘,應該過上好日子。”

  她嘻嘻笑道:“我的好日子就是和您在一起,太子想抬杠時奉陪一下。”說罷頓下來,覷著她說,“您答應我的,難道要反悔麼?”

  自然不能,一口唾沫一個釘,她從小就這麼局器。

  茵陳滿意了,笑道:“您瞧太子爺多忙,以後他整宿處理政務,您一個人也不怕寂寞。反正有我陪著您呢。”

  她是拿她當全部了,星河一瞬感覺責任重大。可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她,到底這樣的喜愛來得太莫名,愛親近是一回事,親近到赴湯蹈火,那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可太子說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上官茵這個怪胎喜歡你,就像女人喜歡男人那樣喜歡你。”

  星河被他說得一臉茫然,“可我是女的啊。”

  “那也沒關系,她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但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也許還會拖累她一輩子。她想去和茵陳好好談談,太子卻說:“沒什麼可談的,她要的只是陪伴,還有以後沒有男人往她床上鑽。”當然後面一點更重要,前面一點倒不難解決,本來她在東宮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她也會給自己找樂子,活得十分瀟灑滋潤。

  一個姑娘單純地想找個女孩兒作伴,在星河看來很難理解。她雖然不渴嫁,但還知道年紀到了要找個合適的人家。約定必須遵守,茵陳想留下就留下,等將來想明白了,再想嫁人也不是難事。

  至於她自己,最近一腦門子官司。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她感受到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同太子撕破臉,但他如果真把宿家逼進死胡同,那她也只好拼死搏一搏了。

  你死我活,原本政鬥就是這樣。靠著兒女情長討人情,討得了一時,討得了一世嗎?連惠後都知道,主動權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她在官場上混跡了這麼多年,這點從來沒敢忘記。

  近來衙門不忙,自從上次春闈的事過後,著實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頗有河清海晏的氣像。星河從衙門下值得也早,入了夏,幾乎要到酉末天才暗下來。從什剎海到皇城的這一段,路上有各式的小攤兒,有賣豆腐腦的,還有賣果子的。她經常租上兩只碗,給茵陳和蘭初帶吃的回去,每回她們都很高興,可這回茵陳吃了腦花兒不大舒服,仰天躺在躺椅裡,肚子鬧起來,頭上冷汗直流。

  星河張羅叫太醫,東宮有專門的太醫署,和溫室宮一樣,造冊記檔,不和宮裡別處伙著用人。茵陳躺在那裡哼哼,星河把太子也鬧來了,他本來就不待見她,幸災樂禍說了聲該,“誰讓你們饞,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往嘴裡塞。這回好了,饞蟲要給毒死了,阿彌陀……”

  佛字還沒說出來,太醫回身看向他,手拱了放,放了想想又拱起來,“主子爺,臣把出喜脈了。”

  “什麼?”太子瞠目結舌,連星河都呆住了,“喜脈?不可能,再細瞧瞧。”

  太醫舔唇坐在杌子上,並著三指,歪著腦袋又查驗了一遍,“沒錯兒,臣剛進太醫院的時候,學過兩年女科。這種脈像太容易分辨了,絕對是喜脈。”

  就那麼一回,還是在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就懷上了嗎?茵陳嚎啕大哭,星河為難地看著太子,怎麼辦呢,要是往上報,茵陳這輩子就完了,真要給信王守寡帶孩子。可不報,將來顯懷了瞞不住……皇上不是一直盼著皇孫嗎,這個也算嫡親的。

  “要不回皇上一聲兒,正好讓您交差,兩全其美。”

  太子寒著臉說胡鬧,“血脈是能混淆的嗎?你可別給自己埋禍根,二十年後又是一出長子奪嫡的好戲碼兒。”

  他的話說得毫不避諱,除了把太醫弄得一頭霧水,也給了不知何去何從的茵陳一場沉重的打擊。

  茵陳還小,遇上這種事難免慌手腳,其實她也害怕,希望這時候有個人能撐一下腰,結果太子這人良心太壞,不給她接濟就算了,趁亂還踩了她一腳。倒是星河不忍心,打發走了太醫說:“不著急,咱們從長計議,總有辦法的。”

  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算在太子頭上嗎,可他不答應。茵陳也爭氣,她說:“我好好的女孩兒,用不著糟蹋名聲倒貼人家。我的事兒您別管,太子爺只管站著瞧熱鬧就行,我自有辦法。”

  結果她連夜煎了紅花,整整灌下去兩大海。

  第二天星河去叫門,叫了半天她總不開。急起來破門而入,才發現滿床滿地的血,她躺在血泊裡,只余微微的一點聲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5:57 PM

第67章 春歸何處

  星河嚇得頭皮都麻了,失聲尖叫,叫來了命婦院裡當值的嬤嬤。

  她見過血流成河的場面,對於控戎司裡行走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尋常了。可是茵陳和那些人不一樣,她是嬌滴滴的姑娘,小小的身體流了那麼多血,她覺得她的血可能已經流盡了。

  大家齊力把她抬上了炕,一屋子亂糟糟的,似乎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侍中啊……”派來近身伺候她的嬤嬤急得眼淚都下來了,當然不全是因為她的生死未蔔,還有對自己前途的擔憂。她抹著眼淚試圖為自己開脫,“昨兒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今兒怎麼就……”

  星河扭頭狠狠看了她一眼,“人從床上爬到地上,你沒聽見響動,睡死過去了?侍中要有個長短,你就跟著伺候去吧。”

  探探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未盡。真恨這幫不經事的奴才,她厲聲呵斥:“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傳太醫!”

  眾人終於回過神來,找太醫的奔出門,余下的人開始忙著清掃血跡,更換鋪蓋。那血跡一碰著水,像稀釋開了似的,一蓬蓬的腥氣彌漫了整間屋子。星河心裡鈍痛起來,只怪這孩子太傻了,也因有了這件事,知道捆綁在一起的命運是再難更改了。

  她輕輕叫她,“茵陳……”

  可是她不回她,星河到這刻難免有些遷怒太子,如果他說話留情一點兒,也不至於把她逼成這樣。

  茵陳的手冰涼,要不是頸間還有脈動,真要以為她已經死了。星河盡心替她捂著,一面摩挲一面喚她:“你睜開眼說句話吧,有什麼不痛快的都告訴姐姐,我去替你辦。你還年輕,怎麼這麼糊塗……”

  她依舊無聲無息,星河止不住抽泣起來。

  這事兒太大了,很快便驚動了太子,他從中朝趕回來的時候,太醫恰巧也到了。忙讓診斷,太醫說氣血兩虧,要調息,要大補。這些其實都是套話,即便不懂醫術的,也知道這兩句。可是後面的一席話才讓人驚訝,太醫說:“能留住一條命真是好大的造化,但侍中損耗巨萬,且是強行墮胎,根基傷得太厲害,今後只怕再也不能坐胎了。”

  這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這深宮之中誰都知道,不能生育意味著什麼。別說注重子嗣的帝王家,就是尋常人家,生不出孩子也是犯了七出的。她小小的年紀,一輩子就這麼毀了,等她醒後會是怎樣一副慘況,沒人敢去細想。

  星河追問:“有沒有什麼法子可挽回?或是用什麼藥先固住元氣。”

  太醫搖頭,“元氣都散完了,這會兒補也來不及了。”說著又去看藥吊子,“這麼重的劑量……侍中對自己也太狠了。”

  大家都怔怔的,宮裡最近風波不斷,多少性命須臾之間交代了。如今看上官侍中,雖然還剩半條命,其實和死了也沒多大分別。

  宮裡便開始流傳這樣的說法,說宿大人容不得人,上官侍中這樣的家底兒,都叫她擠兌得活不下去,這宿大人的妒性兒實在是太大了。

  星河又背了黑鍋,反正她的名聲一向糟糕,也不在乎多這一項。

  可這事兒私下傳倒罷了,傳到了皇後耳朵裡,她便借著機會大驚小怪了一番。

  “早前信王舉喪那會兒我就說了,上官侍中應該盡一份心力的,哪知她一口咬定了沒牽扯,誰也沒法兒不是?這會兒來了個孩子算怎麼回事?倘或是太子的,那可是咱們大胤的皇長孫,就這麼沒了?還是因宿大人的緣故?這事兒應該呈報皇上,可不能就這麼囫圇帶過了。”

  於是星河和太子都被傳來面聖,皇帝對星河的小肚雞腸大為寒心,從她的無所出,一直懷疑到了她任錦衣使的能力。

  星河跪在地上只管受訓,她終歸是要保全茵陳的,讓上頭知道她打了信王的孩子,那還得了麼?

  一直被夾在中間的太子沉默了良久,忽然道:“這孩子確實是兒子的,不過先前一直沒注意到罷了。前天夜裡侍中睡覺不老實,從床上摔下來了,孩子也因此不保,和星河沒有半點關系。”

  他這麼認下了,星河心頭倒一松,皇帝卻懵了,“你……那為什麼還要送到武德殿去?不就是因為你不喜歡她,才打發她的嗎?”

  太子耷拉著腦袋嘆氣:“這事兒……說來話長。兒子有回喝醉酒認錯人了,並不是兒子情願的。事後兒子是打算把她要回來,可還沒等我開口,青葑就出了意外。她回來後誰也沒當一回事,要不是這回摔掉了孩子,大伙兒都蒙在鼓裡。”

  皇帝聽得惱火,“糊塗!”

  太子忙躬下了腰,“是,兒子糊塗,皇父教訓得是。”

  皇帝還在琢磨:“據說是用紅花打下來的,怎麼又成摔掉的了?”

  太子撒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他說:“大內紅花是禁藥,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開這味藥?兒子年後剛和皇父發下宏願,說今年要給皇父抱皇孫的,沒想到天不從人願。兒子為此難過了好幾天,皇父要怪罪,兒子也認了,但要是聽了小人讒言,那兒子就太冤枉了。”

  這麼一來皇帝也沒法子了,蹙眉道:“命裡無緣,不能強求。”看了跪地的星河一眼,“你起來吧,朕原說以你的眼界,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只是你自己為什麼不辯解?”

  星河俯首道:“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大家心裡都不痛快,怒氣總得找個人發泄。臣瞧皇上和主子悲痛,侍中這會兒身子又弱,臣受兩句責罵,也是不打緊的。”

  太子暗暗撇嘴,瞧瞧這深明大義,豈止是感天動地!她們倆做的那筆交易,最後還得他來承擔。

  果然皇父發話了,“事已至此,給人家一個名分吧。朕和她父親是幾十年的老友了,孩子鬧成了這樣,上官氏面上交代不過去。”

  太子眼前一黑,心說這輩子果然是擺脫不了了。上官茵的謀策和她的年紀不相當,她鬧得這麼大,無非是怕他只要星河不要她。這麼一來驚動了皇上,借皇上之口逼他就範。計是好計,但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瞥了瞥星河,這個缺心眼兒滿臉希冀地看著他。他把心一橫道:“那就遵皇父的令,封個良娣吧。”

  皇帝道好,良娣在太子妃之下,但已經是極高的位分。至於他究竟要把太子妃的位置留給誰,大概也不言而喻了。

  從立政殿出來,太子悶悶不樂。星河說讓他看樹上的唧鳥,他連理都沒有理她。

  “惠後多嘴的毛病,到今天都沒治好。”他邊走邊道,“這樣的女人,不光可恨還可殺。”

  有時候人做一些事,未必利己,只是為了讓對手難受。惠後上皇帝跟前告狀,除了想讓上官茵背負殺害信王遺腹子的罪過,就是暗指星河善妒,不容人。好在太子把事兒扛下來,最後不過賞出去一個位分,避免了其他損失。

  “你看,上官茵成了東宮內命婦第一人,你有什麼感想?”太子問星河。

  星河說:“您干得漂亮,腦子轉得也快。”

  太子臉上的不甘又擴大了一圈,“你答應上官茵要帶著她嫁人的,現在她充了我的後宮,接下來就等你了。”

  可是她笑了笑,沒說話。

  茵陳已經醒了,整天靠著床架子喝補血的湯藥,聽說自己封了良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追著星河問:“姐姐什麼時候嫁給主子?反正我已經受冊封了,您再一進來,齊活兒啦。”

  星河無奈地看著她搖頭,“你就為了讓主子甩不掉你,這麼坑自己?”

  她被看穿了,紅著臉說:“其實我也不單是為了逼他發話,最要緊一宗是為了您。”她笑著,眼睛裡有淡淡的波光,“我從小識草藥,知道吃多少能永絕後患。您將來跟了太子爺,天長日久難免忌憚我,只要我生不了孩子,對您就沒有威脅。咱們高高興興在一起,您愛著太子爺,我愛著您,這樣多好。”

  星河被她這段話弄得尷尬,卻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這孩子,整天就在琢磨這些?一門心思要和她在一起,連以後可能發生的不快都預先杜絕了,只盼著心無芥蒂地相處。

  “你怎麼這麼傻呢。”星河甚至覺得愧對她,“你這麼做,叫我拿什麼臉面對你?”

  茵陳卻笑起來,“您別這麼想,我原先正發愁,怎麼向您證明我的心呢。這孩子來得正好,這回我可踏實了。”

  星河不大能理解她的想法,即便再不喜歡信王,孩子不光是信王的,也是她自己的。

  “你不會舍不得孩子嗎?”

  茵陳傻傻看著她,“為什麼要舍不得?生下來處境也尷尬,襲他父親的爵,還是給太子爺當長子?既然怎麼著都不好,還不如不生呢。再說我才多大年紀,讓我生孩子,真是怪臊的。”

  星河哭笑不得,“這有什麼臊的,四十來歲喊得滿世界知道要生孩子,這倒不臊?”

  茵陳知道她在說皇後,嗤地一聲笑起來,“我沒人家那麼大的心,所以我也當不成皇後。”一面說一面伸胳膊攬住星河,有些委屈地在她耳邊細語,“姐姐,我太喜歡您了。”

  這份喜歡來得沉重,星河捋捋她的頭發道:“這會兒什麼都別想了,好好養身子。身上虧得那麼厲害,小月子裡沒調理好,將來要留病根兒的。”

  太子對茵陳的做法只有拜服,他靠著落地罩嘆氣:“你這孩子……真叫人沒法說。”

  茵陳乜了他一眼,“那您就什麼也甭說,反正我也不樂意聽。”

  兩個人烏眼雞由來已久,即便今天她成了他的良娣,關系還是沒有半點緩和,依然不對付。

  其實很好理解,太子東宮的內命婦職位,就和外朝的官位一樣,有時候你有錢有人,還可以買官。買來的官位當然沒有那麼金貴,以物易物嘛。所以良娣的位分在茵陳眼裡和侍中沒有太大區別,可能就是官服的服色有變化吧。

  她剛受了苦,還在月子裡,太子知道不該和她置氣。被她呲打了兩句也只好包涵,摸摸鼻子回麗正殿去了。

  德全很同情主子的境遇,抱著拂塵說:“侍中這人狗啃月亮,瞎來一氣,您別和她計較。就是瞧她那架勢,宿大人儼然就是她的。這手段,嘖……要是個男人吶,您可說毫無招架之力。”

  太子白了他一眼,“就因為她是女的,爺不和她較真。再說她畢竟救過爺的命,爺心眼兒好,得饒人處且饒人了。”

  德全嘿地一笑,“可不,咱們主子爺們兒家,還和小姑娘爭風吃醋不成?不過這耗子爪啊,心狠意狠,真不是善茬兒。翁太醫說起這事兒都快哭了,說好在主子沒怪罪,那天診完了脈,您幾位當著人家面爭起來,當時他就知道孩子是信王爺的。晚上耗子爪去了東宮太醫署,管人家要紅花,說是太子爺答應的。這種事兒,誰也不好參與,畢竟當初人家是上過您床的。如今轉了一圈回來,還是您跟前人,懷了別人的孩子也說不過去。他就把藥給人家了,囑咐好了用量的,沒想到她一氣兒全煎了,總算老天保佑沒死人,要不事兒就大發了。”

  是啊,好在沒死人。上個侍中落進井裡,以自盡結的案,這個要再不明不白死了,倒也不是怕上官家有什麼異動,只是話說起來不好聽,星河又得倒霉催的背一世黑鍋。

  太子垂首嘆了口氣,“這倆人湊到一塊兒,夠我受的。”

  德全眨著小眼睛說:“哪兒能呢,說破天您是主子,是您縱著她們,且輪不著她們欺負您。”

  太子只有從他這兒尋著一點安慰了,拍了拍德全的肩說:“你聽著,往後但凡我和宿大人在一塊兒的時候,你就給我盯緊耗子爪,別讓她出門。這個沒王法的,急起來我的寢宮她也敢闖。”

  德全點頭不迭,心裡暗暗嘀咕,情敵換成了女人,可憋屈壞主子啦。不能打不能罵,得看著宿大人的面子。不過這個半路出家的侍中先一步得了位分,世上的陰差陽錯真是叫人猝不及防啊。

  雖然誰也沒把她的良娣當回事兒,但見了她要行禮那是一定的。畢竟人家如今是東宮第一女主兒,耗子爪背後還能瞎叫,當著面是萬萬不成了。

  天上一輪明月,太子背靠著丹墀石鶴上的墩子,側臉看上去有些憂傷。德全窩窩囊囊坐在台階上,挖空心思開解著:“主子您往好的方面想想,宿大人到這會兒也沒松口說跟您,她和宿大人有這個約定,眼下她晉了位,宿大人要說話算話,往後就得辭官跟您過日子。您看開點兒,齊人之福多好!奴才知道您認門兒,可您由頭至尾只有宿大人一個,說不過去。必要有個人頂頂缸,臣工們才不說嘴。往後您就一位皇後,一位昭儀娘娘,也甭分什麼左右了,一後一妃,怎麼樣,不賴吧?”

