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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love0 發表於 2013-1-20 11:58 PM

[吐維/素熙][禽獸進化論][完]

本帖最後由 white52 於 2014-9-10 06:15 PM 編輯

禽獸進化論  上
  
  他脫下長褲、把內褲褪到腳踝上、甩去足踝上的襪子、脫掉鞋子,跨坐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
  
  男人把手指繞到他身後,撫摸著他背脊的凹陷處。那個地方是脊椎喲,男人邊用粗糙的姆指磨擦著,邊輕聲地細語著:你的脊椎很美,小虞,像即將起飛的小鳥一樣,要是就這樣撫摸下去,會不會因此而長出翅膀呢?  

  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斷了,他懶洋洋地笑著對男人說。  


  他彎下腰來試圖吻男人的唇,男人的頭偏了一下,他就吻在男人的眼皮上。  
  
  細密的吻,像毛毛雨一樣,吻眼睛比吻人的任何地方還要能夠挑起情慾,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他吻著男人的眼皮,伸出舌頭舔濕男人的睫毛。  


  一個小時前,他的男人打開門回家。男人始終西裝筆挺,深黑色的外套、海藍色的領帶,是他替男人親手挑選的,現在很罕見的金色領帶夾歪上一邊,藍灰色的襪子、漆亮的皮鞋,灰條紋的襯衫上有酒漬的痕跡。


  他在玄關抱住他的男人,與他擁吻。他用舌頭伸進他的口腔,吻到彼此嘴唇潮濕,舌尖帶著對方的氣味。


  但他很快察覺得他的男人並未如他一般激動,按理出差一個禮拜,他們在床上少有分別這麼久的時候,但他激動難耐,他的男人卻顯得相對冷靜。


  他等待著他的男人像過去一樣,邊扯著領帶,口裡喊著寶貝,緩慢地朝他迎過來,用寬大的掌磨蹭他的下顎,吻上他的唇,把他推倒在身後的沙發上,或者地毯上,剝光他,然後用跨下的東西殺死他。


  但是男人沒有,他衣冠楚楚,走進廚房,和他要了杯水。打開冰箱,問他有沒有吃的。走進他們共同的臥房,問他有沒有看見一份遺落的公文。


  他看著男人西裝下起伏的胴體,看著被結實的大腿牽動出皺折的西裝,男人的胸口微微起伏著,襯衫扣得一絲不茍,連第一個釦子也緊緊掩著,他甚至看不到男人比修片還要俐落性感的索骨。


  男人背對著他走進臥房,從公事包裡取出黑色的筆記型電腦時,他從背後壓住了他,逼著他仰躺到他們共同的床上。


  男人順從地倒下,西裝筆挺地看著把自己脫得像個初生嬰兒的他,表情有點無奈。


  男人骨感的手還在他脊椎上游走,像要折斷那些骨頭似地,按壓著搓揉著。


  他的大腿跨開,內側在男人西裝褲上磨蹭著,他知道自己的陰莖正完全展現在男人面前,肉囊冗垂著,陰莖發紅著,他不用低頭就知道他們已經精神了,因為小腹拉扯得緊緊的,像有人用魚線牽在上頭釣著一樣。


  他像隻魚,被男人的釣線殘忍地釣上岸,再也回不到水裡的魚。


  很久以前這種時候,男人早就不可能冷靜。


  男人會把他撈上覘板、去光魚鱗,把他的鰭一張張拔斷,枉顧他的尖叫,把他開膛剖腹、拆皮去骨,一片片切開,連內臟一塊活生生地吞吃入腹。


  但是這回他卻只是斜躺在枕頭上,對著跨坐在他小腹上,陰莖只離他鼻尖不到一公尺的他,紳士地笑了笑:


  「小虞,我們不先吃過晚飯嗎?」


  男人的紳士令他失神了一陣。他明明記得,男人最初和他交配時,在他身上找不到紳士兩個字。


  他是禽獸,徹頭徹尾的禽獸,即使放在動物園的柵欄裡,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不妥。


  他還記得,他們相識是在輔育院,他十五歲,而男人是十七或是十八吧,他忘了,總之是幾乎就要是成年人的年紀。


  他聽說男人犯事是在十四歲生日將近那年,官司纏訟到現在。就差那麼一兩個月,男人逃過了大人世界所謂的制裁。


  男人的罪名是殺死他的父親。而那個父親逼瘋了他的親生母親。親生母親的父親替男人請了最好的律師,男人在過程中完全被塑造成一個飽受父親凌虐、被父親的禽獸慾望折磨的可憐小羊。誰也沒能忍心懲罰這樣的孩子。


  比起男人他的情況輕微很多。不過就是喜歡在逛文具店、唱片行的時候,沒問過大人就把中意的東西帶回家裡罷了。


  他們說這種行為叫作順手牽羊。但他實在不明白,他只是把喜歡的東西緊緊抓住不放罷了。


  他們待的那所輔育院,很久以前叫感化院,之前一段時間改叫少輔院,聽說現在又改名成什麼什麼中學了。只是都一樣,他聽在那裡待了很久的前輩說,都是一樣的,就像換了包裝的麥香紅茶一樣,名稱雖然換了,內容物還是一模一樣。


  那時他們每天九點就寢,五點被迫起床,說是早睡早起對小孩子好,睡遲的卻得在操場上罰站到早餐結束為止。


  從起床到吃飯到洗澡到睡覺完全軍事化管理,什麼都有表定時間,美其名是培養青少年良好的生活習慣,變化氣質、端正品格。他直到很多年後,聽見家附近小學的鐘聲還會嚇得跳起來,以為下一秒教官的棍子就要打在他頭上了。


  他在男人群中向來不高,被安排在前排的最右首。向後轉時,他看見黑壓壓的一片少年,每個人都穿著靛藍色的制服。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不知誰告訴他的一則童話。那是他小時候聽過唯一的童話。


  青鳥,是能帶給人幸福的鳥類。


  青鳥在籠子裡,拍著翅膀掙扎,啞著嗓子尖叫,羽毛掉了滿地,但那些大人只是站在鳥籠外,對那些鳥指指點點,卻沒有想過要踏進籠子裡來做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他們很像是那種鳥。


  雖然他沒有看過青鳥,他也不曾幸福過。


  他在這樣的環境下認識了男人。男人還沒進來之前就很有名,他隱約聽說,在他們之中,真正殺過人的並不多,畢竟是十五、六歲的小屁孩,殺的還是自己的老父,男人還沒進來,就聽見師長們交換著一些不能讓孩子知道的盤算。


  而孩子們也有自己的盤算,多數的孩子對他既好奇、又敬畏。


  男人進來的第一天非常乖,剃著輔育院規定的小平頭,穿著灰藍色的制服,站在教官室裡頭。孩子們趁著午休時間聚集在走廊上,男人站得直挺挺的,像個最無害的少年一樣,連視線都不曾斜過一下。


  他不記的自己是怎麼引起男人的注意的。他和那些孩子一樣聚集在走廊上,端詳男人的模樣,最多就是比旁邊的人看得仔細些罷了。


  因為男人很高,非常高,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很長,手很長、腳很長,就連在襯衫袖口下伸縮的手指,也長得超乎想像。


  男人的舌頭也很長,而且鮮豔,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池邊看見的某種兩棲類生物。伸出舌頭,啪擦一聲,獵物到手。


  男人的某一個地方也很長,當然這是他之後才知道的事。


  男人就十六七歲的少年而言也很英俊,而且沉穩,穩定而狂野。他鼻子很挺,唇瓣卻很薄,等他察覺時,自己已經盯著男人的臉足足一分鐘有餘。


  男人就是在那時候注意到他的,他的視線射進那些小鬼堆裡,像娃娃機一樣,準確地從人群中,夾住了他。拎住他的背脊,移動搖桿,把他抓到洞口,按鈕,放手,他狼狽不堪地落下,被男人緊緊地揣入懷中,納為己有。


  當然這全是他的感覺。實際上男人只短短地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只留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色潮紅,像從兩萬尺的高中斗然降落到地面一樣。


  而事情在當天晚上回到宿舍時就發生了。


  他不喜歡有人在隔壁間淋浴的感覺,所以特地挑了輔育院規定淋浴時段的最後五分鐘才進去洗澡,淋浴間裡早已空無一人。


  但他才一拉上浴簾,就聽見有人走進來的聲音,踏著淋浴間裡未乾的水漬,啪達啪達,噗嚓噗嚓。不知道為什麼,僅僅是一聽見那腳步聲,他心底就確信是他。


  他開始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色潮紅,從蓮藤頭裡噴出來的水像冰的一樣,淋得他渾身簌簌發抖。


  男人打開浴簾,渾身是光溜溜的。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這裡是洗澡的地方,沒有人洗澡的時候不是光溜溜的,他背對著他沖澡,等著男人向他道歉,說自己走錯間了。


  但男人從頭到尾沒有開口,沒有交談,沒有聲音。男人沒有道歉,而他也沒有呼救,男人沒有喘息,他沒有呻吟,男人沒有安撫,他沒有叫痛、沒有哭泣。


  只有蓮篷頭掉在地上的水聲,洗澡水從頭到尾沒有關掉。


  事情結束後,他縮在淋浴間的一角,男人坐在沖水臺上,俯視著啜泣的他。水流從淋浴間這頭流到那頭的流水蓋裡,全是紅的。男人翹著腳,他發著抖。


  「你還不賴。」男人像在評價一件商品般說著。


  「你不是人。」他咬著牙。


  「我不是人。」男人同意,「我是禽獸。」


  從那天開始,男人在他心裡的代號,就成了禽獸。


  輔育院的師長似乎沒有人注意到禽獸的惡行,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但覺的無關緊要。對他們來說,有關緊要的只有學生是否正常作習、是否達到每月學習點數、是否在視察的大官來時表現出良好的悔改傾向,以及是否遵守他們定下的每一條戒律。


  規則手冊裡沒有「不准強暴其他學員」,也因此無法可管。


  他本來以為倒霉一次就夠了,禽獸只是想懲罰他,雖然不知道罪的內容為何,但懲罰一個人向來不需要理由。禽獸很快就會對他失去興趣。


  但禽獸像豺狼一樣跟著他。從午飯到晚飯,從淋浴時間到就寢之後,他經常毫無防備地被禽獸拖進某個陰暗的角落,禽獸的大手抑止住他所有氣息,禽獸的跨雙臂封鎖住他所有反抗,而禽獸通常不多說話,只掠奪。


  豺狼貪得無饜,他們大概是世上使用最多次站姿交配的情侶。禽獸只要在他身後,拉下自己拉鍊的褲頭,禽獸甚至嫌扒了他褲子麻煩,用小刀俐落地割了道小縫,就在最羞恥的位置。禽獸只要掏出東西,就能輕易得手。


  這讓他精神緊張,禽獸甚至不准他穿內褲,他認識男人後,內褲全都無用武之地。為了不讓同寢的其他孩子懷疑,他只能每個星期假裝到洗衣間洗乾淨的內褲。


  他反抗過好幾次,他的祖母教過他,男人不想要的時候就要懂得拒絕。


  「你沒聽說過嗎?」


  但當他哭著跟禽獸說他不想要時,禽獸卻湊在他耳邊,用氣音。


  「男人說不要的時候,通常下面都是肯的。」


  他在那間輔育院三年,而禽獸只在那裡待了一年。這一年裡,他們的下體有一半是相連的,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如此。


