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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3 01:05 PM

攸齊 -【步步精心之二】配角戲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0-4 03:5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他根本不知道她喜歡自己
他從不對她軟言以對,甚至幾度對她不耐或責難;
可只有她在他受委屈時會跳出來為他爭個公道,
在他遭逢喪親之痛時,陪在身邊為他做盡所有她能做的事……

她就喜歡他的「沒什麼好」
她因缺乏家庭溫暖而孤單寂寞時,是他照顧她陪伴她。
所以她願意跟他去收屍,甚至學唱孝女白琴,只為能多與他相處。
在他身邊的那段日子,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多年後重逢,
她不敢肯定他的體貼關切是對當年不歡而散的補償,
還是歷經人情冷暖與生離死別後的成熟溫潤。
她只是,不想留下任何說不出口的遺憾……

【出版日期】 2013-08-16
【出版社名稱】飛田文化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744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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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32 PM

  第一章

  這個實習教室的牆面很不一樣,不是白漆粉刷,而是一塊又一塊的方形白色磁磚,很像法醫解剖室的解剖台,也像傳統老建築裡的浴室;教室有大片落地窗,本該光線充足,偏窗簾是黑色的,長時間的拉合,掩住了外頭陽光。

  「每次進來都覺得陰森森。」林雅淳穿上防護衣,戴上手套,抱怨了句。

  「但是窗簾拉開的話,經過的同學可能會被嚇到,尤其不是我們這科系的,肯定要收驚。」游詩婷把長髮盤起,戴上防護帽。

  「這樣說沒錯啦,但一定要搞得這麼可怕嗎?不是聽說台北有家醫院就打造了五星級的空間?」

  「五星級?」推床上的大體倏然坐起。

  「哇!」林雅淳驚叫出聲,巴了對方後腦勺一記。「死阿泰!你突然爬起來會嚇死人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虐屍……」阿泰好委屈地摸摸後腦殼,身上白布滑落,裸露的胸口有幾根微卷小胸毛,不算性感,倒是有點滑稽。「我只是想說,學校不可能給我們五星級實習教室啦,哪有那麼多經費。是說你膽子也真小,我坐起來都能嚇到你。」

  「你現在是大體OK?大體是不會說話的OK?」林雅淳被嚇得不輕,不肯放過教訓同學的機會。「你以後幫大體化妝化到一半,他突然開口問你午餐的魚肉好吃否,或是像你那樣爬起來,你不怕嗎?」

  「你聽過假死沒?有人是被誤判死亡的,蓋了白布後,又爬起來問家人發生什麼事的,這事情真的發生過,萬一你將來遇到這種情況,你要被嚇嗎?我這是給你機會教育。」

  「喔唷,啊你們是好了沒?」隔壁推床上的大體悠悠出聲:「我躺很久了,這床很難睡,我現在腰酸背痛的,可不可以快一點?」側過身,掌撐起下巴。「掯!以後來發明獨立筒棺木好了,這麼難睡怎麼有辦法一路好走啊。」

  「陳潤昇,你這想法不錯,但是可以請你躺好嗎?我要開始練習了。」游詩婷臂上掛了條大毛巾,站在陳潤昇雙腳正後方。

  她的大體模特兒聽話地躺下,她便依著步驟開始進行練習--首先,檢查身體有無缺陷。

  她走到推床一側,看向陳潤昇的臉,然後是脖子、胸、手、腹部,一直到腳掌皆檢視過一遍;當她從一旁工作台拿了片尿布回到推床旁時,就見陳潤昇睜大眼睛看著她。

  「看什麼?眼睛還不閉上。」游詩婷揚揚尿布。「再看,就包你的頭。」

  陳潤昇咧嘴笑。「哪個頭?」

  「就是說嘛,是大頭還是小頭?」隔壁那床接著問,然後是猥瑣笑聲。

  「你們實在很低級欸。」游詩婷瞪了兩人一眼,手伸到大毛巾下。男人都這樣,三兩句不離黃。

  「是你先說要包我的頭啊,你現在不是正在做?」垂眼看著那把手伸進他腰腹下、正在解他身上那件尿布的女性側顏,陳潤昇不怕死地說。

  「拜托一下,你們專業一點OK?這樣子怎麼練習啊,萬一考不到執照以後怎麼找工作?」林雅淳一面進行手中工作,一面提醒。

  「我本來只是想問游詩婷,她嘴巴那唇蜜是什麼口味的,很香啊,結果還沒問就先被她凶了。」

  「誰叫你盯著我看。」游詩婷睨了眼她的大體模特兒。

  「我看它像橘色,在猜是水蜜桃還是柑橘味。」

  「猜這做什麼?」

  「想像一下吻你是什麼滋味。」陳潤昇很認真的口吻。

  游詩婷呆了兩秒。「你很無聊。」轉身把換下的尿布放一旁,並未扔棄;反正只是練習,大體示範者都還是會穿著自己的短褲,尿布包在外頭也不會弄髒,留著還能重復使用;但即便如此,還是得假裝那是片用過的尿布,所以她脫手套,換上新手套,拿了擦臉巾,坐到推床一側,開始擦他的臉。

  「喂,我說認真的,每次問你要不要當我女朋友,你老是不考慮就拒絕。」

  「你那麼花心,誰要當你女朋友!」林雅淳接了話。

  「那是因為詩婷不給我追,我才加減和其他人交往。她要肯點頭,我絕對一片痴心。」陳潤昇看著上面那張正在擦他臉頰的面容,說:「不考慮一下嗎?」

  「不要!」她瞪大眼,用力拉住他耳朵,擦他耳背。

  「嘶--小姐,你輕一點,謀殺親夫也不是這樣。」

  「你再講!我等等把你畫成女屍。」

  「詩婷,潤昇是真的滿喜歡你,你不是沒男朋友?」隔壁那床又出聲。

  「沒男朋友,跟他喜不喜歡我有關係嗎?」游詩婷拿出壽衣,將內褲和外褲先套疊好,內衣、單衫等五件擺好後,將陳潤昇身上大毛巾掀至大腿上,接著為他套上褲子。「我對姐弟戀也沒興趣。」

  她高中畢業後,先工作了幾年,發現專業知識不足了才考大學;這些同學在她眼裡就像弟弟妹妹,她沒想過要和哪個男同學交往。

  「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陳潤昇見她動作熟練,可他畢竟是男人,他的體重對她來說是不小的負擔,他抬腿,讓她方便為他穿上褲子。

  「你管我!」拍了下他大腿,游詩婷道:「不要動啦,哪有遺體自己把腳抬高讓人穿壽衣的。」

  「這樣你比較方便穿啊。」

  「考試又不能這樣。」看了眼牆上時間,她又說:「等等時間拖太久,又要繼續練習,你不是躺得腰酸背痛了?」時間上的掌握她還未控制得很好,但考試是有時間限制的,她還需要多練習幾次。

  「他故意的啦,這樣才能被你一直摸啊。」阿泰閉眼說完,忽然扭動大腿。「哦……啊……哈……」

  「靠!你是怎樣?」陳潤昇瞪過去。

  「不是啦,就……敏感帶被OK妹摸到了。」摀著胯下。

  什麼什麼什麼?她哪有摸到什麼敏感帶!「你專業一點OK?」林雅淳尖叫起來。

  游詩婷看了過去,笑出聲。每次聽雅淳誇張喊著OK,總能令她短暫愉快。

  陳潤昇翻了翻白眼,看著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燈管,開口說:「問你們喔,要是證照和畢業證書都拿到了,你們以後會從事這行嗎?」

  「會吧,不然念這科幹嘛?我當初跟我老爸老媽革命很久耶。」阿泰說著。

  「我可能就等實習後再決定吧,在學校學到的畢竟不是實際經驗啊,現在學的將來真的用得到嗎?正式進入這行後,可以適應嗎?這個都要考慮的。」林雅淳說著自己的看法。「之前老師不是說這行業很累?二十四小時輪班就算了,吃飯吃到一半要跑出來接體,睡覺睡得正熟接到電話也要馬上出發去接體--」

  阿泰接了她的話。「做愛做一半接到電話也要--」

  「你閉嘴啦!每次都講這個!」林雅淳氣得把擦臉巾扔到阿泰臉上。

  陳潤昇暢笑幾聲,看著上面那張正准備幫他上妝的臉蛋。「詩婷你咧?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來念這個科系,就是為了學習專業知識,畢業後當然就是走這行。」游詩婷取了化妝棉片,沾上化妝水。

  陳潤昇念頭一閃,興奮道:「我們合夥怎麼樣?自己搞一家禮儀公司來做。台灣人口老化,殯葬這一塊是個大餅,自己創業一定比去上班還要好賺。」

  「不錯啊,到時候叫上我,我回去問我老爸看他能不能拿點錢出來投資。」阿泰興致高昂。「公司名就叫……啊,殯殯有禮?殯葬的那個殯。」

  「白痴!冰火五重天不是更好?又要冰在冰櫃又要火化。」還殯殯有禮咧!陳潤昇不以為然地哼兩聲,盯著游詩婷。「詩婷,你說呢?」

  「要我說什麼?你想開就開。」化妝棉在他臉上擦過,游詩婷旋開乳液瓶,倒了些乳液。

  「所以你是答應跟我合夥了?」

  「我沒想過。」她在他額頭、臉頰抹上乳液。

  「為什麼?你不想跟我合夥?」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開在哪裡?」

  陳潤昇思考片刻,道:「當然開在我老家屏東啊。」

  「你不知道我台北人嗎?你認為我會跑到屏東工作?」她話說得直接。她有自己的打算,從很久以前就在計畫,只待畢業時機成熟時。

  「有什麼關係,台北人在屏東工作有什麼不--」

  「你們還沒好啊?」教室門忽被推開,鄧大維走了進來。「我午餐買好了。」

  「大尾,你終於回來了。好久喔,我快餓昏了!你不是說要去那家新開的牛肉面店買嗎?」林雅淳轉首看著鄧大維手中的提袋。

  為了那張喪禮服務的丙級技術證照,幾個同學說好這個假日不回家不外出,就在學校實習教室練習,不僅步驟要正確,時間也有限制,他們不敢掉以輕心。

  稍早前,她在隔壁靈堂布置教室練習過後,才又過來洗穿化教室練習;已近中午,而她早餐又沒吃,便嚷著要先吃飯,想不到鄧大維自告奮勇說要出去為大家買午餐。真是好同學,友誼果然無價啊嗚嗚嗚。

  「是啊,因為新開幕,消費就送一盤小菜,加上又是假日,人很多的,我排好久才排到。」把一張工作長桌拉了過來,鄧大維把餐點拿出來擺上。

  聞到香味,兩具大體模特兒爬起,游詩婷推了下陳潤昇。「我還沒化欸。」

  「吃完再化吧,面不先吃會糊掉。」鄧大維打開蓋子,拿了免洗湯匙,喝一口熱湯,贊嘆地說:「這湯頭很鮮耶,快點來吃!」

  洗過手,五人陸續在工作桌前坐了下來。

  林雅淳看看面前幾個紙碗。「大尾,都一樣嗎?」

  「我問店家,他們說招牌是紅燒牛肉面,我就幫你們買一樣的。」鄧大維把小菜盒也掀開。「還有涼拌牛肚、小黃瓜。這個是牛肉卷餅,這個是辣椒醬,老板自己做的,說很辣,但很香,老板很推薦他們的辣椒醬,說只要加一點點,面就會更好吃,但千萬別加太多,因為真的很辣。」

  「能多辣?辣椒醬不就那樣而已……」陳潤昇擺明了不信。

  林雅淳掀蓋,筷子一夾面條,說:「先試原味,美食節目都這樣演。」

  「怎樣?」阿泰問。

  「好好吃!以後吃不到怎麼辦?」林雅淳抱住阿泰手臂,在他衣上抹嘴。

  「喂喂!我這衣服打算穿兩天耶,最近下雨衣服都晾不乾的,你這個蕭查某……」阿泰哇哇叫。

  游詩婷笑著掀開碗蓋。真是豐富,配色也好看,還有青江菜呢;但看見裡頭的紅蘿蔔塊時,她微微皺眉,舉筷夾了出來,然後在面碗裡加入一點辣椒醬。

  「你不喜歡吃紅蘿蔔?」陳潤昇疑惑地看著她。

  「你好遜,要追她,居然不清楚她喜好,難怪追不到。」林雅淳嘆了聲,筷子一夾,小黃瓜在嘴巴裡咬出脆聲。

  「這個很營養,你居然不吃。沒關係,我幫你吃。」筷子一戳,紅蘿蔔被陳潤昇啃了。

  游詩婷呆了好幾秒,傻怔怔地盯著陳潤昇。

  「怎樣?決定跟我戀愛了嗎?我會幫你吃紅蘿蔔喔。」他很得意地說。

  「並沒有。」像要掩飾方才那瞬間的失神,她舉筷大口吃,辣醬過喉,一陣熱辣在喉間漫開。「咳……咳咳……」她咳著,眼眶驀地生熱,淚光一片。

  「靠,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陳潤昇被她嚇了一跳,抽面紙遞給她。

  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她傻傻看著他,眼一眨,淚花模糊了視線。

  接過面紙時,她又看向陳潤昇,就像看見了那個人……

  ***

  「吃紅燒牛肉面好不好?」少年瞄一眼桌面。一小段乾煎白帶魚,還是吃了一半的;一盤空心菜剩不到兩口,剩下的蒜頭都快比空心菜多;燉得爛爛的鳳梨苦瓜沒什麼賣相,引不起食欲;白斬雞除了雞脖子、小雞翅外,就是渾圓的雞屁股……

  他又掀了瓦斯爐上那一鍋鹵湯的蓋子,舀動湯勺看了看後,打開冰箱。

  「你會煮嗎?」游詩婷看著彎身在冰箱前的少年背影,他東翻西找的,推回冰箱門時,手裡多了兩顆雞蛋,還有一小盤手工面條和一個玻璃罐。

  「少瞧不起我。雖然沒有正式下廚過,但我爺爺和阿嬤可是高手,我在一旁看久了也懂一些。」腳朝後輕踢,冰箱門合上。

  「手工面條,吃過沒?我爺爺自己揉的,面條香又Q,別處沒得吃,就這麼一家。」把玻璃罐擱上桌面,面條擱在流理台,他取鍋子盛水,一臉驕傲地又說:「罐子裡那個泡菜我阿嬤自己做的,一樣別處吃不到。」

  游詩婷點點頭。「手工面條好,我喜歡吃面。泡菜也很好,我超喜歡吃辣!」

  少年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阿嬤的泡菜不辣,偏酸的。」

  「……不辣的我也喜歡,酸的更贊。」

  他一臉好笑,把生雞蛋往上輕輕一拋,准確接住。「好吧,看在你這麼會拍馬屁,我再煎兩個荷包蛋給你加菜。」走到瓦斯爐前,他拿了炒菜鍋,開火;另一個爐上的鍋子挪走後,也開了火,准備煮面條和青菜。

  「你真的會煮嗎?」少年拿了一旁的瓶瓶罐罐,一一嗅了嗅,游詩婷覺得他那樣子看起來就是不會煮菜。

  「很困難嗎?我看我阿嬤都是油一倒,菜一丟,鍋鏟攪一攪鍋子裡的東西,然後就好了,很簡單的。」啊,這一定是油。沒錯!咕咚咕咚倒進鍋裡。

  「所以你是完全沒煮過菜?」

  「拜托,男人煮菜很娘好不好!要不是看你沒吃飯,桌上的菜又沒剩多少,你以為我喜歡?」鍋子竄出白煙。叩叩兩聲,他急忙敲裂蛋殼,粗魯地把蛋液倒進鍋裡,油花濺出,他「嘶」一聲。

  「靠!」他摸摸手臂被熱油濺到的地方。

  游詩婷好笑地走過來,抓了他的手放到水龍頭下衝涼。「你不是說煮菜很簡單?」

  「不小心被噴到而已啦,哪個人煮菜沒被油燙過?」關水龍頭,甩甩水,水珠在鍋裡ㄅㄧㄅㄛ響,油花四濺,他又「靠」一聲,拿鍋蓋擋在身前。

  「不是說煮菜都會被燙?那就不要擋啊!」她很沒良心地笑。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要不是要給你加菜,我需要像個白痴一樣站在這邊被油爆嗎?」楊景書晃晃手中的鍋鏟,惡狠狠說完後,翻過荷包蛋……你娘的,居然焦了,他一臉不爽。

  「好像焦了,火太大了啦。」她指著爐火。

  「太大就轉小一點啊,在那邊看……鹽鹽鹽!拿鹽給我……那罐應該就是,我阿嬤都會灑一點鹽巴。」接過鹽罐,舀了一匙。

  手忙腳亂好一陣,兩個焦黑荷包蛋上桌。他將一旁已水滾的面條和青江菜撈起,放在大碗公裡,再把之前爐上那鍋打開,從裡頭舀了些肉塊和鹵汁,還有紅蘿蔔塊,淋在面條上。

  把碗公遞到她眼前,道:「加減吃啦,牛肉我爺爺鹵的,肯定有熟肯定好吃。面嘛……吃了不會送醫就好。」楊景書拿來菸灰缸,長腿一跨,在長椅條上蹲著,點了根菸,看她吃面。

  她咬下第一口荷包蛋時,表情還算可以接受;第二口時,就見她低垂的眼睫顫動,然後一滴淚水滑下。

  他嚇一跳。「喂喂喂!是有好吃到讓你流淚嗎?」

  游詩婷用手背擦掉淚。「好吃。」嘴裡還有食物,語聲模糊。

  楊景書很懷疑,換手拿菸後,拿過她手裡的筷子,夾了她咬兩口的荷包蛋往嘴裡送。

  一咬下,臉色大變。「咳……咳!」咳了幾聲,擱下筷子又推走盤子,說:「你要陷害我也不是用這種方法!這麼鹹又苦的東西你說好吃?」鹽巴太多,焦味又帶苦,還附帶蛋殼,實在難以下咽。

  「但是、是你煎的啊,我媽從沒煎過蛋給我吃。」游詩婷挪回盤子,筷子一握又吃了口荷包蛋,然後開始吃面和鹵牛肉。牛筋軟硬適中,牛腱厚實飽滿……她忽然皺了下眉,因為看見碗裡有她討厭的紅蘿蔔,於是夾了出來。

  「……」楊景書明白她意思,但聽見這樣的話,終究不好意思。「啊,隨便啦,你覺得好吃就好,下次沒錢吃飯來找我,我煎一打給你吃到腦中風。」

  「好啊。」游詩婷哈哈笑,抬臉那瞬間,望進他深沉的眼,心一跳,不明所以地斂了笑。

  「笑得跟白痴一樣。」他吸口菸,覷見她夾出的紅蘿蔔。「討厭它?」

  「唔。」她點點頭,大口吃面。

  「這麼好吃的東西你居然不吃。」楊景書兩指一捏,把紅蘿蔔塞進嘴裡。

  「你爺爺手藝好好哦,他會做那種傳統蘿蔔糕還是油蔥粿嗎?我想他做的一定很好吃。」

  「他好像不會。」他聳了下肩。「我不確定。我沒看他做過什麼糕的。」

  「喔……好可惜。」可以把手工面條做得這麼好吃,做出來的蘿蔔糕肯定也很棒的。

  「你愛吃蘿蔔糕?」

  她點點頭。「超愛!還有油蔥粿啊、芋頭粿那些我都喜歡。」

  「我最討厭芋頭。」楊景書吐出煙圈,問:「今天你媽又不回家?」

  「她不回家很正常啊,回家才奇怪吧。」游詩婷嘴裡塞滿面條。

  「不回家也要留點錢給你吃飯。」傍晚騎車往學校途中,看見她背著書包在路邊閑晃,他在她身邊停下,隨口問她吃飯沒,才知道她身上只剩六塊錢,猜也猜得到她肯定又沒錢吃飯。

  「有留。花光了。」

  他瞧瞧她,再瞧瞧她,發現什麼後,道:「現在才發現你剪頭髮還染了。」吸口菸,說話時還有白白煙霧從嘴裡漫出。「你那群姐妹帶你去弄的?」

  「你怎麼知道?」

  「帶你去弄,她們順便剪燙染,然後你付錢。」

  游詩婷瞪大眼。「你怎麼連這也知道?」

  楊景書笑一聲,說:「她們那幾個就是那個樣,先找有錢的吸收進她們那個小團體,等到你沒錢了就又另找目標,自以為大姐大,其實只會騙吃騙喝騙玩。」

  她疑惑。「會嗎?她們對我不錯啊。我跟貞秀姐會認識是因為我在網咖上網,一個男生來找麻煩,貞秀姐看不過去幫了我,我才會跟她認識的。她很有義氣,你別誤會她啦。」

  「那男生是她同夥,好像乾弟弟吧。」

  「你是說……」她想了想,道:「貞秀姐故意叫她乾弟來找我麻煩,然後她再假扮好人?」

  楊景書叼著菸,微微眯眼。他抽菸的樣子冷冷的,白白煙霧像是將他隔在朦朧之後,帶點與世隔絕的疏離感,好像全世界都將他遺棄似的,但更像他隔在朦朧後冷眼旁觀這個世界。

  他吐出煙圈,道:「不這樣你怎麼會乖乖聽她話、當她小妹,任她從你身上挖錢?」

  乾弟弟?他呸!那個劉貞秀每個男人都是乾弟弟,乾到床上去!

  從她身上挖錢?游詩婷聞言,感到有點困擾和疑惑;她不知該信誰,畢竟貞秀姐真的幫了她呀。

  那次放學後她又泡在網咖,上廁所時被一個男生堵住要錢,不給錢就不讓她離開;她掏出錢要交給那男生時,貞秀姐跟幾個穿著一樣制服的女生出現,她們幫她要回那筆錢,貞秀姐還說只要跟著她,以後出入網咖都不會有人敢找麻煩。

  貞秀姐是H高中夜間部,她想她一個國中三年級的小女生容易被欺負,跟著她們不怕被找麻煩之外,下課後也有伴。就這樣,她和貞秀姐她們混,以姐妹相稱;幾乎每天下課後,她就到網咖找她們,等到她們上課去了,她才回家。

  她和她們一起上聊天室、一起去穿耳洞、逛街買衣,也一起吃飯,大家感情這麼好,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她身上帶錢,她們才當她是姐妹?

  「你懷疑我啊?」楊景書彈了下菸灰,撐著下顎看她。

  「不是啦,是……」和楊景書是大約三個月前認識的。那日學校園游會,班上攤位玩安全之吻,同學中選出五個正妹代表,以猜拳方式定輸贏,贏的和正妹隔著保鮮膜親吻五秒鐘,輸的則是和正妹擁抱五秒鐘,三把一百元。

  她是班上選出來的正妹之一,游戲過程中遇上不守規矩的校外人士,猜輸了卻硬吻上來,班上同學何愛佳的乾哥哥正好在場,看不過去和對方爭論,最後找來楊景書他們,和對方打了一架。

  事後她聽何愛佳說他們全被學校記了過,她心裡過意不去,透過何愛佳邀約他們吃飯表達謝意,就這樣認識了。後來知道楊景書和他那幾個朋友也是讀H高中夜間部時,還想著自己跟H中夜間部的學生很有緣呢。怎麼他和貞秀姐不合嗎?怎麼辦?她兩邊都喜歡啊。

  「是什麼?」楊景書吸口菸。

  「我是想,你和貞秀姐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楊景書搖頭笑,捻熄菸。「你別忘了劉貞秀跟我同校,她風評怎麼樣我比你更清楚。你如果還是要這樣傻傻被她利用,我也沒辦法。」真是笨蛋啊,人家只要她的錢,她還當人家是姐妹?

  真的是利用她嗎?游詩婷回想自己和貞秀姐她們相處的點滴,還不及細思,腳步聲打斷了思緒。

  「喲,楊景書,年紀輕輕就帶馬子回來?」男人走過來,尚未靠近就見楊景書跳了下來,一把拉起那女孩。

  「……呃?」游詩婷錯愕地看著握牢她手腕的少年。

  他眉宇深蹙,目光狠戾,恨不得一口吞了對方似的。她知道他脾氣不好,也沒什麼耐性,可沒見過他這樣的狠態。

  「幹嘛一看到我進來就要走?」楊嘉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看著那還剩半碗的紅燒牛肉面。「要走也讓你女朋友吃飽嘛,我只是聽見廚房有聲音才過來看一下。」

  楊書景置若罔聞,拉著游詩婷就要離開,卻聽聞身後女孩「啊」了一聲。

  他回首,游詩婷另一只手臂被楊嘉民拉住。「幹什麼?你放開她!」

  楊嘉民看著游詩婷白皙的手背,說:「妹妹,我們家景書對你好不好啊?要是不好,你來告訴我,我幫你--」

  「你給我閉嘴!」楊景書腳步一挪,靠了過去,一手揮開楊嘉民的手。「不要用你那只手碰我朋友!」

  「嘖。」楊嘉民雙手環胸,搖頭道:「就說你沒家教啊,見了人像啞巴一樣不會叫就算了,還這麼凶。不過,算啦,你本來就沒爸沒媽,沒家教是理所當然的。」

  「幹!」斥罵一聲,接著是一聲「碰」,楊景書一拳落在楊嘉民嘴角,結結實實的。

  後者不及防備,退了幾步,踢倒身後的椅條。

  抹抹嘴角,楊嘉民看著指腹上那抹紅,竟笑著,那樣的笑帶著陰森。

  「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會長大,你會老。」豎起中指,楊景書拉著游詩婷跑出廚房。

  游詩婷狀況外,傻乎乎地說:「景書哥,我還沒吃飽啊……啊,還有我書包、我書包沒拿到……」

  「真麻煩!」楊景書回頭抓了她的書包,拉著她跑出廚房,經過客廳時,坐在椅上的老人家喊住他們。

  「景書,你又要去哪?」李素枝推高老花眼鏡。

  「上課!」

  「上課?都快九點了你是去上什麼課?趕去學校參加放學典禮?」楊作學揶揄了句。

  「唉唷,阿公別這樣虧我行不行?反正我晚上會回來啦,你們不用擔心,電視看完早點去睡。阿嬤你不用等我,就這樣。bye!」

  「阿公、阿嬤,再--」游詩婷還來不及跟老人家說再見,人已被拉出門。

  大門外一盞路燈,左鄰右舍一些婦人時常聚在路燈下閑話八卦,聊得興致正高,氣氛正愉快,見著楊景書衝了出來,嘀咕了幾句「楊老真歹命」、「子不孝孫也不乖」、「了尾子,了尾孫」……

  「看啥!」楊景書陰沉的目光一掃過去,話聲戛然而止,婦人紛紛對望,然後作鳥獸散。

  哼,除了三姑六婆,什麼本事也沒,有臉站在電線杆下八卦,怎麼就沒膽敢當他面大聲講?

  「走,我帶你去外面吃。」拉著游詩婷坐上停在外頭的機車,油門用力一催。

  他車騎得快,一路蛇行狂飆,改裝過的機車發出轟隆隆聲響,他見縫就鑽,幾度緊急煞車。游詩婷有點害怕。「景書哥,可不可以騎慢一點,我--哇啊!」說著他又一個煞車,她貼上他背,他龍頭一轉,從兩部車之間鑽了出去。

  她驚魂未定時,手被拉到他腰間。「你怕就抱著。」

  抱、抱著?她貼著他的背,手環在他腰間,有些走神,直至像是聽見他心跳聲,才緩緩回過神。

  她發現他背寬且堅實,透過他制服薄襯衫還能隱約感覺他的體熱,這麼暖;她呼吸間有他身上的菸草味,混著他的氣味,還滿好聞的。

  除了上次園游會玩安全之吻時,有和男子擁抱或是隔著保鮮膜親吻過之外,她沒和異性這麼親近過。發現這樣抱著他好舒服,像是一種依靠,她雙手不禁緊了緊;她臉頰不受控地發熱,感覺身體也熱熱的,但又好像輕飄飄的。她沉溺這刻這感覺,直到他把機車停在面攤前時仍未察覺。

  楊景書熄了火,感覺背上那身影動也不動,他拍了下還緊抱在他腰腹的手背。「喂,你睡著了還是嚇暈了?」

  游詩婷匆忙下車,低著眼簾站在車尾不動。

  拿了放在腳踏墊上的她的書包,抽了鑰匙,回身就見她低著臉杵在車尾。「游詩婷,你不是沒吃飽?進去啊。」他指指前頭的面攤。

  她不動,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他走到她面前,輕戳她額。「我說游詩婷,你發什麼呆?這樣就嚇傻?」

  游詩婷抬起臉。酡紅的臉頰,漆黑而濕潤的眼睛,他看了微微一怔,像意會到了什麼,楊景書扯唇笑。「臉這麼紅……你第一次抱男人?」

  她張嘴,傻傻看著他幾秒,才說:「你才高中,哪是……哪能算是男人。」

  「高中就不是男人?」楊景書張臂,一把從她頸肩環過,把她壓在胸懷間,密密實實的。「怎麼樣,這力氣還不像男人?」

  他本無心,好玩而已;平時跟身邊那幫友人也都這樣勾著對方脖頸就往自己胸口壓,可她首次領略男女身體的不同,臉頰雖被迫貼在他厚實的胸口,空氣稍顯稀薄,她卻感覺心口脹脹的,好像被填進了什麼。

  怎麼辦,她心跳好快……

  懷間女孩好安靜,楊景書感到疑惑。按理說,被他這麼緊壓著頭,應該會掙扎,因為呼吸困難啊,她卻乖順地動也不動?

  楊景書鬆手,睇著她。「喂,你--」見她兩腮霞色遠比方才更艷,他後覺想起她可不是他那幫友人。輕咳一聲,他拍了下她肩,說:「走啦,進去吃面。」

  點了兩碗陽春面,一盤鹵味小菜,等待時,他點根菸,抽了起來。稍早貼著他寬背的溫熱感猶在,游詩婷有點不自在,摸來他扔在桌面的菸包,拿出一根菸。

  把打火機丟給她,他道:「女生還是少抽點。」

  「也只有跟貞秀姐她們在一起時才抽啊。」她點上菸,吸了一口,藉此轉移胸口那有點陌生的異樣情緒。「對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楊景書看她一眼。「垃圾。」

  「他不是你家人嗎?」

  「小心喔!」老板端著托盤出現。「兩碗陽春面。這是你們點的小菜。」

  他叼著菸,沒說話,像在看老板上菜,白白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她辨不清他神情,只見他在煙霧中眯起眼,道:「不是。」

  「那他怎麼會--」

  「話那麼多……吃面!」他扔一雙筷子給她,自己舉筷吃了起來。

  他好像不想說,她也不能勉強。游詩婷盯著面前那碗熱騰騰的面,有點無賴地說:「我身上沒錢哦。」

  他瞅她一眼。「跟我吃飯不用擔心要付錢。」

  「真的?」她轉頭看向前頭正在煮面的老板,揚聲:「老板,再來一盤燙青菜和十個水餃!」剝除免洗筷包裝袋,大口吃面。

  她吃得唏哩呼嚕,他一陣好笑。「十個水餃?你有這麼能吃嗎?」

  「也還好啦,剛剛吃半飽了,但是明早沒錢吃飯,既然你要請客,現在多吃一點,明早才不會太餓。」不然就要餓到明天中午,在學校才有飯吃了。

  聞言,楊景書擱下筷子,掏出錢包,拿了張千鈔塞到她手裡。「留著吃飯,別再給劉貞秀她們花了。」

  她傻怔怔看他。「你、你要給我錢?」

  「不然你要餓肚子?萬一你媽晚上沒回家,明天也沒回家,你明早、明晚吃什麼?就算不吃,身邊也要留點錢用吧。」他握筷,吃著海帶,好像給她一千元的這個舉止,對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握著手裡的千鈔,她看看他,問道:「你把錢給我,你用什麼?這是阿公跟阿嬤給你的吧?」他是阿公阿嬤養大的,錢一定是老人家給的,她拿了心不安。

  他們這群人,不管是他和他那幫朋友,或是貞秀姐她們那一群,甚至是她,都是來自隔代教養或是單親家庭。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擁有差不多的家庭背景,也許同病相憐,也許都渴望愛,卻不知從哪愛起,於是他們聚在一起,互依互偎。

  外人眼裡,他們這些人都是混混、太妹,可是如果不是環境如此,誰喜歡這樣?誰又想要這樣?或許只有同類才能明白同類的心情。

  「這我自己賺的。」他頭也沒抬,吃著面。

  「打架真的可以賺錢?」他和他那幫朋友跟著一個他們稱作「文哥」的大哥;大哥上面還有大大哥,她記得他們好像稱大大哥「慶叔」?慶叔除了經營酒店、游藝場、撞球間及收些保護費之外,聽說還有一般合法的生意進行著。

  酒店和游藝場常有人鬧事,大哥一通電話來,他們帶著家伙去到現場,打一架就有錢賺。當然,這是她從何愛佳那裡聽來的,她沒向他求證過,不知真假。

  「不然我幹嘛去打?」楊景書擱下筷子,握起湯匙喝兩口湯。

  「打贏打輸都有錢賺嗎?」

  「打贏了大哥有面子,我們一定有錢領。打輸……」聳了下肩。「不知道,我從沒輸過。」

  「真假?你沒輸過?」她睜大眼。

  「真的,我打架沒輸過。」他扯唇,笑一聲,那姿態竟帶了點不確定的茫然。「這社會就是這樣,太善良太好心只會被欺負;誰拳頭硬,誰膽子大,誰手段狠,誰說話就大聲;說話大聲了權力就大,權力大了錢就多了,所以我必須不斷地贏,才有錢賺,才能離開這個家。」

  「你不想跟阿公還有阿嬤住嗎?我看他們對你很好啊。」

  「當然要跟他們住,但是是在外面另買房子住。他們年紀也有了,還要在市場做生意,很辛苦;我如果能多賺一點錢,他們就不必這麼辛苦養家。」還有養楊嘉民那個人渣。四十多歲的人,好吃懶做,沒錢了就回家伸手要,要不到便翻箱倒櫃,他若能早早存筆錢,阿公阿嬤才有安穩的生活。

  「你要靠打架賺錢買房子?現在住的房子不好嗎?為什麼要另外買房?」她滿腹疑惑。

  他阿公和阿嬤在市場賣熟食,生意很好,也小有名氣,去到市場只要問起「楊記」,誰都知道攤位在哪,逢年過節更是得排隊。按理說他現在靠自己本事賺錢,老人家不必負擔他的生活費用,兩老應該不必再這麼辛苦做生意了不是嗎?

  楊景書沒打算說下去,只催促道:「快吃快吃,吃飽我送你回家,也許你媽已經在家了,回去正好可以跟她要錢。」

  她笑兩聲。「怎麼可能比我早到家……放心啦,等她給我錢時,我一定還你這一千元。她如果不給我,我就自己賺錢還你。」

  「你?賺錢還我?」楊景書瞠眸看她。

  「我也可以去賺錢啊。」她不服氣地抬起下巴。

  「用什麼賺?你拳頭夠大夠硬嗎?」他搖頭失笑,然後起身,掏出錢包,揉揉她發心。「快吃吧,小妹妹。」走到前頭結帳去了。

  小妹妹?她撥撥發,對著他背影扮鬼臉。什麼小妹妹!她才不是什麼小妹妹,她也才小他兩歲……

  她看著那個人的身影,忽然感覺有誰摸上她的臉,然後聽見對方說:「別哭啦,真的有那麼感動嗎?為什麼我吃了不會感動到流淚,你卻會流淚?你那碗有比較好吃嗎?還是你辣椒放太多?」嘰嘰喳喳說不停,可是那人才不會這樣羅唆。

  游詩婷眨了下眼,陳潤昇的五官漸漸清晰,他拿面紙擦過她臉頰。

  她忽然避開,低下濕睫,夾了一大團面條往嘴裡塞。

  不是他……他不是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36 PM


  第二章

  教他們的各科指導老師中,就屬命理研究科的老師最愛點名。

  游詩婷一直以為,命理老師的長相大概就像她讀H中一年級那年,一個下著大雨的午後,她在山上廟裡遇上的那位廟公一樣,必須穿著道袍,氣質是慈善中要帶點神秘,然後走起路來步態沉穩,卻半點腳步聲也無;最重要的一點是,講話還帶著玄機。

  不過,當她每次上命理研究課,看著老師眨著綠豆般大的小眼,以他獨有的、又扁又尖的嗓音,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滔滔不絕地訓斥他們時,她只覺得,玄機可遇不可求啊。

  「鄧大維為什麼又不到?別以為他爸媽給他取個大尾的名字,就真以為他很大尾。啊?我跟你們說,姓名學不是這樣子用的,如果取個大維就能變大尾,以後大家都取名叫總統就好,也不用來找我們這些命理老師了是不是?」命理老師看著點名簿,推了推眼鏡,又喚:「陳潤升。」

  底下無反應,揚聲又喚:「陳潤升?」

  「到!在這!」陳潤升從外頭衝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游詩婷身旁的位子,喘口氣,他起身致歉:「老師抱歉,昨晚熬夜做追思光碟,早上有點起不來,所以晚了幾分鐘。」

  老師看看他,眯著小眼。「還好你不是說你熬夜讀命理,不然我一定認為你拍馬屁。看你誠實招認,這次就放過你,不過下次要——」忽然止聲,瞪向門口。

  鄧大維打著呵欠,揉著眼睛大搖大擺走進教室,經過老師講桌前,抬手示意一下。「嗨。」

  「大尾哥哥,你不知道這節是我的課嗎?」老師身形不動,綠豆眼在眼鏡上方隨著大尾同學的身影移動。

  鄧大維放下背包和早餐,懶洋洋的。「知道啊。昨天晚上就是打線上游戲,本來要下線了,結果被一起練功打怪的隊友留下,因為我要幫他們補魔力,所以快三點才睡。」

  「打線上游戲?你還敢講!你們這些孩子是怎麼了?要這樣放任自己的人生嗎?打線上游戲有什麼好?不就在網路上頭認個老公老婆,然後去結婚再約一約去打怪,這對你們人生有幫助嗎?補什麼魔力?不如想想怎麼補你的腦力。唉,我說你們啊’應該把時間用在值得的事情上’不是……」

  游詩婷看著嘴巴張合不停的老師,再看看已經開始不耐的同學,忽然發現不管什麼階段的師生關係,永遠都是這樣——老師喜歡滔滔說著他們「為你們好」的心情,但學生總是無法體會老師口中的「為你們好」,究竟是為了得到學生滿足老師那種被學生服從的成就感與威嚴感,還是真的認為學生做的事不夠正確?

  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她想,那只是站的角度與高度不同,面對的態度才會不同;所以無論是師生間、親子間,才會有這樣的矛盾點;而這種現像,恆久都不會變。

  課本上忽然多了一個半透明塑膠袋,袋口被繩子系緊,她看著袋裡那醬油色的東西,疑惑地看向鄰座,只見陳潤升扔了張紙條過來。「東門圓環的煎油蔥稞。」

  她看了老師一眼,見他未留意底下,低首壓著聲音問:「市區那裡?」

  「對呀,就那個女子軍團賣的那家,圓環煎稞也就那家而已吧?」

  她瞠眸。「很遠欸。」

  「好吃就好啊。大尾騎車很快啦,也沒多遠。」

  「你吃了嗎?」原來是和大尾一起,難怪一前一後進教室。

  「還沒。」陳潤升指指自己的背包。「在裡面,等等趁唐老鴨不注意再吃就好。」

  唐老鴨是命理老師的綽號。至於為什麼叫唐老鴨沒人知道,反正學長姐都這樣叫,他們私下也就跟著這樣叫他;但他們猜測應該是因為他姓唐,而且聲音又扁又尖,心眼又特別小特別愛計較,才被喚作唐老鴨。

  「你真勤快,跑那麼遠去買早餐。」

  「你喜歡吃啊,所以我就把大尾挖起來,叫他陪我去。我有幫你加辣了。」

  游詩婷微微一楞,臉頰浮上熱意,她別開眼,低道:「你又知道我喜歡吃了?」

  「我問OK妹的。」上次被OK妹說他不了解她的喜好,他想想也對,他老是嘴巴上說要追她,但卻沒真的表現出積極,因為她老拒絕他,他便沒再有進一步行動;或許就是這樣,她可能以為他只是說說,所以他決定要有所表現。

  「你很無聊。」她目光轉回課本上。

  「那是因為我——」

  「安靜安靜!我覺得很奇怪耶,你們都這麼大了,難道還不知道上課不能說話嗎?」唐老鴨又瞪大那雙綠豆眼,掃過底下同學。「課本翻到206頁,今天上居家風水這一單元。我們要知道,我們每個人待在家的時間是最……」

  游詩婷看著那螞犠般的字體,有些心不在焉;課本上忽然出現一個紙團,她看向鄰座,陳潤升眨了下眼,她撇撇嘴,打開紙團。

  因為我喜歡你。她慢了幾秒才想起來,他是在回應她那一句「你很無聊」。

  她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同學這麼久,老嚷著要她當他女朋友,但他明明女友一個換過一個,現在突然對她獻殷勤,真的是喜歡她嗎?

  你喜歡我?喜歡我什麼?她回了他。

  喜歡你什麼?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但喜歡一定要有理由還是條件嗎?喜歡就是喜歡了……真要講,大概就是……你對我很兒的關係吧,哈哈。

  游詩婷瞪著紙條上的字,片刻,把它揉了。

  喜歡一定要有理由還是條件嗎?當然沒有。喜歡上了,就是喜歡上了。

  「我一定會愛你到地久,到天長。我一定會陪你到海枯,到石爛。就算回到從前,這仍是我唯一決定,我選擇了你,你選擇了我,這是我們的選擇……」

  彈了彈煙灰,游詩婷看著夾在指間的煙。

  她記得這首歌是前幾年發片的,紅透半邊天;幾年了仍然是男女情歌對唱排行冠軍,大概是歌詞充滿男女相愛的氣氛,風起、落花、雪舞、舉杯……又是如此優雅浪漫,難怪是經典對唱情歌,連景書哥都沉浸在這樣的歌曲中。

  游詩婷看看前頭的大螢幕,又看看坐在中間那對眼裡只有彼此、深情凝望對唱情歌的男女……他們會地久天長、海枯石爛嗎?

  靠,她這刻只覺得肉麻極了。

  她為什麼會覺得肉麻?因為她真的喜歡上景書哥了吧?否則怎麼會在知道他有女朋友時,感到意外和失落?又怎麼會在這刻見到他們依偎唱著情歌時,覺得刺目?他看那女孩的眼神好溫柔,好像那女孩是他的全世界。她從未見過他溫柔的樣子,第一次看見,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心情不好?」何愛佳湊過來。「就說你一定是喜歡上他了。」

  她吸口煙,聳聳肩,算是默認了。其實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她自己也不曉得.,喜歡他什麼,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最近時常想起他,想起自己與他交談過的每句話,或是每個相處的情況,特別是那晚他拉過她的手去抱他腰,她又幾次貼上他的背,感受到他體溫與心跳的畫面。她每回想起自己的臉頰貼著他寬寬的背,總會一陣臉熱心跳。

  她開始對他的一切感到好奇。她知道他阿公和阿嬤在市場賣熟食,知道他讀H中夜校,知道他身邊那幾個伙伴的名字外,她對他其它喜好並不清楚。

  她想何愛佳的乾哥哥王仁凱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麼愛佳一定知道他更多的事,於是跑去問愛佳他的喜好——他抽什麼煙?他有沒有什麼休閑活動?他為什麼是他阿公和阿嬤養大的……等等。愛佳一問三不知,最後還因此被愛佳發現她喜歡上他。

  原先她並不很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他,直到稍早前踏進包廂,看見他身邊的女孩,又得知那是他女朋友時,她才真的相信自己早喜歡上他。

  「其實也沒關係啊,把他搶過來不就好了?」何愛佳在她耳邊又說。

  捻熄煙,游詩婷不以為然地說:「強摘的果子不甜。」

  「哇,還會說成語咧。」何愛佳一臉驚訝。他們畢竟都是老師眼裡的問題學生,成績不好又出口成髒。「要是班導聽見你居然懂成語,肯定痛哭流涕。」

  「哪有這麼誇張。」游詩婷推她一把,兩人哈哈笑。

  「聊什麼這麼開心?」在一旁打牌的王仁凱湊過來。

  「沒有啦,詩婷喜歡景書哥喔,但是想不到他有女朋友了。」

  「你怎麼說出來啊。」游詩婷瞪大眼,然後看著王仁凱。「愛佳亂說的,你別信。」

  王仁凱無所謂的表情。「又不幹我事,我講這幹嘛。倒是你,如果你真的喜歡他,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吧,他很喜歡張柔柔,今天就是來慶祝他們認識一周年。」

  認識一周年?難怪會找她們來唱歌。放學時,她和愛佳才走出校門口,就見王仁凱和石頭、天兵、西瓜兄弟他們幾個在離校門約一百公尺的地方,他們說要去唱歌,就把她和愛佳載了過來;她本來以為他們不想去上課才來這裡打發時間,原來是來慶祝認識一周年。

  「你說她叫什麼?」游詩婷看向那女孩,意外景書哥有女朋友的同時,也意外那女孩的制服居然是綠衣黑褶裙;那可是第一女子高中啊,她作夢都不敢想的學校。

  「弓長張,溫柔的柔,張柔柔。」

  「他們怎麼認識的?相心不到景書哥喜歡小綠綠。」何愛佳也很意外。

  王仁凱垂著眼,把冰塊夾進冷水壺裡。「去年這時候柔柔生日,和同學在這裡唱歌,我們那天也在這裡唱歌,柔柔後來走錯包廂,跑到我們這邊來,我們這種人看見小綠綠,長得又正,難免多看幾眼。景書對她應該是一見鐘情,之後每天到人家學校門口等柔柔,還真讓他等到又追到了。今天是柔柔生日,也是他們認識一周年,才會回來這個地方慶祝。去年我們就是在這個包廂遇見柔柔的。」

  一見鐘情、校門口站崗?游詩婷笑一聲。「他喜歡資優生?」

  正把酒倒入冷水壺的王仁凱手頓了下,放下酒瓶時才說:「這個要去問他。」

  她抓了毛豆莢剝著吃,又問:「他是真的喜歡她還是玩玩而已?」

  「真的喜歡吧。你沒發現我們都穿黑衣,只有他穿白色的?」

  「他穿白衣服和他女朋友有什麼關係?」

  「柔柔說他穿白上衣看上去比較有親和力,穿黑衣像道上兄弟。尤其景書不笑時,那眼神看上去真有點冷厲,柔柔不喜歡他那種樣子,所以他後來都穿白上衣了。」

  他們本來就是在混的兄弟,穿白衣不更顯得矛盾嗎?口念佛號,手卻拿刀,多虛偽。他就這麼聽話,甘願這樣虛偽,甘願連穿什麼衣服也要聽張柔柔的?

