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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0 AM

府天 -【盛唐風月】《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5-4 12:26 PM 編輯

【書名】: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開元四年,大唐帝國如日中天,京兆長安恰是當時世界最繁華的都市,沒有之一。

  李白、杜甫、賀知章、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王之渙、王翰、岑參……名垂千古的文人雅士們即將粉墨登場;王忠嗣、張守珪、李禕、哥舒翰、高仙芝、郭子儀……功過難定的名將英傑們即將輪番上陣;張旭、吳道子、裴旻、公孫大娘、許合子、李龜年……各懷絶藝的名家鬼才們即將青史留名。

  生逢盛世,作為一介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神童,杜士儀擔心的不是天下大勢,而是如何在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采!盛唐風月,有的是雄風傲骨,有的是自信從容,有的是出將入相,有的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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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2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3-6-11 10:16 AM 編輯

自序 有一個時代……

    去年年底,我和雁九加蘭一起去西安,那座一直頗為憧憬的古都。儘管盛唐氣象已經不再,然而站在夕陽中的大雁塔下,恍惚中我仍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昔日雁塔題名的盛況彷彿就在眼前。

    在《朱門風流》結束的時候,我就曾經憧憬過筆走龍蛇寫一番盛唐氣象。然而陰差陽錯,最終計劃擱淺。時隔近兩年,在西安之行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落筆盛唐。

    歷史類中,有的作者擅長英雄碰撞產生的無限激情和火光,有的作者擅長帝國垂暮群雄揭竿而起的亂離戰爭,有的作者擅長官場博弈,有的作者擅長婉約情愫小巧雅緻。而我,如今更偏愛的是那湮沒在歷史中的各色人物,是距離我們已經千百年的另一種氣象,更是一個遙遠的時空中,人們與今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次我要寫的,並不僅僅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是一個文采風流的時代,擁有從古到今最傑出的文人墨客;那是一個名宦雲集的時代,擁有一個接一個青史垂名的宰相名臣;那是一個各色藝人爭奇鬥豔的時代,從樂舞到絲竹管弦到繞樑之音,無不精絕天下;那是一個出將入相的時代,人們下馬吟詩作賦醉臥酒肆,上馬馳騁沙場仗劍殺敵,盡顯雄風傲骨自信從容;那是一個儒釋道三教各領風騷的時代,各種思想碰撞出無數智慧的火花。

    那是一個帝國即將登頂前的璀璨輝煌,那是除舊佈新的奮鬥拼搏,那是萬國來朝的不世偉業。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盛唐風月》,便從開元開始。敬請期待。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一章 兄妹

  嵩山地處中原,東西橫臥,北瞰黃河洛水,南臨潁水、箕山,東為太室山,西為少室山,七十二峰盡皆秀麗,自周朝平王東遷後便稱中嶽。到了唐時,武后代唐稱帝,更是封嵩山為神岳,一時山中佛寺宮觀林立,不負畿內名山之稱。

  有道是嵩高峻極,各峰之中,要數峻極峰最高,也最引人入勝。如今正值三月,外間一片春色綠意,走在山中卻還有幾分陰冷。一代代達官顯貴都把這裡當成了遊玩勝地,山間原本砍樵人踩出來的小路漸漸變成了石板路,一塊塊青石在無數人的踩踏之下,變得光溜圓潤,在一夜小雨之後更顯濕滑。

  石板路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背著背簍小心翼翼走在其間。只見她布衣荊釵身材窈窕,但不施粉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卻是黝黑髮亮,在時下尚白的風氣中,卻得算得上是異類了。當終於看到右手邊那條熟悉小路的時候,她這才抬起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這條嵩陽觀北,峻極峰山腳下旁支小徑的深處,竹林掩映間有三間草屋。說是草屋,其實主體都用竹子搭成,頂上的茅草顯然才剛換過,此刻屋頂邊緣還有雨水間或一滴滴垂落下來。草屋外頭是一圈矮矮的籬笆,竹排做成的門微微虛掩著,那少女信手一推門進了小小的院子,隨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動靜,這才推開屋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三間屋子東面用紙制格扇做了隔斷,其餘兩間之中,除了矮幾和兩張竹製矮座榻和衣架之外,便只有角落中的幾個書箱,看上去顯出了幾分寒酸。少女快步走到書箱前頭放下了背簍,繼而便繞過格扇到了東間,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地席上,一手倚著竹製臥床,一手輕輕搭在身前,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的垂髫女童。

  “娘子!”

  臥床邊上的女童一聽到這一聲低喚,立時便驚醒了過來。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回來的婢女,隨即便低聲說道:“小聲些,別吵醒了阿兄!”

  她扶著那婢女的手站起身,又回過頭盯著床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絲毫不見動靜,她頓時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憂切之色。待到和婢女兩人俱是輕手輕腳地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她才對婢女問道:“竹影,讓你去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娘子,都買來了。去歲蝗災,如今無論是米還是面,都比從前貴了三成不止。聽說,地裡又現出了飛蝗的蹤跡。這一回雞蛋也比上一次貴多了,一文錢才得一個。出去的時候帶的那三十文錢,買了半斤鹽之後再挑了幾樣菜蔬,錢就不夠了,所以我只花兩文錢買了兩個。”

  “貴就貴吧,只要阿兄能趕緊好起來。”女童稚氣的臉上露出了與年紀很不相符的毅色,待瞥見竹影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開口問道,“我大老遠和你帶著阿兄到嵩山來,就信得過你,你有什麼話直說。”

  “娘子,雖說出來之前,咱們湊了二十貫錢,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竹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東屋形狀的格扇,輕聲說道,“你帶著郎君到這兒住了已經快大半個月,可路上的開銷,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藥錢,已經花了五六貫,就算日後嵩陽觀的道長肯治病,還得買藥,還得預備謝儀,還得僱車回程,恐怕要更儉省一些……”

  “我知道了。”女童想都不想就打斷了竹影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以後會每天少吃少用一些,但怎麼也不能虧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會求他給你放良文書,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沒法得逞了!”

  “多謝娘子!”

  竹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感激之色,深深屈膝行禮後,便束手退了下去。

  這草廬之中就住著他們主僕三個人,平時從收拾到採買做飯,全都是她一個。即便日子過得辛苦操勞,可跟著這一雙年少的主人奔波千里,總比留在家中面對那些覬覦的目光強。否則倘若支應門戶的杜十九郎有個三長兩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籬下,怎麼護得住自己一個卑微的婢女?就是到了這兒,為免走到外頭被什麼人糾纏,她不得不抹黑了臉上脖子和手。

  誰能想到,從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氣,一度常常出入長安城中各家名門貴第的神童杜十九郎,去歲因家中一場大火,受驚過度大病一場,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詩來,而且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四處求醫不見起色,甚至最後連話也說不得,手腳都動不得,竟是個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親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縣尉,已經好些年沒有回來。

  而樊川杜曲雖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間親疏遠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譜之間的關係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卻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陽杜氏、濮陽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兒安家,不少都以京兆杜陵為郡望。最初不少人家都善意幫過自家的忙,可再幫也抵不上如此求醫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僅剩的家底二十貫錢,杜十三娘不顧自己也才剛十一歲,硬是求一位長輩借了車馬馭者從京兆府千里迢迢趕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險。可嵩陽觀好進,那位號稱頗通醫術的孫太沖孫道長卻不是好見的,杜十三娘幾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內中道人都搖頭說孫道長雲遊在外不在觀中。

  “阿兄!”

  當回到床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杜士儀睜開了眼睛,杜十三娘頓時又驚又喜,可是,發現他那眼睛依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仍然沒有隻言片語,分明和昨日沒什麼兩樣,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然而,她還是打起精神到旁邊的銅盆裡去擰了毛巾,仔仔細細地親自為兄長擦了臉,這才低聲說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會去嵩陽觀中求見那位孫道長,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孫道長也不行,哪怕帶著你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尋到從前藥王那樣的名醫!阿爺和阿娘故世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們的,咱們兄妹一定會好好的!”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床上的少年卻仍是臉色怔忡,一句話都沒有。面對這種情形,杜十三娘頓時黯然嘆了一口氣,小小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晚飯過後,竹影因為一日忙碌勞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會在臥床邊上看著杜士儀入睡,方才會自行去就寢的杜十三娘,此刻也彷彿扛不住這些天來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東牆的另一張臥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她在均勻的呼吸聲外,偶爾還有幾聲夢囈一般的低語,和外間隱隱約約的蟲鳴聲合在一塊,讓靜謐的屋子裡更多了幾分幽深。

  北牆邊臥床上躺著的杜士儀這時候卻醒得炯炯的。

  夢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裡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重現,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腦袋眩暈,無法動彈。這段手不能動口不能說的日子,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而在這種折磨之外,每天他入目的情形聽到的言語都陌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強,只怕就要瘋了!

  他曾經以為這是惡作劇,抑或是南柯一夢,可一切都太過真實,還有身邊總會輪流陪著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讓他終於分清楚了夢境和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儀,再不是別人。此時此刻,他輕輕握了握雙手拳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卻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動第一根手指到現在終於能夠兩手握拳,如果他沒有記錯日夜變化,應該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個母親早逝,被身為金石大家的父親逼著從小搨碑臨文抄典籍,一度向父親的老友學過行針用灸,後來少年叛逆離家出走去學被父親斥之為小道的音樂,足跡一度踏遍大半個地球,可最後只來得及在父親臨終前趕去見了最後一面的那個不孝子了。現如今是開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著的,正是一手締造了盛世,又一手將其送向終結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則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家親戚之外,便只有嫡親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為命。

  “妹妹……”

  喉嚨裡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不禁露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時候,每次看見杜十三娘忙前忙後,又是為自己唸誦詩文,又是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他總能覺得狂躁的心情漸漸寧靜下來。可現如今明明已經可以動彈可以說話,他卻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他上輩子,可是連個堂表兄弟姊妹都沒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章 山雨

  陽光又從窗口照了進來。

  杜士儀躺在臥床上,眼睛看著窗外那碧翠的竹林出神。這些天身體好轉,自己努力嘗試後漸漸能夠翻身甚至起身,他也漸漸打算把實情告知一直在身邊陪伴的杜十三娘。於是,當聽到外間彷彿有一陣動靜,抬眼望去便發現是一身青衣的竹影時,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竹影手中食床上那幾樣飯食,見又是粟米飯,兩樣菜蔬,還有一個雞蛋,忍不住又朝其背後看了看,突然開口問道:“十三娘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驚喜交加的表情。杜士儀病到後來,儘管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水,可其餘樣樣都要人服侍,如今卻終於能夠開口,豈不是表示有所轉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食床後,就到臥床邊屈膝半跪了下來。

  “恭喜郎君,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有什麼可恭喜的,我又不是天生啞巴!”

  看到杜士儀沒好氣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想起這些天杜十三娘的苦苦支撐,竹影誤以為他還在自暴自棄,因而輕輕咬了咬嘴唇,便大膽說道:“郎君,娘子為了替你求醫,不遠千里從京兆趕到嵩山,每日省吃儉用,唯一一個雞蛋也都省了給郎君。如今郎君既然能夠說話了,還請唸著娘子一片苦心,打起精神多吃些東西,好好養病,也不枉娘子一日日去嵩陽觀求醫問藥。”

  儘管已經無奈決定坦然接受這個人生,接受杜十三娘這個妹妹,但聽到這樣的說教,杜士儀立時眉頭一挑。之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天天數得清清楚楚。落入了這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別人口中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傢伙自暴自棄尋死!就因為一場大病之後才華盡失,不能做出讓人誇獎的詩文,至於狠心地撇下唯一相依為命的妹妹嗎!

  見杜士儀出神不說話,竹影想起杜十三娘今日出門時說的話,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地說道:“郎君,婢子沒讀過書,說不出那些大道理。可郎君不過就是病了一場,又不是恢復不過來,何苦這麼灰心!娘子在你這阿兄面前一直強顏歡笑,可背地裡哭過多少回了。郎君剛剛不是問娘子上哪兒去了嗎,她今天是鐵了心去嵩陽觀跪求,不求得那位孫道長出來,她就打算跪死在那兒了!自從郎君病了,娘子她小小年紀奔前走後受苦受累,卻從沒有過任何抱怨,郎君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請為娘子著想,好好把身體養好!”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大吃一驚。這些天來,杜十三娘常常守在他的床前,從擦臉喂飯送水服藥,林林總總儘是對兄長的孺慕和關切。即便他和這身體裡本該存在的那個人截然不同,儘管他還是不那麼願意承認憑空多出來的那些記憶,可他終究承那個小丫頭的情。畢竟,要不是一直有她帶著竹影精心看護服侍,他也捱不過這些天!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眼前驟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緊跟著,窗外傳來了一聲轟然炸響。幾十天的臥床不起讓他的反應慢了許多,片刻方才醒悟到竟是打雷了。而竹影倏然間轉頭看著窗外,隨即面色發白地說道:“糟了,娘子還在嵩陽觀前頭跪著呢!這山雨來得最快,我得去瞧瞧!”竹影說著便蹭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兩步往外趕去。

  杜士儀待要叫她時,卻已經聽到了外間開門撐傘,以及衝入雨幕的腳步聲。想了又想,他最終支撐著坐直了身體,這個晚間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的動作果然毫無滯澀地完成了,待到掙扎下地,他卻只覺得兩條腿直打顫,彷彿下一刻就會支撐不住身體。直到如同蹣跚學步似的,在狹小的空間中試著走了幾圈,他才勉強找回了那種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然而,如是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卻只聽到那瓢潑大雨聲,可去了許久的竹影一直不見蹤影,一時越來越心焦。

  想想杜十三娘一個稚齡女童此刻正在雨中受凍,他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拖著沉重的步子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外間同樣只有寥寥幾樣簡陋的傢俱,他吃力地東翻西找了好一會兒,最終尋到了一頂落滿灰塵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當下胡亂穿到了身上,也顧不上再去找木屐便打開了房門。開門的剎那間,呼嘯山風席捲了無數雨絲往身上襲來,陰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且不說雨中走一趟他是否支撐得住,最要緊的是,他不知道嵩陽觀在哪!

  就在他猶疑之際,雨幕盡頭彷彿有一個撐傘人踉踉蹌蹌回來。等到那撐傘的人漸漸近了,杜士儀立時認出那已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的傘下渾身濕透的人赫然是竹影。

  而竹影撐傘到了屋子前,看到門前那個身穿斗笠蓑衣的人,先是一愣,待看到那人抬了抬頭頂的斗笠,她立時疾步衝了過來,就在雨中噗通跪下了。

  “郎君,求求你去勸勸娘子吧!我都說了你已經能說話了,可怎麼勸她都不聽都不信,死活還跪在嵩陽觀前,可觀中已經把門關上了!”

  “別囉嗦了,攙著我!”

  雖不知道杜士儀怎就突然能說話能下地了,但竹影已經顧不得去想那許多。她也沒空理會自己那半邊濕淋淋的身子,咬了咬牙就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攙扶住了杜士儀的右邊胳膊。才走了十幾步,她只覺旁邊人彷彿大多數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一時滿頭大汗,可想起杜十三娘此前跪在雨中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又是一陣心急如焚,連忙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加快了腳步。

  從大雨中那泥濘的小徑來到了外頭的那條石板路,杜士儀已經感到腳下一陣陣發飄。好在那斗笠和蓑衣雖說顯見蒙塵已久,在這大雨之中卻遠比竹影的那一把破油傘管用,眼見這個渾身濕透的婢女一手扶著自己一手打傘,面色蒼白卻還在死撐著,他只覺得心頭越發惱怒。

  這身體的狀況也未免太糟了!