  他從一開始因為恐懼而不敢反抗,到後來因為憤怒而劇烈反抗,一直到最後因為放棄而停止反抗。儘管他的態度改變,禽獸都一以貫之,一條陰莖以貫他肛門之。


  為什麼是我?他曾經在一次絕望的高潮後問禽獸。


  因為我想幹你。禽獸答了個很像禽獸的回答。


  有一天晚上好像是禽獸的生日。禽獸在輔育院的人緣很好,在學員裡頭禽獸像大哥一樣,他知道禽獸常常幫人排解糾紛,必要的時候也揍揍不受教的學員。


  有學員愛慕他愛慕到半夜跪在他的床前,自動脫褲子說要給他肛,被禽獸用溫柔的笑容婉拒了。


  禽獸在教官間的人緣也很好。每個師長都對禽獸讚不絕口,院長提起禽獸過去犯的罪時,總是會拿起手帕來拭淚,彷彿禽獸是他兒子,禽獸殺的是她丈夫那樣。


  院方會替每月的壽星定期辦生日會,說是生日會,也就只是買個蛋糕、輪流發表待在籠子裡的心得罷了。那個月恰巧只有禽獸一個人生日,那場生日會前所未有的盛大,連教官們都破了戒,讓青少年們玩到深夜,才勾肩搭背地回到宿舍。


  而他從頭到尾都藉口尿遁,躲在廁所裡看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政府推薦優良繪本。


  他以為禽獸不會再有精力找他了,但他錯估了野生動物的生命力。那晚禽獸還特別熱情,纏著他移形換位、乾坤大挪移。


  直到他一如往常哭著求饒,禽獸才從後面摟著他,他們身體都是光的,身上蓋著冬季院方發放的羊毛厚被,他渾身的水份都被榨乾,身上的汗水、臉上的汗水,眼角的汗水,以及那個地方滲出的汗水。
 
 全部結束之後,禽獸罕見地還摟著他。他一度禽獸想再來一次,但禽獸開口。


  「你想要什麼?」禽獸問他。


  他茫然地仰躺在禽獸身下,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茫然地看著上方永遠不會變高的天花板。


  「我想要翅膀……」他不自覺地脫口。


  「翅膀?」


  禽獸歪了一下頭,好像頭一次聽見這個辭般。


  「你是說鳥嗎?你想要隻鳥?」禽獸最終做了結論。


  但他沒有答話,他只是一直盯著天花板,彷彿那裡看得見天空。


  禽獸是優良學員,他很快就得到了保護管束,而他的觀護人也很快認為他優良到無需再管束。


  禽獸的釋放令下來那天,禽獸夜襲他,把他帶到他們起居大樓的最頂樓,他永遠不知道這個「優良學員」哪來頂樓的鑰匙。


  他被禽獸壓在鐵網柵欄上,背頂著尖刺的欄網,禽獸便抬起他的兩隻大腿,迎面進入他。鐵柵欄整個都在晃,有一度甚至晃到他以外他們就要墜毀,他們會一起墜毀,一起摔死,一起結束這場荒唐的鬧劇,只因為他們都沒有翅膀。


  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看見禽獸做愛時的表情。以前禽獸總是從背後進入他,他望著禽獸微微闔著的眼,半張的唇,還有額角微微沁出的薄汗,半仰的頸子和鼻樑連成一道好看的弧線。禽獸的臉原來那麼性感,他在高潮前一刻恍惚地想。


  原來禽獸,也能有人類的表情。


  「我們不要分開好嗎?」


  所有的事情結束後,禽獸問他。澎脹的下體還像熱楔一樣嵌在他的體內,他想禽獸指的應該是這個部分。


  「這樣……哈啊……要……怎麼分開?」他喘息著。


  禽獸似乎很滿意的樣子,湊近他的臉頰,那是禽獸第一次吻他。


  他想那是因為他們面對著面,方便的緣故。  禽獸在三天離開了輔育院,臨走前沒有再看他一眼。


  他晚禽獸很多年才離開那裡,其實他本來可以更早離開的。只是在期限將至前,不知為何他總會犯一些小錯,例如不小心吸了根菸被抓到,例如半夜打破門禁出來夢遊。


  他沒有蠢到以為待得夠久,禽獸有一天就會回來這裡看他。只是碰巧。


  他從許多人那邊聽說,禽獸在院裡就參加了考試,考上了北部某間專校,後來傳言又轉了中部的大學,大學之後就沒消沒息了。


  他離開輔育院的大門是在某一年的夏季。那天門打開,蟬鳴就像討論什麼事情般在他耳邊轟然炸開,嘰嘰嘰喳喳喳。他失神地看著這一幕,以至於送他的師長在他身後祝福他什麼,他也渾然無所覺。


  他在一家與輔育院有合作關係的餐廳當服務生,就在輔育院附近。輔導員就是以前的教官之一。


  餐廳工作很苦,他每天被迫四點半起來,總是快看到太陽才能睡,身上沒有一刻不是髒兮兮的,那是熱炒店,總是有人吐在他身上,味道就算洗了也有三天散不去。


  但他撐下來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天他都以為自己快撐不住,總想著明天就要悄沒聲息地逃走。


  但第二天他還是準時出現在店裡,趕在店長來之前替桌椅鋪上塑膠布。


  晚上睡覺時他常想起那隻禽獸,或禽獸常闖進他的夢。


  禽獸抓住他的陰莖,從後頭摟住他,讓自己的頸項充滿他手臂上汗漬的氣息。禽獸用大姆指強迫他射精,或強迫他不射精。禽獸把他的精液抹過他的鼠蹊,從前往後,抹進那個緊閉的洞口裡。禽獸舔他的屁眼,直到他受不了,哭叫著要禽獸趕快上他為止。


  夢有時很模糊,有時很鮮明,像存放過時的黑白電影,有時清晰到彷彿禽獸就在身側,他醒來之後宿舍的床潮溼一片,沾滿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體液。


  有一天那個夢異常鮮明,鮮明到他崩潰尖叫之際往下一摸,真的摸到一顆潮濕溫暖的頭顱。


  他睜開眼睛,看見禽獸帶著鬍渣的臉就在他眼前,如在夢中。


  「我不再躲了。」


  禽獸在夢裡這樣對他說,他摟住他的頭,吻他的額頭,吻他的鼻尖,吻他的嘴唇。


  弄清楚禽獸的存在不是夢花費他好一段時間,他每次試著醒著等禽獸來,如果能和他用人類語言對話的話,說不定就能確認這件事情。


  但每次總是等到禽獸摸進他的宿舍、摸上他的床、摸進他的被窩、神乎其技地扒光他的衣服褲子、撫摸他的全身、搾乾他的體液,把陰莖塞進他的屁眼,在他的屁眼裡鑽柱取火的時候,他才有能力張開眼睛。但就算張開眼睛,也往往無法對話。


  有時他甚至一整晚都不張開眼。任憑禽獸親吻他的眼瞼,吻到他的眼瞼比屁眼還燙,他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現在回想,那時候的他或許大概是認為,夢都是閉著眼睛做的。


  睜開眼睛的話,夢就會散了。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禽獸。這些年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為什麼又回來找自己?


  禽獸似乎到處遷徙,到處獵食,他永遠不清楚禽獸昨天在哪裡,今天在做什麼,明天會在哪一個地方打電話給他。


  他沒有聯絡禽獸的方法。他們這樣半夢半醒的第七年,一種叫作手機的東西開始風行。但他永遠搞不清楚禽獸真正的手機號碼,他們交流的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獵食。與被獵。


  禽獸總是射一、兩次精,其他時間,就在他體內慢慢地動著,或僅僅是沉默地放著。禽獸的五指扣著他的五指,擁著他的背等著。


  等到曙光漸露,禽獸便像是大限已至那樣,連人帶陰莖一塊從他身邊消失無蹤。


  他曾經懷疑過禽獸是不是吸血鬼,像隔壁棚演的什麼木瓜之城那樣。


  所以禽獸說想要有個家,而且還是和他一起的家時,他非常驚訝,極度驚訝。


  「辭掉工作,搬出這裡。」禽獸的邀請非常簡短,「和我住在一起。」


  他是在某個晚上盡情地幹完他後,對著他的臉說的。由於兩個人太久沒有對話,這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禽獸用陰莖以外的身體部位與他對話,以致他一時分不清禽獸和他講話時,究竟是夢中還是夢醒。


  「這樣才能夠隨時隨地幹你。」這是禽獸想要有個家的理由,聽起來不怎麼正當。


  開始他以為禽獸在開玩笑。畢竟那時房價高得嚇人,他曾經試著搬出曬個衣服屋頂都會掉下來的餐廳宿舍,但再怎麼找,房租都超過一個輔育院畢業生的負荷。

  而且因為禽獸夜襲的緣故,他不知已經多少次接到室友抱怨,說是不要半夜搖床。


  他不知道禽獸哪來的錢。當禽獸在某天晚上,把寫著驚人數字的存摺和印鑑遞到他面前,要他負責保管時,他開始相信禽獸這些年都是去偷拐搶騙,要不就是販毒。


  禽獸還真的帶著他,開始找起房仲、開始到處看房,像對即將結婚的夫妻一樣。禽獸對外禽獸謊稱他們是兄弟,因為父母雙亡必須同居,和每一個屋主說不同的故事,但沒有一個能代表他們真正的關係。


  說真的,那時候的他,還真的不知道兩個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


  夫妻當然不可能,又不是童話故事。就連情人,他也不清楚算不算是。


  禽獸從未對他說過「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就連「我們交往吧!」、「我們在一起吧?」,這種話也一次都沒有問過。


  是砲友吧。不,砲友的話至少應該還有互相溫存、互取所需的關係,對禽獸而言,說是「獵物」而言還比較恰當。


  他是禽獸的獵物,一直以來都是。


  他在入住的第一天就被禽獸吞吃入腹。也不顧整間屋子裡都是紙箱,禽獸把他整個人放倒在紙箱上,從後面進入他。他像是禽獸帶來的行李之一,還是頭一件被拿出來擺上的行李,用來祝賀禽獸喬遷之喜。


  而他自己一件行李也沒有,禽獸要他丟掉舊家所有的東西,說是不喜歡他把其他味道帶進他們共同的屋子裡,而他竟也著魔似地照做了。


  而禽獸也正如他所宣言,住在一起就是為了每天幹他。他辭了餐廳工作,成天待在家,禽獸索性就把門從外頭反鎖,鑰匙只有禽獸有。


  禽獸也不要求他做些什麼,開始他以為禽獸是希望他像妻子那樣,他不是女人,他不清楚禽獸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又或許對禽獸而言,床上對象的性別根本沒差。


  但他很快發現禽獸要的不是那些。


  某天他去傳統市場,違和感十足地在歐巴桑群中穿梭,買了一整籃的菜,做了一整桌的餐廳菜色後,禽獸回家吃的卻不是那桌菜色,而是做菜的人。


  久而久之他也放棄了。人真的是很容易放縱自己的生物,而他本來就是隨波逐流的人種。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改變了,變得淫亂。他以為這種事只在某些愛情動作片裡才有,但他的身體確實一天天地在改變,為了禽獸而改變。


  禽獸第一次和他做時,他渾身僵硬,不管禽獸摸哪裡他都沒反應,禽獸進入他時,他只覺得疼,大腿內側溼答答的,全是禽獸進食後留下來的血液。整個過程中他沒有感覺到絲毫快感,連唇也抿得緊緊的,就算叫出來也只是叫痛,不是叫床。