  其實這麼說來耗子爪是他的福將,但要是這福將將來別整天肖想他的皇後,那就沒什麼不圓滿了。

  太子又嘆一口氣。

  德全撓了撓頭皮,“奴才也得想想轍,怎麼討她的好兒。奴才是狗眼看人低了,本以為她沒這個造化跟您的,以前沒少給她小鞋穿。這會兒人家屎殼郎變知了啦,我得服個軟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過去就過去吧,免得人家讓我上東北五所刷官房,我也得乖乖聽命不是?”

  太子看著他那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兒,不厚道地笑起來:“劉大總管也有今兒!”

  德全臊眉耷眼說:“那怎麼的呢,要不人家說姑娘是家裡的祖宗奶奶,誰也說不准將來有多大出息。您瞧您能封她個良娣,也沒說賞奴才個寶林當當……”

  話沒說完就挨了太子一記踹,他說滾,“少來惡心我。”

  那頭配殿裡的星河站在檻窗後面,手裡盤弄著他給的蜜蠟手串,遙遙望著月色下的人影。

  今兒是十五,清輝照著殿宇和丹陛,放眼過去滿世界籠上了一層稀薄的藍。

  藍上有銀霜,不是真的霜,這入夏的天兒,霜早就沒了蹤影。有的只是蟲袤連綿不絕的鳴叫,從牆根兒下,從草叢間,從磚縫裡……不住地往外傾瀉著暑氣,聽上去氣急敗壞。

  茵陳已經能下床了,挨在她身後看,輕聲說:“姐姐,您心裡想的那些,和主子說吧。我知道您顧忌,家裡幾十口人呢,鬧得不好全完蛋。可是朝廷這會兒革新,他監國,新官上任,要緊頭一條就是立威。聽說樞密院又設了個什麼同知,把正副使的權給分了,他這人有長性,今兒一點兒,明兒一點兒,早晚把兵權全給您哥哥卸了。那哥兒四個,本來只有簡郡王能和他爭個高下,現如今那位投胎去啦,敏親王又是個忤窩子。您和他好好說說吧,看他怎麼答應您。要不讓您哥哥和我們家似的,領兵戍邊去,回頭軍功卓著也是個出路,您說呢?”

  星河回身笑了笑,“我這兩天也這麼想,敏親王那頭能倚重的只有我們家,他又是個沒決斷的人,扶植這樣的主兒,成了滿門顯貴,敗了人頭不保。說一千道一萬,是我當時不夠狠心,要是憋住這口氣,事兒不就成了麼。我哥哥那天探了他的話頭,可惜他有意繞開了說,壓根兒不接茬。我現在就是和他詳談,他的態度無外乎兩點,一讓我跟他,二讓宿家歸隱,有什麼可談的。”

  茵陳說:“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得想轍。”

  她點了點頭,復悵然:“騎虎難下,路越走越艱難了,怨我。”

  琢磨一夜,頭昏腦漲。第二天上衙門裡辦差,又接了上頭的密令,叫嚴查戶部尚書桂佛海。上回南北兩場戰事,把個空空的國庫扒光了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窮人家過不下去了,還能上闊親戚家打秋風,一個國家沒錢沒糧,誰來賑濟你?這兩年沒有大興土木,也沒鬧過災,錢糧不知所蹤。戶部官員拿了幾摞無頭爛賬來蒙事兒,太子忍無可忍,決定掏一掏池塘的老淤泥了。

  控戎司本就是領皇命辦事,既然說查那就查吧。星河坐在堂室裡分派人手,徐圖之進來回事,一看人多暫且退到了一旁。等人都散了才壓聲道:“大人,延齡公主進宮了。”

  她哦了聲,“幾回探了都說重病不見人,怎麼進宮了?”

  徐圖之說:“見不得風,一抬小轎直接抬進宮的。”

  她凝眉算計,看來皇後的“產期”將到了,公主進宮,還是為了便於操作。目下皇後跟前是安插不進任何人手的,只有寄希望於聞長御那頭。

  她坐在圈椅裡,慢慢長舒一口氣:“傳令下去,讓徐行之和金瓷嚴守安禮門和內重門。皇後誕下皇子之前,片刻不許松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07 PM

第68章 柳院燈疏

  徐圖之領命承辦去了,她在空空的堂室裡坐了良久,看外面日光如傾,左右覺得不安心,拿起涼帽走了出去。

  回東宮,現在手上的差事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後的孕事。可她是東宮女官,管事管不到北宮去,必要找茵陳頂著良娣的銜兒,才好以串門子為名,探一探延齡公主的虛實。

  正坐在窗下吃果脯的茵陳聞言,立刻整了衣冠說走。東宮和北宮是沒有捷徑可直穿過去的,兩個人打著傘一路往北,過了佛堂院的隨牆門入安禮門,挨著金水河搖搖晃晃游玩似的,游進了溫室宮。

  皇後的寢宮麼,早就不是先前那個可有可無的右昭儀的規制了。茵陳這是頭一回來,看看滿壁的金碧山水,直覺得眼暈。

  皇後顯然對外客的造訪並不歡迎,但因為上官茵有了正經的封號,也算半拉婆媳的關系,所以且要讓她三分面子。

  她前腳進門,宿星河後腳就跟了進來。原本結成同盟時,她可以是很好的一柄利刃,但自己中途改了主意,有些事不需要借助外人之力也能辦成,就擅自把這柄利刃閑置了。現在看來,請神容易送神難。當這柄利刃扭轉刀鋒時,確實變成極大的阻礙,讓她不得不費心思去應付。

  茵陳臉上一派純質,坐在玫瑰椅裡,笑著說:“娘娘如今身子是越來越沉啦,我前陣子身上不好,晉位後也沒來瞧過娘娘。今兒趁著得閑,上您這兒給您請安來了。近來天氣燥熱,娘娘要防著暑氣兒,大喜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吧?瞧娘娘精神頭很好,小皇子落地必定結結實實的。”

  她一頓客氣話,皇後也不好做臉子,只是虛應著:“承你記掛,我這兒一切都好。上回讓人算了時候,左不過也就這兩天罷了,要是趕得巧,怕正和聞長御同天呢。”

  茵陳哦了聲,回頭衝星河一笑,“那倒確實是巧了,我年輕,也不懂這個,聽老輩兒說,就是同天有孕,同天生產的也不多。說有的孩子性子急,早早出來了;有的孩子性子慢,願意在娘肚子裡多呆兩天。”

  星河莞爾,沒好說只有催生才能掐得那麼准。為了讓皇後下台,她周全著:“那也沒准兒,天底下巧合的事多了,鬧得不好哥兒倆一樣的脾氣,湊個好事成雙,也是有的。”

  茵陳笑得兩眼彎彎,“那是那是,這麼著可真是天大的福氣了。”說著左右看,“聞長御怎麼不見呀?我還想給她問個好呢。”

  皇後不大耐煩,隨口應了一句:“先頭還在的,吃了一塊蒸糕,說堵在心上了,想是回去歇著了吧!”一面有意衝底下人吩咐,“把長御叫來,就說上官良娣要見她。”

  “不不……”茵陳忙道,“娘娘代我問個好就成了,怎麼能讓懷著身孕的人遷就我呢。不過……長御畢竟懷著龍種,這麼長時候了,還不晉位,這是為什麼呀?”

  橫豎茵陳是不怕得罪人的,她說話直籠通,專捅人肺管子。

  不讓長御晉位,當然是為了便於控制。一旦有了名分,就得另外指派宮室。一個懷著皇帝血脈的女人,脫離了掌握就像魚入大海,到時候誰又買誰的帳?所以這聞長御也是個可憐人,正經懷著龍種,皇後卻不松口。皇帝又不管內闈的事兒,她落在皇後手裡,將來是個什麼了局,誰也說不上來。

  皇後對外自有一套合理的說辭,“位分不過一句話的事兒,我是想著等她生完了,給她來個雙喜臨門。長御跟了我十來年了,換了不知冷熱的人伺候她,我也不放心。索性留在我這兒,底下人熟門熟道一塊兒照應了,也省得麻煩。”

  茵陳立刻做出了滿眼的崇敬:“娘娘這心田真沒說的,長御多大的福澤啊!”說罷又抿唇一笑,“我中晌聽說延齡公主入宮了,小時候公主還給過我糖吃呢,多年不見,公主好麼?”

  皇後說好,“她瞧聞長御去了,她們自小交好,有好些私房話要說呢。”

  這麼一來就斷了念想了,人家說私房話,哪個不知趣的硬往前湊?反正溫室宮就是這麼個情形,要見長御見不著,要見公主也見不著,那還在這兒干什麼?瞧皇後那張要死不活的臉?

  茵陳回身對星河說:“我坐的時候長了,小腿肚子轉筋了。”

  星河忙道:“我給你捏捏。”

  她說不,“活動活動就好了。”邊說邊起身,對皇後拱手道,“來了這半天,擾了娘娘清淨,您目下可得好好休息。那咱們就走了,等小皇子落了地,再來給娘娘賀喜。”

  皇後巴不得送走瘟神,因此連句“常走動”之類的客套話都沒說。只是偏過頭吩咐跟前宮女:“替我送送上官良娣。”

  行完了禮,茵陳和星河從溫室宮退了出來,茵陳咂咂嘴,“這皇後,真是好大的做派。上年冬至我在山池院看見她,那時候還是個謹慎周到的模樣,這會兒搖身一變,充上大鉚釘啦。”

  星河轉過視線看向遠處宮闕,嘆息道:“人嘛,在什麼位置擺什麼姿態。先皇後大行後,她叫左昭儀壓了整整八年,這八年來後宮誰記得還有個她?等到一朝揚眉吐氣,可得好好松快松快,擺架子,翻臉不認人了,什麼都干得出來。”

  “不就是窮開心嘛,我看皇上到這會兒也沒把她當回事,要不她那肚子裝得了才怪。還有她娘家,一個兄弟從騎都尉提拔成了射聲校尉,從六品換正五品,這算什麼?皇後外家每必封公侯,到她這兒全不算數了,這皇後干得也窩囊。”

  大概正因為窩囊,才會生出蠻橫的野心。不甘於逢年過節才被搬出來,就得憑借為數不多的機會努力爭取。

  回到東宮時,天色已經不早了。這會兒上衙門,坐不了多久還得回來,索性不去了。她進麗正殿,在裡頭美人榻上眯瞪了一會兒。茵陳是個通透的姑娘,她不會沒頭沒腦纏著人不放,知道什麼時候撒嬌討巧,什麼時候各玩兒各的。

  夏日的午後,四面檻窗洞開。窗上垂掛著一層薄薄的綃紗,從暗處往明亮處看,有種如夢如幻的味道。殿前的廊廡外金絲竹簾半卷,高低錯落的光越過金紅闌檻投在細墁上,偶然一陣風吹來,一排竹篾發出輕輕的脆響。

  如果無事,這樣的時節正是最好的時節。

  星河還記得自己初入宮那會兒,太子沒到肩挑社稷的年紀,她伺候他練完了字,就趴在旁邊的小桌上午睡。初夏已經熱起來,穿著薄薄的衫子,身上捂出一身汗,連頭發都濕津津的。夢裡感覺到無邊的涼意,夢見自己在花樹下挖酒,醒來卻發現太子正在給她打扇。

  小小的少年,眉目朗朗,她剛醒來迷迷糊糊的,辨認不出他是太子還是越亭。懵了半天才回神,正要開口說話,太子指了指她臉頰下的桌面,“夢見什麼好吃的了?瞧瞧這一臉的唾沫!”

  唉,青梅竹馬,兩無猜疑。雖然後來知道是他有意倒水誣陷她,回想起來依舊感覺溫暖。

  其實他們都是渴愛的人,要不是和她一同進宮的那個女侍中的死打醒了她,她會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好。權力的中心,沒有一天是太平的,皇子的女官將來終究是最親近的人,自然不能容一個不在掌握中的姑娘存在。簡郡王力壯,左昭儀盛極一時,當初她曾經一度活在恐慌裡。後來漸漸長大,壓抑得太久便生反心,畢竟誰也不願意受人控制一輩子。

  她翻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迷迷糊糊中還在琢磨,明天得打探好,最後由哪一處的人替溫室宮接生。

  午後偶有涼風吹拂進來,這一覺倒睡得舒爽,一氣兒睡到了擦黑。要是沒有德全大呼小叫指派人掌燈,她大概能接著睡下去。

  太子該回來了,她揉著眼睛走出正殿,本來就發福的德全穿著油綠的袍子,從背後看上去像條肉蟲。

  他一回身,看見星河,喲了聲:“宿大人好眠啊,睡到這會子。”

  她嗯了聲,“主子還沒回來?”

  德全說是,“中朝又有政務要商議,聽說內閣的人都沒散呢。您先前睡著,我沒進去叫您,西邊溫室宮裡有消息傳出來,說發作啦,要生。”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是誰要生?”

  德全說不知道,“橫豎就是有人要生了,這會兒宮門下鑰了,沒法子探到外頭的消息。主子爺那頭應當是知道的,太醫院肯定會往御前報,等怹回來就知道是誰著床了。”

  星河粗喘了口氣,“這麼快……下半晌還沒什麼動靜呢。”

  德全說:“我是沒生過孩子,可我見過豬跑啊。我們鄉裡的娘們兒,生孩子說來就來。哪怕走在地頭上呢,肚子一疼躺下就能生。通常快的,像皇後那樣兒生過的,也就小半天功夫吧。可要是頭胎,那就說不好了,七八十來個時辰,都算快的。”

  星河站在丹墀上向西眺望,宮牆太高,什麼都瞧不見。

  靜下心來細想想,可能有些草木皆兵了。不管皇後出什麼麼蛾子,剛落地的毛娃娃,得長多少年的道行才能和太子比高下啊。就是怪叫人不忿的,皇後辦事忒不地道,原想著左昭儀野心大,換個老實頭兒給她尊榮,大家相安無事,沒想到最後養虎為患。真要懷著皇子,生下來也沒什麼,太子和他差著二十多歲,未必不疼愛這個幼弟。可問題出在皇後謊稱有孕上,這就說明她不會就此罷休,將來必定有更大的動作……

  奇怪,星河忽然發覺有些無奈,她好像完全站在太子的立場看待這件事了。如果以她自己或是宿家的角度,看熱鬧不嫌事大,再添兩位皇子也沒什麼不好。

  茵陳立在角門邊上叫她:“姐姐,尚衣局送朝服來了。”

  她忙過去接應,上回的事她使大勁兒保住了魏姑姑,否則夜間消息傳遞就要斷了。

  她問:“是誰發作了?”

  魏姑姑道:“是皇後主子。”

  “那聞長御呢?有沒有她的消息?”

  魏姑姑只管搖頭,“那回過後就不怎麼見她了,今兒奴才送被褥進溫室宮,還特意留心了,到皇後著床,都沒見聞長御露臉。”

  星河對聞啼鶯的印像只有依稀的一點兒,幾回想見都撲了個空。要不是這個名字時不時蹦出來,她簡直要懷疑這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了。

  打發走了尚衣局的人,她忡忡坐在值房挑菜色。茵陳看見她這模樣就竊笑,“太子爺越麻煩,您越應該高興才對。這是怎麼了?皇後就是養出個鵪鶉來,也和您不相干。”

  她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過兒女情長了。反正北宮的兩道宮門讓徐行之和金瓷死死守住了,宮裡的人出不去,宮外的人進不來,要是出鬼,也是宮裡的內鬼。

  不管那許多了,她喚茵陳過來,太子爺飯桌上的膳食挑完了,她們自己的也可以挑一挑。茵陳想吃百合,星河說:“百合不好克化……”

  茵陳笑道:“我早出了小月子了,您還這麼養著我,瞧我腮幫子上的肉……”

  話才說完,便聽見外面傳來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到門上一看,一隊禁軍穿著重甲,壓著佩刀,穿過麗正門直撲這裡而來。

  星河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禁軍雖然戍守皇城,但宮門如天塹,宮苑深處是等閑進不來的。忽然來了這麼一幫子武將,想必是哪裡出了事了。

  她走出門,卻又在人堆兒裡發現了掖庭令,遲遲叫了聲仇大人,“深夜過東宮,是有什麼公務?”