  「你們不唱歌嗎?來這打牌聊天的?」楊景書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詩婷,你不是很愛唱歌?」

  游詩婷楞了下,側眸看他。「你怎麼知道?」

  擱下麥克風,楊景書說:「我要訂包廂時,有問仁凱你喜不喜歡唱歌,他說你好像很會唱,所以才找你來。」

  「你說的?,」游詩婷看向王仁凱。她不記得她有跟他說過她喜歡唱歌。

  「我告訴他的啦。」何愛佳看出她的疑惑。「因為上次園游會那事情啊,乾哥他說我們幹嘛辦那種活動,我說我們不想賣吃的又沒什麼才能,就你比較會唱歌而已。」

  「對啊。」王仁凱看著游詩婷,接著說:「我還跟愛佳說,那你們班怎麼不乾脆讓你出去唱歌賺錢?就用點歌方式,點你唱一首就多少錢這樣。」

  「那樣很像陪唱的。」游詩婷露出嫌惡表情。

  王仁凱哈哈笑。「你這表情跟當初愛佳聽我說完後的表情一模一樣。」

  「說得好像真的很會唱,那就唱一首來聽聽。」楊景書舉高麥克風,要她接過去。

  一游詩停走過去正要接下麥克風,一旁打牌的石頭突然起身搶了。「不好意思啦,剛才有點幾首歌,這個是我的歌。」

  游詩婷看向螢幕——把悲傷留給自己。

  「幹!你悲傷殺小?」前奏響起,輸牌的天兵忽然抬臉,一把紙牌就往石頭身上扔。「害我輸了啦。」

  「幹我屁事?我是在悲傷我自己。你看人家景書跟小綠綠恩恩愛愛,我就沒人愛,這時候就是要唱這種歌。」石頭誇張地槌胸。

  「喂,你現在是拐個彎在罵我就是了?」楊景書像在罵人,眼裡卻有笑。

  「我哪裡敢啦。」石頭開始唱歌了。

  游詩婷不知道石頭點這歌是恰好還是刻意,只是有點難受。

  「別站著,坐啊。」張柔柔見她杵著不動,拉了下她手腕。

  她低眸,對上綠衣女孩溫柔的眼,然後據了下嘴,在女孩身側坐——不意看見女孩腳前有一束靠著桌腳的花。

  「你的花?」

  張柔柔順著她目光,笑答:「對。景書送給我的。」

  「這什麼花?」難怪她方才坐在另一邊時,隱約聞到什麼香味,原來是花。

  「你不知道?」楊景書側臉看她。

  「知道就不會問啦。」

  「野姜花。柔柔喜歡這種花。」楊景書回答的時候,眼睛看著張柔柔。

  她假裝沒看見他看張柔柔的眼神,問:「怎麼之前都沒看過她?」

  「誰?你說柔柔?」楊景書順著她的目光,道:「因為她每天都要讀書讀到很晚,假日還要補習,哪可能讓你常常看到她。我都不可能每天看見她了,她爸媽家教很嚴,今天是騙她爸媽說補習班調課,她才能出來唱歌的。」

  「嗯,我爸媽不喜歡我來這種地方。去年同學幫我慶生,約在這裡唱歌時,他們一開始也不讓我參加的,後來我同學跑去我家跟他們說情,才讓我出來唱兩小時。」張柔柔說話時總是笑咪咪的。

  男生都喜歡這樣的女生吧?溫柔、漂亮、有氣質,又會念書;不像她,什麼都不會,只會玩,還會抽煙,說話又粗魯。

  「厚,在外面就聽到鬼叫聲,原來是你在唱歌喔!」西瓜推門進來,兩手各一大袋,香氣四溢,是鹹酥雞的味道。他腳朝後一踢,門合上。

  「什麼鬼叫!我沒說你咧,讓你買個鹹酥雞,你買到美國去哦?」石頭歌唱一半,拿著麥克風嚷嚷著。

  「很多人排隊啊,我想說我們那麼多人,就多買一點啦,總是要讓老板把東西炸熟嘛。」西瓜把每個裝有炸物的吸油紙袋取出。聽說西瓜的爸媽在種西瓜,他長得又胖,所以大家就叫他西瓜;至於他弟是又矮又胖,當然就被叫冬瓜。

  「你吩昨一定要買的玉米和蘿蔔糕還有宇頭糕。」西瓜把其中兩袋遞給楊景書。

  「玉米沒加辣吧?」接過袋子,楊景書看了看。

  「沒啦沒啦,你特別交代玉米不能放辣,要放他們的特調醬汁,但蘿蔔糕和芋頭糕就要辣。唉呀,我都有在記啦。」

  楊景書把玉米那袋遞給張柔柔,再把另一袋給游詩婷。

  看著手裡這袋炸物,游詩婷訝問:「給我的?」

  「不然呢?」楊景書好笑地看她。「你不是愛吃蘿蔔糕還是芋頭糕油蔥糕那類的?」

  他記得,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她看著手裡漫出香氣的炸蘿蔔糕和芋頭糕,又驚又喜,叉了一塊放嘴裡,想告訴他這蘿蔔糕真好吃,抬眸時,卻見他拿著面紙溫柔地擦過張柔柔的唇角。

  她低下眼,默默咀嚼嘴裡食物。其實……也不是真的好吃。

  她又叉了一塊吃著,想著自己是不是先離開比較好?有沒有人像她這樣,才剛確定自己喜歡上一個人時,卻在同時間知道他早有了女朋友的?她沒有喜歡過哪個男生,也不知道當自己才開始喜歡一個人,卻必須馬上學著不喜歡他時要花多少時間?會不會很困難?怎麼做才能不喜歡?她有好多疑問,但沒有人可以告訴她。

  她默默咽下嘴裡的食物,打算叉第三塊時,包廂門忽然被推開。她眼一抬,十多名年紀相仿的黑衣男子闖了進來,她還沒反應過來時,石頭他們已站起身,與對方怒目相對,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

  游詩婷楞了幾秒,想到的是仇家尋仇,對方跟蹤過來的?他們人多勢眾,塊頭是一個比一個魁梧,她卻沒感到絲毫懼怕。也許是上回園游會的事讓她親眼目賭景書哥和王仁凱他們的狠勁,這刻倒也沒怎麼擔心自己會走不出這個包廂。

  西瓜先走上前,仗著壯碩的身材,抬高下巴問:「阿發,你現在是怎樣?早上被我們修理得不夠,現在帶一些細漢的找上門來討打?」

  「閑話不用講這麼多。」那名叫阿發的為首男子,手掌一翻,後頭小弟遞上鋁棒,他抓來鋁棒,腳一跨,踩在沙發扶手上。「士東那個地盤成哥要定了!」

  王仁凱大笑兩聲,看著阿發,說:「你們說要就要?當我們這邊都沒人?」

  「海鰻大生前跟成哥說好,士東那一塊給我們把持,大家照規矩走,井水不犯河水!」阿發嚼著檳榔,飄移的目光顯得極不老實。

  「大家照規矩走?人都不在了,你們隨便搬出一個死人,我們就要乖乖雙手奉上利益?」王仁凱瞟了瞟對方。「誰知道話是不是你們自己說了算?你們老大博士成不就是出一張嘴最行?,」

  外邊人稱「博士成」不是沒道理,什麼都不懂偏老裝作什麼都懂,於是被調侃是博士;結果還真以為自己是博士,隨便幾句話就想唬他們?嘖。

  「所以你意思是你們現在是硬要擋我們財路就是了?」把玩著球棒。

  坐在位上未動的楊景書忽然笑出聲,游詩婷看過去,就見他掌心按了下身旁女孩的手背,點了薛含在嘴角,起身時,英俊面孔隱在煙霧後,有些深沉。

  「誰擋誰財路?侵門踏戶的人有什麼資格說照規矩走?你們跟我們文哥打過招呼沒?」楊景書半眯著眼,陰沉地盯著對方。

  「你們文哥?笑死人!他算老幾,要我跟他打招呼?我呸!」手勢一揮,身後一群人亮出藏在身後的木棒或鋁棒,燈光下,阿發手中那亮晃晃的鋁棒先渾了上來。

  「幹!」西瓜轉身抓起桌面上酒瓶往阿發頭上砸,對方人馬蜂擁而上。

  王仁凱靈敏地一低身子,從桌面下抽出兩支鋁棒,一支拋了出去,動作准確迅速。

  稍早進包廂時,就看到桌下有個球棒袋,她問王仁凱唱歌帶什麼球棒袋,他笑她小孩子有耳無嘴,原來是有所防備?

  游詩停傻楞楞看著楊景書接過銘棒後,薛一奶,矯健地避過一棒,長臂一展一揮,鋁棒從阿發膝上狠狠地招呼下去,阿發一跪,她像背景配音員似地嘶了一聲,單手搗上自己雙膝,感覺好痛。

  一陣混亂中,有木棒飛了出來,她聽見一旁的尖銳叫聲——是張柔柔。她縮在角落,雙手環住自己,瑟瑟發顫。

  游詩婷看著她,不懂這有什麼好叫的,又沒讓她出去打。是不是小綠綠就是不一樣,除了會讀書之外,叫聲也特別凄厲高亢?

  「現在是怎樣啊?」何愛佳靠了過來。「會不會出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還能這麼鎮定?」何愛佳抓住她手臂。

  「不然呢?跟她一樣尖叫嗎?」她也不是鎮定,只是覺得有楊景書他們在,她們這三個女生不會有事的。

  混亂間,她聽楊景書喊了聲:「詩婷!照顧柔柔!」

  她聞言,瞪著楊景書的背影。照顧?叫她照顧張柔柔?游詩婷放下炸物,看著綠制服女孩,猶豫幾秒後,挪了挪屁股。

  「你不——」手才碰上女孩的肩,她又是尖叫,兩手亂揮。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張柔柔嬌生慣養,哪有過這樣的經歷,她怕得不得了,緊閉著眼睛猛揮手,就怕自己被那幫惡煞押走。

  「不要叫好不好?是我,詩婷啦。」游詩婷使力,緊抓住張柔柔的手。「你這樣叫,本來人家不想打你的,聽到你叫,等等就跑來揍你。」

  「……」張柔柔頓了下,緩緩抬眼,慘白的小臉珠淚健鍵。「好、好可怕……我們會不會、會不會被他們抓走……」

  「不會,你要對景書有信心,他打架沒輸過的。」噢,真是楚楚可憐……她翻了翻白眼,搞不懂楊景書喜歡這小綠綠哪一點。或許就像她一樣,也不明白自己喜歡楊景書什麼。

  前頭還在打,她看見對方小弟被石頭打趴在地後,又被西瓜補了一腳,好像在踩蟑螂。游詩婷笑一聲,知道楊景書他們不會輸,想著該如何找到機會先把這個小綠綠還有愛佳帶出包廂時,一個身影不知被誰踹飛,就這麼撲了過來;他雙膝跪在沙發前,身子趴在沙發坐墊上。

  「哇啊!」張柔柔叫一聲,抱著雙腿往一旁縮。

  那人抬起臉來,眼睛被揍得紅腫,兩管鼻血順著滴落,他半眯傷眼,在看見張柔柔時,像發現獵物般森森笑著一把拉住她小腿。

  「走開!你走開!」張柔柔試圖抽腿,卻被抓得牢牢的;她在前頭那片身影中試圖尋找他的身影。「景書——救我……嗚……」大螢幕的歌曲輪了一首又一首,他們先前點的歌無人唱,也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想起來要去切歌,她的聲音淹沒在伴唱音樂裡。

  「怎麼辦啊,她被抓住了耶……」何愛佳在一旁驚慌地說著。

  游詩婷也有些慌了,要她打人她肯定打不過,但總不能讓那個人抓走張柔柔啊。她目光在桌面上掃了圈,忽然抓起麥克風,朝那人的後腦勺揮去。

  「放手!你給我放手……欺負女生,你要不要臉!真是丟你爺爺奶奶阿公阿嫂爸爸媽媽林鄒公林鄒嬤林老師的臉!」她用盡全身力氣,猛砸那男子,男子為了護住頭,鬆了手,張柔柔趁機鑽到另一角落。

  真被打痛了,男子忽然反撲。「幹!破麻!」一把攫住游詩婷手腕。

  何愛佳在一旁才叫了聲詩婷,男子另一掌便揮了下去。

  「啪」一聲,結實的一掌,游詩婷頓時頭昏眼花,臉頰發熱發痛,一時間有些看不清眼前畫面。她捂著被打痛的臉頰,感覺掌風又起,以為又要挨上一掌時,外頭一陣嚷嚷。

  「不要打了!我們已經報警,警察等等就來了!」領班在外頭喊。

  警察?男子像被這訊息弄傻,游詩婷趁機踹他一腳。混亂中她看見楊景書從前頭走了過來,白衣袖上染了血,臉上卻沒見傷,不知是誰的血;她為他擔憂,卻見他筆直朝著張柔柔走去,溫柔抱住她。

  「走,我們先走。」王仁凱不知何時靠了過來,拉起她胳膊,叫了聲「石頭」後,又彎身拉出那個帶來的球棒袋,把鋁棒塞入,拎起袋子。

  「去哪?」她捂著臉,看不清這是什麼情況。

  「你沒聽他們說報警了嗎?你想被帶進警局做筆錄,等著明天學校找你問話記你大過?」石頭眼角有些腫,從那群黑衣人中鑽了出來,王仁凱交代他帶著何愛佳先走後,扯著她手臂,往門口快步走去。

  地上躺著幾個對方的小弟,痛苦哀號著,西瓜天兵他們攔住剩下的那些人手,兩方人馬還在叫囂互嗆;她看到楊景書摟著張柔柔快步離開,有些發怔,不知道臉上挨的這一掌到底是為了什麼。

  「走啊,發什麼傻!」她腳步微頓,王仁凱回頭促了句,拉著她離開包廂。

  三部機車快速地奔馳,游詩婷兩手鬆鬆地扶在王仁凱腰上,再度停下時,是在一家撞球間門口。

  「走。」王仁凱車停妥,拎起球棒袋,拉著她就往撞球間走去。

  一進門,燈光昏暗,煙味撲鼻,她被拉著直往裡邊走,經過櫃台和球桌時,聽見工作人員和幾個打球的青少年朝著他們這方向喊了聲「大哥」、「凱哥」後,幾道目光在她身上逗留。

  她被看得古怪,拉住王仁飢衣擺,直到進入一個小房間內。方回身,就見張柔柔緊緊抱住楊景書,他低聲安撫,掌心在她後腦輕揉,那神色溫柔又心疼……

  她也很疼啊,剛剛被打的那巴掌還痛著,火辣辣的呢。

  「來,這裡坐。」王仁凱扔下袋子,拉了張椅子,把她按在椅上後,轉身問:「柔柔不要緊吧?」

  楊景書鬆手,細細端詳張柔柔,長指撫過她臉頰,才又低頭檢視她裸露在制服外的手臂、小腿。「有受傷嗎?」他輕輕地問。

  「沒、沒有,就是好可怕。」說著又撲進他懷裡,哭得好可憐。

  「那現在怎麼辦?西瓜他們還在那裡,會被抓吧?」何愛佳問話時,語音有些顫抖,顯然也被嚇壞了。

  「放心,文哥和分局的很熟,他們不會有事啦。」石頭應了句。

  王仁凱想了想,道:「我回去看一下情況好了。」

  「我想回家。」張柔柔吸了吸鼻,哽著聲音說。

  「一起走吧。」楊景書摟著張柔柔。「我送她回家。」

  「不用了,我搭公車就好,我爸會在站牌那裡等我。」

  「不好。你一個人搭公車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搭公車啊,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張柔柔吸了下鼻,又說:「你送我到附近有站牌的地方搭車就好,我怕你送我回去,萬一我爸媽在門口等我,會被看見的。」

  王仁凱回首要說點話,覷見游詩婷不知何時起身,站在景書身後,低著眼不知在想什麼。看著她紅腫的面頰,他忽道:「我順便載柔柔去搭車好了,愛佳給石頭送,你看要不要送詩婷回去。」

  楊景書還沒反應過來時,王仁凱使了眼色,他順著王仁凱的目光,才發現身後女孩紅腫的臉頰。

  「柔柔,我載你去搭車可以吧?」王仁凱問了句。

  張柔柔這刻只想快點回到家,誰送都好,她點點頭,腳一提就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37 PM


  第三章

  本來鬧哄哄的,四人一走,頓時顯得安靜。游詩婷看著前頭背影,想著他會不會送自己回家?還是讓她搭公車?

  「你的臉被他們打了?」楊景書忽然轉首,看著她腫起來的面頰。

  「嗯……就有一個男的抓著柔柔的腳不放,我怕柔柔被他們抓走,拿了麥克風打他的頭,他大概被我打痛了,甩我一巴掌。」

  麥克風K頭定很痛。想像那畫面,他忽覺有趣,笑了聲。

  「有什麼好笑?」她瞪著他。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選擇的武器很不錯,剛剛沒看見你英勇的身影,有點可惜。」拉住她把她按在椅上,他說:「等我一下,坐著別亂動。」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轉身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條毛巾。

  「拿著,敷一下,免得明早起來腫得像面龜。」楊景書把毛巾交到她手上,有些重量,還涼涼的。

  「謝謝。」游詩婷接過,貼上臉頰,冰冰的挺舒服。

  「你滿勇敢的,看到那種場面沒叫沒哭,算你了不起。」楊景書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大概是因為上次園游會那個事情看過你們打架啦,有句話叫……啊!」她瞪大眼,說:「熟能生巧啦。」

  「熟能生巧可以這樣用?」他真的困惑。

  她想了想,不確定地說:「應、應該吧?」

  「……」

  「……」兩人目光對上,忽然爆笑出聲。

  「叫你讀書你偏不讀,連熟能生巧怎麼用都不知道。」

  「你也沒好到哪去啊,拜托,你高中欸!」

  他笑了聲,道:「你是真的很勇敢,膽夠大。」

  她想了想,語聲低低的:「但是勇敢的女生,男生比較不喜歡吧?」

  楊景書一怔。「為什麼?」

  「因為勇敢的女生好像不會小鳥依人,說話可能也不夠溫柔,男生怎麼可能喜歡這樣的女生?」

  「你該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吧?」他探究她神色。

  「是、是啊。」她脹紅著臉,又說:「可是他不喜歡我。」

  「你怎麼知道他不喜歡你?」他抬手摸上她面上毛巾,有點濕了。

  「他有女朋友了啊,怎麼可能還喜歡上我?」

  楊景書楞了半秒,訝問:「你喜歡上有女朋友的?」

  她點點頭,留意他神色。「你……你覺得不可以嗎?」

  「不是。只是你幹嘛要去喜歡有女朋友的?打算跟人家搶男朋友?」

  「沒有啊,我才沒那樣想。只是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然後喜歡上了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也像愛佳一樣,要勸我不要喜歡他?」

  「沒。」楊景書拿下她面上的毛巾,道:「要讓自己從喜歡一個人到不喜歡那個人,除非對方做了什麼讓人無法原諒的事,否則應該不容易。」

  他垂眸看著手裡濕透的毛巾,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當初要追柔柔時,也是考慮過的。我知道我跟她不適合,畢竟她那麼優秀,所以我告訴自己別去招惹她;但是腦海裡時時想著她的樣子,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而且好像愈是想要不去喜歡她,就愈想要看見她,最後我還是跑去她學校門口站崗了。」

  「所以,我可以繼續喜歡我喜歡的那個人?」她盯著他的表情。

  楊景書聳聳肩。「隨你,我沒辦法給你意見。但是如果你夠好運,也許哪天他跟對方分手了,你可能就有機會了吧。」

  她怔怔地看著他,目光漸漸透出光采。可以嗎?如果哪天他真的和張柔柔分手,他有可能喜歡上她嗎?是不是只要一直守在他身邊,就有這個機會?

  楊景書根本不明白她心思,只是晃晃手裡的毛巾。「我去換新的,你等一下。」

  等他拿著包有冰塊的新毛巾回來時,她把毛巾捂上臉,喜孜孜地問:「對了,這撞球間是你大哥文哥開的啊?」

  「慶叔的,我們所有的場子都是慶叔的。文哥是跟他跟久了,所以底下一些事情都交給文哥處理發落,其實還有其他幾個堂主啦,不過我們是跟文哥的,其他的不大熟。」

  「喔。」她點點頭,又問:「晚上那群人是怎麼回事?跟蹤我們,然後趁我們唱歌唱得歡樂時偷襲?」

  楊景書掏出煙包,點了根煙。「應該是。他們早上帶人來鬧事,要我們讓出士東南邊。」

  士東?「你是說那個……夜市?」

  楊景書眯著眼吸煙,點點頭,然後問她:「海鰻你聽過沒?」

  「前一陣子被槍殺的那個角頭老大?」新聞報導好大一篇,出殯時那排場多大啊,靈車後頭黑壓壓一片,都是來自各地的兄弟。

  他又吸口煙,才說:「士東夜市那區除了南邊以外,其餘都是海鰻大生前的地盤,每個攤販每月繳交五百至一萬元不等的保護費。平時游客就多,外國觀光客也必走士東,一個月下來的保護費足能維持一幫手下日常開銷。」

  他看她一眼,接著說:「海鰻大遇襲後,那塊地的商機人人覬覦,誰都想占地為王,坐收現成利益。但是他走得匆忙,什麼也沒來得及交代,底下一票手下群龍無首,其他幫派角頭就想趁機接收,博士成就是其中一個,阿發是他的小弟。」他看著她,問道:「你說,大家都想坐大位時,會有什麼情況發生?」

  「互鬥吧。」

  他點點頭。「你說對了。就是靠最原始的方式解決問題——拳頭。」他握了握拳。「誰拳頭大顆又硬實,誰就搶得到地盤,這是這個環境的生存之道。」

  「所以博士成他們是要跟海鰻大的小弟搶?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本來是沒關係,但是南邊本來就是慶叔的,花店開在那就是要鞏固地盤,現在他們連慶叔那一塊都要搶,那你說有沒有關係?」彈彈煙灰,又道:「阿發那群早上到花店嗆聲說要是不把花店讓出來,以後每天都到花店泡茶。仁凱跟石頭剛好在,聽不下去就打了起來。」

  她恍悟。「原來是這樣。」難怪在包廂時他會說阿發他們侵門踏戶。

  拿下毛巾休息了一會,想起什麼的又問:「慶叔也開花店?情人節很賺吧?」

  楊景書笑了兩聲。「賺啊,不過主要是花店後面的生意。」

  「咦!」花店後面?她瞠眸。「什麼生意?」

  他看她一眼,把煙戳進煙灰缸。「永安鮮花葬儀,你說那會是什麼生意?」

  「……葬、葬儀?」她張圓嘴,不確定地又問:「就是那個幫人辦後事,有腮公拿著刀劍符咒叮叮咚咚念著天靈靈地靈靈的葬儀社?」

  「唔。」他應一聲。

  「那你、你們……」

  「你要問什麼?想好再問!」他彈了下她額頭。

  「你們……也有在做那個腮、腮、腮腮……」有可能嗎?她實在很難想像他穿上道士服的樣子。

  「你在那邊腮腮腮什麼?拜托!你以為腮公工作容易?要畫符要念咒要修行,我哪會!」他又摸出煙,點了根。「我們就是去收屍,有時搶搶屍體而已,其它工作由外包的或是由懂的人去做。」

  搶搶屍體而已?游詩婷瞪大眼。說得一副小孩子搶玩具一樣,是屍體欸,也可以用搶的?搶那幹嘛?

  「幹嘛這樣看我?誰不會死啊,誰到最後不都變成屍體?」

  「為什麼要搶屍體?」

  「賺錢啊。」楊景書一臉「你這問題好白痴」的表情看著她。「一般正常死亡的話,家屬會自己找葬儀社;但像命案現場、車禍事故那些,通常就是哪家葬儀社先蓋白布,屍體就是那家的啦,所以當然要搶蓋白布,蓋了生意就上門了。」

  有這種事?她還真是第一次聽見。

  「阿發他們要慶叔在士東南邊那個地盤,最主要就是要花店後面的生意。你知不知道死人錢多好賺?像我們這樣去撈屍體、抬屍體都可以分紅,有時候跟家屬暗示一下,又有紅包收。叫腮公來打個法器叮叮咚咚,或是找孝女白琴來唉幾首哭調,都能從中再賺一手。還有,壽衣、棺材那些都能賺,這麼好康誰不賺?」

  吸口煙,他又道:「博士成他們就是看我們生意好,想把花店和葬儀社都接收過去。知不知道他們多低級?上次一個屍體因為腐爛太多天,手腳被野狗叼走,我們先幫屍體蓋了白布,本來生意就是我們的,不過那些手腳在其它地方出現,剛好被他們的人撿了去,拿斷肢威脅家屬如果不把案件給他們做,手腳就不還家屬。」

  她聽得目瞪口呆:「那後來是你們把身體給他們,還是他們把斷肢給你們?」

  「身體是我們先找到的,當然是他們把斷肢給我們。不過家屬花了五萬元才買回手腳。」

  「也搶太凶了……你看到沒手沒腳的不會怕嗎?」那是怎樣的畫面?她沒看過,難以想像。

  「怕?有什麼好怕?」他睞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幹嘛這樣看我?不認同嗎?」

  「也不是。就是覺得光聽到死人就覺得好毛,活人畢竟不會給人有這種感覺。」

  「但是,除了感覺毛以外,死人還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會算計你、不會打你、不會罵你。反倒是活著的人,才是最有可能傷害你的吧?」

  游詩婷楞了下,垂下眼簾。真的是這樣吧。死了的人能傷害她什麼?都是活著的人在傷害她啊。像不負責任、她沒見過幾次面的親生爸爸,像同住一屋檐,卻只把家當旅館、只知道給錢卻不給她愛的媽媽……他們明明是她最親的人,卻身前這男子、比王仁默石頭他們還要陌生。她沒錢吃飯時,還是面前男子帶她去吃面,甚至煎蛋給她加菜的……

  「那你什麼時候開始做葬儀的?」

  「一年有了吧,不然你以為我白天都在幹嘛?泡網咖和打架而已嗎!哪有那麼多架可打,當然也有正事要做。」

  「我知道你會去市場幫忙啊,也知道你會去看場子,但沒聽你們提過葬儀的事,仁凱他們也有做嗎?」

  「有。石頭、西瓜兄弟還有天兵他們也都在做這個。」

  她點點頭,忽問:「說到西瓜,他們幾個會不會有事?」

  「不會。」他看著她,小指微彎。「要不要打賭?賭阿發他們那些能跑的也都跑光了?」

  她想了想,推開他的手。「才不要咧,我穩輸的。」

  他笑了聲。「安啦,有認識的警察,不會有事。」

  「為什麼會認識警察?不會被找麻煩嗎?」

  「不會。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警察是有牌的流氓。」

  她瞠大眼,喃道:「好虛偽哦,表面好像是保護人民,是正義使者,原來私下跟黑道也有關係……」這就是所謂的黑白掛勾?原來是真的!

  「話不能這樣說。他們辦案要有線索,從我們這裡最方便得知;我們一些生意需要打點,跟他們博感情才有好處。」

  游詩婷無法理解這樣的關係,只覺得成人世界復雜得難以想像,黑不黑、白不白,那幹嘛分黑白?

  「就像我們花店後面的生意來說好了,要不是文哥跟局裡很熟,那種命案或事故的案件哪有可能每次都輪到我們做?都是他們打電話通知我們哪裡有屍體,讓我們去收的,事後再給他們紅包。」

  「做那個真的很好賺?」游詩婷好奇不已。死人錢真的比較好賺嗎?連警察都來分紅包?

  「當然。不好賺誰要開這種店。」

  心念一動,她開口就說:「那我也去做好不好?」

  楊景書錯愕不已,呆了好幾秒才問:「你?」

  「就是我。」她用力點頭。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工作?是去看屍體、抬屍體!」

  「我知道啊,你們能做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做?」

  「你是女生!」太荒謬了,她一個小女生要跟他們去抬屍體?

  「女生就不能抬屍體?」她不認同地抬高下巴,又說:「我想靠自己賺錢。我媽雖然會留生活費給我,可是我不可能一輩子都跟她拿錢,她在外面有什麼樣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如果哪天她回來跟我說她找到第二春了,我還能跟她住一起嗎?我沒什麼才能,書也念不好,以後要靠什麼賺錢?」

  他不認同,道:「你可以去念幼保科、美容科,以後去幼稚園帶孩子、去幫人家做頭髮。這個只是暫時性的工作,我也不可能一輩子做葬儀、幫人抬屍體,更別說你一個女孩子要做這種工作。你去學個一技之長,將來開美發院什麼的比較實在,絕對好過做這行。」

  「美發那個賺不多啦,幼稚園老師薪水也很少,你就讓我去做做看嘛,也許我做得比你們好哦!」她抬高面頰微腫的臉蛋,目光晶亮地看著他。

  這樣就能有更多機會與他相處了吧?以前以為他就是去看看場子,或是打架爭地盤,那些事她一個女生根本做不來,但抬屍體應該沒問題;她想時常看見他,就算他現在身邊有張柔柔也沒關係。

  她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男生,不知道怎麼做才對,但她知道搶人男朋友是可恥的,她並沒有要搶,也不會讓他知道她喜歡他;她只是想要偷偷喜歡他,只是想要能夠時常看見他,只是這樣而已。

  ※        ※        ※

  楊景書從沒想過未來有一天,他真走上了殯葬服務這途,甚至還有了自己的公司。很辛苦,但每回完成一件工作,他對生命的熱愛就更深一層,這大概是做任何工作都得不到的成就感。

  拎著防風背心走出辦公室時,眼皮下微微一跳,他止步,低下眼簾,好一會時間,才又舉步,經過員工休息室時,他聽見員工夾雜笑聲的交談。

  雖說平時為家屬或往生者服務時,他要求員工必須是嚴謹莊重的;但私下時間,他其實更喜歡他們這樣說笑。這工作壓力不小,特別是長時間面對家屬的悲傷,他也擔心他們情緒受影響,所以在不影響公司形像的範圍內,他是允許他們大聲交談的。

  敲了下門板,他推門步入休息室。

  「楊先生。」

  「老板。」幾個談笑的員工見著自家老板,出聲招呼。

  他們的老板很低調,對外或對內,自介都是負責人;可按理說,一家擁有副理和經理的公司,再上去那位不就是總經理或是董事長?但他從不這樣介紹自己,僅說他是負責人。除此,他不喜歡有誰喚他總經理或是董事長,所以後來他們見了他,不是一句「楊先生」就是一聲「老板」。

  老板沒什麼架子,不責備人,事情沒處理好他最多就是稍微提醒一下下回應該怎麼做;他生活習慣良好,吃方便素,不煙不酒不嚼檳榔;他對家屬有禮,對員工客氣,他空閑時常做的便是在辦公室抄寫經文。也許好脾氣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他外型是出色的,當然比不上那些偶像明星,但也算俊秀,尤以那雙眼陣最迷人。他的瞳仁深黑,睫毛是連女性看了都要自嘆不如的纖長,看人時總是很專注,好像要把人看進心裡;就是那樣的眼神特別勾人,會讓人誤以為他在放電。

  沒見他有什麼健身習慣,可他體態良好,修長的身形包裹在深黑西裝下,更襯得他英俊挺拔、斯文穩重;若不對人說他從事殯葬業的話,誰都要以為他是白領上班族。

  像這樣的男人,總會有個如花似玉的伴侶,但是至今,他們沒人見過他身邊有過女人,即便是公司元老級的職員也不曾見過。

  坦白說,殯葬業者除非早有對像,否則要有對像實在不容易。然而老板並不是沒人要。曾有家屬在親人告別式辦完後,跑來跟他表明心意;他先是裝傻,最後婉轉地告訴對方他孩子都十歲了,嚇得對方誤以為自己差點成了小三,直跟他鞠躬道歉。

  明明是他拒絕對方,最後弄得好像對方多對不起他似的。他們甚至想過老板搞不好是同志,要不,怎麼會跟王經理感情那麼好?

  「老板,你吃飯了沒?」阿坤滿嘴油膩,嘴裡塞著食物,口齒不清。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點再吃。」楊景書輕輕頷首,再開口時,他勸道:「阿坤,你吃飯速度慢一點,別這麼急,小心噎到。」

  「不會啦,都習慣了。」阿坤擺擺手。

  楊景書只是笑了笑。他沉靜的目光在桌面輕掃一圈,忽然走向阿坤。「手機是你的沒錯吧?」他拿起阿坤面前的手機。

  阿坤點頭。「坐這樣,手機放在口袋會有點不舒服。」

  楊景書把手機置回他面前。「是會不舒服,有時放後面褲袋,坐著坐著還會滑出來。」

  「嗯嗯,對耶!」助理猛點頭,一副找到同好的興奮表情。「我上次就是這樣把手機弄丟了,因為它滑出來,不過我沒注意到。」

  楊景書噙著笑,提醒阿坤:「我們做這行,手機很重要,你等等別忘了把手機帶走。」目光一轉,看著從他一進來就直盯著他瞧的張啟瑞,道:「啟瑞,公司麻煩你了。」

  張啟瑞看看他,只是點了下頭。

  「副理,老板又要去找屍體了?」楊景書離開後,助理看著張啟瑞。

  他對老板這個人真的很好奇。其實他一開始是要進入大公司的,但是履歷投出後都未有回音,才跑來皇岩。

  皇岩這家公司不像那些集團經營的大公司,全國各地都有駐點,他們除了在醫院設有事業處外,就是和殯葬處合作。尺了事業處那邊是王經理在負責,總服務處這邊則由張副理負責。

  他從待了一年的觀察中發現,老板除了會去收命案屍外,就是做遺體縫補修復的工作;除此之外,偶爾接到學校邀請他去做相關方面的演講,其餘大小事都交給王經理和張副理處理;他甚至連公會或殯葬處的會議也讓經理或副理出席,他不插手員工的工作,像是對他們無比信任。

  他的觀念有些特別。誰開公司不是為了賺大錢?曾經有員工建議他應該像其它企業那般賣生前契約,可他並不願意;皇岩內部沒什麼升遷考試,員工又問起為什麼不像那些大集團一樣辦內部考試,他說他不希望因為一些業績獎金制度讓整個服務變成一種商業;他也不希望員工為了考試成了公務員,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

  最重要的一句話,他說:主角不是禮儀師,是往生者。

  像老板那樣不開發客源,他一度想過會不會哪天公司就倒了,畢竟比不上集團經營;但就是那句「主角不是禮儀師,是往生者」讓他對他的老板有了信心。

  事實也證明,皇岩的生意奇詭地好;大概是和殯葬處合作的關係,無名屍和命案屍便成了皇岩的服務來源……雖然他不喜歡服務命案屍。

  「你怎麼會這樣問?」張啟瑞瞟了助理一眼。

  「我發現他很少出去啊,重點是他剛剛沒穿外套。」

  「那就八九不離十了,肯定哪裡又有屍體。」阿坤以一種老鳥的姿態說著。

  穿外套是公司規定。制服代表公司門面,除了告別式是中山裝外,平日定是黑色開領西服和白襯衫,平時在辦公室內可以不著外套,但面對家屬時則必須穿上,那代表一種專業形像;再有,外套胸口都有別針式的個人小名牌,讓家屬看見服務人員的姓名,也較能讓他們感受到誠意。

  但有另一情況下可以不穿外套——意外現場收屍或接體時,因為穿著西裝多礙事;不過像這種冬天倒是可加件背心,因此從老板沒穿外套又帶著背心這點來看,他去找屍的可能性很大。

  聞言,張啟瑞笑了聲。「他有可能去買東西啊,他總要吃要用吧,不穿外套不代表什麼。」

  「他說他有事,他沒說他要出去買東西。」助理堅持著自己的想法。「而且他有帶著背心,老板有說辦私事不能穿著制服。」特別是背心,因為背心後方繡有皇岩生命禮儀六個大字,有些民眾對這行業還是有所忌諱,為了不給人不舒坦的感覺,老板不大喜歡他們穿背心在外頭晃。老板最讓他們這些員工埋怨的就是這點,除此之外,他真是個不錯的老板。

  「他是老板,有必要跟你交代那麼詳細嗎?」張啟瑞嘴巴上這樣說,心裡大概知道不出多久時間,他就會接到楊景書的電話。

  「那坤哥你說嘛,你覺得老板是不是去找屍體?」助理看向阿坤。

  阿坤點點頭。「其實我懷疑老板有個聞屍鼻。」

  「你不要把他講得那麼恐怖啦!」女同事揚聲說。

  「你以為你現在是推理家?還是在寫恐怖小說?」張啟瑞白了他一眼。還聞屍鼻!

  阿坤用一種扞衛清白的表情說:「我之前也懷疑你看得到那個,後來果然證明我猜得沒錯呀。」

  公司的同事後來都知道他們的張副理有陰陽眼。他一次在為一個自殺的往生者辦法事時,差點被鬼上身,據說是那自殺靈知道他看得見靈體,有事請他幫忙,他不願,惹惱了那只靈,還企圖上他身。

  雖說在當時做法事的法師處理下,事情是解決了,但也為這個工作又增添了一筆靈異傳說。

  「是不是做這個工作,很容易見鬼啊?」女同事歪頭想了想,又說:「但是我從來沒遇過什麼奇怪的狀況,難道是我八字比較重的關係?」

  張啟瑞扒光剩下的飯,收拾好空的便當盒後,看著那位女同事,冷冷地笑了笑。「你八字重不重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你體重真的比較重。」跟他女朋友有得拚了。

  他又笑了下,起身走人,身後是女同事羞憤的抱怨聲和同事的朗朗笑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38 PM


  第四章

  能不能見鬼和八字重不重有沒有直接關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有一雙能看見靈體的眼。聽說是因為他眉間有道直紋,那就像第三只眼,有這種面相者容易和靈界接觸,所以他可以見鬼。

  不過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直到大學才能見鬼,之前卻沒發現自己有這種體質?這答案大概無解,就像他也不懂他的老板究竟是什麼體質,因為他老覺得楊景書不僅是陰陽眼這麼簡單,他像是能預知。

  張啟瑞在看見前頭的警車時,將車速緩了下來。

  他的老板離開公司沒多久,他真的接到他的電話,說有工作需要他幫忙,然後給了個大約的位置,要他馬上過來。

  如果老板沒有預知能力,那麼就是阿坤說對了,他的老板可能有個聞屍鼻,要不,怎麼又讓他發現屍體?而且還是在這種沒什麼人會經過的山上。

  張啟瑞下車時,只見右手邊那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鑒識人員在最裡頭那道封鎖線內采證;警方在第二道封鎖線內搜尋著什麼,地上擱著幾個縣警察局的證物袋,而他的老板就站在第二道和第三道封鎖線間,和一旁的警官交談著。

  「你說你下車時聞到屍臭味,才發現屍體的?」

  張啟瑞走近時,聽見警官這麼問,也才發現是熟識的警官。

  「是。」楊景書淡應了聲。

  「你發現時,就是赤裸的?衣服就扔在一旁?」

  「是。現場我沒動過。」

  「你為什麼下車?」警官又問,即便認識,也得公事公辦。

  「開車開累了,想下車休息一下。」

  警官一面記錄,一面問:「然後你就聞到味道,發現屍體?」

  楊景書點了下頭。「畢竟做這行業的,那味道一聞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走進來看,先在那邊發現手臂,才又在那裡看見身體和頭。」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迷路。」

  「迷路?」警官想了想,又問:「你本來要去哪?」

  「我聽說這裡有有機農場,想來買點蔬果,但是車開著開著,就開到這裡了。」

  張啟瑞瞪大眼,看著自家老板的側顏——老板說謊都面不改色的。

  他才不相信是迷路。一次倒不覺得什麼,但已經不止一次發生過這種他家老板出門不小心迷路又不小心發現屍體的情況,他再不可能相信只是迷路碰巧發現屍體。尤其是在他曾經被老板間接救過命後,他真的懷疑他有預知能力。

  他記得那天自己忙到近凌晨,離開公司前忽被走出來的老板喊住。老板說他隔日早餐想吃永和豆漿的菜包和溫的半糖豆漿,請他進公司前先繞過去幫他買。

  他那時雖點頭答應,心裡卻極不甘願。這老板也太懶了吧,要吃早餐竟要員工上班前繞過去幫他買?後來買了他要吃的早餐,才一進公司,就見幾個同事聚在大廳,一看到他出現,紛紛露出鬆口氣的表情。

  當他感到莫名其妙時,隨即被拉到招待室看新聞字幕跑馬燈——在中X路和光X路路口,一部疑似酒駕的聯結車失控撞上另一車道停在待轉區等候燈號轉號的機車騎士,有騎士當場慘遭車輪輾壓頭顱,腦漿四濺,另有多人受傷正等待救援。

  中X路和光X路……他頭皮一陣麻。那是他上下班必經的路口,正因為那個路段上下班時間時常塞車,他稍早前才改走另一條路去幫老板買早餐……那個意外後來確定兩死八傷,死亡的兩名騎士都是慘遭聯結車輾過當場死亡。

  即便那件事是在他剛進公司不久時遇上,至今想來還是心有餘悸。

  「現在看起來,有極大的可能是那對蔡姓姊妹,你們知道那新聞吧?」警官問了句。

  「知道。」楊景書應了聲。那是上星期的新聞了,一對蔡姓姊妹在家門口玩,不久即失去蹤影。

  「怎麼知道是她們?」張啟瑞回神時,捕捉到對話,狐疑地開口。

  「看那手臂和腿,符合那個年紀;扔在旁邊的衣物也和家屬報失蹤時的穿著很像,我們懷疑可能曾被性侵——」封鎖線內的警員像發現了什麼,喊了聲組長,警官鑽過封鎖線,仿佛想起自己話還沒說完,轉首說:「總之已經請家屬來認,檢察官和法醫等會就到。」

  看看那警官的背影,張啟瑞問,「真的是那對姊妹?」

  「應該沒錯。」楊景書點頭。

  「我記得新聞說一個小五一個小二?」

  「嗯。」

  「真的是喪心病狂,這麼小的孩子……」

  「犯罪者的心態,一般常人很難理解,很多凶手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這倒是真的,而且還無法預防。張啟瑞嘆口氣,看看他後,探究般地說:

  「你從員工休息室離開後,大家都在說你應該是出來找屍體,果然是這樣。」

  「只是剛好遇上。」

  「剛好遇上?」誰會常遇上屍體?這理由真的很瞎。他不死心,又問:「那次你要我幫你買早餐,是不是早知道我會經過的那個地方會有意外事故?」

  楊景書笑了聲。「我不知道,巧合而已。這事情我當時不是說過了?」

  是,他說過只是巧合。那時,幾個同事聽到他先去幫老板買早餐,因此躲過可能遇上的意外時,大家還開玩笑說他的命等於是老板救的,也有同事直說楊先生是神算,可楊景書聽了就是淡淡地回答:「巧合而已。」

  「真的只是巧合?」

  「那天突然想吃永和豆漿,才請你幫我買,沒想到讓你避開了意外。」

  「平時也沒看你吃永和豆漿。」

  「你進公司的時間,我通常吃過早餐了。」

  張啟瑞雙手抱臂,皺著眉看他,沉吟片刻,半真半假地說:「我有時候會覺得你是故意的,因為救過我一命,才大膽要求我去幫你相親,你料准我不會拒絕。」

  楊景書淡淡看了他一眼,溫和地說:「不是這樣。接到要相親的電話時你岡好在一旁,就隨口提了,沒想到你真答應。」

  「你救我那一命,我總要還。」摸摸下顎,又說:「不過現在想來也很

  妙。」

  「沒想到相到自己的青梅竹馬?」

  「……」提及感情事,張啟瑞有點不自在。

  誰會想到那次他代老板出席他姑姑安排的相親約會時,女主角同行的好朋友會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雖說那次相親不是促使兩人在一起的直接因素,但細想一回,許多事似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想起了什麼,他又開口:「對了,好像有人在搶我們生意。」

  楊景書頓半秒,看他一眼,像是要他繼續說。

  「昨天有接到電話,要我們去打撈,趕到現場時,被另一家先搶著做了。」

  皇岩可是殯葬處指定的業者,沒理由接到電話後,案子卻被別人做了,誇張的是還趕他們走。

  「哪家?」

  「沒看錯的話,是新民禮儀公司的。」

  新民?那不是……楊景書低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你反應也太冷淡。」見他不吭聲,張啟瑞疑惑地盯著他瞧。

  楊景書笑了一下,道:「搶了就搶了,總不能把大體又從他們那裡搶回來。」

  「也是啦。」看著前頭那些鑒識人員,他問:「你說,會不會破案?」

  楊景書微垂眼皮,靜默著;片刻,他薄唇低吐:「會。」

  「這麼肯定?」就說這人古怪。

  「警方不是公布監視器畫面,是被一名男子帶走的?那就表示離破案不遠。」

  是有錄到疑似嫌犯的背影……張啟瑞想了想,道:「但不表示能抓到。」

  「會的。很多時候不是不報,是時間還沒到。」

  「不公平。要是等幾年後才抓——怎麼了?」張啟瑞看向忽然跑來的女警。

  女警稍拉下口罩,露出年輕面龐,她清秀年輕得像個大學生,只不過面色慘白,像受了不小的驚嚇。「請、請、請請問……有、有沒有相相相相機,能借……拍照嗎?」

  「你們不是都有帶?」張啟瑞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面前的小女警。臉白成這樣,又結巴,嚇壞了吧!肯定是第一次見屍。

  「不、不知道為什麼,我、我們那幾台突然都像壞掉一樣,鏡頭不……不、不是看不到影像,就是快、快門按了沒反應。」女警皺著眉,神色不安。

  「是喔,我……」張啟瑞忽然止聲,看向前頭發現屍體的方向,好幾秒鐘後,他說:「等我一下,我去車上拿。」

  女警看了看那背影,又轉身回來,見楊景書神色平靜,她好奇一問:「你你你……也是葬儀社的?」

  「是。」他淡應了聲。「慢慢說,不用急。」

  小女警比比前頭,喘口氣,才問:「你……習慣那種味道了嗎?」

  楊景書微挑眉,唇角含著淺淺的笑意。「算是吧。」

  「那你一定做很久了?」才有可能習慣屍臭味。

  「十幾年。」一截半透明身體突現他身前,頭顱提在手上,接著,手一抬,在他面前把頭接上脖頸。他一怔,好笑地看著那半透明的小女孩。

  「十幾年?那你是老前輩了。你看過很多這種情況的?」小女警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案子,相機又出問題,心裡直發毛。

  「你新來的?」楊景書不答反問。妹妹,你嚇不了我,倒是嚇到警察姐姐了。

  因為他們一直拍我跟姊姊啊,我們衣服不見了,姊姊不想被拍。

  「嗯。我到職一個多月而已,所以是第一次這麼直接看到那種畫面。」

  楊景書也看得出來這是個菜鳥警察,可他除了微笑相待,還是微笑。

  妹妹,警察叔叔和警察姐姐只是想幫你們找凶手。

  不用了,我跟我姊姊知道是誰。是住我家隔壁的叔叔,他說我爸媽車禍,要帶我們去醫院,可是他卻帶我們去一個我們沒去過的房子裡。

  「那……」小女警看看他,問:「你做這麼久了,有沒有遇上……就是比較特殊的事情?」

  但是只有警察能幫你們抓到那個壞叔叔,你就別嚇他們了。

  「先生?」見他不說話,小女警戳戳他手臂。

  楊景書回神,看著女警。「你剛剛說什麼?」

  「就是……嗯……你有沒有遇過奇怪的事?像是——」

  「警官大人,拿著吧。」張啟瑞突然拿了一把香,走了過來。

  女警楞了楞,好像在這刻終於確定了什麼,她幾乎快哭出來。

  接過一小束香,她悄悄瞄了瞄周遭,確定什麼也沒看見後,便跟著兩位禮儀師拜拜。

  她隱約聽見拿香給他的那位禮儀師口裡念著什麼「小妹妹,我們都是來工作的」、「拍照才能幫你們找到凶手」、「你們也希望凶手被抓到吧」等等的,女警又瞄瞄周遭,只覺周身冷涼。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張啟瑞拿過女警手裡的香,又拿了楊景書的,一大把就這樣插在土裡。

  女警半信半疑地回到發現屍身的地方,張啟瑞看著前頭那另一個屍體陳屍處,道:「小的那一個肯拍,但為什麼她要阻撓他們去拍大的那一個?」

  菜鳥女警跑來說相機壞掉時,他目光一挪,看見應該是妹妹的靈體遮在鏡頭前,哪一部相機對著另一具可能是她姊姊的屍身時,小妹妹便擋在那個鏡頭前,用手、用臉,甚至拿著斷掉的手掌先按住快門。

  那個樣子不像頑皮,也非好奇,比較像是不願意被拍;而姊姊就藏在離陳屍處最近的那棵大樹後,露出一顆慘白透明的頭顱,像在偷看他們。

  「我不知道。」楊景書噙著笑,淡應了句。

  不知道?這回答真有玄機。他不是反問他他在說什麼,而是答他不知道,所以這證明他真看得見吧?

  楊景書看不看得見根本與他無關,他也不是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純粹是因為對於自己擁有陰陽眼時不時就要見鬼而感到困擾。前陣子聽法師說在背上弄個鐘馗刺青就能不再見鬼,他不過是想知道楊景書對於這方面有沒有更深的了解,偏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個葬儀社的,麻煩一下。」封鎖線內,有誰喊了聲。

  楊景書拍了下張啟瑞,兩人穿上鞋套、戴上手套,鑽入封鎖線內。

  一個員警忽然從裡頭衝過來,不經意撞了楊景書一下,他喊一聲「小心」,回首時,就見那員警「哇」一聲吐了出來——是方才那個跟他們借相機的女警。

  不知忍了多久了,這一吐,沒完沒了,女警彎著身吐得淅哩嘩啦,楊景書看著看著,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女孩也是吐得這麼凄慘,不知那女孩現在遇上這種情況時,是不是習慣了?