  然而現在,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敏感。禽獸光是摸摸他的頭,他臉就紅了,吻他的額頭,他心跳便加速,咬他的耳朵,他便渾身戰慄,如果禽獸把他整個人擁進懷裡,他就幾乎要勃起了。


  叫床的聲音也進步很大,從原本的只會叫疼和求饒,到只是單詞的呻吟,像是「啊」、「嗯」、「嗚」、「呀」、「呼哈」什麼的,到後來進化成足以挑逗男人感官的語句,像是「痛,輕點……」、「快點……」或是「你好棒……」之類。


  他變得一日無法沒有性愛,而且對象還是禽獸限定。他熟悉禽獸的每一根指節、每一絲掌紋、每一吋肌膚溫度的變化,甚至每一次射精間隔的秒數,他都瞭若指掌。


  他越來越少出門。有一回他送禽獸忘在家裡的公文到禽獸的公司,公車上很擠,充斥著成熟男性的體味和汗臭味。


  公車上的人磨來蹭去,男人的西裝褲磨擦著他的褲檔,摩擦著他的臀、他的大腿、他的後背和前胸,公車緊急煞車時,一個男人還撞上了他的肩膀,貼身有五秒鐘之久。


  後來他在禽獸指示的前一站下車,躲到大樓與大樓中間小巷的陰影處,把公文放在一旁,伸手釋放早已在勃發邊緣的慾望。到後來隔靴搔癢還不夠滿足,他脫下牛仔褲,褪下裡頭的四角內褲,盡情地壓榨出自己的所有。


  精液的氣味瀰漫在小巷裡時,他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


  他又回到了牢籠。但這回翅膀已經斷了。


  他也曾經有過「這樣下去不行」的念頭,有一次在附近的計時停車場找了個收費員的工作,像這一類的工作沒人會去查他的過去,他看起來又向來像個乖寶寶,白白淨淨的,老實說還有點俊俏,從沒人懷疑他曾是個順手牽羊的慣竊。


  他興沖沖地告知禽獸這件事後,換來的卻是他大發雷霆。那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實質意義的吵架,他第一次見識禽獸的怒火,不是慾火。


  『你閒著沒事去找什麼工作!』禽獸這樣對他怒吼。


  『我給你的還不夠嗎?你吃不飽?穿不暖?還是這房子不夠你住?啊?還是我的陰莖塞不滿你的屁眼?』


  當時他聽見腦袋裡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認識禽獸這麼久,應該說被強迫認識這麼久,他驚覺自己竟從沒有真正恨過禽獸。儘管禽獸把他從曠野裡射殺,把他的尊嚴踩在爪下,把他的翅膀折斷、囚禁起來,他也不曾真正恨過這個男人。


  因為如果恨的話,應該是像現在這種情緒。


  他整個人陷入瘋狂,對著禽獸大吼大叫。他們互毆、嘶咬、尖叫、歇斯底里、互扔東西,細節吵了什麼他不記得,只記得末了禽獸跳上他的身體,剝光他的衣服。他大叫、低吼,用指甲拍打禽獸的肩,禽獸掐住他的脖子,擠出他肺裡所有的氣。他咳嗽,哭得鼻涕倒流,眼淚直噴,有一瞬間他真以為禽獸會活活把他掐死。


  『我不是你養的小鳥!』


  他只記得自己用最後一口氣嘶吼。


  『我不是你養的鳥!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男人!』


  現在回想,當時他會如此激動的自承,大概是因為他有自覺,那句話早已不是事實。


  他只記得末了禽獸放開了他,從背後摟著他的肩,把他整個人摟近懷裡,像剛剛歡好結束的情人般。禽獸用掌心抹著他的髮緣,抹著他因為激動而淋漓的汗水,這樣的動作讓他感到心酸,莫名地想哭,禽獸用唇吻著他的額頭。


  他不記得禽獸具體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禽獸的聲音,很溫暖、很哀傷。


  『他們現在對你好、對你笑,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你的過去……不知道我們這種人的過去。沒有用的,當他們一但知道了,他們就會變。由人變成禽獸,通通都是禽獸,他們會消費你、羞辱你,直到你連骨頭都不剩……你不需要去受那種苦。』


  他恍惚地聽著,那晚禽獸沒有上他,這對一隻禽獸而言是甚為難得的事。他只是摟著他,彷彿他們是真正的情人那樣。


  其實他是知道的。依稀禽獸找了很久的工作,在和他有了個家之後。他找了很久,真的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曾經有一段時間,禽獸每天回來,都像是洩了氣的輪胎那樣。他穿著西裝,從玄關開始爬著進來。


  即使如此禽獸還是會記得爬上他們的床,扒光他的衣服,把褲子脫下來插進他的屁眼裡,好像他是手機的充電插座那樣,以這種形式緩解他的疲憊。

  他不知道禽獸最後是怎麼找到工作的。明明以前輔育院的成人都和他們說,他們只要乖乖聽話,遵守大人的規則,他們走出這道鐵門後就會是一個新的人。


  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過去,他們犯過的罪會被抹銷,他們從此能夠振翅高飛。


  但當他不顧禽獸反對,到停車場上班第三天,當初錄用他的管委會伯伯就把他叫過去,曖昧地問他有沒有看見前天他擺在這裡的一袋零錢時,他才知道,他們全都記得,每個人都記得。不記得的只有他們而已。


  他不信邪,在夜市的某個麵攤裡找了個臨時工,工作僅僅只是站在那裡洗碗而已,從深夜洗到凌晨,結果第七天的晚上有一批不知從哪來的人馬,把他從深夜的廚房裡拖出來,拖進來旁邊的暗巷痛打一頓。


  後來他才知道,有個從前在被他順手牽羊店裡打工的小弟認出了他,跑去通報他昔日的老闆。而他們對付不識相的賊,方法一向如此。


  禽獸對他滿身的傷什麼也沒說。他把自己脫得精光,泡進一缸熱水裡,泡到自己快爛了,頭臉浸進了水裡。


  禽獸從水面上看著他,在他窒息的前一刻把他拉出來。他轟隆一聲趴倒在磁磚上,他隱忍著不肯哭出聲。禽獸抱他,禽獸吻他,禽獸把陰莖塞進他的屁眼裡。他們做愛做了一整晚。後來沒有任何人再提起這晚的事。


  他開始安於當一個情夫,他整天窩在家,偶爾學點家事。但他依然學不會煮飯,永遠無法把荷包蛋煎成太陽的形狀。


  他知道禽獸後來又換了很多工作。禽獸要他每個月底去刷存折,那些數字有時高有時低,像波浪。有時有一筆驚人的數字從天而降,有時卻連續幾個月什麼也沒有。


  有一天開始,數字忽然不再變動,像大浪碰上了陸地一樣,變得穩定而一致。雖然不高,但每個月十五號都會準時進來,像月經一樣準確。


  而也從那時候起,禽獸忽然穿起了西裝,打起領帶,每天拎著公事包出門,每天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家。


  開始的時候,禽獸每天都會回來吃晚飯。雖然他知道自己煮的飯有多難吃,吃他的不如去巷口買晚蚵仔麵線。但禽獸卻很堅持,禽獸總要求他坐這邊,他自己坐對面,然後他們一起拿起筷子,一起面對桌子。


  吃些什麼則不重要,有時候桌上只有一盤芭樂,禽獸也會津津有味地吃完它。


  他覺得禽獸把這當成了某種儀式。某種只有在一些家庭裡才會有的,彷彿上頭就貼著「幸福」標籤的儀式。


  晚飯過後他們通常會看電視,看完電視後他們通常會聊個幾句,聊累了之後他們通常會一起洗澡,洗澡完後,他們通常會上床睡覺。


  至於在床上才能做的事,那不是通常,而是一定。


  他發現禽獸往往在床上反應他所有細微的情緒。床下的禽獸總是很冷靜,不讓人拆破他的假面具,像當年在輔育院裡給他的印象一樣。


  但在床上不同,在他體內不一樣。他可以從禽獸每一絲小小的反應,察覺出禽獸現在的心情。剛認識那時,禽獸對待他就像真正的禽獸一樣,總是背後體位,他把他壓在身下,連他的臉都不正眼看一下,每一次侵犯都帶著深沉的憤怒。


  那是一種讓人摸不著邊際、沒有對象也沒有原因的憤怒。


  開始同居那一段日子裡,禽獸依然粗暴,然而進入他體內時,眉間總會閃過一抹微不可見的顫抖,眼眶周圍會發紅。而禽獸會以吻他做為掩飾。


  找工作失意的那段日子,禽獸的動作既纏綿又帶點怨悶,進出的時候經常停滯不懂,他會捧起他的臉頰,端詳他眼睛裡的淚水好一陣子,然後埋頭繼續苦幹。


  而現在,他清楚地感覺到,禽獸充滿自信又勇往直前。他們面對面的體位變多了,禽獸總讓他騎在自己腰上,用兩手扶著他的腰,大姆指磨蹭著他的肚臍,游刃有餘地搖晃著他這艘劇浪裡的小舟。


  而且以往他們上床從不交談,但現在,禽獸總是一面把東西放在他體內,一面像對老朋友那般閒話家常。


  『你想要什麼?』那一天禽獸又這樣問他。



禽獸進化論  中
  
  『你想要什麼?』那一天禽獸又這樣問他。


  他想過,那不是他生日前夕,也不是情人節,更不是耶誕節。什麼都不是。


  『我……想要你的大肉棒……』他誤解禽獸的意思,說些討好的話。


  但禽獸卻抱住他,他從禽獸的臉上,看到一絲絲稍縱即逝的歉疚。


  『你想要什麼?』禽獸又問了一次。


  『以往我在院裡問過你一次,你好像答了什麼,但我想不起來了。』禽獸撫著他的臉頰,『你想要的東西也很可能不同了,所以我想再問你一次。』


  他沒回話,只是難得主動地摟住了禽獸的頸子,就著騎乘姿把禽獸壓進了床榻裡,開始了新一輪的唇、槍、舌戰。


  禽獸開始越來越晚歸,他試著在一個電視節目上學做晚飯,主廚是個型男,他無法否認比起主廚的食譜,他更在意主廚的舉手投足。有天晚上他第一次成功煮出蛋包飯,在餐盤旁擺了湯匙,興沖沖地等待禽獸回來。


  他在桌邊坐著,看著指針從六轉到十二,又從十二開始往右彎,快要轉滿一圈的時候,他撐不住在蛋包飯旁睡著了。隔天醒來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件西裝外套,兩份蛋包飯都從餐盤上消失了,而禽獸也已經不見了。


  他越來越少見到禽獸,禽獸在一個殺了他也爬不起來的時間出門。熬夜本是他的專精,但禽獸卻有辦法在他睡著後,才躡手躡腳地進門。


  一切彷彿回到他剛出輔育院那時,禽獸總是悄悄地接近他,悄悄地翻上床,悄悄地闖進他生命裡。宛如長腿叔叔,他的身前無時無刻沒有他的陰影,但卻摸不著他的實體。


  但只有一點不同。


  以往禽獸不管多忙,即使疲憊無力到了極點,甚至發燒感冒,都堅持一天至少要幹上他一次。


  他記得很久以前有句廣告詞是「再忙也要跟你喝杯咖啡」,套到禽獸身上,大概就是「再忙也要跟你打上一砲」。


  但是現在,禽獸每晚回家,他沒有讓禽獸知道他爬到自己身邊時他總是醒著的。禽獸坐到他身側,他聽見西裝外套脫下的聲音,聽見領帶抽掉的聲音,聽見襯衫釦子剝掉的聲音,聽見長褲皮帶解開的聲音,聽見長褲褪到腳踝上的聲音,聽見禽獸的腿鑽進被窩裡的聲音。他聽見禽獸呼吸的聲音,聽見禽獸嘆息的聲音。