  掖庭令嘆了口氣,“宿大人,您惹上麻煩了。什麼都別說了,跟著走吧。”

  星河腦子都糊塗了,向來只有她抓人,沒想到這回自己要被別人抓了。可要帶人,總得有個說法,她朝掖庭令拱了拱手,“沒有罪名,恕我不能從命。”

  掖庭令嗐了一聲,“您還要罪名吶?溫室宮的聞長御死在寢宮裡啦,一屍兩命啊!掖庭局奉命勘察,從南炕的腳踏下發現了一支簪子,您猜猜那簪子是誰的?”一手抬起來,朝她面門不情不願地指了一下,“是您的蝦須簪。”

  這從天而降的大罪,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蝦須簪?被撅斷了須的那一支?她說:“大人是不是弄錯了,我的那根簪子上年就丟了,我還派了跟前宮女特特兒上您那裡報失的,您忘記了?”

  掖庭令聽她這麼說,臉上顏色就不好了,寒著聲道:“宿大人,我一向敬您正派,事兒不是您做的,您不用怕,交代清楚就完了。我知道您慌神,可咱們有一說一,不能混來。您說簪子早就遺失了,打發宮人上我那裡錄了檔,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兒印像都沒有?”

  星河想要好好同他掰扯,可時間過去太久遠,三言兩語真說不清了。再琢磨,還有轍,“這事兒能問明白,傳伺候我的宮人就成。”

  掖庭令點頭,“您放心,大伙兒都是為公家辦事的,回頭一定給您自證的機會。可眼下對不住您,不得不請您走一趟,您瞧這麼多人,大伙兒都得交差。”

  茵陳眼見不妙,在她身前打起了橫,攤著兩臂說:“她今兒半天沒有離開東宮一步,我能作證。況且她又是太子跟前女官,你們要動她,得先問問太子爺的意思。”

  掖庭令無奈地掖著兩手說:“良娣就別難為臣了,宿大人是太子跟前人,沒錯兒。可正因為她是東宮的人,這回連太子爺都要吃排頭啦。您還等太子吶,太子在兩儀殿裡受訓斥,不知道多早晚才回來。”說著又是一嘆,衝星河比手,“走吧,宿大人,您是有臉面的人,別叫他們動手,鬧起來不好看相。”

  茵陳再要阻擋,星河說不必,“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中朝你去不了,留在東宮等太子回來,一切再從長計議。”

  夜很深了,她舉步跟他們走出東宮。白天一蓬蓬的熱浪消退下去,變得極矮極矮,只堪堪拍打在小腿肚上。官袍的下擺開闔,金銀絲繡成的膝襕,在燈籠光的映照下錯綜跳脫。這一身錦繡,最後沒入了陰森的甬道裡。

  掖庭局的囚牢在永巷,專作收押犯罪的宮人所用。星河曾經來過這裡交接人犯,這冷冷的青牆和森嚴的牢門還和記憶裡的一樣。不同的是以前在牢外,這回換在了牢內。

  掖庭令說:“暫且委屈宿大人,目下北宮亂得很,審問得過了這個節骨眼兒,我一個人沒法給您做口供。您也別急,稍安勿躁,您自己就是掌刑獄的,應當知道流程。”

  是啊,她自己掌刑獄,但這個案子不由控戎司承辦,也許是不想交宮外辦理。如果太子也因這事兒折進去,那可真如了惠後的願了。

  她忽然明白過來,之所以留著聞長御,原來是派這個用場。她心裡急切起來,“仇大人,聞長御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嗎?還在肚子裡?”

  掖庭令因和她有些交情,也願意透露給她一些內情,壓著聲兒說:“可不嘛,溫室宮裡皇後主子正鬧生孩子,一頭又牽掛聞長御。打發人去看時,聞長御倒在地上,已經不成事了。”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聞長御死在這當口,皇後首先就給自己洗脫了嫌疑。至於她那假肚子怎麼圓謊,是個難題。宮門看死了,連陰溝洞都派人把守了,這種情況下還能無中生有,除非那個懷了身孕的女人已經在宮裡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15 PM

第69章 揚州一覺

  “仇大人,能否讓我再見太子一面?我有要事向他呈稟。”

  掖庭令搖了搖頭,“暫且不能夠,太子爺這回恐怕自身難保啦,我先頭從北宮來,皇上龍顏大怒……前陣子接連發生那麼多事兒,連信王都折進去了。先是長大成人的皇子,這回是肚子裡的皇子,敏王爺這主兒沒什麼魄力,不就剩太子爺一個能辦事的嗎,所以太子爺……處境很尷尬。”

  是啊,只要等皇後緩過勁兒來,證明太子想害的是她的兒子,於情於禮就說得通了——太子忌憚繼皇後嫡子,欲除之而後快,派她來行刺。誰知聞長御撞在槍口上,成了替死鬼。這麼一來中宮一舉除掉了太子和聞長御肚子裡的孩子,皇帝膝下便只剩敏親王和惠後的孩子。敏親王娘兩個都沒算計,要給他們扣帽子太容易了。退一萬步,就算皇帝忽然駕崩,敏親王繼位,那麼梁夫人也矮她這個正牌太後一頭,到時候這朝堂和社稷,還是她惠氏說了算。

  這就是後宮爭鬥啊,女人多,心眼子也多。要防患於未然,這道理她知道,奈何東宮女官無法插手北宮的事,一切只能暗中進行。她還是算錯了一步,一直以為皇後會打長御肚子裡的孩子主意,結果聞啼鶯一死,安插在那頭的人全成了無用功。她自己又受誣陷被關進這裡,外面的事一點插不上手,越著急,越焦躁,恨不能衝破這牢籠,一氣兒飛進北宮裡去。

  她兩手緊緊扣著珊門,木柵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顧不上,急切道:“仇令替我想個轍,帶話給皇上,宿星河能自證清白,請皇上准我調查此事。”

  戴罪查案這種事,以前倒不是沒有,可一般都是官員自身不牽涉其中的。這回殺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自己查自己,皇上未必有那個心胸。

  掖庭令無奈點頭:“成,瞧在咱們以往的交情,我給您帶這句話,但皇上什麼想頭兒,真是天知道了。”

  一壁說,一壁搖著腦袋走出了牢房。

  抬頭瞧瞧,月在中天。小太監過來回稟,說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經入宮了。

  他抬了抬下巴,“走吧,過去聽示下。”

  掖庭令是個靠譜的人,他受人之托,就想著要忠人之事。趕到北宮時,還四下搜尋皇帝,想上前代錦衣使傳話,可一瞧皇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又有點露怯了。

  聞長御的屍首停在了凝陰閣裡,她生前居住的寢宮也被封了,等待刑部衙門派人查驗。這不是掖庭令頭一眼看見長御的屍首,但即便第二次過目,也還是叫人五味雜陳。

  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軟枕了,一塊硬鋪板,首尾拿兩張春凳支著,身懷六甲的長御仰天躺在那裡,身上蓋著白布,肚子像山似的,墳起來老高。

  宮人覺察她出事時,第一時間報了掖庭局。為什麼不先試著救治呢,因為一瞧那模樣就知道救不了了。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裡的,眼睛半睜著,瞳仁兒都擴散了。掖庭令趕來勘察時,發現她面部有細小的出血點,按照常理推算,應當是死於窒息。

  輕輕掀了掀她的衣領,果然發現一根極細的勒痕,不過這種勒痕想致命,徒手是辦不到的。於是領著幾個偵辦的人在殿裡搜查,最後牆上那柄用以裝飾的寶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弓掛偏了,顯然有人動過。觀察弓弦,牛筋為質,上擦黃蠟,這麼強的韌性,想勒死個人太稱手了。

  凶器找到了,比對一下弓弦和勒痕,正好吻合。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也查出了那支蝦須簪,問遍溫室宮,沒人認領。最後有人指出曾看見錦衣使戴過,更巧的是錦衣使之前造訪過溫室宮,但並沒有見聞長御。所以這支簪子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管他是誰,有嫌犯就必須抓,雖然他也不認為一個管理控戎司的女官會那麼蠢,把這樣的證物留在現場讓人拿住。況且想殺人,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動手,隨便指使個心腹就辦成了。但這種推理不由他掖庭令來做,他只管照著牌面上的疑點辦差,接下來的生殺大權得聽主子定奪。

  可是很奇異,皇帝臉上沒有悲痛,沒有震驚,有的只是無邊的寒意。

  掖庭令有些吃不准眼下的形勢了,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那些官員也是耷拉著眉眼,不聲不響。作為內廷的官員,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場的情況下,掖庭令決定繼續觀望。

  觀望了半晌,果然事情又有了新進展,御前的高無憂入殿回稟:“尚藥局派醫女入宮了。”

  掖庭令回身看,看見負責皇帝醫事的醫正,領著兩名頭戴方巾的醫女立在南北夾道上候旨。關於醫女他是知道的,當初掖庭領命從官戶中挑選工巧者,送進太醫署學醫,處所安置在別院,不和太醫署學生混在一起。等學成之後分派各個公主府,以伺候公主們的疾病和飲食,所以她們和宮廷內後妃是沒有任何往來的。

  這時候招醫女進來做什麼?掖庭令有點懵,再看太子,他向皇帝俯身拱手:“究竟是真是假,派人一驗就知道了。”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掖庭令進宮近二十年,從沒見過皇帝流露出這樣的氣像。是因為太累太絕望嗎?後宮接連出事,終究血肉之軀,桑榆向晚的年紀不得安寧,這皇帝當得也甚凄苦。

  溫室宮裡隱隱傳來嬰孩的哭聲,聞長御出事時皇後已經誕下皇子了。皇帝隔著宮牆向南眺望,喃喃道:“青主,皇父再相信你一次,只願你不要令皇父失望。”

  太子愈發底下身子,火光映照下的側臉白得出奇。

  畢竟皇後寢宮,能進去的人不多,皇帝和太子率先邁入,後面跟著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書。掖庭令左右看看,再想想自己的職位,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了進去。

  前殿已經是最後的底線,不能再入了。悄悄偏頭看,珠簾和輕紗後隱約可見鳳床,皇後的聲氣兒悠悠傳過來:“皇上,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您瞧瞧孩子吧。”

  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紅的襁褓裡,由奶嬤兒抱到皇帝面前,孩子一只眼睛剛睜開了一道縫,從那縫裡乜著他的“皇父”。皇帝看了一眼,有些悵然。想了想,又伸手逗弄孩子,“皇後,這真是朕的皇子嗎?”

  床上的皇後怔了一下,立刻說當然。又不無哀傷地嘆息:“如果長御在,哥兒倆一邊兒大小,將來不知多熱鬧。長御死得冤枉,要不是她,該死的人就是我……”

  掖庭令覷覷太子,他臉上喜怒全無,偏身一個眼風示下,殿外的醫女領命,一前一後進了皇後的內闈。

  重重帳幔接連放下,菱花門也闔了起來。延齡公主一直伴在皇後左右,見生人進來,厲聲呵斥:“你們是什麼人!”

  一名醫女應答:“奴婢們是太醫署人,奉旨入宮,為皇後娘娘調理。請娘娘寬臥,容奴婢們上藥。”

  結果皇後堅決不許,鬧得內寢一片雞飛狗跳。

  皇帝在前殿聽著,沉重地閉了閉眼。這殿宇的溫度隨著內寢的吵鬧不斷升高,皇帝的怒火也不斷積累升騰。掖庭令看見他手裡的佛珠盤弄得越來越快,面皮也從青白轉成了紫紅。

  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忍無可忍時,皇帝一腳踹開了內寢的菱花門。寢宮裡的眾人驚訝地看過來,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後,一步一步逼近,語氣陰鷙可怖。他說:“這是為你好,你傷了身子,需要調理。她們是正統的女醫,給你驗一驗,也好對症下藥。”

  這時的惠後已經嚇得面無人色了,可她還在咬牙堅持著:“多謝……主子厚愛,臣妾沒什麼大礙,用不著上藥。”

  “你在怕什麼?”皇帝又欺近一步,二十年的老人兒了,對面卻如不相識似的。

  皇後唇角浮起一點勉強的笑,“臣妾是皇後,臣妾有臣妾的尊嚴。”

  “皇後?”皇帝聞言發笑,“可是皇後連朕的話都不聽了,尊嚴還顧得成嗎?”

  延齡公主見勢不妙,站了出來。她對皇帝肅禮道:“皇父,母後才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請皇父顧念則個。”

  皇帝轉過視線打量她,“延齡,你不是身子不好嗎,要好好休息才是。”

  六個月沒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來骨架小的女孩兒,即便胖了些,也不過稍顯圓潤。她自小到大是公主裡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長得也不出眾。皇父眼裡從來只有暇齡,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無聲無息地存在著,一個不留神,經常會被忽略。

  她以為皇父從來不在意她,所以被問及身體,她便陡然一驚。一時酸甜苦辣都湧上心頭,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低下頭,應了句:“多謝皇父垂詢。”

  醫女還想上前,皇後的反應激烈如初,皇帝慘然望著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麼可怕的?”

  皇後被戳到了痛肋,簡直像個戰士,“皇上又打算聽別人的挑唆了嗎?從年下開始,這宮裡就不太平。先是暇齡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後又有信王之死牽扯出大皇子。現如今主意打到我們母子頭上來了,皇上難道一點都沒有懷疑,這幕後究竟是誰在操控嗎?”

  前殿裡的人懸著心,側耳聽裡間動靜。掖庭令小心翼翼觀察太子,他青竹一樣站著,可當皇後終於將戰火引向他時,他忽然接過了奶嬤兒手裡的孩子,轉身邁進了皇後的內寢。

  “母後這是在暗指兒子嗎?”他臉上帶著笑,和風細雨道,“暇齡的死、青葑的死,還有青鸞的死,依母後之見,怕都應該算在兒子頭上吧?兒子是儲君,在儲君地位受到威脅時,我也許會出手。但母後也瞧見了,皇父愛重兒子、信任兒子,兒子沒有理由為這種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親手足。母後知道,這些人死於什麼嗎?死於欲望和野心。他們想盡辦法試圖把兒子從這個位置上趕下去,其實何必麻煩,只要來同兒子好好說,兒子可以把太子寶座讓給他們。”語畢,垂下眼看手裡的孩子,不無憐惜道,“他太小,沒法兒開口……孩子就是這樣,哪怕再想哭,蘸上一點兒糖水,他就不哭不鬧了。”

  皇後呆坐在床上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等回過神來,掙扎著想把孩子要回來,他退後半步道:“母後這孩子是從哪裡弄來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膽子那麼小,當了兩天皇後就學會了瞞天過海,真叫兒子刮目相看。”

  皇後惱恨,說他血口噴人,轉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話,他是有預謀的,想除掉中宮……”

  皇帝沒有說話,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後,您當上這個皇後,還是兒子舉薦的呢。”

  皇後臉上一霎五顏六色,然而還沒來得急反駁,卻看見他把手裡的孩子高高舉了起來。

  殿裡眾人,連同皇帝也被他這個舉動唬著了,他只是定眼看著延齡公主,“來歷不明的孩子,欲圖混淆皇家血脈,留著也是禍害,不如當場砸死。”

  皇後亂了方寸,慌忙從床上下來,延齡原本就慘白的臉,一下變得宣紙一樣。她往前兩步,雙手慢慢高擎,跪在他面前哀求:“二哥,別呀……千萬不要……”

  太子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延齡,你還想儀仗這個孩子當長公主呢,是麼?”