  也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就只見兩側濃密的樹林一時間稀疏了起來,再行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一面高聳的牆在雨幕中一時望不見盡頭。綠瓦飛檐斗栱,內中但聽清樂陣陣,聞之便覺清雅幽深,竟是一處占地極其廣闊的宮觀。

  這便是嵩陽觀了!

  然而,此時此刻被一路風雨澆得上下牙齒直打架的他卻顧不得驚嘆於這嵩陽觀的宏偉。跟著竹影好不容易繞過了那一面長長的高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跪在大雨中的嬌弱身影。時不時一陣呼嘯而過的大風捲著那豆大的雨點,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搖搖欲墜的人影卻在風雨過後,依舊硬挺在那兒。

  “娘子,娘子!”

  竹影立時鬆開了攙扶著杜士儀的手,三兩步衝上前舉起破傘擋在杜十三娘頭頂,見她嘴唇凍得青紫,人已經有些恍恍惚惚,卻任憑她怎麼拖拽都不肯起來,不由得氣急敗壞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經能說話能下地了,你看,他都來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騰病了,還有誰顧得上郎君,難道你打算丟下郎君一個人嗎?”

  杜十三娘彷彿聽見了這聲嘶力竭的叫嚷,一時茫然抬頭朝著竹影身後望去。發現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兒,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對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確確實實就是這些天自己日夜守著的兄長,她登時眼淚奪眶,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最後等到杜士儀走到面前時,她這才不由自主地緊緊拽住了他的雙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沒做夢,來,咱們回去!”

  來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儀嘆氣答了一句,隨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時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終於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可膝蓋上那猶如針刺一般的疼痛卻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來,但隨即便咬緊了牙關。

  直到此時,一直緊閉的嵩陽觀大門始終沒有動靜,但那大門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卻傳來了一陣聲響。杜士儀聞聲望去,這才發現是一行七八人護著一輛馬車緩緩駛近了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3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章 援手

  倘若自己還是身強力壯的成年人,杜士儀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時此刻扶著這個身體沉重雙腿打顫的小丫頭,再瞥了一眼同樣好不到哪兒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雙腿沉重,想想嵩陽觀拒絶杜十三娘的求醫問藥也就罷了,可這樣的大雨天,卻任由這麼一個垂髫女童跪在濕冷的觀外,這不管人死活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自己再去拍門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車馬。

  “竹影,你先扶著十三娘。”

  見竹影慌忙答應,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邁步衝著那雨中造訪嵩陽觀的一行人走去。離著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那邊廂就已經有一個隨車步行,和他裝束差不多的漢子大步走了上來。

  “小郎君有何見教?”

  杜士儀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車,發現那車廂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顯得斑駁陳舊,再加上隨從不多,乍一看去彷彿不是什麼名門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說道:“京兆杜陵杜十九,與舍妹及青衣因故到這嵩陽觀,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勝感激。”

  “杜小郎君,觀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濕透,不如到這嵩陽觀中避一會雨,讓觀中人預備乾衣裳供二位換上?”

  杜士儀回頭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舊緊閉的嵩陽觀大門,當即開口說道:“大兄好意,感激不盡。不過家中據此不遠,就不叨擾了。”

  聽到這話,那斗笠漢子立時點了點頭就大步回到馬車旁,立在那兒彷彿稟報了些什麼。而站在那兒的杜士儀看見車廂一側的隔窗彷彿動了動,顯然是內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須臾,車廂前頭的車門就打開了,內中有人遞出了一包東西來,隨即又是一把油傘,緊跟著,剛剛那斗笠漢子就捧了東西匆匆迴轉了來。

  “吾家主人翁說,本該用馬車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風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傘怕也不夠,所以再勻出蓑笠一套,還望小郎君見諒。”

  “老丈高義,感激不盡!家中距此不遠,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儀原本不過死馬當做活馬醫,只打算前來試一試,此時見竟真的藉著了雨具,對方還願意送一程,他頓時心中大喜。再次對車廂那邊拱手道謝後,待到和那斗笠漢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對方撐起油傘遮蓋了兩人,隨即讓竹影給凍得臉色發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這才言簡意賅解釋了兩句:“馬車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讓人送咱們一程。竹影,你扶著十三娘,咱們回去吧。”

  這一路回程,雨勢漸緩,但無論竹影和杜十三娘,還是杜士儀,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漢子極為知機,一路都是攙扶了杜士儀,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廬外頭。杜士儀先讓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內,等她們更衣過後,他方才將那斗笠漢子請進了屋子。

  一進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時去熬些驅寒的薑湯,又趕了猶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發汗,然後才脫下那濕淋淋的蓑衣,告了一聲罪,去換了一身乾爽衣裳。待到重新出來,見那斗笠漢子脫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還乾爽,只是濕了褲腿,分明是一個四方臉,闊眉大眼的爽朗大漢,他打起精神再次謝過,原本打算將蓑衣斗笠和油傘還給對方,那漢子卻含笑搖了搖頭。

  “不過微不足道之物,再說山中時常用得著,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這一路某隻見杜小郎君腳步虛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蹌,未知是……”

  承了對方援手,這又不是秘密,杜士儀便直言道:“實不相瞞,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都是舍妹照料。聽說嵩陽觀中有道長擅長岐黃之術,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這嵩陽觀來尋醫問藥。結果觀中人云那位道長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門求見,今日甚至上門跪求,結果不合遭遇如此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貴府主人翁這樣的善心人。”

  聞聽此言,那闊眉大漢驚訝地打量了杜士儀好一會兒,隨即好奇地問道:“杜小郎君適才說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夢,道是冥君有感於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續了我的壽元。”當初本想給杜十三娘一個驚喜,如今鬧成了這般,杜士儀總不能說是自己無法面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妹妹,不得不睜著眼睛說瞎話,畢竟久病自癒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想到自己對於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記憶,便是在父親的墓前燒了那著作等身的書,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興許這真的是父親隔著遙遠的時空,對他這個兒子最後的關懷!

  只是片刻,他便驚覺了過來,旋即又自失地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說話動彈,否則絶不會讓舍妹去嵩陽觀前跪求醫治。那樣的瓢潑大雨,舍妹小小年紀身體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連累了她。”

  “阿兄!”

  幾乎是在杜士儀說出此話的同時,內間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輕呼。他連忙對那闊眉大漢微微頷首,隨即起身繞過格扇進去。見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卻硬是擁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臉說道:“你還要強撐到什麼時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夢見了阿爺阿娘,真的再續了壽元?”

  見小丫頭死死拽著自己的衣角,一臉你不說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勢,無奈之下,他只得繼續胡謅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爺阿娘對阿兄都說了些什麼?”

  這話頓時問得杜士儀卡了殻。他前世裡我行我素叛逆慣了,從來就沒信過神佛,可這一世匪夷所思的經歷,至少足以讓他從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神佛懷疑論者。於是遲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爺說,能活著才有將來,讓我不要一心只惦記著墮了杜家的名聲,不要鑽牛角尖……阿娘說,讓我好好照料你這個妹妹,別再讓你傷心失望。”

  在杜士儀只是信口開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臉上卻儘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間坐著的那闊眉大漢,聞聽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變。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竟是語無倫次地說道:“真的是阿爺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終於能好了,能好了……”

  見杜十三娘如此激動莫名,杜士儀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魏晉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這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即便這第二次人生來得太過玄奇,可就算是為了眼前活生生的這麼一個妹妹,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醫的誠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薑湯從外間進來,他先取了一碗,親自看著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乾淨,唯恐她再追問更多的細節,又親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記住,以後遇事不許再這般莽撞衝動!別我才剛好,你又折進去了,好好躺著!”

  小丫頭老實了,杜士儀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滾燙的薑湯。隨著那股辣而暖的感覺在五臟六腑之間湧動,他只覺得渾身毛孔都彷彿完全打開了一般,剛剛行走雨中的陰寒一下子給驅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後,他才起身來到了外間,卻只見那闊眉大漢旁邊也擺著一隻空碗,分明剛剛也已經喝過了薑湯。

  “舍妹體弱,我一時分身不得,實在失禮怠慢了。”

  “無妨無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癒,今日就在這山雨中趕去了嵩陽觀接人,就不曾想過興許會前功盡棄舊病復發,對不住先君救護嗎?”

  杜士儀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為我這個兄長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陽觀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經能夠下地,眼看山雨驟然來襲,去接了她回來,本就是理所應當。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時候,唸唸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舉動,想來也只會覺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為兄長一病不遠千里到嵩山求醫,日日到觀前苦求,誠心確實足以感動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著病體冒著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勸了回來,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會動容的。”闊眉大漢說著便站起身來笑道,“既然某已經把人送到了家,也該回去向主人翁覆命。多謝杜小郎君這一碗驅寒的薑湯。”

  “累得大兄走這麼遠路,一碗薑湯本是應當。”杜士儀親自將對方送到了草屋門口,見雨勢漸止,對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門,一時已經是走到了籬笆邊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問那馬車主人的來歷,略一思忖便揚聲問道,“對了,還不曾請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從者,賤名不足掛齒。”

  見闊眉大漢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儀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顧大雨將我兄妹送到家,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為我杜十九便是以貴賤取人不成?”

  這一口一個大兄終於讓那闊眉漢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某從主人翁,複姓司馬,因少時膚黑,故名黑雲。杜小郎君,今日且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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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4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四章 司馬

  嵩山本是道教聖地,武后年間因崇佛,封了嵩山為神岳,在山中各峰興建寺廟,一時大有佛教蓋過道教的勢頭。等到武后去帝號,以則天大聖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卻並沒有受到株連,民間香火照舊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諸宮觀卻迎來了比從前更多的達官顯貴。

  所有宮觀之中,建於隋初,北臨峻極峰,宮院數百間的嵩陽觀,自然是最得天獨厚的。想當初高宗親祀嵩山之際,就曾經住過嵩陽觀,一時嵩陽觀名聲大振,前後幾代觀主都是朝廷敕封,長安洛陽的達官顯貴往來不絶,宮院年年整修,越發顯得宏奇峻偉。

  這一日的嵩陽觀中並沒有多少香客,大雨過後,後觀專為往來香客闢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馬黑雲由知客道人帶著一路從大門進來,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頭,眼見得一個同伴迎了過來,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他就謝過了知客道人,隨即脫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著同伴一路到了中間那精舍的門口,待通報後便進了門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盤膝坐著一位身穿道袍,鬢髮霜白,下頜飄著幾縷長鬚的老者。乍一看那髮色,老者彷彿有五六十的年紀,但細看其面龐,卻是相貌清奇面色紅潤皺紋寥寥,一雙眸子閃爍著湛然神光,彷彿又只四十許人。見司馬黑雲趨前行禮,他就含笑問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們便住在峻極峰腳下的草屋中,距離嵩陽觀不過是一刻鐘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來回耽誤了些時間。”

  “那麼大的雨天,這兄妹二人偏在嵩陽觀前頭盤桓,難道是起了齟齬拌嘴?”

  見老者面露戲謔之色,左下首坐著的一個年方四十許的清臒道士不禁輕咳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紀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隱居嵩山修道,緣何會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結廬讀書?”

  “主人翁,孫道長,他們是慕名而來嵩陽觀求醫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據說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所以其妹攜青衣不遠千里將其從京兆帶到嵩山求醫。但孫道長不在,觀中就婉拒了他們。今日其妹又到觀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願離去,豈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蹟般恢復了過來,故而讓青衣帶路到此,將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馬黑雲這話一出,那座上兩人頓時面色一變。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樣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著,回頭不會有人說嵩陽觀這是見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關中名門。他們姓杜,又說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說呢?”

  座上這位德高望重名聲赫赫的前輩雖則常常不甚正經,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風寒病了一場的時候,卻仍是豁達不忘玩笑,更不用說如今病勢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孫子方連忙說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這就讓黑雲帶路去探視診治,眼下先回去整理醫箱了。”

  等到孫子方告辭離去,司馬黑雲方才又上前了兩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護送那兄妹二人回去,豈料在杜小郎君對杜小娘子的言談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夢。冥君感於其妹誠心,因而讓其先君顯靈,再續壽元。某觀其容貌俊秀,談吐清雅,雖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驅使之人而有所輕慢,應不是信口開河之輩。”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記著兒子。有這樣的先君福蔭,杜小郎君還是個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門宗師,聞聽這靈異之說,卻是半點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輕輕捋著下頜那一叢鬍鬚。

  司馬黑雲對於杜士儀的溫文有禮很有好感,當下又說道:“要說這兄妹二人,妹妹肯為兄長奔波千里到嵩山求醫,兄長又肯為妹妹不顧大病初癒來嵩陽觀把人接回,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會引來先人顯靈。”

  老者聞言,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輕輕捻動著下頜鬍鬚,隨即才笑吟吟地說道:“子方為人最是惜名,剛剛被我言辭一擠兌,恐怕這會兒已經去見宋觀主了。他既是讓你帶路,你就好好跟著再去瞧瞧。我道家雖沒有佛家那一套因果報應之說,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孫子方卻是面露陰霾。此番他趕到天台山,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將這位和其師一樣名動天下的宗師請到嵩陽觀,一路上論道談文,極其投契,再加上嵩陽觀是其先師曾經住過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誰知臨到觀門,竟然遇到了這樣一樁事!更何況正如老者所說,那杜氏兄妹自陳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陽觀此舉傳開,無疑是自損聲名!他是不在,可觀中會醫術的道士又不止他一個!

  因而,他信手招來一個隨侍的僮兒,隨即沉聲說道:“你去知會觀主,我這會兒前去拜見!”

  “是。”

  片刻之後,孫子方便出現在了觀主所居的飛星閣前。他隨意對迎出來的兩個道童微微一頷首,就徑直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對居中坐著的年邁道士打了個稽首,這才在其左手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

  “道兄所托之事,今日原本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因為今日雨中在嵩陽觀前遇到一雙兄妹,司馬先生一時惻隱之心讓從者護送了人回去,結果卻問出了匪夷所思之事。他們是來這兒求醫的,可觀中人此前言辭推脫也就罷了,今日更是放任那妹妹在雨中跪地苦求而不管不顧!若非那做兄長的突然自己痊癒,而不顧一切在雨中趕了過來接人回去,只怕今次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道兄,嵩陽觀有如今的名聲來之不易,如此糟蹋怎對得起歷代先人,更不用說還落在了司馬先生的眼中!”

  那年邁道士便是如今敕封掌管嵩陽觀的宋福真,聽了孫子方這一番話,他一時眉頭緊鎖,當即令人去傳召打理觀務的徒兒道方。等到外頭一個中年道士匆匆進門行禮,他少不得質問道:“今日山雨突至,那觀前跪地懇求的小娘子是怎麼一回事?”

  聽到師傅問這個,那道方忍不住瞥了孫子方一眼,隨即才囁嚅答道:“師傅有所不知,那杜小娘子不是來觀中參拜,而是來尋醫問藥的。孫先生之前不在觀中,雖還有幾位前輩及道兄醫術不錯,但那小娘子所言其兄的病情實在太過嚴重,縱使宮中杏林國手,也絶難醫治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重症。所以……”

  宋福真頓時把臉一沉:“所以你便把人拒之於門外?”

  “不不不!”道方被宋福真的疾言厲色給斥得更加惶恐,慌忙解釋道,“弟子也是為了觀中聲譽著想。現如今有一等病者,稍有閃失便責人是庸醫。那杜小娘子軟磨硬泡求醫時,甚至還吐露說,她兄長從前少年才高,一場大病後卻不但再不能做詩文,甚至如今還如同活死人似的。如此怪疾,若是貿貿然答應下來,回頭人卻出了問題,觀中豈不是聲名大損?弟子本讓人辭以孫先生不在,可誰曾想那位小娘子竟執拗得很,今日乾脆到觀前跪求,弟子見那時候門外沒有香客,一時糊塗才令人關了門……”

  此話尚未說完,宋福真也好,孫子方也罷,聽到杜士儀的病由,全都為之一愣。緊跟著,孫子方卻厲叱道:“荒謬,嵩陽觀這嵩山第一觀的名聲來之不易,若是被外人瞧見廣加散佈,不說崇唐觀這後起之秀正虎視眈眈,就是太一觀等歷史遠比嵩陽觀久遠的,難道便會袖手旁觀?京兆杜陵杜氏乃是名門,若觀中真的盡心竭力,即便有萬一,難道人家還會訛到觀中來不成?”