  他等待著,僵直著身體等待著下一個聲音。


  但結果什麼也沒有。要說還有什麼,那就是禽獸熟睡過去的鼾聲。


  剛開始他以為禽獸純粹是太累,也有可能體力衰退,畢竟在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已經不年輕了,青少年離他們太遠。即便他們一輩子都是少年罪犯。


  他想到了假日,禽獸肯定會加倍要他奉還,他恐懼著,又期待著,恐懼著又期待著,一直到星期五的深夜,一通電話打進了家裡,禽獸用含糊而帶著睡意的聲音嘟嚷一句:公司臨時派我出差,這周末不回家了。


  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明明是禽獸自己搭築起來,名為「家」的事物,禽獸自己卻越來越少踏進來。


  他發覺不知不覺間,禽獸的用語越來越正經,從前開口就是幹來操去的禽獸,曾幾何時,他發現禽獸開始談論政治,談論股票。談論人做事的效率,談論電視上的影劇八卦,禽獸訂了兩份報紙,每天早上,都會見到他坐在沙發上,戴著不知何時配起的眼鏡,一版一版認真地翻閱著。


  他們之中沒人唸到高中畢業,更別提大學。「學歷」這種東西,他都得翻字典才能理解他的定義。


  他知道禽獸很聰明,聰明過分。他也知道禽獸很努力,努力過分。


  『只要努力沒有辦不到的事。』這句話曾經是貼在他輔育院寢室外的標語。


  但是看見禽獸嘴裡叨著筷子,一邊吃著他煮的難吃義大利麵,一邊艱難地看著手上的英文信件時,他總是會質疑那句話。信件是上司寄到他信箱裡的,因為他留美的上司不相信,世界上有連『Dear』、『Mr.』、『How are you?』這些句子都看不懂的人類。


  但禽獸是禽獸,不是人類。


  他知道禽獸有整整半年的時間,每天都捧著字典,臨睡前他們親吻,禽獸的眼睛還盯著他的單字本。和他纏綿後熟睡時,口裡還嘟嚷著:Would you……?May I……


  不只如此,以往他的生命裡只有禽獸。他也相信,禽獸似乎只對他感興趣,如同他在輔育院裡問過他的:為什麼是我?這麼多年,他深信禽獸選擇了他,如果說為了宇宙和社會的和平,需要一個犧牲品綑綁住禽獸的話,那他願意。


  禽獸開始交朋友。人類的朋友。


  在輔育院的時候,他從未見過禽獸有過什麼朋友。那些小鬼敬畏他,把他當傳說一般的人物看待,但他們背著教官從「外面的」那裡弄菸來時,不會算上禽獸一份。


  一開始的時候,只是常常在床上聽禽獸說,明天他要和哪個部門的誰誰去聚餐、後天要和哪個團隊的某群人去看展覽。


  禽獸第一次帶同事來家裡的時候,他還在沙發上熟睡,穿著睡衣,被禽獸的開門聲驚醒。他驚恐地扯著拿來當被子的、屬於禽獸的外套,跳起來躲進牆角,看著那一大群西裝筆挺的陌生男人。


  要不是禽獸就處在他們中間,臉上帶著泰然自若的笑容,他還以為他們是來搶劫的。


  『我弟弟。』禽獸向那些人這麼介紹他,『唸大學,借住在我家裡。』


  禽獸看著衣衫不整的他,彷彿一點也不在意那些陌生男人看見他光裸的下半身,還有這些男人鬨然的笑聲。


  『還是個大學生呢!你們看學生就是輕鬆,睡到這種時候。』


  禽獸從不把他帶出去見人。他想過認識禽獸的朋友,央求禽獸帶著他去參加那些聚餐。但禽獸只是吻他,從鼻尖噴出輕蔑的笑聲。


  『那些人,認識他們做什麼?』


  『我也想交朋友。』他罕有的表達意見。


  『沒有必要。』


  『你有朋友。』


  『你也有,我是你的朋友。打砲的朋友。』


  禽獸吻住他,把他推倒,然後這個爭論就結束了。


  禽獸的朋友越來越多,留在他塑造的這個「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稀薄。他不記得最後一次和禽獸一塊坐在桌邊是什麼時候。


  他甚至想不起來,禽獸最後一次把陰莖插進他體內,是這星期還是上星期六。


  禽獸的「朋友」,開始是男人,然後是女人。


  他常常在晚歸的禽獸身上聞到香水味,或是蜜粉,或是其他什麼不會出現在男人身上的味道。


  他在禽獸交給他洗的襯衫口,看見鮮明的口紅印。


  他在禽獸交給他洗的褲袋裡,看見不知哪家酒店的名片,翻過來,背面還寫著:『夢娜 0988276543』。


  有一回他拉開面對馬路的窗簾,看見一台鮮紅色的法拉利停在他家樓下,助手席打開,禽獸走下車來。而駕駛席上很快跑下另一個人,穿著高根鞋,同色的套裝,頭髮燙成金的捲的,她喀喀喀地跑到禽獸身邊,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臉頰。


  之所以是臉頰,是因禽獸在關鍵時刻閃了一下。否則他相信她瞄準的絕不是臉頰。


  有一天他接起電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這世界幾乎要被他遺忘的、屬於另一個性別的嬌聲。


  『喂,我找Ray~』


  她叫了他完全認不出是誰的名字。他愣了很久,沒有能力回應。


  『喂,喂,我找Ray,你是Ray的朋友嗎?』女人鍥而不捨地對著話筒:『他跟我約好了今天一起吃晚餐的,不知道為什麼一下班就不見蹤影。』


  他猜測Ray多半是禽獸在公司的名字,有一次禽獸把文件帶回家,他不小心看見右下角龍飛舞的簽名。


  但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回答這女人的任何問題。


  『我猜他大概是趕著回家了。』


  但女人自言自語的功力卻遠超乎他想像:『他說他養了一隻小寵物,狗還是貓什麼的,那隻寵物很怕寂寞,不天天回家顧著不行。真討厭,不過就是隻寵物而已嘛——』


  女人抱怨著,又囉唆了好一陣子才肯掛斷電話。但後半段抱怨些什麼,他全都沒在聽,他陷入了女人的句子裡。


  養了一隻寵物。


  不過就是隻寵物而已。


  那天禽獸特別早回來,對他久違地熱情。禽獸買了兩份便當,和他對坐著,還沒吃完就站起來攬住他的腰。


  他一如往常沒有反抗,任由禽獸就地把他壓在地板上。禽獸扯掉領帶,解開褲子,取出陰莖,剝開他的運動褲,挖開他的肛門,長驅直入。


  他任由禽獸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一次、兩次,禽獸喜歡射精在他體內,還不准他立刻清理出來。好像那些東西留得久一些,他就有可能受胎懷孕那樣。


  他在禽獸最後一次射精、摟著他享受高潮餘韻的瞬間,從背後拿出水果刀,雙手舉高,停在禽獸的胸口。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暗藏了這把水果刀,或許是剛才切芭樂的時候,也不清楚拿著刀要做什麼,只覺得這樣的動作,像親吻禽獸的胸口一般自然。


  彷彿這是他一直以來都想、早就應該對禽獸做的事情那樣。


  禽獸躺在他身下,盯著他的水果刀尖。他們還維持著騎乘姿,然後禽獸笑了。


  「動手啊,小虞。」禽獸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側線,「你動手。」


  他沒有動手,禽獸用空的一手代替他,握住刀柄,把刀尖往自己胸口拉。他受到驚嚇,放開手,但禽獸握緊他的五指,緊到指節發白、發青。


  「動手。」禽獸的聲音十分溫柔,「從這裡刺下去,刺進我的心臟。血會湧出來,沾溼你的手,也沾溼我的手,就像那個男人當年一樣,我們兩個都解脫了。小虞,動手。」


  他記起來了,那個時候在輔育院裡,孩子們都在傳,禽獸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方法,是用家裡的水果刀刺進父親的心臟。一刀斃命,刺的位置一公分都沒偏,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救了。而當時禽獸的父親正打算拿家裡的吸塵器毆打禽獸的頭。


  禽獸是正當防衛,毋庸置疑。只是運氣好了點而已。


  他掙扎著抽開手,像被補獸夾補獲的小獸。禽獸終於放開手,水果刀落到地上,在磁磚地上啪噠啪噠地震動。


  他握緊拳頭,伏到禽獸身上,彷彿死裡逃生般地顫抖。


  禽獸的大手攬上他的背脊,像惋惜斷去的羽翼般來回撫摸著。


  他大哭、啜泣。又放聲大哭。


  禽獸從地板上翻身起來,一手捏住他的下顎,狠狠吻住他的唇。像要把他的哭聲完全封緘似的,禽獸的吻包住他、黏住他、緊貼住他的口鼻,令他無聲無息地窒息。彷彿跌入一片很深很深的海域,睜眼看不見任何光,觸目所及,只有禽獸。


  禽獸用自己的水果刀刺入他的下體。很深很深,深到他有被殺死的錯覺。


  那之後沒人再提這晚的事,禽獸依然早出晚歸、依然帶朋友回家,依然應酬連翩,依然努力背他的英文單字。


  只是他不再接到女人打到家裡抱怨的電話。因為那個女人無需再打到家裡。


  禽獸和女人交往了。


  確切而言,他不知道禽獸的交友狀況,只知道從某一天開始,有個被禽獸稱呼為Rosa的女人,開始頻繁地進去他和禽獸兩個人的家。一開始禽獸陪在她身側,替她拿愛瑪士的包包,在她帶著醉意脫高根鞋時從後面扶住他。


  然後禽獸會托住她的腰,走過發呆的他眼前,好像他早已不存在那樣。他們會在廚房喝杯水,放下公事包,走進臥室,關門。接下來發生的事他不知道。


  慢慢的女人在禽獸不在時也會來訪,顯然禽獸給了她家裡的鑰匙。


  女人在他午睡時破門而入,像個闖空門的小偷般怡然自得,帶著挑剔的眼光看他挑選的每一樣家具。家裡多了許多他所不認識的東西,廚房的馬克杯,客廳的椅墊,臥室裡的香氛小夜燈,盥洗台上的小熊圖案漱口杯。


  他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走了。或許禽獸是讓他有自覺,男子漢大丈夫,抽刀斷水,留給他最後的尊嚴。


  他該收拾包袱,把鑰匙放在信封袋裡,留下的字條上寫著:『冰箱裡有我做給你最後的晚餐,和Rosa兩個人吃了吧 !放心我沒有下毒,我雖然恨你,還捨不得你死。這幾年的房租就不付給你了,就當拿我的真心抵銷,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多帥氣。他想起來都會癡笑。


  但是每次深夜,禽獸從有女人的臥房出來,不論多晚,總會不由分說地抱住他,把他壓在沙發上。


  開始他劇烈抵抗,死活不再讓禽獸碰他,髒話罵人的話隱藏在唇齒間。


  但是禽獸摀住他的唇,一個字也不讓他講,整個性交過程中都不曾放開。一切就像是當年在淋浴間裡發生的一樣。禽獸咬住他、用爪子扒住他,撕開他的皮毛、剖開他的血肉,把他的內臟一個個翻攪出來,拋棄在荒野裡。禽獸強暴他,每次每晚。