  他輕喟一聲,伸手輕拍女警的肩,道:「辛苦了。」

  他人都以為這個工作簡單,就是看屍體和抬屍體,但其實,真的不容易。

  ※        ※        ※

  「你真的要做這個工作?,」楊景書坐在機車上,看著方從大樓走出的女孩,她背著背包,手裡一瓶保久乳和一份吐司。

  「真的。我人都下來了你還不信呀?」上次說要跟他一起做葬儀的工作後,等了近一個月才有這個機會,她當然要好好把握,所以半小時前接到他電話時,她便迅速下床盥洗,還烤了份吐司。

  「很辛苦,你不要以為很簡單。」他看過仁凱、石頭、西瓜他們第一次摸到屍體的反應,吐到胃都快翻出來,他實在不以為她可以做這種工作。

  「但是你們都做了不是嗎?唉呀,反正我不是讀書的料,總要有點技術,將來才能養活自己。你都說這個很好賺了,我當然要做。」游詩婷早打算好要讀只中夜間部,為的自然也是想要與他更親近些。只中是出了名的流氓學校,尤其是夜間部,可她無所謂,只是混張學歷而已。

  楊景書不認同,也不以為她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但帶她去見識一回也好,或許就會嚇得不敢說她要做葬儀工作了。

  「上來吧。」他努下巴,示意她上車。見她背包晃動,他好笑地問:「你是要去旅行郊游?還帶食物和背包?」

  游詩婷坐上他機車後座,說:「我還沒吃早餐啊。既然是要去工作的,當然要把肚子喂飽才有體力。」

  「你真的不怕看見屍體?」楊景書催動油門。

  「你不是說活人比較可怕?」

  「那你慢慢吃吧,別急,反正車我騎,你好好享用早餐。」他笑答,有點意味不明的情緒。

  游詩婷沒發覺什麼,咬著她的吐司,好心問:「你吃了沒?要不要咬一口?是巧克力花生吐司哦!」拿著吐司的手從他肩頭越過,送到他嘴邊。

  「不必。工作前我不吃東西。」

  「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吃。」咬了好大一口,眯起眼笑。「好好吃哦。」

  他只是挑了下眉,繼續騎車。

  想起了什麼,她問:「那是什麼樣的案子?」

  「好像是自殺。不過這個還沒做最後確定,就是初步判斷應該是自殺。」

  自殺……游詩婷想了想,好奇開口:「怎樣自殺的?割腕、上吊?」

  「燒炭。說是家屬好幾天沒見到人了,打電話沒接,按電鈴也沒人應門,因為往生者生前好像有經濟壓力困擾,家屬很擔心,報警後就找人開鎖,進屋就看到屍體了,旁邊有一個烤肉爐。」

  「怎麼這麼想不開啊……」她無法理解為什麼要自殺,遭遇再不好,難道這世上沒有讓他們留戀的嗎?

  「人生很多事情都沒有正確答案啦,就像很多人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們不讀書一樣,有什麼正確解答嗎?」想起正事,楊景書道:「對了,要先告訴你,通常那種不是壽終正寢的情況,去到現場時不要亂動東西。簡單來說,就是不要破壞現場,因為……」

  他解釋著,她邊吃早餐邊聽著,他的聲音從前頭被風攜了過來,忽遠忽近,她沒能完全聽清楚,但也不放心上。不就是抬屍體嘛,哪那麼多規矩。

  跳下機車,她拍拍手上面包屑,把牛奶喝光,才看著面前門口聚了些人的透天厝,問:「在這裡?」

  「二樓。」楊景書看她一眼,走在前頭。他想著,巧克力花生吐司和牛奶在胃裡混合後,又被吐出來會是什麼模樣?現打的巧克力花生牛奶?嘖,他打了個顫,向門口員警表明身分後,提步上樓。

  游詩婷走在他身後,呼吸時隱約聞到什麼味道,有點熟悉感,又好像有點不一樣。她嗔不出所以然,微微皺起眉,開口問:「你有沒有聞到蒜頭味?這房子裡有人在煮東西嗎?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

  楊景書稍頓,嗅了嗅,忽笑道:「烤肉吧,所以要加蒜頭。」

  真假?家裡有死人還能烤肉?她疑惑不已時,空氣愈漸濃厚的味道讓她又皺起眉。「怎麼這麼臭?我——」倏然想起什麼,她問:「這個……是、是屍臭味?」

  他回首,就見她停在矮他幾階的地方。「人死後就是這個味道。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下樓。」

  「我……」他都可以做這種工作了,她為什麼不能?有點倔強地抬起下巴,提步越過他。「我才不會後悔。」

  楊景書只是聳了下肩。上樓時,他看見正對樓梯口的是廁所,他走了進去,從口袋摸出一雙手套,戴上後,推開上頭的窗戶。

  他今天穿著黑色短袖上衣,一條刷白牛仔褲;他抬起的手臂線條相當有力,在他身後的游詩婷看著看著,問:「為什麼要開窗?」

  「讓空氣流通啊。」他一臉「你怎麼連這種基本常識都沒有」的表情。

  「幹嘛這樣看我,我又不懂。」

  「學著點。通常像這種燒炭自殺的,門窗都會緊閉,甚至貼上膠帶,所以進到這種現場,第一個要做的就是開窗,讓空氣流通。」

  像是聽見他們的談話聲,王仁凱從其中一個房間走出,見到她,將她從頭看到腳,一臉懷疑的表情。「你確定要學這個?我以為你隨口說說而已。」

  「我人都來了。」

  王仁凱看看楊景書,後者給他一個「拿她沒辦法」的表情,他招招手,道:「在這間,你過來。」

  她跟在楊景書身後,好奇張望。光二樓就有三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門掩著,瞧不出什麼;另一個房門敞開,她看了一眼,裡頭有員警和一個婦人在交談,大概在問話做筆錄之類的吧。

  「在這裡不要喊名字,記住。」楊景書低聲交代。

  「喔。」雖然不明所以,但她想大概是什麼規矩吧。正要進入那被拉上封鎖線的房間時,她忽然抓住楊景書的衣服,縮在他身後。

  「怎樣?」楊景書看著她。

  她指指房間裡頭。一具屍體橫躺在床鋪上,屍體腫脹,難辨面目,還有那腫大的臉龐,真瞧不出性別。

  楊景書側首,用一種「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著她,低問:「嚇到了?」

  「哪、哪有!」她瞄瞄他,然後挺起胸,兩手卻還抓著人家的衣服。「我只是突然看到,有、有點不適應而已。」雖早知屍體不好看,可親眼目睹,還是感覺有些不舒坦,而且,好臭哦。

  不想讓他知道她心裡的感受,就怕他下次不讓她跟,於是她鬆手,問:「那現在要進去把他搬出來嗎?」

  「要先報請檢察官。」楊景書看著裡頭,應了聲。

  「那我們要在這邊等檢察官來?」味道好重,她實在受不了,捏鼻子說話。

  「那個誰……欸,你們葬儀社的吧?」裡邊一個正在拍照的員警看向門口的他們。

  「是!長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王仁凱站在封鎖線外應聲。

  「進來幫我翻一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藥物。」員警四處瞄了瞄,很納悶地喃道:「都沒看到有什麼藥罐還是藥包,可是他有吐啊。」

  「是。阿sir,馬上就來。」拉高封鎖線,王仁凱另一手拉住游詩婷手臂。

  游詩婷嚇了一大跳,瞪大眼。「你幹嘛啊?」手心緊抓著楊景書。

  王仁凱嗤一聲。「進去幫忙啊,不然你來看戲嗎?」

  「我……」她看看裡面那具屍體,看看員警,再看看一旁的楊景書;他表情帶著玩味,好像在等著看她表現。她不想承認她害怕,捏著鼻子呵口氣後,鬆開他,彎身鑽過封鎖線。「進來就進來,有什麼了不起。」

  「哇,妹妹你幾歲,也跟人家來做土公仔?」員警看著游詩婷。

  「工、工作嘛,有做就有錢賺。」她緊掐著鼻,慢吞吞移動步伐。

  「那你很了不起,我還沒看過有女生來做這個的。」員警戴著手套,朝她招手。「來,你幫我翻翻他口袋有沒有什麼東西。」

  「翻、翻口袋?」不是吧,翻什麼口袋,她只想翻白眼啊阿sir!為什麼他自己不翻要她去翻?他是警察,是人民保母欸。

  在心裡嘆一聲,苦著臉問:「警官大人,要翻什麼?」

  「空氣中有蒜味,以前有位老法醫教過我,說如果是砒霜中毒死亡的話,屍體會有蒜頭味,所以我懷疑他應該有吃砒霜。你翻翻他口袋有沒有白色粉末狀的東西,有點像小蘇打粉。」

  砒霜中毒死亡會有蒜頭味?那剛剛她聞見的蒜味不就是這屍體的味道?楊景書還騙她說什麼家屬在烤肉,烤肉的肉片要用蒜頭腌……

  「你連這關都過不了,接下去的工作還能做嗎?就把手伸進去他口袋摸一摸就好了。」王仁凱附耳過來,還遞給她一雙手套。

  她掙扎了會,苦著臉,戴上手套,慢慢靠近床鋪。

  一旁地板上有一論看上去是半乾的、上頭還有蒼蠅盤旋的……她看不出是什麼,大概是警察說的嘔吐物?反正就是一團惡心巴啦的東西。

  「妹妹你勇敢喔,都不用戴口罩的。」員警不知是真贊賞還是調侃。

  「……」她根本沒想到可以戴口罩啊。瞪向王仁凱的口罩,他只是攤手。

  游詩婷慢吞吞地挪到床邊,手伸得長長的,一只手在半空中動了動,另一手仍捏著鼻子,頓了好幾秒,她決定豁出去。

  身體略沉,手慢慢靠近,將要摸到褲管時,不經意看見那張腫脹的面龐,雖辨不清面容,但看得見他微張的嘴,有好幾條白白肥肥的蛆從他嘴裡爬出來,然後慢慢爬進鼻孔,或是往下爬到下巴,她後覺地把目光往下挪,看見穿著短褲的腳上爬著數不清的蛆,胃一陣翻攪,她「嘔」一聲,撝著嘴往門口衝。

  王仁凱像早算准她的反應似,沒多理會,接手了她的工作。

  衝到門口的游詩婷,一頭撞上聽見聲響而轉過身的楊景書,喉間一陣濕熱,「哇」一聲,吐了。

  「嘔……嘔……」她再忍不住,將吞下肚不久的早餐全貢獻出來,吐得楊景書身上、腿上都是,連鞋子也遭狹。

  方將手伸入那腫脹屍體褲袋的王仁凱,聽見身後嘩啦嘩啦聲,只覺她那一餐好像挺豐富的;有點像是看好戲地轉頭一望,瞧見楊景書身上那一大坨褐色,他搖搖頭……嘖,她到底吃了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0 PM


  第五章

  游詩婷還在吐,抱著廚房垃圾桶吐得臉色發白,幾乎虛脫。

  擦著濕發踏進廚房,楊景書看著那跪在地上抱著垃圾桶的背影,毛巾下那張臉轉向坐在餐桌前看電視的王仁凱,低問:「還沒吐夠?有那麼多東西可吐嗎?」

  「剛剛開冰箱說想喝冰水,看到上層的生牛肉,大概勾起感覺,就又吐了。」王仁凱無奈地搖頭,眼睛盯著電視,手裡一根甘蔗啃了一半。

  楊景書拿了王仁凱面前的煙包,敲出一根,點上。凌晨兩點多才睡,六點就被電話擾醒,他揉揉因睡眠不足而有些酸澀的眼,想著她看見生牛肉表情大變的畫面,嗤一聲,笑了出來。

  「嘔……」聽見她聲音,他煙塞進嘴裡含著,又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倒了杯溫水走過去。「喝點水。」

  游詩婷抬起臉,看著面前那杯水,伸手接過。「謝謝。」

  咕嚕咕嚕喝光水,部分還從嘴角流下來。看她吐得額上、鼻頭上滿布細汗,下巴又濕一片,楊景書把毛巾遞過去。「擦一擦。」

  把杯子擱地上,她接過微濕的毛巾,擦著臉和嘴角。毛巾布料有些粗糙,卻帶著清爽的香味;她仰臉看向他,才發現他發濕著,身上已換上乾淨的衣物,隱約看得見布料略有濕氣,大概也洗了澡。

  游詩婷站了起來,雙手扭著毛巾,紅著臉頰看他。「對不起,吐得你身上都是臭味。」

  他正在吸煙,半眯著眼看她;吐煙圈時,他才擺手,一臉不以為忤。「你那一坨酸臭跟屍臭的臭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靠,他這是在安慰她還是打擊她啊。

  「好一點沒?」

  她搖頭。「一直聞到那種味道。」她吐到覺得胃好空,好難受,因為她一直嗅見屍臭味,隱約好像還有一點蒜味,可她都離開現場了呀。

  「拿去。」楊景書把煙遞給她,她接過,深吸一口,吐出煙圈後,他問:「這樣呢?」

  她呵口氣,搖搖頭。「還是有味道啊。」

  他皺了皺眉,抽走她手裡的煙,塞進嘴裡。「你來。」他轉身就走。

  納悶地跟上他,他站在廁所前,推了推她。「進去,鼻子洗一洗。」

  「啊?」她怔怔地看他。

  「鼻子灌水,擤出來,這樣應該就不會再聞到那種味道了。」

  她半信半疑地打開水龍頭,雙手捧了水,想起什麼,她看著他。「你出去啦。」

  「我幹嘛出去?我總要看你是不是會洗呀,難道你想繼續聞那種味道?」他兩手抱臂,靠在門邊,懶洋洋地說著。

  「洗鼻子有什麼好看?我會洗啦。」她才不要讓他看見她擤鼻子的模樣。

  楊景書像發現了什麼,一臉好笑。「你現在是怎樣?裝淑女?都吐得我一身了,你洗鼻子的樣子還怕我看?」

  她不大甘願地捧起水,臉一低,鼻子吸了水後,輕輕地擤。

  「你這樣洗得乾淨才有鬼。」他看不下去,走到她身邊,將塞子往排水孔一壓,待洗手槽的水過半時,他一掌貼上她後腦勺,往前一壓,她整張臉埋進水中,她雙手淨扎了下,他手立即一鬆。

  她張嘴想罵人時,他又將她頭壓低,另一手的手指壓住她鼻側。「擤出來,用力一點。」

  她沒辦法,只能用力把鼻子裡面的水擤出來。兩邊輪流洗過後,他問:「這樣是不是就好了?」

  游詩婷深呼吸幾口,眼睛亮了。「嗯嗯嗯,這樣好多了。」

  他含著煙看她,冷笑了聲。

  「幹嘛笑得那麼陰森?」

  「你活該啊你!亂說什麼他很重。你知不知道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這就是給你一個教訓,下次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話。」

  「……」她又不知道有這種規矩。她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所以在她吐過、又等檢察官驗過屍後,仍是硬著頭皮進去抬那具大體。

  她不知道人死後還會那麼重,期間脫口說了句「他怎麼這麼重」,結果愈抬愈重,後來幾乎抬不動,是他馬上對那具大體說「抱歉,她新來的不知道規矩,請放心讓我們送您最後一程」後,她與他才又能抬動那具遺體。

  楊景書眯著眼看她。「以後記住,別在遺體前說那種話,嫌重他就真的讓你搬不動;誇漂亮或稱贊帥氣,他晚上就跟你回家。」

  跟她回家?不要吧……她瞄他一眼,頓時淚眼汪汪。「我知道了啦。」

  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實在好笑,他忍著笑,不經意間,覷見她胸口,他倏然別開眼,不自在地說:「臉擦一擦,髒死了。」

  「哪裡髒?只是水而已嘛。還不是你,洗鼻子就洗鼻子,幹嘛把我壓進水裡,很難受欸!」她叨念著,抓了一把衛生紙,擦著臉。

  她看著鏡裡的自己,擦過下巴時,才發現自己的上衣在方才那一陣洗鼻子的混亂中,被水濺濕了一片,胸下的蘋果綠胸衣隱約可見,她霎時熱了臉。

  從鏡裡看見他看著一旁的側顏好像有些不自在,她猜他一定是看見她的內衣了才會轉過臉。她又惱又羞,開了水龍頭,掌心掏水就往他身上潑。

  「喂!」楊景書面上、臂上一陣濕,他看過去,她又一掌心的水潑來。「你哪裡有問題啊你!」

  她根本不管,水直往他身上潑,他一惱,一手抹臉,一手抓她手臂,她空著的那手繼續往他身上潑水;他氣極,臉也不抹了,有樣學樣地捧水往她身上潑。

  她尖聲叫,「你欺負女生啦!明明是你先把我壓進水裡的!」

  「小姐,搞清楚,我是想辦法讓你不要聞到那種味道……靠!」她居然用牙杯接水。

  他一把抓住她雙手手腕,搶了杯子;她一驚,尖叫著彎身躲進他懷裡,下意識想著,這樣他就不會潑了,否則他也會濕,卻不想兩人這刻姿態有多親密,直到聽見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她一怔,不動了。

  「喂!你幹嘛?」他笑問了句,低眸時,對上.她抬起的視線。她目光如水,兩頰紅灩,一時間,他挪不開目光。

  什麼時候,她也有這麼溫柔的眼神了 ?他忽然想起她說她有喜歡的男生,難道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有此神態?

  「你們兩個演完瓊瑤戲了沒?我想種芋頭,可以讓我種一下嗎?」王仁凱靠在門邊,雙手拉著褲頭看向裡頭那對身上半濕的男女。

  楊景書回過神,鬆開手,一臉不自在地說:「你是不會去別間種?」

  「所以你們還要繼續潑哦?這到底有什麼好玩的……」王仁凱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又回首道:「對啦,你阿公阿嬤回來了,還有阿姑也在,在客廳等你。」

  等他?心裡隱約有底。

  他走到客廳時,姑姑果然開口:「不是有跟你說,中午要去吃你表嬸婆二兒子的喜宴?」

  「唔,阿嬤有說。」他低應了聲。

  「那你一早跑去哪?」楊嘉君瞪著他。

  「就……有點事。」

  「有什麼事?我那天跟你說今天要公休,因為要去吃喜宴,你還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結果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楊作學看著孫子。

  「又給我跑去收屍厚?」李素枝同樣瞪著孫子。

  三雙眼睛瞪來,他有些承受不住,道:「唉唷,你們不要管啦。」

  「所以你真的還在做土公仔那種工作?不是跟你說那種工作不好,你怎麼就是講不聽?」楊嘉君質問後,一改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景書,不是姑姑喜歡念你,你不喜歡讀書就算了,找個正當工作做不好嗎?你去做那個土公仔有什麼前途?」

  楊嘉君看著兄長唯一的孩子,又道:「你這樣跟人家混,外面那些人把你阿公和阿嬤講得多難聽,現在你又去做那種工作,你讓阿公還有阿嬤的面子放哪?在市場工作時人家不會對他們指指點點嗎?」

  「人老了還要什麼面子?」李素枝擺擺手。「我只是擔心景書,他這樣和一群凶神惡煞在一起,什麼石頭、冬瓜南瓜的,哪天會出什麼事都不知道。」

  「阿嬤,是西瓜啦。哪有凶神惡煞,他們都跟仁凱一樣,是我同學啊。」

  「哪有共款?阿凱那孩子我也算看他長大,他本性怎樣我清楚,但是其他人我怎麼看都不喜歡,你還是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會找你去打架,還會什麼?」

  「阿嬤,打架有什麼不好?你不打人,人家就來打你,我只是自保。」

  「什麼自保?人家打你一拳,你就要還一拳,這樣你來我往有那麼多命可以打嗎?」楊嘉君責備的口吻。

  「嘿啦,你阿姑說得對。人家打你,你閃嘛。有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要想對你不禮貌,你笑一下,誰還打得下去?」

  「阿嬤,你不知啦!你太單純,不知道人心的可怕。人肉鹹鹹,要殺要剮很容易,要是不比人家凶,人家以為我們好欺負,隨便就想……」

  「景書,」楊作學打斷他的話。「你都十七、八歲了,又不是三歲孩子聽不懂我們的話。你阿嬤是擔心你,你要聽她的話,別讓她連在市場工作都還要煩惱你的事。阿公年紀也大了,哪天要是走了,可是要你來照顧你阿嬤,你就聽話一點,別和那些人混,別再去做葬儀社的工作,好不好?」

  李素枝接下丈夫的話:「對啦,聽你阿公的話,那種工作不好,要是運不好,犯了煞很麻煩的。」

  楊景書雙手插在褲袋,垂著臉,微長的劉海掩了他眉目,瞧不清他神色。

  見他不應聲,楊嘉君微惱,開口時,音調重了些:「景書,阿公和阿嬤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姑,我只是……」他仍垂著眼,低道:「只是因為媽媽的頭還沒找到。」

  三人聞言,皆是一楞。楊嘉君先反應過來,啞聲說:「都這麼久了……」

  「總是要找到。我從來沒夢過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沒頭,找不到路回來看我。」他沒看任何人,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微微哽著。

  這麼多年來,他們有默契地不提當年那件事,可他從沒忘過要把媽媽的頭顱找回來,他從沒忘過……

  李素枝紅了眼。「為了這樣你就跑去做那個工作?你這個囝仔實在是……」

  「還有,你們工作那麼辛苦,我也想要賺多點錢,讓你們輕鬆一點。」

  「錢的事你擔心什麼?我們不缺你那份薪水,你認真讀書比較實在。」楊作學拍拍胸,道:「阿公年紀雖然大了,但身體還很健壯,再工作十年也沒問題。」

  「才怪!」他喊出聲:「我都知道……每次楊嘉民回來台北,就只會跟你們要錢。上次他又回來要錢時,阿嬤說她沒錢,他就嚷著說要賣房子,要是哪天房子真被他賣了,你們要住哪?」

  李素枝睜大眼看他,心思有些浮動。「你叔叔他、他只是隨便說說的,不可能賣了房子,要賣也要有房地契,還有你阿公的印章身分證。」

  「阿嬤,你忘了他曾經偷過我的存錢筒?」他有個存錢筒,裡面都是平日阿公和阿嬤給他的零用錢,還有過年的壓歲錢,他記得他存了好多好多,有些還和阿嬤換成千鈔,可一次楊嘉民回來,他的存錢筒不見了;幾日後,楊嘉民離開,他在他房裡看見他的存錢筒,錢自然不見了。

  「他沒那個膽敢賣房子啦。」李素枝不想繼續這話題。

  「媽,景書說的也沒錯,嘉民你和爸要防著點。」楊嘉君開口接話。「我知道你和爸想補償他,但也不能那麼縱容他,他……」

  楊景書看了看那三人,默默轉身,走回廚房時,見著女孩趴在桌上睡著了。

  「你又被你姑姑罵了哦?」王仁凱將目光從電視機移到他身上。

  他聳了下肩,無所謂的態度。「怎麼就睡著了?」

  王仁凱看了眼游詩婷。「大概吐累了。」

  他笑了下,決定叫醒她,手掌輕輕拍上她時,才發現……她體溫高得嚇人。

  ※        ※        ※

  丙級考試在三月,學校的實習課安排在寒假,大概是想讓他們能在寒假實習時多學一點實際經驗,考試時或許能更得心應手;而關於實習,大家是既興奮又期待,但也有些緊張和不安。

  興奮的是,此次實習地是台北二殯,可釋出的實習缺只有六個,能被挑上自然是心喜的;期待的是,他們平時實習接觸的若不是假人安妮,就是同學互演大體師,再不然就是豬皮先生這個好配角,對於此次能第一線接觸大體,是很具挑戰性的。

  至於緊張與不安,那當然是因為這次真的會見到大體,並且親手服務,而不是像在學校那樣縫縫豬皮先生練遺體修復技巧這麼簡單,再有,老師有說安排了解剖室的參訪,對於從未踏進過解剖室的他們來說,自然會有一些緊張。

  撇開這些不談,讓他們期待的就是游玩的行程。當他們得知可以前往台北二殯實習時,便開始安排晚間游玩的景點和路線。

  但相較於他們沿路的興奮心情和吱吱喳喳的交談,游詩婷顯得安靜又疲憊;因為她一上車就睡,都快到台北了還沒有醒過來的跡像,林雅淳想著該不該叫醒她?有沒有可能生病了?

  「OK妹,換個位子。」陳潤升把一旁的林雅淳拉起,一屁股坐下,才發現游詩婷合著眼。他轉頭看林雅淳,用氣音說:「她不是睡很久了,還沒醒哦?」

  林雅淳搖搖頭,同樣用氣音回應:「會不會是病了?我看她最近為了她想開公司的事,每天都忙到很晚才睡覺。」兩人是室友,感情特別好,她知道游詩婷正在為成立公司的事搜集資料。她年紀比他們大上幾歲,思想果然較成熟,當他們還在猶豫畢業後要不要從事殯葬業時,她已開始計畫了。

  「是喔……你閃遠點,我來照顧她。」陳潤升心裡暗爽。他看看她靜合的眼睫,手心貼上她的額,再摸摸自己的臉。體溫好像滿正常的,但她是不是在流汗啊?

  「詩婷……詩婷?」他拍了拍她的臉,動作很輕。

  面頰上好像有什麼,游詩婷用手撥了下,隨即感覺好像有人在喊她,她非常疲累,動也不想動,可臉上又有誰在摸著,她動了下身體,感覺身體一陣濕熱。

  她發燒了嗎?是不是又像第一次收屍那樣,連燒了三天?她後來是被那人帶去收驚才退燒的……臉頰又被摸了,她忽然瞠眸,瞪著面前男子。

  幾秒鐘後,她只是轉過臉,摸來她一上車就擱在杯架上的礦泉水,喝了好幾口。她摸摸額,原來只是睡到流汗。

  「你真會睡。昨晚沒睡好?」陳潤升看著正在脫外套的她。

  「坐車沒事,不睡覺要幹嘛?」她拆下束著馬尾的髮圈,指當梳,把頭髮重新扎過。

  「我們在討論晚上要去夜市的事。喂,你介紹一下你們台北夜市的美食嘛,我們在網路上找了一些資料,不過我覺得那些美食部落客的話不是很可靠。」

  「我很少逛夜市。反正夜市不都那樣?逛到哪就吃到哪,看了喜歡就買來吃吃看,不喜歡就不要勉強。就像我討厭紅蘿蔔,但你說它好吃,那我要怎麼跟你介紹?」

  「總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吧?紅蘿蔔很多人不愛吃啊,你可以跟我們介紹一些比較會被接受的,或是高人氣的,像什麼大雞排、臭豆腐、大腸包小腸、東山鴨頭、烤肉還是鹵味鹽水雞那些的。」

  游詩婷想了想,說:「我覺得什麼都不要吃。」

  「為啥?我很難得才來台北一趟耶,一年看有沒有一次。」

  「我只是覺得……你會吃不下去。」她慢吞吞地說。

  「怎麼可能?我聽說那個什麼青蛙下蛋、生煎包、大餅包小餅都很有名,我是一定要吃到啦。」

  她轉過頭看窗外,不說話了。

  老是這麼酷,對他的話總是這樣愛理不理;可或許就是這樣,讓他覺得她特別有吸引力。陳潤升看著她,探問著:「既然要在台北待一小段時間,你怎麼不回家住,可以省一筆住宿費耶。」

  在老師安排下,他們這段日子會住在青年旅舍,房資不貴,一床才幾百元,但十日的實習,也要花上好幾千。

  回家住?她當然知道回家住比較實際,但是她母親和繼父婚後有了孩子,加上繼父和前妻生的孩子,她總覺得回家住有些格格不入。她甚至沒讓家人知道她回來實習,只告訴家人她三月丙級考試,所以留校練習;她打算實習後回家吃個年夜飯,然後就回南部。

  游詩婷好久不說話,他覺得自己又自討沒趣時,卻聽她說:「我要陪雅淳啊,總不能讓她一個女生跟你們四個男生睡吧。」

  「又不是沒單人房,她可以睡單人房。」

  「單人房比較貴。」她別過臉,像是不打算繼續交談;他摸摸鼻子,回自己的座位。

  到二殯時,在人事室報到後,人事室的小姐先帶領他們看一下環境,包含火葬場、助念室、冷藏室、拜飯區等,最後,來到遺體化妝室。

  「今天正好有遺體驗屍解剖,這個項目是非強迫課程,同學們可選擇要不要實習。」人事室小姐親切地問:「你們應該都是第一次進殯儀館吧?應該還沒真的看過大體?」

  「沒有。」阿泰搖搖頭。「她應該看過。」指著游詩婷。

  游詩婷瞪了他一眼,然候客氣地告訴人事室小姐:「我以前從事相關行業,只是那時候是比較傳統的服務,大體……的確見過不少。」

  人事室小姐點點頭。「那你要不要考慮解剖室的體驗?這個機會滿難得的,如果法醫願意的話,他們多少都會指點一些驗屍技巧,將來工作上或多或少會有幫助,而且今天剛好有你們之後要實習的民間禮儀公司的老板在,他常過來幫忙縫補的,或許你可以跟他學習一下實際經驗。」

  「你要去嗎?」林雅淳拉拉她手臂。

  游詩婷猶豫著。這確實是難得的機會,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但她以為解剖室僅只是參訪,看看裡頭的環境,甚至想著不知道會不會看見傳說中那顆泡福馬林後仍會長胡子和頭髮的頭顱,她可沒想過可以親眼目睹整個解剖過程。

  倒不是怕要她去縫補真的大體,她只是沒做好要看解剖過程的准備。她想了想,搖頭說:「我還是不進去了。」

  人事室小姐只是笑了下,領著他們進入遺體化妝室。

  通常只剩下化妝手續的大體都是處理過的,所以屍身完整,加上冷藏的關係,並沒什麼太讓人難接受的味道;當然這是對游詩婷而言,可對其他首次見到大體的同學來說,還是一陣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帶領他們的大體化妝技術員將化妝步驟完成,准備要讓他們六人為另一具大體實際操作化妝時,陳潤升再忍不住,他脫了防護衣和手套、頭套後,門把一拉就往外頭衝。

  最後,是阿泰在男廁找到他,他正趴在馬桶上吐得嘩啦嘩啦的。

  「你要不要緊啊?」阿泰站在門邊問。

  陳潤升抬高手臂搖了搖,說不出話來。

  「你吃壞肚子哦?」阿泰伸長脖子,看著馬桶裡面,好像也沒吐什麼嘛。

  陳潤升依然抬手搖了搖,繼續乾嘔。

  「他應該不是吃壞肚子,是不習慣裡面的味道吧。」游詩婷在外頭聽見他們的談話,接了話。

  陳潤升趴在馬桶上猛點頭。

  「他點頭耶!」阿泰喊著。

  「你真的很遜,這樣就吐?你這樣還想開公司,不就一天到晚負責吐就好?」游詩婷隔著牆說。

  「那現在怎麼辦啊?我要怎麼幫他?」阿泰揚聲問。

  「你能幫他什麼,幫他吐嗎?」林雅淳翻翻白眼。

  游詩婷想了想,對身旁的林雅淳說了幾句話後就離開。

  「陳潤升你好了沒?好了就出來OK?」林雅淳走進男廁,催了催。

  阿泰攙著陳潤升走到洗手台時,林雅淳說:「你不只很遜,是超遜,非常遜。這樣就吐?難怪詩婷不喜歡你,太不man了啦。」

  外頭,正要步入男廁的男人聽見裡頭傳出女性嗓音,他確認般地抬眼,看著懸在廁所門外的指示牌,是男廁無誤。

  他在想,現在走進去似乎不恰當,不管男廁為何出現女性的聲音,他這會走進去也不可能真的拉下拉煉。他尋思著這會要先回去幫忙法醫解剖那對小姊妹,還是在外頭稍等待時,裡頭又傳出說話聲。

  「詩婷就說要用水洗鼻子啦,她說這樣就不會有味道留在鼻子裡,你到底要不要洗啦,很煩耶!」林雅淳嚷嚷著,然後翻翻白眼,又道:「要用力擤OK?你幾歲了連搏鼻子都不會啊?」

  詩淳?決定先回解剖室的男人腳下一頓,慢慢地轉過身,看著男廁入口,像是在確定自己是不是真聽見了那個名。

  「好一點沒?這樣還有味道嗎?詩婷說這個方法很有效。怎麼樣?」林雅淳看著洗手台前那用力洗鼻子的身影。

  陳潤升抬臉,抹掉面上水珠,深深吸口氣。「耶?真的有用!」

  「人家詩婷不知道看過多少大體了,一定知道怎麼消除那種味道啊。」阿泰接著又說:「不過不是我要說,同為男人,我真的以你為恥啊,OK妹那麼大驚小怪的個性都沒吐了,你吐什麼啊?」

  「我哪有大驚小怪!」林雅淳嚷嚷出聲。「你不要毀謗我OK?」

  「OKOK!」阿泰做出投降狀,看著陳潤升又說:「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可怕,裡面都還有輕音樂可以聽,那味道就是有點特殊而已吧,也沒難聞到需要吐啊,死了三天的雞還比較臭咧。」

  低頭漱口的陳潤升聞言,驀然明白在火車上游詩婷為什麼會說出那句「你會吃不下去」的話來。但……等等!他想起了什麼,抬臉問:「死了三天的雞是怎麼回事?」

  「就大尾啊。他腦袋不知道是裝大便還是狗屎、之前有天突然拎了只死雞進教室,他說死了三天了,他故意去市場買來家裡放的,他把死雞放在他家後院,本來打算放一星期,但實在太臭,臭到他爸媽受不了,他才提前拎到學校。」

  「拎到學校幹嘛?」

  「為了讓大家體驗屍臭味啊。」

  「……我怎麼不知道有這件事?」

  「你那天好像請假……唉呀我忘啦,反正那天你不在就對了。」

  陳潤升翻翻白眼。「那你們還敢笑我!原來是早就聞過那種味道!」

  阿泰哈哈大笑。

  三人走出廁所時,和外頭男人對上視線,均是一楞。

  男人長得很俊秀,眉目溫朗,不帶悲痛神色,應該不是家屬;他穿著白襯衫和黑西褲,外罩了件黑色薄背心……大概是這裡的職員吧。

  「都是你啦,跑到男廁講話又那麼大聲,害先生不敢進去。」阿泰戳戳林雅淳的太陽穴。

  「還不是因為陳潤升!」林雅淳瞪著阿泰低咆後,轉頭看向男人。「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是來實習的,因為我同學是遜咖,第一次見到真的大體,就吐了,我只是進去幫他一下而已,你……你請用啊。」她手心朝著身後,做邀請狀。

  楊景書微微一笑,低問著:「你們是學生?」

  「嗯嗯嗯。」三人點頭。

  他噙著笑又問:「哪個學校?」

  「N大,生死學系。你聽過沒?」林雅淳問。

  N大?他記得前幾天張啟瑞曾向他提了一下農歷年前,N大有六位學生要到公司參訪並實習一日的事,問他要不要幫他們做個生涯規畫的演講和建議,他那時似乎是要啟瑞負責就好。那麼,實習的會是這幾個嗎?

  他輕頷首,道:「知道。聽說環境相當不錯,師資和學生表現都很好。」略頓,再問:「幾年級了?」

  「大四!」自己的科系被稱贊,阿泰很得意。

  「那麼,要好好加油。」呵口氣,壓抑不受控的心跳,他道:「裡面還有女生嗎?」

  「沒了。」林雅淳搖頭。「就我一個。你不要誤會啦,我們學校的女生都很正常,不會沒事上男廁,我真的是為了幫我同學。」

  聞言,他仍然掛著溫和的笑,然後朝三人輕點下顎後,步入男廁。

  所以……他方才聽見的那個名字,是聽錯了?

  洗完手,走出男廁時,就見約十步之遙,穿著黑色鋪棉外套的馬尾女孩走向那三人,其中一個男生撲上去抱住她,她踩了下對方的腳,然後轉往遺體化妝室方向;男生追上去拉她手,她抽回手,走得愈發快速了。

  楊景書只是怔怔看著那畫面,然後,淡淡地笑了。

  原來跑去讀書了。看她樣子似乎過得不錯,有可愛活潑的同學,還有那位對她親密的大男生……他是該放心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1 PM


  第六章

  這幾日,做了許多實習,除了首日的化妝外,服務台作業、行政業務見習、冷凍遺體進出、火化業務、奠禮堂布置和參加各宗教的告別式等等相關工作外,也讓他們了解民間送葬禮儀還有陣頭。

  時間緊湊,忙個不停,每晚回房間洗過澡倒頭就睡,除了逛過一次士林夜市外,什麼地方也沒去,他們甚至一坐上公車,就在車上睡著了。

  游詩婷轉頭看了眼那睡到整個顆都靠上她肩窩的林雅淳一眼,幫她拉高蓋在身上的外套後,繼續盯著自己的小筆電。

  檔案裡,全是她這幾日的實習記錄。只要有時間,她便走入二殯的禮堂,她客氣地告訴負責的禮儀師她是實習生,然後便留在會場內看整個流程。

  這行業早年是被瞧不起的,認為是沒才能沒學歷沒身分地位的人從事的低下工作;然而這幾年因為政府推動喪禮服務丙級證照考,加上大環境景氣不佳,還有媒體的過度渲染下,愈來愈多人肯定這個工作,也愈來愈多人加入這個行業。

  「生命事業」儼然是目前炙手可熱的新興行業,這對相關工作者來說,自然是好事,但如何在這塊領域裡占有一席之地,是她目前最需要努力的一課。

  她參觀不同禮儀公司承辦的告別式,為的是想了解他們的流程是否能有更創新的部分,然後從中學習,將來這些都是她的能量。

  大概是因為下班時間,公車走走停停,她有些不耐煩,乾脆關了筆電,遠遠地,有什麼聲音傳來,她略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身旁的林雅淳驚醒過來。

  「怎麼了?」林雅淳揉揉眼。「到了啊?」

  「不是。」游詩婷笑了下。「我就是坐得有點不舒服。」

  「喔。」林雅淳點點頭,正想合眼繼續補眠時,忽然睜大眼。「那是在廣告什麼嗎?」她坐直起來,靠近車窗,看著外頭,那是一個女子透過麥克風的聲音。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外頭又傳來聲音。

  前後座的同學紛紛看向窗外,阿泰眼珠子都粘到窗上了。「她說誰死了?」

  「沒聽清楚耶……欸,那邊圍了好多人,是那裡在辦什麼活動嗎?」林雅淳指著外頭的一棟建築物;而像是要配合他們的疑問,前頭號志燈一跳,公車緩緩停下,令他們看得更仔細了。

  「憲華,給我一個路前。憲華請還我一個路前。憲華,我要路前。憲華,給我一個路前……」圍觀群眾裡邊,是個白衣女子,她戴著白色頭罩,跪在建築物前的紅磚步道上,前頭兩座罐頭塔,她正朝著罐頭塔低頭叩拜。

  「啊哈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陳潤升先反應過來,略頓,他又說:「好像是在說憲法,還我路權啦!」

  「靠,我剛剛聽成獻花,我要路錢。」後座的男同學掏掏耳。「是在抗議什麼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這招。」陳潤升盯著窗外。他看過抬棺和撒冥紙抗議,倒是第一次見到出動孝女白琴的情況。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麼民間送葬禮儀和陣頭,想不到現在就讓我們遇到孝女白琴。」阿泰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沒看過孝女白琴哦?」鄰座的婦人突然開口。「那個有什麼好看?唉呀,不要看那個啦,那個都很穢氣,等等卡到陰,你就倒大楣。」

  「哪裡穢氣?」游詩婷聞言,回了句。

  「她們那種人整天在喪家哭,身上當然帶了很多陰氣,萬一她們有什麼靈跟著,你們又盯著看,搞不好那個靈就跟上你們。」婦人一臉「我很懂」的表情又說:「唉,不是我愛講,她們那種人實在很沒水准,好手好腳什麼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靈堂哭,隨便哭幾聲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錢賺,難怪人家說死人錢最好賺。」

  「阿姨,你做過孝女白琴嗎?」游詩婷問了句,見婦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著說,「什麼叫她們身上帶陰氣?什麼又是沒水准?」

  「我有說錯嗎?我是好心勸你們不要看那個,免得衰神上身耶!」

  詩婷是怎麼啦?居然就這樣和一個乘客說到快吵起來?林雅淳在她再度開口前,忙跟婦人說:「阿姨謝謝,我們記住了。」然後一把拉起她,往前頭走。

  下車時,林雅淳和那幾個跟著她們下車的男同學對看一眼後,看著身旁那低著臉的女子,道:「你怎麼啦,心情不好哦?」

  「沒啊。」游詩婷抬臉,看著她笑了下。

  「雖然你平時對陳潤升說話都不大客氣,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氣,但是剛剛我覺得你在生氣。」

  詩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聲。「有嗎?」

  「有啊。」阿泰湊過來。「你剛剛跟那個歐巴桑都快吵起來了,還好OK妹反應算快,拉著你下車,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網,一定會被很多網友罵,搞不好就封你為『激動妹』。」

  抿了下嘴,游詩婷說:「我只是看不慣她那種高傲的態度。她憑什麼批評她沒做過的工作呢?再說,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說的那樣,才不是……」

  「其實喔,要不是我讀這個科系,早上又才剛看過那些民間送葬禮儀的陣頭有的沒的,我以前也曾經覺得我們現在在做的這種事很不好啊。」林雅淳小心翼翼地說。她大概明白詩婷不喜歡人家批判殯葬業的工作,她當然也不喜歡,只是她沒詩婷那麼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對啊。以前每次經過喪家,我媽都叫我轉頭不要看,還要默念佛號,傳統觀念都這樣啦,覺得喪家和辦喪事的都很穢氣。我小時候也因為這樣很討厭聽到腮公念經和孝女哭的聲音耶,覺得他們好吵,但是現在就還好啦,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嘛。」阿泰接著說。

  游詩婷看著自己不斷前進的鞋尖。其實他們說的她都知道,因為,她也曾經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個。

  半晌,她忽然輕輕開口:「你們知道為什麼會有孝女白琴嗎?」

  「對耶,為什麼會有她?」林雅淳想了想,問:「從哪個朝代傳下來的嗎?」

  「早上看那個陣頭影片時,只有介紹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沒說為什麼傳統文化裡會有她……」陳潤升追問:「你知道答案?」

  詩婷點點頭。「其實她本來不叫白琴,她叫白瓊,是黃俊雄布袋戲裡的角色。」

  「布袋戲?」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爾會瞄一下。」

  「那有個人物叫藏鏡人你知道吧?白瓊就是藏鏡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鏡人?會不會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走在後頭的一名男同學訝道。

  游詩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瓊,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喪棒,每次出現都會唱一首『喔!媽媽』。她是布袋戲早年的角色了,那時候台灣推行國語實施計畫,布袋戲被禁播,後來歌仔戲真人扮演史艷文,又被要求國語播出,結果因為失了原味也失了觀眾,最後很多歌仔戲藝人就跑去唱陣頭,把白瓊的角色帶進這個文化,因為瓊的台語發音和琴很近似,她就從白瓊變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歷史……」林雅淳喃聲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陳潤升好奇不已。

  游詩婷低眸,走了好幾步後,才帶著笑音地說:「因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        ※        ※

  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體,又和家屬討論豎靈相關事項後,回到永安鮮花時,已是清晨六點多了。

  「幹,有夠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電話把他們叫了出門,這刻只想睡覺。幾個人攤坐在地上,精神不濟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較好,我已經連著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體了。」石頭抱著桌腳,一副快虛脫模樣。

  「我現在只想吃肉鬆蛋餅配冰豆漿,然後回家洗澡睡覺。」游詩婷坐在椅上,懶洋洋地開口,眨眼間,餘光瞄見本來靠牆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來,喊了聲「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來,低喊一聲「文哥」,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楊景書拉了拉她,她呆了兩秒,也喊了聲「文哥」。

  然後,她看著他的臉。她常聽他們說起文哥還有慶叔,但從未見過本人。幫派老大嘛,哪是說見就能見的?頭一次見到文哥,感覺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龍刺鳳以彰顯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襲黑色唐裝,看上去竟有那麼一點像學者。

  他把景書叫到一旁,不知說著什麼,她聽不清楚內容,只聽得見文哥不輕不重的語調,她覺得他的樣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懼,他就像……就像是一個長輩。也許,真正的大哥就是這樣吧。

  文哥說有工作要讓她做,帶著她和景書,還有王仁凱從花店離開。

  下車時,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盯著前頭的奠禮會場。花籃、花圈、罐頭塔、挽聯……為什麼帶她來這裡?

  「我們有一支女子團體,叫白雪女子樂隊。」文哥就站她身旁,抽著雪茄,話說著說著,忽然對著某處招手。「她是負責管理樂隊的,以後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麼好像她小時候在報紙廣告攔上看到的什麼綠寶石大歌廳還是聯合大舞廳的主秀藝名?

  「文哥哪找來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過來,妝容艷麗,體態婀娜多姿,有那麼點風塵味。

  「就這幾個少年仔的同伴。」黃聖文指指楊景書和王仁凱,接著又說:「你別看她年紀輕輕,現在都跟花店那幾個少年仔去收屍。」

  「收屍?」白雪瞠圓了描著粗黑眼線的桃花眼,訝道:「你這麼瘦小,搬得動屍體嗎?」

  「還好啦,男生會出比較多力氣。」游詩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聽你在嚷,說秀霞要休息一陣子?」黃聖文指間夾著雪茄,拍上楊景書的肩。「我後來聽我這少年仔說有個女生跟著他們在花店工作,剛剛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帶來給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詩婷身邊繞了圈,將她打量得徹底。游詩婷被看得古怪,尷尬道:「呃……請問,有、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相當好!」白雪看著黃聖文,道:「就她吧。」

  黃聖文點了點頭,看著游詩婷說:「樂隊有個員工准備懷孕,不適合在這期間接觸喪事,所以得訓練新人來接她的缺,你以後就跟著白雪做事。」

  「我?」游詩婷眨眨眼,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可是我平時都是跟著他們工作的,我……」

  「他們也要過來學其它的工作。你們以為葬儀就只是收屍接體而已?一堆禮俗你們懂不懂?」黃聖文看著兩個少年。「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布置會場、司儀、禮生這些都要學習,將來才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和你們白雪姐說。」

  文哥離開後,白雪領著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著招待桌後,一名正在與人談笑風生、被幾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說:「那個就是秀霞,是樂隊隊長,說她是台柱也是;她從小就在戲班長大,有歌仔戲底,唱哭調相當傳神,以後你就跟她學唱哭調。」

  游詩婷滿臉疑惑。「唱哭調?」那是幹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簡潔開口。

  「孝女白琴?」游詩婷揚高嗓。「文哥、文哥要我來學孝女白琴?」不要開玩笑啦,她怎麼可能去做那種工作!

  白雪兩手環胸,睨她一眼。「怎麼,不想學?你也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去搬什麼屍體,做這個不是更好?又不用聞屍臭,也不用看屍體,穿得美美的唉個幾聲就有錢賺,連紅包都有,當然來做這個比較好。」

  「那他們怎麼辦?」她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

  「他們當然也要一起學啊。你學孝女,他們學禮生和司儀,不然你們以為做葬儀這麼簡單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們看前頭會場。「看到沒?你們看那個罐頭塔,九層的,都比人還高了。我剛剛去看過,用的還是鮑魚罐頭和螺肉罐頭,那一座少說三萬起跳,光這排場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紅包肯定很大包。」

  游詩婷盯著大靈堂,問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較好賺嗎?又比較輕鬆?」重點是他也必須跟著一起學其它的工作,那麼,她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他。

  「那當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們今天先看完整個告別式的流程,以後訓練時,心裡才有個底。」白雪看了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有工作進去忙,你們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雖疑惑,但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他們才走到招待處後方遮陽處,就先聽見秀霞大笑。「厚!原來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紅』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屬嗎?」

  坐在桌後、挺了個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開口說:「躺在裡邊那個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總是要來幫忙,才不會被人家說無情無義。」

  「對啦,同村的又有親戚關係,一定要出錢出力。」

  中年男人指著前頭罐頭塔。「那個鮑魚罐頭有沒有,就是我出錢的啦!用的是智利鮑魚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幾罐回去補一補。」

  「是哦,鮑魚罐頭捏,我吃過那麼多罐頭塔就大哥你的最厲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幾聲,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鋼管哦?」

  「對啊,不然怎麼會在昨晚那個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們這行都這樣啦,婚喪喜慶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緊緊唱哭調當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鋼管搖咧搖咧當貓女。」語末附帶一聲「喵」。

  「各位親戚冰友,咱的儀式差不多要開始了,今日犯衝的是肖鼠的,咱請肖鼠的親戚冰友啊,就盡量閃避厚,多謝各位配合。勞力!」前頭司儀說著標准的台語,就見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頭罩,往頭上一套,跑出了他們視線。

  游詩婷從方才就一直靜默著,身旁兩個男生也沒說話;她低著眼想著剛才所見那幕,還有那對話……身側忽然傳來悶笑聲,她側臉,就見楊景書低著臉笑。

  「你笑什麼?」

  楊景書抬臉,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薄唇噙著笑。「晚上當貓女?你?」那眼神像在說——你這只是什麼貓?