  見恩師亦是惱火地瞪著自己,道方頓時大汗淋漓,一時無從辯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上首傳來了宋福真冷淡的聲音:“我本一心修煉,所以才把上下觀務交給你打理,如今看來,你著實不能勝任。下去吧,今後這觀中俗務,交給你衛師弟去管。你去觀前灑掃三年,先修得清淨之心,再來好好修道!”

  倏忽之間便奪了弟子的權,把人罰去打雜,等到那中年道士垂頭喪氣告退而去,宋福真方才對孫子方欠了欠身道:“若非子方你正好回來,興許此事我還會被蒙在鼓中。便請子方前去探望一下那對兄妹,這大雨之中走一趟,感染風寒卻非小事。既然那兒有病人,不妨預備些藥材及補益元氣的東西,唔……本觀在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寧靜得很,不妨借給他們兄妹養病。如此一來賠情誠意十足,二來崇山別院是嵩陽觀的地方,不虞有外人打擾。”

  “診治的事情我也剛剛答應了司馬先生。道兄所言,我也有數了。”

  這外人二字一語雙關,孫子方自然省得。他點了點頭,繼而便站起身道:“那邊廂司馬先生的從者應該已經預備好了,我這就去走一趟。事不宜遲,道兄也不妨立時去見一見司馬先生,今次的事情只要解說明白了,司馬先生必會釋懷。倒是他出天台山到中嶽的消息,應該瞞不得太久。聖人素來崇道好玄,甚至有傳言道是朝廷興許會開道舉,在崇玄署外再設崇玄學。要論經義道學,司馬先生敢稱第二,便無有人敢稱第一!而且,因太上皇病重,聖人頻頻詢問左右,當初則天皇后和太上皇召見的司馬先生如今何在,一旦報信上去,必然會喜動天顏。否則,等到崇唐觀得了信,事情就說不好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45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五章 診治

  草屋中,看著躺在臥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覺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蹟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發起了熱,捂著被子許久,雖發了汗,但人卻是已經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請大夫,可剛剛杜士儀只看了面頰一陣紅一陣青的她一眼,就搖了搖頭,理由卻讓她辯駁不得。

  “別逞強了,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那雙頰發赤的樣子?這大雨裡頭來回走了兩趟,十三娘固然風寒發熱,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倘若硬撐而倒在半路上,又沒遇到先前那樣的好心人,豈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時此刻,見杜士儀探過杜十三娘脈息之後,竟然讓她去找那套銀針,竹影更是心中納悶。

  杜家與范陽盧氏幾代都結過姻親,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的母親便是出自范陽盧氏女,那套銀針是盧氏堂兄所贈,據說乃藥王孫思邈隨身之物。這次特意和其他首飾細軟一塊從家裡帶來,便是因為杜十三娘為了救杜士儀,預備事情實在難為之際,便將這母親傳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寶送予嵩陽觀那位太沖道人。

  此刻她眼看著杜士儀拈著銀針試了幾次力道,最後將杜十三娘翻轉了過來,在其頸後連紮了三針,眼下還在微微捻動這三根針,她終於忍不住心頭那莫名驚詫。

  “郎君這針術是從哪兒學來的?”

  “夢中得人傳授的。”杜士儀頭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繼而又從牛皮製的針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從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認了列缺穴後一針紮下,接著又在右手如法炮製。如此好一會兒之後,他拔出銀針,又小心翼翼地給杜十三娘重新翻轉,將被子蓋嚴實了,方才看著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發覺杜士儀竟自顧自搭了他的腕脈,她不禁慌忙垂下了頭。

  儘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從前不曾和男人有過肌膚之親,若非杜家大火後就是杜士儀那一場大病,杜家剩下的僕婢因為疏忽職守,害怕被族中長輩質問,竟逃了個精光,她根本不會接近這位郎君,更不要說這些日子從擦身到服侍如廁,什麼事情都幹過了。好容易壓下那股異樣情緒,她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和十三娘一樣,都是風寒發熱。雖說症狀比她輕微,但也得用幾針,否則等風寒入體就麻煩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坐下!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難不成還指望我做飯洗衣照顧你們兩個?”

  這不容置疑的話讓竹影一時不敢再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到坐席前,卻是極其肅重地正襟危坐。感覺到背後那隻手輕輕往下褪著頸後的衣裳,她只覺得渾身僵硬口乾舌燥,當那銀針倏然刺入肌膚深處之際,她甚至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顫慄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這麼渾身綳得緊緊的,讓我怎麼給你下針?”

  一喝之下,杜士儀感覺到手下的女子微微鬆弛了一些,這才在兩側風門穴上再次下了針,待到他轉到竹影身前,在雙腕列缺上頭下了最後兩針時,他無意間抬頭一瞧,發現竹影赫然緊張得無以復加,兩隻原本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瞧她,立時如同受驚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彷彿一個勁在琢磨地上究竟掉著幾根草葉枯枝,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穴位上也下幾針以防萬一時,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見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時喝道:“別動,你身上的針還沒取下來呢,我去應門。”

  待到竹影無奈應了,杜士儀方才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門口,一開門便看見那籬笆外頭正站著幾個人。

  頭前第一個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來的司馬黑雲,其餘數人中,有幾個分明是隨從的裝扮,手中都捧著各式盒子。

  唯一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鶴立雞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臒的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還微微頷首。面對這一行人,他雖不明其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還以為要他日有緣再能相見,不想司馬大兄這麼快就去而復返。”

  儘管籬笆上的那扇門不過虛掩著,但無論是孫子方還是司馬黑雲以及其他從人,誰都沒有越過一步。此刻見杜士儀親自過來打開了門,司馬黑雲方才含笑點了點頭。

  “某也不意想這麼快便會再來。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後便問過觀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診治的,就是嵩陽觀這位孫道長。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塊回來的,聞聽杜小郎君這怪疾無藥自癒,又聽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著了雨,所以便立時讓某帶路尋到了這裡。”

  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懇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陽觀門前也要求來給他診治的孫太沖?

  杜士儀目光倏然一閃,見那清臒中年人再次微微頷首,儘管他剛剛才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過針,但這名醫既然送上門來,他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更何況剛剛針灸治風寒發熱只是權宜之計,倘若有湯藥,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於是,他立時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孫道長。孫道長剛剛遠道回來便到此探視,實在是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我這病倒已經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確實因淋雨而感了風寒發熱,但屋中凌亂,只怕怠慢了貴客。”

  這前頭的盛讚讓人聽得很舒服,後頭的推辭顯然也只是客氣,孫子方頓時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剛剛既然已經說了醫者父母心,我這醫者如若過病人其門而不入,豈不是徒有醫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進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聽得外間似乎有人說話,等到杜士儀回來之後,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幫忙,可才挪動了一條腿,她便看到杜士儀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兒不許動,待會沒我的吩咐不許說話!”

  等杜士儀再次出來,孫子方方才和司馬黑雲等人來到了草屋前頭。記得此前屋中陳設簡陋狹窄逼仄,司馬黑雲便主動開口說道:“孫道長,屋子裡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請你和杜小郎君一塊進去如何?”

  孫子方正要答應,杜士儀卻立時搖頭道:“司馬大兄不是外人,還請和孫道長一塊進來吧。”

  “既如此,你等在外等候,黑雲隨我進來。”

  儘管有些話不想讓司馬黑雲聽見,但想想這草屋四面透風,不隔語聲,留人在外頭也是多此一舉,孫子方也就衝著司馬黑雲點了點頭。等到這闊眉大漢猶豫片刻答應了,見杜士儀側身一步讓自己先行,他這才緩步而入。

  等到進了草屋,他一打量四周那簡單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陳設,心中便大略有了數目。見到竹影正襟危坐在坐席上一動不動,任由杜士儀這個主人張羅,他原有些奇怪,等借助窗邊的微光瞧見她手腕上那兩根銀針,他方才眉頭一挑。但只看形容姿態裝扮,他自然不會將她誤認為是杜士儀的妹妹。

  “杜小郎君,病人在何處?”

  “就在裡間。”

  此時此刻,杜士儀上得前去,依次捻動了一下竹影身上的銀針,示意其繼續坐著別動,這才領著孫子方繞過格扇到了東間,而司馬黑雲卻是一言不發,徑直留在了外頭。

  在臥床前頭的坐席上坐下,見其上躺著的垂髫女童頂多不過十一二的年紀,想想其為了兄長一再到嵩陽觀求醫,甚至在雨中甚至跪求不止,孫子方不禁在心裡嗟嘆了一聲,隨即才在杜士儀將其一隻手從被中托出之後,輕輕伸出二指搭在腕脈上。

  覺察到脈息還算平穩,他又側耳傾聽著那呼吸聲,繼而審視了杜十三娘的面色,最後不覺若有所思地問道:“看外間那青衣的情形,大約令妹也下過針,下針的可是杜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些穴位?”

  “風池、左右風門、左右列缺。”

  此話一出,孫太沖的臉上就露出了幾許詫異:“杜小郎君從前可學過醫術和針術?”

  “只看過幾本醫書。”杜士儀搖了搖頭,隨即便泰然自若地說道,“但此前身患怪疾之時,夢中曾隱約得先父以針通脈全身,又聽其誦讀了行針要訣,道是冥君所傳,我僥倖學到幾分皮毛,因而此前舍妹及青衣都因淋雨而感風寒發熱,我不得不勉為其難試一試。”

  孫子方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地驚異了,他連忙輕咳一聲道:“杜小郎君可否容我再次診脈?”

  “道長請。”

  面對杜士儀坦然伸出來的左手,孫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鄭重其事地診起了脈。

  他少年學道學醫,服食丹餌,看過的病人既有達官顯貴,也有平民百姓,各種複雜的脈象不是沒見識過,此時此刻自然能清清楚楚地辨識出,杜士儀的脈象有些氣血兩虛,但大病初癒的人難免如此。暗自納罕的同時,遍讀古今玄異事的他方才收回了手,一時笑容可掬地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

  “恭喜杜小郎君,果然是冥君庇佑,至少已經不礙事了!”

  適才雨中回到草屋,精疲力竭之下卻彷彿沒有感染風寒的跡象,杜士儀就知道應當無事,此刻這位妹妹口中神奇玄妙的孫太沖既是確認了這一點,他終於如釋重負,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由衷的欣喜之色。

  此時此刻,他連忙含笑還禮道:“都是舍妹誠心感動天地,如今我別無他求,只求舍妹能夠早日好轉。剛剛孫道長已經為舍妹診過脈,不知情形如何?”

  “雨中染上風寒發熱,只要處置及時,按理不會有大礙,更何況剛剛杜小郎君的針法到位,再將養幾日就沒事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留一個方子,回頭讓人抓藥送來,照法煎服,應該能保無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2:2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六章 婉拒

  從裡間出來,杜士儀想到孫子方需得紙筆書寫藥方,可四下一環顧,他這個主人也不知道筆墨紙硯在哪,索性就走到竹影跟前,一根根取下了那些銀針。等到將銀針收好在牛皮袋中,他便將其一股腦兒塞到了竹影手中,旋即吩咐道:“把這針收好,興許將來有用得上的時候。再有,去把文房四寶找出來,孫道長要給十三娘開方子。”

  剛剛因為杜士儀的吩咐,再加上貴客來臨,竹影跪坐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此時一起身就感到小腿和足底酸麻,卻還不敢在人前流露出來。然而,一聽見這話,她立時忘卻了這些小小的苦楚,連聲答應後便腳下有些踉蹌地去忙碌了。而眼看著她前前後後放東西找東西,孫子方想起杜士儀剛剛為這個婢女也下過針,不禁微微笑道:“杜小郎君對這青衣倒體恤得很。”

  “自從我身患重疾,家中婢僕離散,都是舍妹帶著她照料,此次又不遠千里跟到了嵩山。而到了這裡之後,請人整修草屋也好,採買收拾和做飯等等也罷,里奇外外的雜務都是她一個人做,如此忠婢,若不知體恤珍惜,未免太不惜福了。”杜士儀說這話的時候,渾然沒注意到竹影背對著自己正在書箱中翻找文房四寶,聞聽自己這番話後頭埋得低低的,滿臉感動。

  對於區區婢女,孫子方也不過隨口打趣一句。他今次跟著司馬黑雲過來探視,原打算妙手回春,最終卻只是杜十三娘風寒發熱,而這些許小疾歸根結底都是宋福真那個不曉事的弟子惹出來的。想想司馬黑雲在側,剛剛和杜士儀一番交道打下來,此子固然年少,可言談舉止俱是得體大方,分明出自世家,與其矯飾,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杜小郎君,你兄妹二人遠道而來嵩陽觀求醫,卻被觀中拒之於門外,此事我雖今日回來,卻已經盡知。觀主宋道兄平素只管修煉,觀中事務都是徒兒打理。我從前小小有些名氣,可要說岐黃之術,觀中還有幾位道兄精通,只因宋道兄那個徒兒糊塗,以為你病勢沉重,若醫治不好有損名聲,竟不顧道義,任由令妹一再苦求,今日甚至在雨中受凍!觀主聞聽此事大為震怒,已經解了他的職司,又命其灑掃雜務三年以作處罰。此前之事,觀主頗為歉疚,今杜小娘子既然病情未癒,杜小郎君也是大病初癒,都需得補益氣血徐徐調養,所以,觀主宋道兄特意預備了一支人參,還有其他各色藥材讓我帶來。”

  倘若說此前孫子方跟著司馬黑雲親自登門探視診治,杜士儀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那麼此時此刻,他就不得不覺著這個世界實在太奇妙。曾經避之如蛇蠍的嵩陽觀對自己兄妹態度大改,甚至於罰了主事者,還慨然相贈眾多貴重藥材,這種轉機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範疇了!瞥見一旁始終恪守從者本分垂手而立的司馬黑雲,見這闊眉漢子彷彿沒聽見孫子方這番話似的,一味沉默肅然,他突然想到了當初對方對自己所說的話。

  車上那位主人翁是年事已高的長者,且路途顛簸受不得濕寒。而孫子方分明是和那位主人翁一塊回來的,那答案就很簡單了,此老者如今還在嵩陽觀!孫子方如此古道熱腸甚至慨然贈予,說不定也是因為那位老者的緣故!

  想到這裡,眼見得孫子方揚聲一喚,外間幾個從人就都已經捧了盒子進屋呈到自己面前,他便立時搖了搖頭:“孫道長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些貴重之物卻萬萬不敢收。先父從小教導我兄妹二人,無功不受祿,既然觀主已經懲治了主事者,又請道長登門探視診治,我兄妹二人已經很感激了。”

  見杜士儀竟然絶不肯收下這些藥材,孫子方想了想也不好勉強,便含笑說道:“既如此,嵩陽觀在峻極峰上還有一處別院,景緻幽遠寧靜,正利於養病。這草屋畢竟卑濕,而那裡如今少人居住,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環視了一眼這座確實簡陋的草屋,杜士儀再次婉拒道:“這草屋雖簡陋,但上有茅草遮頂,下有臥床容身,風雨不入,也同樣安靜,不但適合養病,也適合讀書養性。峰上別院乃是嵩陽觀中道長們的清修之地,我兄妹二人實在不便攪擾。還請孫道長回去謝過觀主,多承好意,吾家兄妹感激不盡。”

  “阿兄……”

  耳朵突然聽到裡間傳來的一個微弱叫聲,杜士儀連忙站起身來,告罪一聲便快步進去。見杜十三娘支撐著要坐起身,他便立時把人按了躺下,這才不由分說地說道:“你還在發熱呢,別亂動。”

  “阿兄,外頭是孫道長?”杜十三娘迷迷糊糊聽到外頭的說話聲,等聽到其中有孫道長三個字的時候,這才終於忍不住開口相喚。此刻,見哥哥點了點頭,她就抓著兄長的袖子,勉力一字一句地說道,“孫道長可給阿兄診過脈?”