  然而他,早已沒有羽翼可供折斷。


  他漸漸地放棄抵抗,像具斷線木偶一般,失神地躺在禽獸身下。這個時候禽獸反而變得格外溫柔,進入他時緩慢又小心翼翼,像對待心愛的玩具,末了禽獸還為吻他的胸膛,像毛毛雨一般輕柔而細密。


  「小虞。」禽獸叫呼喚他,親密的彷彿他們是世上最相愛的人般。


  他從頭到尾沒有反應。他知道那畫面一定很滑稽,禽獸用盡所有柔情蜜意,對待的卻是一具早已被開膛剖腹、不會動的屍體。


  女人更加頻繁地出現在他眼前,而禽獸也更加頻繁地強暴他。有一天晚上,可能是情人節吧,總之他不記得,他已經太久沒看電視,他識的字本來十指可數,報紙對他來講是包魚和包肉的媒材。他與外界斷絕聯絡已久,連自己活著與否都不記得。


  他在離去的女人手上看見一枚閃亮亮的戒指。來這裡以前沒有,顯然是在臥房裡取得。戴在無名指上。


  那天晚上,禽獸照例強暴他。那是他經歷過最溫柔的一次強暴。


  「你知道嗎?小虞。」獵食過後,禽獸從身後抱著他,咬他的耳殼,「我其實,並不是用水果刀殺死那個男人的。」


  他沒有反應,他知道禽獸不在乎。


  「我需要製造一個反抗的假象,就像當年那些人說的……正當防衛什麼的。」


  禽獸說著,吻著他的頰。


  「他們以為水果刀那次是我第一次反抗,其實不是,早在那之前我就試著殺死過那個人,我用廚房裡的大鐵鍋,揍他的後腦杓。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很用力了,結果只讓他暈眩了一下,送醫包紮一下,馬上就回家裡來了。」


  禽獸回憶似地笑笑,「那次實在是很慘,那個禽獸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毆打我媽,然後懲罰我。那次我肋骨斷了三根,右手骨折,左小腿粉碎性骨折,還算幸運。」


  「後來我就明白,要讓那個禽獸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不能用小孩子的手段,得從長計議才行。我想那個男人什麼長處沒有,就是身強體壯,所以我得先想個方法削減他的長處,讓當時還是孩子的我能夠對付他才行。」


  禽獸摟著他,用唇瓣在他的頸後磨娑著。禽獸把指尖擱在他心口的位置,比畫著、逡巡著。


  「我為了一刀準確刺中那個人的要害,我做了一個大紙板,照著那男人的身高,畫了一個叉叉,就在這個位置,然後每天每天,只要放學回家,其他的孩子回家寫功課,我就拿廚房的水果刀,拚命地練習著。」


  「光是練習當然是不夠的。當時跟我很好的一個國中大哥,他就介紹給我一種藥,他說這種藥人吃了會整個放鬆下來,輕飄飄的使不上力,一次吃很多的話,漸漸會沒有呼吸,像是睡著一樣。他說這種藥很多藥局都有,不難弄到。」


  禽獸忽然伸手到褲袋,一如往常,他看著禽獸茫然地想,禽獸無論強暴他或是和姦他,總是不會把衣服全部脫光,在輔育院時,禽獸總是穿著完整的制服,按著全身赤裸的他,只打開胯下的拉鍊盡情凌辱。


  即使到現在,兩人同居多年,禽獸最多只因為燥熱而脫去上衣,底下仍是穿得好好的。有時下班回家,甚至就這樣穿著整齊的西裝,像是對著小便斗一樣幹他。


  衣冠禽獸——他讀書不多,還是知道這個成語。真是太貼切了,他癡癡地笑著,禽獸進化了。


  禽獸從褲袋裡摸出一組藥碇,是橘色的,一片六顆。


  「就是這種藥。」


  禽獸似乎參不透他傻笑的原因,「我把這些東西,攙在那男人最喜歡的米酒裡。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放了多少,那個男人每次喝完酒就會來找我,但這次卻很安靜,昏沉沉地躺在那裡,好像快睡著一樣,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禽獸的指尖,在那些橘色藥碇上磨娑。「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藥叫肌肉鬆弛劑,是處方藥,說來沒什麼稀奇。只是那時候對我而言像救命仙丹一樣就是了。」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去廚房拿了準備已久的水果刀,出現在他面前時,那個禽獸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情勢逆轉了。」


  「唯一的麻煩是他當時已經站不起來了,高度和我練習的不一樣,我只好整個人騎到他身上,雙手握住水果刀柄,對準他心臟的位置。」


  禽獸驀地摟緊了他。


  「然後就像你上次一樣,嚓。一切都結束了。」禽獸的聲音很低很低。


  他動了一下。禽獸注意到他的安靜,儘管他一直很安靜。「你覺得怎麼樣?」


  他發呆好一陣子,才發現禽獸是在問他問題。


  「怎麼樣……?」


  「聽完這件事後。每個大人都好同情我,包括當初抓我走的條子,包括來照顧我的什麼社工人員,還有律師、記者、輔育院裡的老師,他們說我爸是禽獸,那種人死了活該。還有人誇我做得好,抱著我哭,好像我會殺了那男人都是她的錯。」


  禽獸的嗓音裡帶著濃濃的諷刺、一絲的無奈。「沒有人譴責我。當時我以為自己會被判死刑,被吊死,那時候真的是這麼想的。沒有人罵我,沒有人為此懲罰我。」


  禽獸又笑笑,「啊,有一個人例外,有一個人到死都沒有原諒我。我媽他知道所有的事,我拿著水果刀騎在那個禽獸身上時,她剛好出來,她尖叫著說我瘋了,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她把插在那男人體內的刀子拔出來,不知道那樣反而讓他死得更快,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要他醒過來。」


  他茫然地看著禽獸的臉,發覺禽獸也正盯著他瞧。


  「她說我是惡魔,是禽獸。小虞,我媽現在人在療養院,看到我時還會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吼叫著罵我禽獸。禽獸、禽獸,你這個不要臉的禽獸。」


  你不是人。他惶惶然想起他們第一次在浴間的對話。


  對,我不是人,我是禽獸。禽獸依稀這麼回答他。


  「你是怎麼想的?」禽獸再一次從後摟緊了他。很緊很緊,緊到他肋骨生疼,「知道真相以後,嗯,小虞?」


  禽獸對著他耳殼輕喃,聲音沙啞。


  「覺得我是禽獸嗎,小虞……?」


  他沒有回答禽獸的問題。儘管禽獸在那晚之後,仍舊和那個女人持續地交往,他們一樣相偕走進同一個臥房,有一天他渾渾噩噩地出來,看見禽獸和女人親密地靠在一起,桌上的婚紗攝影範例攤開著,女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你弟弟什麼時候會搬出去啊?」他依稀聽見女人嬌嗔的問句,「大學生的話,學校裡有宿舍不是嗎?幹嘛一定要跟你住啊,新婚家裡還有個陌生男人,多彆扭。」


  那時候他站在玄關茫然地想,這就是極限了。


  禽獸的極限。也是他的極限。


  然而當他終於收拾好所有包袱,準備趁著禽獸帶女人進臥房的空檔,逃出這個被禽獸稱為「家」的地方時。禽獸從臥房出來,兩手拖著女人的衣領,而女人的頭歪向一旁,看起來毫無生氣。


  他感到震驚且不解,禽獸回頭看見他,對他低喊,「過來幫我,抬腳!」


  他怔然聽命,抬起女人已然掉了一支高根鞋的腳,在他們抬著她下樓的過程中,女人的身軀依舊軟棉棉的。他沒有笨到以為女人只是因為工作太累而睡著。


  他們把女人運上了頂樓,二十三樓,寒風虎虎。


  禽獸命令他把另一支高根鞋撿過來,和女人腳上的那支並排放好。禽獸從褲袋裡拿出那包橘色的藥,雙手鎮定地打開,把那些藥碇全都取出來,嘩地一聲散落在高根鞋四周,又藏了幾顆回自己褲袋裡,用雙手架著女人的手臂,讓她坐上水泥牆。


  他看見禽獸從後面扶住她的背,用指尖托住她的下顎,遠遠看過去,兩人彷彿鐵達尼號的場景般浪漫。他看見禽獸把一張像是信封般的東西擱在女人身邊,然後放手。


  女人的身軀緩緩墜落。彷如即將起飛的青鳥。


  「她知道了。」禽獸只簡短解釋了四個字。


  他不知道女人究竟知道了什麼,只知道這件事後來以自殺結案,他在看新聞時偶然轉到。


  記者用略帶八卦的語氣報導著,已婚的女上司瘋狂愛上了男下屬,甚至不惜用以升遷機會逼迫,還因此和原本的先生離婚,千方百計要把男人弄到手。


  但男下屬虛以委蛇、不為所動,女上司最後傷心欲絕之下,在服藥後了結生命。


  他轉遍了所有新聞台,沒有人說明禽獸的未婚妻究竟知道了什麼。


  但他隱隱約約明白,他們這一生,特別是禽獸這樣的男人一生,絕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其就只有一個。一個,就是一切。


  他以為禽獸會很消沉,禽獸會像過去一樣,瘋狂地在他身上發洩出所有情緒。憤怒的、不甘的、悲傷的、執拗的。至少他確信床上的禽獸,是真實的。


  但是沒有,禽獸那晚同樣回家、坐在桌前和他吃便當、看電視、洗澡、刷牙,倒頭睡覺,連他一根指頭也沒有多碰。


  開始他以為禽獸只是失去信心,因為一連串的挫折與打擊。自卑讓男人陽萎,而禽獸肯定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


  但很快失去信心的人變成了他。禽獸一天晚上回來,在晚餐桌前淡淡說他升官了,公司一位董事很欣賞他,認為公司的傳言完全不是禽獸的問題,甚至同情禽獸的遭遇。原本的上司既然走了,禽獸的能力有權來遞補。




  事實上那些傳言一開始甚囂塵土,過了兩個月就成了過時的話題,再過一個月,連記得這話題的人都沒了。即使這些話題曾經如何傷害一個人。


  禽獸又恢復早出晚歸的日子,在他醒來前離開,熟睡後回來。


  禽獸偶爾吻他,偶爾愛撫他,偶爾會在工作順利時,摟著他在床上說個不停,即使禽獸的話題越來越難懂,而他越來越沉默。


  以前他們之間還有對話,禽獸的肉棒和他的肛門間深度的對話。但現在唯一溝通的管道消失了。


  有一天在床上,禽獸甚至忽然摟住他。他以為禽獸終於想起自己冷落了寵物多久,但禽獸卻只是摟著他,把額頭抵在他背上。


  「小虞。」禽獸叫他的名字,禽獸掠奪他時從不叫他的名字。


  「嗯?」他應了一聲。


  禽獸沉默了很久,他感覺抵在身後的軀體,變得僵硬而冰冷,他的心也跟著冰冷下來。禽獸並不打算上他,他從禽獸的身體語言讀出了一切。


  「沒什麼。」禽獸又開了口,「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他發怔,摸索著想轉過身,但禽獸很快制止了他。