  「搖咧搖咧!喵!」王仁凱配合地叫一聲。

  「喵你個貓啦!」游詩婷微惱地往他腳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書先說的,你踩我幹嘛?」抬起腳,還在低聲痛叫。

  「我才不要去當什麼貓女!」憤恨地扭頭,不意對上楊景書帶笑的目光,她心一跳,兩腮浮上暖意。她不想像秀霞姐那樣,晚上還去跳鋼管,她只想跟在他身邊而已。

  「中華民國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別奠禮儀式開始。孝眷請就位,大眾請就位。」透過麥克風,司儀的聲音響透整個會場,他們三人還摸不清狀況時,音樂已下,伴隨悲切樂聲的是一道女聲。目光隨著聲音循了去,就見前一刻還和男人調笑的秀霞手握麥克風,站在空地最外邊停放電子花車的地方;她低著臉,隱約可見白頭罩下,她的唇正貼著麥克風。

  「親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順媳婦甲查某孫來哭路頭……請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家伙大小平安、子孫出狀元……阿爸啊啊……媳婦讓你這疼惜,來甲你哭路頭……阿北ㄟㄟ查某孫就親像你的查某囡仔,給你惜命命,今日來甲你哭路頭……」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這場到底要哭誰?」游詩婷看著秀霞,感受不到悲傷,只有滿腦子的疑問。她真的要這樣哭嗎?

  「反正你先看著,有問題晚點再去找她問,這部分的細節我也不懂。」楊景書靠著牆,沒怎麼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麼。

  「這就是代哭,大概是幫所有的女性家屬哭吧。」王仁凱掏掏耳朵,道:

  「不過那個麥克風的人寇聲好大,聽不清楚她在念殺小。你聽懂她說什麼嗎?」

  「我要聽得懂就不用站在這裡觀摩了啊。」游詩婷蹬了下腳。好熱,這麼熱的天站在大太陽底下,還要在這看多久?

  不耐煩時,那道素白身影移動身形了,游詩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過來。麥克風貼住嘴唇,嗚嗚嗚幾聲,哀痛地拖著長長的喉音後,殺雞般地大聲哭唱:「雙腳跪下……嗚嗚……爸爸……爸爸你這一生做這多好代志恁對厝邊頭尾這泥照顧想袂到哪會這泥不公平,這泥不幸的代志哪會發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說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個好娘家,頭毛呷到白帥帥,也需要一個好外家,過年過節查某囡仔若是返來,厝前厝後找沒老北你一個通叫。阿爸啊……嗚嗚嗚……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樣唱不會唱到斷氣嗎?聽了都起雞母皮了。」王仁凱搓搓手臂。

  「嗚……阿公……公喂……俗話說惜花連盆,你疼子擱疼孫,你是阮……」

  「馬的。」王仁凱打了個冷顫。「再聽下去會早泄。」

  「忍一忍吧,文哥都說話了,總是要學會,難道我們要一輩子打架圍事,或是四處去意外現場搶蓋白布?」楊景書點根煙,抽了起來。他額前劉海垂落,和他的長睫交錯。

  一旁游詩婷看他眨了下眼後,抬指抹過眼睫,眼角略帶水光。

  為何上一秒還能笑話她,這一刻神情卻如此沉郁哀痛?他想了起什麼?還是哀凄的音樂聲牽動他深埋的情緒?

  「拔啊……」平地一聲雷般,哭喊聲響徹雲霄,直往天際,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風雲變色才甘願似的,如此誇張的哭嚎聲讓游詩婷將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滿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皺眉,心裡想著難道她也要這樣滿地爬嗎?

  「後來呢?後來你決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單人床上,林雅淳側過身看向另一床上盤著腿坐、小筆電就擱在腿上的人影。

  她實難相信,對面那個年長她幾歲的女子曾經混過幫派。在班上,她是成績最好的那一個,也是最認真的,像這樣的人,怎麼樣也無法把她和幫派聯想在一塊呀。

  「嗯。」游詩婷看著天花板,說:「剛開始覺得不就是哭嘛,誰不會?真的學了才知道每個都是真功夫,要學哭、學唱、學樂器、學指揮棒、學隊形……反正要學的東西真的好多好多,我還記得我常常被指揮棒敲到頭。」

  「是哦?」林雅淳眼睛亮了起來。「是不是就像我們早上看的影片那樣,上半身穿得像空姐,下半身穿短褶裙,還要配白色的高筒細跟靴,然後在會場邊走來走去邊演奏樂器?」

  「就是和影片中一樣,只是隊形不大一樣,歌也會不同。」

  「我早上看影片時,還在跟阿泰說,怎麼好像那種學校儀隊喔。」

  她笑了笑。「是滿像的。」

  「你一定花很多時間練習吧?」

  「不管學什麼或練什麼,都需要時間的。只是通常回報給我們的,不是辱罵聲,就是在你將要爬過去的路上吐口水。工作一天下來,換來的從來都不是肯定聲,而是破皮的膝蓋和紅腫的雙眼,還有沙啞的喉嚨。」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在黑夜裡聽來顯得格外無奈。

  林雅淳盯著她的臉蛋,微微感嘆。「決定學那些,全都是因為那個男生吧?」

  「嗯。」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確實是為了他。」

  「因為想要常常和他在一塊,就走入這一行;然後也為了和他一起學習,就決定唱孝女白琴、決定學更多的傳統禮俗……你那時候真的很喜歡他吧?」

  「那時候……」詩婷停頓幾秒,道:「是真的很喜歡他。」

  「所以你拒絕陳潤升也是為了他?」

  「不算是。」她目光盯著某一處,失神良久,像在回憶什麼,半晌,才聽她徐緩地說:「剛分開那時候,曾告訴自己要忘記他;我以為我應該做得到,我甚至重考高中,和那些共有的朋友斷了聯系。我跑到桃園去讀了三年書,可是畢業後回台北工作時,每回跑告別式,如果是在殯儀館禮堂,我總會克制不住地在每個禮堂間搜尋他的身影;我甚至還想過他可能會在某天想起我,然後打電話給我,但我一直沒等到他與我聯絡。後來雖曾經和別的男生交往,可是都沒辦法與他們交往太久;之後發現自己以前所學的傳統禮俗漸漸被淘汰,才決定考大學。」

  她轉身看著林雅淳。「現在只想趕快畢業,有一家自己的禮儀公司,感情的事情等以後再說。」

  「他有什麼好啊,讓你這麼死心眼?」

  游詩婷笑了下。「他沒什麼好。」

  「那你喜歡他什麼?」

  她想了幾秒鐘,道:「就喜歡他的沒什麼好吧。」

  「啥?」林雅淳抬起半個身子,嘴張成O形。

  游詩婷笑看她一眼。「雖然我和我媽現在關係不錯,但以前其實很糟糕。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我爸外遇離婚了。我跟我媽,我爸再娶。我媽那時候在賣保險,為了業績,時常半夜才回家,說是陪客戶吃飯、唱歌什麼的;她會留錢給我,卻很少在家陪我。那時,她以為只要給我錢就好,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錢,是媽媽的關心。每次看同學炫耀著他們的媽媽多好又多好,帶他們去哪玩、買了什麼好吃的給他們吃時,我總是很羨慕。雖然我有錢,也可以去買好吃的,但是那種感受卻是不一樣的。」

  這個她是明白的。雖然她的家庭健全,可她懂詩婷說的那種媽媽買給孩子吃和孩子自己買來吃的不同感覺。誰都想被關心被呵護呀。

  「為了讓我媽注意我,我很調皮,也常不寫功課,老師就在聯絡簿上告我一狀。我記得第一次看到老師寫我的惡行時,很高興,以為只要媽媽看見聯絡簿了,就會關心我;我把聯絡簿放在她房間,一天、兩天都沒人簽,第三天早上我醒來時,在書桌上看見聯絡簿,以為她簽了名,打開一看卻沒有,她根本沒看,事後還罵我把聯絡簿亂丟。這樣的事發生幾次後,我不再期待她記得家裡還有我這個女兒了。我愈來愈叛逆,書也不讀,國中時還時常翹課,泡網咖。」

  稍頓,她續道:「我在網咖認識一群旁人眼裡的太妹,放學了我不想回家面對一室孤寂,就和她們混。我們互稱姐妹,一起吃喝玩樂,只有跟她們在一起時,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不寂寞的,後來我才知道不寂寞不等於有人陪。」

  有時候即便有一百個人陪在自己身邊,都不如一個人的相伴;而那一個人,就像是全世界。

  「那時,我喜歡的那個人對我說,她們只是想要我身上的錢,並非真的要跟我做朋友。等我自己也有所體會後,就離開那群姐妹,和那個人混在一起。別人看他是小混混,看我是小太妹。他飆車時,我曾經坐在他後面;他和人打架時,我就拿著麥克風打對方的頭;他第一次帶我去收屍時,我吐了他一身……他脾氣不好,他煙抽很大,他飆國罵,他沒什麼耐性,除了孝順之外,他好像沒什麼優點。」

  她苦笑了下,看向林雅淳。「但是,我就是喜歡他。跟在他身邊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盡管他當時已經有女朋友。在他人眼裡,我們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少女,可我們在一起時,每個笑容都是真的,每滴眼淚都是真的,每次生氣,甚至一起打人的憤慨情緒也是真的。雖然聽人說過得不到的總是最美,可我以為是那段歲月的扶持、陪伴,才讓我無法跟哪個男人持續交往,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他。我們一起走過荒唐歲月、走過青澀,然後逐漸成長。你知道嗎?他在我害怕屍臭時給我煙抽,洗鼻子那個也是他教我的;他在我花光我媽留的錢時給我飯吃,還曾經為了煎蛋給我吃被油爆燙過;還有,我媽後來發現我翹課跑去唱孝女白琴,氣得把我趕出家門,那時是他陪我……像是這些,就算是有錢有家世有面貌有學歷的富二代來追我,也無法給我的。」

  林雅淳被她這番話撼動。她無法體會那種相扶持的感情;可她知道,這個長她幾歲的女子一定很愛那個男生。「那你每次哭,都是哭真的還哭假的?」

  「哭真的。其實我第一次正式上場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不哭得出來,我很緊張,怕毀了那場告別式。記得是我讀H中一年級的那個冬天,很冷,還下毛毛雨,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多,雙腳一跪,又正好跪在小石頭上,很痛,然後就哭了。我心裡想著為什麼我要在這麼冷的冬天,一大早就起床跪別人家的媽媽?為什麼我要喜歡上那個人?如果不喜歡他的話,我是不是就不必為了能和他有多一點時間相處而跑去跟著他一起工作?我邊哭邊埋怨我媽怎麼沒教我喜歡一個人時,除了傻傻地跟著他以外,還應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他也喜歡我?然後就愈哭愈大聲,愈哭愈慘,哭到我那些朋友都以為我真情流露,還開玩笑說我天生吃這行飯的,幫我取了『跪姐』的綽號。」除此以外,好像是石頭還天兵吧,說她滿地爬的樣子好像貞子,讓她以後失業可以去拍七夜怪談續集。

  想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因著缺乏家庭溫暖,只好跑去和人混,以尋求溫暖,最後還跑去跪陌生人,哭著不是她應該悲傷的悲傷畫面,林雅淳眼眶倏然一濕,爬起來抹了抹眼淚。

  「你幹嘛?」游詩婷睜大眼看她。

  「沒啦,忽然覺得有爸有媽的孩子真的是寶,沒爸沒媽疼的就像草。」用力擤了下鼻子,面紙揉一揉,拋進垃圾桶。

  「詩婷,如果喔……如果啦,我是說如果啊……」頓了幾秒,她問:「如果你哪天遇上那個男生,他身邊沒對像的話,你會跟他在一起嗎?」

  游詩婷想過這個問題,但每回總是無解,她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那就表示一定還愛著那個男生,不然她會肯定地說「不會」;所以陳潤升真的永遠沒希望了嗚嗚。「我再問你喔,如果……」

  「如果明天要去禮儀公司實習,你是不是該睡覺了?」游詩婷打斷她。

  「但我有很多問題啊。」

  「哪來那麼多問題……好了啦,你一知道我以前唱孝女白琴,回到旅館就問沒停,你問不累我都回答得好累了,明天要去禮儀公司實習,我要趕快把今天實習的內容寫完,然後想睡了。」游詩婷把筆電抱回腿上,敲著實習日志。

  「再問一個就好啦,拜托……」知道她一定有聽見,林雅淳問:「你身上有蝴蝶還是玫瑰嗎?」

  「啊?」

  「就是……你不是說你和那些人混,那麼身上總會有幾個剌青吧?我看一些在混的女生都有刺青耶,比如胸前一朵玫瑰,或是頸背一只蝴蝶。」

  「沒有。我不喜歡那個。我那些朋友身上也都沒有,不是每個在混的兄弟都愛來那一套的。」

  「是喔……我以為都會刺龍刺鳳表示自己很大尾。」

  「大概是和老大的作風有關吧。我們跟的那個老大其實滿低調,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幫派分子。所以有句話說,會咬人的狗不會吠。」在她跟秀霞姐學哭調的那段時間,文哥還去看過她;他要她多讀點書,說將來才有能力掌管一個樂隊,甚至是自己開家葬儀社等等的。

  「……喔。」林雅淳似懂非懂。

  「好了嗎?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吧?你可以睡了嗎?」游詩婷低下眼,繼續手上的工作。

  林雅淳躺好,拉了拉被子,突問:「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

  敲鍵盤的手指僵了幾秒,一陣沉默後,她關了電腦,然後她說:「老楊。」

  「老楊?」

  「是的,就是老楊。」躺下,被子拉上,睡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4 PM


  第七章

  她知道她會遲到,但她想只要等等將遲到理由告知那家公司主管,應該是可以被諒解的吧?若不能,她自動再留一天實習也沒關係的,反正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間店面。

  稍早前和雅淳他們准備搭車到實習的公司時,她無意間看見店面出租廣告。

  其實這兩年她每次回台北,總會留意一些店面出租廣告,但都未遇見想要的,可早上看到的那則廣告,讓她興起一前探究的念頭。

  那房子的坪數正是她夢想中的格局,156坪,租金十八萬,這是她看過的店面中,租金最親民的;再有,那地段好找,廣告上又說「附近易停車」,她覺得若是不去看那店面,一定會後悔。

  想著筆電裡的創業檔案,她心裡雀躍,如果能談成的話,那麼最快年底應該就有自己的公司了。

  下車後,她循著地址找了過去,看著面前三層樓高的透天厝,有點意外不是大樓,但看懸掛在外頭的布條廣告,還有連棟的屋子外觀,她猜這幾棟應該是同屋主。一樓是打通的,才能有這麼大的空間。透天好呀,進出人員顯得更單純。

  她再看看右邊,有便利商店、藥妝店、手機行、眼鏡行;左邊有幾個小吃店,正對面有銀樓,也還有小吃店……這麼棒的店面真的可遇不可求啊。

  「小姐,你是不是那個游小姐?」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她一轉身,是個約莫四十上下的男人,休閑衫、運動褲,還有夾腳拖,很居家的打扮。

  「是。請問你是……歐先生?」

  「嘿啦,要看店面厚?來,我開門讓你看。」歐先生講話有點台灣國語,但聽著滿親切。「以前是補習班啦,生意愈做愈好就跑去租更大的房子啦,東西搬走了,不過裝潢還留著。」

  游詩婷走了進去。由於設計采用大面落地窗,所以采光良好,能讓經過的路人或是上門的家屬對於裡頭裝潢擺設一目了然,相信會讓人更願意踏進來,還能一改大眾對葬儀社陰森幽暗的印像。

  「這幾間是本來的教室。」歐先生將門一一打開。「對了,忘記問小姐你是打算做什麼?」

  「啊?我嗎?」她回神時,傻傻地回了句。

  「我看你的樣子……」歐先生打量著她。

  由於今日要到禮儀公司實習,她穿上系上的實習服——黑色西服和同色窄裙,裡面是白襯衫。

  「你是櫃姐吧?」

  聞言,游詩婷瞠大了眼。她知道歐先生誤會了,她也不止一次被誤以為是站專櫃的,因為這身制服讓人容易聯想到櫃姐;而實際上,她以前也真的有個綽號叫「跪姐」啊。

  她想了想,硬著頭皮點點頭。

  「我就知道,哈哈,我看人眼光很准的啦!」歐先生朗聲笑,又說:「之前就有那個什麼難扣的櫃姐啊來看這店面咧。她說她每天站櫃很累,好不容易存點錢了,想出來開美容護膚,啊就是嫌我租金貴啦。拜托,我這樣很便宜了好不好,外面找無我這麼便宜的啦!」

  她點點頭。「真的,十八萬真的不貴,因為這裡好大。」

  「就是這樣說咩。」歐先生瞧瞧她。「啊你本來是什麼櫃的?」

  「我啊……」她想了下,說:「其實我還在念書,今年畢業,打算店面租到後就開始裝潢然後征人。」

  歐先生順著她的話問:「那你要開美容護膚,還是賣保養品的?」

  她乾笑一聲。「我要開禮儀公司。」

  禮儀公司?歐先生抓抓頭,忽道:「喔,是不是訓練禮儀的,就像訓練模特兒走台步?所以你要開經紀公司?」

  「不是啊,我剛剛說了,我要開禮儀公司,生命禮儀公司。」

  「生命禮儀?」歐先生揚聲,驚惶地問:「是葬儀社嗎?」

  「不大一樣啦,就是……可以說是進階版的葬儀社。」游詩婷一看歐先生變了臉色,心裡隱約有了底。把屋子租給葬儀社,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

  「有差別嗎?不都一樣?」歐先生面色鐵青,往外走。

  「不大一樣。現在的禮儀公司都裝潢得很溫暖,和以前給人陰森的……」

  「我才不管裝潢,裝潢再漂亮還是個放死人放棺材的地方,那很穢氣耶,要是我進出被煞到怎麼辦?還有,我就在隔壁開眼鏡行,我家人也都住隔壁,我把店面租給你,不就每天都要聽腮公在那邊天靈靈地靈靈,還是要整天聽佛號,什麼翁罵你巴你喔的?」

  她越過他,站到他面前。「不會的。歐先生,我只是提供一個家屬可以接洽的地方,大體不會放在這裡的。你別拒絕得那麼快,考慮看看好不好?」

  歐先生擺擺手,拉開門。「小姐,我不會把店面租給你啦,你回去吧。」

  「可是歐先生,我……」門被關上了,像怕被她打擾,歐先生還把外頭的鐵門降下。

  只是一間禮儀公司而已,而且,她只是想要有個辦公室,讓家屬可以有地方諮詢,不是要擺棺木在這裡啊,怎麼就不肯聽她好好說呢?

  瞪著那緩緩落下的鐵門,她呵口氣,挫敗地離開。

  ※        ※        ※

  「真的是很玄,哪有那麼巧合的事……」阿坤念念有詞地走進大廳,身後跟著張啟瑞,兩人看上去略帶倦色。

  大廳有面設計簡單的形像牆,只是一個霧面處理的蓮花LOGO,搭上幾盞光線柔和的投射燈。整面形像牆樸素典雅,帶點溫暖的光;若不是有那「皇岩生命禮儀公司」八個水晶壓克力字說明公司性質,倒像走進咖啡店。

  「今天有N大的學生來實習哦。」大廳的客服小姐一見到他們,開口提醒。

  「知道。等等報到後讓他們先到會議室。」張啟瑞回應了句。

  客服看了他們一眼,好奇地問:「副理,剛剛你們在說什麼很玄?」

  「就是……唉唷!」阿坤搶著說話,卻被踢一腳,他轉身看著張啟瑞。「瑞哥你幹嘛?」

  「話這麼多,不是說累了要趕快回來休息?」凌晨出去接體,等等還要帶實習生,當然要趁這短暫時間稍補眠一下。

  「喔。」阿坤搔搔頭,還是滿腹疑問,不死心地追問:「瑞哥,你說老板是不是有陰陽眼?」

  「我又不是你老板,你問我?」張啟瑞白他一眼。

  「問他他肯定不講。」

  「那就別問。」張啟瑞轉進辦公室,裡頭小貓兩只。今天好日子啊,記得早上一殯七點有兩場告別式,十點一場,下午兩點那場在二殯,看來大家都很忙。

  「但是不問很難過。」

  「你很煩。」翻白眼。

  「怎樣?」同事從隔板後抬起頭。

  「就老板啊。」話憋在心裡真難過,不講實在受不了。「你知道嗎?我跟瑞哥這次去接的是個歐吉桑,家人說他習慣把飯端到房間吃。晚餐時,媳婦就慣例端飯進去,歐吉桑平時吃完會自己把碗盤拿到廚房放,這次卻沒有。媳婦要睡覺了才想到公公沒有把他的碗盤拿出來,跑去敲他房門,只有聽見電視聲,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闖進去,就叫她老公去開門。結果啊,一進門,歐吉桑電視還開著,人半坐躺在沙發上,飯碗摔破在地上,就這樣走了。」

  「然後?」另個同事好奇,也從隔板後冒出頭。

  「然後瑞哥說可能是噎死的,結果民間救護的到現場,真的挖出半顆鹵蛋。」

  「這跟老板有什麼關係?」

  「那天有沒有?就是老板發現山區那對姊妹分屍案的那天啊,我們不是在吃便當,老板不是跑進來交代我吃東西要慢一點,才不會噎到?」阿坤比手劃腳,表情豐富地又說:「歐吉桑的兒子發現房間的無線電話話機不見了,瑞哥又說應該是掉在歐吉桑的背後,結果真的就在歐吉桑背後找到。我本來以為是瑞哥有什麼透視眼,直接能看到歐吉桑身後,問瑞哥,他說他想起那天老板提醒我的話。你們說,老板那個人有沒有很玄?」

  「透視眼?你乾脆說我有青光眼好啦!」張啟瑞很無奈,抹了把臉,打算眯一下補個眠。其實,他不以為楊景書是玄,而是有預知能力,他真切相信著,但這種事可不能亂說啊。

  拉開椅子,才想坐下,辦公室門板響了兩聲,他抬眼一看,不正是他家大老板。他這樣站在門前,身後有走廊軟調的燈光灑落,他黑發上有碎光閃動,英俊迷人。這樣的男人,卻像一團謎。

  「今天N大學生過來實習,啟瑞帶領嗎?」楊景書白襯衣黑西裝,簡單衣著就能穿得如此好看。

  「對。」

  「學生名單和實習流程,能不能讓我看一下?」楊景書走了進來。

  「當然可以。」拜托,他老板耶。張啟瑞拉開抽屜,拿出一份資料。

  實習督導:張啟端

  實習學生:游詩婷、李敏泰、林雅淳……

  「就這六個?」楊景書盯著實習學生後方的名字。

  「嗯,看過他們的成績,都屬中上,其中這個四年成績都是班上最高的,聽說以前就是做殯葬服務,有很多實際經驗,工作幾年後才考進N大。我想,她懂的東西可能不比我少。」

  他目光落在張啟瑞的指下。「你說的是游詩婷?」

  「對,就她。所以我有在想,等等見了人,可能問她幾個問題,如果程度不錯,態度也適合的話,我可能考慮讓她簽約,一畢業就能進來上班。」

  讓她進來上班?怕是她不願意吧。

  楊景書笑了笑,道:「我今天沒什麼事,你這幾天都很忙,我想這六個學生就交給我,你休息一下吧。」

  「你要帶他們?」張啟瑞睜大了眼。真是罕見的情況,有時候他都會覺得,他這個老板對死人好像還比較有興趣,想不到今日他要親自帶實習生。

  「是。你應該有做檔案吧?」

  張啟瑞翻了下抽屜。「在這個隨身碟裡,檔名是今天日期那一個。」

  他接過隨身碟。「裡面是什麼資料?」

  「公司的服務介紹、經營理念,還有每個方案的價格和解說。」

  他點點頭,看著實習流程,道:「這樣安排不會太趕?」

  要做服務介紹,下午要去RJ看那邊的作業,接著要他們學習接待客戶,學習怎麼與客戶應對;最後,請他們發表簡短的實習心得,然後開放他們問題發問——他怎麼看都覺得這些實習課程安排得太密了。

  「沒辦法。」張啟瑞聳聳肩。「時間就兩天,所以我打算讓他們實習到凌晨十二點,讓他們先提前適應我們這種作息。」

  「也好。讓他們知道這行業生活作息和一般正常作息不一樣,將來他們也能把這部分列入謀職的考量。只是他們畢竟還是學生,晚上實習後,找個人送他們回去。」

  「我知道。另外就是,他們老師之前和我確定實習日期時,有提到會讓他們寫實習日志,那需要主管的——」內線響了。

  「抱歉。」他看了眼楊景書,接起電話。「……你先帶他們去會議室。」

  「到了?」

  「嗯,不過只有五個報到,另一個說會晚點到,我讓櫃台帶他們去會議室。」

  楊景書點點頭。「我過去了,你休息吧。」

  雖然這兩年都會有生死科系相關的學生來實習,但親自帶領實習生還真是頭一遭。他面帶微笑地對著坐在底下的五位學生說:「我們先來做自我介紹好嗎?我是皇岩的負責人,楊景書,也是本次帶領你們實習的實習督導。」

  「我好像看過你……」阿泰抓抓頭。

  「啊!」林雅淳認出來了。「你是那天那個在男廁跟我們遇上的那一個……」

  「是,我們在二殯見過面。」楊景書噙著淡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那麼你們可以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事嗎?比如說為什麼想讀這個科系?或者是將來有沒有什麼打算?當然也可以分享一下這幾天在殯儀館實習的心情。」

  「喔,有喔,我們昨天早上才看了民間……」阿泰急著發表,說著影片內容,又說到昨天傍晚街頭看見的孝女白琴抗議事件,接著說起白琴的歷史。

  「你對孝女白琴很了解,以前接觸過?」楊景書看著阿泰。

  「沒啦,那是我同學……啊,她等等才會來。我們那個同學以前唱孝女白琴的,所以她很清楚。」

  他靜靜看著阿泰,又問:「你們那位同學現在還在唱嗎?」

  「應該沒有了。」回答的是林雅淳。「那個工作好辛苦,又得不到尊重。」

  「那……你們會因此瞧不起她嗎?」

  「不會啊!」

  「怎麼會!」

  「她是個很認真的人耶!」

  「她既然認真,為什麼不能准時報到?」他再問。

  「因為她打算開公司,剛好看到租屋廣告,怕被租走,所以先過去看房子。」林雅淳看著他神色,又說:「楊督導,你不會生氣吧?她真的很認真,你能不能別把這事寫在她的實習日志上?」

  他笑了笑,起身關燈。「我不會生氣,只是了解一下。那麼各位同學,我們開始進入今天的實習課程,在這之前,先和大家介紹一下皇岩的服務內容和……」他站在後頭,一面解說一面留意他們的學習態度。

  同時間,游詩婷方跳下計程車。她一路奔進皇岩,在櫃台報到後,依著客服的指引,找到了會議室。不知道這家公司的老板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原諒她晚到一個多小時?如果不原諒,給她一個不怎樣的成績,那她損失可大了。

  她在會議室門口調整情緒,拉整西服下擺和裙擺後,敲了敲門。

  「請進。」溫和的嗓音穿透門板。

  她深呼吸後,呵口氣,端著溫暖又專業的笑容推門而入,感覺門開時,好像有一點阻礙?她不多想,跨進會議室。

  「抱歉,我是N大生死學系實習生游詩婷,我遲到了,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她九十度鞠躬禮,兩手交握貼在腰腹前,相當專業的姿勢。

  沒得到回應前,她不敢動,兩眼直視地板,雖看不到環境,但昏暗的燈光讓她明白,肯定在看什麼影片。她打斷大家了嗎?

  眨眼瞬間,燈亮了,她眼前映入兩只鞋尖;她再眨了下眼,確定沒看錯,真的是一雙皮鞋,黑色男式皮鞋。

  「這位同學,你下次開門時,能不能輕一點呢?」她頭頂傳出聲音。

  她愣了下。這聲音……有點像,又不是很像。

  前頭傳來了幾道笑聲,然後她聽見阿泰說:「詩婷,你剛剛開門時撞到楊老板的背了啦。」

  楊、楊老板?她猛然抬身,對上男人溫朗的眉目時,瞠圓眼,呆若木雞。

  ※        ※        ※

  這個暑假過得很郁悶。

  原以為只要跟著做葬儀的工作,她和他就會有更多時間相處;然而暑假開始,張柔柔與他相處的機會卻也隨之增加。

  暑期的輔導課,放學時間較平時早一小時,他就利用那一小時去找張柔柔,兩人在外頭冰店吃碗冰也好,有時張柔柔會瞞著雙親向老師請假,整天和他們待在一起;這麼一來,她與他的相處時間非但沒增加,還要時不時看他與張柔柔你儂我儂。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也會自卑。

  雖然她家庭不健全,可她有媽媽固定給的零用金,還不少,所以她可以開心地花、盡情地享受,這樣,別人會以為她是個很被疼寵的孩子,因為被疼寵,才有用不完的錢。

  其實,她只是自卑,因為怕被知道自己沒怎麼享受過家庭溫暖,才以這種方式制造假像,成為她的保護色;但認識張柔柔之後,她每看她一次,自卑便更深一層。

  看,除了好看,學問好,她性子體貼又溫柔,知道今天是景書阿嬤的生日,買了蛋糕過來不說,還要景書把她和王仁凱也找來;老人家大概都愛熱鬧,聽見他們高唱生日快樂歌,開心到合不攏嘴。

  「阿嬤,這個送你,祝你身體健康,青春貌美。」張柔柔拿出一個包裝盒。

  「青春貌美哦?不要了啦,我都這個年紀了,太貌美很像妖怪。」李素枝接過包裝盒。「這什麼?」

  「圍巾呀。我們學校家政課老師教的,我想你每天都要那麼早起床到市場做生意,冬天出門一定很冷,織條圍巾給你,讓你保暖用。」她笑得甜甜的。

  「自己織的喔……」楊作學探過頭來看了看。

  「還是學生嘛,沒什麼錢買好禮物給阿嬤,所以自己織條圍巾。」張柔柔看了眼身旁的楊景書,面帶羞怯地說:「景書知道我要送你這個,還說我好小氣。」

  「哪裡小氣?織圍巾不簡單耶,你別聽他亂講。」李素枝很滿意地把圍巾繞上脖頸。「有好看否?」

  「好看好看!阿嬤今天好漂亮!」游詩婷大聲回應,不忘豎起拇指。她什麼都不會,連阿嬤生日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准備的自己,除了獻上幾句好聽話,還能做什麼?

  「你什麼時候這麼狗腿了?」楊景書側臉看她,那表情就像在說「你好假」。

  她捧著蛋糕盤吃了口上頭的水果。「我哪是狗腿!我說真的!阿嬤今天非常美麗。」

  「還講?真的有夠假的。」楊景書心情愉快,一掌拍上她後腦,沒注意力道,下手重了點,她頭往前一頓,鼻尖沾上蛋糕盤裡的奶油了。

  游詩婷一楞,轉頭罵了句:「你太過分了啦!」手抹過蛋糕上方奶油,往他臉上抹。

  「喂!」他頭一偏,往身旁女友身上蹭,奶油擦過臉頰,然後長手一探,在桌上蛋糕上一抹,滿手奶油就往詩婷臉上招呼過去。

  游詩捧尖叫了聲,躲到王仁凱身邊;王仁凱吃著蛋糕,低眼掃過她。「我先說好,別弄到我身上來,啊?」

  「王仁凱你好沒義氣,我……」頰上一陣滑膩,楊景書把奶油抹上她臉了。

  她呆了下,回首憤恨凝視。「我一定要抹到你!」搶過王仁凱手中那盤吃了一半的蛋糕盤,她走向他。

  他手一撐椅背,長腿一躍,跨過沙發,警告著:「喂,不要浪費食物啊你,蛋糕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抹的!」他眼眸閃爍,帶著趣味。

  「是你先……」門鈴響了,她楞了下。

  「應該是嘉君。」李素枝說著說著就要起身。

  「阿嬤,我來開就好。」游詩婷擱下盤子,上前開門。「阿姑,你——」

  門外哪有楊嘉君身影?是兩張陌生臉孔,一男一女,看上去約莫四十上下。

  「請問你們要找誰?」

  「張柔柔是不是在這裡?」中年婦人一身翠綠套裝,模樣精明幹練。

  「柔柔?」游詩婷訝問。「她在裡面啊,請問你……喂!你們……」

  那對男女一確定張柔柔在屋裡,越過她進入屋內,游詩婷跟在身後。「你們沒有經過允許,不能隨便進來啦!這樣……」

  「……媽!爸……」瞧見雙親身影,張柔柔起身,一臉驚愕。

  「……」游詩婷瞪大了眼。那是柔柔的爸媽?不是說柔柔是瞞著他們和景書交往的嗎?怎麼現在找上門來?

  「你們……你們怎麼會來這裡?」張柔柔不敢直視雙親,聲細如蚊。

  「我們要是不來,還真不知道你瞞著我們做了什麼。」張母目光掃過屋內,在蛋糕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李素枝身上的圍巾。

  「昨天面包店打電話來,問你訂的蛋糕要不要蠟燭,我還想說你為什麼要訂蛋糕。之前見你熬夜織圍巾,就覺得你有點奇怪,平時最不喜歡家政課的人,怎麼突然認真起來?」

  見氣氛緊張,楊作學起身招呼:「張先生、張太太嗎?請坐請坐,有話坐下來說。景書,去裡面倒兩杯茶來。」

  「不用了。」張父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冷嗓拒絕。「我們只是來帶女兒回家。你跟我走,有話外面說。」他睞了張柔柔一眼。

  回首看了看楊景書,張柔柔跟著雙親走出楊家。

  「我以為你真的去學校,結果你做了什麼好事!之前隔壁何阿姨說看見你和一個很像混混的男生在麥當勞吃東西,你還喂人家吃薯條,我想我女兒怎麼可能這麼不要臉,在外面做這種事,而且是和一個混混!要不是昨天晚上你同學打電話來約你今天去圖書館看書,我問了她才知道今天老師聚餐,輔導課暫停一天,要不然我還要被你騙多久?」等不及離開,張母站在張柔柔面前,氣憤地罵起來。

  「媽,你接了我的電話不跟我說,還跟蹤我?」

  「不這樣我們會知道你瞞著我們交男朋友?」張父皺著眉,冷肅著面孔。

  「你們這樣根本是不尊重我。」怎麼能接了電話又沒讓她聽呢?

  「尊重你?你尊重我們了嗎?要你好好准備大考,你給我交男朋友?還是跟一個混混!」張母語聲尖銳,食指戳了下女兒的額際。

  「景書不是混混,他對我很好。」張柔柔被母親戳得頻點頭,她沒反抗,嘴裡卻仍不忘為男友說話。

  「不是混混?好,你叫他出來,我問問他。」張父指著楊家大門,目光看過去時,一個少年立在那。

  楊景書走了過來。「叔叔要問什麼?」

  「哪個學校的?」

  「H中夜間部。」

  「H中?」張母瞪大眼珠子。「流氓學校耶。張柔柔,你知不知道很多幫派都是到H中吸收成員的,你眼睛長在哪,你知不知道你交了什麼樣的男朋友?!」

  「讀夜間部,那白天幹什麼?」張父雙手負後,逼視面前少年。「飆車?還是打架圍事?」

  那種輕蔑的語氣不是不令他反感,可面前這男人是柔柔的父親。楊景書沉住氣,道:「叔叔,我有正當工作。我爺爺奶奶在市場賣熟食,白天有時在那裡幫忙,有時去花店工作。」

  「什麼花店需要你?那不都是女生在做的?」

  楊景書抿直了唇,斟酌好半晌,語聲持平:「鮮花葬儀。簡單來說,就是葬儀社。」

  「葬儀社?」張父抽口氣,抬高下顎看著面前的少年,眼神帶嘲弄。「葬儀社很了不起嗎?還說什麼你有正當工作,講得這麼理直氣壯!你做哪部分?收屍、跳師公,還是五子哭墓、撿骨?我什麼身分、我女兒什麼身分,你一個做死人生意的還好意思跟我女兒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打算栽培她讀法律,將來不是律師就是法官,你配得起她嗎?」

  「張柔柔你聽聽看,人家說他做葬儀社的工作,賺的是死人錢,你這樣要我們怎麼面對親友和同事?將來人家問起,你女兒的對像是做什麼的,我要怎麼開口告訴大家我女兒跟一個土公仔在一起?」只中就算了,混混就算了,居然還是做葬儀的!張母氣急敗壞,猛戳女兒額頭。「我跟你爸栽培你,可不是要你跟一個抬屍撿骨的在一起!」

  游詩婷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這幕。她常在心裡埋怨沒有父母關愛,她很羨慕張柔柔的一切,羨慕她那身代表優秀的綠衣黑褶裙;可原來好學生連選擇朋友的權利都沒有,什麼都要被父母安排、掌控,美其名為他們這些孩子好,其實是要孩子滿足大人的期望。這刻她突然覺得,她好像不必太羨慕張柔柔。

  「她爸媽什麼身分地位啊?講話都從鼻孔出來的。」她問王仁凱。

  「爸爸好像是外商總經理,媽媽是學校教務主任。」王仁凱搖頭。「反正就是有錢人啦。看那個態度,景書想跟柔柔繼續下去,難嘍。高不高興?」

  她睨他一眼,笑了聲後又皺起眉。「這樣景書會很難過,我不希望他難過。」

  「阿姨,你別戳了,柔柔會痛。」楊景書腳一跨,把張柔柔拉到身後。

  「我教女兒關你什麼事!」張母推開他,一把抓住女兒。

  「你怎麼推人啊!」游詩婷奔上前,雙手握住他臂膀,瞪著面前婦人,忿忿開口:「歐巴桑,今年幾歲啦?我看您少說六十歲了吧?棺材都踏入五分之四有了啊,哪時要走也說不定,你這麼看不起我們的工作,將來你嗝屁了,可是沒有葬儀社願意埋你哦!」

  「你哪來的啊,講話這麼難聽!」張父嫌惡的眼神看向楊景書。「你的朋友就這種水准?」

  「哼,真是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張母指著兩人,對女兒罵道:「你看看!他的朋友這樣對我說話,你還指望他將來會有什麼前途?哪天看我不順眼把我殺了都有可能。」

  見左鄰右舍因為他們的爭吵聲紛紛從屋裡走出來,張母繃著臉,道:「張柔柔,你現在就跟我們回家,以後永遠不准再跟這些人在一起!」拉著張柔柔轉身就走。

  「媽,你別這樣啦。」試圖掙出母親的掌握。

  「我警告你,不准再來找我女兒,否則我打斷你的腿。」張父瞪視楊景書一眼,探手拉住女兒另一條胳膊,半拖半拉地把人帶離。

  楊景書看著那部車,直到消失在路口……

  他轉首對上游詩婷的視線時,稍稍一頓後,輕掀薄唇,冷涼地開口:「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話,只會讓他們更看不起我?」別開眼,從她身邊經過。

  她僵窒,腦袋灌了水泥般,怎麼轉也轉不動。

  「幹嘛,發什麼傻?」王仁凱走了過來,推了推她。「景書跟你說什麼?」

  她眼一眨,轉身追了上去。「景書,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幫你而已啊。她爸和她媽說話那麼過分,今天還是阿嬤的生日,他們那麼沒禮貌就闖進來,阿公好心請他們坐,他們對阿公也不尊重……」她跟著進屋,在他身後說著,一路上了二樓。

  「你、你被他們說成那樣,你難道……」眼前房門一關,「砰」一聲,把她阻隔在外。她呆楞了好幾秒,低頭離開。

  她只是舍不得他被欺負,只是這樣而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5 PM


  第八章

  「游同學……游同學?」

  「詩婷,督導在叫你了啦!」林雅淳推了下身旁位上的人。

  「啊?喔。」游詩婷回神,看著面前男人,他站在自己身前,俯首看她。她咬了咬下唇,直起身子,低眸道:「請問督導,有什麼事嗎?」

  她事前知道此次民間禮儀公司實習是在皇岩生命禮儀,老師有稍微介紹過,說這家是殯葬處合作的業者,因此排入實習行程,但她不知原來他是負責人,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以實習生身分站在他面前。

  殯葬業說大不大,在這行業,難免會遇上,可能是火葬場,可能是告別式禮堂,她曾以為再見時,會是在工作場合,她甚至以為他還在「永安鮮花」,跟王仁凱還有石頭他們一起工作。

  「你上課都這樣,喜歡神游嗎?」楊景書盯著她低垂的長睫,笑道:「你好像從一進到會議室就開始神游,我看你心不在焉的。」

  游詩婷盯著自己的鞋尖,不說話。她確實在神游,確實心不在焉。

  「還是我說話太無趣,你不想聽?」他嗓音帶笑。

  他說話帶起的氣流拂過面上,她心尖顫了下,搖頭說:「不是。大概……大概就是有點累了。真抱歉,我不僅遲到,上課還不認真,督導可以在我的實習日志上做記錄。」

  楊景書看了下腕表,都十一點多了,想了想,他道:「沒關係,也快中午了。要幫你們訂便當嗎?還是要去外邊吃?」

  「當然外面吃呀,便當到處有,來台北就要吃不一樣的。」阿泰笑咪咪的。

  「你好像鄉下土包子。」林雅淳叨念了句。

  「我本來就在南部鄉下長大啊。怎樣,你難道對台北很熟?」

  「當然沒有。我家住雲林OK?」

  「那麼……」楊景書回到台前。「為了讓你們盡早適應這個行業的作息,今晚會讓你們實習到十法規點,所……」他話還沒說完,底下已「哈」聲一片。

  他好笑地說:「所以現在讓你們休息到兩點,要吃飯要睡覺都可以。會議室右手邊是員工休息室,可在那邊稍作休息,兩點在大廳集合,帶你們去看我們在RJ的事業處,然後會讓你們跟在我們客服或禮儀專員身邊實習和與客戶的應對。」

  才接著喊出「下課」,六人像在飛似的,往門口衝。

  「等一下。」他喊住他們。「你們知道這附近哪裡有得吃飯嗎?」

  「知道。」陳潤升道:「上網查過啦,我們要去吃韓式料理,聽說那家的海鮮煎餅很道地,韓國人來吃都稱贊的;但是用餐時間很多人,所以要趕快過去,免得要排隊。」

  楊景書笑了一下。「好,趕快去,要注意安全就是。」見他們提步要走,他微揚聲:「游詩婷同學。」

  正要走出會議室的身影一頓,在同學疑惑的目光下,她轉過身子看他。「請問督導還有事嗎?」

  「你遲到那麼久,沒聽見的部分我幫你補一下。」

  她瞠眸,訝問:「但那只是皇岩這家公司的服務內容和流程不是嗎?這方面的知識我都相當清楚的。」她又不是新手,怎會不了解殯葬的服務流程。

  「每家公司的方案不大一樣。我聽你同學說,你想開公司,遲到就是因為去看店面。你既然有勇氣在實習時遲到,就表示你對成立公司有強烈的欲望,那麼,在你開公司前,難道不該多方了解和比較嗎?比如說,皇岩做的無名屍和獨居老人這塊,你了解多少?」

  是,她了解的是一般的流程,她做的也是;至於無名屍和獨居老人的案子,她真沒研究過。她轉頭看著同學。「你們去吃吧,好吃的話,明天我們再一起去吃一次。」

  「好像也只能這樣。」林雅淳聳了下肩。

  「我外帶海鮮煎餅回來給你吃。」陳潤升上前抱住她,還摸摸她發心,像哄慰孩子,她一惱,推他一把又踹他一腳。

  他哈哈笑,想起這會人還在實習公司,督導又朝這走來,怕被誤會自己太輕浮,他捂住嘴,跑了。

  「你同學很可愛。」

  游詩婷轉過身,他人只在兩步之遙。抿了下嘴,她笑。「督導是指誰?」

  「都很可愛。」他熄了燈,走出會議室。「走吧。」

  她愣了下,跟上去。「去哪?」

  「吃飯。你不會餓嗎?」他問話時,是轉過身看著她的。

  「不是說要上課?」

  「也要吃飯不是嗎?邊吃邊說。」見她神色略顯遲疑,他笑開。「怕遇到職場騷擾?」

  她搖首低睫。「當然不是。」

  「還是你想去吃韓式料理?」

  「沒有。」

  「跟我吃飯,會讓你感到緊張嗎?」楊景書微低面龐,細看她神色。

  她微怔,抬眼凝望。「沒有哇。」

  就因為她那句「沒有」,十分鐘後,兩人已徒步到一家義式餐廳。

  餐廳離公司不遠,他平均一個月會來吃上兩次;他喜愛這家的南瓜起司義大利面。不必看菜單,他照舊一樣的餐點,然後他靠上椅背,看著對座的她。

  他們的位子靠窗,她低眸微偏著臉,翻看著菜單,從外灑進的光線在她臉緣勾勒出柔軟的線條。她下巴尖了點,兩頰已不見當年的豐腴,發也直了,沒了燙染。

  近十分鐘的路程,她一路沉默走在他身後,保持三步距離,不敢靠他太近。

  她是怨他,還是惱他,或是根本不屑理他?

  要吃什麼?翻來看去,好像沒什麼特別想吃的,游詩婷微抬眼簾,就看見他目光像落在自己的臉上,她不自在地坐正身子,問道:「督導吃什麼?」

  「我吃素食的。」

  「吃素?」她微訝。他以前很愛吃肉,可說無肉不歡,現在居然說他吃素。

  「是。」他微笑頷首。

  「那來這種賣葷食的餐廳,萬一廚師用同個鍋子,那不是破戒了嗎?」

  他輕笑一聲。「我不是出家師父,只是吃方便素,不影響。」

  「為什麼要吃素?」問完覺得不妥,又道:「就是……好奇而已。」

  「沒有為什麼,想吃就吃。」

  想吃就吃?一個習慣有肉的人,突然不吃肉,真的只是想吃就吃?或許他並不想告訴她原因。她低眼看菜單,不說話了。

  素食的選擇好少,飯類是青草鬆子炒飯,面食是南瓜起司義大利面,她沒多大興趣;最後在服務生推薦下,點了一份義式紅醋醬鬆阪豬。

  服務生一離開,氣氛變得微妙,游詩婷喝了口檸檬水,道:「督導,不是要介紹你們皇岩的服務?」

  他看著她,目光靜深。「你真的以為我留你下來是為了這個?」

  她當然不以為是這樣,可看他又說得那樣認真,她後來真信了。

  「早上去看店面看得怎麼樣?」

  她思考了下,決定坦白,反正他現在只是以一個督導的身分關切實習生的未來出路問題,合情合理,她亦無隱瞞的理由。

  搖頭,游詩婷說:「不怎麼樣。對方一聽到我要做生命禮儀,連租金也沒談就要我離開。」

  「不肯租你?」不意外,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把屋子租給做喪禮服務的。

  「嗯。覺得穢氣吧。」

  「你喜歡那個店面?」她的表情流露一絲失望。

  「很喜歡。看了很久,難得有我相當中意的。不管地點、空間、租金,還是停車問題等,都讓我滿意。」從開始計畫成立公司一事,她有回台北就四處看看租屋廣告,有時在租屋網看到不錯的,她也會聯絡對方,然後專程北上看屋,但最後一定被拒絕,只因為她的行業。

  他點點頭。「這是很多業者開業前會遇到的問題,有時就算房東願意出租,鄰居也未必接受。」

  所以她想,一直找下去也不是辦法,應該想辦法讓房東願意把房子租給她。

  「皇岩是租的嗎?」她問。

  「租的。」他買不起店面,房價很驚人,他記得當初看個店面,隨口一問,一百坪以上的都要五千萬以上,後來才決定用租的。

  「督導那時也是這樣嗎?」

  「沒有,滿順利,看了喜歡,租金也談妥,就簽約了。」他笑了笑。

  她點點頭,捧杯子喝水,服務生在此刻送上她的餐點,她看著盤內的食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在你面前吃肉,沒關係嗎?」

  「不要緊。」

  「這樣……你聞到味道不會想吃肉嗎?」她又喝水,抬高的水杯讓她得以藉此偷打量他。

  他變化很大,倒不是五官變了形,而是他現在透出的氣質和當年的他判若兩人。彼時,他目光冷涼,偶爾狠戾,現在眉梢眼角尋不著一絲戾氣;他肩寬了點,人好像也抽長不少,稍早前在會議室面對他時,她只及他下巴。

  「不會。都只是在吃屍體而已。」

  「噗」一聲,一口檸檬水從她口中噴濺出來,她咳兩聲,反應過來時,抓了餐巾紙往他臉上擦。

  「對不起,督導,我不是故意的,我……」水流至他下巴,滴落他乾淨襯衣上,她手忙腳亂,擦臉又擦衣。

  楊景書握住她手腕,語聲微低:「沒關係,我自己來。」鬆開她手時,目光短暫停留在她右手背上,那裡有個燙傷留下的疤。

  她挪了兩步,回座,心上有抹難以分辨的情緒,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感嘆。以前像這種情況時,他肯定拉住她,回敬她一杯水,現在的反應如此溫和平靜,是成長改變了人性,還是人性的改變成熟了成長?