  他做出摔打的動作,延齡公主終於失聲痛哭起來:“不、不……別摔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殿裡一時寂靜下來,只聽見延齡公主悲苦的嗚咽。剛生完孩子,到底體虛,強撐著以為只要應付過皇父的探視,就可以出宮靜養。沒想到事情變得那麼復雜,分明安排得極為縝密,不知為什麼,緊要關頭功虧一簣了。

  延齡公主昏死過去,惠後癱坐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究竟哪裡出了錯?也許是出在太性急上。本來留著長御,是萬全之策。兩個孕婦,生兒子的幾率就會變高,無論誰先臨盆,只要得男就歸到她名下。事兒那麼湊巧,上官茵和宿星河來時,延齡已經著床了。從巳時一直折騰到酉時,整整四個時辰,孩子落地,是個男孩兒,便再也用不上聞長御了。

  其實不管最後生沒生男孩兒、誰生男孩,她就沒打算讓聞啼鶯活著。這樣天大的秘密,怎麼可能留下把柄讓別人攥著?延齡的孩子一落地,她就下令把長御殺了,這樣既可栽贓太子,也可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兒一下收勢不住了。只是她不明白,長御的死鬧得再大,應該禍不及中宮的,為什麼她寢宮裡謀劃已久的事兒,一夕敗得那麼徹底?

  她愕著,回不過神,皇帝對她失望透頂,“拿外孫充兒子,你可真要臉啊。你這麼做,把朕置於何地?把你自己的女兒置於何地?這孩子是流著你的血,可另一大半兒是燕氏的!你這腳夫的閨女,想顛覆朝綱,謀朝篡位!”

  皇帝抬腿把她踢翻了,這個秘密,過去的二十年從來沒有人知道。

  當初他還是太子,外出辦事遭遇刺殺,走投無路時,一個窮苦人家收留了他。這家有個年少貌美的女兒,在他養傷期間對他生了情愫,他為報恩謊稱她是某縣小吏的女兒,把她接進了少陽院。命運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驚人逆轉,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最後她竟然成了他的繼皇後。如果她安分守己,對他這個年紀的皇帝來說,無非是將來下地宮時,身側多留一個位置。結果呢,出身卑賤的人,卻有如此野心,果真是應了那句窮形而盡相。

  皇帝晃了晃,頭暈得太厲害,幾乎站立不住。太子上前來攙扶他,低聲道:“兒子送皇父回立政殿吧,還有件事,兒子要向您稟告。”

  大抵又是噩耗,皇帝艱難地挪動步子,挪了兩步停下打量惠後母女,“惠氏……送到北邊排子房去,至死不得踏出院門一步。駙馬都尉燕雲深與延齡公主,欲圖混淆皇室血統,罪大惡極。著革去爵位、抄沒其家產,終身圈禁碾子胡同。燕氏一門充軍流放……叫他們看著辦吧。朕瞧這陣子死的人太多了,也下不去那狠心……”胡亂擺了擺手,“叫他們辦吧。”

  一連串的打擊,縱是君王也招架不住。回到立政殿人還是惘惘的,倒在太師椅裡緩了半天,待漸漸平靜下來,才道:“皇後借腹生子的事兒辦完了,接下來該輪著聞長御的死了。說說吧,為什麼你那寶貝疙瘩的簪子會遺落在那裡?”

  太子直言不諱:“是兒子派人扔在那裡的。”

  皇帝原本心灰意懶闔上了眼,聽他這麼說頓時一驚:“什麼?”

  “兒子原就打算殺了聞長御,嫁禍宿星河,可惜去的人回來稟告,說皇後已經先我一步下手了。”

  皇帝聽後勃然大怒,拍著扶手罵混賬,“這就是你作為儲君的心胸?虧你有膽子,跑到朕跟前老實交代,打量朕奈何不了你了嗎?”

  太子忙道:“皇父息怒,兒子這麼做,自有兒子的道理。皇父還記得是哪天臨幸聞長御的嗎?”

  提起這個皇帝就有些尷尬,那次的事不能拿到台面上來說,彤史的造冊上當然也不會有詳盡的記錄,因此究竟是哪天,他也記不得了。

  太子笑了笑,頗能體諒皇父作為男人的一時衝動,“其後皇父有沒有再點過長御的卯?”

  皇帝搖頭,“只此一次。”

  “也就是這次之後,聞長御從北宮消失了,直到三個月後才現身,此時皇後宣布她與長御同時懷了龍種……皇父不覺得事兒太湊巧了嗎?”

  這個……怎麼說呢,惠氏也好,長御也好,他都沒往心裡去。或者正因為不上心,才給了她們更多興風作浪的機會。

  太子知道老來得子對於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是怎樣一樁有面子的事。人一飄飄然就容易犯糊塗,貴為天下之主也不能免俗。關於長御這事兒,有點難以啟齒,但不說也不成,畢竟她名義上懷著皇子。太子斟酌了下才道:“她不在宮裡的那段時間,兒子打發人踅摸到了她的落腳點,發現有個男人經常出沒,如今那人被兒子逮起來了,隨時可以過堂審問……皇父,要是讓聞長御的孩子落了地,那還不及延齡的兒子冒充皇子。至少延齡的兒子身上流著霍家的血,長御的兒子,真和咱們八竿子打不著了。”

  一番話差點讓皇帝背過氣去,“朕的後宮,出了這麼一群妖魔鬼怪?”

  太子只好替他順氣兒,“皇父息怒,兒子也有錯,當初是兒子說右昭儀不賴的,這會兒打嘴了,對不住皇父。”

  這是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父子兩人一個躺著一個蹲著,相顧無言。

  良久皇帝長長嘆了口氣:“那麼你有意栽贓宿星河是什麼意思?她不是你的人嗎?”

  太子支吾了下道:“兒子想借此繳了她的錦衣使,讓她老實留在東宮生孩子。還有宿家的立場……皇父心裡應當也明白。這種門閥,手上有權兒子不能安心,最好是借此機會株連免職,永絕後患。不過星河那裡怕不太好交代,只有把戲繼續做下去,兒子先同皇父言明了,後頭甭管怎麼折騰,都別戳穿我,成嗎?”

  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成不成的?皇帝只是覺得他為了個女人這麼費心不上算,但看在有望生皇孫的份上,勉強也包涵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21 PM

第70章 心期細問

  外面怎麼樣了,牢裡的人全然不知。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進來了就像落進了海心裡,不管你曾經多有能耐,沒有了船、沒有了槳,你徒手能干什麼?

  所有的體面和榮華,都是千千萬萬於細微處的迎合促成的。這牢獄裡根本沒人來奉承你,你算老幾?

  星河所在的這一間,窗上破了個窟窿,橫七豎八釘死的木板間有光透進來,雖看不見人影來往,但尚且能分辨白天黑夜。她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提審她,可是兩天了,黑不提白不提的,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外面的人把她給忘了。

  她自己干刑獄這行,知道最怕就是無限期地關押,既不定罪,也不釋放。之前托付掖庭令的事,恐怕打了水漂兒,他連面都不露,想必是有負所托了。甬道裡有人經過,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懶散地傳來,她扒著牢門往外看,一個老太監提著水桶經過,她揚聲叫他,“仇令在不在永巷?替我傳個話,說我要見他。”

  老太監駐足看了她一眼,“外頭變天兒啦,仇令忙得很,恐怕沒空來見您。”

  星河心頭一激靈,變天是什麼意思?是皇帝出了岔子?還是太子被拱下台了?她心裡急切,再想追問,可那跛腳的老太監不再理會她,一瘸一拐往甬道那頭去了。

  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急得直想哭。那些說好了誓死效忠她的千戶上哪兒去了?好歹讓她走出這裡,接下來才好行事。哦……她忘了,控戎司本就屬太子管轄,一旦東宮有變故,這個衙門就該別人接手了。她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家裡人,朝堂上歷來講究一損俱損,她要是以這種罪名入獄,闔家都脫不了干系。

  不大的牢房裡,她困獸一樣游走,身上發餿的衣裳讓她受不了,腦袋疼得也要炸開了。

  時間真難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到天黑的,猛聽大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終於有人來了。

  她起身迎上前,掖庭令臉上表情澀然,“那啥……宿大人,准備一下,回頭要移交刑部。”

  從秘獄轉到刑部,那這罪名恐怕要往大了說了。她慌忙問他:“仇大人聽說前朝的動向了嗎?我家裡人眼下怎麼樣?”

  掖庭令嘆得很無奈:“您說哪兒還有好果子吃呢,都革了職,聽候發落呢。”

  她悵然站在那裡,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良久才問:“太子爺現如今怎麼樣了?”

  掖庭令一臉似哭似笑的表情,搖頭道:“不好說……不好說……”

  星河越發惆悵了,“真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刑部來領人了,一般重犯都是在夜裡交接的。邁出牢門,短暫的重回人間,才發現外面的空氣這麼好。她像個快要赴死的人,貪婪地呼吸,即便衙役催趕,她也毫不在意。

  那些辦差的,懂個什麼尺寸長短。他們只知道這是階下囚,別出麼蛾子,老實進刑部大牢就行。

  一個卒子嫌她磨蹭,推了她一把,“趕緊的!”

  她回身望他,眼風如刀:“我身上還有官職,你敢對我動粗?”

  錦衣使雖然虎落平陽了,但極盛時期的威勢還在。當初御道之上都敢橫著走,什麼刑部、督察院,在控戎司面前算個球!

  卒子被她申斥,膽怯地咽了口唾沫,但仍舊壯了膽兒說:“您什麼處境,您不知道?錦衣使好大的官威,可惜這會兒不頂用……”話沒說完被她抽手一個耳刮子,打得兩眼冒金星。

  她只是冷笑,“我就是不當官兒,也輪不著你這泥腿子呼呼喝喝。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對我動手?”

  卒子氣得臉色都變了,旁邊同行的人掩嘴偷笑,巴不得鬧起來,鬧起來才有好瞧的。可正如她說的,她身上有銜兒,在沒有定罪懲處前,她還是朝廷命官。

  挨了打又怎麼樣,自認倒霉吧!卒子揉了揉臉,“得得得,惹不起您這個大人物。您就甭難為咱們這些當兵的了,有能耐衝尚書大人呲牙去吧。”

  星河沒再理會他們,心裡總還有些小小的期待,那支蝦須簪這會兒也捆綁著太子的命運,除非皇帝完全放棄他,否則絕不可能草草結案。所以暫且靜候,只要有機會過審,就有機會澄清。但也得做好准備,如果這刻惠後已經占了上風,如此將太子和宿家一網打盡的良機,她是斷然不會錯過的。

  腦子裡亂哄哄,千絲萬縷沒有頭緒。從秘獄到刑部路程太近,剛喘上一口氣,轉眼從一個牢獄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牢獄。她原以為必定滿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可是奇怪,從進門直到大牢深處,一路都是空關著的,居然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也就是說這個天牢裡只關了她一人嗎?她左右觀望,光是沒人倒罷了,獄裡的潔淨也是秘獄不能相比的。

  她問典獄官:“為什麼這裡沒有別的女犯?”

  典獄官哦了聲,“新地方才修成,也不是單用來關女犯的,只是還沒啟用。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所以專門為您辟出來的,我們大人說了,總算同僚一場。”

  同僚情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作用,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兒。還能說什麼?只能請典獄官帶話,多謝刑部尚書的好意。

  本以為進了刑部,離過審就不遠了,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腦子裡翻滾,她也想好了,怎麼回答才更有利。然而還是如舊,主審不傳訊,案子干晾著。期間得了旨意,她被削了錦衣使的頭銜,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

  獄卒送號服進來,她看看胸前,沒有印上大大的“囚”字。也許因為她還保有東宮尚書的職務,待遇也不錯,一日三餐之外還提供清水。她提溜著號服,在號子裡溜達了兩圈,擦洗擦洗,把囚服換上了。

  據說外面天翻地覆,宿大學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過,受她的殃及,停職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她聽見這個消息頓覺灰心,坐在地上思量,謀劃這麼久,作了這麼多掙扎,機關算盡,最後無非這個下場。故去的慎齋公知道了,會坐在墳頭上痛哭吧!子孫無能,無法自保,十五年一個輪回,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齋公,十五年後輪到他們了。

  星河從沒覺得自己和祖父的心,貼得像此刻這麼近過。她是因那支遺失的蝦須簪下獄的,到底冤枉。背靠冷牆的時候她就在想,當年的慎齋公必定也有過同樣的心路歷程,氣惱、委屈、迷惘、無助、驚惶,甚至想到了死。

  可是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盡,更如了別人的願。然而無望地活著,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

  星河覺得自己要瘋了,她開始在牢房裡轉圈子、刨磚縫,在牆上寫了好大的兩個字——冤枉。寫完了自己欣賞一下,發現用石子不及用筆,這兩個字有點丟她的臉。於是又費勁地劃花了,靠牆坐在地上,撐著腿、弓著身,把臉枕在了膝蓋上。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仔細分辨,這腳步聲是她熟悉的。她一下子蹦了起來,使勁貼在牢門上看,從這裡斜切過去,能看見一半的甬道。

  腳步聲近了,終於一片佛頭青的袍角飄進視線,那人一身便裝,腰上沒有繁復的配飾,頭上沒有累絲金冠。她只看他一眼,眼淚便下來了,像久旱逢甘霖,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希望。

  但哪裡好像又不大對勁,以往的太子很注重儀表,無論何時都是金光閃閃的。今天沒了配飾,雖然依舊晈若明月,但瞧那精氣神,仿佛大不如前了。

  她心頭鈍痛起來,一個牢外,一個牢內,相顧無言。

  過了許久,她把臉貼在木柵欄上,輕聲說:“主子,您怎麼來了?”

  太子說:“我來瞧瞧你,這世上只有我記得你了。”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嚨,那一瞬她險些大放悲聲。太子示意獄卒把門打開,臨了塞了塊銀子進那卒子手裡,“走遠一些,孤和宿大人說會兒話。”

  曾幾何時,太子必須靠這樣的賄賂才能令人受命了?星河看著那卒子捏著銀子走遠了,心裡愈發覺得悲憤,“您何必這樣?”

  他邁進來,示意她噤聲,“今時不同往日了,我這個太子如今算是掛名的,哪天說罷免就罷免。監國不再,東宮也不再,我就進來和你作伴,一起等死了。”

  他臉上帶著笑,眼裡卻苦海無邊。還同以往一樣,攤開兩手,空出胸懷等她。她很快便依偎過去,緊緊地貼著,瑟縮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寧靜。和他在一起,又覺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難題,總有一天會雲開霧散的。

  “可惜我這兒沒地方請您坐。”她悵然說,“也沒有香茶來款待您。”

  “你傻麼?這兒又不是你家,還來那套虛的。”他也不矯情,拉她在草堆裡坐著,拍拍身下稻草,奇道,“我看別的牢房裡沒你這麼多麥秸稈,你這兒都能堆成垛子了。”

  她說:“我和典獄官討的,反正這兒也沒旁人,那些草放著也是閑置。”

  太子啊了聲:“你這人,到死也不虧待自己。”

  她捶了他一下,“您來就是為了笑話我?”

  他說沒有,上下打量她,“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像中衣似的,隨時准備侍寢的樣子。”

  星河要被他氣死了,“這時候您還有閑心打趣呢!”

  他說:“要不怎麼的,哭嗎?除了死至親,老子從來不哭。”看她眼睫盈盈有淚,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越來越沒出息了,你這樣的人還當官兒?讓你留在家裡帶孩子都是抬舉你!”

  她怨懟地瞪了他一眼,卻又緊緊依偎他,抱著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她枕著他的肩頭喃喃:“那支簪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我到現在都沒看見。這事兒也絕對不是我干的,您相信我嗎?”

  太子心說當然不是你干的,因為是我干的。臉上卻扮出了彷徨:“我相信你沒有用,皇父不相信。”

  星河心裡氣惱,嘀咕起來:“皇上怎麼如此昏庸,光聽一面之詞!”

  阿彌陀佛,太子暗暗叫苦,罪過罪過,對不住皇父了。嘴裡敷衍著:“也不能怪他老人家,近來宮裡出了那麼多事兒,惠後心思又縝密,這回是真的叫她蒙過去了。至於那支簪子,我瞧見了,是你的。要不是以前被我撅斷了須,還真不好辨認呢。”

  她氣憤不已:“可那支簪子早丟了,就是您讓我搬進光天殿那回,晚上倒騰過來倒騰過去,打開妝匣發現它不見了。我生怕將來這上頭出差錯,特意吩咐蘭初去報掖庭令,結果掖庭令說他那裡沒有這一項的錄檔,不認這事兒。為今之計只有問蘭初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她這麼一說,太子忽然發現竟然把蘭初給漏了,那丫頭這會兒活蹦亂跳在命婦院呢。

  至於那支簪子,其實是他命蘭初昧下的。做人要講道理,憑什麼她能受左昭儀指派潛伏在東宮,他就不能把蘭初安插在她身邊?她這一提醒,他想起來得回去打發了蘭初,免得將來穿幫。一面哀戚地說:“蘭初是惠後的人,惠後這女人不簡單,即便她不做皇後,東宮的一舉一動也在她掌握之中。聞長御那裡的事一出,蘭初就被滅口了,昨兒才把人從井裡撈出來,你沒看見,泡得像胖大海一樣。”

  “果然的……”她哀致地說,“果然逃不脫。只是她這一死,死無對證,我要洗脫罪名,恐怕更難了。”

  她泫然欲泣,他把她攬進懷裡,安撫道:“我再想法子吧,了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了。其實名利場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我也厭倦了,要摘了我太子的銜兒,悉聽尊便,我不在乎。”

  星河卻不這麼想,當初宿家一心要把他拱下台,她心裡有底,因為有把握自己能撈他一把。現在她進來了,宿家也完了,今後惠後當道,廢太子就是眼中釘。也許他不會坐以待斃,但她不在他身邊了,無論如何心是放不下來了。

  她這頭正傷心,聽見咻咻的吸氣聲,扭頭一看,他把鼻尖貼在了她脖子上。

  “您這是什麼癖好?喜歡汗味兒?”她有些不好意思,“進來這麼多天,沒能好好洗一回澡,人都餿了。”

  他沒說話,只是緊緊抱住她。

  這種時候,頗有大難臨頭相依為命的感覺,原來一夕樓塌就是這樣的。她難過至極,擰過身摟住他的脖子,“您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小心暗箭,吃的東西也得仔細,一定讓人先試,記好麼?”