  “診過了,孫道長說,我已經沒什麼大礙,只要養一養就行了,倒是風寒發熱的你得留心服藥養病!”杜士儀見小丫頭如釋重負,舒緩地透了一口氣,便笑著說道,“這下放心了?”

  “嗯。”杜十三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歡欣的笑容,卻只有右邊嘴角綻放開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孫道長也這麼說,那就真的沒事了……阿兄,等你病完全好了,可要帶我去峻極峰上看一看當年天后的祭天壇……”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孫子方的聲音:“杜小郎君,杜小娘子既如此說,這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景緻最好,從那兒登山卻也便宜。”

  杜十三娘這才想起剛剛彷彿兄長正在和孫子方談到此事,臉上不禁露出了猶疑的表情。等看到杜士儀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她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阿兄,這草屋是我帶著竹影整修佈置的,如今倘若阿兄病癒就搬出去,我實在捨不得……阿兄,你去謝謝孫道長的好意吧!”

  人家兄妹一再婉拒,再說一屋子都是病人,孫子方也不好強求。等到杜士儀從裡間出來,他早已經就著竹影捧上的文房四寶,一蹴而就寫完了藥方,此刻便站起身來。

  “既是杜小郎君一意和杜小娘子留在這兒,那我也不便強求。若和令妹身上再有什麼不適,儘管命人來嵩陽觀見我就是。”

  “是,多謝孫道長。”杜士儀點了點頭,這時候方才對司馬黑雲道,“司馬大兄,我倒另有一事相求。這草屋原是當初一位隱居在此的處士在離此回鄉之際,借給舍妹的,前頭院子裡那塊地倒也適宜耕種,荒廢未免可惜了。今次之事之所以如此狼狽,也是因為我兄妹身邊只有竹影一婢的緣故。倘若可以,司馬兄可否薦個可靠人?一來看守門戶,二來也好種些瓜果菜蔬。”

  司馬黑雲見杜士儀不接受孫子方借出的別院,卻找自己借人,而且還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他頓時覺得杜士儀為人溫厚。儘管他跟著主人也是初到嵩山,但他此刻想也不想就爽快地應承道:“此事容易,我回頭給你薦兩個老實人。”

  孫子方剛剛雖在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面前受挫,但此刻不禁打趣道:“杜小郎君既然打算在這院子裡種上菜蔬,莫非還打算養幾隻雞鴨?”

  “孫道長好主意。”杜士儀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竹林菜田,三五雞鴨,天然野趣,住上一年半載讀書養性正好!”

  見杜士儀接口如此之快,孫子方不禁啞然失笑。又盤桓了好一會兒,旁敲側擊探聽了杜家兄妹底細,發現果是出自樊川杜曲,孫子方這才起身告辭,司馬黑雲亦是笑語幾句跟著離去。等送到了門口,杜士儀迴轉來,便來到了裡間杜十三娘的床前。見她擁著被子,紅撲撲的臉上露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彷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消失一般,他不禁笑了笑,又將其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十三娘,委屈你繼續住這草屋陋室了。”

  “阿兄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面對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妹妹,杜士儀頓時莞爾,一直沉甸甸的心情也終於輕鬆了下來。

  無功受祿,智者不為。眼下貪圖一時得失,將來興許要加倍還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1 09:04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七章 崑崙奴

  儘管杜士儀不曾收下此前那些名貴藥材,也婉拒了搬去嵩陽觀在峻極峰上的那座崇山別院,但孫子方在留下藥方回去之後,嵩陽觀仍然派道童送來了兩大包沉甸甸的藥。一包是給杜十三娘治風寒發熱的,一包卻是給杜士儀調養身體補益元氣的。這一次,杜士儀自然沒有拒絶,謝過之後就命竹影收了下來。

  同樣因為淋雨而風寒發熱的竹影在杜士儀行過針之後,睡了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卻堅持不肯再下針吃藥,杜士儀眼看人恢復得不錯,說服不了也只得隨她去了。而因此前採買的菜蔬雞蛋和油鹽還夠幾日吃用,她便一心一意足不出戶,只管照顧兄妹二人。

  一晃便是數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杜士儀恢復得極快,杜十三娘只覺得那些從小最怕的苦藥也不苦了,身體也漸漸康復。雖說隱約感到杜士儀和從前印象中那個在外侃侃而談,在家卻常常沉默寡言的兄長彷彿有些不同,可她無疑更喜歡眼前這個處處關心自己的兄長。再說在生死關頭上走了一遭,如此轉變也不奇怪。

  這一日,她蹙緊眉頭一口氣喝乾了那碗中的苦藥之後,東張西望見杜士儀不在屋子裡,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呢?”

  “娘子,郎君在外間竹林裡。”見杜十三娘納罕,竹影便輕聲解釋道,“郎君今天一早就說想看書,可我把書箱裡的那幾卷書找了出來,郎君才翻了翻就丟下了,又說要寫字。可這一次,我尋了文房四寶出來,又搬了坐席在外間光亮處,站在一旁打算為郎君抻紙,可郎君只看了一眼又大皺眉頭,寫了沒幾個字,隨即丟下東西就到竹林裡頭去了。若非是娘子服藥的時間到了,我還真的不放心。”

  聽到這話,杜十三娘不禁又是狐疑,又是擔憂。好容易兄長終於大病初癒,若真的勾起舊日隱痛而再次傷懷,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思來想去,儘管深知兄長從前蜚聲滿樊川的名望來之不易,此行特意帶著的文房四寶,有的是杜家長輩送的,有些是其他親長所贈,大多來歷非凡,極為珍貴,更不要說書箱中那幾卷在老宅大火中劫後餘生搶下來的書了,自己在四處求醫最困窘的時候也沒想過變賣。

  但此時此刻,她最終把心一橫道:“明日你悄悄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阿兄再要就說找不到了。等咱們回長安之前,就把這些都賣了!”

  “好好的東西為何要賣?”

  說話間,杜士儀便從外間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驟然變得一片蒼白的杜十三娘,還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隨即便沉聲說道:“都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若是讓庸人得去,平白無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憂天了,我還沒到睹物傷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杜士儀看在眼裡嘆在心裡。他一早想要讀書寫字還真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因為這幾日休養下來,打算看看書消磨時光,抑或是寫寫字練練手。當他捧起那些動輒數米長的書卷時,卻著實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至於寫字……竹影張羅了文房四寶,隨即又陪侍一側抻紙的架勢,讓他的某些記憶立時為之復甦。

  伏案書寫乃是宋明之後的寫字姿勢,而在這個年代,盤膝坐於座席,將紙捲成卷狀,然後左手持卷右手書寫,這才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是杜家這樣置辦得起婢僕僮僕的人家,頂多讓人在一旁抻紙陪侍,真正寫字也得懸腕紙上。

  問題是從前那個杜士儀從小受著這樣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飴,他勉強打起精神來試了一試,身體倒能習慣這樣的寫字姿勢,寫出來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卻著實讓他無法忍受。

  而且,他從竹影那兒得知,書箱中剩下的紙屈指可數,就連墨丸也只剩一丁點,若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買。要練字的話,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寫破漆盤,寫禿千筆,否則得另想想辦法!

  然而,當著杜十三娘的面,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我只是看外頭竹林幽深,想著若是回頭司馬大兄舉薦的人到了,請人砍幾根竹子下來,興許可以再添幾樣陳設。”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爽朗聲音:“杜小郎君可在?”

  這一次,見杜士儀面露驚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時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門。出了門後,見籬笆那一頭,司馬黑雲身後跟著一個赤裸上身,體格健碩,渾身黝黑,手裡提著一袋各式農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觀那少年形狀,彷彿是崑崙奴?就算在長安,這樣一個崑崙奴,至少要價十萬錢,多是貴婦千金用來牽馬執蹬,郎君只打算僱個尋常老實農人而已,怎麼送了這樣一個人過來?

  疑惑歸疑惑,竹影仍是快步到籬笆前頭開了院門,緊跟著,她就發現杜士儀也從草屋中迎了出來。前次她已知道這司馬黑雲不過是一介從者,眼下見杜士儀對其仍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親近熱絡,她頓時微微蹙了蹙眉,隨即才躡手躡腳徑直回了草屋。

  見杜十三娘支著胳膊已經半坐了起來,她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待到杜十三娘輕聲詢問,她少不得開口說道:“來的是之前雨中送了咱們回來,又帶了孫道長來給娘子看病的那個司馬黑雲。”

  “原來是那位。”杜十三娘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隨即便衝著竹影吩咐道,“之前孫道長登門,家裡只有白水待客,如今我的病好多了,阿兄的病峰迴路轉,開銷也已經有限,你下次去集市上頭,也記得採買一些做酪漿的果子,再有客人也不至於太狼狽寒酸。”

  竹影正要開口,聽見外間杜士儀和司馬黑雲已經進了屋子,她連忙點點頭去了外間,整理了坐席又送上水之後,便垂手退到了一旁,目光卻忍不住頻頻去瞥那個跪坐在門口東張西望滿臉好奇的少年崑崙奴。好在她並沒有等多久,寒暄兩句之後,司馬黑雲便爽快地說到了正題。

  “杜小郎君前次說要一個會耕種的可靠人,所以某今日便帶了這崑崙奴來。說實話,某這次也是跟著吾家主人翁到嵩陽觀盤桓一陣子,可既然杜小郎君託付,原打算到鄰近村莊去瞧瞧看看。正巧某昨日隨主人翁去登封縣城,卻遇到有人當街貨賣這崑崙奴,竟只要價一萬錢,不及市值十分之一,卻仍是無人問津。

  一問左右方才得知,這崑崙奴最初的主家好鄉野之趣,於是他雖只十四,卻從小學得一手好農活,其餘牽馬執蹬,鞍前馬後護衛的差事,卻一概不會,為人僕婢的規矩更一竅不通,只一身蠻力。因為最初的主家過世,家眷離登封前將其賣了,可每次都是做錯事惹怒主家被發賣,如今已經好幾次,身價從最初的十二萬錢,跌到了如今的一萬也沒人買。

  一萬錢買一個只會幹農活的大肚漢,誰願意?可杜小郎君只要會做活的,主人翁笑說此人正好,某就要價八千錢買了回來。橫豎他不懼寒暑,院子裡砍些竹子搭個棚子盡可過得,倒比僱人可靠。賣了他的那家人還把他輾轉賣了幾戶人家都一直隨身帶著的農具等等一併附贈,真正算下來他的身價錢幾乎相當於白送。若杜小郎君覺得不好,某帶了他回去,到時候送到東都去賣了也可。”

  聽到這裡,杜士儀少不得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少年崑崙奴。見其聽到司馬黑雲的話,東張西望的腦袋立時低垂了下來,看上去流露出幾分顯而易見的沮喪,他不禁思量片刻,旋即便搖了搖頭。

  “反正我要的只是個侍弄田地種些瓜果菜蔬的人,又不要他近身服侍,懂不懂規矩倒是無妨。只他的身價要八千錢,我也不瞞司馬大兄,因我的病,舍妹幾乎傾盡家產,如今就是把這草屋和家什拆了零碎賣,我也絶拿不出這許多。”

  “這卻不急,日後再還也使得。”

  聽司馬黑雲如此說,杜士儀立刻搖了搖頭:“日後二字卻說不得。我已經承司馬大兄深情厚誼,斷然不敢再領受這樣貴重的贈予。無功不受祿,這崑崙奴的身價錢我總得給你。

  不如這樣,現如今我大病初癒,卻也幹不得其他,但一味閒著養病,不但於身體無益,而且亦是無所事事。我從小讀書習字,此前因身染重疾荒廢了許久,但抄書仍是使得,不知貴府主人翁可有什麼典籍書冊需要抄錄的?坊間抄書一卷該多少錢,就算多少錢,日後折成他的身價!”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司馬黑雲先是一陣訝異,最後方才笑道:“既是杜小郎君已經打定了主意,某便去回稟了吾家主人翁。”

  談成了此事,杜士儀頓時心下一鬆,又留人小坐了一會,方才送走了司馬黑雲。等到目送人消失在小徑盡頭,他方才低頭看著門邊上的這個少年崑崙奴,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渾身黝黑的少年崑崙奴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新主人,隨即便囁嚅說道:“從前的名字都是從前的主人取的,請郎君重新賜名。”

  面對這麼一句話,杜士儀不禁眉頭一挑:“那你第一個主人給你取的是什麼名字?”

  這一次,少年崑崙奴的回答卻很爽快:“薛少府給我起的名字叫田陌。田土之田,井陌之陌。”

  聽到其口齒清楚地說出了這第一個名字的來歷,杜士儀當即開口說道:“那就還是叫田陌吧。你跟著那位薛少府既然幹得一手好農活,那外頭院子裡的這些田地,我就都交給你了。”

  這個熟悉的名字失而復得,田陌的眼睛裡頓時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想都不想便跪下直接磕頭說道:“多謝郎君!”

  磕頭認了主人,田陌便立時提著柴刀出去,在竹林中砍了幾根竹子搭了個遮風擋雨的棚子。等到風捲殘雲一般吃過午飯,他又用一整個下午將院子裡那左右兩塊荒蕪的地全都翻了一遍。滿頭大汗的他本打算再去挑水,可從竹影口中得知這草屋後頭便有一口井,山溪就在旁邊,他這才擦了擦額頭笑道:“從前我在薛少府那兒,都是去一里外的山溪挑水灌溉瓜果,薛少府一直都讚我種出來的菜好吃。”

  裏屋的杜十三娘聽到這話,一時忍俊不禁地對杜士儀說道:“阿兄,這種菜耕田會的人多了,那位薛少府居然用身價這麼高的崑崙奴來做這些農家事,怪不得別家買了回去沒兩天又轉手賣了他。瞧他這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勤快樣子,用來給人做跟班隨從,他自己也會覺得氣悶呢!”

  “所以說,賣了他的人多半都會覺得,他那第一任主人薛少府當年才是性子古怪暴殄天物。”杜士儀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什麼,當即緩步走到門前,看著咕嘟咕嘟正捧著木瓢在喝水的田陌問道,“田陌,你說這時節的地裡,該種什麼東西最好?”

  放下水瓢的田陌立時直起腰來,不假思索地說道:“這時節種瓜果最好,胡瓜、崑崙瓜、菘菜,若要種些別的,時令就來不及了。不過,這幾分地實在太少了,郎君要是願意,竹林中可以再開墾幾塊地出來,而且這時節的筍雖說大多有些老了,可找找興許還有嫩的,挖些筍來做什麼菜都是相宜的。而且如今是春天,山上野菜遍地都是,從前薛少府就喜歡嘗個時鮮,費上小半天就能挑上一簍!”

  田陌一口一個薛少府,別的主人聽了興許會心中不快,但杜士儀卻根本不在意此事。那些富貴人家要的是崑崙奴牽馬執蹬充場面,田陌這等農活本事自然明珠暗投,可到了什麼都缺的自己這兒,光是這一項就可以解決最大的燃眉之急了。畢竟,竹影雖巧,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好,那你就拿出你在薛少府那兒練出的全副本事來!”