  見她楞在位上,他擱下餐巾紙。「你先吃啊。」

  瞪著那份鬆阪豬,耳邊出現他方才那句「只是在吃屍體而已」,她忽然失了食欲,只是拿起杯子又喝口水。

  服務生送來他的面,他拿起餐具時,見她不用餐只是喝著水,他道:「你要不要考慮等我吃完再喝水?」

  抬臉看他目光滲笑,她略顯尷尬地放下杯子。

  「不想吃?」

  她瞅他一眼。「覺得真的是在吃屍體,所以……我等等把它打包帶回去讓我同學他們幫我吃好了。」

  楊景書把他的餐點推到她面前。「我還沒吃,你先用。南瓜起司面。南瓜是店家自己熬煮的,不是那種粉類調的醬,你吃吃看。」話說完,他起身到櫃台加點一份同樣的餐點。

  「還是督導先用餐比較好。」她把盤子推回他面前。

  以一個督導和實習生的身分來說,她這舉止得體;但以私交來說,她顯得過分生疏。

  他呵口氣,語聲低啞:「你埋怨也好,生氣也好,不想再跟我這種人有牽扯也好,飯總是要吃的不是嗎?」他又把盤子推到她眼前。「吃吧,再推下去面就冷了。」

  若說之前的話題都屬於一個指導者和一個被指導者的身分,那麼他現在這句話,就不是一個督導身分該說的了。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兩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這樣小心翼翼面對,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態,她也覺得辛苦,不如坦蕩一些。游詩婷拿起餐具,吃了起來。

  「我以為你離開這個行業了。」

  她握叉的手頓了下。「為什麼?」

  「你沒回永安工作,H中那邊又休學,仁凱他幾天沒見到你,頻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電話給你,電話沒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沒人應門,之後好幾年,沒誰遇過你。」

  「我搬去桃園了。我有個阿姨住桃園,我在那邊補習,隔年重考日校。」

  「你母親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時媽知道她在葬儀社工作,還唱孝女白琴的事時,母女倆大吵一架,媽甚至趕她出家門,說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因此負氣離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離家出走,但無留她的意思,她總不能賴在他家;她無處可去,最後還是摸摸鼻子厚著臉皮回家。

  回到家,媽又不在家,然後接連幾天仍沒見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時,會在床頭櫃上看見媽留的錢,她那時還讀H中夜校,若永安那邊沒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點後才醒來,她這才知道媽回來過。

  同屋檐下,母女總會遇上,每一遇上就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來,媽又趕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樣厚著臉皮回家睡覺,母女倆就這樣在爭執中度過每一天。

  那時的楊家,還比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著面孔,不耐煩地趕她,要她別沒事就往他家跑時,她才知道無論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無論媽媽如何罵她趕她,她的家始終只有一個……那個曾被她嫌棄沒有溫暖的家。

  那個家依然在那,始終在那,不會跑也不會倒。

  被他趕離,她難過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媽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看了她,什麼也沒問,兩眼依然瞪著電視看。

  她沒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覺,半夜朦朧間,好像有誰在摸她的臉,她微微睜眸,就見她的媽媽坐在床緣,彎著身在擰乾毛巾,然後握了她的手,擦著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媽發現她已醒,她緊閉雙眼不敢出聲,靜靜感受到那條溫熱的毛巾又擦過她的腿、她的腳掌。

  雖合著眼,但她知道媽媽在她床緣坐了許久:最後她聽見她的嘆息,然後是房門掩合的聲音。她起身時,看見自己的鬧鐘下壓著三千元。

  她霎時淚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間,明白了媽媽是愛她的,只是她忙於賺錢,錯過了母女相處的機會,所以隔閡日漸擴大,於是她以為媽不愛她,媽也認為她不敬重她。

  當她開口說要休學重考時,媽還以為她哪條筋沒接好,頻摸她額頭探體溫。

  她笑了下,看著對座男人。「我讀美容美發,畢業後才回台北;回來後發現自己還是想做喪禮服務,所以找了家葬儀社工作。對於我又回來唱孝女白琴,我媽是很不以為然的,但可能母女關係好不容易轉好,她並沒多說什麼。後來她去參加她客戶爸爸的告別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擔任司儀,她看見了我不是在亂來,而是真的在工作時,也許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沒反對過。」

  他再加點的餐點不知何時送了上來,游詩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說話。」

  「是我問起的,不是嗎?」他淡淡笑著,叉子一卷,把面條送入口。「你大學是工作之後才去考的?」

  「嗯。發現自己還不夠專業,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證照考試,感覺自己必須轉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學。」

  「學校生活還不錯?」

  「不錯啊,雖然年紀比較大,同學們卻不會因此排擠我。」

  「我看他們很有趣,對你也很好。」他想說的是陳潤升那個男學生,可這話真說出口,怕有誤會,他其實只想知道那個男生對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學,她笑開懷。「真的,每一個都是活寶,超有趣,對我也很好,就是有時幼稚了點;可正因為他們幼稚,才覺得生命美好,因為每個人都要經歷過那個時期啊。」

  楊景書喝口水,徐聲開口:「看著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十年後當他們看著路邊笑鬧的學生,也才會發現他們已長大,生命就是這樣不斷輪回交迭。」

  她認真思考幾秒,目光看進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會呼天搶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兩秒,緩緩笑開。「我知道。」

  他反應好平淡,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她低頭吃面,不說話了。

  看她一眼,她長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閃爍,楊景書默思一會,道:「阿嬤她常念起你。」

  「是……嗎?」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嬤現在好嗎?」

  「很好。應該是太好,樂不思蜀,所以忘了回來看我。」他笑著說。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游詩婷僵了半秒,神色微變。「我……」

  「人都有這一天,我有,你也會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別,怎會不明白將來她也會離開,只是早晚問題,所以阿嬤的離開她不必意外;只是,畢竟曾經親如自己的奶奶,她難免心有潮湧。

  「下午去醫院事業處,會見到仁凱,他大概會抓著你追問一堆,你要有心理准備。」他目光滲笑,好像已能見到那個畫面。

  「他也在皇岩工作?」

  「是,結婚了,娶你認識的人。」

  她瞪圓了眼。「真假?娶我認識的人?」她想了想。「難道是何愛佳?」

  「唔。」

  「我就說嘛,認什麼乾哥哥乾妹妹的,都是有曖昧才會那樣。」她當年就想過為什麼愛佳要認王仁凱當乾哥,反正都會見面呀,叫名字和叫乾哥有差嗎?後來她慢慢發現班上幾個有認乾哥哥的女同學,最後都和乾哥哥成了情人。

  乾哥哥乾妹妹說穿了,就是備胎吧。

  提起舊友,她眉眼生動,沒了這之前面對他的生疏和不安。他笑了聲。「結婚時還想過要找你,但又怕你誤會他們是來要紅包的。」

  「怎麼會……結婚是好事,禮一定要送的。」笑著說完,一個念頭倏然鑽入腦海。「那你呢?」

  「嗯?」

  「你……」斟酌後,她故作自然地笑問:「你該不會也結婚了吧,所以我要補兩份禮?」

  「你准備給仁凱他們就好,我一個人。」

  「喔。」她低眼用叉子卷了面條,塞嘴裡慢慢嚼。總覺得單問他的婚姻好奇怪……她接著說:「其實,生活過得好就好,一個人兩個人都一樣要過日子的。」

  楊景書放下餐具,道:「是,過自己的日子是最重要的。所以,你是下定決心要自己成立公司?」

  她抬臉見他表情認真,像在問一個無比重要的問題,她誠實點頭。「嗯。」

  「那麼,首先你要克服的是租屋問題。你想要多大空間,租金預算多少?我留意看看。」

  意外他的話,但細想又覺得不必意外。她微笑了下,道:「我很喜歡早上看的那間,會再過去試試看,暫時沒打算看其它店面。,」

  「方便讓我知道你的資金嗎?」

  「我銀行有三百萬。」

  「三百萬……」

  「我知道不夠,打算借錢。」傳統葬儀社資金幾十萬就能做了,可是禮儀公司走的風格不大一樣,光是裝潢,上百萬跑不掉。

  他靜深的目光盯著她,思慮兩秒,他說:「我若開口說借你,你心裡會不舒坦吧。但是如果你有需要,任何方面的,你告訴我,我都會盡力幫你。」

  游詩婷靜靜注視他一陣,忽然笑開,露出一種了解的笑容。

  「其實,你不用這樣的。」她輕輕開口。

  「嗯?」

  她抬起眼睫,目光濕亮。「督導,你是不是覺得當年說了那些話,對我感到抱歉呢?」

  他微地一怔,恆常掛在唇邊的淡笑稍斂。

  「我也是人啊,剛開始當然有埋怨,當然也生氣,而且氣到不行,所以連H中都不想讀,因為不想遇見你,因此跑去桃園;我甚至想著再出現你面前時,一定要是相當成功的專業人士。可是事隔多年,我們都已不是那個年少輕狂不經世事的年紀了;很多事慢慢回想,覺得自己真幼稚,像孩子一樣,也明白比起家人、比起健康、比起穩定生活,那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何況又不是仇人,沒必要氣這麼久,那對我的生活並沒有任何一點幫助,不是嗎?」

  她笑了一下,眼眸微微眯了眯。「或者是……我想,你以為我會因為你那些話感到自卑是不是?不,沒有。我曾經自卑過,因為我的家庭背景自卑過、因為張柔柔的出現自卑過;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好糟糕的女生,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會;但我後來懂得,如果我有她的一切,我就不是游詩婷,只是張柔柔的復制品。我為什麼要去羨慕別人然後否定自己呢?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有些人的爸媽可能在孩子出生前就為他們畫了一幅有家、有燈光有笑聲、有小橋流水、有山坡有花園也有溫暖的家,孩子們可以成長得很好;而我爸媽畫給我的,可能只是一棟黑白空洞的房子,但是我可以自己拿畫筆,幫它添上顏色不是嗎?」

  見他目不轉睛看著她,她緩緩又說:「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要不是那晚你那些話,我可能還在讀只中,然後依然翹課,最後也許連高中都畢不了業,更別說讀大學了。也許經過這些年的歷練,你的想法有所改變,所以你覺得那些話傷害了我、你對我感到愧疚。我知道你現在是想彌補我,但其實真的不用。誰都會說錯話,都會做錯事,只要對方感受到你的誠意了,那麼就不必再放在心上。現在,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你也知道了我這幾年的生活過得很充實,所以,請你不必覺得對我有所抱歉,真的。」

  以前對她從來都不溫柔的時候,她就那麼喜歡他了,現在他態度和說話口氣飽含關切,她真怕自己又對他有所期待。其實,她猜得到他想補償她,然而,她真的不需要。

  她說中了他心思,所以一時間,楊景書找不到話可以說。

  拿了餐巾紙擦過嘴,她說:「一直都覺得有天會在哪個場合遇上,想不到是在你公司;也想過遇上時,你會不屑看我,或是又開口罵人,但想不到會這麼平靜溫和;我想,一定都是因為我們成長了的關係。這頓飯我吃得很開心,如果你願意,就請你祝福我能早日找到合適的店面。」

  她推開椅子,拿了帳單,半垂眼簾看他。「楊督導,因為我早上遲到,所以這頓飯由我請吧,請你看實習日志時,手下留情一點就好,謝謝。」她付帳離開。

  當她經過窗前時,他目送她背影,就像當年一樣。

  原來,這種感覺叫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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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6 PM

  第九章

  他根本不知道游詩婷喜歡自己。

  有誰能想到,一個會在他身上吐得亂七八糟的女孩、會接過他遞過的煙抽起來的女孩、會不甘願地潑他水的女孩、會拿蛋糕奶油抹他臉的女孩、會站出去對他女友的雙親不禮貌的女孩,居然是喜歡自己的?

  當初吵著要進葬儀這行,他以為她只是想賺錢,完全不知道她對他的心思;若不是她對柔柔的母親說話不禮貌因而被他責難,事後仁凱看不過才將她喜歡他這事讓他知曉,他至今可能都沒發覺。

  「喂喂喂,你們也太懶散了吧?坐沒坐樣的,全給我抬頭挺胸。」講台上,英文老師拍拍桌,稍顯粗嗄的女嗓微揚,底下同學無人理會,依舊懶洋洋,倒了一半有。

  楊景書掀掀眼皮,掃過台前一眼,又低眸維持方才他左手支腮的姿勢。他右手轉著筆,再次想起那女孩。

  那次為了柔柔媽媽的事,被他凶了後,她兩天不見人,第三天又沒事樣地出現他面前,笑嘻嘻的,好像那天的事不曾發生過。

  事後回想,他知道自己有錯,她會那樣對柔柔的媽媽說話,也是為他不平,他不該遷怒於她。他本來就知道自己和柔柔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心存僥幸,想著或許她的爸媽不是那麼老古板,但就這麼巧,還真的是老古板。

  本來就不適合的人因為一時的情動而在一起,在長輩眼裡看不見未來的感情注定要以分離做結局。他不是不怨,但也有自知之明,死纏爛打那麼婆媽的事不是他個性會做的事。

  所以說,他欠游詩婷一句道歉,可都快放寒假了,幾個月的時間下來他居然一句道歉都開不了口。大概平時跟她之間的相處太像哥兒們,現又知道她喜歡自己,要他正經地跟她道歉很別扭,但若要他若無其事勾她的肩或攬她的背說一句「歹勢」又覺得這樣太做作。

  他擱下筆,趴在桌面上,正好對上鄰座的目光。

  「靠,今天超冷,等等去吃姜母鴨?」王仁凱趁前頭老師寫板書時,低聲說。

  「你請客?」他懶洋洋地問。

  「我請就我請,那明天你帶你們楊記的鹵牛腱來請我。」

  「那有什麼問題。」

  「找詩婷去?」

  詩婷?聽聞那名字,他面上一陣熱辣。最近也不知怎麼搞的,只要仁凱一提起她,他就不自在,大概是因為她喜歡他的事被仁凱知道,偶爾仁凱會調侃他幾句的關係吧。

  「你害羞什麼?」王仁凱一臉鄙夷。「只是找她去吃姜母鴨,又不是叫你跟她開房間打炮。」

  又來了,果然被他猜中。正要開口說話,前頭老師揚聲:「楊景書,你講什麼話?」

  他摸摸鼻子,低頭看課本。

  「我在跟你說話你看哪裡?」老師一拍講桌。「你給我站起來!」

  懶懶起身,隨便站了個三七步,惹毛老師。

  「我問你話啊!你跟隔壁說什麼?」

  他低垂的眼簾掃過鄰座的王仁凱,揚睫看老師:「你真的要聽嗎?」

  「廢話!」

  「他說——」指尖指向王仁凱。「他說他下課後要和學妹去開房間打炮。」

  女老師面紅耳斥,底下一陣轟笑,他忍俊不禁,笑了幾聲後,有自知之明地准備到後面罰站時,墨綠色身影倏然出現在教室前門。

  「楊景書,你過來。」男教官看著他,目光微閃。

  他莫名其妙,想著自己這幾天並沒打架,找他幹什麼?他拖著腳步走過去,思考著怎麼應對時,教官一句話像是凍結了他全身血液——

  「家人打電話來,說你阿公去世了。」

  ※        ※        ※

  游詩婷趕到醫院時,卻只見石頭他們和幾個穿著隨便的男人爭吵著。

  「瞎咪叫做是你們家的生意?那是我們家人,我們想給哪家做是我們在做決定的吧?」天兵聲音響亮,經過的護士被嚇得繞道而行。

  「少年仔,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哦?就跟你說了我們跟醫院簽約合作,所以在這邊往生的都是我們葬儀社在處理,現在你家人走了,我們依規定就是要詢問一下你們是要送回家,還是就在這邊豎靈。」

  「這位大哥,我覺得是你聽不懂我們的意思。我們自己本身也是做這行的,阿公的後事我們自己處理就好,不用麻煩你們啦。」石頭側首交代西瓜:「你趕快打電話叫他們把車子開過來。」

  「打什麼電話啦!既然你們說你們也是在做這個的,那應該很了解這行業就是這樣啊,我們就跟醫院簽約了你們是哪裡聽不懂?」

  「算了,這裡是醫院,小聲點。」王仁凱拉住打算回嘴的石頭,餘光卻看見游詩婷。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走向她。

  她看著王仁凱。「放學時想找你們去吃消夜,去你們教室,你們班的說……說景書的阿公……真的嗎?」

  王仁凱罕見的沉重神色。「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啊……」她張大嘴。「怎麼會?」

  「說是釣魚時,不小心跌進魚池。」

  「那、那他……」

  王仁凱手一指,她順著看過去,楊景書一人呆坐在角落地板上,背貼牆,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她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他卻沒發現她;她矮了下來,手心握上他手臂。她這舉動像震動他,他目光一挪,一顆眼淚就這樣滑了下來,她一愕,眼泛熱意。

  「走了……來不及了……」他垂眸,低喃著。

  她跪在他身側,兩手緊握他手臂,抬眸望了望,哽聲問:「阿嬤呢?」

  「警察做筆錄時,哭昏過去,現在姑姑在照顧著。」他未再有淚,只是白著臉,表情茫然。

  「幹!」前頭爆出一聲粗口,兩人震了下,循聲望去,就見西瓜抓著男人衣領。「腮林娘七八咧!你要收什麼錢?!我們是家屬,現在要帶他回家還要付什麼錢?!你有沒有良心?這種錢你們吞得下,不怕阿公回來找你們!」

  男人兩手一攤,道:「規矩就這樣啊,你說你做這行的,你會不知道嗎?你敢說你們沒搶過生意嗎?你們要接走可以,我們東西都准備了,往生被、屍袋什麼的都拿來了,連接體車也推來了,運遺體的車子也隨時可以出發,像這種情況,你們總要付我們一點費用吧?」

  這對話一聽,她便知道是怎麼回事。搶屍這種事他們也做過,白布蓋了,不管家屬的意願,他們硬要做到生意;可當他們那樣做時,卻沒想到,同樣的事情,有天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你們是搶錢哦?」天兵高聲罵:「我們什麼也沒用到是要付什麼費——」

  「不要吵了!」她忽然起身,兩手握拳,朝他們吼:「這裡是醫院你們大吵大鬧別人還要不要休息?!死者為大聽過沒?就不能讓阿公好好走最後一程嗎?霸占著遺體究竟有什麼意義?為了賺那一點錢把家屬最愛的親人占著不給,這樣的錢用了真的心安嗎?你們有沒有看見景書很難過?為什麼在面對摯親離開的傷痛時,還要面對你們的爭執和貪婪?」

  她不知道自己是對哪方喊,又像是對兩邊開罵,此刻,她甚至忘了她自己也是葬儀社的一分子,也曾靠著喪事大賺紅包;她只知道她想讓阿公好好地走、讓景書不要那麼難過……人都走了,以尊敬和懷念的心情送走他不好嗎?

  這一吼,真把混亂的場面壓了下來。楊景書看著游詩婷仍收握拳頭的背影,倏然想起自己不也曾不管他人感受,衝到意外現場就是白布一蓋,硬要賺到那筆生意的惡劣業者嗎?

  因果、報應……這就是現世報吧。他總算明白不給錢,就帶不走自己親人遺體的心情。他忽然笑出聲來,那眼角泛著水光,卻又不落淚的倔強模樣,讓人心驚。

  「你不要這樣啦,想哭就哭出來,啊?」王仁凱靠過來,試圖拉起他。

  楊景書揮開他的手,掌心撐地借力起身,不知是同個姿勢維持過久或是過度悲傷所致,他腿膝一軟。

  「小心一點!」游詩婷攬抱住他臂膀,另一側有王仁凱攙著。

  「我去看阿嬤。」他音色低又輕,道:「跟石頭說不要為難他們了,人家也不過討口飯吃,阿公後事就給他們辦吧。」

  她呆怔幾秒,驀然明白;她走過去,在石頭驚愕的目光下,轉達了他的意思。

  本以為楊作學是單純意外落水,李素枝打算將丈夫遺體送回家中,可警方問完話後,檢警和楊景書都發現事情有諸多疑點,是以遺體暫存殯儀館,待解剖調查。

  後續法事仍須進行,豎靈儀式後,腳尾錢不能斷。擔心楊家人體力負荷不了,石頭他們自告奮勇要輪流燒紙錢和折蓮花,讓楊家人稍作歇息。

  幾個人慢吞吞地燒著腳尾錢、折著紙蓮花和元寶,免不了會聊上幾句。

  「為什麼要解剖?不是說阿公是釣魚時不小心腳滑,摔進池裡的嗎?」

  「好像是說報案時間點很奇怪。」

  「怎樣奇怪?」

  「阿嬤說,景書他叔叔午餐後約了阿公去釣魚,還要阿嬤幫他們准備幾樣小菜和啤酒,說要邊聊天邊釣魚才不無聊。過了晚飯時間阿公都沒回來吃飯,阿嬤後來接到警局的電話,說阿公摔落水,已經送醫急救,去到醫院聽警察說是景書他叔叔報的案。」

  「這樣有奇怪嗎?」

  「好像不奇怪,但怪的就是景書他叔叔說,阿公落水後,他馬上跳進去救阿公,結果他自己被水草纏住腳,救不了阿公,等他好不容易上岸時,就趕快先找東西想救阿公,發現根本沒什麼救生用具時,才拿出大哥大打電話報警。」

  大哥大?「手機一般不都掛在腰間還是放口袋嗎?泡水還能用?哪牌的?」

  「就是這樣才奇怪。第一個到現場的員警聽景書他叔叔說他一看到阿公落水就馬上跳下去救,可是警察看他只有下半身濕著,上半身很乾爽。還有就是手機的問題,就算他放在上衣口袋好了,跳下去難道不會掉出來?警察有問起這個,你們知道景書他叔叔怎麼說嗎?」

  「快講啦!我們最好是會知道!」不耐地催著。

  「景書他叔叔說,他要跳下去前,先把大哥大拿起來放在一旁。」

  「看到鬼喔!最好要救人時還會先想到保護手機,那是他爸爸耶!」

  「天兵,你變聰明了。就是這樣才奇怪,景書說阿公會落水一定有問題。」

  「我感覺也是有可能啦。大哥大光設定費和保證金就差不多要近四千元了,加上機子辦到好少說也要上萬元,他拿起來再下水救人,好像也合理。」

  「合理個屁!機子壞了再買就好啊,換作是你,你看到你親人有危險你還會想到先保護手機?」

  「所以事情跟他叔叔有關?」

  「不知道。我沒聽他提過他有叔叔,在醫院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們有人知道他有叔叔,還是曾經看過嗎?嘿,仁凱,你跟景書最好,你見過吧?」

  「我也是在醫院時才第一次見到。」熟練地折著元寶,王仁凱低道:「不過我曾聽阿嬤說過景書叔叔的事。阿嬤說生景書叔叔之前家境並不好,本來也沒打算再生,沒想到意外中獎,家裡實在養不起第三個孩子,就送給人家養了;後來好像是景書他叔叔無意間發現自己是被收養的,才回來認親。之後好像每隔一段時間,景書的叔叔就會回來住幾天,平時還是在南部跟養父母生活。」

  原來他叔叔住南部,難怪她幾次看見他遇上他叔叔時,好像有仇恨似的……

  游詩婷折蓮花的手忽然一頓。他們剛才說阿公的死可能和他叔叔有關,景書對他叔叔的態度又……她倏然雙掌撐桌起身。

  「你幹嘛?」對座王仁凱被她拔起的身影嚇了一大跳。

  「廁所,尿急。」跑進屋時,一室安靜,若不是亮著燈,這樣的氣氛真要以為屋裡沒人。她腳步放得極輕,深怕吵醒在一樓房間休息的阿嬤和姑姑。

  上了二樓,她熟門熟路地朝他房間走。這房子是舊建築,屋齡很老了,除了老人家房間在一樓外,二樓是楊景書的房間,另一間是景書姑姑出嫁前住的,還有一個房間,她沒見門開過,只是他曾交代她可以上樓,但不能進那個房間。

  房間裡有什麼?一堆女人屍體?她曾經無聊地想過該不會這裡也有個藍胡子吧,可現在就站在那房間門口,卻讓她心生一探究竟的古怪念頭,因為她聽見裡頭似乎有聲音。

  才想靠近,最裡邊那間房門開了,地板上,影子拉得很長,她稍一疑惑,那影子動了,她看見楊景書站到了門口,右手握著一根棒球鋁棒,她驚訝時,他一側身往她這方向來;他看見她了,可腳步只稍頓,又緩緩走來。鋁棒在地板磨擦出聲音,尖銳刺耳得令她膽顫心驚。

  她舉步移近,距離稍窄時,她才得以看見他悲傷的眼底滿是血絲,卻對她視若無睹。在他擦過身側之際,她拉住他左臂。

  「你……去哪?」他左手握著什麼,她低首一看,是一卷黑膠布。

  楊景書緩緩垂眸,看著她,聲線低啞:「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進我房間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一是閉嘴不要問。」

  溫熱氣流擦過耳邊,她回神時,他人已踹開那扇他不允她進入的房間門。

  她心下一駭,跟著進入那房間,空氣裡盡是煙、酒氣味,悶沉得幾要令人喘不過氣,地板上散落扁掉的強力膠管、針筒、一些人片光碟和情色雜志。

  沒想過房門後是這種景像,她錯愕時,聽見笑聲,循笑聲望去,在床鋪上看見男人側著臉笑,一種近似瘋癲的狀態……她認出那張臉,是景書的叔叔。

  「少裝死,給我起來!」楊景書拉起那男人。

  楊嘉民揮開他手。「你誰啊,你叫我起來我就起來?」

  「不起來?」鋁棒一舉,對著楊嘉民腿膝敲了下去,楊嘉民一跪,他扔了鋁棒,回頭對著呆若木雞的她喊了句:「詩婷,關門!」

  「啊?哦……喔。」游詩婷楞了半秒,把房門合上,指腹往鎖中央突起的地方一按。她回身時,貼著房門板,看著面前那幕,有些無措,有些不安……他到底要做什麼?

  趁楊嘉民無防備之際,他拉開黑膠布,從後方往前將楊嘉民的嘴巴粘上,繞了好幾圈.,他一掙扎,楊景書腳一抬,從他膝窩處狠踹,他跪倒在地。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際,楊景書將他兩條胳膊往前一扯,膠布拉開纏上雙腕,接著是雙腿,被捆得毫無行動能力。

  走到楊嘉民面前,抬腳踩上他大腿,楊景書身子低傾,對上那雙黃濁濁的眼。「是不是覺得很熟悉?」他面無表情,雙眼仍是血絲細布。「怕不怕?」

  靜看了楊嘉民好一會,他彎身拾了那根鋁棒,低眸端詳良久後,才啞著聲音說:「這個……打棒球很好用。小時候我不會打,只會把球扔出去,爸爸他會揮動球棒,『喀』一聲,我就看見球飛得又高又遠,那時候心裡多希望快點長大,最好和爸爸一般高,就能接到他打的球。但是……那個凶手是你對不對?」

  被貼得緊實的嘴巴只隱約聽見楊嘉民發出近似痛苦的嗚嗚聲,他像被打得清醒了點,搖頭否認。

  「不是你還能是誰?阿公市場休息就會去那裡釣魚,他環境還不熟嗎?怎麼可能摔落池裡?我剛剛一個人坐在房裡想了又想,你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那麼,那年我爸媽的案子是你做的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他說話沉了點,少了方才的怒氣,多了些感傷。

  楊嘉民只是搖頭,雙目盯著他手中的鋁棒,深怕又往自己身上招呼。

  「難怪……難怪我從以前就害怕你的眼神。那時被媽媽放進衣櫃,黑暗中我看見你戴帽又覆口罩,我只能看見你的眼,所以我才沒能認出你就是那個把我爸媽分成十多塊的凶手……」

  見他眼神游移,不敢看他,楊景書拉住他後腦勺的髮絲,逼得他不得不仰視他。「你不知道我在衣櫃裡,事後從阿公和阿嬤那裡知道了我被警察從衣櫃抱出,你誤以為我知道你是凶手,所以你每回來台北,就找我麻煩。拿刀片在我眼前擺弄,把阿嬤帶我去夜市撈回的小魚拿去蒸了喂給小黃;你還戳瞎小黃,害它出去就被車撞死……你做這些,就是為了嚇阻我把看到的說出來,是不是?」

  哪有罪犯這麼容易就認罪的?而且面對的還不是警方,楊嘉民當然還是猛搖頭。

  「敢做不敢當。」他蔑笑出聲,眼神在周圍繞了圈後,在床頭看見一條毛巾,他抓來綁在楊嘉民臉上,覆住口鼻,只留眼睛以上;他又翻動衣櫃,隨便拿了頂帽子往他頭上戴。

  對上面前那張被他遮掩到只剩下眼睛的面孔時,他確定了什麼,他別開眼,目眶濕熱。

  從沒聽過他提起他的父母,認識他時,只知道他是阿公阿嬤養大,她一度想過,他的雙親要嘛不在了,要嘛可能離異,卻沒想過會是她聽見的情況。不清楚前因後果,只能猜到他的叔叔可能是害他其他親人不在的罪魁禍首……多麼殘忍的親情。

  她看著他的側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直到看見他雙肩顫動,看見他低垂臉孔,看見他緩緩彎身,看見他雙手撐膝,看見他滴落的淚水,看見他最後矮了身子,兩手抱住自己的膝頭,埋首痛哭。

  她咬著唇,慢慢走過去,在他身前矮下,探出雙手,猶豫後,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撫上他後腦。他忽然抬臉,迷惑地看她,好半晌時間,他才像是認出她,茫然的眼神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楊景書抹掉面上淚花,拉了她就往外走。

  「你們要出去?」騎樓下,王仁凱見兩人從屋裡走出,有些納悶。

  楊景書垂著眼,低道:「阿公的事拜托你多幫忙,阿嬤也幫我看著,我出去透個氣。」想起什麼,又帶了點不甘願的口吻,道:「樓上房間那個人,不能讓他離開。」

  拉著游詩婷坐上機車,他一路騎得快,風呼嘯而過,鑽入耳膜,真有些疼;她想開口要求他緩一緩車速,但想起方才那一切,只能嘆息,兩手緊抓他腰側。

  他這時候很需要發泄,所以才帶她出來吧,那麼她就陪著他又何妨?

  把臉貼上他背後,她兩手往前挪,在他腰間交握,感覺他好像僵了下……他不喜歡她這樣抱他嗎?她感到挫敗,手鬆開時,他突緩車速,然後拉住她手,放回他腰腹;她傻了幾秒,泛開喜色,兩手緊緊牢抱。

  腰間被緊束,並非好受,可他心口突生酸軟,只覺這刻身邊有她,真好。

  ※        ※        ※

  七歲那年,雷聲大作的晚上,他在房間裡看電視,媽媽忽然跑進他房裡關了電視,然後抱著他從與隔壁房間相通的那扇門進到她和爸爸的房間。

  她輕聲對他說:「我們來玩躲貓貓的游戲。現在開始,不能發出聲音哦,才不會被鬼抓到。」然後,他被抱進衣櫃。「嘩」地一聲,她把衣服推到他眼前,又把一件棉被抱到他身前。

  第一次躲在衣櫃裡,還被棉被擋在後頭,他有點不安,推開衣服想出去,媽媽摸摸他的臉,好溫柔地親吻他額頭,說:「景書好乖,坐在這裡不要動,衣服擋著,鬼才找不到你,媽媽現在要去找地方躲嘍。我們來比賽誰躲得最久,最慢被找到的可以得到一台遙控汽車哦。」

  她聲音好溫柔,但又有點不一樣,快要哭的樣子;他想看看她,她卻從衣櫃下層抱出她的音樂盒,翻了翻,然後將其中一本本子塞給他。

  「如果不小心被鬼找到了,就把這個給他,他應該就不會抓你了。媽媽的話要聽,在鬼找到我們之前,誰都不能發出聲音哦。」然後她抱著音樂盒,把門掩上。

  他看過媽媽的音樂盒,裡面有好多漂亮的東西,項鏈啦、手環啦、耳環啦,還有金子和三本簿子。媽媽說金子要留給他將來娶老婆用的,簿子一本是他的,裡邊有他的壓歲錢,等他長大就把簿子給他,他可以去銀行領出來用。

  可是為什麼她玩躲貓貓要帶著那個音樂盒?他想出去問她,外頭忽然「砰」一聲,他嚇了一跳,再不敢亂動。鬼找過來了?是爸爸當鬼吧?但是現在在說話的那個聲音不像是爸爸,而且聽起來好凶……偷偷看一下沒關係吧?

  他輕輕地跪起來,試圖從百葉門縫下看外邊情況,冷風倏然撲面,門被打開了,他張嘴想喊媽媽時,一只戴著手套的手從衣服間鑽了進來,奇怪的感覺讓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然後那只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抽回。

  他趕緊彎下身子,乖乖躲好,未掩合的門讓他看見外頭景像……他驚恐地瞪大了眼。他看見媽媽滿臉是血地倒在地板上,她手裡拿著電話,卻被一個穿雨衣戴毛帽的人往她肚子踩了幾下;那個人拿起地上的球棒,斥罵幾聲後,另一手抓住她頭髮,把她拖了出去,拖出去前,那人突然回身,朝衣櫃走來。

  他一駭,以為自己被發現了,那個人卻是在拾了地上的音樂盒後,拖著媽媽離開。他不敢哭、不敢說話,因為媽媽說不能發出聲音……

  「景書。」有誰輕捏他腰。「我們要去哪?」

  要去哪?他回神,前頭白茫茫,濃霧和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他看不清他現在在哪。他抹抹臉上雨水,道:「我好像迷路了。」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才發現哽著,多年前的記憶如猛獸出閘,咬得他體無完膚。

  「迷路?」後座的游詩婷與他共穿一件雨衣,看不見景色,只覺得他騎了好久,她坐得屁股都疼了。

  「嗯,迷路了。」他沒想去哪,只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他怕繼續待在家裡,他會忍不住殺了楊嘉民;他憑著直覺騎車,現在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上共穿的雨衣抵擋不住大雨,雨水順著後頸往下滑,他背部微微濕,寒意直鑽毛細孔,卻覺這雨下得正是時候。

  不會有人看見他面上的淚,不會有人分得清他臉上那是雨還是傷心的痕跡,他可以痛快地哭、盡情地哭……

  「雨好像愈來愈大了。」後座的她喊了聲。

  他回神,頓了下,才問:「你衣服有沒有濕?」一張口就吃進雨水。

  「沒有。就是褲子和鞋子濕了。」她躲在他後頭,雨衣只能覆住她上半身。

  「我找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避雨。」濕霧漫漫,能見度甚差,就算有住戶,他也看不見。

  不知道為什麼會騎到這來,也不確定前頭通往哪裡,是不是要原路回去?這麼想的時候,看了眼後視鏡,他瞪大眼……有個穿雨衣戴鬥笠的人慢慢走來;那人什麼時候出現的?他一路騎來根本沒看見半個人影,還是他太沉浸悲傷中,才沒發現路邊有人慢慢行走著?

  「後面有個人,我問問他好了。」機車停了下來,他等那個人慢慢走近,當後視鏡裡映出那人愈來愈近的身影時,他看見了那張臉,是個老太太,她提著一個籃子,打著赤腳。

  「少年郎,這麼大的雨你車騎到這裡來?」

  「我迷路了。阿婆,你知不知道這條路再騎下去,會通往哪裡?」

  老太太笑咪咪,臉上堆迭起皺紋。「不管怎麼騎,都會回到家的。」

  「……」阿婆不懂他意思嗎?算了。他抹抹雨水,又問:「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嗎?」

  「一直騎就會看見了。」

  「……」他只是想問附近有沒有地方。「那阿婆,雨這麼大你要去哪裡?」

  「挖竹筍啊。我的竹林在前面啦,竹筍甜又脆,你要不要跟我去挖?」

  「……不用了。雨這麼大,應該不好挖,阿婆你要小心一點。」

  「雨大才好啊,把上面一些土衝掉,就可以看見埋在下面的筍子啦。」

  「……呃……阿婆,我們先走了,謝謝你。」問不出所以然,他催油門,打算原路折返。

  「少年郎,你要不要等我一下,我去挖幾支筍子給你帶回家讓媽媽煮湯?」

  他呆了好幾秒,低道:「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那你這樣就不對啦,要常常回家看媽媽,你不去看她,她會很想念你。」

  阿婆肯定以為他是翹家少年吧。他垂著臉,任雨水滑落。

  他很想念他的爸媽,尤其是媽媽,但是他再也看不到她了啊……他抹抹臉,准備離開時,雙目陡瞠。雨還下著,可霧就這麼散了大半,往右側山坡看過去,都能瞧見朦朧的台北盆地了,但,阿婆呢?她走這麼快?

  朝前望去,仍不見阿婆身影,倒是瞧見有一建築特殊的屋頂,像燕尾般翹起……廟?毫不遲疑,他油門一催,朝那方向靠近……果然是座廟。

  廟蓋在山上不稀奇,台灣大小廟宇不知有多少,他沒來過也很正常。他未多想,停好機車拉游詩婷就往廟裡走。站在屋檐下往內張望,許是冷雨天,一個香客也沒,倒是爐上清香裊裊,大概是廟公點了香。

  他撥撥面上雨水,看向身側女孩。她上半身乾爽,彎著腰在扭她的褲管,他矮著身子,幫她擰水。「鞋襪濕透了吧?」

  「嗯,濕濕的,腳會皺,也會臭。」他濕透的黑發還滴著水。「我沒關係啦。倒是你,頭髮都濕了。」

  他抬指揩掉滑落眼皮的雨水,起身看著外頭雨勢。「不知道會下到什麼時候……阿嬤不知道在做什麼?」

  「打電話回去問問看啊。」她瞧了瞧他腰側。「你手機呢?」文哥給他們幾個辦了手機,說是聯絡方便。她覺得他拿手機的樣子很酷,比廣告中那個陳經理帥上幾十倍。

  「沒帶出來。」他摸摸call機,翻出來一看,沒有人找他。

  「有事仁凱會call吧,你別擔心。再說有姑姑陪著,不會有事的。」她看看外頭,雙手交抱。「有點冷呢,不知道還要下多久……」

  楊景書摸出煙點上,吸了一口後,遞到她嘴邊,她眯眼抽了一口,嘆道:

  「好像有比較不冷了。」

  他睞向她,眸底依然滿布血絲,卻像有了笑意。「這麼好用?」

  「嗯嗯。」她輕點頭,笑容淺淺。

  他盯著她瞧,心裡頭湧上柔軟。他很難過,可這刻卻又覺得特別溫暖。為什麼拉著她就跑出來,他不清楚,下意識就這麼做了;而她也體貼,一路上不問他去哪、不問他任何事,就這樣跟著他淋著雨漫無目的地騎車晃著,她是不是有點傻?

  一陣風襲來,攜來雨水滅了他的煙;她縮縮身子,就怕一不小心上半身也遭雨吻。他扔了煙蒂,拉著她進廟。

  供桌後是尊神像,他不確定是什麼神,但好像在哪見過?會是媽祖?他跟著文哥拜關公,工作時拜過地藏王菩薩、觀音菩薩、鐘馗等,倒沒見過這尊神只。

  神像面容慈祥,凝著祂的眉目,心裡很是舒服,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阿公不大信神,阿嬤則是什麼都拜,天公、佛祖、菩薩、媽祖、關公土地公地基主……人家拜什麼阿嬤就跟著拜,拜得很虔誠。每每念念有詞,不外乎「請諸佛菩薩保佑她的阿孫平安健康長大」……思及此,他忽然拉著詩婷在拜墊上跪了下來。他雙手合掌,什麼都不求,只要他的阿嬤和姑姑平安健康……

  「年輕人,來拜母娘啊?唉呀,看你們都濕了。外頭冷,先進來喝杯熱茶,順便擦一擦。」身旁的嗓音教兩人嚇了一跳。側首,是名年約五十上下,著一襲淺黃中山裝設計道服的男人,他眉目慈善,笑容和藹。

  楊景書看了眼神像。原來是母娘……

  「你是這裡的廟公?」他側眸打量著對方。走路都沒聲音的?

  男人一口白牙顯現,笑道:「是什麼都不要緊,瞧,你們全身濕淋淋的,先把自己弄乾比較重要。」他朝他們招手。「來,進來整理一下。」

  應該是廟公還是廟主委的辦公室,幾張簡單木桌椅,一部電視機,一旁還有飮水機,通道進去像是還有另一空間。

  「那邊有熱開水,這邊是剛衝好的熱茶,自己動手,我進去找幾條毛巾給你們用。」男人說完,轉進裡邊。當他再出來時,手中抱了迭毛巾,毛巾上還有吹風機。「趕快先擦一擦,然後用吹風機吹一下衣服。」

  楊景書把熱茶遞給游詩婷後,拿著吹風機矮在她腿邊幫她吹褲管。

  她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縮縮腳。「我自己吹,你先把你頭髮擦乾,快點,會感冒啦。」

  整理時,一個大碗公忽然擱上他們面前的桌上。「這是素面,面條是香客拿來供拜母娘的,吃平安,剛剛幫你們加熱過了。不過就只剩這麼一碗,你們可能要共吃一碗,實在很歹勢。」

  兩人抬頭看著男人,都意外這男人的熱情,片刻,楊景書開口:「謝謝。是我們麻煩你,我們比較不好意思。」

  男人擺手,在另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快點吃吧,冷了不好吃。」

  兩人忙了一夜,早餐、午餐都沒吃,此刻真餓了,便舉筷分食起來。

  「你們還是學生吧?」

  「嗯,夜校,白天工作。」游詩婷咽下面條,急應了聲,又低頭吃著。

  男人忽將目光落在楊景書面上,道:「我看你不錯,面貌端正,滿適合來幫母娘做事。怎麼樣,你來這裡幫母娘工作?」

  楊景書感到錯愕,擱下筷子,說:「我有工作,很穩定,沒想要換工作。是不是吃了這裡的面,就要有所回報?」

  男人朗笑幾聲,擺擺手,帶著禪意地說:「當然不是。沒有關係,今日相遇就是一個緣分。人哪,機緣到了就自然會再見面的,母娘不會因為你吃祂一碗面就非要你幫祂做事,有空就過來走走,不必帶什麼供品,誠心誠意點炷香,母娘就很歡喜。」

  他起身,又笑道:「慢慢吃,不要急。唉,廟老了,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四處滴水,我去檢查看看啊。啊對了,後面有片竹林,風景不錯,空氣也好,三不五時來吹吹風,滿不錯的。」負手,緩步離開。

  賞竹嗎?沒興趣。楊景書只是看他一眼,和女孩繼續吃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8 PM


  第十章

  楊景書甚意外廟的另一山腳下就是他的家。他怔怔望著面前這扇大門,有些出神。

  多久沒回來了?似乎是那年事件過後,他被阿公和阿嬤帶走,就再也沒回來過;也許是怕觸景傷情,在家裡,連當年的事都沒人提起。

  拉出頸項上那條紅棉線,上頭是一個宮廟的平安符,一旁還系著一支鑰匙;他握著鑰匙,手微顫,思慮幾秒,他深深一個呼息,把鑰匙插入鎖孔,轉了開。

  他合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她納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來這,又為什麼有鑰匙,而且就掛在胸前?她碰了下他。「誰的家?你怎麼有鑰匙?」

  緩緩揚睫,他望向裡頭——就如他記憶中那般,未曾改變。他跨出步伐,走進屋裡,手掌摸上旁邊櫃子,湊眼看,一層淺薄灰塵。阿嬤應該有過來打掃,才能保持得這麼乾淨。

  拉開覆在沙發上的防塵布,他坐了下來,道:「這是我家。七歲以前,我和我爸我媽住在這裡。」

  游詩婷雖詫異,但也只是在他身邊坐下。

  「我爸是藥廠經理,我媽是裡面的會計。當初買這房子也是打算把阿公他們接過來住;但是這裡離市場較遠,他們不想收掉市場的工作,所以仍舊住原來的老房子。那天晚上,我在房裡看電視,我媽突然跑……」他緩緩道出那一晚的事,她聽了膽顫心驚。

  「我爸很孝順,每隔一天就會打電話給阿嬤,就算有事也會提前告訴阿嬤;阿嬤就是沒接到電話,才找了姑姑過來。門被反鎖,她們報了警。後來我被員警發現,從衣櫃裡抱了出來,手裡捏著一本存款簿。我被送去醫院檢查。那時躺在擔架上,聽外邊一堆人討論著案情,才知道爸和媽都死了,身體被分成好幾塊,只剩媽媽的頭找不到。後來警方問我話,我大概嚇傻了,只記著媽媽交代的話,什麼話也沒說。事實上我也只看到他用球棒打媽媽的畫面,還有看見他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覆得很完整,根本認不出是誰。」

  「那個存款簿是你媽媽故意留給你的?」

  「應該是她為了不讓楊嘉民去搜衣櫃因而發現我,才故意抱著音樂盒假裝要逃走好引走他。我身上發現的那本是我爸的,錢都在那個帳號,其餘兩本錢不多,我媽或許是不想讓錢被白白拿走。」

  她能猜想他的母親有多愛他,在那種時候,一切只以他的平安為重。

  「被阿公和阿嬤帶回後,本來過得還算平順,一陣子後,家裡出現了一個男人,我才知道除了姑姑,我還有個叔叔叫楊嘉民。他出生就被送養,我們從沒見過對方,彼此也不知對方存在,就是那次的相見知道了對方,他從阿公口中得知那晚命案當時,我躲在衣櫃裡。」

  回想那個男人的嘴臉,他面露嫌惡。「他養父母在南部,他偶爾回台北住,每次回來就是要錢。阿公和阿嬤對他有一份歉疚感,認為是他們把他送給人養才讓他沒被教好,所以他們慣著他,只要他開口要錢,就拿出自己辛苦存下的積蓄給他。他每回來老找我麻煩,做一些讓我害怕的事。小時候我很怕他。五年級時看同學打架,才知道原來要讓自己強壯就是打架,後來不怕他了,但是他那雙眼睛我怎麼看就怎麼不舒服。阿公的事讓我想起當年爸媽的案子,我直覺他有問題。當我把毛巾綁上他的嘴,又把帽子往他頭上一戴,只露出那雙眼時,我就確定他是殺我爸媽的凶手;難怪他以前老愛找我麻煩,他一定以為我知道他是凶手。」

  他低下微濕的眼,稍長的空白,又道:「如果當年我就認出他是那晚我見到的人,阿公今天說不定就不會走。我剛剛一路在想,是不是要把當年的事說出來,讓警察去查?那個人該進監牢,關到死,否則將來哪天,難保他不會用同樣手法害死阿嬤和姑姑。」

  「當然要說!」游詩婷有些激動。想起稍早前在那房間看到的畫面,也能想像他叔叔是個變態。「但是那時候,警察難道沒有懷疑他嗎?」

  「我記得每個人都被問話,他也有,也許沒有證據,他才能——」他一震,和游詩婷同時看向樓梯口。樓上像有人關門,但,怎麼可能!