  「不,不要。」禽獸的聲音竟有些許驚慌,「保持這樣就好,小虞。不要動。」


  他靜止不動。禽獸不想看到他的臉,他明白。


  「說點什麼。」禽獸催促他。


  他安靜著,「為什麼你都不侵犯我?」,這個荒謬的句子首先浮上腦海。但他也可以想到禽獸的答案,「因為你已經不值得我侵犯了。」。


  他淺淺抿唇,真可笑,這樣的回答,竟讓他這個被侵犯的人有點受傷。只是有點。


  「工作怎樣?」他勉強擠出一句話。


  他感覺身後的禽獸略微鬆了口氣,「工作很順利,應該說雖然忙,遇到的困難也不少,畢竟我接下的是一個全新的部門,以往我也沒有主管的經驗,許多東西帶起來困難。但是即使微小,能夠看見他一點點推動,特別是員工的motivation和硬體的promotion部份,都能看到顯著的成長,這讓我感到很欣慰……」


  他感到茫然,什麼時候開始,禽獸的語言竟像當年來輔育院上課的老師們一樣,如此陌生難懂。


  啊,或許他從來沒仔細聽過,禽獸的「語言」,除了肢體語言。


  禽獸感受到他的沉默,停止叨絮。


  「別談工作了。」禽獸摟著他的臂膀,他竟有一種溫暖的錯覺,「談點別的?」


  他搜枯索腸,茫茫然地開口,「別的什麼?」


  「什麼都好。」禽獸的大掌環在他脖子旁,掌紋好清晰,「談談你自己?你的興趣,或是你的家庭?總之什麼都好,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我想多了解你一點,小虞。」


  他怔住,禽獸的問題讓他腦子一片空白,儘管他的腦子本來與空白相差無幾。


  「我……我叫小虞。」他遵從著禽獸的命令。


  「我知道。」禽獸笑出聲。


  「我媽媽站壁的,十五歲生我,二十五歲得愛滋病死掉。爸爸不知道是誰。」


  禽獸似乎有點驚訝,抱著他的手臂勒了一下。他也有點驚訝,沒想到他的身世用二十八個字就說完了。


  「我不知道這些事。」禽獸說著,聲音竟像是有點自責似的。


  「再說點什麼,嗯?」禽獸又說:「談談你現在想些什麼?」






禽獸進化論  下(完)
  「再說點什麼,嗯?」禽獸又說:「談談你現在想些什麼?」




  他張開口,忽然覺得彆扭,覺得一切都不對勁起來。身後的男人不像是平常的禽獸,這也不是他們平常的相處模式。


  「我想做愛。」他忽然枉顧禽獸命令地翻過身,把頭埋在禽獸的胸膛上,用下體磨蹭著禽獸,「抱我,我想跟你做。」


  他感覺到禽獸的驚訝,還有些微的惱怒。他想自己說得太過火了,「做愛」是對等的情人才用的詞,例如禽獸和那些女人。


  「侵犯我。」他央求著禽獸,「把你的肉棒塞進我的後面,我很癢,我欠操,用你的肉棒用力地捅我,把我弄壞。我想被你弄壞。」


  禽獸惡狠狠地捏起他的下顎,疼得他眼角沁淚。這才對,這才是平常的禽獸,他看著禽滿是忿怒的臉龐想。他閉上眼睛,等待禽獸久違的掠奪。


  然而禽獸不愧是進化了。他聽見禽獸似乎嘆口氣,禽獸鬆開手,在他睜開眼睛前重新把他翻轉過來,從身後緊抱住他。他感覺到禽獸的頰貼在他背脊上,禽獸的指腹撫摸著他的脊椎骨,禽獸向來很喜歡撫摸那個地方,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小虞,你想飛嗎?」禽獸沉默好久,問他。


  他不懂禽獸的問題,所以無法回答。


  「我讓你飛好嗎?」


  禽獸的嗓子聽起來沙啞了,他想那是他們說了太多話的關係,「讓你離開我,你是不是就能飛了?是我摘掉了你的翅膀嗎?」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做愛。他連禽獸的龜頭都沒看到。


  他在某天晚上洗完澡,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身體,意外地發現很多東西變了。


  他的皮膚從前很白,病態的白,毛細孔遠比一般男人纖細,遺傳他母親。他母親就靠這個在應召站吃得開,吃到染上愛滋一命嗚呼都不曉得。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臉頰變得些微蠟黃,手臂上有些皺折,不明顯,但刺眼。


  他的腰粗了,小腹周圍淺淺一道游泳圈,乳暈的顏色變得暗沉。他陰莖上的毛冗垂著,看不到一絲生氣蓬勃的顏色。他大腿微粗,小腿也不細,膝蓋因為一次跌跤,上面黑壓壓地全是褪不掉的瘀青。他的腰線上有鬆緊帶的壓痕,身上來自禽獸的傷痕因為多次結痂,呈現過時的灰黑色。禽獸製造它們時還很年輕,現在它們全都老了。


  他不知道少年有一天也會老。特別是禽獸在他眼裡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仍是當初那個闖進他淋浴間,意氣風發的禽獸。


  他們離開輔育院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前些日子有自稱輔育院老師的人打電話來,劈頭就問:二十多年不見了,過得好嗎?


  他站在鏡前,忽然感覺到無邊無盡的悲哀。即使是男人,也不會喜歡過期二十年的少年。即使是禽獸。


  輔育院的老師約他出來見面,本來他是打來找禽獸的,禽獸在輔育院的定期追蹤單上填了這裡的電話。但禽獸實在太忙,而他太閒。


  他向老師表示他們過得很好,儘管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婦人,連她拿手帕哭的樣子都覺得陌生。


  「這樣很好。」老師用哭腔說著,「你們這樣很好,不像其他人。」


  「其他人?」他問。


  「嗯,有的孩子出去後馬上就回來了,走了又回來了,進進出出都在我們院裡,把輔育院當成第二個家。等到二十一歲這裡關不住了,就送進監獄,或是戒治所。這還是好的,許多人孩子出去後幾年不見,消息再傳回來時已經不在了。」


  老師細數著。「病死、自殺、酒駕被撞死、意外從工地跌下來,和對方火拚時被人一刀砍死……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靜靜聽著老師吸氣。


  「我不再待在那裡了,那裡太絕望了,就像一個巨大的鳥籠,最終沒有人能從裡頭飛出來。我們做的所有事情最後都會被吞噬,沒有東西會留下來,連灰燼都不剩。」


  老師哽咽了。「為什麼呢?明明每一個都還這麼年輕,明明還有這麼大一片天空,為什麼就是無法再往前飛了呢?究竟是什麼阻擋了他們?」


  他沉默地聽著,用手悄悄撫摸著自己的背脊。


  那裡什麼也沒有。


  「看到你們,讓我覺得欣慰。」老師在最後分別時補充。「你和那孩子住在一起令我驚訝,還維持二十年,真是令人驚訝的友情。不過也是,我記得你們當年在輔育院時感情很好,整天黏在一塊。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你們才有力量相互扶持,走出那個籠子吧!我聽說那孩子現在在大公司上班,是嗎?」


  他點頭。老師又拿起手帕來,哭得讓他為她感到抱歉。


  「真了不起。」老師吸吸鼻子說:「難為他了。」


  他沒有和禽獸說他和老師會面的事。只在禽獸帶著一身酒氣和脂粉味倒在他身邊時,湊到他耳邊輕輕說:「難為你了。」


  然而禽獸沒有聽見,禽獸睡著了。


  禽獸又開始帶女人回家,借用他們的臥房。開始那個叫Linda,是公司配給禽獸的,禽獸的第一個專人秘書。但禽獸這次學乖了,Linda很快從禽獸身邊消失,換成Monica,公司的會計小姐,又換成Tiffany,然後是Olivia、Mary、Sylvia。


  不同的是,禽獸再也不在碰完女人後碰他。禽獸在笑容滿面地送女人回家後,回過頭來扳著一張臉,衝進浴室裡洗熱水澡,倒頭大睡。


  他試著主動吻禽獸,他們相識二十餘年,他發現自己從未主動挑逗過禽獸,只因禽獸從來不需要他挑逗。他是禽獸。


  他吻著禽獸的耳根,吻他的鼻頭,他的後頸和腰線,那些所有禽獸教會他的,屬於男人的敏感點。


  但是沒有用,禽獸撐開一隻眼,看見是他,露出一抹混合著嘲諷與無奈的笑,用手攬過他的後頸,像敷衍孩子般給他一個吻,然後窩回去睡覺。


  他開始在床邊做紀錄。他把水果刀拿進臥室,買了一把新的擱在廚房遞補。他用刀在床頭櫃上畫正字,那是他唯一會寫的中文字。每獨自入睡一晚就畫一刀,一刀又一刀,每多一個刻度,他便覺得禽獸與他之間的距離遠了一分。


  有一首他很喜歡的老歌,「雙人床的中間隔著一片海」,那天晚上他隔著那片海,遙望禽獸的背影,畫下了第二十五個刻度。


  他在某個晚上把自己喝得爛醉,酒是他從附近便利商店買來的,劣質的啤酒,很不容易醉,但他還是醉了。他打開通往頂樓的大門,走上寒風虎虎的頂樓。


  他癡癡地看著二十三樓高的夜景,走到水泥牆邊,想起那個女人。當初那個女人依稀就是在這裡起飛的。


  有時他會很羨慕那個女人。她擁有翅膀,她飛走了。但他不能。


  他拿著啤酒罐,在水塔附近嘻嘻哈哈地喧鬧,最末站上了邊緣的水泥牆。他脫掉運動鞋,赤腳走在上頭,張開雙手,笑著跳著,樓下的鄰居傳出咒罵聲,夜晚強風吹過來,他晃了一下,有種錯覺自己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


  但是沒有,有個更強勁的力量將他往另一頭拉,從自由的天空回到灰色的鳥籠。他感受到禽獸的雙臂,宛如鎖住羽毛的鐵鍊。


  「你在做什麼?!」禽獸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對他大吼,他分不清哪邊是禽獸的聲音。只覺得天空在旋轉,天空好大、好藍、好美。


  好遼闊。


  「你知道掉下去會死嗎?你不是看過那個女人掉下去嗎?沒看見她的下場?你想變得跟他一樣嗎?」


  禽獸的嗓音沙啞了,「你想變得跟她一樣嗎,小虞?」


  禽獸壓住他,從背後掐住他的頸子,指甲掐進他的肉裡,像要殺了他。末了又抱緊他,吻他,他感覺禽獸把舌頭伸進了他的嘴裡,舔遍他每一個地方,他嗅到禽獸唇齒間黏膩而血腥的氣味,那一瞬間他以為禽獸要光憑舌頭處死他。


  那天晚上他們做愛。睽違數個月的性愛,禽獸也久違地退化成原本的禽獸。他變得跟那女人一樣:支離破碎、滿目瘡痍、血肉模糊、筋疲力盡。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禽獸狠狠地對他處刑之後。他跟禽獸說夢的內容。


  「我夢到我變成另一個人。」


  他茫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傻笑著。禽獸摟著他的背脊。


  「我在一張白色的床上醒來,早上鬧鐘響起,我跳起來按掉他,衝下樓,看見一個女人穿著圍裙站在廚房裡,我叫她媽媽。她質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下來吃早餐,把餐盤放到我面前的桌上,餐盤裡有馬鈴薯泥、炸雞塊、培根和一顆像太陽一樣的煎蛋。」


  「我把早餐吃了一半,跟女人說今天學校社團要練習,匆匆背上書包就出門,女人追過來,拿了一件很厚的夾克給我,跟我說今天傍晚會變冷,要我注意保暖,她摸摸我的額頭,目送我離開。」