  他說好,復和她耳鬢廝磨,極低的嗓音慢悠悠遞進她耳朵裡:“星河,我算過,咱們走到今天,整整十一年零七個月。這些年你不論寒暑都伴著我,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你從來沒有害過我。你為什麼來東宮,奉了誰的命,我都知道。多少次我想和你細說,可是我不敢,害怕一旦戳破了,你會和我勢不兩立。我寧願你陽奉陰違,就算你滿腹算計,我也認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單是咱們一同長大的情義,更因為我愛慕你——不是喜歡,是愛,我愛你。”

  他們之間,其實只隔一層窗戶紙,只要誰有那份勇氣,輕輕一捅就破了。可是彼此都咬牙堅持著,誰也沒這個膽子去碰觸。如果不是窮途末路,可能還要繼續下去,繼續到星河役滿出宮,嫁作他人婦,從此緣盡,錯過一生。

  在星河眼裡,女官的清白從來都是這些天潢貴胄的貢品,陪主子上演一些親熱的戲碼兒,是她分內。可是次數多了,也會鑿破堅冰直達內心。她能感覺得到,他是喜歡她的,即便他從來不說,她也知道。自己呢,拿什麼來回饋他?必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不顧一切周全他。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以後各自保命,誰能活下來,逢年過節在對方牌位前上一炷香,就盡夠了。沒想到他現在開口,挑在個時候,她不知道怎麼應他,只是吻吻他的唇角,“你可真傻。”

  不該說的,說了徒增煩惱,可是不說又覺得遺憾,沒准兒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太子說:“我哪裡傻?患難才見真情,現在說正合適。”至少這裡耗子爪進不來,說真的太子殿下夾縫中也活得艱難,想和心愛的人偷個情,還得挑這種地方。不過老天待他不薄,四下無人、滿懷悲涼時,說出來的情話才不摻水分。他正了正色道,“我對你掏心挖肺,你不能光說我傻,就把事情糊弄過去了。你得給我個說法。”

  星河忸怩了下,“叫我給你什麼說法?這麼又親又摟的,還不夠麼?”

  太子說不夠,把她壓在草垛子裡,咬著她的耳朵說:“和你在一起,怎麼著都覺得不夠,我說的都是實話。”

  星河慘然閉了閉眼,“我也這麼想,咱們都不是孩子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屁股。

  太子像被摁著了機簧,順勢往前頂了一下,看見她驚訝的目光,羞赧笑道:“星河,我問你個問題,如果咱們明天都得死,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星河想了想,又瞧瞧他,“死的時候還是囫圇身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24 PM

第71章 花房夜久

  要說太子最喜歡她哪一點呢,就是這種毫不做作的通透。你和她說話,用不著點到根兒上,只要你開個頭,她就能順順溜溜給你接下去。

  她不是個男人,其實挺可惜,如果能正經當官兒,必定是可造之材。她吃虧呀,就吃虧在這性別上。正二品的銜兒,連朝都沒上過一回,這天下終究還是男人的天下,她撲騰起了浪花也沒什麼用,最後還是會回歸內廷。她不是想過攝政麼,還想過自己當家。現在有個好機會擺在她面前,生了皇孫,好好帶大。如果有幸他死得早,兒子就由她輔佐,到時候她的願望就都實現了,既能臨朝,又能當家。

  唉,老天其實對她挺好,如果沒有那十幾年的感情積累,這種亂臣賊子落到他手裡,早就手起刀落了。可是現在沒法兒,誰讓他看上她了。好官常有,把好官變成賢內助的機會不常有。他有信心,星河會是大胤歷史上最最賢能的皇後,只要在她的宿姓前面冠上霍姓,再收拾了她那群不安分的娘家人,往後就基本無後顧之憂了。

  沒有妝蟒堆繡,也沒有錦帷飄香,這草垛子壓上去悉悉索索,十分具有野趣。他摸了摸她的大腿,有些心疼,“進來這幾天,瘦了。”

  她嗯了聲,“我等不來過審,心裡很著急。我這一落馬,連帶家裡也完了……”

  太子澀澀想,沒出嫁的姑娘,心裡果然只有娘家。等著吧,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向著自己的小家了。

  不過瞧在他那麼愛她的份上,可以先給她一顆定心丸吃。指尖在她全身游走,游啊游,從右衽裡鑽了進去。玉山在手時,他依舊說得一本正經,“不用擔心家裡,只要我還在位,自然想盡法子保全他們……目下他們在控戎司昭獄,性命是無虞的。不過這事最後就算能過去,官復原職的希望也很渺茫……你爹有了年紀,倒也罷,要緊是星海,或賦閑、或轉文職……你說哪個好?”

  星河渾渾噩噩間還在考慮,星海年輕輕的,讓他賦閑在家肯定是不成的,沒的把人憋出病來。當文職……武將從文,前途恐怕也堪憂……要是能兩全其美多好,然而這世上並沒有這樣的圓滿。要風得風的時候一味的不知足,等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活命。

  視線恍惚裡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什麼時候把腰帶都解了。大熱的天兒,穿得也少,太子的落魄都體現在衣著上了。連裡衣都沒穿,只有一條螃蟹底褲,罩衣一脫就光膀子,看得星河心酸不已。東宮如今真是大不如前了,她在時,樁樁件件務必一絲不苟,連熏什麼香都要仔細查驗。現在呢,太子失勢,大家都隨便應付,他怎麼穿成了這樣?

  底褲還是熟悉的配方,雖親切,也無法讓她止住哀傷。她抽泣了下,“主子,您不容易。”

  太子說是啊,“我真是太不容易了,有誰知道我的艱難!”

  肉山疊肉山,滋味兒難以描述。太子哆嗦了下,心說果然牢裡日子凄苦,囚服下沒誰給你准備中衣,就這麼隨便掛一件,有衣蔽體就不錯了。所以他才覺得這裡好,又別致,又方便。別人是“看看朕給你建的金屋”,他是“看看孤給你騰出來的大牢”,奇思妙想簡直不亞於惠後。漫長的宮廷生涯,教會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宿家當初上了霍青鸞的船,這事本身就是一場賭局,願賭得服輸。他已經盡量減輕對這個家族的傷害了,至於星河,原本就相愛的人,即便有謊言,也是善意的。

  撐起身問她:“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她說知道,兩條筆直修長的腿,自發盤上了他的腰。

  太子差點破功,“我褲子還沒脫呢。”

  這麼多年道行的女官,伺候慣了人,看他兩臂撐著騰不出手,很馴服地放下腿,窩身拽他的褻褲。腰帶半松往下一扽,有物回彈,悶悶一記擊在她肚子上,像個小拳。她垂眼看了眼,“這是……小雞兒?”

  太子說:“去掉你那個小字兒好嗎?”

  她叼著手指,笑得靦腆:“咱們要在這地方弄嗎?”

  太子答得很堅定:“就在這兒弄。”

  這個弄字,說不清的,有種粗鄙卻刺激的況味。他覺得星河這回是豁出去了,他自己也一樣。

  把今天當做末日來過,至少星河是這樣認為的。不管還能不能從這兒出去,自己這回交代了,就對得起自己的心了。她和太子共處了這麼多年,對他的感情一向復雜。若說是朋友,每天都在算計防備;若說是對手,誰見過這樣的對手,心裡豪情萬丈,所作所為卻不肯傷害分毫。不單是她這樣,太子也是這樣。

  她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胸前精壯的肌肉,雖說那肉是他的,可多年下來太熟悉,就像自己的似的。也就那小雞兒還有些神秘感,可是她感到尷尬,視線不敢再挪過去了,因為那東西長得也不大好看。

  太子很慷慨:“別怕,我的就是你的。”

  她含羞點頭,兩個紙上談兵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實戰經驗的人,打算就在今天,告別那四六不懂的無知歲月了。

  彼此都做了很多思想准備,這種事也有商有量的,太子說:“忍著點兒,一下就過去了。”

  星河說好,還沒開始,就先皺起了眉。

  太子很忙碌的樣子,反正要緊一點是找對地方。活了二十三年,今天才算開了眼界,她不讓看,但可以摸索。輕攏慢捻復勾挑,她紅著臉咬著唇,鼻子裡逸出了細長的低吟,他知道就是這裡。

  說好的“一下就過去”,其實只是門外漢無聊的安慰。江渡了一半,行進得艱辛,她抓了滿把的草,見他面有難色,擦著汗埋怨他,“你愣著干什麼?這回真卡住了?”

  太子表示絕無可能,但心裡有預感,接下去要來真的了。

  他撈起她的腿:“宿星河,你不會後悔吧?”

  她煩躁不安:“都這樣了,還怎麼後悔?”

  那他就不客氣了,年輕力壯的男子,一味蠻干起來儼然就是耕牛。她咿咿呀呀低吟淺唱,他鼓點照打,越打越急。腥風血雨裡開疆拓土,每一下都帶著決絕。枯敗的草堆裡開出了妖嬈的花,認識了十幾年,頭一回發現她美貌驚人,比以往還美一百倍。

  盡量緩和一點兒,讓她喘口氣,太子覺得新工具再湊手,也不能往死了用。結果恰如棋逢對手,她盤著他的腰要個沒完,太子腦子一熱,險些就不成了。

  這上頭也要爭個高低嗎?他咬牙切齒想,今天不戰個兩敗俱傷,誰也不許討饒。

  原來壘得好好的草垛子,經過一番澎拜交戰,拋灑得滿地都是。七零八落的麥秸稈,能證明戰鬥有多激烈。半道上認識的男女,做起這個來也許還不好意思,像他們這樣操煉過多次的,完全可以拋下心理包袱輕裝上陣。甚至怎麼才讓自己高興,也可以毫不知羞地說出來。

  夜有多漫長?不知道,大概就兩三百個回合吧。短暫休兵,復起再戰,年輕就是好,各自負傷,永不言敗。

  最後酣暢淋漓,她癱軟在他身上,急促的喘息裡迸出了悲傷的嗚咽:“阿寶,我以後叫你阿寶吧。”

  太子鼻子也發酸,“請叫我妞妞的阿寶。”

  她枕在他胸前,眼淚流進胸肌當間兒的凹槽,變成了一小片淚海。她說:“今兒真痛快,你別怕我走不了道兒,反正我在這兒整天都躺著。你出去要當心,我就怕你一晚上沒走,想出去的時候出不去了……剛才腦子裡一直琢磨這事兒,實在害怕。”

  他聽得發笑,“害怕還那麼驍勇?差點兒沒把我給坐斷了。”

  她臉上一紅,低低道:“別拿這事兒說笑,由頭至尾我都很認真。”

  他兩臂緊緊扣住她,“我知道,也很滿意,活了二十幾年,就屬今天最舒坦。這會兒回頭想想,以前就跟白活了似的。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誰讓你是我最親的人。我還要讓你給我當太子妃,將來當我的皇後。”

  這時候宿家已經再不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阻礙了,反正權也沒了,人也進了大牢,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還管其他?

  星河耿耿於懷的是別樣,“我就問你一件事兒,你先前和我說的,你有心上人,那個人是不是我?”

  太子差點忘了這茬了,他有意逗她:“肯定不是你,不過眼下咱們都這樣了,那個心上人不提也罷,讓她嫁別人去吧,我只要你。”

  她側目不已,“別裝樣兒了,就你這心眼子,沒人敢和你伙著過日子。”她堅定地說,“這人一定是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打發人查過,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出來,就說明壓根兒沒這人。”

  他無聲笑起來,“臭德行,還真查過……”起伏顫抖的胸膛,震得她腦仁兒晃蕩。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腦瓜兒不算笨,要是回頭纏著問我要人,那才叫我頭疼。別瞧我地位高,其實我的交游只京城這麼一小片地方。我有一顆青梅,咬起來又甜又脆,別人的我夠不著,也不稀罕。做夫妻得講究旗鼓相當,弄個二五眼在身邊,我怕自己活不到四十歲就給氣死了。”

  她長舒一口氣:“那就成。”

  他順著玲瓏的曲線下移,摸了摸她大腿根上凝固的血疤,吻她的額頭:“還疼嗎?”

  頭一回就這麼不要命,要不是覺得沒有明天,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己。疼是肯定疼的,但疼完了心裡舒坦。她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給自己愛的人,就算判她上斷頭台,她也能從容赴死了。

  只是想起又得和他分開,心裡總有些空蕩蕩的。她害怕寂寞,這牢裡一點聲音都沒有,讓她感覺窒息。

  太子摟著他的大寶貝兒時,心裡還在不停盤算,再讓她在這兒委屈兩天,明天就指派獄卒露個口風,說太子算無遺策,皇後終於栽了跟頭了。後兒來接她,就說蝦須簪的事兒查不出結果來,皇父念在她要給他生皇孫的份上,暫且讓她回東宮靜養。不過她嫌疑未除,不能再入外朝為官了,錦衣使的頭銜始於她,也終於她,今後不得任何女人出仕,這麼一來就齊活兒啦。

  東宮畢竟地方小,伺候的人雖多,多嘴的卻沒幾個。德全能管住自己的嘴,最不老實的就是耗子爪,她為了要去找星河,連哭了三天。看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人,太子覺得自己提前當爹了。最後為了不讓她禍害他,狠狠心把她關在配殿裡,一直關到今天。

  回去得先把首要的幾件事處理好,關於蝦須簪的事兒,他和皇父早有約定,事實如此,滿朝文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就只有皇後和延齡夫婦服罪的時間,星河所知的和眾人所知的差了三天而已,這上頭糊弄過去,就沒什麼問題了。
  他在她額上親得山響,“你好好養著,我想轍讓他們給你送補湯來。”

  她說不必,想起他給獄卒塞銀子的樣子,她就疼得鑽心。

  他笑了笑,用力握她的手,“星河,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接你出去。”

  兩情依依,這是他這輩子最難舍的分別。他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星河目送他離開,勉強彎腰歸攏那些草,看見衣領下斑斕的胸脯,一霎兒五味雜陳起來。

  那廂回到東宮的太子,頭一件事就是吩咐德全去打發蘭初。發放幾十兩銀子,恩准她出宮回家,這事兒就結了。可蘭初是個不知好歹的,她死活不肯回去,說家裡爹娘死了,她回去也沒舒心日子過,還是留在宮裡的好。

  德全是很了解她的,對於一個吃油了嘴的人來說,宮外頭簡直滿世界石頭,沒有她下嘴的地方。命婦院挨著典膳廚,什麼好吃的都先經她那道,別說家裡沒人了,就是父母健在,她也不願意回去。德全很為難,說做不了主啊姑娘,“你得去求太子爺,看怹老人家能不能體諒你的苦衷。”

  結果蘭初真來見太子了,跪在那裡聲淚俱下,就是不願意出去。太子看著地心裡跪的人,腦子都炸了。

  這是怎麼了?這東宮難道風水不好,怎麼盡出妖怪?他嘆了口氣,對德全說:“她想留就留吧,推下井泡上三天,發得海參似的再撈上來,埋到小黃莊就完了。”

  蘭初一聽要死,呆住了。哭天抹淚半天,還是老老實實出宮了。

  接下去就是耗子爪了,他隔窗喊了一聲侍中,對於良娣這個名號,彼此從來都沒認同過。

  茵陳捅破了窗上油紙,因為連窗戶都封起來了,她把一個眼睛貼在了洞上:“別的免談,我要見星河姐。”

  太子說別著急,“她後兒就回來了。”

  茵陳一聽有緩,立刻把窗上的紙都撕下來了,滿臉希冀地問:“沒騙人?後天一准兒回來?”