  「有人?」她有點不安,壓低嗓音。

  他搖首,食指貼唇,指指樓上後,獨自上樓。他腳步放緩,在看見僅有一道房門敞開時,他微頓腳步——那是爸媽的房間。帶著疑惑,毫不遲疑地進門,有什麼在眼前一晃,他還沒看清,忽感一陣暈眩襲來,天旋地轉,他軟了身子。

  「景書,媽媽的心肝。」溫柔的嗓音輕喚他名,和記憶中一樣,他想確定是誰喚他,眼皮下的眼珠子轉了轉,猛然展眸。

  女人五官透明,對著她的臉竟能看見她身後景像,她四肢與身軀的接合處也近似透明,好像是被組合起來的一副身軀,他想起被分成了好幾塊的媽媽,霎時淚花打轉。

  「媽……」他喊了聲,女人靠了過來,涼涼的手不很靈活地貼著他的額,他甚至聽見骨頭發出的聲音,那種聲音的感覺像是生鏽的齒輪。他眼一酸,又喊:「媽、媽……」

  「媽媽的小心肝,都長這麼大了。」女人托起他頸背,抱在懷裡。「我一直在這等你回來,你終於想起媽媽了。」

  「不是的……我想著你,很想很想你,可是你不來我夢裡……」他擁抱住女人腰身,冷涼如冰,不是記憶中的溫度,卻是他懷念多年的懷抱,他總算還能再抱她一回,他失控地嚎啕大哭。「你不來看我啊……媽……」

  「我被困在這裡,走不開,不是不去看你。媽媽沒有頭,眼睛又被蓋住,哪裡都去不了。但是沒關係,你來看媽媽了,我很高興……很高興……」她輕輕搖著他,像哄抱嬰孩。

  「媽,我很努力找著,可是這麼多年,就是找不到你的頭。」否則又怎會走上葬儀這途?為的就是希冀在每次接體或收屍中,能找到媽媽的頭。

  「媽媽的頭被埋在王母娘娘廟旁的竹林裡。你去過那間廟的,看,就是那裡……」她手指一點,一個熟悉的畫面入眼。那廟宇建築、那山下景色,不正是他剛剛進去吃碗面的地方?

  「你看到最細瘦矮小的那根竹身沒?媽媽的頭就在下面,只要挖出來,媽媽就能離開這裡。那竹子很好認,因為是他埋了我的頭後才又新種的,葉子長得和其它的不大一樣,你看清楚了沒?」

  「是楊嘉民吧?」

  「是他。當年他剛回來認親沒多久,雖然嘉和是他親哥哥,但因為幾十年的分離,他們相當陌生。那一晚,他突然帶了兩瓶酒和一些鹵味小菜,說是來探望我們。你爸想他畢竟是親弟弟,也就沒有戒心,兩人在客廳聊了起來。剛開始氣氛不錯,後來他開口要嘉和拿錢投資他做生意,說要去大陸設工廠,一口氣要五百萬。別說你爸存款沒那麼多,就算有,也不敢拿出來給一個見面沒幾次的弟弟。嘉和拒絕了他,兩人起了爭執,後來他說他要走了。那晚雨大,他來時就穿了件雨衣,要走時,他把雨衣穿上,你爸送他到門口,正要開門,他突然轉身拿刀砍向你爸,我那時候只想到你,馬上上樓把你抱進衣櫃。我拿了我的珠寶盒想引開他,就怕他找到你;我拿電話想求救時,他找到房間來了……」

  後來的事他大概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檢警會找不到凶手。

  「他們是預謀的,共有六個人。楊嘉民帶來的酒裡有安眠藥,所以嘉和被他攻擊時,根本沒有力氣還手;他在浴室把我跟嘉和肢解,屍塊泡在浴缸裡,我的頭顱被他帶走;他們怕我去找他們,故意把頭埋在廟後面,想藉廟的陽氣壓住我。我們路口的監視器壞了,警方那邊沒有他和他同伙進出這裡的影像,他又找人做了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拿存款簿去提款的又跑去大陸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人。」

  她嘆口氣,透明的臉頰貼上他額面,冰冰涼涼的;但是媽媽好溫柔、好溫柔……「景書,媽媽要投胎只能靠你,只要把我的頭找出來,我才能離開這裡。」她收回托抱他頸背的手,又道:「你記得去幫媽媽把頭挖出來……景書……要好好過日子,不要走歹路……記住媽媽的話……」

  「媽……」猜到她就要離開,他反手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卻只抓到一團空氣。「媽!」一只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臉,他身體震了下,猛然展眸。

  「你醒了!你嚇死我了……」游詩婷捧著他的臉,面露憂色。在樓下遲等不到他,她遂上樓探看,一走到這房門前,見他躺在地板上,她嚇了一大跳。湊進他,才發現他喃喃說著什麼,眼角不斷滲淚。

  楊景書挪轉目光,看見天花板,然後是她的臉……他作夢了嗎?他忽然坐起身,眼角滑落淚水。「我夢見我媽了……我夢見她了……」他張臂抱住她,哽咽出聲。

  平靜下來後,他決定走一趟派出所。

  警方在他說的竹林開挖時,順利找到一顆頭顱。這麼多年了,已剩頭骨;頭顱是被裝在兩層塑膠袋裡,袋子打開時,兩個香火袋就半陷在眼窩,推測是凶手為了不讓亡者找到凶手尋仇,才拿香火袋蒙住亡者的眼。頭顱下還埋有一把砍彎的菜刀,及染血雨衣、手套等,研判是作案工具。

  李素枝和楊嘉君一見到那兩個香火袋,認出是楊嘉和與楊嘉民的。當年三個孩子陸續出生時,李素枝去廟裡求了三個香火袋放在孩子身上,袋上還分別寫上名字。命案發生後,清點財物和用品時,李素枝遍尋不著香火袋,以為被歹徒隨手扔了,卻不想是被拿來覆在媳婦的眼上。

  依據楊景書的說辭,檢警重新調查此案,詭譎的是當時可能涉案的嫌犯下場均可說是凄涼。逃亡出國的嫌犯客死異鄉,其他幾個不是不明原因暴斃,就是意外身亡。六人中僅有楊嘉民和另一名嫌犯仍活著;可前者深陷毒品殘害,後者因車禍截肢,警方上門時,該嫌犯態度配合,招認罪行,並說了句「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與此同時,楊作學的解剖報告出爐。法醫指出楊作學的呼吸道殘留水分不明顯,非單純自然溺水;加上嘴唇有挫傷,疑是曾被壓住口鼻造成窒息後再被推入池中。警方同時查出楊嘉民在事發前三個月曾幫楊作學投保意外險,楊嘉民再狡猾也無法抵賴罪行,最後招認是為了保險金而加工害死父親,當年楊嘉和一案,也是他所犯,為的也是謀財。

  案子雖是破了,可對他們楊家來說,仍是一個慘痛的回憶;最哀傷的莫過於李素枝,自楊作學後事辦完後,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坐在床緣的楊景書看著剛睡下的阿嬤,不知如何是好。病看了,藥也吃了,卻沒什麼進展……他呵口氣,起身時,一個畫面在眼皮下掠過,他怔楞兩秒,忽想起那一閃而逝的畫面是……那座母娘廟?

  他是眼花還是怎麼著,為何會突然看見那座廟像是矗立眼前?

  他滿腹疑竇,也只能歸因於自己這些日子少眠,才會出現幻覺;但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在牽引他,否則那日怎會莫名其妙把車騎到那座廟,又怎會有後來的事?

  那年那日,驚蟄;破案那日,亦是驚蟄……還有,那座竹林……他猛然想起那日雨中遇上的阿婆,還有那個廟公,他們都提到了竹林……

  心下一顫,說不出那種感受,只是他知道,他該去廟裡走走。

  端著李素枝吃剩的半碗稀飯轉進廚房,他說:「詩婷,我想去廟裡拜拜,阿嬤你幫我照顧一下好嗎?」

  「拜拜?」詩婷將碗衝淨,關了水龍頭。

  「我想去上次我們去的那間廟幫阿嬤求壽。你還能不能請假?就……」他看看表,道:「請兩節課可以嗎?我保證趕在你第三節課前回來,讓你能去上課,真不行的話,我打電話叫仁凱過來。」

  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他無心課業,曠課時數早超過規定,隨時都會被退學。

  他是無所謂,可他不能拖累她,也讓她跟著被勒轉或勒退。姑姑有自己的家庭,不能時時刻刻留在這裡,這段日子若不是她每天到家裡來陪著他,與他一起照顧阿嫂,他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能否撐得過去。

  「不用啦,你這樣會很趕。我們班導前兩天才警告我,再請假超過十堂課就要勒轉了,那表示我還有十堂課的額度可以用。」

  「你媽知道了又要罵你吧?」

  「沒差吧,我跟她哪次見面不都是在吵架的?她罵來罵去還是那些,什麼要好好讀書、不要去唱孝女白琴……我習慣啦,哈哈。」笑兩聲,免得他自責。

  他盯著她瞧,不說話了。

  「幹、幹嘛啊?」她說錯話了?這樣看她……

  他扯唇笑了笑,搖首。「我出門了。」

  「你車騎慢一點。」她轉身打算把剩下的碗盤洗一洗,腰上倏然一緊,她心一跳,僵滯不動。

  他從她身後抱住她,嘆息般開口:「詩婷,謝謝你。」

  忽然看見她手背上的舊傷,心口泛軟和一點鈍鈍的痛。那是她第一次為阿嬤煮粥時留下的痕跡;她與他一樣不擅廚藝,為了阿嬤的身體,她請姑姑教她簡單的家常料理,自己摸索著做,被燙過幾次,廚藝大有進步,稱不上美味,至少還吞得下。

  張柔柔之前,他還有過一個女朋友,交往過的這兩個女孩類型差不多,柔順乖靜,堪稱乖寶寶;仁凱石頭他們都笑他口味奇特,明明叛逆反骨,偏就愛乖寶寶,可他想那或許是性格互補的吸弓力。

  兩個女孩是他主動追求,他悉心呵護著、討好著,不像懷裡這個,他從不對她軟言以對,甚至曾經幾度對她不耐或責難,可只有她在他受了委屈時會跳出來為他爭個公道;而在他遭逢喪親之痛時,她還在他身邊為他做盡她所有能做的事。他既已承她這份情,是不是也該給她什麼?

  沒想過會被他這樣抱住,她耳根一熱,面容渲開緋紅,垂眸看著他的手,心裡想的是這個擁抱和這聲謝謝,是否有她想要的那種意思?他有沒有感受到她的情思?

  她熱著臉蛋轉身,對上他近日來變得較柔軟的眼神,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謝什麼啊,我們的交情不需要說這個吧?」他有沒有聽懂她的暗示?他可不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告訴她,他與她之間的感情已深到可以為對方做任何事?

  他凝視她藏不住情意的眼,心裡一塊悄然塌陷。

  見他不說話,游詩婷咬住下唇默思片刻後,鼓起勇氣。「我知道現在說這個不恰當,但是……但是我、我其實很喜歡你,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那個……就是我覺得現在這樣生活很滿足,我可以一直陪你照顧阿嬤,廚藝我會認真練,那你、你能不能也喜歡我啊?」熱潮湧上,她壓抑羞澀,憋得滿臉通紅。

  楊景書認真專注地盯著她,不發一語,眼中卻有一層薄光和柔軟。她等得心急,又不能催他逼他,鼻尖上泛出汗水,緊張得心髒都快跳出來。

  他忽然泛開笑意,道:「我回來就給你答案。」抬掌揉揉她發心後,隨即走出廚房,留給她一個無限遐想的背影……晚一點,她就能得到他的答案了。瞧他表情,她能如願吧?

  雖說他對她從沒有那種近似男女朋友的親密舉動,也僅有方才那一個擁抱好像比較特別,但她可以感覺她在他心裡是有特別地位的,否則他無助、他思念媽媽、他脆弱淚流的模樣又怎會僅讓她看見?他又怎會只帶她去他以前的家?

  也許他對她的喜歡還不是那麼深,不像他對張柔柔那樣,可她人終究在他身邊,只要這麼維持著現有的情況,她相信感情終會愈漸深濃。

  她抱著期待的心情等待他回來,心裡盤算著若他答應了,她可不可以歡呼並擁抱他、親吻他,可她卻等到心事重重的他。

  他一進屋,就往房裡鑽。她遲遲等不到他出房門,時間已經很晚,她必須回家了,他不送她回去嗎?她走至他房門口,敲了敲。

  「你還沒走?」楊景書門一開,煙味漫出,嘴邊還叼了根。

  「整間都是煙味,你抽多少啊?」她繞過他,踏入他房裡,桌上煙灰缸戳滿煙屁股。她皺了皺眉,轉身看他。「你怎麼了?」

  他用力吸口煙,垂著眼。「什麼怎麼了?問話沒頭沒尾要我怎麼講。」

  「你心情不好啊?」她低臉,試圖看他的眼,他卻轉眸,吐煙圈。「你回來後就怪怪的。你去廟裡時,是不是遇到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他笑一聲,把煙滅了。

  「你、你說回來給我答案的啊,我一直在等你開口。」

  他頓一下,喉頭微哽。「什麼什麼答案?」

  「你明明知道的。」

  「時間很晚了,你還不回家嗎?」

  她瞠圓眼。「我說我喜歡你,你說回來會給我答案!你幹嘛裝傻啊?」

  「我哪裡裝傻?這時間你應該回家了吧小姐。」

  「你、你明明說回來會告訴我的!我說我喜歡你,我問你能不能喜歡我,你告訴我你的答案啊!」她脹紅了臉。

  他被問煩,道:「哪有什麼答案?你是要考我試嗎?很無聊欸,拜托你快點回家好不好?」說完,馬上又補充:「以後不用麻煩你了。」

  「……啊?」她愣了愣。

  「事情都處理好了,阿嬤我可以自己照顧,你不用這樣跑來了。」

  她反應慢了幾秒,才問:「你是……要我以後別來?」

  「你也不能每天來報到吧?」他忽揚眸,看著她。「我很感謝這些日子你對我的幫忙,但是你不能一天到晚賴在我家,你一個女孩子隨意進出男生家,鄰居會把我們講得很難聽,這樣不好。」

  「難聽?怎樣難聽?同居嗎?我又不在乎!」真是莫名其妙,他何時會在意那些三姑六婆說的話了?

  「我在乎啊小姐!你也幫幫忙,人家要是傳我誘拐少女,我以後交女朋友很麻煩的。」

  女朋友?她瞪大眼看他,片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就說:「交什麼女朋友!都有我了你還想要有什麼女朋友?我不是說了我喜歡你!」

  他被問得煩,皺起眉。「然後呢?你喜歡我又怎麼樣?我一定要喜歡你?」

  他摸出煙點上,把煙盒和打火機往桌面一丟。

  她瞪著他,下巴微抖。「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

  「唔。」他點點頭,懶得多說的態度。

  「那你幹嘛那樣子抱我?」他那種抱法明明就像對她有意。

  楊景書大笑出聲。「所以你真的很單純啊。」他轉過身,看著她。「我是看你在那邊洗碗的樣子很溫柔,忍不住就想抱一下。男生嘛,難免會想吃點豆腐,你要是不高興,我讓你吃回去就好。嗯?」他上前兩步,張臂做出准備讓她擁抱的姿勢。

  他叼著煙,煙霧朦朧了他的眼,他半眯著眼,有些漫不經心。這樣的他根本令她無從探究起他的話有幾分真切,想了想,她道:「你根本不是那種會隨便吃女生豆腐的人。」

  他神色不耐,道:「色狼會在臉上寫著我是色狼嗎?你真的很煩,柔柔就不會像你這樣一直追問為什麼,女生還是要像她那樣體貼一點。」

  聞言,像被掮了一巴掌般地疼。是,她怎麼就忘了還有個張柔柔?她昂起下巴,不服輸的口吻說:「體貼又怎樣?你們還不是分開了?」

  「就算是分開了也不代表她不好。」他深蹙眉宇。「你要不要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樣咄咄逼人的樣子?有哪個女生會這樣逼著要一個男生接受她的?至少柔柔不會這麼對我。她溫柔可愛、體貼善良;她功課好、品性端正又懂得求上進,這樣的女生才是我喜歡的型,像你這種只會呼天搶地、只會哀爸叫母、只會滿地跪爬大聲哭叫,還會抽煙,甚至厚臉皮跟男生告白的女生,我怎麼可能喜歡你?」

  「我、我……」她氣急敗壞,眼淚滑了下來。,「我會去做呼天搶地的工作,會在地上跪爬,還不都是為了你!要不是想跟你親近一點,你以為我幹嘛做這種工作!」

  瞪著她的眼淚,他道:「請你小聲一點,阿嬤在睡覺。」他掐滅煙,抓了機車鑰匙。「你如果覺得做這種工作委屈,以後別做了,免得我要背負罪名,我實在擔不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顫著身子瞪住他,深吸口氣後,抖著唇道:「楊景書,你真他媽的無情無義,你混蛋!總有一天,我會比張柔柔還優秀、還厲害!你等著看!」

  她門一甩,他眼睫眨了下,最後,只是靜靜看著她離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48 PM


  第十一章

  寒假的實習結束後,緊接而來的是三月的丙級技術考。筆試不難,術科因為反復練習亦是順利完成。四月份網上已公布成績,他們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個不合格,所以接下來到畢業前的日子,可以輕鬆度過。

  為了那個店面,她幾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歐先生。他說她很盧,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店租給她;可上回過去時,他態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這就是好的開始呀。

  五月時,她還回台北見習了樹葬儀式,然後是海葬儀式,往返八十分鐘的航行令她幾度想吐,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會暈船,可見到家屬將親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親人生前遺願後流露出的那種感傷與懷念,以及圓滿的表情時,她又覺得日後應該為家屬提供這樣的環保葬服務。

  五月底,為了讓學生們珍惜生命、關愛他人,畢業前,每位學生都得上一堂「死亡體驗」。從事葬儀工作多年,看過的遺照、壽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遺照?穿壽衣?寫遺囑?躺棺木?游詩婷當真沒體驗過。

  套上素白壽衣,有同學兩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就……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憲華……」

  「白痴喔你!」大尾一腳踢上跪在地板上嗚嗚哭著憲華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臉,看著鄧大維。「我們去實習時,剛好看到有孝女白琴這樣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學們衣服都穿上了嗎?穿好的同學請進來。」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喊著。

  陸續完成拍遺照、寫遺囑的步驟後,已無稍早前的嘻笑聲,特別是此刻他們身處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燈光,以及馬上就要進行的課程,悲傷的氣氛在無形中擴散開來。

  在老師指引下,分成兩組,一組同學踏入棺木,他們抱膝而坐,另一組同學則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你想做什麼?」握著麥克風的老師語聲低緩輕柔:「有沒有什麼事是想做卻還沒做的?還沒做的原因是什麼?太忙碌,還是覺得反正日子還很長,明天再做或後天、大後天……然後便一直沒做?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卻還沒說的?沒說的理由是什麼?不好意思說、對方不想聽你說、說了擔心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還是覺得反正下次還會見面,下次再說也沒關係,於是至今那句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鐘,她想做什麼?游詩婷合眼,抱著雙膝思考這個問題。

  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她連思考這十分鐘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的時間都不夠。原來平時看似上個廁所這麼簡單就能度過的十分鐘,竟有這麼珍貴?

  「請同學想想看,再過七分鐘,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有沒有想見哪個人?是小學一年級拿口香糖粘我頭髮的男同學?還是青春期,第一個讓我對他有不一樣感受的異性?或是高中時代坐在隔壁的那個清湯掛面女孩?」

  老師在棺木間走動。「想不想念媽媽煮菜的身影,還有她那張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個平日嚴肅沉默,可是當知道我交男朋友時,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就怕我遇上愛情騙子的爸爸?還有那個老愛跟我搶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後同學們慢慢躺下,躺在棺木裡,親眼看著棺木闔上。

  「現在,我已經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詩婷聽見老師的宣布。

  看著這緊閉的窄小空間,她才發現連翻身都不能。輕輕的木頭敲擊聲從四個角傳來,她知道外頭的同學正在為她封釘,她忽然開始不安、焦慮,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嗎?她要永遠睡在這裡了嗎?

  不——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點,她想要一段愛情,想要那個男人;時間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溫暖的家庭,一個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個階段從來都不如她願,她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她床緣幫沒洗澡的她擦手腳的媽媽;她想起媽媽再嫁的那個很會做飯、每回她回家總會燒一桌子好菜的繼父;她想起媽媽和繼父後來生的小弟弟,會軟軟地喊她一聲大姊;她想起那個讓她初嘗愛情甜蜜和苦澀,到頭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見他們一面?她還有話想對他們說,所以能不能讓她重生,別讓她睡在這裡?

  「十分鐘已到,死亡體驗過程結束,先休息一下平復情緒,等等進行另一組的體驗。」

  老師話音方落,棺木已開,啜泣聲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她抹抹淚,用心感受這刻能大口吸空氣的感覺。

  「我、我要打電話……回家……嗚……」

  有誰的哭聲特別響亮,她循聲望去,就見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機,側耳傾聽幾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來的錢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飽沒?爸……我、我很想你和媽媽啦……」

  他的哭聲起了骨牌效應,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各尋角落打起電話,連OK妹也哭著走到一旁打電話。她要打嗎?但她想要的不是透過冰冷機器聽見他們的聲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說我、說我……」阿泰哭聲好誇張,她不禁又看過去,才發現他已掛了電話,正對著陳潤升說話。

  「我從來沒、沒有跟他說我想、想他……我很認真的,但是他……他問我是不是又把錢花光了,還問我、我是不是吃錯、吃錯藥啦……嗚……我媽接過電話時還說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啊……幹嘛不相信我……」抱著陳潤升哭起來。

  阿泰平時愛嘻笑,可他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應是剛才十分鐘的死亡體驗讓他明白愛要即時說出口,那麼,她還等什麼?

  她脫了外頭壽衣,塞給一個附近的同學,並請他幫自己後面的課請假後,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園。

  ※        ※        ※

  她一跳下計程車,奮力跑著,身上衣物濕透也不在乎,她邊跑邊抹著紅腫的眼,經過的路人或許還覺得她瘋了吧。

  在皇岩生命禮儀前停了下來,她雙手握腰彎身喘息後,步入大門。慶幸櫃台客服是上回實習遇上的那位,還認得她模樣,不過她像是被她嚇了一跳,驚愕地指了指他的辦公室方向後,她快步尋去。

  在走廊最裡邊那扇門前,她深吸口氣後,敲了兩下門,等待五秒未有回應,她又敲兩下,依然等候五秒仍無回應,她索性直接開門走進。

  門內無人。她納悶時,不禁也好奇他辦公室,隨意打量起來。其實很簡單素雅,一組辦公桌椅,並排的書櫃,兩張單人沙發椅和一個玻璃面圓茶幾。空氣流動著沉香味,很淡,不見煙霧,大概稍早前曾燃過沉香粉。

  她走近辦公桌,發現他桌面上的經書和筆墨。龍形筆架,刻花硯台,還有浮雕式心經文圖的淨爐,正中央擺放的是本手抄經書,這一頁抄寫約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橫一豎、一勾一點、一捺一撇,蘊藏的都是漢字歷史與文化。這樣的字,他練了多久?

  盯著他的字出神時,聽見什麼聲音,她偏首望去,才發現他辦公桌後方牆面有扇隱藏門半掩著,裡頭滲出光線。他在裡面?

  輕推開門,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將手臂穿過襯衫衣袖,雙手繞到頸背理了理衣領,兩手繞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書。」她輕輕地喊。

  他頓了下,轉過身來,兩手扣衣扣的動作才進行一半,底下還有未扣上的,他似訝異她的到來,怔怔望了她幾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實習結束那日,他就想他與她下次相見不知會是幾年後;畢竟她看出了他想彌補他當年那番話造成的傷害,可她終究沒接受,那麼此後想再有交集,怕也是不多,卻沒想過她會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兩步,用力擁住他。他好像剛洗過澡,身上有沐浴乳的味道,是一種非常乾淨的味道,他的身體還有一點潮氣,抱著卻甚暖。

  「詩婷,你……」他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兩手高舉,不知該放哪。

  她鬆手,退一步,紅腫的眼睛盯著他,帶著笑意的。她兩手背在身後,笑容顯得有些羞澀,像接下來的話讓她很難為情似的。

  「你很熱嗎?看你滿頭汗,上衣也濕了。」她鼻尖滲汗,耳邊細發濕粘在她頰邊;她鎖骨一片濕亮,胸上衣料都能看見濡濕的痕跡,她臉微紅,像剛跑完長跑。

  「因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點塞車,小黃塞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車用跑的過來了。」游詩婷目光晶亮地瞅著他。

  「我拿條毛巾給你擦汗好嗎?你等……」

  「不用啦,我是課上了一半就跑回來台北,馬上就要回去的。」

  「這麼趕?」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課。」

  既然有課,那麼她突然急著趕回來所為何事?「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他倒了杯水給她,裡頭還放上兩塊冰塊。

  「謝謝。」她接過,一口氣喝光,水溫是剛好的涼,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著甜笑看他。「沒事呀,我只是來找你告白。」

  楊景書相當錯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當年她在他家對他表白的

  樣子一模一樣?他尋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應。

  「楊景書,我喜歡你。」她忽上前,雙手捧住他臉緣,踮足吻上他的唇。他毫無反應,只是僵著不動。她笑一聲,舌頭滑進他嘴裡。

  短暫的親吻,似又覺不夠,唇離開他之際,再次貼了上去,這次只是含住他唇瓣。他一樣沒有反應,也沒有回應,連擁抱她都沒有……

  她眨了下濕熱的眼,離開他唇瓣,笑嘻嘻地說:「好了。」

  他疑惑地注視她,半斂的黑眸在她面上繞轉,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紅腫的雙眼證明她哭過,應該還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為何有此舉。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他盯著她濕亮的眼。

  「沒有哇,我只是來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現在終於讓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鐘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她眼裡蒙著水氣,面部潮紅,笑容有點羞澀,看上去像是喜悅又像悲傷,她到底怎麼了?

  游詩婷將他滿是疑惑的表情納入眼底,笑出聲,眼淚滑了下來。「真的是這樣子的呢。因為觀念保守、因為習慣用罵代替關心、因為怕說出來不好意思、因為擔心對方的反應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為這麼多原因,所以我們總是不好意思把愛說出口,而一旦說了,聽的人好像都是你這種反應……可是如果不說,萬一死掉了,那對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淚,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幹嘛跑來吻你又跟你說這麼多奇怪的話吧?因為早上上了死亡體驗課。躺在棺木裡,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還能愛人是多麼可貴的事。我不想有遺憾,所以不管那個人愛不愛我都沒關係,我只想讓你們知道,我會珍惜自己,也會珍惜每個我愛的人。」

  早上離開學校後,直奔車站,買了最近的車次車票回來。她先回家一趟,媽媽正在廚房和擅廚藝的繼父學包粽子,那畫面是那麼好,她慶幸自己還能看到那一幕。

  她忍不住地抱住媽媽,她被她滿臉濕淚的樣子嚇了好大一跳,以為她在外被欺負;可當媽聽見她跑回台北就只為了告訴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繼父時,媽的反應就和阿泰他媽媽一樣,說她三八,還說她無聊。三八就三八,無聊就無聊,至少她們知道彼此都是愛著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錯了方式,但慶幸都還能修補。

  所以此刻面對他,她也想讓他知道她是喜歡他的。「那麼,你之前說我需要什麼幫助時,都可以告訴你,你會盡力幫忙的承諾還算不算?」

  「算。」他輕輕點頭。

  她笑開懷。「我擔心我要是不接受,你會遺憾,所以為了不讓你的人生有所遺憾,我接受你的提議,以後不管遇上什麼難解決的疑難雜症,我都會來找你幫忙,到那時可別嫌我煩。」

  「不會。」楊景書微笑著。

  「或許以前用錯了方式,覺得自己付出那麼多,又厚著臉皮對男生告白,所以我應該得到同等回應;但是現在我知道只要還能愛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還好我現在還能站在你面前對你說這些。」她兩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歡你,但是你不用喜歡我,真的。」她歪頭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但是,還是這麼好看。上次實習時就想說了,只是憋著不敢講。」說完,她紅了臉。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夠了,我要走啦。」

  當真就這麼轉身走了,連再見都沒說。他錯愕兩秒,忽覺胸口酸軟。

  她像只蝴蝶,突然飛撲過來,短暫停留兩秒又離開,只有唇上她唇瓣留下的濕涼證明她來過;而她來,只為了說一句「我喜歡你」。

  他心髒緊縮了下,好難受。

  ※        ※        ※

  事情突然變得順利起來,歐先生那邊在她不斷表達她很想租下那個店面的意願後,終於點頭答應把房子租給她了,月租還降到十五萬。有這麼好康的事?當然不,他會答應全因他母親。

  那陣子她幾乎每星期都回台北找歐先生,每回不是被他和他妻子趕,就是被與他同住的老母親趕;一次又被歐先生趕離,她挫敗不已,正要離開時,聽見後頭傳來驚呼聲。

  「有沒有人會急救啊?那個什麼哈姆的?」

  急救和哈姆?她一側臉,是歐先生驚慌的身影,她走了過去,他還以為她又要跟他談店面一事,氣得用力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然後看他又著急地往隔壁手機行走去;她不多想,爬起來衝進他店裡,果然就見老太太脹紅著臉坐在椅上劇烈咳嗽,說不出話。

  見她似還能站,她讓老太太站起。

  她想起以前工作時,見過民間救護車的司機曾經急救過一個也是吃東西噎住的老先生。她憑著印像,站到老太太身後,兩手環抱她胃上方,然後用力擠壓,幾次後,老太太咳一聲,吐出一團白色粘稠。歐太太叫回歐先生,兩人解釋老太太吃客家粽吃得太大口的關係,接著又滿臉通紅地向她道謝。

  幾日後,她接到歐先生的電話,說老太太願意把房子租給她,但須保證不見棺、沒有法事聲擾人寧靜。就這樣,店面租了,約也簽了,開始施工裝潢。

  OK妹和家人討論過後,拿了一百萬說要投資,陳潤升也說要投資,她最後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計畫只用女性員工,婉拒陳潤升非因感情因素,純為公司發展的特色與未來的定位。

  這個行業是被看好的,許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規模無法與之相比,但起碼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像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這兩點,她的服務未必會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萬,和媽媽用房子向銀行借貸的金額,她資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員工做職前訓練,在裝潢完工後,利用以前和葬儀社老板學看通書的經驗為公司挑了個吉日正式開幕。

  開幕是在一月,她低調進行,畢竟不像一般公司行號,她沒讓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開幕,就怕收到慶祝花籃。不懂的人在賀詞寫著「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還是「座客常滿」、「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誤會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點,送來花圈什麼的,感覺就像靈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但鄰居路人看了,難免報以異樣目光,她不希望才剛開業,就先讓人覺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陰森穢氣。

  領著員工在公司大門外拜拜時,一部電子花車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為忤地繼續獻化金紙。

  「那個銀樓的老板娘來了。」林雅淳一邊揀著金紙,湊到她耳邊說。

  「我知道。」

  「她來幹嘛?之前裝潢完工那天,她不是來跳腳說要找人拆了我們的裝潢?」決定和詩婷一起創業後,她搬到台北來,裝潢期間她常來監工,好幾次撞見銀樓老板娘跑來找師傅麻煩的畫面。

  「沒關係,用實力證明就好。」她又低聲道。

  「真的沒關係嗎?我是怕她來鬧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說,那次死亡體驗課程後,她便覺得這女子變了,變得愛笑,變得很有親和力。以前也不是不愛笑或缺乏親切,而是總有一種隔閡感。

  「鬧事也沒關係呀,總要面對嘛。」游詩婷笑了一下,微揚聲說:「要放鞭炮了哦。」重復三次提醒鄰居後,她點燃地面上那串長炮。

  鞭炮燃盡後,群眾多了起來。她認得那些人,幾乎都是附近鄰居,然後花車上下來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來。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嗎?她想幹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幾名員工也湊了過來。

  游詩婷只是輕輕地說:「招待室冰箱有一些點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幫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嗎?」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們一起去,這裡我來處理。」她露出「一切都沒問題」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開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來?我想要寧靜的空間,想要舒適的環境,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破壞我們的生活品質?」拉了拉白頭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來,我們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個面,看見對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誰吃得下?請為我們可憐的店家著想啊棺木……」

  那些圍觀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來,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著:「這裡不歡迎葬儀社啦!」

  游詩婷聽著好笑,走了過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這位大姐,我們公司裡面沒有棺木,請不用擔心吃面會中煞。」她矮下身,想跟對方討論能否先讓她說幾句話時,對方臉一抬,四目對上,彼此都錯愕。

  「秀霞姐?」她不會認錯這張臉,當年跟著她學唱哭調,接觸過一段時日。

  秀霞當然意外遇見這個女孩,她接案子時,只聽說要在一家禮儀公司開幕那

  天去哭幾聲以表抗議,那麼……禮儀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還在唱孝女白琴,當

  年她教過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難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麥克風借我一下好嗎?」

  秀霞呆了一下,把麥克風交出;想不到女孩接過麥克風時,另一手竟攙起她。「別跪啦,不介意的話進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們好久沒見了。」

  招手讓公司裡的員工過來帶領秀霞離開,詩婷握著麥克風,看著那些得知她要在這裡開禮儀公司便不斷來打擾裝潢師父和歐先生的鄰居,她噙著溫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們是不是很喜歡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請她來幫我熱鬧的吧?謝謝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後大家一定會相處愉快。」

  「誰要幫你熱鬧!是要你們離開,不要把葬儀社開在這裡!」小吃店的老板娘有些激動。誰喜歡葬儀社開在對面啊,一天到晚見棺見死人,生意會好才怪!

  「跟大家說個故事好不好?說完了要是不喜歡,我們再來討論好嗎?」

  「對啦!先聽聽看游小姐怎麼說啊。」躲在自家眼鏡行的歐先生跑過來,怕挨揍,遂躲在牆柱後面高喊。

  先前這些鄰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給游小姐後,時不時上他的眼鏡行抗議,說他為了賺錢不顧鄰居情誼。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麼誠懇,每周北上來找他,媽媽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報恩,才決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麼來的?」底下無聲音,不知道是不屑回應還是真不知。她繼續說:「那黃俊雄布袋戲你們一定知道吧?藏鏡人是白琴的哥哥呢,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吧?」說起黃俊雄,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們豎起耳朵聽。

  她從布袋戲角色說起,再說到歌仔戲那段。「其實這個角色本身是很孝順的,她為了將她母親的骨灰帶到聖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後來被歌仔戲的演員帶入喪禮中,成了代哭文化。他們會從事這行業,也都是為了養家。不瞞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裡頭招待室准備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來探看狀況,讓她捕捉到這句,她抽口氣,只覺得詩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歡迎她在這開公司了,她還主動掀過往?

  「我以前不愛讀書,很叛逆,媽媽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時,罵了我一頓。當時年輕不懂事,認為自己不偷又不搶,為什麼不能做?我常常為這事和她吵架,頂撞她。其實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台風天,只要排了告別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蓋跪腫了也不敢說。在跪哭的過程,還遇過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經過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過去;我覺得好委屈,哭得亂七八糟,反正本來就在哭,不會有人發現我是為什麼哭。我從來不後悔進入這行業,只是後悔自己當時沒體會媽媽的苦心。」

  她說話時,是噙著笑容的;不誇張,讓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聲音輕輕的,軟軟的,聽來溫柔知性,而她說起自己和母親的那段時,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動,很難不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銀樓老板娘不知不覺就泛淚,可想起她的銀樓就和這家禮儀公司正對面,老擔心自己會被煞到的她不甘心地說:「所以你把公司開在這裡,我們這些人不就要每天聽你哭?」

  「大姐請放心,我很久以前就不唱了。老實說,社會環境在改變,這需求已經不多,但她本身是一個很孝順的角色,所以我會延續她對她母親那份孝心,為每一位客戶服務。」她看著後方公司大門。「這裡只是我們的辦公室,讓家屬方便與我們聯系的一個管道。我們還有一個非常棒的招待室,是有吧台的。大哥大姐要不要進來喝杯熱咖啡?熱茶也有,今天這麼冷,一直站在這裡吹風也很不好受吧?裡邊還有馬卡龍,進來喝個熱茶用點心,然後看個影片,好嗎?」

  她其實不確定有沒有人願意踏入,可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只要其中有一人願意步入她的公司,看見裡頭的環境不似他們印像中陰森,那麼她就有機會存這裡安穩扎根了。

  「有馬卡龍哦?媽、媽,你緊來啦,你不是一直想吃馬卡龍?游小姐要請客啦!」大聲呼喊的是歐先生,就見歐太太攙著老太太從眼鏡行走了過來。

  老太太一走過來,四處拉客。「小王、老李,這麼冷杵這幹嘛?大家一起進來坐啊。人家游小姐很有心啦,上次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現在不知道被抬去哪裡埋了。」跟著媳婦笑咪咪地進入,如同走自家廚房般自然。

  年紀那麼大的老太太都沒忌諱了,他們這些人還怕什麼?一個好奇地踏進大門後,又跟著一個,隨後一群人全擁上前。

  林雅淳瞪大了眼,湊近她。「這也差太多了吧?你居然把他們都哄進去參觀了?」

  「其實我也很擔心,就怕他們不聽我說。只要這邊的鄰居一天不接受我們,我們的工作就難進行。但沒想到他們不是那麼頑固,我想可能是我已經用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他們,他們也感受到了吧。現在就希望他們看過裡面的環境後,是認同我們的。」只要釋出善意,就算被拒絕也沒關係,總有被看見的時候啊。

  她看了看身後桌上已燃盡的香,道:「你進去幫我招呼他們,播那支我們的廣告讓他們看,我整理一下就進去。」

  轉身時,眸光一晃,對街站了一個人,那人發現她注意到他了,兩手抱起一個長薄紙盒,穿過馬路,緩緩朝她走來。

  「不是跟你說不用來嗎?」那人站定時,她掛著甜笑這樣問。

  「沒來的話就錯過剛才那麼精采的一幕了。」

  「這是稱贊還是諷剌?」

  他笑。「當然是稱贊,真心誠意的。」楊景書看了看她公司外觀門面,指著某處。「不是說那裡會有個電視?」

  「我要的現場沒貨,下午才送來。」她看看他方才一路抱過來,現擱在他腳前的長紙盒。「送我的?」

  「不是要我寫字送你?」

  「寫了什麼?」

  「你要在這裡看?」

  「當然要在我辦公室看。」

  他兩手拿起那個長盒,往裡頭走。

  「很重吧?」她跟在他後頭問。

  「還好。」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她辦公室前。裝潢時他來過幾次,對這裡的環境不陌生。

  游詩婷開門後,繞到茶水間幫他衝了杯熱茶。再次回辦公室時,他已把那幅字畫擺上她桌面,走近一看,她驚喜不已。「這你寫的?」

  她以為就一般白紙黑字,可眼前的卻是金銀兩色的字體,紙張也不是宣紙那類的。「這什麼紙?」

  「淺色灑金紙。」

  「看起來好華麗。」她不懂書法,只能吐出俗氣的贊美。

  「燈光下會顯得特別莊嚴。」

  「謝謝你啦,我好喜歡。」把手中杯子遞出。「請喝茶。」

  他接過時,她還不放手,手指還悄悄探長,覆在他指尖上。

  楊景書心裡一陣好笑。這是她最近很喜歡做的事,找機會就摸上他的手。

  「詩婷。」他語聲持平,聽不出什麼情緒,可她就是聽出來他是在警告她;但警告歸警告,他又不會罵她打她,所以,她手仍貼著他的。

  她皮皮地笑。「這樣也被你發現了啊。」

  「你做得這麼明顯,誰看不出來?」她根本是兩手包住他的手。

  「因為茶有點燙,我怕你沒拿好,幫你扶一把啊。」

  「你這樣我沒辦法喝水。」

  「唉呀,偷摸一下又不會怎樣,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說不准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啦。」嘴巴上叨念著,手卻鬆了開,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來。

  是心經呢。她在不少法事上聽見經文,其中心經最讓她喜歡,大概是好讀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靜的側容。他後來在空大修相關課程,但空大未有「死亡體驗」這堂課,他不知道躺過那裡面之後,會有這樣的改變。是只有她這樣,還是體驗過的學生都如她這般,在言行上都會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來實習那時,她現在活潑多了;但又和當年十六、七歲那樣的直接不大一樣。那天她突然跑來找他告白,又親吻後,她說她接受他想要彌補她的想法和承諾,可她至今卻未真正開口要他幫忙。

  偶爾接到她電話,說裝潢到哪個進度了,問他該注意什麼事項;或是拎著一盒素食點心和一本紙扎目錄到他辦公室,吃著點心問他那家紙扎公司的作品怎麼樣、值不值得合作?然後要他也吃一些點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電話給他,嚷肚子餓,讓他出來陪她吃面……諸如此類的情況時有,卻從不是營運上的協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實只是想要減低他對她的愧疚感而已,並非真的要從他這裡得到什麼補償。

  她說話語調變得柔軟,恆常笑臉迎人。她近來喜愛對他有身體上的接觸,偷摸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爾摸上他衣領,說他領子沒翻整好,指尖卻偷偷觸上他頸背。

  或許她現在的待人,就像她構思並找了廣告公司拍攝,要拿來當形像廣告的那支影片「愛要即時出口」一樣,隨時讓她喜愛的人知道她的在乎與珍惜,這樣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錯的對像時,也要知道珍惜。

  許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愛情。與其勸一個人不要喜歡另個人,不如陪著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詩婷。」他喊了聲。

  「有。」

  「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揚嗓音:「好啊。」然後指著他的字問:「你字練多久了?」

  「十九歲還是二十歲那年開始練的吧,忘了。」

  「找老師學的?」

  「是。後來都是自己練習了,有空就寫一點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氣。

  「真的很好看,以後當我的傳家寶。」她轉過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脹了一下,一點點疼。「你可以拿去賣,字可能沒什麼價值,框倒是還能賣個幾百塊吧。」

  「才不要咧。」她一雙賊手趁機摸上他領帶,解了開來。「你領帶歪啦,我幫你重打一次。其實呢,我是想啦,裡面的經文可以拿出來使用哦,將來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時我們還是朋友……嗯不對,你都說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時,請你把它和陀羅尼經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後送去火化。」她不大會打領帶,以前在葬儀社跟幾個大哥學過,不過久未打,怎麼打都覺得那個結歪歪的。

  她嘆口氣。「以前都會幻想有天可以幫你打領帶,結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終於知道幫你打領帶是什麼感覺了呢……啊哈哈,原來會緊張欸!」

  楊景書看著她低垂的長睫。他不知辦過多少場的喪事,阿嬤的喪禮也由他親手完成,看過那麼多死別畫面,他以為面對死亡,已能平靜看待,然而這一刻聽她說著將來她先走這種話,他才發現……還是會難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50 PM


  第十二章

  那是一對母女,從女兒出生開始,母親把屎把尿,無微不至照顧著。女兒生病時,母親睡不著覺,大半夜端著溫水幫女兒擦身體,盼能降點體溫;女兒幼稚園時,第一次送上自制母親節賀卡,是幼兒園老師教的,開心的母親把卡片放在一個舊式喜餅盒裡。

  國小時,母親坐在女兒身邊,陪她解數學題,不管女兒問了幾次為什麼,母親耐心地回答,直到女兒明白。每年女兒都會在學校老師的指示下,獻上一張自制的母親節賀卡,母親總是歡喜地收進那個喜餅盒裡。

  國中時,老師不再教學生畫母親節賀卡,母親再沒收過女兒親繪的卡片;女兒也知道母親辛苦,改送一些禮物。和同學去夜市買的便宜耳環、項鏈或是戒指,是女兒國中三年送給母親的禮物;沒有卡片,母親一樣歡喜,收下那一對一百元的耳環、一條八十元的項鏈、一個八十兩個一百五的戒指,放進喜餅盒。

  高中時,女兒愛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母親耳提面命要女兒多用點心在學業上、交友要小心,女兒每回總不耐煩地回嘴,又想起從沒見過母親戴上她送的飾品,覺得母親必然是不喜歡禮物吧,母女關係更緊張;後來,女兒連回嘴都懶,房門關了就把母親的關心遺落在門後。

  餅盒生鏽了,有時不容易打開,有時合不上,就像老母親日漸雕零的生命一樣。她有時忘了自己住哪,有時忘了尿尿該到廁所,床單才剛換過又尿濕一件,女兒忙著戀愛、忙著工作、忙著和朋友交際,每洗一次床單,就叨念母親一番;她每每在和男友或友人約會時接到鄰居電話,說她母親又溜出門,讓她得中斷約會回去找母親,她總覺得母親是個麻煩。

  一邊工作一邊要照顧母親,女兒分身乏術,決定讓老母親到老人安養中心接受照顧和治療,她以為這是對老母親最好的方式。

  一次在近下班時間接到安養中心電話,說老母親不見了。

  母親是中午不見的,安養中心怕她怪罪,先到外頭找了一回,仍找不著後才打電話給她。晚上有約會,她又煩又急,只能不耐地提早下班沿著回家的路找老母親。

  回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沒有鑰匙,也認不得路,根本不可能在家,卻在轉身時看見家門口那輛她小時候騎的三輪車車籃裡有兩朵白花,是大花鹹豐草,在往附近小公園的路上有許多這種野生植物,小時候她最喜歡摘來夾在耳上。

  她抓起那兩朵白花往小公園跑,在公園那個她小時候常坐的秋千上,老母親就坐在那,大腿上擱了好多小白花。她走近老母親,聽見她喃喃說著:「我要找我女兒。」

  女兒要帶老母親回家,才發現老母親褲子破了,膝上磨出兩塊血痕,想來是在沿途中跌倒。女兒心有點酸,又覺得這樣子不是辦法,她決定先帶母親回家洗澡,再送回安養中心,也許該給安養中心一點壓力,讓他們看好母親。

  老母親沿路念著「我要找我女兒」。她知道母親不認得她,沒作多想,回到家時,老母親掙開她,熟門熟路地跑回自己房裡,打開衣櫃抱出喜餅盒,像抱娃娃那般地喊著女兒的名,女兒走近,拿過喜餅盒,打開一看,痛哭失聲。

  女兒幫媽媽洗了澡,決定不再送她去安養中心,她辭職在家裡做網拍工作,有點辛苦,但是她很滿足……

  這是支形像廣告影片,在一家公司落地窗後的液晶電視不停播放,經過的路人或好奇或被背景音樂吸引,他們駐足觀賞,影片結束時,字幕緩緩浮上——

  有些話可以出口,但擔心對方的反應,一個遲疑間,就沒有勇氣說了。有些關愛應該讓對方知道,但想著這樣太矯情,於是不好意思說了。有些感動有很多機會表現,但覺得機會還很多,等下次准備好了再表現吧,卻再沒遇上那個機會了。

  愛,要即時出口。

  繁華落盡時,我們以最虔敬的心,關懷您。

  蓮華生命

  啊,原來是禮儀公司的廣告片——他們都有點驚訝自己是站在禮儀公司門口,卻無一絲不舒服,或是想要趕快繞道走開的感受,反而是滿滿的感動,或是懊悔自己對爸媽的關愛太少。

  「剛剛有人跑進來問我們那支影片的背景音樂耶。」林雅淳敲了下辦公室門,就往門裡鑽。

  「你有告訴對方嗎?」游詩婷從電腦螢幕後抬臉。螢幕上是秀霞的照片和個人經歷,編排後就能上傳至公司網站,放在員工介紹中。

  秀霞姐後來生了個女兒,但婚姻不順遂,職業和生不出兒子老讓觀念傳統的婆婆嫌棄,最後連老公也變心,離婚後就靠唱孝女白琴養女兒。她想秀霞姐雖然只是外包人員,專跑婚喪喜慶,但十多年的經驗下來必是累積很多能力,她請秀霞姐來上班,打算培養她做司儀的工作。

  「有啊,我說那是我們樂師的創作,外面沒得買的,然後他就失望地走了。明明廣告片大家都稱贊的,放在網路上好多人按贊,留言也都說很感動;還有上次開幕,那些鄰居後來不是進來看了影片嗎?好幾個都說以後要給我們辦後事,那怎麼感覺沒什麼人想找我們服務?」林雅淳嘆了好大一口氣。「怎麼辦?從開幕到現在都第三個月了,才接了三個案子,樂師要付錢,員工要付薪水,還有房租水電……」

  蓮華的樂師可都是音樂系畢業的。去年暑假店面開始裝潢時,幾個剛畢業等著升碩士班的學生跑來詢問缺不缺樂隊,她們有幾個想暑期打工,當時公司還在裝潢無此需求,但音樂系出身吸引了詩婷,她請對方留資料,答應她們往後寒暑假必讓她們打工,也請她們介紹已畢業、能配合工作的本科系同學,最後成功邀到五位同學來擔任樂隊的工作,長笛、大提琴、鍵盤、吉他、二胡,中西都有,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其中吉他手喜愛創作,她們的形像廣告短片的背景音樂就是出自吉他手;還有追思光碟雖然都是拿知名的流行歌曲來演唱,但也是由這五位樂師重新編曲演奏,再由詩婷配唱歌詞。詩婷這部分當然不用說,可請五位樂師編曲演奏都是要付薪的呀,她們又不像其它禮儀公司直接拿歌手演唱的來引用。

  投資心力這麼多,怎麼平均一個月才有一宗生意,真的很讓人擔心公司未來啊……林雅淳又嘆了好大一口氣。

  游詩婷只是笑了下。「這又不是什麼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新產品廣告,廣告一出來就有一堆嘗鮮的民眾搶著上門購買,真那樣子的話也太可怕了。我想只要我們持續做我們想做的、該做的事,相信會愈來愈好。」

  就像當初鄰居不也不讓她在這裡開禮儀公司?但讓他們了解公司內部擺設和讓他們實際看過環境後,現在再也沒人反對她把公司開在這裡了呀。

  「你怎麼能這麼樂觀啊?萬一真的都沒有生意,我們兩個摸摸鼻子自認經營不善就算了,可外面那些員工怎麼辦?當初還花半年時間訓練她們欸。」

  游詩婷想了一下,決定告訴雅淳她考慮幾日的想法。「六月有一場國際生命禮儀博覽會,我打算報名參加。」

  「生命禮儀博覽會?台灣有這種活動?」

  「今年是首屆,我想應該會有新聞媒體到場,利用這個管道,應該可以得到不錯的宣傳效果,也能較快建立我們的知名度。除此之外,我認為去和其它業者交流一下也很好,看看別人有沒有什麼新的做法值得我們學習的。」

  「要錢吧?」

  詩婷笑了一聲。「要。淨攤五萬,展期三天。標准攤位是五萬五。」

  「我還以為很貴,感覺也還好嘛。但是這錢砸得值得嗎?既然是第一屆,也不知道辦得好或不好……」

  「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結果呢?」她沉思幾秒,道:「其實就像我們跑大隊接力,已經是最後一棒了,難道要因為落後很多就放棄奔跑嗎?或是因為同學不給我加油聲,我就不跑嗎?當然不是呀,也許我就是那匹黑馬哦。」

  見雅淳仍是煩惱,她輕快地說:「放心啦,就算發不出薪水,我後面也還有個大金主。」她看了下時間,將資料先存檔,然後關機。

  「大金主?」

  她指指她身後那幅字畫。「他說經營上若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他。」

  林雅淳當然知道那是誰送的,遂問:「他就是老楊吧?」

  她不意外聽見這疑問,只是問道:「你哪時知道的?」

  「實習那天就猜到了,我這麼聰明OK?你看到他的反應很不一樣,他看你的眼神又特別溫柔,我就覺得這兩個人肯定有一腿。」

  她哈哈笑兩聲,帶著些微失落的口吻:「要是真能有點什麼就好了。」雖然不期待他有回應,但心裡偶爾還是會冒出「如果他也能喜歡上我」的想法。

  「你就這麼喜歡他?」

  「你不是知道了嗎?」游詩婷拿了手機放進西服口袋,像是要出門。

  「但是……他好像修行居士,會不會哪天就出家跑去阿彌陀佛?你不是說他以前是混混?」

  游詩婷點點頭。「他是啊。所以我想,也許他在那個趕我離開的晚上頓悟了什麼,才轉了性;他可能發現過去太荒唐、太浪費時間,所以想改變生活,然後就故意用那種話剌激我,看我也能不能因此被激出正面能量吧。」

  林雅淳搖搖頭。「別想騙我OK?那是因為你喜歡他才這樣幫他說話,在我看來,他當時對你說那樣的話就是混帳。」

  她笑兩聲,拿了車鑰匙和一旁的保溫壺。「我走啦,再不走會來不及送便當。」轉身要走,就見未掩合的門口,那人站在那。「你怎麼來了?」

  「今天有空,跟你去送便當。」楊景書看她一眼,偏首和林雅淳點頭致意。

  「楊督導!」林雅淳想起自己方才那番話,瞪大眼睛看他。「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走進來時,正好看見你從你辦公室走出,然後轉進這裡,而我這個混帳就一直跟在你身後。」說完,看見林雅淳痛心疾首的表情時,他忍笑,看著游詩婷。「我有開車,走吧。」

  游詩婷擱下鑰匙,和他一道步出辦公室,兩秒鐘後,身後傳來林雅淳慘叫的聲音。游詩婷笑出聲。「你幹嘛這樣捉弄她。」

  「不是。我是想提醒她以後記得關門說話。」他平靜地說著,目光滲笑。

  她側首看著他的面龐,覺得這刻真美好。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嗎?那就讓她這樣偷取這一點點又甜又痛的幸福感就好,每回一點,一輩子下來,也夠了。

  真的,只要這樣就好。

  「你在這裡等一下,我進去拿便當。」在RJ醫院門口,她解開安全帶。

  「我跟你一起進去吧。」

  「不用啦,等你找到車位停好車,又要花上時間,我怕李爺爺肚子餓,我一下就出來了。」把手裡的保溫壺塞給他,轉身叮囑:「這是我打給李爺爺喝的白木耳蓮子紅棗茶,等等要一起送過去的,你可不能偷喝。」在他笑聲回應下,她門一推就下車,轉入醫院。

  那堂的死亡體驗課,讓她領會了珍惜和關懷。她後來從中思考,殯葬業只需要做臨終關懷和後續關懷就夠了嗎?而那些關懷其實都是為了家人親屬而做的,事實上往生者根本來不及體會這些關懷;所以,生前的關懷不是更重要?

