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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27 PM

艾珈 - 笑面虎【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文式辰特愛上「胡家餃子館」去吃食,原因只得一個──
全為了招惹飯館裡那位胡家千金,胡翩兒。
說真的這位千金一點兒也不「千金」,
她老穿著男裝,沒個女孩兒模樣,但卻教他心生憐惜。
要不是因為她家那個胡老爹重男輕女,
自從唯一愛子死了後,整家飯館都不管了,
她又何苦削去長髮、穿男裝、苦撐起這個家……
可惜他的心生憐惜,表達得不太適切,她似乎不想領情。
每回見到她忍不住就想鬧鬧她,她卻以為兩人八字不合;
想多跟她相處相處,情竇未開的她卻只覺得他礙眼;
想照顧她一生一世,跟她開口說想娶她進門,她卻不要……
唉……可憐他想憐愛她的心,她怎麼就是看不見呢?
他苦思著究竟該用什麼招才能讓她著他的道,甘心嫁了他……

【出版日期】 2011年11月08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橘子說95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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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27 PM


第一章

  豫州平樂鎮上最熱鬧的沙皮巷內,迎風張開一幅大大的布簾,墨汁淋漓寫了一個「角」字。

  一踏進門裡,迎面先是一股肉餡混著熟麵皮的鮮滋味,再來是一聲爽脆的「客官請坐,今天吃點兒什麼啊?」——這兒,便是平樂鎮上赫赫有名的胡家角子館。裡邊掌杓的,是前「胡家飯館」千金,名叫翩兒。

  這會兒時間,年僅十七、紮頭巾、一身男孩打扮的胡翩兒,正汗涔涔地站在灶口前,緊盯著鍋裡不斷冒上的滾水。

  外頭傳來喊聲——

  「翩兒,角子再下三十只。」

  「知道了。」

  胡翩兒一手抄起木架子,「咻」地朝鍋裡撥了三十只生角子。「胡家角子館」每顆角子,連皮帶餡,都是她一手一個搓捏起來。每只都白胖圓潤、皮韌餡香,凡吃過,無不稱絕。

  熱騰的角子起鍋,再澆上一點麻油,翩兒掀開布簾,往店頭一遞。

  「嫂嫂,有勞。」

  「來了。」

  身著藍布素襦的何甄——也就是翩兒口中喚的嫂嫂,笑盈盈地接過盤子,再端來一小碟秋油。

  「大爺,您的角子;剛起鍋,小心燙。」

  一鋪面六張桌子,還沒正午,已經滿了五張。翩兒忖著角子所剩不多,忙又鑽回灶房,抓起木棍擀著麵皮。

  只見一片片光滑形圓的麵皮飛也似地疊起,不一會兒成了座小山。她抓起麵皮,舀上一杓調著碎豬肉與雞毛菜末的餡兒,麵皮合起,再這麼一擠一掐,一個角子就成了。

  「真香。」

  一個含著笑意的讚聲自她身後響起,翩兒回頭,正好望見穿著寶藍寧綢大衫、杭紡褂子的文式辰在偷吃。

  身形瘦高,生得一張白玉面容、劍眉鳳眼的文式辰,大翩兒九歲。身為平樂鎮大地主之後的他,卻沒有一般公子爺的臭架子臭脾氣。他和翩兒最喜歡的大哥胡翼是同窗好友,打小就意氣相投,甚至結成了異姓兄弟。

  也因為這樣,認識了愛黏哥哥的翩兒。

  只是不曉得是八字不合還是怎麼著,文式辰與翩兒打相識就鬥個不停。翩兒無時無刻跟在她大哥身後,偏偏文式辰專找胡翼陪他到些孩童不宜的地方,惹得翩兒一見他就劍拔弩張,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不過捫心說,文式辰所以愛惹翩兒,絕對不是因為討厭,反而是喜歡;翩兒生得一雙杏眼,膚白秀麗,一氣起來,雙眼便不住發亮、兩頰紅撲撲的——他就愛看她神采燦然的模樣。