  時隔許久轉手多人,再次在新主人眼中看到了肯定和讚賞,田陌一時又驚又喜。而杜士儀轉身回到屋子裡,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抑制不住的歡呼,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2 10:04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八章 有志不在高

  儘管上次雨中曾經跟著竹影來過一次嵩陽觀,但那時候觀門緊閉,杜士儀不過隔著高聳的圍牆看了一眼裡頭飛檐斗栱的各式建築,印象中只覺得宏麗之中不失清雅幽深。前幾日司馬黑雲代其主下帖邀約,今日由道童引入正門,他這才領略到這座嵩山第一觀的真正風采。

  嵩陽觀的山門兩側立柱上遍刻龍虎雲紋,門上那一方牌匾乃是高宗皇帝御筆,即便杜士儀從小看慣無數名家碑碣法帖的搨本摹本,也不得不承認,那一手飛白著實神韻非凡。然而,他也知道今日應邀而來,要逛大可以趁以後,端詳片刻就立時跟上了前頭的道童。此前是司馬黑雲派人來請,他本以為應是其帶路,可不想那道童一路領著他進去,最後卻把他引到了一座青黑色屋頂,屋簷高挑的大屋前。

  “杜小郎君,已經到了。”

  “這是……”

  “這是觀主的飛星閣,觀主和司馬先生孫道長都在其中。”

  既來之則安之,杜士儀定了定神,便從那道童打起的竹簾處跨過門檻。繞過外頭那四扇紙屏風,他這才發現,今日這飛星閣中竟不止他原本預料中的寥寥數人,赫然滿堂賓客。居中的主位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年紀應該很不小,頭髮雪白,乍一看去彷彿慈眉善目,但再一細看,卻彷彿別有幾分鋒鋭之氣。而在其左下首,便坐著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太沖道人孫子方。而在右邊與那主位老道平齊的坐席上,亦坐了另一個老道。

  那老道兩鬢霜白,面色紅潤精神,他卻是一時半會辨不出其人年紀,只覺得彷彿別有滄桑,而與孫太沖的含笑點頭,以及那主位老道的微微頷首相比,這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老道氣度更顯從容閒適,他本能地覺著,這就是那位雨中伸援手的老者,司馬黑雲的主人。

  而在這三人以下,其餘坐席上的八九個人年紀不一,有的身穿道袍,有的則是布衣儒衫,不見任何金玉錦繡。然而,屋子裡的青銅熏籠中燒著香調芬芳清雅的上好香料,垂手侍立的婢女皆是相貌姣好,座上更是人人手捧白瓷茶盅,且那外間繪滿各色人物的屏風他剛剛儘管只掃了一眼,卻眼尖地看到了落款,正是當官名氣不大,人物畫卻冠絶初唐的閻立本!

  說是道觀,這氣派竟過於樊川杜氏那幾家世代仕宦官職頗高的幾戶人家!

  “杜小郎君,這是宋觀主。宋觀主,這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孫太沖是在座眾人中唯一見過杜士儀的,當下少不得起身替他一一引見,觀主宋福真之後,他便立時轉向了那兩鬢霜白的道人,“這位是天台山的司馬先生,他那位從者想必杜小郎君已經熟識了。”

  只有姓氏而不說其名,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雖來過草屋數次,卻絶口不提自家主人,此刻杜士儀自然免不了心中更加納悶。依禮見過那司馬先生之後,他又隨孫太沖見過其他人。其中有的是嵩陽觀中修行的道士,有的是來自東都洛陽的世家著姓子弟。然而,到了最後那人時,他正因為其人彷彿有些面善而快速搜索著記憶,那人卻不等孫太沖引見,便笑容可掬地起身拱了拱手。

  “城南韋杜,關中巨族,世代簪纓,樊川之盛,便在此二姓。樊川杜曲杜十九郎的名聲,京兆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孫道長就不用再解說了。杜十九郎四歲能文六歲能詩,不意想我今日又在嵩陽觀一睹風采。”他說著微微一頓,旋即笑著說道,“說起來,我和十九郎還曾經見過數面,十九郎莫非不記得了?”

  說話的人約摸十八九歲,頭戴黑介幘,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竟是一位風采頗為出眾的美男子。站在他的面前,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聞到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馨香。他自然不會因此把人當做是女子,須知唐人最喜熏香,名門大族多有秘藏制香之法,對面這青年不過是好濃烈之香而已。然而,聽到對方一見面便對自己大加恭維,他不禁眉頭微皺,隨即還禮問道:“大兄莫非也是京兆府人?”

  “十九郎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鄙人柳惜明,也常呼朋喚友去樊川杜曲遊玩,故而這些年見過十九郎好幾次了。”

  見人回答得坦然,杜士儀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大多數人都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們這兩人,他便微微笑道:“沒想到竟是他鄉遇故知。大兄既然也是京兆府人,消息似乎遲了些,年前一場大病,不但幾乎要了昔日只不過微有聲名的杜十九一條性命,而且還讓我從此之後文思半點也無,幾乎再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詩文來。若非我尚在稚齡的妹妹帶著千里迢迢到嵩山求醫,只怕便不會站在這兒了。”

  此話一出,剛剛那些洛陽人士還在思量這京兆杜十九這麼大名氣,自己沒聽過是否有些孤陋寡聞,可此時此刻杜士儀這實情一說,他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表情自是各不一樣。有的人搖頭惋惜,有的人暗自搖頭,也有的人幸災樂禍,然而,不論心裡怎麼想,不少人卻都拿眼睛去睨視那柳惜明。面對這些顯然有異的目光,柳惜明只能強自鎮定地說道:“我這大半年都在洛陽,倒真的不知道十九郎竟不幸招此橫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遭此橫禍,我方知親情可貴,否則也沒有如今重見天日,更不會覺得否極泰來,反倒耿耿於懷所謂江郎才盡。”

  泰然自若揭出了自己江郎才盡這個事實,聽了柳惜明這般辯解,杜士儀卻沒事人似的,再次拱手道了一聲幸會之後,便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坐到了柳惜明下首那最後一個坐席上。只看今日純以年紀論座次,這本就是他應有的座位。

  “難得司馬先生蒞臨嵩陽觀,諸位剛剛既然都拜會了,現如今不當面請教,更待何時?”

  觀主宋福真彷彿沒察覺到剛剛室內瀰漫著的尷尬似的,徑直做了開場白。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明白,今日自己應邀而來並不是他所求司馬黑雲之事已經有了眉目,而是恰逢另一場盛會。就不知道這位自己根本無從得知的司馬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不但道士,就連洛陽也有人特地聞風趕來,其中不乏王鄭著姓。想著想著,他不禁好奇地抬眼打量其人,卻不防目光和對方碰了個正著。

  “司馬先生的《坐忘論》,小子曾經通讀多遍,其中真觀第五中有雲,雖有營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然而生者在世,除非聖人,否則若有營求,則必苛求得失。敢問司馬先生,這得失之心,從何而滅?”

  一個年輕士子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那司馬先生收回了剛剛打量杜士儀的目光,當即笑眯眯地說道:“正因為要做到如此殊為不易,所以我才在坐忘論中說,可力為之。得失乃欲求,欲求乃天性,但既要坐忘,倘若不能把這些摒棄在外,又怎能心平氣和?就好比我一清淨世外之人,倘若和那些科舉之中求出身的士子一般,和朝堂上但求再進一步的官員一般,非要求一個名動天下貴顯一時,那便是得失之心太重了。當年我就說過,陰陽數術不過異端,於治國無用,於修身更無用。真正要求清淨求出脫,首先得從自省做起。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至理也,我與諸位共勉!”

  見多了那些史書典籍中出沒的各色神棍,此時此刻聽這司馬先生如此一番乾脆俐落的話,如今對神佛半信半疑的杜士儀不禁暗自喝采。再看座上其他人亦是頻頻點頭,原本以為今日這一遭必定難捱的他少不得打起了精神。果然,接下來便一再有人發問,問題從其《坐忘論》中的收心斷緣,到《天隱子》中的漸法入道,再到所謂的服氣療病。他正聽得興緻勃勃的時候,剛剛被他反詰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惜明突然再次開了口。

  “司馬先生的服氣養生之道,據說連太上皇都極其推崇。不知道如杜小郎君這樣的病情,若服氣養生,他日能否恢復從前的文思泉湧?”

  這個問題問得不但刁鑽,而且赫然又是矛頭直指杜士儀,一時四座皆靜。而杜士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若有所思地看著座上這笑口常開的司馬先生,卻見其人仍是笑容可掬地捋了捋下頜鬍鬚,旋即便頷首笑道:“服氣養身求的是養身長生,但若要收效,卻是長年累月的事,可不是所謂終南捷徑。倘若服氣便能文思泉湧,道門還不被人擠破頭?再者,杜小郎君的病已經由子方診治過,如今已無大礙,我就不越俎代庖了。當然,若是杜小郎君有意隨我去學吐納服氣,那自然也並無不可。”

  這一番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話,聽得座上眾人無不莞爾一笑。而事涉自己,司馬先生都已經答了,杜士儀便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病得愈已是得天之幸,若再奢求其他,未免太不知感恩。不能為文學雅士,未必不能為法吏;不為法吏,未必不能精研武藝上陣殺敵;即便文不成武不就,未必不能為書蠹;不能為書蠹,總還能為田舍漢!”

  那柳惜明一言被那司馬先生四兩撥千斤似的擋了回去,此刻聽到杜士儀最後半截話,少不得嘿然嘆道:“田舍漢何等卑陋,十九郎何必如此心灰意冷?”

  “田舍漢未必卑陋。昔日諸葛武侯,不是也躬耕於南陽?”杜士儀有意混淆了《出師表》中的躬耕二字未必實指,隨即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須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沒有農人,其他人豈不是要餓死?”

  這前頭不過尋常之意,尤其聽到杜士儀竟然說大不了為田舍漢時,不少人更是譏嘲地皺起了眉頭竊竊私語。然而,聽到此刻那脫口而出的四句詩文,屋子裡漸漸有不少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還是孫子方輕咳一聲第一個開了口:“這四句詩道盡農人辛勞,不知此詩名曰……”

  “憫農。”

  聽到這極其切題的二字詩名,那司馬先生突然拿起坐席前的玉槌,輕輕敲了一下面前的玉鐘,但只聽那清越的聲音乍然在室內傳開,他方才含笑說道:“好了,杜小郎君倒是病體痊癒,可我這把老骨頭長途奔波,現如今這風寒還沒好呢,容我退席先歇息一個時辰,諸位但請自便就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2 03:47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九章 宗主

  正主兒退場,孫太沖便笑說今日春光正好,不如烹茶品茗,一時在座大多數人自然附和,都起身跟去了茶室。然而,此前落座時已經得了婢女奉茶一杯的杜士儀,硬著頭皮嘗了一口,先是被那茶水中刺鼻的蔥姜味給熏了一觔斗,又被那其中說不出是咸還是辣的滋味給鬧得喉頭乾澀一肚子難受。於是,這會兒他也懶得去湊這受不了的熱鬧,見剛剛針對自己的那柳惜明正在和嵩陽觀主宋福真攀談,他索性就站起身悄然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屋子,他便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那個小巧玲瓏的白瓷茶盅也捏在手中給帶出來了。此時此刻站在光線通透的室外,他對著陽光一照,見這茶盅潔白如雪,輕薄如雲,並無半點雜色和其他花紋圖案,造型簡潔古樸。想到草屋中自家所用的那些陶碗陶盞,他想起記憶中樊川家中似乎也有一套瓷器,如今也不知道是還留在家裡,抑或是因為看病所需,而被杜十三娘變賣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迴轉身進屋之後,見那邊廂柳惜明仍在和宋福真說話,他便招手喚來了一個婢女。

  “適才一時把玩,竟是把這瓷盅都帶出了門。你收了吧。”

  那婢女唯唯諾諾雙手捧了東西收回,等目送杜士儀出門,她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觀主的召喚,連忙畢恭畢敬地轉身上前。等到她稟報了剛剛杜士儀去而復返的事由,看到觀主衝著自己擺了擺手,她連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這婢女剛剛下去,柳惜明便冷笑道:“杜氏雖是關中大姓,但這些年來傑出人物大大不如從前了,就連聖人之前也嘆過萊國公無後。相形之下,樊川韋曲雖是駙馬公房那一支幾乎盡墨,可好歹還有些人物。樊川杜氏文會我去了幾次,杜十九被人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便彷彿眾星捧月一般,可著實不過尋常而已!只可惜他這一病,他所在一支的那些長輩苦心造勢,欲求天子召見神童以再揚族名,卻是心血白費!只看他一個白瓷茶盅就覺得稀奇,足可見其人著實不堪!”

  “夠了!”宋福真打斷了他的話,旋即便淡淡地說道,“杜氏的文會,既然自家有英才,捧一捧也無可厚非。你自己非要去湊熱鬧,還怪別人眾星捧月?今日當眾發難,卻被人反將一軍,你以為你這露臉就很風光麼?”

  “舅舅,我也是以為杜十九江郎才盡羞於言明,可沒想到他竟然……”

  “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傷疤?戳了之後想要補救,便拿司馬先生作幌子?你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梓光,柳氏亦是關中名門,家境豪富,遠勝杜十九這等已經漸漸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爭,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舉只能讓人笑話!我特意算好了司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來,不是讓你出醜的。況且,杜十九那首憫農顯然對司馬先生脾胃。你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來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卻是難如登天!”

  面對這一番疾言厲色的數落,柳惜明低頭唯唯應了,面上卻閃過了一絲不以為然。杜士儀那四句詩不過取了憫農之意,真要說用詞對仗只是尋常,不過譁眾取寵罷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卻還存疑!若是腹中真的還有些東西,怎會連孫太沖的茶室邀約都避而不去?

  杜士儀渾然不知道那飛星閣中正在說話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著那道童一路進來,就對這嵩陽觀的建築倒是頗有些興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氣尚好,觀中香客眾多,但飛星閣這樣觀中道士所居之地,卻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來到香火繚繞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著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禱告,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過門檻進了裡頭。

  儘管杜十三娘嘴緊,但他還是從竹影那兒得知了眼下捉襟見肘的處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幹,菜蔬乾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買,但柴米油鹽醬醋茶,也不過是僅僅省去了第一樣,最後一樣他也無福消受而已。而且,須知杜十三娘帶他離開京兆府的時候何等窘迫艱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癒,又何以面對那已經一落千丈的名聲?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環,和那柳惜明一樣幸災樂禍甚至心懷惡意的人,絶不在少數。士農工商,他在人前說歸那麼說,卻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漢。要帶著杜十三娘在這時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東西是必不可缺的。

  他沒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團上,而是站在原地舉手默默禱祝,好一會兒方才深深躬身行禮。直起腰時,他便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原來在這兒,讓某一番好找。”

  轉身見是司馬黑雲,杜士儀自然少不得笑著打了個招呼。待到與其出了三清正殿,避開眾多香客往一條僻靜的小徑走去,他方才聽得司馬黑雲說道:“今日突然會這般萬千客來,吾家主人翁也沒料到。本是想請你來託付抄書之事的,可剛剛那許多人,顯見也不好提。主人翁這會兒正在後頭的養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則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門了。”

  “那好,請司馬大兄帶路吧!”

  養性館便是嵩陽觀那幾座小巧別緻清靜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儀隨著司馬黑雲進去,一路不過是遇到兩三個從者,待到屋裡,他就只見適才那位司馬先生正在那兒盤膝打坐,彷彿已經陷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旁邊只有一個道童侍立。見司馬黑雲衝著自己打了個眼色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著坐席坐了下來。本以為對方要考驗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過一小會兒,盤膝打坐的司馬先生便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杜小郎君從小臨的是誰的帖子?”