  她決定到醫院當志工。她規定每位員工每周得安排半天時間到醫院的老人安養中心幫忙,學習關心和照護,她相信懂得怎麼照顧老人家的員工,日後對家屬的關心必能更貼切與真實。

  她上網找資料,就這麼巧,尺了醫院有志工招募,範圍含護理之家、獨居老人送餐等,她便和自己的員工前來報名。她從不知道醫院也有做獨居老人送餐的服務,詢問過志工服務內容和時間後,決定幫獨居老人送餐。

  她幫一位八十多歲、行動不便的李爺爺送餐。

  李爺爺住在半山腰,到他家得爬八十幾個階梯。第一次進到李爺爺家裡,看見一室凌亂,鍋上還有前幾天吃剩已發酸的食物時,她難過得鼻酸,同時慶幸自己及時回頭,懂得修補母女關係,也慶幸媽媽遇到繼父,若非如此,幾十年後另一個獨居老人就是自己的母親了。

  和幾位一樣來做送餐服務的志工大哥大姐打過招呼,她領了自己的那一個餐盒。正要步出醫院大門,迎面而來的女人目光與她短暫交會,擦過身時,她忽覺那人眼熟,停下腳步回首張望,對方恰好也回身看她。

  「你——」女人有了年紀,不確定地打量著游詩婷,忽道:「游詩婷?」

  游詩婷瞧瞧她,似乎想起了她是誰,小心探問:「張阿姨?」

  「欸,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你來看病?」

  「哦,不是,我來拿便當,要送去給獨居老人的。」

  「志工嗎?你真熱心。」

  「沒有啦。」沒想過會再遇上這個長輩,當年曾經怒目相對,現在卻能如此平和地對話,好像當年的事不曾發生過一樣,她想一定是時間將彼此的棱角都磨得圓潤的關係吧。

  「阿姨你呢?身體不舒服嗎?」她看上去有些疲憊呢。

  「不是我,是……」頓了下,神情略沉。「是柔柔。」

  游詩婷楞了下,才問:「柔柔生病了?」

  張母微低眼,點了點頭。「很久了,現在在安寧病房,大概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那、那不是……她震愕許久,直到一名晚她幾分鐘下樓的志工大姐見她還沒出發,走過來提醒,她才匆匆離開。

  上車時,她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安全帶幾度扣不上,楊景書接過她的安全帶,為她扣上。「你怎麼了?」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咬咬唇,道:「快走吧,已經十一點五十了,十二點半前要送到。」她不是想瞞他,只是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她只知道他現在單身,但她沒問過他為什麼單身;他只願跟她做一輩子的朋友卻不接受她的愛情,會是因為心裡有人嗎?是柔柔吧?那麼讓他知道柔柔的情況,他會不會很難過?

  「詩婷,是前面那個路口右轉還是再下一個路口?」楊景書曾和她去送過一次便當,大約記得方向,但那次是她開車,他沒太仔細留意路況,忘了該在哪個路口右轉了。她沒應聲,他側眸見她像在發呆,他微提嗓音:「詩婷?」

  「啊?」她嚇了一跳。

  「在哪個路口轉?」他看她一眼,目光調向前頭。

  「前面那個。」

  他打了方向燈。「你怎麼了?看上去很不安。」

  「有嗎?」她摸摸臉。「大概有點累的關係。」

  他知道她心裡有事,但沒追問,卻聽她自己開口:「你跟石頭天兵他們還有聯絡嗎?」除了王仁凱,她發現他沒提過其他舊友,他身邊也不見他們。

  略思索,他道:「沒有。很久沒往來了,只聽說過西瓜和他弟回去種西瓜。」略頓,他說:「你大概不知道林明慶和黃聖文的事吧?」

  她聞言納悶不已。「你說的那兩個是……啊,我想起來了,黃聖文就是文哥對不對?!」以前跟著大家喊文哥,突然冒出姓名時真會反應不過來。

  「林明慶是慶叔。」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他解釋後,又道:「文哥是臥底警察。」

  他不意外聽見她的驚訝聲。「原來林明慶一直都在進行軍火、毒品走私,警方查很久,後來派黃聖文進來查。他跟在林明慶身邊很久,就為了讓他信任。一次總算讓他得知交易時間,他通知了自己人,但被林明慶發現埋伏,林明慶逃了後,懷疑黃聖文背叛他,兩人談判時,林明慶想動手卻被黃聖文搶先一步。聽說林明慶是被黃聖文當場擊斃,之後那批毒品部分不知流向,黃聖文被自家人懷疑藏毒而進牢,那些大小事業自然是另外幾個堂口大哥分掉了。」當時他還在煩惱要如何開口說他要離開幫派那個環境,卻遇上了這些事,也算是解決了他的煩惱。

  她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聽來多像電影情節,但,不也證明了沒有永遠的贏家?生前再凶狠再有錢再有勢力,死後也只是具冰冷的遺體,留下的一切只能無條件送給他人。那麼生前爭這麼多,有何用?怎麼來就怎麼回去,沒有誰比較特殊。

  「怎麼問起這個?」

  「沒有,就是想起一些老朋友而已。」她瞄他一眼,小心翼翼探問:「你難道不會想起一些老朋友嗎?比如當年曾經和你要好過的,或是比較特別的人?」

  楊景書思索兩秒。「當然會。你是不是在醫院裡遇上誰?」

  他的敏銳令她微訝,然後她點點頭。「嗯,我遇上柔柔的媽媽。」她瞄瞄他,他沒任何反應,她又細聲道:「柔柔在安寧病房,應該是不久了。」

  楊景書只是輕輕雛了下眉頭,平靜地開口:「我知道了。」

  她瞅著他側顏,猶豫後,說:「等等送完便當,我想去看看她。」

  他仍然平靜,輕點下頷。「好。」

  ※        ※        ※

  是子宮頸癌,發現時已第三期了。

  五月中的天氣甚好,一場梅雨過後,熱氣消散,雲後微現的陽光並不炙熱,正好適合外出晃晃。游詩婷推著張柔柔在醫院後方的花園稍作休息,她固定好輪椅,自己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拿出保溫壺,旋開瓶蓋,她倒出略濃稠的白木耳蓮子紅棗茶在杯蓋裡。「我看你今天精神和體力都不錯的樣子,要不要試著自己吃?」她矮在輪椅前,看著骨瘦如柴、兩頰深陷的女子。

  「好。」張柔柔聲音很輕,但精神看著很好,所以她把杯蓋遞給她,還拿了根小湯匙。

  「我今天有打得比較稠,所以要用湯匙。但這樣也很好吃哦,前兩天恬恬才跟我說冰過的喝起來像冰沙呢。」恬恬是張柔柔的女兒。

  她曾經羨慕過她,也以為她將來的成就必定不凡;可這女子後來的際遇並不好。律師高考沒上,在事務所做個小助理,和公司的律師談了一場戀愛、結婚生子;婚後不出三年,律師老公外遇了,離了婚,恬恬跟了媽媽。

  本來想著既然不合,離婚也是好事,卻沒想到一次健檢驗出她身體的狀況。

  柔柔的媽媽說,最讓他們心寒的是那個男人在柔柔病後都不曾來探望過。

  「你打得很好喝。」張柔柔吃了兩口。「想不到你手藝這麼好。」

  「才不好咧。」這樣的誇讃讓游詩婷一陣驚愕。「是我繼父手藝好,常打給我媽喝,我一次回去喝了很喜歡,我繼父就教我做了。其實不難,正因為不難,我才能打得好喝啊。」她每回做這甜茶,都會多准備一點,帶一些給李爺爺,現在是又多准備了一點給她。

  張柔柔笑了一下。「景書沒來?」

  她楞半秒,搖搖頭。「沒有。你想見他?」那人只來看過柔柔一次,就是那天送完便當後和她一起過來,之後就沒再來過。

  每次約他來,他老說不方便。他說第一次來探望是以老朋友身分,之後就不適合了;除了兩人以前的關係,還有他一個男人也不方便來照顧她。另一原因,他認為柔柔現在的樣子不一定喜歡被看見,尤其是曾經的情人。

  「不是,我以為他會陪你來。」張柔柔捧著杯蓋,慢慢地又吃了一口。「你們不是在一起嗎?你們那次一起來看我時,感覺好像情人。」

  游詩婷僵滯幾秒,才反應過來。「沒有。我們從來沒在一起過。」

  「但是你喜歡他,我那時候就看出來了。」她說這話時,是溫柔笑著的。

  游詩婷錯愕。原來當時她就看出自己很喜歡楊景書,那麼她怎麼能允許她時常跟他混在一起?她不嫉妒、不吃醋嗎?

  「其實我那時很討厭你。」張柔柔把空了的杯蓋遞給她。

  游詩婷又楞了下,才接過杯蓋。「真的嗎?但是完全看不出來呢。其實啊……」略頓,決定據實以告:「那時候我也很討厭你。」

  兩人目光對上時,哈哈大笑,張柔柔笑得咳出聲,游詩婷拍拍她。「不要這麼激動。」

  「因為現在不說,下次不一定有機會說了。」

  游詩婷垂下目光,輕點頭。「嗯,真的是這樣子的。」

  「KTV唱歌那一次,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不過在那之前我就聽景書聊過你;他都說你就像仁凱那樣都是他的哥兒們,可你終究是女生,而且很多哥兒們到最後都不是哥兒們,就像認乾哥哥乾妹妹一樣,其實都有種備胎的意味。」

  游詩婷想起那對結婚的乾哥乾妹,不由得猛點頭表示贊同。

  「然後那次唱歌我看他交代他朋友買鹽酥雞時,還特別交代要買你喜歡吃的,我心裡好生氣;但因為你是他朋友,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心眼小,所以就假裝沒事。你討厭我是因為你喜歡他的關係吧?」

  「嗯。處處比不上你,會羨慕你,但更多的是自卑,又覺得自己為他做很多事他卻喜歡你,所以更加討厭你;只是你是他女朋友,我怕被他討厭,所以不能表現出討厭你的樣子。」游詩婷道出當年心思。

  原來她們都是那麼虛偽。兩人對視幾秒,又是笑。

  「男人就是這樣討厭呢,學生時就愛來個乾妹妹或是哥兒們,進入職場就有紅粉知己,嘴巴上都說和她們沒關係,只是乾妹妹只是哥兒們只是聊得來的好朋友,但有什麼話不能對女朋友說呢?而且人家為什麼要當他們的乾妹妹還是紅粉知己?其實都有私心的。」張柔柔說完,喘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她這番見解真是深得她心,可是……「柔柔,我當時確實不只想做他的哥兒們而已,但是我沒想過要破壞你們的感情。」

  「我知道啊,從你那次拿麥克風打人的態度就知道了。而且你還挨了對方一巴掌,我心裡感激你,但又討厭你和景書常在一起。」張柔柔笑了一下。「你說你羨慕我,但我才更羨慕你。像KTV那次的事,如果我們身分交換,我絕對沒有勇氣跳出來打人然後替你挨巴掌,我很羨慕你那種勇氣;還有,每次在學校讀書,只要想到你可能又和他在一起就好想翹課,你都能自在地去做想做的事,不像我被規劃得好好的,只能按我爸媽的計畫走。」

  從未想過以前那個什麼都做不好的自己,也會是別人羨慕的對像,或許是因為彼此都未經歷對方的人生,才會從好奇轉成羨慕吧。

  「你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

  游詩婷聳聳肩。「不知道。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他身邊也沒對像,但卻對我說他會跟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本來以為他也許還惦記著你,但最近和他聊起你,看他態度又很平靜……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心態。」

  「我想,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我很肯定我現在在他心裡只是一個舊友,不過聽你這樣說,還真的猜不到他想什麼……變得好陰沉的感覺。」

  「就是。他真的好陰沉……」說完,又相視大笑。

  「欸,他耳朵會不會癢?我們躲在這偷罵他……」張柔柔看著遠處,柔和的眉目帶了點懷念和不舍。「詩婷,現在能夠這樣和你聊天真好,每次回病房都會想著還有機會下來看看陽光嗎?也怕一睡著就再也看不到恬恬和爸爸媽媽了。雖然早有心理准備,還是覺得害怕。」

  「不要怕。」指著天空雲層後的暖芒,游詩婷說:「你只是比我們先到那裡旅行而已。你先玩,先熟悉環境,二十年後我上去時,你才能當我的導游。我對月老綁紅線的地方很好奇,也想走七夕才出現的鵲橋。」

  「那如果我去的不是那裡,而是底下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露出一抹好神秘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對什麼最好奇?」

  「什麼?」

  「奈河橋、忘川河和孟婆湯。在那裡遺忘前世愛人,你不覺得悲傷得好浪漫嗎?」

  張柔柔笑出聲。「被你說得好像我只是去旅行。」

  「本來就是。只是去另一個地方旅行而已。」

  「那麼……」看看身上的病人服,她說:「我可以不穿壽衣,穿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去玩嗎?」

  「可以。」

  「我的行李箱可以不要是那種中式木制的,前後還貼著福壽的那種嗎?」

  「有西式的,白色系。還有現在還不普及但我個人相當推廣的環保紙棺。」

  「你下次帶你們的產品目錄和契約過來,我想自己規劃我的旅行。」

  游詩婷有點意外,她以為張柔柔只是勇敢地在與她討論死亡一事,怎麼就突然要目錄和契約了?「這邊是景書他們在負責的,你不知道嗎?」這樣等於搶他生意了。她知道他不會在意,但她不想為了做生意連職業道德都不顧。

  「知道啊。」張柔柔笑了笑。「我意思是,交給你們一起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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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52 PM


  第十三章

  「三月裡,微風輕吹,吹綠滿山遍野,雪白又純潔,小小的野姜花。偶然一天,沉默的你,投影在我的世界裡……」

  張柔柔在五月下旬出發了。

  她的行前歡送會上,只有摯親好友,行李箱是雪白色的紙棺,棺木車周圍系滿了野姜花,因為她喜歡野姜花。游詩婷找了有點年代的老歌〈野姜花的回憶〉,請自己的樂師重新編曲,她又配唱後,成了歡送會上的音樂。

  摯親好友手中都有一本她的寫真集,從她出生到結婚生子,每個階段都有。

  歡送會場的大螢幕,還有她的個人……真的是。她坐在輪椅上,在陽光下清唱了〈末班車〉,要送給摯親好友,願大家用歡喜心送她去旅行。

  「空著手,猶如你來的時候,緊皺的額頭,終於再沒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難免會沉重,你沒錯,是應該回家坐坐……別回眸,末班車要開了,你不過先走,深愛是讓不舍離開的人好好走……」

  游詩婷是歡送會的司儀,在影片結束後,她說:「其實就像這首歌的歌名一樣,人生就像搭火車,從上車開始,便啟動了旅程,每一站會遇上不同的旅人,所經風景中,有艷色有黑白、有晴天有陰雨,或笑或淚、或疼痛或喜悅;我們這些親友,也是同車的旅人,我們可以告訴自己,她只是不喜歡這條路線的風景,所以她提早換了車。當她自這部車上下車時,便結束了這趟旅程,接下來,會有新的風景等著她,我們應該抱著歡喜的心情,微笑祝福她走向新的旅途……」

  她輕輕說著,表情是溫柔的。影片雖已停止,螢幕上還有張柔柔的照片播放著,光影晃動間,她眉眼一閃一閃,透著自信的光芒。

  一襲黑色中山領西裝的楊景書站在角落,戴著白手套的雙手交迭在腰腹間,他挺拔的身影只是靜靜地待在那看著這場與眾不同的歡送會。

  他不經意抬睫,覷見她眼底流爍的輝芒。她是該自信,他亦為她這場告別式的設計以及底下親友的反應感到驚喜。每每回想當年他那番渾話,他總不住地懊悔。

  還好,現在的她如此優秀,不怕尋不著良伴;但思及此,他卻有些難過,因為他只能坐在另一部車上,看著她搭乘的那部車,過站不停。

  他什麼都不能做,他們本來就不是同班車,只是曾經在某一站列車交會時,看過同一片風景。

  「媽咪,你今天又沒有叫我起床,我差點又睡過頭。阿嬤說你睡得太香,忘記叫我了,但是沒關係,恬恬已經五歲了,以後可以自己按鬧鐘,我也會刷牙洗臉了,你不要擔心我。」前頭,五歲小女孩上台獻上她對母親的思念。

  「早上阿嬤買了一個菜包給我吃,我有把我討厭的高麗菜吃下去哦,因為我知道媽咪在睡覺,以後沒有人可以照顧阿公阿嬤,所以我不要偏食,才能趕快長大,代替媽咪你照顧阿公和阿嬤……可是,媽咪,你看不到我長大了……媽咪,我好愛你,你有沒有聽見?天上的神仙爺爺奶奶有沒有幫我照顧你?你每次都說我比較愛阿嬤,阿嬤說你羞羞臉,這麼大了還吃醋……」轉著麥克風,別扭地看著坐在底下的外婆。

  稍頓,又說:「媽咪,我好緊張,你可以不要當天使,來陪我說話嗎?」會場只有親友,謝絕其他做秀成分居多的政客,可面對底下幾十人的場面,五歲的孩子還是緊張。對於死亡,她懵懂,悲傷還不深刻,只是疑惑為什麼母親要去當天使,只是下意識想找著母親來陪伴。

  游詩婷矮下身,單膝跪地,一手撫摸孩子肩背,在她耳邊低哄:「恬恬好棒,媽咪在天上一定會聽見你的話,你還有沒有話想對媽媽說的?」

  「有。」忘了把麥克風移走,脫口就說:「但是阿嬤不能罵我我才要講下去……」一番童稚惹來底下一陣輕笑聲,為天真的孩子感到疼惜。

  拿著手帕拭淚的張母只是笑了笑,紅著眼對外孫女豎拇指。

  「我要跟媽咪說……媽咪,雖然我愛阿嬤,可是我最愛你了。媽咪,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讓你在天上好好睡。這是詩婷阿姨教我的,說以後要是想你時,就可以唱這首歌。媽咪,我開始唱了,你要乖乖睡……啊我忘記了,要先謝謝各位叔叔伯伯阿姨來送我媽咪。」又轉轉麥克風,才張嘴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眼睛眨啊眨,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家鄉……」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骨灰環保袋置入土裡,灑落一把花瓣,覆土。

  「柔柔,這裡有龍柏、雞蛋花、桂花,入圜兩側還有百合、櫻花,雖然我不很同意你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身後事,因為不能立碑,媽媽真擔心以後找不到你埋在這裡;但這是你的遺願,媽媽只能尊重你。剛剛看了下環境,我安心了點,以後帶恬恬來看你時,還能看樹賞花,你在這裡也會住得很快樂對吧?柔柔,下輩子再來當媽媽的女兒,安心睡吧。」

  張眸時,張母見楊景書立在十步之遙,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把外孫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過去。

  「阿姨。」他輕點下顎。

  她瞧了瞧他。寬肩窄身,體態瘦長,黑色中山領西裝和雪白手套襯出專業,氣質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極好,眉清目朗,挺鼻寬唇……當年她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今日甚至親自為柔柔扶棺護靈,她前女婿卻連個影都沒見著。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著十步之遙,那一樣同他一身黑西裝的女性側影,道:「我聽柔柔說過,詩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來有點擔心今天會看到她哭唱著爬進來,沒想到……她那首野姜花唱得真好聽。你……你們真的不錯,今天的會場很溫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歡送會來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詩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創新,我還停留在較傳統的時代。」他輕笑一聲,嘆道:「年紀大了……」

  「才幾歲就年紀大?」張母心情愉快不少,盯著年輕小伙子俊秀的面目,感嘆般地說:「還好有你們,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沒辦法回家。」傳統觀念裡,離婚的女兒死亡後,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楊景書垂眸,噙著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許因為她是女孩子,對這方面的習俗才特別敏感。她說有些觀念太歧視女性,像她是獨生女,如果她死後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當孤魂野鬼,所以觀念和文化要修正。」幾次因工作交談,他都能聽見她對殯葬文化不一樣的想法。

  「還有樹葬,我們公司沒接過樹葬的案子,整個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沒有實際服務的經驗;她之前有見習過,我今天算是來跟她實習的,她們蓮華從成立開始一直都在鼓勵環保葬。」

  張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詩婷在她離開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較放寬心離開,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事,每次說話都要很小心,雖然知道她得病時就有心理准備,但是事情發生時,還是很慌亂很無措。」他只是輕輕頷首,抿唇微笑。

  「你……」張母凝視他低垂眉眼的側臉,問道:「你怪我們嗎?」

  楊景書呆了一秒,微笑搖首。「沒有。阿姨別往心裡放。」

  「我……」嘆口氣,張母開口:「當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覺得很抱歉,對你和詩婷說過那麼過分的話,這是我們為人父母最失敗的一點。」

  他仍是垂著眼,淡笑。「不要緊。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為難,很多時候的言不由衷非我們心裡所願,我知道你和叔叔是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到現在都沒來看她一次。如果當初不反對你們往來,也許今天就不是這樣了……」

  他抿了下唇,無話。人生不能重來,說這些其實於事無補了,他能做的只是聽一個母親說點心事;再者,如果當時沒和柔柔分開,誰也料不到後來的他們又會怎樣。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毫無意義,張母尷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聞,那時候柔柔好生氣,氣我跟她爸逼著她跟你分開,讓她連想安慰你都沒辦法。」

  他一楞,僵滯兩秒才反應過來。「沒關係,過去的事了。」

  「你……其實你真不容易,不像我們柔柔,還有爸媽疼著、保護著。」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沒有爸媽疼惜、保護的孩子,有時會更有韌性。好比一張素面平凡的色紙,經過幾次折壓後,張開來的畫面反而更美好。」

  原來這孩子還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間,我們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們在一起的事,她還要我帶相簿給她,裡面有你們大家的照片,她說她看得出來詩婷很喜歡你,但你不知道。」

  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楊景書呆了好幾秒,有點傻地點了下頭。「嗯。」

  「她說那個女孩很可愛,因為喜歡你,所以也對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髒緊縮了下。

  「那你們……這麼多年,沒在一起嗎?」

  「沒有。」

  「你不是為了我們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們聯絡,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個藝人的告別式是你們皇岩辦的,柔柔指著電視機,很驕傲地說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還被她洗了一頓臉,我……」

  楊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抱歉地看著張母。

  「你忙,我過去了。」

  他輕點下頷,側過身子,接起電話。「什麼事?」

  「剛剛護理站通知上去接體,結果我們去了,新民的人已經在處理,說家屬事先就找了他們。之前聽啟瑞說他那邊也被搶過幾次,現在搶到醫院就太誇張了吧?」王仁凱在彼端又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是衝著我們來嗎?殯葬處應該查一查才對吧?」

  又是新民?楊景書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了。」掛了電話,他盯著手機默思片刻,找出一個熟悉人名,按了撥出鍵。

  「陳分隊長,我楊景書……」他輕笑一聲。「是,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著遠處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游詩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媽不知聊著什麼,兩老不時泛出笑容,悲傷逐漸沉靜。

  當年阿公的案子是由這位陳分隊長承辦,他記得他帶游詩婷去到派出所說要報案,把當年在衣櫃裡所見的一切道出,又說出母親托夢頭顱埋在竹林一事時,幾個警員當他在說笑,要他別亂報案。他無奈之際,她氣得哇哇叫,指著人家警員的鼻子罵草菅人命,後來是這位當時還只是小員警的陳警員信他說法,人帶著就往竹林去開挖。之後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個命案現場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禮儀公司您熟不熟?」見整個儀式結束了,他往回走。「是,因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煩您幫我查查。會不會給您添麻煩?」他跟上送行的親友,走在最後頭。

  話聲漸遠,一陣涼風悄至,卷動了龍柏枝葉,樹影晃動間,下方那壞新土,一抹光點上下晃移。爸、媽、恬恬,再見。景書、詩婷,再見。

  楊景書合上手機之際,耳尖一動,猛然回首,只是樹影斑駁。

  ※        ※        ※

  六月份的生命禮儀博覽會上,游詩婷事先找了手作紙扎公司,她請她們做了環保紙棺、壽衣、骨灰壇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學校所學,將孝服縫制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擺在玻璃櫃裡,不留心看還以為是什麼飾品。

  許是國人對於殯葬的觀念日漸開放,許是廣告成功,這場博覽會吸引不少民眾參觀,幾個相關科系的應屆畢業生詢問有沒有征人需求,也有經過民眾看了她們現場播放的形像影片,被故事感動得就在現場噴淚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參觀後問起有無生前契約服務。

  首日有了媒體的相關報導後,第二日、第三日參觀的民眾更多,蓮華這邊突然間就忙碌了起來。

  報紙上關於這場博覽會的報導篇幅還不小,楊景書才一落座,就見一旁雜志架上的報紙標題,他拿了報紙回座翻看。

  皇岩並未參加這場活動,除了有只1駐點和殯葬處合作的優勢讓他不需再多做行銷外,他這些年的心態也不大一樣,只要業務穩定、服務品質也穩定就好,有時持續的穩定,其實也是一種進步。

  整篇新聞除了介紹博覽會特色之外,也訪問了幾位負責人和參觀民眾;最吸睛的一張附圖是一個透明玻璃櫃裡的喪服,一整個家族依照輩分排的小喪服,那是蓮華的攤位。

  會前,她做好這些小喪服時曾拿到他面前,那時他便驚訝於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從沒見過這種小喪服,她把傳統上令人覺得避諱的喪服變可愛了;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動點巧思,把它縮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覺就有天壤之別。

  先前聽她說起林雅淳很擔心蓮華不出半年就要宣布關門大吉,但他想,這次的活動後,林雅淳恐怕會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報紙收妥置回時,服務生正好送來咖啡,他點頭一笑,餘光看見窗邊有人影。他微一側目,就見窗前立著一名男子,壓低的棒球帽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對眼睛,那男人兩手插在運動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舉步走開。

  幾秒鐘時間,他聽見店門打開時風鈴發出的聲音,不過抿一口咖啡的時間,那人已走到他對座,拉開椅子徑自坐了下來。

  「你是楊先生?」男人壓低嗓音,帽緣亦壓得很低。

  他困惑,仍頷首。「是。」一小時前陳分隊長打了通電話給他,約在此相見,卻來了這個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給他一個折迭過、封了口的牛皮紙袋,開口道:「陳分隊長讓我把這個給你。」

  「裡面是什麼?」

  「不知道。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楊景書接過,還沒打開,那男人已起身離開。他不意外對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對方身分,只是拿了東西和帳單,付款走人。

  回到皇岩,他才把紙袋裡的東西抽出……是照片,還有一張電腦打字字條。

  他算了算,照片十來張,每張都是近距離拍攝,能清楚看見照片中的人物與環境。

  最後幾張照片像在隱密的私人倶樂部之類拍攝的。他看著宴會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雙眸,裡面那拿著茶葉罐的男人臉孔令他震愕。

  張啟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搶了生意一事時,他心裡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沒想過這中間人會是照片中那人,要是這事情被揭發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過責罰吧;然而,他也不能繼續任新民壓著皇岩,就算他不愁吃穿,員工總要照顧。

  他再看看那張字條——

  戴著黑框眼鏡的西裝男子是中間人,叫石沛山,永安鮮花生命禮儀負貴人。

  右手邊那兩位是分局警員,左手邊黃衣男子是消防局勤務中心的。

  「他」畢竟算是我學長,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自己看著處理。

  目光掃過最後一字,楊景書揉了字條,在窗邊的椅上坐了下來。

  石沛山,石頭的本名,他怎會忘。同窗三年時光不長不短,卻正好是人生青春年華最美好時。

  每個人都有選擇方向的權利,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奮鬥,他不能批判他們的選擇是對是錯,只不過他真意外石頭會是白手套。

  既然石頭都將永安轉型了,怎麼又成了中間人?他幫新民做這樣的事,對永安的業務並無任何幫助。人說同行相忌,唯一能想到的恐怕也是人情壓力,他不也正因為還了同樣的人情,才有新民?

  很為難啊,他怎麼做都不對。人一旦背負了情字,無論親情友情愛情人情,只有為難。那日詩婷問起這些舊友,他就是想著既然都已無往來,她也無需知道誰的動向;另一原因則是他擔心日後大家會因利益關係而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想她被牽連其中,遂未對她吐實。

  好了,麻煩真來了。他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著,手中握著照片望向窗外車流,手機在這刻響了起來。看一眼螢幕,他皺了皺眉,這麼快就找來?

  「文哥?」接起時,他語聲稍揚。「吃過了。還好,並不忙……」他垂眸看著照片,眼色微深,一邊將照片鎖進抽屜,一邊輕輕笑開。「說指導不敢當,切磋才是真的……好啊,我早耳聞那位師父的手工,還沒見識過呢。」

  半小時後,他人已置身新民禮儀事業的負責人辦公室。

  「來,快來看看,剛剛寫了幾個字,那味道真好。」一襲黑西裝的黃聖文,梳得整齊的頭髮已是大半銀絲,楊景書跟在他身後,已微微流露出倦色。明知此行不在於切磋技藝,卻不得不走這一趟,總要知道對方究竟想要什麼。

  辦公桌面上,一本參考字帖,宣紙上幾個大字,楊景書瞄了眼,是〈正氣歌〉。他悄勾唇,一抹近似嘲弄的笑意噙在嘴角。

  「就是這個。」黃聖文打開一個紙盒,墨香漫了出來,盒內靜躺著用金漆繪上龍形圖案的墨條。「一個記者朋友去采訪這位國寶大師,挑了兩支來送我,說是用德國的鬆煙和法國的麝香,還有美國的牛皮膠,再用傳統技術制成的。你聞,味道真和外頭一般賣的不一樣。」

  他低頭一嗅,含笑道:「很自然的香氣。」

  「喜歡吧?這個我沒用過,你等等帶回去用吧。」將紙盒合上。

  楊景書笑道:「既然是文哥朋友相贈,意義重大,我怎麼能收?」

  「兄弟一場,我朋友就是你朋友。」把紙盒塞到他手中。「拿著。說送你,

  就是送你。你在練字的人,正需要這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楊景書把玩著那長條狀的古風紙盒,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送「會錢」打點警消單位,算是先利其器?他點頭,把紙盒往桌面上一擱,輕輕笑著:「文哥,這東西我不會收,有話直說吧。」

  黃聖文楞了會,拾來桌面的煙盒,遞了根給他。他笑,道:「我戒很久了。」

  把煙叼在嘴邊,點上,吸了兩口後,黃聖文才說:「真戒了?上回聽你說你戒了時,我以為你說笑的。」

  「認真的。」楊景書淡應一聲。

  「其實也不是什麼難處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幫我做到。」吐了煙圈,黃聖文道:「下個月無名屍招標,我希望皇岩不要投標。」

  對此要求,楊景書不大意外。「投標各憑本事,皇岩未必標得。」

  「難說。皇岩連RJ都能駐點了,要得標還不容易嗎!你是我帶出來的,你那身本領不也從我這裡習得?打點什麼的,難道你會不了解?」

  楊景書笑著。「文哥誤會了,我沒打點什麼,一切照規矩來。」

  「是嗎?」黃聖文斜眼看他,抽著煙。「這麼巧,尺了醫院駐點是皇岩的,無名屍也是皇岩的,殯葬處指定業者也是皇岩?我聽說你和某分局的陳姓警官交情不錯。」,

  「這些與陳警官無關。」楊景書看著他,道:「陳警官是您學弟,他為人如何,想必您心裡清楚。」

  黃聖文縱笑兩聲,陰沉著面孔。「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誰心裡想什麼。也許他幫你打點了一切,你才有今天的成就;當年我就算沒提拔你,也確實照顧過你們;至少,我沒讓你們去碰那些毒品,今日不過是要你幫我一個小忙,你辦不到?」

  是。當年他確實沒讓他們這些小弟們碰毒。

  或者,臥底的黃聖文當年只是不想讓當時年輕的他們染上毒品。什麼緣由不讓他知道毒品、軍火一事已不重要,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從黃聖文手裡拿了不少零用金,加上葬儀這部分的紅包等等,他年紀輕輕即收入可觀。即便時移事往,即便早已遠離幫派,受過黃聖文金錢上的援助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當他出獄找上他,開口需要資金做點生意時,他自然該還他人情。他彙了一筆錢給他,他便拿了那筆錢成立新民。

  「我感念文哥當年照顧,所以您出來時,開口說要資金,我也拿了出來,欠你的人情,我自認為已還清,所以皇岩不會放棄這次投標。」

  黃聖文冷嗤一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放棄無名屍這個鐵飯碗。」說是做功德,其實無名屍透過協尋管道,多數還是會找到家屬,那就成了有名屍,自能跟家屬收取費用,且利潤可觀,至於做功德的僅只幾件。

  「對我而言,它不是鐵飯碗。我不過是想做點善事,彌補年少輕狂時犯過的錯,也為親人添點福壽。」

  「你還有什麼親人?不就只剩一個姑姑?需要添多少福壽!」

  楊景書笑了笑,淡聲說:「我若沒猜錯,文哥想從中獲取龐大利益。您既是警官出身,想來必是正義感或是想為社會做點什麼的心態,才會讓您走上警職,為什麼現在的您,卻是利欲熏心?」

  黃聖文放聲大笑,目光冷涼。「我利欲熏心?我為這個國家為這個社會做事,到頭來換得什麼?臥底容易嗎?我花多長時間才讓林明慶信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情報,我的上司、我身邊的兄弟沒本事逮捕他,差點讓我命喪他槍下,我為自保,先斃了林明慶有何不對?查不到那批毒品去向,上頭為了交差,懷疑我私吞,胡亂定我罪,一關就那麼多年,我這些年來所損失的,難道是我活該?」

  楊景書抿唇不說話了。臥底的確不易,若身分泄露,可能危及生命與家人,亦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中迷失自己、染上惡習;就算任務達成,也怕是回不了警界,因為游走黑白,知道太多秘密。

  他不知道黃聖文究竟和那批毒品有無關聯,可他明白,那幾年牢獄之災,確實無奈。為了一個任務,犧牲了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還在人生留下一個污點,,從警官變成賊,換作任何人,也難不埋怨。但是……

  「就算是這樣,難道就該放棄自己過往的良知和正義感?」

  「良知?正義感?」黃聖文斜睨他。「你別告訴我你做無名屍真不是圖利。」

  楊景書笑了下,不解釋也不再勸說,他吁口氣,道:「那麼,各憑實力了。」抬腕看了看時間,微笑著說:「時間不早:不打擾您練字。」微一頷首,他邁步離開。

  拉開門把時,有一畫面掠過,他沉了沉眉,低眼凝視——那是一部黑色廂型車,在一處像是一般住宅的透天厝前停了下來,前頭有一大片庭院。車門一開,一團影像下車,跟著後頭又一個身影被身後的人推了下來。是誰?三人面目模糊難辨,身形亦難辨,唯一確定的是三人皆是黑衣黑褲。

  他微蹙眉,試圖看清,但那畫面就像老電視機,黑白畫面閃了閃,什麼也沒。

  他拉門的手一頓,轉身想提醒身後那人,回眸,對方莫測高深地凝望他,他微微一笑,道:「文哥,這陣子出入小心。還有……」呵口長氣,他接著說:「送『會錢』的事別做了,做生意靠誠信,才能長久經營。」

  他想,黃聖文這樣子擋人財路,擋他是一回事,擋別人,別人會怎麼處理又是一回事;他既知他可能遇上麻煩,提醒一下,總是應該。

  只是他心生另一疑惑——最近,他感應的能力似乎有些異樣;再有,方才所見的畫面,為何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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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mag 發表於 2013-10-4 03:53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0-9 02:51 PM 編輯

  第十四章

  博覽會後,工作多了些,當然與大集團經營的公司一天可能就有好幾場告別式的服務量還是不能比,但是做得滿足、家屬也滿意就是最棒的事了。

  「你這樣走沒關係嗎?」楊景書看著身側那拎著鞋赤腳爬樓梯的女子。

  「沒關係啊,以前都用跪的用爬的,常磨破膝蓋,這個就不算什麼啦。」她仍然每天中午送餐給李爺爺。

  早上有場告別式,擔心趕不及送餐,便請他幫忙,想不到時間抓得剛剛好,結束後她打電話給他,說她能自己去送,他人已在往醫院的路上;他拿了便當繞去接她,她的車上有平底鞋,方便她爬樓梯換穿。今日情況例外,只能穿著高跟鞋,但走八十幾階?開什麼玩笑,她乾脆脫了鞋子走。

  「其實你可以不用過來,休息一次沒關係。」

  「我知道沒關係呀,可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不.會見到李爺爺了。他年紀那麼大,我實在不放心。真不知道他兒子媳婦在想什麼,把一個老人放在這裡,也不回來看看他,哪天真的離開了,做再多法事、後事再隆重有什麼意義呢。啊,對了,我問到安寧病房也有征志工欸,抽半天去幫忙好了。」

  他盯著她走出汗水的鼻尖。「這樣不會太累嗎?」

  游詩婷笑了一下,日陽下,眼睫撲閃。「不會啦,我是老板嘛,老板通常都要很閑,不做事才像老板,所以公司的事就給OK妹負責啦,你不也一樣?」她喘了兩口氣。

  他暢笑兩聲,空著的那手托住她手肘。「不累?我看你快爬不上去了。」

  逮到機會,她直接勾住他臂膀,在他無奈的眼光下,笑咪咪地說;「那是因為這個樓梯這麼多啊。奇怪,幾乎每天都在走,怎麼還是每次都喘吁吁的……」

  她瞄他一眼,面上有晶亮汗水,卻不見他氣息粗喘,男生女生體力有差這麼多?

  「怎麼了?」

  「沒有啦。你今天穿得好休閑,很久沒見你這樣穿了。」白色POLO衫和一條牛仔褲,簡單好看。

  「我送完便當要去辦點事,可能得讓你搭計程車回公司。」

  「這樣……」她低下眼簾。「好可惜,本來想說可以一起吃午飯的。」

  「改天吧。明天中午?」

  她搖頭。「明天又不是我生日。」

  生日?今天嗎?他有些錯愕,然後才發現自己竟不知她哪天生日。想了幾秒,他道:「不知道你生日,那……等等請你吃飯?」

  意外他的邀約,游詩婷慢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她一點頭,笑得像中了大樂透。「好啊,讓你請客。」微翹起尖下巴,笑問:「請我吃什麼?」

  「你猜?」

  「反正絕不可能是屍體。」

  他楞半秒,笑了兩聲。「你可以點,我坐一旁陪你就好。」

  「那多無趣。」她斜睨他。「到底要請我吃什麼?難道是素面?」她發現他好愛吃面,尤其是素紅燒面。

  他掌心揉上她發頂。「素面有什麼不好?生日就是要吃面,面線代表長壽。」

  她跟上他。「是豬腳面線嗎?」

  「抱歉,有素雞素火腿就是沒有素豬。」他拎著手裡的便當盒,大步一跨,走在前頭了。

  「等等到底要去哪吃面?」她看著他的背影問。

  「等等你就知道了。」

  ※        ※        ※

  結果她等到的是那間廟。

  「這裡不是我們以前來過的母娘廟?」

  「是。」他尋了個停車位。

  「哇,怎麼這麼多人?」廟前一大片空地,幾乎停滿車。

  「周六有問事和祭改,信徒會比較多。」他鎖了車門,朝前頭走。

  「問事和祭改?是問什麼?算命嗎?」祭改她知道,就是一些補運改運什麼的,她沒祭改過,倒是曾經在為喪家處理後事時聽家屬提過。

  「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學業事業財運感情健康等等,說算命也是可以。」

  「准不准啊?」她好奇追問。

  楊景書笑了下。「心誠則靈。」

  「什麼嘛,有說跟沒說一樣。所以你是來這裡辦事?」

  「來拜拜。等等在這裡吃碗面。」

  她低聲埋怨:「你說的請我吃面難道就是這裡的素面?我以為會是只有我們兩人一起用午餐的。」

  他笑一聲,走上階梯。跟著他上階,就見廟前聚集了不少信徒,他們或坐在椅上或站著,很自然地圍成圈,像在看什麼表演似的。她踮起腳,瞄了瞄,信徒聚集的中間,有位穿著黃色道服的男人正在對一名婦人解說著什麼。

  「那就是在問事嗎?」

  「嗯。你想問嗎?」他看著她。

  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想。」

  「去那邊寫資料,再交給那邊的師姐或志工就好。」他指著角落一張長桌,桌後有三名穿著黃色志工背心的男女。「要排隊,所以你在這邊等,我去點個香,等等過來找你。」

  點了香,他跪在拜殿上。這麼多年來,神像始終莊嚴,眉目和善,他的心態卻早已不一樣。

  香齊眉,再拜,他倏然想起那一夜……

  「王母娘娘,我叫楊景書,我是來幫我阿嬤求壽的。阿嬤病得很嚴重,醫生說她沒病,只是悲傷過度;可是阿嬤她睡著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還多,怎麼可能沒病?藥也喂她吃了,但是沒什麼起色,所以我求禰讓她活下去,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你阿嬤是誰?」聲音忽然響起,他側頭看過去,是那位曾請他和詩婷吃面的廟公,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一樣是淺黃中山裝式的道服。「你有事求母娘,總要報上阿嬤的名字還有生日和地址。」

  他想了想,起身把香插上,走到廟公身前,「咚」一聲跪下,頭微低。「我想幫我阿嬤求壽,或是用我的壽折給她也可以,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求,請您幫我。」他平日不大燒香拜佛,真要為阿嬤求壽了,結果什麼也不會。

  「求壽是大事,不是幾炷香拜一拜就可以。」

  「我知道。所以請您幫我,要我做什麼事都可以,只要阿嬤可以活下來,她養我養到這麼大,我還沒孝順她。」他紅著眼,哽了嗓。

  「我記得上回你跟那個小女生過來時,曾說你跟母娘有緣,讓你來幫母娘做事?」

  他意會了什麼,猛然抬眼,看著男人。「只要幫母娘做事就可以幫阿嬤求到壽嗎?好,我什麼都會做,我可以留在廟裡做事。」

  男人笑了幾聲,道:「起來說話,你這樣跪我是給我減壽,我承擔不起啊。」

  楊景書倏然站起,動作有些急,男人又是笑,然後他忽然低眼,神情謹慎,不知看著什麼,楊景書順著他目光,除了地板和兩人鞋尖,什麼也沒啊。

  「你怕不怕見鬼?」男人抬臉時,這樣問。

  楊景書呆了幾秒,搖頭說:「不怕。人比較可怕。」

  「那好。」男人拍了拍了他的肩,道:「不用留在廟裡做事,是要多行善,特別是多幫助一些弱勢貧困的人家,為自己為家人積德,阿嬤自然就能好轉。以前做過什麼你心裡清楚,那些事那些人就別再碰了,一些壞習慣要改,多讀點經書或抄寫也可,回向給親友,等等去跟母娘求,說你願意為祂做事。提醒你,話出口了就要遵守,人講信用,神佛也講信用,我說這些你懂不懂?」

  他其實似懂非懂,但這刻只有點頭才能換來阿嬤的命。「懂。」他點頭。

  「母娘會幫你開天眼,記得煙酒女人不要碰,該做什麼你日後自會明白。懂不懂?」

  他又點頭。「懂……」

  ……真懂嗎?楊景書看著神像眉眼,苦笑了下。當年他其實不懂什麼是開天眼,但為了阿嬤,他當然答應。他對母娘承諾會為祂做事,也會行善積德後,他身上慢慢出現的一些能力是他以往不曾有過的。

  他忽然看得見一些畫面,像電影播映般,那畫面會在他眼皮下約二十公分距離出現,一幕一幕跑過。初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發現他所見畫面不久後都成了真,他才知道他好像能預知一些事。

  他看見隔壁李太太讀大學的兒子在打工途中被一部蛇行的車子撞上,昏迷急救;數日後,真聽左鄰右舍談論李太太的兒子被酒駕的撞上,急救後仍陷昏迷;他還曾看見市場隔壁豬肉攤的老板絞肉時,手不小心卷入;不出幾日,他便聽說老板因為右手被絞肉機卷入,五根指頭被絞成米粒般,無法重建。

  後來他念空大,修生命事業管理,一次正要踏出校園返家時,忽覺眼下有一影像滑過,幾片姑婆芋的葉子整齊地排列在草地上,他瞧不出什麼,隔日卻在校園一處隱密地看見姑婆芋的葉子,那附近味道濃重,他好奇走近一看,發現了一具女屍——那是學校失蹤多日的語文教師。

  有了皇岩後,他發現他與無名屍、命案屍特別有緣分,就連市政府招標無名屍處理的工作都落在皇岩,他想,這就是他該做的工作。

  當年若不是那場雨引他入廟,又讓他回童年的家,他不會找到母親的頭顱;今日,他便幫助那些找不到親人遺體的家屬找回自己親人,也為無名屍處理身後事。

  他承諾過的事不敢忘,習字磨脾氣之外,壞習慣戒了改了,也維持單身。

  姑姑這兩年常安排他相親,他能推則推,真推不掉就勉強去吃頓飯。上回接到姑姑通知他相親時間的電話前,姑姑先傳了張對方照片到他手機裡,照片中是兩個女孩,一個是他的相親對像,另一個是相親對像的好友;看到照片那時,他眼下晃過的畫面是啟瑞和他相親對像的好友正在簽結婚證書,他心念一動,開口請啟瑞幫他去吃那頓飯,撮合了一段妙緣。

  他才知道他原來還能看見他人情事,偏偏看不見自己的,好比詩婷……

  他不懂,既給了他能力,又為何最近這些能力在減弱?再有,多年沉靜的心,怎麼又為一段年少時早已割舍的感情感到不舍?