  只是他一顆男子芳心,情竇未開的翩兒非但感覺不到,還老嫌他礙眼。

  她丟下包好的角子,卯足勁往他手上一打。「誰准你碰我的菜?」

  文式辰甩手呼痛。「這麼小氣,嚐一口試味道也不行?」

  「也不往街坊鄰居問問,」她兩手往腰際一插。「我胡翩兒做的菜,哪道不是鹹香適口、貨真價實——還輪得到你這賴皮鬼來試?」

  「胡家妹子此言差矣,」文式辰搖頭晃腦掉起書袋。「俗話說百密一疏,蛋殼再密,也能尋到一個縫兒。何況這菜,妳從煮好到現在,怕也過了一個時辰。說不定擱著擱著,已經偷偷走了味兒——」

  「你才走了味兒。」翩兒冷不防抓起抹布往他臉上一丟。身為前「胡家飯館」的千金,最忌諱人說她的菜有問題。「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在那兒跟我喳喳呼呼。」

  「掌嘴。」文式辰指頭往她腮邊一彈,輕輕的。「跟妳說過多少次?一個姑娘家,說話不可以這麼沒規矩。」

  他這一彈,雖然不痛,還是讓她氣鼓了臉頰。

  「你以為你誰啊你,少在那兒教訓我!」她用力推開他。

  「就憑我是阿翼的拜把兄弟。」

  文式辰一抬出胡翼名號,翩兒氣焰就消了。

  要問翩兒這輩子最在乎的人,肯定就是一年前為了救她,卻不幸葬身火窟的大哥。

  只見她小嘴兒一抿,忽然失了先前的潑辣勁。

  瞧她表情,文式辰心頭微微一抽。

  說真話,要不是翩兒近來說話口氣越來越粗魯失禮,他也不會端出好友名字來提醒她——他很清楚,大火之後,翩兒一直對她大哥的死懷有愧疚。也知道她所以變成現在這模樣——削去一頭黑緞子似的長髮,紮上男子才用的頭巾,身穿短衫長褲,全是為了向她爹證明,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只要下定決心、拚盡全力,一樣有辦法養家活口。

  氣氛正僵之際,嫂嫂何甄突自簾外探進頭來。

  「我想說裡邊怎麼有聲音,原來是文少爺。」何甄把客人吃淨的盤子端了進來。「文少爺要吃點什麼?跟翩兒叫了沒有?」

  「還沒。」文式辰打開後門,露出他推來的木板車。「有人給了我一車黃矮菜,想想實在吃不完,有勞嫂子幫忙收拾。」

  「這怎麼好意思——」何甄捧了一顆掂著。「呦,翩兒,妳瞧瞧,這些黃矮菜多嫩多肥,剁一剁拿來包角子肯定好吃。」

  猶然一手一個捏著角子的翩兒頭也不抬。「嫂嫂,算錢給他。」

  「喔——」何甄看了文式辰一眼。

  「就說是我吃不完多著的,哪能跟妳們收錢。」文式辰推辭。

  「不行。」翩兒不肯笑納。「常言無功不受祿,我們收了東西就是要給銀子。」

  臭脾氣。文式辰翻了下白眼。他怎會不曉得她這彆扭勁,千欠萬欠,就是不肯欠他人情。

  「好了好了,別吵了,」何甄打著圓場。她也不懂,這兩個人怎麼一碰著面就鬥,都幾年了,也不覺膩?「文少爺,一兩銀夠不夠?」

  「不夠——」翩兒忙道。

  「夠了。」文式辰搶話。「外加二十顆角子,一碟十香菜,外邊吃。」

  何甄看了氣嘟嘟的翩兒一眼,搖搖頭,示意文式辰到前頭。

  一坐定,文式辰往灶房一望,確定簾子掩得緊實,立刻把銀子塞回何甄手裡。「有勞嫂子。」

  後門那些黃矮菜,肯定又是他掏銀子買的。何甄心領神會。這個傻人!什麼叫為善不欲人知,就是他這個樣了。「放心,翩兒帳沒查得這麼細,倒是你,老是這樣拐彎幫著我們,辛苦了。」