  “先臨的歐陽公,然後是王右軍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儀自然答得不假思索。

  “這麼說,杜小郎君擅長的是八分書?”司馬先生見杜士儀點了點頭,隨即便說道,“可能寫幾個字讓我看一看?”

  眼見那道童立時去捧了文房四寶過來,儘管這幾日已經把那寫字的姿勢重新練習過,但真正取了捲紙,提筆蘸墨,杜士儀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在紙上一筆一划寫了起來。待那兩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跡稍干,便遞還給了那道童。須臾,司馬先生從道童手中接過了紙卷,仔細審視片刻之後,他對這筆力頗為滿意,隨即便念出了聲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原來還是剛剛那首詩,字好,詩更好!你小小年紀知道憫農,著實不易,先師在世時,亦是有言說,天下之計在於農。”

  聽這位司馬先生提到先師,這一次,杜士儀思來想去,終於直言問道:“司馬先生,我年少淺薄,孤陋寡聞,此前雖得先生命司馬大兄兩度義助,但他守口如瓶,從不吐露先生來歷。今日再登門,我本為抄書而來,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場面,若是再不知先生來歷,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醜了。”

  “哦,原來你至今還不知道我是誰麼?”見杜士儀搖了搖頭,司馬先生終於忍不住撫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勸農桑興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詩文才名譽滿天下的文人墨客,不過一介修身養性的道士,原就不該人盡皆知,一到某地四方賓客紛至沓來!杜小郎君,你可說了一句最最實在的大實話!”

  杜士儀從這笑語中沒聽出任何反諷的意味,反而覺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歡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見對方含笑說道:“黑雲不對你挑明,是因為他追隨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氣。你今日既徑直相問,那我自然沒有什麼不可說的。貧道司馬承禎,法號道隱。”

  這一次,杜士儀終於隱隱有些印象。然而,不是從前那個杜士儀的記憶中有這個人,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苦心孤詣只做詩的少年郎,自然無心於僧道上下什麼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經在前世父親珍藏的那些年代久遠的碑碣搨本中,看到過這個名字。而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還有好些軼聞。

  “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馬宗主?”

  司馬承禎看著杜士儀攢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樣子,倒是覺得這少年郎反應真實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所說關於這少年郎的林林種種,也讓他頗為滿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點頭,便開口說道:“我性喜清淨,不愛人多,今日看來,這賓客紛至沓來的光景只怕會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請回嵩山,是因為嵩陽觀中,收有先師當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師親筆所寫的不少遺著。這些書是當年先師送給嵩陽觀的,其中有些我亦無抄本,你既然對黑雲說過能抄錄,倒讓我多了個幫手。”

  杜士儀不想誤打誤撞,司馬承禎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於此,一時不禁愣了一愣,隨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著提出此意,只怕甘願抄錄的人能夠一直排到峻極峰山腳。”

  “此言差矣。我是還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經賓客盈門了?可惜了,坊間那些專事抄錄的書手要丟掉老大一筆生意!”司馬承禎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緊不慢地說道,“只不過他們都自願為我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卻是為了償清那崑崙奴的身價錢,所以自然有些分別。聽聞你懂得醫術行針,既如此,陶祖師親筆所書的《本草經集注》,便交給你抄錄如何?雖說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師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

  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經集注》原本!

  後世那一卷只剩序錄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殘本《本草經集注》,當年被日本人攜出中國後,便連下落都是眾說紛紜,他只看過父親珍藏秘不示人,道是從前師長所贈的一份搨本。另一份殘卷亦是在德國,自己轉悠了大半個地球亦是不曾有緣一見,如今能抄錄到陶弘景手書的原本經卷,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見杜士儀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馬承禎不禁笑了起來:“既如此,你是留嵩陽觀抄錄,還是繼續回你的草屋?”

  儘管嵩陽觀近些時日必然會貴人雲集,留在這裡興許會遇到很多機會,但杜士儀仍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煩請司馬大兄將此書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錄後,請他送回抄本。草屋清淨,更利於靜心抄錄。”

  司馬承禎聞言大笑,想都不想地點頭道:“好,就依你!看你剛剛四處閒逛,想來也是不打算再回飛星閣的,我這就讓黑雲送了書卷和你一塊回去。宋觀主和子方那裡,我替你打一聲招呼就是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2 08:40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章 線裝書

  草屋抄書的日子過得極其平靜。

  當然,這只是杜士儀自己的看法。無論是日間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馬黑雲,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對他的某些舉動極為驚異。那一日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條在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概樣子,又對田陌解說了許久,等到這崑崙奴從竹林中挑選材料,繼而做出了一張竹製椅子來以及四根結實的竹製樁子,他又勞駕司馬黑雲到山下集市去買了一張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來之後釘在四根竹樁上,做成了一張簡易的方桌。

  而此時此刻,杜士儀便是坐著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將那一張張用來抄錄《本草經集注》的黃麻紙攤平了在這張小桌上,聚精會神地對著原本伏案疾書。一連十幾日,他每日抄寫四個時辰,效率比第一日讓竹影抻紙抄錄快了何止一倍。除卻這四個時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後去爬山,傍晚飯後則是竹林散步,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續下來,儘管抄書亦是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可這樣的鍛鍊再加上他每抄半個時辰休息一小會兒,如此勞逸結合,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大有好轉。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兒時在父親的強逼下抄過眾多古書碑文,也就是那時候發現,但使自己抄過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鐫刻在腦海中一般。而現如今他驚喜地發現,這一能力依舊還在。也就是說,等到這《本草經集注》抄完,他便能將此書倒背如流了。

  至於司馬黑雲,最初因為那些書都是從嵩陽觀中借出的珍貴原本,他每日一早便會過來代主查看進度,可後來眼看杜士儀抄書效率極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餘字的序錄,他在大為驚訝的同時,也就不再日日清晨來此了,而是不拘什麼時候就神出鬼沒地來此一遊,偶爾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頓飯。幾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個月功夫,現如今杜士儀手頭正在抄的,竟已經是《本草經集注》的最後一捲了!

  此時此刻,他饒有興緻地盤膝坐在座席上,仰視全神貫注的杜士儀,突然對一旁的竹影說道:“杜小郎君還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斷。某將前頭那幾卷書卷送回嵩陽觀時,吾家主人見其上字跡規整,卻是又快又好,再聽得如此抄錄之法,一時歎為觀止。”

  聽到別人誇讚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著說道:“我家郎君天資聰穎,從小課業就無師自通,所以才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時的權宜之計而已。”見桌上香爐中的線香已盡,又到了休息時間,杜士儀揉著手腕站起身,見司馬黑雲亦是隨之起身,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誠心問你,平日看書可覺得不便?”

  司馬黑雲雖是從者,卻識文斷字,這一點是杜士儀在寫字時發現其曾經在旁觀瞻時就已經發現了的。果然,說完這話,他就只見司馬黑雲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當年先生悲憫收容,必然不可能識字,枉論看書,所以能有書看便已經知足,從未想過什麼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見過不少貧寒士子因置辦不起書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這本草經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錄一塊,要抄齊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們也能如杜小郎君這般,想必會節省頗多時間。”

  杜士儀不意想司馬黑雲竟說起了親身經歷,又由此及彼,覺得他這抄書的法子可替寒門士子省時省力,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活字印刷這四個字只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記憶之中,杜家祖傳的書卷幾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諸如四書和史記漢書等等極少數,這次他帶出來的杜家經卷便是祖輩的手抄書。而且,所謂泥活字,從刻字到排版樣樣都是專業活。更重要的是,需求決定產量,如今識字的人並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權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輕嘆道:“書貴如金,確實令人嗟嘆。而且,如今這樣的書卷,還有頗多不便。一在閲讀,二在收存。蠹蟲霉濕全都最是毀書,而此等書卷即便有心保養也很不容易。司馬大兄可還記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書箱中的書都拿了出來展開透氣熏香,足足折騰了一天,結果兩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識到杜士儀真正想說的問題,司馬黑雲頓時大為驚異:“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兩漢時,用的是竹簡帛書,而到了如今,竹簡早已不用,就連帛書也因為花費巨大,鮮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紙或是藤紙,卻依舊和當年的竹簡和帛書一樣,將一張張紙裝裱成長幅,最後加軸捲成一卷。可如此一來,書卷的存放保養取用便大成問題,書卷不耐壓,要麼插放,要麼堆放,可在書箱裡也就罷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卻不容易找尋。而且,各家的書屋總不如朝廷的書庫。就比如我家祖上傳下來不少珍貴書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護,可現如今的和當年的相比,已經很是不如了。當然,還有一點,捲軸捲起展開都費事費時。”

  說到這裡,杜士儀朝著竹影吩咐道:“你去書箱中,把那個我之前放進去的油紙包拿出來。”

  竹影聞言立時應聲而去,不多時就捧了那個油紙包回來。這一次,就連一直在裡間聽著外間動靜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為之動念。想起此前兄長每日抄書完畢之後,總會神神秘秘支開她和竹影,在屋子裡搗鼓過什麼東西,後來還鄭重其事裝進了油紙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儀打開油紙包,拿出裡頭那一沓東西來,司馬黑雲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是……”

  就只見那一沓東西展開來,卻只見這一沓裁切成長六寸,寬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書頁左側整整齊齊地打了孔,旋即用針線裝訂成冊,封面以皮紙包裹,從後往前一頁頁翻閲過來,方便簡單,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捲軸裝的書大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著這奇怪裝幀樣式書冊的司馬黑雲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見杜士儀翻閲的時候其中掉下來一張紙片,她連忙俯身撿了起來,見是一首憫農,一時眼睛大亮。須知如今坊間最流行詠唱好詩佳作,而這一首詩她從未聽過。再加上兄長一病這幾個月來,鮮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別人的佳作,那麼答案顯然就只有一個了!

  阿兄又能作詩了!

  她幾乎憋不住這到了嘴邊的歡呼,好容易才忍著滿臉喜色悄然退下,卻是匆匆到一旁衝著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顧不得田陌正在地裡侍弄菜蔬,眉開眼笑地說道:“竹影,我剛剛瞧見阿兄做了一首新詩!”

  “啊……”竹影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隨即慌忙摀住了嘴,好一會兒方才滿面歡欣地說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癒,又能再提筆為詩,都是娘子一片誠心感動天地!”

  杜十三娘使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趕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卻是在塵土中屈膝跪了下來,合十喃喃禱祝道:“皇天后土,諸天神佛,阿爺,阿娘,阿兄終於大病痊癒,聰穎機敏更勝從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日若再有坎坷磨難,請都降於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這輕輕的呢喃聲旁人都沒有聽到,只有低頭看著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頭。看著這位眉眼如畫的小娘子,想著剛剛這誠心十足的禱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閃閃的。

  屋子裡,杜士儀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拿著這摺子似的書翻來覆去地看,他卻又從油紙包裡拿出其他幾本書,竟依次是《本草經集注》的序錄和前六卷。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翻著這幾本書,他這才開口問道:“司馬大兄覺得這些法子如何?”

  “單從取用翻閲來看,自然是比捲軸更方便,可初見此書的未免會覺得不習慣……”司馬黑雲突然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著杜士儀問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這彷彿是之前已經抄錄好的本草經集注序錄和前六卷?”

  “不錯,前六卷我之前已經讓你轉交了,但實則我每一卷都多抄錄了一份,這些只是自己試著用此法裝訂成書。我從小看多了書,始終覺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幾個月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期間甚至不能動不能說,反而不時想到這些事情。如此線裝,只要事先裁好紙張,抄錄完成便能迅速裝訂成書,而且方方正正易於存放,不用紫檀軸玉軸牙軸木軸,縱使貧寒士子,自己動針線就成了,也省卻了裝裱成卷的麻煩。”

  杜士儀頓了一頓,隨即才繼續說道:“而且,我聽說如今兩京佛事日盛,佛經供不應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眾多求得佛經回家,捲軸存放不便,取用展開誦讀亦是不便,所以曾經有佛門法師提過,這捲軸裝的經書能否改一改,一來讓價錢更便宜,二來能夠便於善男信女日日誦讀。我記得,從前在哪一家寺院見過一種經折裝的佛經,其狀猶如將捲軸每隔數寸摺疊一次,雖則方便,但畢竟容易斷折。而且,我等讀書人,總不能凡事讓佛門子弟專美於前。尤其是諸如本草這樣的醫書藥典,若能如佛經一般多多傳世,想來也能救人於水火。”

  此話一出,還在躊躇的司馬黑雲頓時目光一閃,隨即便開口說道:“杜小郎君這些書可否借我一日?”

  “自無不可。”

  等到司馬黑雲將幾冊書重新裝入油紙包中,又納入懷中匆匆離去,杜士儀方才回到了書桌前,重新提筆蘸墨,定了定神後便繼續抄起了書。

  上清派的歷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門出身,見識高遠,司馬承禎此次既然是為了陶弘景遺著而來,興許會因他建言而有所作為。畢竟,道門歷代先賢所著的那些醫術藥典,乃至於化學哲學等等珍貴典籍,價值怎會遜色於那些佛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3 09:23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一章 印書

  連月以來,嵩陽觀中的所有精舍全都滿滿噹噹住了人。所幸儘管天氣一日日炎熱了起來,但山中本就是避暑之地,且嵩陽觀中的精舍全都掩映在竹林之中,清風習習之下,日子卻也不難捱。

  這些精舍往日只是上香賓客偶爾小住的地方,現如今在此的人卻都不去前頭殿中朝拜,而是在焚著清香佈置雅緻的精舍之中,抄錄著那些已經有百多年歷史的書卷。以這些人的身份,這些抄書之類的事情交給家中識字的下人也好,交給書坊抄書的書手也罷,總歸不用自己動手,但現如今那一卷卷的書卻早早被分派一空,沒人覺得多,只嫌需要自己動手抄錄的書少。不但如此,每一個人都是十萬分用心,恨不得每一個字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當然,抄書之餘,去拜謁那位赫赫有名的茅山上清派宗師的,那更是少不了的。

  這其中,柳惜明是最慇勤的。然而,無論他在司馬承禎面前如何巧妙展露見識和才華,對方都對他和其他人無甚分別。尤其當那一日得知杜士儀不去孫子方的茶室品茗,卻去見了司馬承禎,而後不告而別,司馬承禎竟然還代其對宋福真和孫太沖打了招呼,他更是心裡嫉恨交加。此時此刻,他再一次到了養性居前求見,不料通報進去了之後,卻是那個據說和杜士儀交往甚好的闊眉從者出來。

  “吾家主人正要見宋觀主孫道長和嵩陽觀中幾位道長,這會兒怕是抽不出空,柳郎君還請改時再來吧。”

  儘管面上不動聲色,但柳惜明想起這幾日各式各樣的回絶婉拒,他不由得心裡一陣窩火,隨即便強笑說道:“既是司馬先生要去見我家舅舅,不如我陪侍前往?”