  他不知道是因為最重視的家人都離開的關係,或是從事這行看多了死別的影響,這些年來他對於情感的需求似也愈漸淡薄,偶爾在街上見到經過的男女甜蜜,他會為他們感到美好,卻並不特別想要有段感情,他以為這輩子大概就這麼一直下去,可一個游詩婷偏讓他亂了心神。怎麼辦?

  「你在煩惱什麼?」身邊一道聲音傳來。

  楊景書側眸,笑了笑,起身插香。「師兄今天也在?」當時以為他是廟公,後來才知這個男人也是為母娘做事。

  「祭改的信徒不少,過來幫忙啊。」男人一樣淺黃中山裝式道服。

  「今天不是家庭日?」他知道這位師兄周末假日時間都是家人的。

  「是啊,我把他們都帶來了,在廚房忙著。一起工作也是家庭日啦。」

  楊景書點點頭,避開上前的香客信徒,嫻熟穿梭其中,跟著走進辦公室。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啦,忙得差不多了,裡邊在煮面,等等吃一碗再回去。今天人多,煮面的速度都快來不及趕上吃的速度了。坐,喝杯茶。」男人坐下來,熟練地將沸水注入茶葉,同時熱杯,接著倒去茶湯,再次往壺裡注滿熱水。「什麼事煩心?」

  楊景書微微一怔,淡應了聲:「工作上遇上一點小事。」

  「小事會跪那麼久?」男人推了個杯子過去。

  「謝謝。」他把茶杯湊進鼻尖,嗅了嗅,抿一口。

  「有些事,就順從心裡的意思吧。」男人好像明白他的煩惱,遂提醒兩句。

  他喝口茶,看看外頭。「跟你來的那是女朋友?」

  他瞠眸,笑應:「當然不是。承諾過的事,我不會違反。」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交女朋友又不是什麼壞事,有什麼違不違反的,你又不是未成年。」

  這話矛盾,楊景書聽了有些迷惑。「那時,師兄說了煙酒女人不能碰。」

  「沒錯,我是說過。煙傷身又害人,酒易誤事,至於女人……」男人瞧了瞧他,道:「你身邊有女人,就多了個牽掛,心情、思考模式甚至做事態度都會受影響。我記得那時候你二十歲都不滿,年輕人性子衝動這我會不知道嗎?好歹我也年輕過。再說啦,你那時候的脾氣,哪個女人跟了你,最後也是會分開。在個性工作什麼都不穩的時候,你拿什麼跟人談感情?談了也是白談。再說你三十二歲以前遇上的都不是你的正緣,浪費時間在那些最後都會分手的女人身上做什麼?你不會以為我當時要你別碰女人是要你當和尚吧?我是提醒你別出入聲色場所,別玩男女游戲,你以為我要你做什麼?」

  「不是要我單身一輩子的意思?」

  男人瞪大眼。「當然不是。這娶妻生子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誰都不能剝奪你成家的權利。你沒看我孩子都那麼大了?」喝口茶,又說:「外面那女生我看著面熟,現在才想起來她不就是當時跟你共吃那碗面的那個小女生嗎!」

  景書輕點下頷。「是。」

  「這個姻緣到了時,是擋也擋不了,注定好的。工作上還是感情上,偶爾也可以順著自己心裡的意思去做。這麼多年下來,你看的事情也多了,是非對錯,你心裡有把尺,孰輕孰重,你總會有所選擇。」

  楊景書默思幾秒,探究般地開口:「她是我高中就認識的。」

  男人頓了下,笑兩聲。「有緣,也要遇上的時間是對的。」

  有些話不能說太白,這點他倒是清楚,稍頓幾秒,楊景書開口提起另一事:「最近感應的能力好像變差了,看到的影像都是模糊一片。」柔柔告別式那次,他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回首時卻什麼也沒看見;與黃聖文碰面那次,他亦看見了什麼畫面,卻只是一片模糊,車上走下來的那三人,樣子全看不清。

  「你當初是為了你阿嬤來求壽,這些年你還得也夠了,責任已了,你的事會有其他人接下去做。」

  責任已了?楊景書瞠大眼看他。

  男人笑兩聲。「意思就是你可以退休啦。」嘆了聲,說:「我們這些幫祂做事的弟子,與祂之間的緣分也是有深有淺。你還夠了,自然就再見不到那些;但別以為這樣就能放縱自己。任何事存著善心,用感恩的心面對一切總是沒錯。咦!面好啦?」裡頭走出一對年輕男女,兩人共提一個不鏽鋼大水桶,冒著熱氣,是素面。

  「爸,你也來幫一下,這好重!」年輕女子埋怨了句。

  男人起身,接過水桶,楊景書跟著握上另一端提把。「我也來幫忙吧。」

  把素面提到香客休息區,楊景書朝問事處走,那些善男信女手中各持有一張號碼單,不知道她被排到幾號?他四處看了看,卻不見她身影;他往人群後頭看著那一張張等著解惑的面孔,仍不見她。

  蹙起眉,他問了一旁發號碼單的師姐,那師姐說方才還見到她混在人群中。

  他打了她手機,卻是關機狀態。她搭他的車來,這裡並無公車,她不可能先離開,那麼會去哪?

  他想到她或許問完事,沒見到他,先到停車處等他?他快步下階梯,朝車子方向走,廟的另一頭,一部黑色廂型車正往山下開。

  ※        ※        ※

  游詩婷看著左右兩側的男人,忍不住追問:「我記得我跟你們新民沒有往來,也沒搶過你們生意吧?」她後覺地發現絲襪破了,還破得很可怕,進廁所脫了絲襪,一出來就被請上車,說什麼他們老板要見她。

  她一問,才知這兩人是新民禮儀的。她印像中是有這家公司,但她記得自己從未與這家公司有過接觸,他們老板見她做什麼?

  「老板交代,我們只是負責請游小姐走一趟。」

  「請我走一趟?」明明是強迫。她走出洗手間,兩人一前一後堵住她,她才想高聲喊,兩人架著她就往車廂裡推,還拿走她正要拿出來撥號求救的手機,這叫「請」?

  「反正到了你就知道。」

  「你們這是綁架吧?」

  「……」不講話,她看看兩人,再問:「你們老板到底是誰?還有,我的手機能不能還我?」

  「……」仍然無人回她話。她有點挫敗,心裡不是不懼怕,可她知道愈怕愈要表現得鎮定。她斂斂神,又道:「見了你們老板,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我朋友還在廟裡,我怕他找不到我,他可能會報警。」

  「……」又是自言自語。她在心裡呵口氣,有點無奈。她的生日要這麼驚心動魄地過嗎?楊景書知不知道她不見了?會不會想辦法找到她?

  車子停下時,她意外是在一棟像是一般民宅的透天厝前。她坐著不肯下車,被身側男人推了下去,她踉蹌了步,挺直了身子往前走。

  大門後,是片庭園,花木扶疏,看著甚舒服。她慢吞吞走著,想拖延時間,卻不經意在轉眸間看見前頭那張有些熟悉的面孔。對方也發現她,直勾勾看著她。

  「你……」她走到男人面前,瞠大了眼,驚喜尖叫:「石頭丨」

  石頭訝望她幾秒,煙一扔,一把捏住她臉腮。「你好意思叫我?一聲不響就不見人影。自己算,不見幾年?」

  「我去念書啊。」她拍掉他的手。

  「跑這來做什麼?」

  「被……算是被押來的。」她看看後頭,那兩人還在。她問:「那兩人你認識嗎?」

  石頭瞄了瞄。該怎麼和她說?

  「你們不進來坐嗎?」黃聖文略低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詩婷看過去,瞪大眼,呆了幾十秒,才道:「文哥!你是新民老板?」

  「不像嗎?來,進來說話。」

  「外面那是你的人?」她脫鞋進屋,心情放鬆了點。

  「對你不禮貌是不是?」

  「也……也不是,就是沒告訴我新民的老板是你。」

  黃聖文招手示意了下,裡頭送了茶水和點心出來。「你不知道新民是我的?」

  「不知道。」她坐了下來,斟酌說詞:「我有聽說你進去裡面。」

  一旁石頭看著她,不明白為什麼文哥找他來,也把詩婷找來?

  「景書沒告訴你,我出來已兩年多,還拿了他的錢成立新民?」

  她張大嘴,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沒有,他沒提過。」為什麼他會拿錢給面前男人開公司?

  「他沒提?」黃聖文頓了幾秒。「你們不是在一起嗎?這事他沒告訴你?」

  「我們沒在一起。」怎麼大家都以為他們在一起?

  「是嗎?」黃聖文笑得很淡,手指撫著另一手上的祖母綠戒。「以前就聽說你很喜歡他,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搞不定他?」

  游詩婷盯著面前男人,感覺這人說話的態度和那面相,似乎和她以前認識的那一個文哥不大一樣。以前的他像個長輩,出口的話飽含鼓勵意味,現在不過交談幾句,卻覺他變得有些浮躁。她悄看一眼身旁的石頭,他望著不知名處,不知在想什麼,氣氛古怪。

  她抿抿嘴,乾笑一聲。「這個……這種事勉強不來,我喜歡他不代表他也必須喜歡我。您今天找我過來,就是要談他?」

  他擺手笑。「當然不是。我專程請你來作客,晚上留下來吃飯,我叫了外燴,那家餐廳廚師辦過國宴,手藝不得了。」

  「不用這麼麻煩,還讓文哥破費,應該是我請你吃飯才對。」她後覺地發現不對勁。請吃飯為什麼不打電話,要用這種方式「請」她過來?而且他的人竟知道她人在那間廟裡,他派人跟蹤他們多久?

  「怎麼是破費,大家久不見,吃頓飯敘舊,挺好不是?」他擴大笑容。

  「因為我突然出來,公司員工會找不到我。還是我們再約時間?我公司裡還有事,必須先走了。」游詩婷起身,心裡忐忒。

  黃聖文斂了笑,眉目一沉。「你們這些孩子是怎麼了?一個一個都不聽話了?翅膀硬了?」

  她擱在腿上的雙手縮了下,乾笑兩聲。「是真的有事。」

  「有事?不是在廟裡求神問蔔嗎!那麼悠閑,你還能有什麼事?」

  「……」果然被跟蹤了。那麼那人呢?他有沒有事?她呵口氣,放棄離開的念頭。「文哥究竟有什麼事,需要用這種方式把我找來又不讓我離開?」

  「會讓你離開,只要楊景書願意把他手上的證據拿出來。」

  「什麼證據?」要拿她跟景書換回他口中的證據?

  「文哥,你到底要做什麼?」石頭皺眉。

  「你還好意思問!」手一拍,指著石頭質問:「你做了什麼?」

  「我做什麼?」石頭指著自己,無奈地笑。「我每天除了守著永安之外,還能做什麼?真要說,也就只有你讓我去做的那件事而已。」

  「那為什麼那件事會被楊景書知道,難道不是你出賣我?」

  景書知道了?石頭微愕,道:「我為什麼要出賣你?我並沒好處,還可能吃上官司。」

  「不是你出賣我,難道是拿了『會錢』的那些人?」

  「石頭,你……」游詩婷將捕捉到的對話片段組織起來,訝問:「你做白手套?」她以前就知道為了搶生意,業者會和警消掛勾,每當有意外事件或無名屍時,警消通知熟悉業者前往,事後業者再贈紅包感謝,這紅包就是他們口中的會錢。

  石頭沒說話,低頭點煙。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她錯愕地看著他。「又不是十幾年前,現在被抓到可能要吃上官司的。」

  「反正出事,你我都逃不過。」黃聖文起身,看了兩人一眼。「要麻煩你們暫時留在這裡了,什麼時候能離開,就看楊景書什麼時候把證據拿來。」

  ※        ※        ※

  「沒回來?」楊景書看著蓮華的櫃台客服。「她有打電話進來嗎?」

  「沒有呢。楊先生要不要留話?」他來過幾次,客服早認得他。

  「有沒有說她有什麼行程?」他心急了。

  「呃……沒有聽說。」客服疑惑凝望。「您有什麼急事嗎?等她進公司,我會轉達讓她知道的。」

  「雅淳呢?她在不在?」

  「林經理外出,和家屬談治喪事宜。」

  「那麻煩你見到她時,請她馬上與我聯絡。拜托了,謝謝。」他微一欠身,轉身離開。

  天色已暗,他看了眼腕表,已經晚間七點半。兩點多不見人,他在廟裡來回找了幾次,信眾多,他不敢掉以輕心,一張一張臉去認。他找遍廟裡外,全無她蹤影。他在上山下山路上來回兩次,也未有她身影,直到現在……她一通電話也沒,不像她個性,手機又遲未開機,他實難相信她平安無事。

  但,會出什麼事?廟裡人潮不少,她不是三歲孩子,遇事總該會喊人;還是說,她也許覺得人多空氣悶,到外邊走一走,有沒有可能因此而不小心摔落山坡?

  不急。他呵氣,告訴自己不能急。垂眼時什麼畫面也沒,他不禁懊惱感應不到她人在哪,他的能力呢?現在連個黑影也看不到了嗎?

  楊景書坐在車上,細細回想下午的一切。她確實上他車,兩人一起去為李爺爺送便當;她說她生日,他說請她吃面。到廟裡時,他去點香,她等著問事,他和師兄交談時,她人還在,接著,她……他思緒中斷,看一眼突響的手機。

  「文哥。」接起時,他有禮地開口。

  「還沒吃飯吧?」彼端嗓音微揚,語聲愉快。

  「正在想要吃什麼。」他心思不在這上頭,敷衍了句。

  「很忙嗎?」

  「還好。」

  「只是還好?我以為你很忙呢!」笑了聲,道:「我家裡辦了個宴會,只請一些老朋友,你過來一起吃頓飯吧,蔚師可是辦過國宴的,菜色你肯定喜歡。」

  他揉揉眉心,低道:「改天吧,我還有點事必須處理。」

  「什麼事比老朋友聚會還重要?我請的這些人,可是你以前就認識的,難道不想見見他們?」

  「吃飯可以再約時間,但我現在要處理的事,是……」他止聲,不說話了。

  「不想來吃也沒關係,我不喜歡勉強人,吃飯就是要開心嘛,你說是吧?」彼端呵呵笑,又道:「你忙吧,先這樣。」

  「別掛!」楊景書急喊一聲,沉住氣息,喉音略緊地問:「你請了誰?」

  那端先是笑了一會,反問他:「你不是知道了?」

  他發動車子,又問:「你想做什麼?」人就這樣不見,當然不是單純吃飯這麼簡單,難道是為了那個標案?

  「拿你手中證據過來換。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但是你必須將所有證據含備份都交出來。」

  他靠上椅背,心裡快速分析衡量,不是不掙扎。

  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說不准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啦。

  耳際響起她的聲音,他忽然驚覺,還有什麼比她平安來得重要?他想起幾個小時前,師兄在辦公室說的那番話……他決定聽從心裡的真實意願。

  「地址給我。」他打了方向燈,將車子掉頭。



  第十五章

  門外站了兩個人,一身黑西裝,一左一右杵在門邊,像在等他到來。

  他在敞著大門的住宅前呆了好半晌——錯了,他看錯了。

  這房子他見過,雖影像模糊,他看不清畫面三人的樣貌,可那兩人一身黑的穿著,還有屋前這庭園,不就是他曾看過的那一幕?當時他人在新民辦公室,他還以為被推下車的是黃聖文,卻沒想到那是詩婷。

  兩名男子未攔阻他,他穿過庭院,聽見身後門合上的聲音,他不以為意,朝著前頭燈光大亮的屋子走去。門未掩上,門邊已擺了雙拖鞋,他換上,進入屋內。

  「來啦?我以為這頓飯沒人陪我吃了。」黃聖文坐在位上,姿態從容。

  楊景書看了看,屋內除了面前男人,並無他人在場。「人呢?」

  「要看你帶來什麼東西。」

  他從後方口袋抽出一個折迭過的牛皮紙袋。「你要的都在這裡。我要先見到人。」

  見那紙袋不厚,黃聖文心生疑惑。「就那麼一點?」

  「是,就這些。」他抽出關鍵的那張照片。「我沒猜錯的話,你讓石頭當中間人,茶葉罐裡不是什麼茶葉,是你買通相關人員的會錢。」

  「你找人查我?」

  楊景書輕笑一聲。「怎麼能說是查?我的員工回來告訴我,幾次接到通知去到現場,你們的人已在現場,我難道不該把事情弄清楚?」

  「多少人見過照片?」

  「拿到照片後,只有我看過。」

  「給你照片的是誰?」

  默思兩秒,他道:「陳分隊長,當年承辦我媽那個案子的警官。」

  黃聖文想了想,嗤笑一聲。「是他啊,幹了這麼多年才只是個分隊長。」笑容隱去,他陰沉開口:「你他媽的裝肖維!照片是警方給你的,那表示他們那邊有了證據,我還要你的照片做什麼!」

  「照片裡面沒有你,都是他們自己人,你說他能把這照片公開嗎?」

  黃聖文冷冷笑著。他買通的不止一個單位,要是上頭有意壓下,那個姓陳的若將照片公開,只怕先被辦的是他自己。當年自己不也經歷過?那些他尊稱一聲長官、學長的人,不都為了升遷讓他當替死鬼?那些人的嘴臉他比誰都清楚。

  「照片放著。」黃聖文看了眼他身後,吩咐了聲:「把人帶下來。」

  他看著照片,一張又一張。「光用照片就讓你把人帶回,我好像有些賠本。」

  把照片擱下,黃聖文看著他,笑得和善。「這樣吧,那個標案的事一並解決。」

  意料之中。楊景書沉著眉眼,問道:「怎麼解決?」

  樓梯口忽傳來聲音,楊景書側眸一看,就見穿著黑窄裙的雙腿每下一階,那腿便在他眼前拉長一些,直到看見她的腰、胸、她朝後頭看的側顏。

  「我可以自己走,你不用推。」游詩婷瞪向後頭高她兩階的男人。突然進房拉了她和石頭出來,要他們下樓,她不知他們想做什麼,拖著腳步,意圖卻輕易被識破。

  「那麻煩你走快一點,否則我繼續推。」黑衣男子作勢又要推她。

  「不必,我自己會走。」她轉身打算大步一邁,卻忘了自己在樓梯上,腳一踩空,咚咚滾下樓。

  皺著眉翻身坐起時,面前那張臉孔讓她腦袋空白好幾秒。

  「有沒有摔著哪裡?」目睹她就這麼咚咚下樓,他心跳幾乎停止。拍拍她發楞的臉,楊景書又問,,「詩婷?」

  回神,她抓住頰邊的他的手。「我、我……你……」她居然說不出話,只是張著大眼,結巴了。

  「我來帶你回去。」對上她目光時,他雙眼微熱。這刻才發現她的聲音如此好聽,也才發覺自己很喜歡她說話的語調。她一向直爽,有什麼說什麼,這麼多年她這脾性猶然未變,她的心也未變,這樣的女子,他還猶豫什麼?

  「你……」她反應過來時,抓了他的手東看西瞧。「你沒事吧?該不會也是被押來的?」

  「沒事。」都這時候了,還掛念著他?他拉起她,她嘶嘶喊著腳痛;他摸摸她腳踝,大概跌下來時扭傷了。他將她脫落的鞋拾起,慢慢攙起她,讓她靠在身上。「我們回家。」

  「還有石頭……」她轉身,看著方下樓的男人。

  楊景書意外連石頭都在,心思稍稍一轉,大概已猜到黃聖文必然是懷疑被石頭出賣。

  「慢著!」黃聖文喊了聲。「我們的協議還沒達成,那個標案你必須退出。」

  楊景書點點頭。「可以。但你得保證不能再動我身邊的人。」

  攙著她走出屋子時,石頭從後面追了上來。「景書,你確定要退出?」

  他停步,微點下顎。

  「會錢那件事……」石頭欲言又止,他等於幫助文哥搶皇岩生意。

  「不要緊,不用放心上,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石頭盯住他幾秒,而後笑著拍了下他的肩,他亦笑了聲,順勢勾住他脖頸,兩人在彼此胸上輕輕一擊,姿態一如年少時那般親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石頭離開後,她問。

  「黃聖文打了電話給我。」他忽然止步,把高跟鞋給她後,微矮下身子。

  「上來吧,我背你。」

  她腳好痛,走得吃力,這時確實很需要有誰背她,她也不矯情,拎著高跟鞋的兩手攀上他肩,繞上他脖頸。他兩手握在她後腿膝,將她往上托了點。

  「你自己開車來?」她下巴抵上他的肩。

  「嗯,停得有些遠。」

  「你不怕文哥對你做什麼?」

  「不至於。他不是惡人。」

  沒想過會被認識的人關在房裡,詩婷有點埋怨:「但也不是好人啊。上次聽你說他是臥底時,心裡還有點崇拜,覺得他那樣的人真偉大,想不到他現在好像變了一個人,威脅、綁人他都做,虧我一見到他時還很驚喜。警察出身的居然還做這樣的事……」

  「人總會變,何況他在裡邊蹲了那麼多年,心裡多少有怨,也許他覺得他被出賣、被背叛了。」

  她想了想,點點頭。「似乎是這樣……其實認真說起來,他也滿無辜的。當臥底危險性一定很高,結果最後卻也把自己送進牢裡,他心裡一定埋怨死了。」

  「他現在已經分不清他身邊的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但他入獄又不是我們害他的。再說,你退出標案,他們新民就一定能得標嗎?」

  「我想,他或許會低價圍標。其實只是要做與不做而已,他真想做的話,很多方法都可以讓新民得標。」他半斂視線,看著兩人相迭的影子,這樣的氣氛很溫暖。他已卸下一個責任,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她了。

  「你手中到底有什麼證據?」

  「石頭送錢的照片。」

  「我跟他被關在樓上房間時,問過石頭為什麼要幫文哥買通那些人,因為我怎麼想也想不通,他那樣做等於是讓新民有生意接,但對他永安的營業完全沒有幫助。你知道他怎麼回答我嗎?」

  「還人情。」

  她瞠眸,訝道:「你怎麼知道?他說他當年會跟著文哥,是因為一次放學途中被幾個校外人士盯上,對方說他搶了某某人的女朋友,他知道是誤會,不過人家不聽他解釋,圍上去就是一頓打,文哥正好開車經過,救了他。所以這次文哥要他去做中間人,他實在不好拒絕。」

  楊景書忽然側身,看看身後那棟屋子,淡聲道:「我明白。基於相同的心態,黃聖文出來找上我時,我才會彙錢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有了新民,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說白了,我們都是在還人情,欠了就是該還,還清後,就能做自己心裡想做的事了。」

  他意有所指,她當然聽不懂,只是有所感觸地低喃:「那我上輩子大概欠你很多。」所以這輩子愛他愛得這麼辛苦。

  「你錯了,是我欠你。」只是晚到現在才能還。

  她一頓,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側顏。

  楊景書微笑。「所以……」他低眸,就見她抱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有一淺疤,那是那年為了煮粥給阿嬤吃,因而被燙傷所留下的淺疤。他接著輕聲說:

  「所以我來還你了。」

  游詩婷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要不就是自己解讀錯誤。她低著眼,道:

  「你這樣把照片給了文哥,就沒有證據證明他涉賄,將來他要是再做出什麼事,會很麻煩的。」

  他細思片刻,低道:「天底下麻煩事那麼多,我們不可能每件都涉入。」

  「他既然會想要送會錢,那就像你說的,他很可能低價圍標,那萬一真讓他和殯葬處合作了,他也有可能趁這樣的機會向家屬大敲一筆。還有,你的皇岩怎麼辦?」

  「我不是只做無名屍或是獨居老人,醫院的工作量也不少。」

  「總是少了一筆收入。」

  他側目看了她一眼。「你擔心皇岩會倒?」

  「也不是,就是覺得……反正我不會講。」大概就是不甘願被文哥那樣的人搶了他生意吧,也認為他們那種小強行為實在可恥。

  「有信用的公司,不會輕易被打垮,你還不明白這道理?」

  她明白,但有時候卻不是絕對。這世界早不是她年少時認定的黑白分明。

  「我只是想到,如果醫院也被圍標了……」

  他偏首,就見擱在自己下巴的那張臉略帶憂心,他噙著笑。「沒什麼好擔心,要是真倒了,我讓你養就是了。」

  讓她養?她瞪大眼。「你……你……」會是那種意思嗎?但,怎麼可能!

  他知道她大概傻了。他垂眼輕笑,盯著自己前進的鞋尖,低問:「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願意養我嗎?」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養的意思你懂不懂?二前後態度也差太多了吧,明明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怎麼現在……

  「我很清楚我正在做什麼。」他將她略滑低的身子往上托。

  「那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盯著他的側顏。距離這麼近,她都能數他睫毛了。

  「喜歡。」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卻一熱,哽著嗓音說:「為什麼?之前你才說要和我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現在又說喜歡我,還是……還是你現在說的喜歡只是好朋友的喜歡?」

  委屈的語氣令他心軟。「當然不只是好朋友的喜歡,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我只是直到下午才明白一些事。」

  略頓,他道:「在廟裡找不到你時,很緊張,也很擔心。你手機關機,打去你公司又說你沒回去。我在山上等不到你,開車去你公司問,沒人知道你去哪,我開始慌了。後來,聽見你的聲音,才發現能聽見你的聲音原來這麼美好。我想,我一定是很喜歡你才會在你不見時感到緊張和慌亂,也才會在聽見你聲音時,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

  脖子上的力量緊了些,他不以為忤,又說:「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別怕。」

  她想了想,在他肩窩點頭。

  「當年那個晚上,我去廟裡幫阿嬤求壽,我答應幫母娘做事,盼能讓阿嬤多活幾年,我以為幫神明做事,是不能有正常男女關係的。」

  她想起多年前兩人在廟裡遇上那廟公時,廟公曾開口要他為母娘做事……像被他的話勾出興趣,她抬起臉,疑惑的口吻:「是不是就像那些打球的球員一樣?有聽說他們出賽前不能有男女關係,要禁欲,你也是這樣嗎?」

  楊景書聞言,有點尷尬。「我確實是這樣想。」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喔。」她反應有點平淡,他耵著她,又道:「這種事不知道能不能說破,所以不知道怎麼對你開口。」他甚至還想過,那個在雨天說要去挖竹筍的老太太也許是母娘的化身。人說天機不可泄露,他以為這樣的事不該四處說,說了要是招來一堆人找他問命運問劫數,那很麻煩。

  她懂的。學校有命理研究的課程,她修過;她不是不理解其中奧妙,她只是有點好奇。「那你都幫母娘做什麼?」

  「無名屍那個算是其中之一。坦白說,我其實不是很確定,只是有時候看得見一些畫面,比方說身邊的人可能遇劫之類的,我開口提醒他們留意;或者是我能發現命案屍……」他省略了他還能看見靈體的事,他不想她害怕。

  她點點頭,不答腔。

  「你……」他忖度她心思。「你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嗎?」

  「不會。幫神明做事的人很多啊,只是有點意外這個會是我們之間一直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真的沒想到他拒絕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那現在在一起的話,你會怎麼樣?被懲罰嗎?」

  他搖首。「這幾年我就像在還願,借了壽總要還,現在還清了。」

  意思就是他不用再為神明做事了?這樣子他就覺得可以面對她的感情了嗎?

  她細思一回,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人們對於神佛,總懷著一份尊敬的心,為了表達虔誠,講究一點的是抄讀經文前都得沐浴淨身的,何況是男女之間的親密事。

  游詩婷忽然抓起他手掌,瞧了瞧上頭紋路,問道:「那你以後命運怎麼樣?你的感情運呢?不會有什麼桃花了吧?」

  他好笑地看她。「我感應不到自己的任何事。」

  「喔。」她懂,那些算命師應該也是這樣,算別人很會講,但自己的偏是算不到。

  「那你看看我的感情線。」她把鞋子交到另一手,翻掌,並將掌心遞到他眼前。「美不美滿?幸不幸福?」

  他抓住她的手,她差點滑落,他反手又托住她,笑道:「不用看,從這刻開始,你感情美滿幸福。」

  「是喔……」她眨眨眼,美臉湊近他。「那看我的財運?聽說鼻子管財富。大樂透好幾期沒開出了,這期上看七億,我去買的話,頭獎得主會不會是我?」

  她探長脖子,讓他看她的面相。

  他心裡一陣好笑,語聲無奈:「游詩婷,我不是鐵口直斷,也不是扁仙仔。」

  「你當然不是扁仙仔,可是你剛說你看得見一些畫面啊,你看看這期得主是不是我?」

  他停步,側首看她。他盯著她濕亮的眼,再往下看鼻、看她的嘴。他將她看個仔細,看得她呼吸微亂了,才說:「我看不到那些。」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啊……這樣好可惜哦。」

  他緩緩勾唇,無聲笑開。「不可惜。我想,那一定是為了讓我從現在起,只能看見你。」他低緩開口。

  游詩婷傻了兩秒,明白過來時,用力攬住他,腮面貼上他的。

  「其實那一晚……」

  「嗯?」她疑惑看他。

  「那一晚的答案,我本來想說的是『好,你做我女朋友』,但師兄說不能近女色,我以為是連正常戀愛都不可以。那晚被你追問得很煩,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脾氣一來,說了非常難聽的話。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為了剌激你進步才故意說那些話,我是真的沒耐性。對不起。」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其實,無論他當時是什麼心態都不要緊了,在這時候能聽見他這番話,也已足夠。

  「景書。」她輕輕喚。

  「嗯?」

  「景書……」

  「嗯。」他抿唇微笑。

  「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楊景書……」

  「在這裡。」

  「我只是想喊你。」她眼一眨,淚花滾了下來,滴在他頸畔。

  為他而流的眼淚,多麼珍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她臉微動,緊貼他頸畔。「關在那個房間時,我好怕走不出來,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媽和叔叔……我覺得我一定是因為還沒愛夠你們,才感到害怕……還有、還有其實有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根本不想那樣說……」

  她停頓了,他心微微一跳,屏息等待。

  「每次都說我喜歡你,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愛你。」她笑了 一聲,忽然哭出來。「還好,還有機會說出口。」

  他這刻能做的,只是將她腿膝摟更緊。

  「我回去後要馬上加訂新規則,除了原有的不准收家屬紅包之外,還要加一則『不能跟合作對像索取回扣』。我還要和廠商協定不能有不法的行為,像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到。好不容易我們都跳脫過往傳統模式,也努力彌補年少不經事犯過的錯,現在怎麼能允許他們這樣亂來,難怪老是一堆人討厭我們這種工作者……」

  「你回去應該先休息。」他聽出了她的疲憊。想必是受了不小驚嚇,只是不想令他擔心。

  「但是我想吃東西,我肚子餓,他說他有請什麼國宴廚師,可是那種情況我吃不下。」

  「你想吃什麼?」他才想起她今天生日。「今天是壽星,我請你。」

  「又是素面嗎?」

  他笑兩聲。「不是。就算現在想吃也沒了,隨便你想吃什麼都好。」

  「真的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可以,壽星最大。」

  「那……我要吃好大的烤雞排,要孜然口味的。還要一杯冰西瓜汁、要章魚丸子、要烤肉串,而且你不能說我在吃屍體。」

  他又笑,非常愉快。

  盯著他泛笑的唇角,她眼眸微濕,小小聲地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好。」

  「我想吻你。」話說完,見他微楞,並不答腔,她說:「我當你默許了哦。」然後,她吻上他。可惜她被他背在身後,只能吻到唇角,正懊惱時,身子被他輕巧地放了下來,她看見他轉身,臉龐低俯,他吻了她。

  ※        ※        ※

  他們相遇得很早,卻在這時候才相愛。他們談戀愛的方式和尋常人……算是一樣吧,偶爾約吃飯,偶爾散步,當然偶爾在約會中,必須趕回去工作。

  走出餐廳,游詩婷呵口氣。

  「感嘆什麼?」他側眸看她。

  「時間啊。上回和你進餐廳吃飯時還是實習生,現在自己都有公司了。長大以後覺得最不夠用的就是時間了吧,一眨眼,就不見了。所以……」她眨眨眼,湊上前,在他唇上輕啄一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是她的愛情花,有他,人生才美麗。

  楊景書笑一聲,捧起她臉緣,面龐一低,吻上她的嘴;他含住她唇瓣,她忽然推開他,手心捂住嘴。

  他用眼神詢問。

  游詩婷搖頭。「我剛剛才吃了煽烤奶油豬排飯,你吃素的。」

  他懂了她意思,有點傻眼。「然後?這有關係嗎?」

  「這樣子我會有罪惡感,好像害你破戒。」

  他無奈地揉揉鼻子,牽著她往前走。「跟你說沒有這種問題,我也沒發願要吃素,只是自己想吃而已。」

  「雖然是這樣,但你沒想過這種問題嗎?吃素的和吃葷食的在一起,食物可以分開煮,但是接吻就很麻煩了……所以,我從現在開始吃素好了。」

  楊景書瞄她一眼,不作反應。這好像是她第三次說要吃素了,但沒多久又忍不住開葷。

  「我們來打賭吧。」他停下腳步。

  「賭什麼?」

  「賭你這次撐多久。」他目光爍亮,湛動趣意。

  她這才明白他所指何事。「一定可以很久。」

  「你不是第一次說要吃素了。」

  「因為跟你吃飯就會變得比較麻煩,像上次你不就因為我還專程跑去買另一家的飯?」她說的是上個月的事,她不小心得了重感冒,燒了兩天,不得已在家休息一天。她和雅淳合租房子,他擔心雅淳上班後她沒人照顧,他就在她住處待上近一天,其間遇上午餐時間,他還外出買飯給她和自己。如果她也吃素,他就不用跑兩個地方買午餐,基於這原因,她才想乾脆也吃素好了。

  「不麻煩,只是買個飯而已。」

  「這次不一樣啊。」她瞄瞄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為了可以每天都吻你,我要逼著自己吃素。」

  真是出人意表的理由,他笑兩聲。

  若是不知她體驗過死亡課程,對於她這樣時時示愛的舉止,或許會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正因為知道她的心態,他也樂於接受。

  雖然目前的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樣,但他想,先用行動表示,相信他終有一天也能像她這樣勇敢說出來,即使以他性子來說,實在有些難度。這或許就是他對她逐漸喜愛的原因——一個女孩子能這樣被他拒絕了還不吝惜告訴他她對他的喜歡,他很難不動容。

  「吃什麼都好,自己喜歡就好了。」稍後,他握緊她手,冒出這句。

  她靜了一下,才應聲:「嗯,真的是這樣……對了!」她側眼看他。「那個標案真的被新民拿走,對你們影響很大吧?」

  「是不小。」

  「這樣沒關係嗎?」

  「不用擔心,我一直跟員工要求的就是誠信和同理心,這兩點掌握好了,自然能讓客戶產生信心。」他盯著兩人的鞋尖,道:「這行業你也知道,不能做得太華麗高調。」

  是,這行業雖說是新興行業,但也不能把廣告做得太大打得太凶,總不能打開網頁翻開報紙就見到禮儀公司什麼接體服務什麼打桶豎靈有的沒的,或是消費滿多少就送你大體禮券還是棺木買一送一等等的,那不被罵死才怪。

  「這樣說吧。」他又開口:「現在不是有很多網路美食?我發現有些店家也不是靠行銷走出一片天的,是東西實在,網友吃了喜歡,利用網路分享後,帶動了買氣,久了自然就成名店了。」

  「皇岩多久了?」她忽然想起,她一直忘了去了解這部份。

  「也快十年了。那時候幫阿嬤求壽,沒幾日她真醒了,心裡面覺得很不可思議。看她生活可以自理,我打算出去找工作,但什麼都不會,所以又回到葬儀。

  我跟仁凱找了間小葬儀社,在那裡幫人抬屍接體。那年九一一一,抬了很多,都是

  簡單白布蓋了就抬出來放,看著心裡非常酸,想著還好壓在底下的不是我家人,

  但又想著如果是我家人,我能不能承受?之後就想要自己開一家。阿嬤把爸媽留

  下的那棟房子賣了,我因為那筆錢才有了皇岩。」他覷她一眼,輕捏她手背。

  「不要擔心,如果工作真少了那也是好事一件。換個角度想,我們長年作息不正

  常,趁此好好休息,也能讓員工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回去和家人相處,不是嗎?」

  他腳下忽頓,不走了。

  詩婷停步看看他,還有他的目光所在……就一棟屋子而已。

  「屋裡有你認識的?」她好奇地問。

  「算認識吧,但都不在屋裡了。女的要分手,男的不願意,砍了她後,自己

  再從上面跳下來。」他手指了指。「男的跳下來時,頭顱就撞到那個階梯,當場

  腦漿四濺。我記得當時為了填充那個頭,費了不少心思。」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低眼往前走。

  「怎麼了?」

  「就是……我們好像在約會?」

  「唔。然後?」

  「然後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提命案的事?」她勾住他手臂。「別人都是指星星指月亮要女朋友看,我卻是看以前的命案現場……」上回也是這樣,說什麼他那天進解剖室,又跟哪位法醫學到了什麼的。

  他頓了半秒,反應過來時,有點尷尬。

  「那……」他摟摟她,道:「下次約會做點別的吧。」

  ※        ※        ※

  「吁——」拎著便當,游詩婷停步,在階梯上喘口氣。抬眼向上望,就快到了,李爺爺的家在階梯上方繞個彎就能看見。

  吸口氣,准備一鼓作氣爬上去,卻看見有一人影站在最上階朝下望來。李爺爺家附近也只有兩戶人家,她每日來送便當,和那兩戶人家早已熟透,上面那人會是那兩家的客人?

  她帶著疑惑地上階,經過那人身側時,他喊住她。「小姐,你是來幫李爺爺送便當的游小姐嗎?」

  她點頭。「請問你是……」

  「我是李爺爺的遠親,剛好經過,就上來看看他。」男人西裝筆挺,事業有成的模樣。

  她笑了笑,提著便當往前頭那坐在屋外椅上等候她的老人家走去。「那你有空要常回來看爺爺,老人家需要的只是關心,其它物質什麼的都不重要。」

  「爺爺,你今天好嗎?」她進屋擱下便當,出來攙扶拄著拐杖的老爺爺。

  「吃飯了。今天菜色我有偷瞄,超棒的哦。糖醋裡肌、香煎鱈魚,還有家常豆腐、培根炒高麗菜和炒空心菜。」

  拉開椅子,才發現老爺爺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婷,他——」

  游詩婷看向站在門邊那人,笑道:「哦,我知道他是誰啦,他說是你遠親。」讓老爺爺坐穩後,她進廁所擰了條毛巾出來,幫老爺爺擦過手。

  把毛巾擱一旁,她打開便當盒,遞給老爺爺一雙筷子。「爺爺吃飯,我把毛巾拿進去放,等等幫你挑魚刺。」轉身時,就見那男人盯著她瞧。

  那男人為什麼那樣看她?她疑惑地進廁所把毛巾掛好,走出時,那男人開口了:「游小姐每天都來送便當?」

  她頓一下,點點頭,然後走過去幫老人家挑出魚刺。

  「你不是在工作嗎?這樣不會太累?」

  「送個便當花不了多少時間,不差這一點時間的。」她邊挑魚刺邊回答,餘光見老爺爺又在對她使眼色。怎麼了?那男人難道有問題?

  「怎麼會想要來幫爺爺送便當?」

  她想了想,笑一下。「因為他沒人照顧呀,醫院正好有送餐服務,我就來啦。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只是覺得關懷這件事,可以做得更早。」回答後就見男人笑了一下,看上去滿溫和,但她還是覺得這男人古怪。

  而在差不多的時間,張柔柔的母親正接起一通電話,對方的談話令她意外,也讓她感到莫名其妙;張母甚至有點生氣這種電話根本是在掀家屬舊傷,但還是留了對方的電子信箱,並提及會寄影片過去。

  大約兩個半月後,蓮華收到了殯葬處的公文,是蓮華獲選年度評鑒優良殯葬服務業,績優業者之一的頒獎邀請。

  游詩婷領獎時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名單中列為績優業者共有二十家,大集團公司的就占了三分之二,她想不到自己是那三分之一的其中一個,皇岩也在那三分之一其中。

  整個評鑒過程除了實地訪查,還有電話訪問曾接受過服務的喪家。蓮華其中一位喪家寄了影片給評鑒委員,內容是蓮華負責人在醫院和癌友的互動側拍,以及那位癌友的告別式。

  告別式以旅行行前歡送會的方式進行,顯得別具巧思;與癌友的對話溫馨有趣,加之委員實地訪察時,得知她在醫院做志工,遂特地前往獨居老人家訪視她做志工時的態度。

  評鑒委員認同蓮華的理由,主要在於形像廣告片傳達的正面教育、善盡社會公益責任,並且實施個別化、創新之殯葬服務。

  至於皇岩獲獎,是因其對服務過的低收入戶進行長達一年之久的後續關懷,並依家況送三千至五千不等的生活費。

  「那時候跟柔柔聊天,根本不知道柔柔的媽媽在後面側拍,還好我沒欺負她。」游詩婷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提筆練字……永字,她練一星期了。

  坐在她身側看她練字的楊景書笑了笑。「你會欺負她嗎?」

  「以前都沒欺負她了,怎麼可能在她生病時還欺負她。」什麼時候開始可以不寫這個永字呢?要永多久啊?

  「她媽媽應該只是想把女兒最後的身影錄下,結果那段影片卻為你們的服務加了分。」

  「我也是這樣想。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媽媽什麼時候站在我們後面錄影,大概我跟柔柔聊得太開心才沒注意吧。還有,我知道得獎原因時,才想起來之前去李爺爺家送飯,遇到的那個奇怪男人可能就是評鑒委員吧,難怪李爺爺那時一直跟我使眼色。」可以不練了嗎?她悄悄擱下筆,側臉看他。

  「倒是你,你們得獎你怎麼事先沒讓我知道?我看到仁凱上去領獎時才知道皇岩也得獎。」幸好是仁凱去領,因為和柔柔對話的那段影片在領獎現場被播放出來,如果是他去領,他就會知道她和柔柔偷罵他了啊。

  他微笑開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她無話可說,只覺他好低調,典型的為善不欲人知。

  「別偷懶,快練字。」看出她意圖,他碰了碰她手臂。

  「新民沒得獎欸,還好沒讓他們得獎。」她找話題,拖時間。偷瞄一眼牆上掛鐘,還有半小時啊。他要她每天寫一小時字,現在才過半小時,得想辦法把剩下半小時混完。

  「那不關我們的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好。」他又輕輕推她手臂,示意她拿筆。「乖,練字。」

  「可以不練嗎?」她覺得練書法比提便當爬八十幾個階梯還辛苦。

  「你不是說每次約會都在聊命案?」

  「但我也不是要你把約會內容變成練書法呀。」是了,上次跟他說約會可以不提命案嗎,他說下次找別的事做,她滿心期待,以為會有夜景、浪漫晚餐,還是看電影,結果他卻帶她來他辦公室練書法。哪家情人像她家情人這樣約會的?

  他笑兩聲。「快練。還有半小時,寫完就好了。」

  她莫可奈何,再度握筆,調整坐姿後,緩緩下筆。

  「不是這樣,你執筆的姿勢不對。」一旁書法大師糾正著。

  不對?她睨他一眼,重新將食指與中指並攏,大拇指放筆管左邊。

  「我說過要掌握指實掌虛原則。」

  指實掌虛?她瞄瞄自個兒的執筆姿勢。有啊,她虛到可以塞一顆雞蛋在她的掌和筆管之間了。她在心裡嘆氣,垂眼,認命練字。

  「你要放輕鬆,筆握太緊了,應該像這樣。」他說話時,慢慢挪到她身後;兩臂伸展,左掌貼著桌面,右掌握上她執筆的手,她被他完全包圍在胸前,頭稍轉動,就會擦過他胸口,都能聽見他襯衫衣料被她磨擦的聲音。「像我握住你的這種力道,感受到了嗎?」

  「……」她、她只感受到他的體魄和體熱啊。他胸口貼著她的背,溫熱的氣流拂過耳際,她耳根一熱,只能傻傻看著他握住她手,領她寫字。

  她眼珠子根本無法專注在字上,偷偷上移,看見他刮得乾淨的下巴還是有一點點又冒出頭的小胡渣,有一點性感;他低垂的長睫和專注的側顏都甚有吸引力。怎麼辦,她好喜歡他……

  「專心一點。」楊景書低垂的視線掃過她泛著薄紅的臉蛋。

  她咬咬唇,道:「我們可以就這樣子練……練一小時嗎?」這種練字姿勢真的太美妙,雖然害羞,但是好甜蜜,多來幾個小時她也甘願啊。

  他笑一聲。「好,就練一小時。」

  一小時後,維持同一姿勢的兩人,腰酸背痛。

  他想,下次約會還是做點別的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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