  文式辰對翩兒的心意,何甄早已摸得清楚。大火之後,眼見翩兒她爹成了一灘爛泥,竟日泡在酒缸裡邊不說,對餘下的老小還不聞不問,文式辰二話不說接管一切——安排喪事,找好房子,甚至送上救急的銀兩,就怕他們一夥人餓著凍著。

  說起文式辰的性格,有人給了他一個封號,叫「笑面虎」,平常看他嘻嘻哈哈,一副好說話沒脾氣模樣,可肚子裡的主意才多了。每次他一認真起來,腦袋之清楚、出手之俐落,總是教看輕他的人大嘆看走了眼。

  只是——何甄常覺得有愧於文式辰。她一直後悔沒教夫婿早早把翩兒跟文式辰的親事訂下。現下好了,「胡家飯館」沒了,夫婿走了,公公還成了廢人一般的酒鬼;加上翩兒穿起男衫、開角子館的特異行徑,想讓平樂鎮大地主文老爺接受翩兒這個媳婦兒,難了。

  文式辰搖手。真論起辛苦,他自認比不上翩兒——想她一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卻成天浸在熱騰騰的灶房裡汗流浹背,一年過去,她牡丹花似的圓臉蛋早瘦了一圈。

  看翩兒這樣,文式辰真是有說不出的心疼。他和家中二老提過幾次,想把她娶進家門照顧,他爹娘卻不答應,理由是——門不當戶不對。

  但他,說什麼也要娶翩兒為妻。

  「怎麼了?」何甄察言觀色。「又跟文老爺鬧脾氣了?」

  文式辰是個出格的少爺,依文家家勢,就算他天天鮑魚魚翅也不嫌過分。可偏偏他就不愛那些錦衣玉食,每天往來的,儘是些目不識丁的窮人百姓,吃的呢,也多是搬不上檯面的角子跟麵食。

  不過也因為這樣,喜歡幫他跑腿辦事的百姓特別多;在平樂鎮上,他可說是一呼百諾,深得民心。

  「別提了。」一想起爹說的話,他就有氣。富人是人,難道窮人就不是人?可爹開口閉口就是門第不對、家世不合,還要他多留心旁人眼光,別淨跟些搬不上檯面的朋友往來。

  他啊,最忌聽到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話,哪怕是自個兒爹親,他也一樣不假辭色。正巧文老爺脾氣也衝,父子倆常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

  「真說起來,文老爺的顧忌也沒錯,我們胡家,確實大不如前了——」何甄嘆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文式辰冷下臉來。

  「嫂嫂,您想親眼見識我脾氣是不?」

  「不敢。」何甄馬上答。文式辰性子之烈,夫婿生前跟她提過好多次。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家長輩命令都敢反抗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是好相與的角色。

  正好,店裡又進來客人,何甄趁這機會走開身。

  「角子好了。」翩兒探頭喊道,發覺嫂嫂正忙,只好端著走了出來。

  「吶。」她一手角子一手十香菜,往文式辰面前一擱。

  「謝了。」他筷子一伸,挾了一口十香菜入嘴。

  翩兒做的十香菜,完完全全承襲了「胡家飯館」的口味:紅萊菔切絲先炒,再炒黃豆芽,之後再把豆腐乾兒、千張、金針、木耳等十來樣菜切成等勻的細絲丟進鍋裡,添秋油、鹽、糖拌炒,吃起來清香宜人、不油不澀,不管熱吃冷吃都爽口。