  司馬黑雲早知道這個常常來此的年輕人是宋福真的嫡親外甥,可見其如此不領顏色,他只能拱了拱手說道:“柳郎君好意心領,但吾家主人如今風寒尚未痊癒,所以命人去請了宋觀主和孫道長來此相會。”說到這裡,見那青石路上一行人往這兒走來,他告罪一聲就撇下柳惜明迎了上去。

  養性居門前,宋福真瞧見外甥上來行禮,面上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他心知肚明其又碰了釘子,所以想找自己幫襯。然而此時此刻,一想到適才得報雙泉嶺崇唐觀那邊終於得到了消息,隨時會派人趕來,他也就顧不得外甥了,淡淡點了點頭就開口說道:“司馬先生交給你的《抱朴子注》,你都抄錄完了?觀中諸位都在足不出戶專心抄錄,你也該用心一些才是。”

  吃了舅舅一頓排揎,柳惜明這才勉勉強強告退離去。這時候,宋福真方才帶著眾道人進了養性居。然而,一進中庭,他就看見的司馬承禎正背手站在居中的一株古槐前,抬頭若有所思仰望著樹冠,彷彿在沉吟什麼。見此情景,他緩步上前後就含笑說道:“看來司馬先生是已經痊癒了。”

  “本就是車馬勞頓方才沾上的一點小風寒,我自己便懂醫理,其實早就好了,如今也就是拿來當做閉門謝客的藉口而已。”司馬承禎這才轉過身來,與眾道人一一見過,他這才開口說道,“為了我的一丁點心願,卻讓這許多人齊集嵩陽觀忙碌,說起來著實太興師動眾。”

  孫子方卻笑道:“平日這些典籍束之高閣,秘不示人,所以這次觀主肯讓大家觀瞻,不說這些聞風而來的各方英傑,就是我等觀中道人,還不是一樣不落人後?司馬先生興許不知道,領了這抄書重任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一式兩份,一份奉呈司馬先生,另外一份他日便留在自己家了。不但如此,我還聽說不少人彼此之間都說好了,來日抄錄完之後互借,這一趟盛事過後,各家都是獲益匪淺,司馬先生和觀主可是給大家行了大大的方便。”

  “好你個子方,明明是我不勞而獲眾人成果,到了你口中卻成了我與人行方便。”

  司馬承禎知道孫子方不過託詞。事實上,嵩陽觀這些藏書,從前對於世家子弟求抄錄,自然是絶無不應之理。莞爾一笑的他見其餘道人亦是笑吟吟附和不絶,他也就擺了擺手說道:“好了,我也不和諸位說這些客氣話。今日請諸位來,卻是因為另一件和這抄書有些關聯的事。各位都是嵩陽觀中人,想來也知道,這號稱嵩山第一的嵩陽觀,從前是什麼來歷。這宮觀數百間宏麗莊嚴的嵩陽觀,就在百年前,還曾經是佛家寺廟。”

  此話一出,一時有人皺眉有人驚疑有人不解,司馬承禎卻是淡淡地說道:“我輩中人修身養性,本不該有紛爭之心。自從三藏法師譯經一來,經天后弘法,佛門日漸昌盛,坊間佛經供不應求,一時竟要動用刻本,即便一卷佛經往往要叫賣一貫,可善男信女往往傾盡全力求回家誦讀供奉。然我輩祖師等等的遺著,往往敝帚自珍絶不示人。”

  見眾人一時面色各異,尤其宋福真眉頭微蹙,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並非指摘宋觀主,畢竟這些書籍都是珍貴之物,凡夫俗子未必看得明白。然而,那些修身養性的書,與福薄的庸人,不啻是暴殄天物。但那些醫書藥典,一味束之高閣卻可惜了。就比如尋常小病,民間不少庸醫卻是反反覆覆都治不好,如子方這樣的縱使醫術精絶,可總不能真的一心懸壺濟世,不管自己修行。所以,先師那些醫術藥理的書,比如《本草經集注》、《效驗施用藥方》、《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等等幾部醫書藥典,我打算讓人刊印出來。”

  聽到這裡,孫子方頓時恍然大悟。然而,此事於嵩陽觀有利無害,他當即第一個出言讚道:“司馬先生一片仁心,我願意輔助!”

  “那此事就拜託子方了!”司馬承禎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便直截了當對其一揖,待到孫子方忙不迭側身避開,他這才對其他人團團一揖道,“諸位,我既然心意已決,此事就不單單是抄書,還需校對加注,怕是連諸位都要一併辛苦,我在這兒一併謝過了。”

  茅山上清一脈自九代祖師陶弘景以來,每一代宗主都為帝王所重,以司馬承禎在道門的威望,這一禮和這一聲謝自然非同小可,即便連年紀更長的觀主宋福真,也連忙謙遜不止。而直到這時候,司馬承禎方才含笑說道:“我此次出天台山之前,曾經讓我一弟子薛季昌主持道事,卻又去信吩咐了另一弟子李含光趕赴嵩山,算算日子,不日即至。如此一來,諸位也能多個幫手。”

  此時此刻,宋福真依稀品出了幾分不對勁的意味,他一時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試探著問道:“那司馬先生……”

  “我可是年紀一大把了,能夠有事弟子服其勞,大夥可得寬宥我偷個懶。”見宋福真恍然大悟,隨即笑說無妨,其他人亦是紛紛湊趣恭維,司馬承禎微微頷首,旋即便繼續泰然自若地說道,“不過,既然回了嵩山,我也想去會會幾位多年不曾謀面的友人了。”

  車出嵩陽觀,想起剛剛眾人聽到他還會繼續留下時的如釋重負,司馬承禎不禁蹙了蹙眉。身為一介方外之士,他已經見過母子兩代天子,不求再揚名於當今,須知伴君如伴虎,陪君王論道談玄並非全然美事。他這一去訪友,也是想暫時抽身,免得遭人惦記,尤其是招君王惦記。沉吟良久,他這才對外頭親自御車的司馬黑雲吩咐道:“去峻極峰下那杜小郎君的草屋。等那些書校注完畢,就用他的法子裝訂成線裝書。他這建言成就一件美事,我也幫他一個舉手之勞的小忙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3 07:59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二章 薦師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大清早走在山路上,聽到山林中傳來了樵夫陣陣彷彿是吆喝似的唱詞,杜士儀不禁露出了幾分笑容。現在再聽到這些,他已經沒有初來乍到剛開始爬山時那種驚嘆了。即便未必能把陶淵明這首《飲酒》中每個字都認齊全,但這峻極峰上的樵夫,幾乎人人都會唱詩——沒錯,是唱,而不是念。他也曾經攔路請教他們從何學來,得到的答覆卻是坊間傳唱,抑或是聽多了也就會了。此時此刻,在陣陣拂面山風中緩步下山的他拐過一處樹林,看清那個正唱著這首赫赫有名《飲酒》詩的,恰是自己每日爬峻極峰遇上過好幾次的一個樵翁,他一時又上了前去。

  “老丈今次可又換了新詩!”

  聽到這聲音,那樵翁回頭一看,頓時笑了起來:“原來是杜小郎君!這首是我昨日剛從坊間聽來的曲調,不是新作,聽說是哪一個前朝時的隱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頭了,聽著清麗,所以就記了下來。倒是老漢這幾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聽聽?”

  不等杜士儀答應或拒絶,他便高聲吟唱道:“腳踏白雲間,束薪濕背上。密林猛虎現,柴扉佳人望……”唱畢他便大笑道,“這是我那天偷懶在山上睡了一覺,回家糊弄家裡老嫗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錢少,聽說我遇到過山虎,立時全都忘了,倒讓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時候的佳人溫柔!”

  杜士儀被這樵翁的戲謔之語說得一陣莞爾,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連兩年都是蝗災,日子難過,苦中作樂罷了!對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條腊肉,滋味如何?”

  和這樵翁相識的這一陣子,杜士儀常常被他拉著說些適合樵唱的詩賦,又蒙其送過一條腊肉。此刻對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來:“鮮香適口,著實好滋味,老丈好手藝!”

  “哈哈,喜歡便好,就是家裡養的,過年時殺了卻一時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歡,我那還有。”說著說著,那樵翁突然一拍腦袋道,“對了,杜小郎君,這些時日我見你每日清晨登峻極峰,越發神清氣朗,病應該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學,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不妨去懸練峰瞧瞧。懸練峰的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求學者絡繹不絶!”

  聽得此言,杜士儀少不得含笑謝過。然而,那樵翁卻又拉著他求新句,硬是從他口中掏出一首當年盧照鄰的《奉使益州至長安發鐘陽驛》,尤其聽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釣侶,狹徑聞樵唱,這才眉開眼笑說是又學了新詞,總算放了他走。被這麼一耽擱,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日頭已經升得老高,更讓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籬笆前頭,他就看見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煙跑了過來。

  “郎君,有客來了!”

  居然會有客來見自己?

  “何方來客?”

  “是之前送了我給郎君的那位司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來。”

  杜士儀登時大吃一驚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進了屋子,他就只見一方座席上,司馬承禎正閒適地盤膝打坐,一旁則是司馬黑雲。而竹影不見蹤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兒親自奉漿待客。

  “司馬先生!”他連忙上前長揖行禮,又開口說道,“若知司馬先生會來,我也不會在峻極峰上耽擱這麼久,勞你久等了。”

  “日頭升起路上便熱了,再說到觀中求見的人一多,又脫不開身,所以我才挑了這時候來,沒想到你好雅興,在山上逗留這許久!”司馬承禎笑呵呵地擺了擺手,等到杜士儀在面前坐下,他方才開口問道,“黑雲帶回來那些書,又說了你的主意。適才我又看過他說的這書桌和靠椅,確實如此寫字抄書,其效比從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別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經一式兩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紀,著實奇思妙想。”

  “司馬先生,這並非什麼奇思妙想,歸根結底,只為方便二字。”說到這裡,杜士儀便從容笑道,“雖說那天在司馬大兄面前說了很多大道理,但說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閒適自如。我從小讀書習字,寫詩作文,雖說被奉為什麼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過一是勤勉,二則手熟,真要說什麼傳唱一時的佳作,其實根本沒有,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此話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時花容失色,當即伸手止住了要開口勸說的她:“這是那場大病之後,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圖虛名無益,不如不必強求,隨性自在。就比如讀書寫字,姿勢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悅己明心。須知先秦兩漢,乃是雙膝著地用竹簡讀書寫字,如今卻箕股而坐,用的是書卷。等到千百年之後,興許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見性的宗旨不便,何妨讓這一雅事對天下有心上進的學子都便利,而又負擔得起?”

  司馬承禎見杜十三娘咬著嘴唇滿臉擔憂,不禁微笑了起來:“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懸河,怪不得嵩陽觀赫赫有名的太沖道人之前會鎩羽而歸!確實,你這法子興許會被人責為離經叛道,然前人用竹簡帛書,今人用藤紙麻紙的書卷,你這線裝書省時省力,正適合貧寒士子。這天下士子,有求學向上之心者眾多,然能夠出類拔萃脫穎而出的卻極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這些桌椅也罷,這些線裝書也罷,即便只是區區小道,只要能為讀書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書也比從前簡單了許多,因你這主意,我已打算把諸如《本草經集注》這些陶祖師的醫術藥典,用此法刊印出來,如此將來再無佚失之危!”

  “司馬先生高明!”

  見杜士儀那年紀輕輕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馬承禎感受到他的喜悅,旋即便含笑說道:“而且正如你所說,此舉適合貧寒士子,想必對於懸練峰盧浩然來說,此法應於諸弟子極其有用。”

  這是杜士儀一日之間第二次聽到懸練峰之名,而相較於那樵翁口中的盧公,司馬承禎顯然說得更透徹。然而,他正躊躇之際,卻見司馬承禎突然站起身來,連忙也隨之起身,卻不想這年紀不小的老道竟是徑直到了書桌後頭,又毫不客氣地直接佔據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確實閒適自如,只是此法推廣,就遠不如線裝書了。”口中如此說,司馬承禎下一刻卻突然話鋒一轉,“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聽到居然是這樣一個要求,杜十三娘終於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隨即自知失態,慌忙臉色通紅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色陶器,躡手躡腳退了出去。而杜士儀也不禁莞爾:“這是我一時急需,所以讓田陌粗製濫造的,司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頭我便讓他打製一張好的。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這一張就行!”

  司馬承禎見杜士儀一愣之下無奈答應,他便以目示意司馬黑雲,等其雙手將一個竹筒呈送到杜士儀面前,他方才開口說道,“這其中是我給懸練峰盧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當世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博學工詩善書,我與其有過數面之緣,而後常有書信互答。杜小郎君,流傳千古的所謂江郎才盡,本就是江文通的懼禍自保之計,我從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盡的才華。盧浩然錚錚傲骨,謙謙君子,門下弟子數十,教導弟子多循古風,你若能求學於他,必然會多有進益!”

  聽到這裡,杜士儀不禁怦然心動,然而,一看到滿臉喜悅的杜十三娘,他不禁開口問道:“司馬先生,若我從學盧公,十三娘可能相從?”

  司馬承禎聞言不禁遲疑了起來,這時候,杜十三娘慌忙開口說道:“阿兄,不必以我為念,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見杜士儀沉吟不語,司馬承禎這才輕嘆道:“男女有別,懸練峰下弟子不少,卻無有女子。總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將這主僕二人送到山腳下的大路,杜士儀眼看那張竹製圈椅綁在了車廂後頭,而司馬承禎已經上車,他正要再向司馬黑雲說些什麼,卻只見這闊眉漢子突然跨前半步,低聲說道:“杜小郎君,盧鴻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才學卓絶,品行高潔,慕名去拜師的極多,但不少人都鎩羽而歸。有吾家主人的親筆書信,這是難得的機會!”

  “多謝司馬大兄好意,我定會仔細考慮。”

  鄭重其事地謝過司馬黑雲,等到目送這主僕二人消失在視線之中,杜士儀方才緩步迴轉。見草屋前頭,杜十三娘滿臉焦急地等候在那兒,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先生既是將那位盧公說得神乎其神,改日我攜你一塊去懸練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此機會得來不易,你只管求學,不用管我!”

  見杜十三娘旋風一般地迴轉了草屋,杜士儀不禁暗嘆一口氣。站在門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田陌在田間揮汗如雨地勞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遠遠看見背著背簍的竹影快步朝這邊走來。

  “郎君。”

  “瞧你這臉色不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簍,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實說道:“郎君,娘子讓我去集市上買些米面。可今日我去山腳下的集市一看,卻發現米面的價格浮漲了三成,據說田間蝗蟲越發多了,災情比去歲更重!而且,四處都說糧價還會繼續上漲,今天登封縣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糧店都是惜售,賣不上十幾石米就說賣完了,我沒能擠得過別人!”

  杜士儀頓時目光一凝。他從前曾經在新疆草原上見過一次飛蝗蔽日的恐怖景象,至今依舊記憶猶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個不好今秋便要顆粒無收餓殍遍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4 09:12 A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三章 謁縣令

  這還是杜士儀第一次進登封縣城。

  竹影帶回了那樣的消息,他便決定進城去看看。他本想一人出門,奈何杜十三娘怎麼也不放心,死活讓田陌貼身跟著,他拗不過這個妹妹,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果然,一進登封縣城,他就注意到周圍那些目光無一例外,都會先落在身後那崑崙奴的身上,然後再好奇地打量他。知道幾度易手的田陌也算是這登封縣城中的名人,他也就索性只當那些注目禮不存在,只按照田陌的小聲提醒,往城中最熱鬧的坊市走去。

  登封縣城是河南府所轄的一座大城,城中南北東西分隔成好些坊,東西南北各條大街都是通衢大道,除卻行人車馬之外,看不到一個擺攤販賣的人。高高的坊牆遮擋住了往坊中窺視的視線,每個坊門都有人巡查看守。一路直到城中東北的坊市,一股喧囂方才迎面而來。

  坊市中不但有販賣瓜果的尋常農人,也有貨賣絲綢絹帛的大賈,甚至偶爾可見深目高鼻的胡商,各色貨物擺滿了貨架,不少店家還扯開了喉嚨吆喝叫賣,看似沸反盈天熱熱鬧鬧。然而,杜士儀卻注意到,那些看似光鮮的鋪子卻是門可羅雀,而幾家掛著米面招牌的店家卻是大排長龍,吵吵嚷嚷的聲音隔著老遠都能聽見。當他微微皺眉帶著田陌走近其中一家店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排隊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

  “怎麼又賣完了!”

  “今日才賣了八石米,比昨日的十石都少!這是趁火打劫!”