  太子有些嫌棄地看著她,“你值得爺費心騙嗎?我來是有句話想叮囑你,宮裡發生的事兒,就是皇後和延齡圈禁的事兒,時間往後挪三天,不許說是當晚就判處的。”

  有事相求還這麼橫,茵陳十分瞧不上他,“主子爺,我笨得很,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麼吩咐。”

  他說話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為了替你留住你星河姐。你如今是太子良娣,這輩子別想另嫁他人了。星河這會兒可是自由身,回頭她跟了別人,你就哭去吧。”

  這麼一分析,還是為她?雖然她知道太子的小九九,打的是整個宿家的主意。但她是個明白人,知道宿家的事一天解決不了,星河就一天不能踏實嫁給太子,自己想和她在一起的願望就實現不了。宿家的生死存亡她並不關心,她只知道幫助太子圓了這個謊,星河就能天長地久留在宮裡了,這麼一想很上算,交易隨即便達成了。

  然而有些事,並不樣樣盡如人意。

  刑部大牢前的長街上,銀袍金甲的人緩步而來。需要打點之處自有副將料理,他推開那扇厚重的牢門走進去,天牢裡白天都燃著火把。一直向前,走到盡頭才看見蜷縮在草垛子裡的人,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的錦衣使,褪去了光環反倒平實可親起來。只是精神不濟,睜開眼認了半天,才認清來人是誰。

  掙扎起來,她走到牢門前,面帶愧色地寒暄:“霍大人怎麼來了?”

  霍焰蹙眉看她,“你還好嗎?”

  她說還成,捋了捋身上囚服道:“怪失禮的,讓您看見我這幅模樣。”

  霍焰倒並不在意那些,他只是覺得一個姑娘落到這步田地太坎坷。太子這回算是求仁得仁了,可她呢,好好的女孩子身陷囹圄,說不定最終還會被犧牲。

  “宿家是救不回來了,不用抱任何希望。你願意離開嗎?我可以想法子帶你出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27 PM

第72章 東風西風

  星河很驚訝,霍焰在她眼裡一直是個沉穩內斂的人,就算天塌地陷,他也可以泰然處之。可他跑來說了這通話,讓她意外之余又很受感動。雖然他們從來不是朋友,但大難臨頭的時候有個人說願意帶你越獄,這種情分,實在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她扣著牢門微笑,說:“謝謝霍大人了,我落難的時候您還能這麼對我,真叫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也知道我冤枉,聞長御的死和我無關,我從進來到今兒,已經五天了,他們既不提審也不過問,這麼大的案子沒有擱置的道理。其實我真想出去,把我關在這兒,我都快瘋了。可我不能走,一走就是畏罪潛逃,家裡人還在昭獄關著,我一走我省心了,他們呢,就都得死。”

  可她有沒有想過,如果不走,萬一一個都跑不了呢?

  霍焰不了解太子對她的感情有多深,生在帝王家,最終的好與壞,也不完全由他們自己做主。位高權重,永遠不會缺女人,也許今天對你掏心挖肺,轉天大局當前,那些赤城就隨風而散,全都不算數了。

  霍焰道:“我並不強求你作決定,只是為你提供一條退路,具體怎麼辦,還是你自己考慮。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你們宿家一門三位高官,一夕之間全部下了大獄。控戎司的指揮使暫且由蔣毅擔任,星海手下的兩軍都督府轉移到我麾下,你們兄妹已經徹底被架空了,就算結案釋放,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況且這樣謀害皇家血脈的大罪,不會輕易翻篇兒。照現在的情勢來看,皇後的自身難保僅僅是因為以孫充子,並沒有承認謀害聞長御。否則就不會只是圈禁,應該判處極刑。”

  他這裡分析得頭頭是道,星河卻聽懵了,“皇後那事兒已經有首尾了?”

  霍焰說是,“讓延齡公主入宮待產,生下來的孩子冒充皇子。”

  星河覺得腦仁兒又突突地疼起來,她喃喃自語:“太子沒有和我說起……”

  霍焰遲疑了下,“太子來過?”怎麼突然有種壞了別人好事的感覺?

  星河沒好說太子在牢裡住了一夜,天亮才走的。腦子裡那些因驟然入獄被打散的邏輯開始飛快拼湊,一面問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什麼時候穿的幫?”

  霍焰愈發猶豫了,竟不知道這話當說還是不當說。但她急切看著他,他也不好推諉,便照實道:“當夜就拆穿了,一切早在太子掌握之中。”

  牢門裡的人面色驟變,原本美麗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那緊扣木柵的手也沒了血色。

  “霍青主,這個大騙子!”

  她跺腳咒罵,罵完了淚如雨下。

  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他要打壓宿家,光明正大不是不可以,為什麼偏偏要用這種方法!虧她還在為他操心,日夜擔憂惠後會對他不利,誰知他早就已經除光了政敵,一個人邊舞邊唱風生水起了。

  這個混賬,順勢而為讓宿家一敗塗地,轉頭又裝可憐上她這兒來訴苦,害得她丟了心不算,連身子都丟了。這個仇太深,如鯁在喉,要強行咽下去,只怕會劃傷她的喉管,刺穿她的心。

  她在牢房裡困獸一樣轉圈子,嘴裡不住念叨:“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宰了他……”

  霍焰見她這樣,也不知怎麼安慰才好,“宿家終有這一天的,只是早晚而已,你應當看開些。”

  星河欲言又止,其中內情她實在不好細說。宿家的事兒,橫豎到了這種地步了,被收拾了雖有遺憾,但大家都省心。她在官場上行走多年,懂得成王敗寇的道理,技不如人就得服輸,沒什麼可銜恨的。但讓她氣不過的是敗北不算,最後還給騙上了床……不,連床都沒有,就在那堆爛稻草上,這算什麼?現在回過頭想想,原來一切都是他算計好的,從一人一獄開始,他就琢磨著要在這鬼地方把她辦了。認識他這麼多年,早知道他無賴,卻沒想到他是這樣不要臉的騙子!

  她的尊嚴呢?不知道,早被他盤剝干淨了。她現在一心想著要報仇,要把他那個罪惡的東西一刀剁下來。

  她的難言之隱,霍焰哪裡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她外面的情形,請她酌情考慮。當然先前的話還算數,保不了宿家所有人,至少能保她。

  他等她決定,究竟走不走。她想了想,還是搖頭,“我要拿命賭一賭,如果他只為砍斷宿家的手腳,終會放我們出去的;如果他想讓宿家一門去死……那我就陪著我爹和哥哥,絕不一個人獨活。”

  她是這樣的脾氣,他早料到了,既然她這麼決定,那也只有尊重她。

  他說好,“你自己多保重,倘或將來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氣,直接和我說。”

  他交代完就走了,如常的干脆利落。說起和他的交情,辦過兩次案,喝過一回酒,要說很深倒沒有,但他能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度非常吸引她,如果沒有太子那個混賬,她可能就要無所顧忌地去糾纏他了。現在好了,說什麼都晚了,她坐在地上氣哽不止。想起以後,何去何從,也沒有一點方向了。

  要沉住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了一夜的坐。漸漸心空如洗,原本以為肉身的舍與得都可以看開了,可是一看見那個如約來接她的人,她就恨不得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

  他臉上帶著虛偽的笑,說:“星河,委屈你了。身上還疼嗎?能不能走?不行我抱你出去。”

  她咬牙切齒獰笑,“主子,您真是個守信的人。”

  太子說當然,“你在這裡關著,我日夜都不得安寧……”忽然醒過神來,怪道,“你不叫我阿寶麼?妞妞,我是你的阿寶。”

  “寶你個大頭鬼!”她抬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然後騎上去,又是一頓左右開弓,邊揍邊罵,“你還是人嗎,想削我的職,想打壓宿家,都可以直說,為什麼要這樣?你在大牢裡毀我清白,現在我想起來就跟吃了蒼蠅似的!”

  在大門上接應的侍衛們發現裡頭有吵鬧聲傳來,忍不住探頭看了一下。這一看不得了,太子殿下被人騎了!立刻一幫子人衝進來,因為施暴者身份有點特殊,沒誰敢上前攔阻,他們只是看著漸漸鼻青臉腫的太子,噗通跪倒了一大片,哀聲乞求:“宿大人,您不能犯上,這是主子爺啊。宿大人……您手下留情,主子的臉沒法兒看了……”

  可她不解恨,蹦起來抽了一個侍衛的佩刀就要砍他。太子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道:“你這反叛,我是你男人,你想殺夫……”

  他越是這麼說,她越是羞憤。本來他走後她還在回憶之前的細節,雖然苦不堪言,但心裡是幸福的。

  因為平等,才會幸福,結果這平等竟然是他惺惺作態偽裝出來的,星河霎時覺得受到了侮辱,那些幸福也化成了一支支鋼釘,把她狠狠釘在了恥辱柱上。

  從刑部大牢一直追到了刑部大堂前,連坐堂的官員都出來看,辨清了人臉後個個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太子是練家子,他上場布庫從未輸過,要對付一個女人還不容易?至於被追得滿世界跑?可人家就是跑了,後面跟著目露凶光的,曾經的當朝第一女官。這種情況下勸架,鬧得不好要挨雷劈的,大家為了自保,誰也沒敢吭聲。

  太子有太子的策略,他打算先消耗完了她的體力,再和她好好講道理。至於到底是哪裡出了亂子,估摸著就是霍焰那頭。他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這位皇叔。昨天他在東宮坐立不安了一天,只求別出什麼亂子,可是怕什麼來什麼,瞧瞧星河這副夜叉模樣,前天夜裡的柔情似水,這會兒已經變成鐵水了。

  大熱的天兒,太陽底下站著都不好受。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兩頰嫣紅,氣喘吁吁,眼看快要堅持不下去了。他好心地提點她,“仔細領子豁開了,還是別跑了吧。”

  星河氣急敗壞,因為追不上他,越想越惱。可跑又跑不動了,再琢磨琢磨,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端穩,現在弄得臉面全無,一口氣泄到腳後跟,扔掉了刀,站在那裡抽泣起來。

  太子扶著額頭,大太陽曬得他眯覷起了眼。沒辦法,女人靠哄,以前她有後路,他得和她鬥智鬥勇,現如今她無路可退了,他反而得好好愛護她。

  他往前蹭了半步,“妞妞,到我跟前來。”

  她的劉海都濕了,透過那疏朗的絲縷,目光殺氣騰騰,十分可怕。

  太子咽了口唾沫,“夫妻……哪有……隔夜仇……你想想,聞長御確實一屍兩命,你的簪子也確實出現在案發現場了,這又不是我杜撰的,你打我干什麼?”

  她氣得發抖:“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打你?皇後的計劃你早就料到了,瞞我到最後。那聞長御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我還能信你嗎?你瞧自己干的是不是人事兒,別說打你,就是宰了你,也是你活該!”

  太子說不能,“我可是大胤的儲君。”

  “可你在我這兒連個屁都不是了。”

  話說到這份上多傷感情!太子耷拉著眉眼,發現這回確實有點棘手。他想打個商量:“有話咱們回去說行嗎?”

  星河道:“我是要回去,橫豎宿家還沒抄沒,我回自己家去!”

  太子不答應,“你還是我東宮女官,說回家就回家,征得我的同意了嗎?”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拽了她的手就拖走,“別強脖子,你再強一個試試,我真抄了你宿府!聽話,什麼事兒不好商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鬧起來好看?”

  確實不好看,太子的一只眼眶子都紫了,他心裡雖有委屈,但委屈不及她大,讓著她點兒也是應該的。女人嘛,好好寵著,以後要一塊兒過日子的。況且他已經縱了她十年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回。

  她還是不屈服,厲聲咒罵他,什麼烏龜王八,把他頭頂罵成了一片草原。

  他惱起來回敬她:“甭惦記霍焰了,就他這回干的好事兒,我總有一天想法子把他送到南疆戍邊去。”

  她又把他一頓臭罵,卯起來還想揍他,他解下腰帶把她雙手綁了,塞進轎子裡,振臂一揮:“回去!”

  善銀看見自己主子被打成了這樣,伸著脖兒問他:“爺,您疼嗎?”

  太子虎著臉摸了摸眼睛,一觸之下倒吸一口涼氣,瞪著那轎門囁嚅:“這女人,手太黑了。等著,回頭看爺怎麼收拾她。”

  所謂的收拾,又讓太子心猿意馬起來。有了那層關系之後,一切懲處自然就歸攏到了那件事上。知道什麼叫食髓知味?這就是!越性兒沒嘗過,也沒那個追求。等嘗過了,無時無刻不在回味,那種感受,實在太刻骨銘心了。

  可是轎子裡傳出了哭聲,哭得那個凄慘,完全就是天塌了的樣子。太子騎在馬上,抬起眼迷茫地望向天空,心說:“我娶個女人多不容易,挨這一頓好打。你哭什麼,我才該哭呢。”

  黃昏在一片萎頓低迷中悄悄來了,又毫不留情把人送進了黑夜。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太子和星河楚河漢界各占一邊,兩個人烏眼雞似的狠狠盯著對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太子說:“瞧瞧你那狗模樣,別不知道好歹成嗎?”

  她說:“我恨不得從來不認識你。”

  他哼哼笑起來:“恐怕你要失望了,你不但認識我,還和我睡了。沒准兒過兩天還發現,懷上了我的種,畢竟前天夜裡一夜沒歇著,爺天賦異稟,百發百中,你就給我等著吧。”

  她臉紅脖子粗,“天賦異稟?我給你面子叫喚兩聲,你還真當自己金槍不倒了。”

  “什麼?”太子覺得男性的尊嚴不容踐踏,他握著兩拳道,“是誰說不成了、受不了了,是我嗎?”

  她尷尬地咳嗽了一下,“那也是為了顧全你的面子,賞臉這麼一說罷了。”

  “你還說了小雞兒大。”

  “得了吧,曲蟮似的。”

  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掙扎著:“曲蟮也能叫你走不了道兒,你得意什麼?”

  接下來又是一頓唇槍舌戰,關著殿門互不相讓。

  聽壁角的德全和善金對視了一眼,善金說:“這是小孩兒置氣呢?”

  德全推了推帽檐,“沒見識了吧,這二位在一處,多早晚長大過?對罵,還對打,可誰也離不開誰。”

  善金不贊同,“沒有對打,這回是咱們主子吃虧了。”

  德全嘖地一聲,“這麼說主子臉上有點兒光,你非說他挨了打,傳出去好聽來著?要不怎麼說你不及善銀升發得快呢,就因為你不會說話!你想想,連皇上都沒舍得碰他一手指頭,這回給揍了個五彩繽紛,太子爺臉上八成掛不住啦。你還捅人心窩子,上趕著挨抽呢吧。”

  善金諾諾點頭,算是整明白了。待側耳再要聽,被德全拽了一把,“差不多了,再聽下去,你耳朵眼上該長雞眼了。”

  這麼多年穩坐釣魚台的大總管最知趣兒,他在滴水下頭鵠立著,就等裡頭傳熱水了。

  這時候煞風景的人沒頭沒腦衝了過來,是耗子爪。德全忙上前攔住了,“喲喲喲,這是誰?良娣不是?這大夜裡的,您有覺不睡,干什麼呢?”

  她還是那句話:“我要見星河姐。”

  德全點頭:“知道、知道,您有話對她說是嗎?”

  茵陳很委屈,“我等到現在了。”

  德全說那沒法兒,“主子也有話對她說,沒說完之前良娣您必須等著,得先緊著主子呀。”他笑了笑又道,“您瞧您不就盼著宿大人回來嗎,這會兒回來了,您還怕沒說話的時候兒?我要是您,就盼著主子收拾……不是,和她冰釋前嫌,這麼著她才能長長久久在東宮待下去。別回頭尥蹶子跑了,那您就是哭,可都找不著墳頭啦。”

  茵陳沒辦法,呆呆看看那窗戶。桃花紙透出昏黃的光,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想必他們是在裡間論高低吧!