  禽獸吻他的耳垂,他咯咯笑著,彷彿怕癢,又繼續說。


  「我到了學校,繳了昨天老師交代的作業,我在學校裡的朋友跟我打招呼。我有很多朋友,他們會在放學後和我一起打籃球,假日就相約去球場看球賽,有時也會一起看電影,我和他們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


  他說著。禽獸聽著。


  「後來我長大了,在學校裡拿到很好的成績,考上了大學,跑去應徵一家很大的公司。我很開心,打電話回家跟之前媽媽報喜,媽媽高興得都哭了,說我是個好孩子。」


  「我進了那家公司,遇到一位嚴格的上司,剛開始很不適應,但我很努力,慢慢的我的能力獲得認同,我的職位越來越高,周圍的人都信任我,仰賴我。我遇到一個很棒的女孩子,她是公司的秘書,她不漂亮,但性格溫和,我們相愛,大家都祝福我們。」


  禽獸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轉過來面對著他。禽獸很少願意在床上面對他,除了騎乘姿,但即使那種時候禽獸也不願看他的眼睛。


  但禽獸此刻卻凝視著他,彷彿要凝視進他的靈魂。他在禽獸的眼瞳裡看見血絲。


  「我和她約會、吃飯,在河堤上初吻,我們吵過架,和好之後更珍惜彼此。有一天我在餐廳裡向她跪下,拿出戒指,請求她嫁給我,她點頭說好。我們在春天結婚,所有的朋友都為我們慶賀。我在花園裡舉辦的婚宴上吻她,她回吻我,幸福地說還好這一輩子遇見了我。」


  「我們搬進了在公寓十樓的家,過了幾年,生了兩個胖胖的孩子,一個是男孩子,一個是女孩子。我在公司裡也當上經理,我把媽媽接過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們在假日一起上山賞花,帶孩子們去遊樂園玩,我們過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然後十年後……」


  禽獸驀然吻住了他,儘管他的夢明明還很長很長。


  「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禽獸把唇鬆開,用指腹撫摸他的眉毛,很輕很柔地,輕到不像是禽獸的力道。


  「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嗎,小虞?」禽獸有些哽咽,但多半是錯覺。


  他不懂禽獸的問題。他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夢,忠實地說出來而已。


  隔週是禽獸的生日,他們兩個人都很少過生日,畢竟他們的出生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無論對父母而言或是其他人。


  禽獸罕見地買了蛋糕回來,放在晚餐桌上。禽獸關了廚房的燈,點了蠟燭,在他的沉默下獨自唱了生日快樂歌,卻沒有改歌詞,「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彷彿過生日的是他不是禽獸。禽獸吹熄了蠟燭。


  「許個願。」禽獸對他說。


  他茫然看著禽獸,「是你過生日,應該你許願。」


  「好,那我許願。」禽獸很乾脆,「第一個願望,我希望世界毀滅。」


  禽獸看著他的臉,笑笑。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全世界的人死光光。」禽獸臉色平靜。


  「第三個願望,我希望所有的小孩都沒有父母。」


  「第四個願望,我希望有權有勢的人們全都下地獄。」


  「第五個願望……」


  「太多了。」他總算插口了,嗓音乾澀,「生日只能許一個真正的願望。」


  「是這樣嗎?」


  禽獸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蠟燭全都熄了,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禽獸的表情,只隱約看見那雙眼睛,他第一次在禽獸眼睛裡看見這麼多情緒。


  「那我先預支明年的願望。連後年、大後年、大大後年也一併預支好了。」


  他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手心傳來涼意。禽獸勾住了他的五指,把什麼東西擱到了他的掌心。


  「第五個願望,我希望小虞能過得好。」


  他感到掌心涼涼的,低頭一看,是一副鑰匙,嶄新的。


  「新公寓的鑰匙。」禽獸對他解釋,嗓音有些堵堵的。


  他茫然地抬頭看著禽獸,「我們要搬家嗎?」


  「嗯。」禽獸的五指捏緊他的五指,鑰匙壓得他發疼,「你要搬家。」


  他無法理解。「搬去哪?」


  「我在沿河附近買了一間小公寓,錢是借來的,不用擔心,是銀行貸款,不是什麼不正當的管道。那裡風景很好,治安也很受好評,白天和晚上都很安靜,窗口看出去還可以看見河上的夕陽。你會喜歡上那裡的。」禽獸說。


  「離這裡很遠,開車的話要一個半小時才會到。我們不必擔心在路上遇到。」禽獸又補充,勉強著揚揚唇角。


  鑰匙的涼意透過肌膚一陣一陣上來。他冷得說不出話來。


  「還有,這個。」禽獸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寒冷,他的五指仍舊覆著他的手,從衣袋裡拿出另一樣東西,一個十公分左右的長信封。


  「我看你對作菜好像挺有興趣的,經常在看料理節目。這是我們合作廠商開設的料理包直銷工作室,有在電視購物台做行銷,他們的現場販賣部一向很受歡迎。我聽說他們最近在徵助理,就拜託認識的人替你爭取,他們說願意讓你試試看。」


  禽獸的手,慢慢地繞上他的髮際,以他熟悉的頻率撫摸著。


  「你放心,我什麼都跟對方說了,我說你小時候曾經因為偷竊,被送進去輔育院一陣子,也說過你看不懂太多字,也不太會說話。販賣部經理是個女孩子,叫Emily,是個很好的人,她說她會教你,你可以從頭學起。」


  「上班的地方離你住的地方很近,坐公車就能到。我會教你怎麼坐公車,那不是太難的,習慣就會了。」


  「薪水不是很高。但你不必繳房租,扣除水電的話,一個月還算過得去,等過幾年你做得好,升了銷售員,賣好就可以配紅利,你的薪水會比我還好看也說不定。」


  「那裡的銷售展示員多半都是女孩子,年輕你七、八歲的很多,不少都是未婚,你看起來很年輕,她們很熱情,你……還有很多機會的。」


  「還有,小虞……」


  禽獸忽然不再說話,黑暗中,他看見禽獸把拳頭捏緊,緊貼在人中的地方,然後別開了頭去。「……總之,你會過得很好,比現在好得多。」


  他攤開掌,看著手裡的鑰匙,還有躺在手邊的信。禽獸的手仍然緊握著他的手背,他感覺禽獸掐著獵物的爪子,在剎那間緩緩鬆開,就要往曠野另一頭離去。


  禽獸放棄了他的獵物。在獵物被啃食得只剩下骨頭之後。


  「我會去看你。」禽獸又補充,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我可以去看你吧,小虞?」


  他沒有回答禽獸的問題。「這是你許的願嗎?」


  禽獸看著他,點頭。


  「嗯,這是我預支很多很多年後的願望。」他嗓音再度沙啞了。


  他被禽獸拋棄了。


  意識到這件事,到他明瞭這件事成為現實,花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他想那是因為他不夠聰明的緣故。


  禽獸似乎沒有想過他會反對,事實上他也沒有反對,從輔育院相遇的那刻起,他就註定無法反對禽獸任何決定。


  禽獸積極地替他收行李,幫他請搬家公司,向鄰居借來紙箱,到樓下便利商店買不透明膠帶,他的東西被一箱箱收起,蓋起來,封印。禽獸替他把每一樣曾經用過的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用簽字筆在紙箱上一一交代清楚。


  他這才驚覺自己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久到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了他氣味的程度。


  禽獸在周末時又帶了女人回來,這次的叫Anna,女人在看到滿室的紙箱時驚訝地掩口,「你要搬家嗎,Ray?」


  他在廚房煮泡麵,看見禽獸在聽見這句問話的瞬間,眼角閃過一絲輕微的顫抖。

  「不,沒有。」禽獸溫柔地撫摸女人的後頸,「是我的弟弟要搬家,要搬到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在外頭的沙發上看電視,看料理節目。身後臥房的門緊閉著,他把電視的聲量轉到最大,臥房裡傳出的聲量還是讓他聽不清那個型男主廚說些什麼。


  他看著那些堆到天花板紙箱、看著那個已然空蕩蕩的廚房,看著他和禽獸每天共進晚餐的餐桌、那盞掛在頭上的昏黃燈光。看見懸掛在廚房牆壁上的水果刀。


  他低下頭,看見禽獸交給他的鑰匙。


  鑰匙在他掌心滲出血光,彷彿輔育院時老師說過的一則童話:藍鬍子的妻子違背諾言,用禁忌的鑰匙打開了禁忌之門,從此鑰匙便不斷地流血哭泣,怎麼擦拭都擦拭不盡。


  在所有的紙箱都收拾好那天,禽獸告訴他,他要出差一個禮拜,到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國家。


  「搬家公司的人明天會來。」


  禽獸嗓音平板地說著,他在禽獸的後頸看見放浪形骸的吻痕,但昨天禽獸連他的指頭也沒碰,「你可以上他們的車,他們會帶你到新的地方。這一個禮拜我都不會在家,你忘了什麼隨時可以回來拿。等你不需要鑰匙了,把它丟在信箱裡頭就可以了。」


  禽獸穿著海藍色的西裝,他不記得禽獸什麼時候有這一套西裝。他以為禽獸會用什麼方式向他道別,他沒有期待禽獸在玄關幹他,但至少吻他。  但禽獸夾著公事包坐上叫來的計程車時,連眼角都沒有朝他多瞧一眼。


  他對這漫長的一週沒有任何記憶,他的時間從禽獸玄關的門闔上後就中斷了,那段時間在這間屋子、在這個家裡活著的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和他相似的人類。  直到玄關的門再一次打開。


  他脫下長褲、把內褲褪到腳踝上、甩去足踝上的襪子、脫掉鞋子,跨坐在禽獸寬闊的胸膛上。


  他感覺得出來,禽獸對他還留在這間屋子裡顯然感到驚訝。長途出差的禽獸有疲憊寫在臉上,額間的皺折和眼角的紋路雜在一起,連額髮都多了幾絲銀白。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禽獸也會蒼老。


  他坐在禽獸的胸口,聽見禽獸問他:「小虞,不先吃過晚飯嗎?」

  他從失神中回過神,乖順地從禽獸胸膛上站起來,光著身體走下床,打開臥室的門,用赤裸的臀部對著禽獸走向廚房。


  他感覺到床上的男人跟著他站起來,掩到身後,他被禽獸從身後摟住,禽獸的掌心貼在他胸口上。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禽獸低沉地說。


  他環顧了一下室內,那些紙箱全都不見了,紙箱裡的東西全回到了架上,宛如時間倒流。過去這一週,有什麼人把這些東西從封印的紙箱裡重新拿出來,物歸原位。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沒有回頭看禽獸,只是掙開禽獸的擁抱,坐到他們平常共進晚餐的餐桌旁。那裡擺了一桌的家常菜,馬鈴薯泥、炸雞塊、培根和像太陽一般的煎蛋,有什麼人花了一晚的時間,在廚房反覆嘗試,做出這些菜餚。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坐到禽獸對面的位置,把餐巾攤在赤裸裸的大腿上。禽獸走到他對面,拉開椅子,坐下。禽獸一直端詳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眉目間讀出他的想法。


  「我有東西要送給你。」禽獸對他說。


  然而禽獸猶豫了一下,把伸到西裝胸口的手又放下來。


  「不要緊,等吃完晚飯再說。」禽獸對著他微笑。


  他開了放在餐桌上的紅酒,替禽獸斟了滿滿一杯。紅酒一共有三瓶,封套是嶄新的,應該是什麼人最近去大賣場買的。但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這個人應該不是他。