  幾聲憤怒的嚷嚷之後,卻有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人從店中出來,四下里拱手一揖後便陪笑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小店絶不是有意惜售,而是現如今青黃不接,存糧有限,故而小店每日只能賣這許多。哎,各位沒買著的明日趕早,小店絶對還是這個價錢……”

  “十天前也是這麼說的,可昨兒個突然就暴漲了三成!”

  “去年蝗災才好不容易壓下去,今年又是飛蝗成災,這老天爺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聽那幾個讀書的郎君說,蝗災主失德,不是人力能夠壓下的。去年硬是捕殺飛蝗,老天震怒,所以今年又降下這樣的災禍!與其還和去年一樣,還不如好好去祭祀祭祀八蠟廟,求八蠟神多多體恤體恤咱們……”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話語聲,杜士儀沉吟片刻便低聲吩咐田陌在旁邊等著,隨即含笑走上前去,迎上前去沖一個搖頭嘆氣朝這邊走來的老者拱了拱手道:“老丈,敢問這米行今日是不賣粟米了嗎?”

  “不賣了!剛剛人都說了,明日趕早,可你早人比你更早,再這麼下去家裡都要斷炊了!”

  “聽說這樣的情形已經有好些天了。田間蝗災,米面又突然漲價,縣署就不曾有什麼舉動?”

  自顧自說完這話,那老者這才抬頭打量了一眼杜士儀,見是一個布衣少年郎,他便嘆了口氣道:“小郎君還指望官府?官府只是張貼榜文說要捕蝗,可去歲興師動眾,今年飛蝗又捲土重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肯去幹?剛剛都有人說了,這是老天埋怨咱們去年殺生,八蠟神震怒了。與其捕蝗,不如去趕緊打點祭品,給八蠟神上一上供來得要緊!”

  說話間,旁邊也有一個拎著空米袋過來的中年人插話道:“捕蝗有什麼用,殺了一萬還有千千萬萬,況且這些蝗子通天上神明,擅殺是要背罪過的!這不,縣署那兒已經張貼佈告好幾日了,卻是無人應聲,連縣署的差役都避之如蛇蠍。聽說朝廷又派了捕蝗使到諸州監督捕蝗,汴州倪使君拒而不納,咱們崔明府說不定也在頭大呢!”

  聽到這裡,杜士儀心中已經大略有數。他含笑謝過這兩人,等他們離去之後,他又掃了一眼那幾家米行糧店門前無奈散去的百姓,這才若有所思來到了田陌跟前,隨口吩咐道:“我們走。”

  田陌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郎君,娘子不是說,我力氣大,讓我背個一石糧食回去的嗎?”

  “人家都已經閉門不賣了,你就算力氣再大,總不成搶一石米回去?”杜士儀見田陌有些迷惑地看著自己,當即沒好氣地說道,“別問那麼多了。你在登封縣城也有些年了,應該知道縣署在哪,帶我去一趟。”

  登封縣距離洛陽不過數百里,原名嵩陽,最風光的時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臨天下那些年,這夫妻兩代君主先後在嵩山造起奉天宮和三陽宮,以作為登山封禪時居住。如今時過境遷,兩座離宮儘管年年修繕,但卻再也沒了主人。再加上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毀金玉倡節儉,連帶登封縣署也已經有兩年沒修繕過了,曾經氣派的門樓和高牆,如今也露出了斑駁老舊的頽勢。

  此時此刻,站在登封縣署前,杜士儀打量了一下門前那無精打采的幾個差役,隨即方才來到了佈告欄前。果然,那一張字體峻拔的告百姓捕蝗書還貼在那兒,可除了他之外,卻沒有一個人在附近駐足停留。前後將這告示讀了兩遍,他便來轉身走到縣署門前,從容不迫地對其中一個中年差役說道:“煩請入內通報崔明府,就說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而來!”

  剛剛杜士儀在佈告欄之前停留的時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此刻聽其說出了如此一番話,他頓時更加驚訝了起來。本想再打探幾句,可當發現膚色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他立時換上了滿臉笑容,連連點頭答應道:“請小郎君在此稍候,某這就前去稟報!”

  交待了其他幾個差役一聲,他立刻一溜煙地往縣署內跑去。轉過幾個門頭,到了一處清幽的角門跟前,他對侍立著的一個僕人通報了一聲,不多時,就只見登封令崔韙之身邊的一個心腹從者崔圓眉頭緊皺地從小徑盡頭出來了。

  “明公正在見東都來的貴客,何事驚擾?”

  “是縣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見,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求見明公!”中年差役吳九見崔圓一愣之後彷彿有些猶豫,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來人雖則身著布衣,但看上去氣度從容,而且身後還跟著一個崑崙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寵愛,可薛少府故世後而後轉賣多家都呆不長的那個崑崙奴!前時聽說他被寄居嵩陽觀的一位道長買去了,如今卻又跟著這位小郎君出來,說不定這位小郎君和嵩陽觀有什麼關聯。”

  聽到這裡,崔圓終於為之動容。想到嵩山左近的宮觀寺院多數都有敕封,達官顯貴常來常往,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去通報。”

  登封令崔韙之今年已經四十出頭,出身清河崔氏,以門蔭出仕,十幾年熬到了如今這秩位,正應了和考評同樣的中平二字。正在招待貴客的他看到崔圓進門之後連連打眼色,少不得找了個藉口暫時出了屋子。當崔圓小心翼翼地說出那一番話的時候,原有些惱火的他立時眼睛一亮,隨即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你先把人請到偏廳等候,回頭等我的吩咐宣進。”

  話音剛落,門內便傳來了一個聲音:“七叔!”

  崔韙之衝著崔圓打了個眼色,繼而便匆匆回了屋子,臉上又露出了親切和藹的笑容。只見客位坐榻上滿不在乎垂足而坐的,是一個面貌姣好宛若女子的少年郎,約摸十五六光景。男生女相的他看著進來的崔韙之挑了挑眉,有些不耐地問道:“七叔,可是外頭有客人?”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崔韙之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心裡卻盤算了起來。他雖是正六品上的登封令,可面前這少年郎崔儉玄卻是已故宰相崔知溫的嫡孫,其父趙國公崔諤之正是他的從兄。崔諤之當初在誅韋后之功中位列第二,封趙國公,食邑五千戶,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少卿轉任如今正四品下的滑州刺史。要不是其長兄崔泰之在朝官拜工部尚書,興許早就兄弟同朝為官了。不過,滑州便在河南道,崔諤之隨時可能高昇調入京城。

  想到崔諤之的母親,也就是崔儉玄的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亦是出自京兆杜陵,他立時又試探地問道:“是外頭有個自稱京兆杜陵杜十九的少年郎,為了捕蝗的事情來求見。我記得太夫人便是杜陵人,不知道十一郎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原本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然而,讓崔韙之意想不到的是,崔儉玄攢眉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哦?難道是那個江郎才盡的樊川杜十九?這可有趣了,聽說他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眼下居然有空為捕蝗的事情來見七叔你?既然來了,七叔不妨就見一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3431323 發表於 2013-6-14 08:43 PM

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十四章 蝗患猛如虎

  去歲蝗災,今歲又是蝗災,而且赫然來勢洶洶,要說作為一縣父母官的崔韙之,自然早已焦頭爛額。關於如何應災,朝中至今都是眾說紛紜,力主捕殺的當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風,已經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監督捕蝗,然而,反對的陣容卻更加強大。不但同為宰相的盧懷慎認為捕蝗有傷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爭相反對。據說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態度強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沒有崔儉玄的那句話,他本也打算死馬當做活馬醫,見一見這個送上門來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時此刻,坐在書房中的他看著門前竹簾被人高高挑起,繼而一個年約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進門,當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來人。

  和年紀略長的崔儉玄相比,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著與其說是簡樸,還不如說略顯寒酸,腳上那雙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發白了。然而,對方卻沒有如大多數世家子弟面見長輩上官時恭謙地垂頭低目,而是從容與他對視,更讓他驚異的是,對方竟是在上前之後長揖不拜。

  崔韙之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微微皺了皺眉,隨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為了捕蝗來見我?”

  “不錯。”

  杜士儀一踏進門便發現,崔韙之身後垂著竹簾,其中人影晃動彷彿還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無心理會這高門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窺客人的習慣,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登封縣城的坊市之內,幾家糧店米行都是頃刻之間便說存糧告罄高掛停牌,百姓無不怨聲載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歲加上去歲蝗災,登封縣境內將是飛蝗漫天,今秋絶收!所以,今日我冒昧來見明公,便是自告奮勇,請擔捕蝗之事。”

  這一次,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崔韙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才沉聲問道:“你是說,你願意擔當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係?”

  “明公所言干係,我自然盡知。蝗災不但傷農,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鄉野會多出多少餓殍,所以我雖勢單力薄,但仍願意勉力一試!”

  為了應付朝廷的查問,崔韙之那捕蝗的告示發出去好幾天了,別說民間百姓應者寥寥,就連差役們也大多互相推諉不肯擔責。眼下這麼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擔如此重責,他在又驚又喜過後,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杜小郎君還請坐下說話。”含笑請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漿,他這才目光炯炯地問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陳是京兆杜陵人氏,緣何卻願意來攬下登封縣的捕蝗?”

  “不瞞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將我帶來嵩山求醫。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癒,我便一直住在峻極峰山腳。得知去歲蝗災才過,今年又是飛蝗害民,以至於谷貴傷民,拿著錢都買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進了縣城來,卻發覺所見比所聞更加嚴重,所以不敢坐視!”見崔韙之稍稍為之釋然,杜士儀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聳聽。今歲已經不再僅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則極有可能明年飛蝗又捲土重來。如此連年往複,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話一出,崔韙之登時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還不等他佯作不以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聳聽,卻只聽簾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你說飛蝗治理不當會連年往複,此事可有什麼憑據?”

  聽到裡頭那個清亮的聲音,杜士儀看了一眼不做聲的崔韙之,便鎮定自若地說道:“蝗災最盛於夏秋之間,因百谷即將成熟,於是最為傷農。而飛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蟄藏過冬,則極有可能在來年二月三月再發蝗災。漢書有載,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後一年卻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災,而是三月已成災,便因蝗子是去歲之種。如今去歲今歲都是飛蝗漫天成災,焉知倘若今年滅之不盡,治之無法,明年還會復發?我雖不才,但哪怕只是為了一己生計,也願意盡綿薄之力!”

  儘管剛剛問話的是崔儉玄,但此時此刻,崔韙之也已經被說動了。他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連發蝗災之後,明年還要再折騰這麼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門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牽連。就在他最後猶豫之際,耳邊又傳來了杜士儀的又一句話。

  “朝堂民間多有人云,蝗災乃失德所致,捕蝗於事無補,反傷天和,不如祭祀八臘廟,抑或用善政驅蝗出境,明公想必也聽過諸如此類的話。可是,倘若真的從人言祭祀了八臘廟,又行了善政,飛蝗卻依舊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實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棄,我願一力承擔此事!”

  “好擔當!”

  此時此刻,後簾一動,杜士儀就只見一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少年背著手大步走了出來。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臉上反覆掃了幾次,卻依舊覺得其人雌雄莫辯,一時不禁愣住了。

  崔儉玄卻沒理會那麼多。他一臉興緻盎然地盯著杜士儀,突然笑吟吟地說道:“去年去長安,我還聽說樊川杜十九江郎才盡命懸一線,那時候就想,不過少了一個能做幾首詩的神童而已,不足掛齒,沒想到今日相逢,卻是要刮目相看!”

  說完這話,他就轉身對崔韙之拱了拱手道:“七叔,我向你討個情,準了杜十九郎所請如何?反正這對七叔你又沒什麼壞處,捕蝗使下來也有個交待。”

  自己的話都被崔儉玄給搶著說了,崔韙之只能乾咳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好,既然杜十九郎有這樣的決心擔當,那此事我便交給你了!縣署上下的差役盡歸你調派!”

  “多謝明公!”

  眼看此事已成,杜士儀不禁在心裡舒了一口氣。然而,他正要告辭之際,卻不防那崔儉玄又開口說道:“七叔,如此大事,我也跟著去觀瞻觀瞻,若有什麼進展或是干礙,也好隨時稟報於你。杜十九郎,你可得讓我瞧瞧你的真本事!”

  崔韙之目瞪口呆地看著崔儉玄反客為主,硬是拉了杜士儀一塊出去,好半晌才醒悟過來。惱火的他一捶身下坐榻,正打算喚人去把這個任性的族侄叫回來,可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崔儉玄特意從東都洛陽到登封縣來,可不是為了探望他這個族叔,更不是為了到嵩山求神拜佛,而是奉了其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之命,打算去懸練峰那位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盧鴻那兒求學!不過,崔儉玄看似一表人才,卻脾氣古怪,平日出口就常常得罪人,更不喜讀書,最討厭吟詩作賦,眼下必然是藉著杜士儀那提議趁機拖延而已!

  “算了,又不是吾家兒郎,他要摻和也是他的事……”崔韙之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便讓屋子中隨侍的一個僮兒叫來崔圓,隨即低聲吩咐道,“你過幾日親自去東都永豐坊送個信。就說十一郎眼看登封飛蝗成災,因京兆杜陵杜十九諫我捕蝗,一時意動,也跟著忙活去了!記住,其他話不要多說。”

  杜士儀被崔儉玄熱情地拉出門後,話也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這看上去宛若女子的少年卻突然鬆開了手。見其懶洋洋抱著手站在一旁,不但不復起初的熱絡,而且滿臉看好戲的架勢,他也懶得去思量那許多,等崔圓進屋之後又匆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聽候差遣,他便請其把縣署差役都召集了起來。然而,足足一刻鐘之後,站在公堂前頭的他看著面前那稀稀拉拉無精打采的七八個人,即便事前有所預計,一顆心也不禁為之一沉。

  果然,一聽到杜士儀竟是從縣令崔韙之那兒攬下了捕蝗的事,眾差役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起初為杜士儀通報的那中年差役陪著笑臉站了出來:“杜小郎君,不是我等推諉不肯儘力,實在是這事情……這事情難辦啊!去年興師動眾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捕蝗,結果最後的收成連餬口都不夠,今年田間農人都索性撂開手了,到八臘廟裡頭祭祀祈福的倒是不少!更何況,就連朝中也有不少人說是此事傷天和,這捕蝗下的力氣越大,大家都怕遭天譴啊!”

  “原來是因為擔心違天和,遭天譴。”頓了一頓之後,杜士儀便微笑道,“倘若因為這個,你們大可不必擔心。本人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已是大病纏身的必死之人,由舍妹帶我到了這嵩山嵩陽觀求醫。然而,醫藥尚未求得,我卻因為舍妹心誠,得冥君庇佑,先君託夢,因而再續壽元得見天日。我可以安安穩穩過自己舒心日子的,如今不過是為報冥君恩德,這才攬下捕蝗之事。”

  見一眾差役有的驚訝有的狐疑,顯然不能盡信,他便含笑說道:“你們要是有誰不相信的,大可去嵩陽觀拜會太沖道長求證,問問我是否不藥自癒!總而言之,我既然敢攬下此事,若有天譴報應,自然由我一力承擔!你們若是害怕的,明日可以不必前來,若是不怕的,從明日開始,就跟著我去田間地頭!我可以在此擔保各位,滅蝗之後不但無事,更有額外回報!”

  站在杜士儀身後的崔儉玄原本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可聽杜士儀自陳大病痊癒的經過,又聽到其說一力承擔天譴報應,最後甚至許之以豐厚回報,他的眼睛漸漸就瞪大了。等到眼看著杜士儀大步往縣署外頭走,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對著旁邊侍立的一個從者勾了勾手指。

  等人近前,他便低聲吩咐道:“你去嵩陽觀打聽打聽,這杜十九郎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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