  星河甩著腰帶,在那白生生的屁股蛋子上抽了一記,紅痕立現,太子發出破碎的嗚咽:“我錯了。”

  她一腳踩在他肚子上,“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就把我吃了吧。”說著抱住她的小腿肚,一路親了上去。

  人要想如願,總得付出點代價。第二天朝會太子缺席了,後來的中朝議事他才現身,臉上頂著烏青,耳朵上還有抓痕。

  皇帝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真是有礙觀瞻。

  他卻老神在在,侃侃而談:“這幾天控戎司一刻不停地偵緝,關於聞長御寢宮內那支簪子的來歷,已經查明了。上年宿星河將簪子賜給了身邊女官,這女官受惠皇後指使,暗害了聞長御,將那支簪子也遺落在現場了。這兩天風聲太緊,皇後也因此事圈禁,這個宮女見後路斷絕,在射殿前的金井裡自盡了。這起案子宿星河雖然沒有參與,但她監管不力,也應受罰。至於宿家……畢竟後宮長御一屍兩命,難免要受些牽連。”

  上首的皇帝頷首:“宿寓今朕用慣了,此人才思敏捷,又是諸皇子恩師,仍舊官復原職吧。宿星海呢,樞密院二軍既然已經交接,沒的來回倒騰麻煩,封個中州刺史,外放主事也就是了。至於宿星河,本來就是你宮裡人,錦衣使的差事繳了,讓她安生主持宮務,這才是正經。”

  所以宿家一門算下來,只有這位大舅哥比較吃虧,官銜降成了正四品,送到州郡當地方官去了。皇帝這樣做,自然有他的深意,太子將來必定和宿星河糾纏不清,萬一要封後,皇後娘家戴罪,終歸說不響嘴。

  皇帝看看太子臉上的傷,沉沉嘆了口氣,心說該,這天下總得有人治得了他。其實很多事,他未必不知情,只是到了這樣年紀,由得兒輩們分出個優劣來罷了。這江山,最終要交給霸主去經營,如果太子是無能之輩,那他才當長哭。

  皇帝拍了怕膝蓋,“朕近來是愈發力不從心了,身子骨也不濟,打算擇個時機,上行宮避暑去。京裡的機務,不必上報行宮,一切由太子酌情處理。”他笑了笑,把視線投向了廣闊的天宇,“朕老了,老了就不該戀棧。天下早晚要交給年輕人的,朕想趁著腿腳還靈便,去看一看我大胤河山,訪一訪多年未見的故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32 PM

第73章 金碧青空

  做一件事,接連不斷做上二十年、三十年,是個人都會厭倦。

  天下之主,說起來多麼光鮮和榮耀的頭銜,其實只是在一座等級森嚴的城裡,當著人人見之俯首的霸王而已。游山玩水,要鹵簿儀仗,要千軍萬馬,連在路邊上吃頓餛飩都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你。腦子裡的錦繡河山,化成了沙盤上起伏的山巒模型,還有奏疏上一項又一項的人口和稅負的數據。宮牆太高,看不見天下萬民生息,皇帝和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同,細論起來,百姓住在更大的城,皇帝反而住在更小的城。

  沒有做皇帝時,那個位置看上去太具有吸引力,一旦做了皇帝,發現不過如此,久則生厭,卻無法逃離。這世上有哪個一家之主像皇帝這麼悲慘?陰謀接連發生,禍起蕭牆了,老婆孩子一塌糊塗。當皇帝好嗎?當過皇帝的人會告訴你,一點兒都不好。現在內闈太平了,能夠掃清的障礙也全部都掃清了,雖然過程損失慘重,但優勝劣汰是天意,就算心裡再不舍,也不能婦人之仁。

  皇帝放下一切,帶上十來個侍衛隨扈,於夜深人靜時悄悄離宮了。轡頭上悠揚的鈴聲仿佛飄進東宮來,星河支起身聽,輕聲道:“明天就該太子臨朝了。”

  邊上茵陳迷迷糊糊問:“皇上還回來嗎?”

  星河說不知道,“但是禪位詔書應該已經在太子手裡了,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太子必定登基稱帝。”

  “那您什麼時候嫁給太子爺?他如今可是好大一塊香餑餑,朝裡八成很多大臣想把姑娘往宮裡塞,萬一讓別人捷足先登,您可就吃大虧了。”

  星河搖頭,“這權力的中心,呆久了有點膩味。官兒當不成了,我不能委屈自己在後宮生孩子、奶孩子。”

  茵陳一聽兩眼發光,“您想出去嗎?上外面的世界看看去?跟皇上似的。”

  星河含笑看她,“我一直有這想法,上外頭去,闖出一番事業。”

  “再回來造反?”

  茵陳口無遮攔,可能就算她說是,她也願意跟著她干。

  “不管您上哪兒去,我一定要和您一起。我是您的小跟班兒,您下地,我給您扛鋤頭,您算卦,我給您打幌子。”

  這麼一來可不成,後宮就該空了。可是茵陳不管,一想到太子爺當了皇帝,回來卻清鍋冷灶,她就高興。反正她是為了星河才晉位的,不是為了太子。星河要走,她當然得跟著一塊兒走。

  兩個女人也能唱出一台戲來,她們在這兒商量得熱火朝天,太子靠在配殿的門框子上敲門。

  “星河,你不能老和她睡,怎麼算今晚上也該輪著我了。”

  太子爺可憐,除了那晚把人接回來現開銷了一把,後來耗子爪就一直霸占著她。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事兒,他封了個良娣,是專門用來和他爭寵的?想方設法打敗了男人,結果倒好,又來個女人,借著小姐妹的情義,比男人還難打發。

  他在門外喊,配殿裡沒人應他。恨起來想破門而入抓走星河,至於那個耗子爪,送到北邊填井得了。他又拍拍門:“裡頭的人聽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上官茵,孤限你一炷香內回內命婦院去,否則後果自負,你聽見了嗎?”

  裡頭還是沒驚動,睡死過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她們純粹是眼裡沒他。

  太子覺得很憋屈,也很窩囊,彭彭拍打菱花門,“星河,我有事兒要和你商量,你出來一下。”

  可殿裡的人就是不答應,他忍無可忍了,招呼德全:“叫兩個人,給我把門撞開!”

  德全得令,忙勾手招來了站班的太監,幾個人一鼓作氣正要撞門,門栓輕輕響動,一會兒探出個腦袋來,說:“你要干嘛?”

  “都住手。”太子虛張聲勢,擺手遣散了人,笑道,“我想侍寢。”

  星河白了他一眼,“今晚上我沒興致。”

  這他就不明白了,才發現這麼好玩的事兒,他恨不得天天來幾回,為什麼她會沒興致呢。太子自問手藝還是過關的,至少領進門後,欲罷不能的也是她。他誠懇地說:“要不你再考慮一下?興致這種東西是可以培養的,我不騙你,說的都是真的。”

  檐下燈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上浮起了冷笑,“我就想問問你,有什麼事兒不是你算計好了來的?連這種事你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

  他悶聲答應:“我在床上確實不是人……”

  她聽了要關門,他忙把一只腳塞了進去,“別、別……咱們可以談談婚事。”

  可她搖頭,不知是對婚事本身不感興趣,還是對他不感興趣,照舊想關門。這下太子急了,不得不使出殺手锏,湊在她耳朵邊上說:“我那個……不便之處,好像長了個疙瘩,自己瞧不見,你幫我瞧瞧好嗎?”這麼著才把她哄進了麗正殿。

  帷幔放下來,她掖著手說:“脫吧。”

  太子磨磨蹭蹭解褲腰帶,見縫插針地說:“我本想盡快把婚事辦完,大家心裡踏實。可是再想想,你要是在我龍潛時過門,就沒法子享受從承天門進宮的待遇了。”

  一個女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走上那條像征最高皇權的御路,唯有天子大婚,入宮為後的當晚,才有這樣殊榮。太子是了解她的,對於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來說,形式也許並不重要,但有總比沒有好。她今生是當不成女皇帝了,不過可以走一走那條九龍鋪就的道路,感受一下當上皇後的榮耀。

  星河沒有說話,心裡難免有些哀傷。從她走進東宮的那天起,她就開始經營自己的人生,無論是大業得成還是人頭落地,她都有過無數次的設想,唯獨沒想過會當上皇後。其實她應該感謝太子,他讓她輸得不那麼難看,終究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她。宿家呢,要是照著罪過來判,滿門抄斬都不為過,如今得以保全,也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下昭獄,是一次醒神的機會,得與失有時間好好計算衡量,到底是平安重要,還是大權在握重要。他們一家子,只有星海手裡有實打實的兵權,明面上的繳了,私下經營的由於樹倒猢猻散,逐漸也瓦解了。前陣子朝中風向大變,大伙兒日夜掂量下一步當如何走,有權怕不得姑息,沒權又怕不得自保,現在橫豎破罐子破摔了,這樣反倒安生。

  她有什麼不滿?沒有,不該有。她愛不愛他?愛呀,但依舊不滅她那顆雄心。她天生不安分,很難在內廷乖乖以男人為天。於是澀然看了他一眼,“皇上出宮了,你什麼時候登基?”

  太子說:“等立秋,皇父已經下了手諭給內閣,他人不在京裡,大典也照常舉行。我過兩天就進少陽院了,太子登基之前都要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你跟我一道去。”

  他仰天躺下,絲毫不覺得羞恥,在她的撥弄下陶陶然閉上了眼睛。

  放聲長吟:“星河,我為了成全這段感情,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希望你也成全我。”

  她手上頓了下,垂眼說:“我跟你進少陽院。”

  “不帶耗子爪。”

  她有些無奈,“不帶就不帶,你大什麼大!”

  太子唔了聲,勾起頭朝下看了眼,小雞兒果然不安分了。他難堪地笑了笑,“哪天它在你手裡死物一樣,你才應該著急呢。”

  她嘀嘀咕咕又罵他臭德行,翻來覆去查找,“哪兒有疙瘩?沒看見啊。”

  太子說有,“這麼精細的地方,你就不能好好找找?”他受用那纖細的手指游走的快感,也只有在她手下,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起伏和跌宕。

  星河嘟囔著,心裡還是不好意思,可沒法子,他的臉皮厚如城牆,吵著鬧著讓她找,她能怎麼樣?她喃喃自語:“在哪兒呀?”

  太子說:“瞪大你的牛眼,離得近點兒。”

  她還真信了他,俯身靠近,沒想到他往上一挺,敲打在她唇上,觍著臉說:“心肝兒,給我裹裹吧。”

  這下又捅了灰窩子了,她在他大腿根上扭了一把,下手還是有輕重的,肯定得繞開了小雞兒打。

  太子被她扭得眼淚汪汪,翻身把屁股露在她眼前,“你就說說你自己,有沒有人性!打人這麼狠,屁股上全起棱子了。皇父讓我坐,我都沒法兒坐下去,害得那幫內閣的人陪我站了一天。”

  這都是好幾天前的事兒了,紅棱子也退下去了,他還揪著不放呢?星河沒好氣道:“每次都是你先招惹我,怨得了我嗎?你撅著屁股干什麼?還想挨打?”

  他一聽立刻翻過來,伸手一鉤,把她鉤進懷裡了。

  低頭親親她,“星河,我太喜歡你了。”

  星河心裡漸漸開出花來,臉還板著,“有什麼喜歡的,都認識那麼多年了。”

  “就是因為久,褻瀆發小別提多過癮了……”又挨一頓胖揍。

  她把他嵌在腿縫裡,讓他輕輕搖曳著,小聲說:“你要娶我,我聽著真高興,也想嫁給你。可我的脾氣你知道,又臭又硬,還愛唱反調。以前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其實我暗暗也坑你。等成了親,就是一家子,我於情於理都不該坑你了,到時候怎麼辦,非得憋死不可。”

  他說不會的,“你可以衝我發泄,等我散朝回來,整個人都是你的。”一壁說,一壁擠壓那玲瓏的臀,她不知道,她的楊柳細腰擺動起來有多銷魂。

  她還是嘆氣,總覺得不造反,她就無事可做了。

  太子在夾縫裡艱難生存,腦子也混沌沌一桶漿糊,他哀告著:“星河,你開開門,讓我進去成嗎?”

  她瞥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他。

  太子牙關都酸了,他糊裡糊塗說:“要不然,你找點事兒做,只要別想著反我,怎麼著都行。”

  她聽了這話才含羞盤上了他的腰,“你說的,我可以找點事兒做。”

  太子通身舒坦的同時心存僥幸,她還能干什麼,沒了官銜也沒了兵,小打小鬧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現在還年輕,定不下性,等將來有了孩子,那些志向全成了身上的泥,搓一搓就掉完了。

  原本他這麼想,確實沒什麼錯處,可是後來發現問題變得有點嚴重了,一個曾經在控戎司做過官的人,擱在哪裡她都能發光。

  眾所周知的,大胤上年南北征戰,國庫空虛的問題凸顯出來,所以新帝登基沒擺什麼花架子,祭了天地之後昭告天下,事兒就差不多了。但是緊接下來的大婚事宜,耗費可不是一點半點。皇帝打算咬牙大肆操辦,決不能委屈了他的皇後,可是看著戶部結余的款項,又對照工部水利上呈的用度報表,一時犯了難。

  要想風光大婚,新閘就得停工,正干得熱火朝天的眾人都得回家待命。可要是不停工,就抽不出現銀來舉辦那麼盛大的婚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以前在皇父手底下還有依仗,如今自己當家了,這才知道柴米果然貴。

  難怪皇父這麼著急撂挑子,這親爹確實狠狠坑了他一把。他長吁短嘆:“朕真是太窮了,要是說給周邊的彈丸小國聽,說中土皇帝連褲子都快穿不上了,不知道他們信不信。”他看了星河一眼,“皇後……”

  “咱們還沒大婚呢。”

  看看,窮得連媳婦都嫌棄他。皇帝揉揉太陽穴,把心一橫,“還是得先把親成了,國不可一日無母。”

  星河的意思是暫且不用那麼著急,“你打算一上台就讓人管你叫昏君?為了成親連水利都不管了,那可不成。”

  皇帝當然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他這麼說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

  “咱們是貧賤夫妻……”

  星河笑道:“誰和你做貧賤夫妻,我的意思是暫緩大婚,等手上有了盈余,再操辦不遲。”說著從後頭抱上去,慢慢搖晃他,“阿寶,你給我個金玉王朝,我還你個白銀帝國,怎麼樣?”

  皇帝一聽有戲,這主兒可不是個隨便誇海口的人,於是小心翼翼問:“皇後有什麼高見?”

  星河貼著他的耳朵說:“我頭前兒在控戎司辦差的時候,抓過一個夜闖王府的外邦商人。那人一直在南邊活動,瀾滄江那帶走了不下百回,茶馬古道穿越起來玩兒似的。人家有錢,咱們有茶葉和瓷器,朝廷統一調度,以貨換錢,人家瞧著有保障,自然願意做交易。我打算先小試一回牛刀,賺筆大婚的錢,接下去再往大了做,你說好不好?”

  美人計對於皇帝施展起來是百試百靈的,他說我看行,“不過采辦貨源可不簡單,不光是收購就能應付得了的。”

  “咱們有七個御用的窯口,我親自盯著,出不了岔子。”

  “嗯?”皇帝覺得不妙,“怎麼還要親自盯著?”

  她齜牙一笑,“還得帶上你的昭儀娘娘。”

  皇帝開始琢磨,往後臣工問:“皇上,您的皇後哪兒去了?”

  他說:“辦買賣去了。”

  “那您的昭儀呢?”

  “幫著打算盤去了”

  ……

  這孤家寡人當得,真是有滋有味兒。

  所以他猶豫了,“要不再商量商量?”

  星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您在我眼裡可是個開明的人吶。”

  得,為了這一句,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後來那兩位就真忙活起來了,經常三五天見不著人影,這白銀帝國,可不是那麼好打造的。

  星河離開了皇城,人就活泛起來。離京最近的那座窯口,出的瓷器又精細,款兒又好,她和茵陳常要過去監工。那天站在田壟上,看見個送水的女孩兒推著小車過來,她手搭涼棚張望,那身形說不出的熟悉,“怎麼像是蘭初?”

  茵陳心裡咯噔一下,“哪兒能呢,您瞧錯了。啊,頭批福壽碗要出窯了,快來瞧!”

  星河嘆了口氣,世上相像的人多了,想起蘭初已經不在了,便有些怏怏的。

  然而剛轉過身打算下台階,聽見身後的姑娘顫巍巍叫起來:“這是……宿大人不是?”

  這回正打在七寸上了,她愕然看著她摘下面紗,見了鬼似的,“蘭初,你怎麼還活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5 07:37 PM

第74章 檀郎依舊

  蘭初一聽這話就哭了,“您怎麼盼著我死呢,咱們以往處得不是挺好嗎?”

  星河的震驚難以言表,知道內情的茵陳扶住了額角。

  其實這事兒吧,並不難猜,星河是辦過案子的人,證人的口供對不上號了,那必定是作了偽證。

  好個霍青主啊,這件事上又狠狠陷害了她一把。他不是說蝦須簪是蘭初偷的,她是惠後的人,半年前就已經畏罪自殺了嗎。那現在算怎麼回事?人好端端站在面前呢,沒瘸也沒瞎,總不會是成精了吧!可見這事從頭至尾都是他的陰謀,他為了算計宿家,真算煞費苦心了。

  然而家醜不可外揚,星河是識大體的人,畢竟那混賬行子現在已經當上皇帝了,多少得給他留點面子。她沒有急赤白臉,只是留神問她:“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為什麼離宮?你進宮不才只有六年嗎?”