  「你不喝嗎?」禽獸舉杯問他,他於是替自己也斟了一杯,他們乾杯,他淺淺嘗了一口,禽獸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自己又斟滿一杯。


  他感覺禽獸心情很愉快,一如那天晚上,在輔育院的淋浴間裡,禽獸對他說:『我不是人。』時,同樣愉悅的表情。


  「你不先把衣服穿上嗎?」禽獸又問他,盯著他赤裸裸的胸膛。「那會讓我無心晚餐的,對消化不好,小虞。」


  他從旁邊的沙發上拉了浴巾,披在肩膀上。而對面的禽獸似乎終於滿意了,他又替自己斟了杯酒,心滿意足地一飲而盡。


  禽獸和他聊了很多事,或許是酒精的緣故,他第一次見到禽獸聊興那麼高。禽獸聊起出差的地方,他說那地方很美,風景很漂亮,食物好吃,酒又醇又美,真希望哪天帶著你一塊去玩,禽獸對著他喃喃。


  禽獸聊得是如此開心,連他離開座位,走向廚房,禽獸似乎都沒有察覺。


  他伸手到廚房的牆上,那裡掛了把新的水果刀。舊的那把被他拿到臥房,在刻正字的時候裂了,現在這把是這週才剛去買的,不知道是誰去買的。他沒有記憶,所以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


  他把水果刀藏在背後,走回來餐桌旁坐好,浴巾滑落到地上,他沒有去撿。


  禽獸還在說話,他越過餐桌,重新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把伸手摟住禽獸的後頸,禽獸露出無奈的表情,他低下頭吻禽獸,用自己的舌頭舔禽獸的舌頭,他們相擁著倒在地上,被他握在手裡的水果刀也滑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禽獸總算注意到它。


  「小虞?」禽獸看著把水果刀重新拾起來的他。


  他用單手拿著水果刀柄,刺向禽獸的脖子。禽獸吃了一驚,本能地閃了一下,這一刀便撲了個空,釘在禽獸頸邊的地板上。


  他伸手去握水果刀柄,剛握到刀柄就被禽獸伸手阻止。他用另一手揮開禽獸,用兩手把刀子拔起來,再一次刺向禽獸的胸口,禽獸踉蹌地站起來,顛顛倒倒地往後退,一路退往客廳的壁櫃上。


  那裡本來通通空了,禽獸這些年買來的擺飾,全收進搬家的紙箱,不知是誰把他一個個拿出來擺回去。


  但他沒有記憶,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

  一隻鷹的木雕被禽獸撞倒,掉下來撞斷了翅膀的部份。禽獸似乎總算明瞭眼前的情勢,他難得在禽獸的臉上,看到可以稱之為驚慌的神色。他朝禽獸撲過去,禽獸張開口想說什麼,他看見禽獸把手伸向了胸口,刀子便刺在禽獸的手臂上。一片鮮紅。

  禽獸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聲,臉色變得沉痛,禽獸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但很快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看著禽獸雙膝一軟,往後坐倒在他的身下。  禽獸驚訝地看著自己再也抬不起來的手指,緊接而來是胸口的窒息感,他用一手捏著胸口,大口吸氣,但氣管早已不聽他使喚。


  「那種藥……」禽獸的視線往廚房移去,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看見禽獸先是驚訝,然後便輕輕、淡淡,無法停止似地大笑。


  「……你下了多少,小虞?」禽獸笑不可抑地說著。


  他的視線茫然追隨著禽獸,只見廚房的流理台上散落著似曾相識的橘紅色藥碇,不少已經被打開。裡面是空的,有人把那些藥物取出來,下在剛才的紅酒裡,為了試驗劑量,他想那個人還找了搬家公司的人做實驗。


  但他沒有記憶,他想那個人應該不是他。不是現在站在這裡的男人。


  「一半。」他聽見那個不是他的人有條不紊地回答禽獸,「我擔心你帶其他女人回來,有些女人不喝酒。」


  那個不是他的人再次跨騎到禽獸身上,禽獸還在笑個不停,明明知道那種藥物的作用,會讓人連呼吸的力氣都沒了。禽獸像是把所有僅存的氧氣都拿來笑的樣子,禽獸笑著,抽氣著,即使那個不是他的人把水果刀對準禽獸的心臟,也無法止住禽獸的笑。


  禽獸心臟的位置,他從來無需練習。即使閉著眼睛他也摸得出來。


  「記得,」禽獸忽然伸出手,用僅存的力氣拉住那個人的領子,那個人被禽獸嚇了一跳,「要跟他們說,你是正當防衛。」


  那個不是他的人咬住牙。嚓地一聲,一切都結束了。但那個人不認為已經結束,那個人把刀拔出來,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再一刀。


  那個人站起來,看著那個再也不會動的男人,所有的記憶再次變成他的。


  那個人就是他,他為此感到驚訝。


  他渾身軟倒,腦子卻異常清醒,他放開握住水果刀的手,腦袋裡輪轉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他可以打電話給警察,或者自己走到警察局容易些?他可以逃走,逃到禽獸為他準備的新家,他可以出國,像電視上跑路的人那樣。


  在這之前他得先凐滅證據,那很重要,他得把禽獸埋起來,他得把刀子丟掉,得把血洗乾淨……他一剎那間慌了手腳,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應該把禽獸叫起來,問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無意識地伸手,觸碰禽獸已然沒有起伏的胸口,卻發現那裡鼓起來了。


  他茫然地把手指伸進去,才發現那是個小小的絲絨盒子。許久以前,在那個叫Rosa的女人飛走前,禽獸也曾依稀跪在她面前,把同類型的盒子交到她手上。


  他想這個盒子應該也是要交給什麼人。或者是Linda,或者是Anna。


  他打開盒蓋,發現裡頭果然是一枚戒指。但戒指上不是珍珠也不是鑽石,而是另一樣比那些都還更美麗的事物。


  戒指上站著一隻小小的鳥。青色的羽翼,微微拱起的背脊,彷彿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


  青鳥。


  他看著那隻青鳥,癡癡地看著。


  他端詳著戒指內緣,虞。是他的名字,也是他在世上認得最複雜的中文字。


  他把右手無名指伸出來,讓青鳥滑進他的指尖,尺寸剛剛好,彷彿量身訂做的。


  他看著那隻振翅高飛的青鳥,想起很多年前,男人將要離開輔育院那天。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翅膀。』


  『翅膀?你是說鳥嗎?你想要隻鳥?』


  他以為禽獸忘記了,禽獸明明說他忘記了。這男人不只是禽獸,還是個大騙子。


  他輕聲笑著,傻笑著,而後微微笑著。


  他撫摸著戒指上的羽翼,站起來,走到廚房,拿起那些散落的藥碇。


  剩下的那一半劑量,應該還足夠殺死一個人。




—End—

轉載者有話要說:
目前轉載到伊莉的吐維(素熙)作品有 "C and A" 、 "禽獸進化論" 、 "兩個王子" 、 "Just Driver" 、 ''右錶'' 、 "升旗" 、 "Angry Bird" 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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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咨 發表於 2013-1-21 10:33 AM

用最痛的方式鎖住對方
不管是小虞還是禽獸.
我都覺得其實他們是相當在乎對方,只是用錯了方法.
最後才會導致即使最後掌握住了青鳥,卻依然留不住幸福

bella1013 發表於 2013-1-21 11:23 AM

悲文什麼的太折磨人了阿T-T
狹隘的世界,得不到真正的原諒
那兩人甚至還沒學會什麼是愛
儘管是那麼濃的那麼深刻的情感

aoao05205 發表於 2013-1-21 03:00 PM

很好看
原本以為是Happy ending的
結果結局竟然是這樣
令人感到有點不捨
殺掉人之後才發現原來要跟她求婚(?)嗎!?
後悔來不及><

gquj0520 發表於 2013-1-21 04:01 PM

我想他們其實很愛對方!!
只是用錯了方法了?!

好悲傷的一個故事{:54:}
我想這個故事
如果是一個好的結局
那他們應該會很幸福吧
畢竟看的出來他們很深愛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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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81016637 發表於 2013-1-22 12:57 AM

為甚麼到最後才發現彼此相愛..
如果 兩個人都可以再更坦白一點  
最後他們會幸福的....{:38:}

zxcv78e 發表於 2013-1-22 07:49 PM

為甚麼是悲劇ˊˋ
我希望小虞可以幸福
跟禽獸兩個人一起幸福
但是禽獸不知道小虞只想待在他身邊
在自私的江小虞綁在身邊後又自私的想讓對方幸福而放手
這才是最笨的.......

ILBL123 發表於 2013-1-22 08:36 PM

為什麼兩個人明明很在乎很愛對方
卻還是轉一大圈子都遇不上呢?
彼此互相傷害又拉扯
明明互相喜歡對方卻又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
如果能把心裡想的坦然說出就好了...
這樣就不會是這種結局了吧?

C.S.D.K 發表於 2013-1-22 10:02 PM

意外
做愛是意外
相愛是意外
瘋狂是意外
最後
一起死 一起證明
愛  是一連串的 計畫過的
意外

豬詩 發表於 2013-1-23 07:14 PM

小虞你好笨! 禽獸你好狠!因為是禽獸所以不懂人話是吧?
多點跟小虞坦白會死嗎?
還有小虞! 以禽獸來說他真的做得很不錯了
雖然中段他不斷找女人也讓我很想喀嚓他
但是...但是! 他都那麼努力進化為人了
怎麼可以不管他呢? 怎麼忍心不管他呢?
連你提到的夢境中的房子都買給你了
雖然...雖然那邊真的很容易誤會...
啊啊啊啊啊兩個戀愛笨蛋! 白痴!
明明可以很溫馨的一直生活下去的說!
媽的幸福可是奢侈品不是給你們這樣浪費的!
但為甚麼我還是哭了啊! 你兩個活該死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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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bee 發表於 2013-1-23 07:51 PM

這篇其實很悲傷耶{:38:}
不懂愛人 也不懂自己被愛
錯誤的愛情 卻又彼此很依賴
很感人 但又很悲慘

禽獸從來沒有說愛
但是其實她很愛你的小虞{:54:}
為了讓你過得更好  他非常努力
但這對於沒有安全感的你來說
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我要回去哭了啦~
現實中悲慘的愛情

a9802139 發表於 2013-1-25 08:17 PM

原來我們在乎的是一個真愛,
但是,現實卻往往不是如此,
傷了對方,誤解了真愛的本意,
等想清楚時,他已不在身邊了{:34:}

alone1503 發表於 2013-1-28 10:41 AM

好辛苦啊,這樣的愛情。
太過分了看到標題以為是HE阿
看完之後沒怎樣,一想到最後結局就哭了
心疼他們,被環境刁難,被彼此束縛,
等到發現青鳥,卻已經到了末路。
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發現自己親手扼殺了幸福
太傻了啊。

aki880624 發表於 2013-1-31 09:01 AM

看到最後我哭了 這樣的愛情好累
明明都喜歡對方 卻又不說出口
當受要殺了攻
攻還跟受說“要跟他們說,你是正當防衛”
這也太可憐了吧!! 突然好討厭悲文......
本來應該會好好的度過一生
但因為受想殺攻的念頭
而攻也任憑受 讓他殺了自己
導致這悲傷的結局

baby520280 發表於 2013-1-31 12:03 PM

吐維的文筆還是細膩阿~~
真是的,應該多出點書的嘛
這麼好的文
雖然虐心
但是我很喜歡呀~~
吐維大大,讚!<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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