  蘭初一根筋得很,星河身後的茵陳猛給她打手勢,她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道:“就是太子爺,他硬把我轟出來的。我原說了,老家沒人了,乞求留在宮裡,可他威脅我,要把我泡成海參,我沒辦法了,只好出宮。出來之後您看,我混得多慘,都成水三兒啦。現在想想,還是那會兒在宮裡好,我就伺候您一個,夏天熱不著,冬天凍不著的。”

  星河耐著性子點頭,“可不是嘛……還有件事兒我得問問你,那根簪子是怎麼回事?當初丟了就讓你報掖庭局的,後來怎麼又出來了?”

  提起這茬,蘭初對當今皇上的新仇舊恨就一齊湧上來了。她委屈地說:“怎麼報啊,是太子爺……就是皇上,是他讓我偷的。您還讓我報掖庭局,那不是上趕著找死嗎?我後來沒報,這事兒就壓下來了,至於那簪子怎麼到的中宮,和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我把簪子交給太子爺後,就再也沒見過那簪子了。”

  茵陳已經能夠預想到皇帝的可悲下場了,也怪他不夠心狠,要是今天讓他聽見蘭初這番話,可能會後悔當年前沒有一不做二不休吧!

  星河臉上浮起了大大的笑,難怪有些地方總對不上榫頭,這麼聽下來就對了,水落石出了。

  雖說蘭初曾經聽太子教唆偷了她的發簪,但除了這一樁,她也沒干過別的對不起她的事兒。星河還是很關心她的疾苦,上下打量她,在這田間地頭上出沒,好好的姑娘也埋汰了,問她:“日子能過得嗎?實在不成,跟我回宮吧!”

  蘭初忙不迭搖頭,這一回去,不得和皇帝對質嗎,她就是生了顆牛膽也不敢。

  “您別擔心我。”她笑著說,“我已經嫁人啦,再回去只能當個嬤嬤之類的。我男人是這窯口上的師傅,燒得一手好瓷器。您賣給波斯人的三彩菩薩,就是他燒制的。”說著抬手一指,一個烏眉灶眼的匠人推著架子車過來,憨厚的黑臉膛,一笑一口大白牙。當時那座三彩菩薩像可是龍泉務窯出的極品,賣了很漂亮的高價,原來是出自蘭初男人之手,這世界,說大還真是不大。

  故人相見了,郁塞裡又透著高興。大家圍爐烤火吃山芋,茵陳心裡總有些擔心,不住悄悄看星河。

  星河發覺了,扭過頭問:“你老瞧我干什麼呀?”

  茵陳道:“您不生皇上的氣嗎?他這麼壞,設計坑了您全家。”

  能不生氣嗎!星河手裡剝著紅薯皮,剝完了,狠狠咬一口,“我啊,恨不得咬死他。”

  茵陳眨巴了一下眼睛,“您要是打算和他翻臉,走的時候叫上我,別把我落下了。”

  人活著,什麼最可氣呢?最可氣就是老被人算計,永遠逃不出這個人的五指山。星河自己琢磨,自己的手段也不算孬,要是碰上個尋常男人,未必會落了下乘。可有什麼辦法,一物降一物,她是倒霉催的,碰上霍阿寶那號人,啞巴虧管飽,他也沒打算把她當女人好好疼愛。

  既然這樣,那就互相傷害吧!她憋著沒言聲,可是惡狠狠的眼神,看得茵陳一陣發虛。

  下半晌沒因為心裡有事兒就提前回宮了,和以前在控戎司一樣,她是摸著點兒辦事。有時趕上一批貨急要,等到半夜出窯也是有的。不過那時候通常一抬頭,發現禁軍已經把窯口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德全的腦袋就從人堆兒裡伸出來,苦著臉說:“大人,您再不回去,萬歲爺能把牆撓穿了,您信嗎?”

  今天趕巧,上批入窯的陶坯在天黑前燒成了,等查看了窯變的成色,一切盡如人意,便能安心回宮了。

  可是回來得很早,立政殿裡卻找不見皇帝。問德全,德全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剛才還在呢……”

  一個御前總管,不知道皇帝去向,糊弄鬼呢?料著是發現穿幫了,嚇得不敢見人了吧!

  她說成,“肯定是政務太忙,得體諒怹老人家的艱辛。那我就先歇著了,總管別忘備上點心,防著怹半夜餓。”

  德全畏畏縮縮應了兩聲,見她進了寢殿,才回身對門後的皇帝說:“瞧著不像生氣了,還讓給您備點心呢。”

  皇帝披著燕服,枯著眉道:“不是吩咐蘭初不許留在京城嗎,她怎麼又回來了?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殺人滅口。”

  皇帝在即位前,手上人命官司可不少,不過盡量不動身邊人,這是他的規矩。照他的話說,連親疏都不分,那也不算個人了。所以本該處置了的人都活了下來,比如宿家,比如蘭初。

  德全也懊惱之至,“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當初明明往禹州老家去了,可嫁了個男人,是禹州窯口最有能耐的鈞瓷師傅。後來咱們娘娘辦買賣,龍泉務窯把人請來了,蘭初不就隨夫入京了嘛。”

  皇帝嘆氣:“流年不利。”

  “可不是嗎。”德全說,“那您今兒先避避風頭?”

  皇帝說不,“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避能避到多早晚?我得去見見她,有些話說開了倒好,憋在心裡,憋久了會出事兒的。”

  沒有好果子吃,他事先也料到了,不知道她今晚會怎麼折騰他。皇帝咽了口唾沫進殿,挨著床架子叫了她一聲:“妞妞,今兒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背對著他,沒吭一聲。

  他不敢貿然上床,坐在踏板上說:“做人得講道理,我干的那些,雖然不怎麼上台面,卻都是為了大家好。你是當過官的,咱們不興小家子氣那套,也犯不著一碰上娘家事兒就犯糊塗。你就說你們宿家,當初是不是幫著簡郡王,想把我拱下台?要不是我聰明,這會兒的廢太子,連屍骸都沒了。照著老古法兒,新君登基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有仇報仇,我要是存心把你們宿家連根鏟除,根本用不著廢那力氣。蝦須簪的事兒,是我設的局,這也是給你們一個台階,讓宿家就驢下坡。你要是為這事再和我鬧別扭,那就沒意思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闡述了一遍,自覺發乎情了,希望她能明白。可是等了半天,她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讓他感覺灰心。

  “是。”他點點頭,“我算計你,我卑劣,你想罵盡管罵,我能扛得住,你別不吭聲。”

  結果又等好久,她還是不說話,她一向淺眠的,總不至於睡著了。太子站起來,屈腿跪在床沿上,探身看她的臉。冷不防一片血色撞進他眼裡來,他的腦仁兒嗡地一聲炸了,失聲大叫起來:“星河!星河!”

  恍如青葑出事時的情景重現,不懂這樣可怕的傷痛,為什麼還要重來一遍。他臉色鐵青,心髒到了難以負荷的程度,人也搖搖欲墜,幾乎要跌倒下來。

  驚恐地盯著血泊裡的那把刀,何至於這樣?就因為半年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變故嗎?他淚眼模糊,一片驚惶裡奪過她的手臂查看傷口。因為害怕,他止不住地顫抖嗚咽,可是找了半天,咦……沒有傷口,那血是從哪兒來的?

  他腦子打結了,頭頂上忽然傳來得意的笑聲,越笑越高興,笑得花枝亂顫。他呆呆地看她,臉上還掛著眼淚:“星河……”

  她說:“你也有今兒!現在明白我當初有多難過了吧?被人欺騙,是不是又恨又惱?是不是滿肚子委屈無處發泄?”

  可他撲了過來,什麼都沒說,緊緊摟著她,緊緊地……像受傷的獸,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哽咽。

  星河懵了,本以為他會借機狠狠教訓她一頓,結果全不在她的預料中。但她驚訝過後,慢慢變得感動,她想他是在乎她的。他那麼用力地扣緊她,臂彎裡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怎麼舍得責備她。

  門上愕了好久的德全終於醒過神來,這又是一場小情人間的游戲,可是玩兒得太過火了,差點兒沒把他心從嗓子眼兒裡嚇蹦出來。他不由嘆氣,皇上艱難,這一天天水深火熱的。得了,太醫也不用叫了,讓人進來換被臥吧。

  當晚為了補償他受到的驚嚇,星河好好犒勞了他一把。欲仙欲死裡俯身吻他,“寶兒,我的錢已經攢夠了……”

  兩頰嫣紅的皇帝睜開迷蒙的眼,“那下個月……就大婚……啊……”

  這回是真的要成親了,多少年少一起長大的發小能結成夫妻?好多明明是有情的,但因為各種問題被迫分開,像他們這樣執著地修成正果的,真不多。

  有時候人啊,欠缺的就是那股執著的勁兒。如果不執著,今天星河不可能當上他的皇後;如果不執著,青鸞和青葑的那次合謀下,他也未必能活命。

  大婚前的最後一天,他召見了茵陳。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好好懇談過。這次見面,氣氛很凝重,皇帝指了指圈椅,“坐吧。”

  茵陳恭恭敬敬向他行禮:“謝皇上賜座。”

  有關此次見面的主旨,大家心裡其實都是明白的。皇帝先開口,他說:“你知道,朕要迎娶星河了。”

  茵陳點點頭,“這是好事,我也盼著有這一天。”

  “首先朕要謝謝你,因為你的存在,為朕擋了不少煩心事。臣工諫言,請朕擴充後宮時,朕可以告訴他們,朕有一後一妃足矣,不是獨寵,他們就不能把矛頭指向星河。”

  茵陳很高興的樣子,“能夠為星河姐擋煞,我怎麼著都值了。”

  皇帝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可是朕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宮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她笑了笑,“皇上是英明的帝王,您放心,憑我撬不動您的江山,我對您個人也不感興趣。要說忠心,我不敢說有什麼忠心,但上回換了裡衣那件事,我覺得就是我表明立場的最好證明。人活一世,有的人為權,有的人為財,我卻是為人。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要別的,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我就歡喜了。”

  皇帝的眉幾不可見地輕蹙了一下,“上官茵,你對星河,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她說是崇敬,“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她,後來進宮,第一次在麗正殿前見到她,我就越發喜歡她。可能您沒法理解這種感情,你願意說我是怪物,我也認了,反正人心不是非黑即白,我就是中間那個塊灰色兒的。”

  皇帝輕聲笑起來,“灰色兒的……朕不管你是什麼色兒的,有一點你要記好,不許對她有非分之想。她心地善良,答應帶著你,就不會中途撇下你。但她是個正常的女人,她拿你當妹妹,不要做讓她寒心的事,否則朕容不下你,記好了?”

  茵陳鼓起了腮幫子:“我對她能有什麼非分之想?我拿她當姐姐來著。”

  皇帝頷首,“那最好。不過在這之前,有一點必須要說清楚,朕和她是夫妻,夫妻在一起的時間會比較長,不該你出現的時候你要避嫌,免得大家尷尬。”

  茵陳臉上有些黯然,點頭說好。

  但是寂寞這種東西怎麼排解,卻是一件很難的事。皇帝輕輕嘆息:“原本你和老四應當很般配的,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了局。星河心疼你,朕也心疼你。將來你要是看上了什麼人,一定要說出來,法子咱們有的是,該你的幸福,不要輕易放棄。”

  她說知道了,並不願意多談,站起身肅了肅,“皇上要是沒有其他吩咐,那臣就告退了。”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自稱臣,哪怕後來晉了昭儀的位,她也還是這樣。

  從立政殿走出去,春暖花開,白鷺成行。她撐著腰站了一會兒,回身再瞧瞧這殿宇,嘴裡嘀咕著,有些人真奇怪,自己幸福不就可以了嘛,還來對她管頭管腳。他們的幸福是應當應分的,又沒有虧欠任何人,用不著面面俱到。她呢,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被誰拖累,跟著星河做做買賣,數數銀票。將來在宮裡終老,雖沒有孩子,但星河會有孩子,總有人給她養老送終的。其實說到根兒上,她是個涼薄的人,只要自己舒坦,不想對任何人負責。還有一種喜歡,是陪伴和成全。她從來不覺得星河就該屬於她一個人,星河有她自己的生活,只要偶爾能一同采買監工,能說說女孩兒的心裡話,也足夠了。

  帝後大婚,選在了三月裡,原本欽天監擬的是二月,但二月裡有花朝節,又衝了太子的千秋,便往後順延了一個月。

  這座禁城,有多久沒有這樣喜慶熱鬧過了?自恭皇後謝世到如今,整整十年,這十年裡暗湧如潮,曾經短暫的有過皇後,但皇後無德,轉眼就被奪了名號。新帝登基,迎娶的是元後,元後可和半路出家的繼皇後大不相同,自此這宮掖才算真正迎來了女主人。

  如此普天同慶的喜事兒,怎能不盛況空前?

  星河是從家裡出門子的,她爹站在廊廡下百感交集,對著天宇喃喃道:“咱們家妞兒,要做大胤朝的皇後了。我不知道這是否算一種保障,咱們暫且不需要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退一步想想,好像不比自己當權差,您說是嗎,爹……”

  “噯。”裡間的宿太太說,“夫妻就要互相謙讓,能忍三分,忍他五分。忍無可忍的時候再教訓他,哪怕他是皇帝也一樣。”

  宮人給星河批上翟衣,戴上了九龍四鳳冠。她看著鏡子裡珠光寶氣的自己,正了正博鬢道:“您女婿是皇上,您一點兒不擔心嗎?”

  宿太太哈哈一笑,“就衝他壓斷過我家鋪板,我也不能怕他。那塊板子眼下還在廂房裡收著,他要是不服,明兒我讓人鑲上金邊,送進宮給他當賀禮。”

  星河臉上發窘,心說這賀禮送的,是埋汰他還是埋汰自己呢?

  反正人家閨女出嫁,母女少不得抱頭痛哭,星河原本還想醞釀一下情緒,可看她娘,一點沒有要哭的打算。她喜滋滋的,張羅外張羅內,這女婿是她看好的,現在真的來娶她這糊塗丫頭了,宿太太別提多高興。司禮官在院子裡高唱:“吉時到,請皇後娘娘起駕。”她母親連轟帶趕的,把她送上了金根車。

  皇族大婚是不興鼓樂的,皇後途徑的御道早就拉黃圍布警戒起來,路上一聲咳嗽都沒有,只聽車蓋下纓毦和銀鈴相扣,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忍住,沒有推窗看,這一路好像特別漫長。

  儀仗進入承天門,在太極門外停下。她手捧銀瓶下車,放眼看那九龍鋪就的御路,略一躊躇,邁了上去。

  這皇城的中樞,從來不容女人踏足,以前心向往之,只是因為不服。今天真正踩在那浮雕之上,除了硌腳,竟沒別的感想了。

  特別重大的喜日子才設起的天燈和萬壽燈,把這條御路照得亮如白晝。她一步一步向前,視線邊緣穿著朝服伏地叩拜的百官,無足輕重地向後閃退,她的眼裡只有那個玄衣大帶的人。

  皇帝生來好相貌,逢著喜事精神頭更好了,瞧著臉盤兒能發光。她還沒到跟前,他就伸出了雙手。兩個人千裡相逢似的,從御路這頭到那頭,那麼長的一段路,皇後伸著手往前,別人看來大概有眼疾似的。終於把自己交到他手裡了,冊封的詔書重如山岳地宣讀著,他攥緊了她,很有隱喻地,把一根大拇哥嵌進了她掌心裡。

  婚禮的流程有些復雜,可事後回想起來,好像也不剩下什麼了。只記得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三跪九叩,再接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

  等回到寢宮時,累的骨頭都快散架了。正經喝完了合巹酒,就脫了禮服只穿中衣,站在窗前看前朝放煙花。

  皇帝說:“我終於知道當皇帝有什麼好處了。”

  星河咪了口酒,“什麼?”

  “當皇帝能住立政殿,這裡的煙花看起來比東宮的大。”

  引得他的皇後毫不客氣地嘁了一聲。

  可想起前年三十兒看煙花,那回好像是他頭一回吻她。

  星河轉回身道:“阿寶,你抱著我吧。”

  皇帝立刻擁她入懷,她迸出了兩眼淚花。眼淚在他胸前畫出了兩個滑稽的窟窿,然後她牽起他的衣角,順帶便的,把鼻涕也擦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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