  「好吃。」

  翩兒在他桌邊杵著不動,就是在等他這聲讚。

  「還用說。」她眉眼一挑,志得意滿地轉身。

  還說不在乎人家。何甄在旁邊偷笑道:「翩兒,再下五十顆角子,廿五各一盤。」

  「知道了。」翩兒撩起簾兒一步鑽了進去。

  ※※※※

  傍晚,姑嫂倆收拾好店面,一塊兒來到店後洗切著黃矮菜。莖白葉黃的黃矮菜又名菘菜,向來是北方住民儲存過冬的良伴。拌著黃矮菜的鮮肉角子,更是家家戶戶過年必吃的吉祥菜。

  何甄著裙,不方便碰水,著男衫的翩兒倒沒這點忌諱。只見她大汗淋漓地彎身淘洗,沒一會兒十來顆黃矮菜被剝成片片,何甄剁剁剁地切成碎末,她再接過混鹽,一缽一缽倒篩上,等瀝乾水,明天才好混進肉末裡。

  「唉呦,我的腰——怎麼會這麼疼啊?」剁完了菜餡兒,何甄忍不住搥起腰桿。何甄長翩兒三歲,打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就不是做粗活的料,是捨不得見翩兒一個人忙,她才勉強自己至今。

  「嫂嫂去歇會兒吧。」翩兒一抹額上的汗珠。「剩下我來就行。」

  「妳一個人?」何甄數了一數地上的黃矮菜,少說也二十來顆。等洗淨挑掉爛葉再紮好掛在簷下風乾,至少也是半個時辰的事。「不成,妳也累了一天,咱們姑嫂一塊兒做,能快一時是一時……」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插進話來——

  「我來幫忙吧。」

  翩兒抬頭,望見文式辰已經捲起衣袖紮好衣襬,趕忙擋在他身前。「你這個大少爺,不待在家裡享福,跑來這兒做什麼?」

  翩兒已成了習慣,一見著文式辰就忍不住酸他。

  「這麼簡單的事也消問?」文式辰矯捷地繞過她身側,逕自捧了顆黃矮菜洗著。「有時間鬥嘴不如快點做事,妳忘了明天還得開門做生意?」

  嘿!翩兒一臉不可思議。瞧他說的,好像他才是店主一樣!有沒有搞錯?

  她冷不防搶走他手裡的黃矮菜。「我明天開不開門做生意關你啥屁——披荊斬棘事?」

  「什麼?」站一旁的何甄蹙起眉尖。「我是不是聽錯了?妳剛說什麼披荊斬棘?」

  「沒,沒事。」翩兒乾笑,瞪了文式辰一眼。都怪他,沒事跑來插什麼手!

  害她一氣,「屁」字差點溜出口!好在夠機靈,及時想出了「披荊斬棘」搪塞了過去。

  「早提醒妳了,」文式辰湊在她耳邊低語。「說話不可以沒規矩,吃癟了吧?」

  「少在那兒說教。」她給了他一拐子加上一白眼。「走開啦,敝店供不起您這尊大佛,您快點兒離開,少杵在這兒礙我眼。」

  「翩兒。」何甄實在看不過眼兒。「俗話說來者是客,妳幹麼一見文少爺就惡言相向?何況人家是來幫忙,妳該謝謝人家才是。」

  我又沒叫他幫忙——翩兒心裡嘀咕著,可就沒膽子說出口,怕嫂嫂不高興,覺得她沒規矩。

  若說大哥是她這輩子最在乎的人,那麼嫂嫂,便是她最感到愧疚的對象。

  他倆明明是璧人一對,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結果才成親一年,就被她這個穢氣的妹妹,弄了個天人永隔。

  翩兒永遠忘不了,大火之後,哥哥被幾個鄰居合力從頹樑下救出時,嫂嫂那掏心挖肺的哭號。也忘不了喪禮那日,穿著一身素衣的嫂嫂,是如何勉強自持地招呼絡繹不絕的弔唁者。賃住的屋子裡,她正好和嫂嫂住隔鄰,每到夜深,總可以聽見嫂嫂壓抑強忍的啜泣聲。

  在她面前,嫂嫂從不曾怨過一句;可她不止一次想著,若是當初,哥哥沒衝進來救自己就好了。

  這樣一來,爹就不會如此痛苦難當,只能成日喝酒買醉,嫂嫂更不用陪著她吃這麼多苦。

  「嫂子這話就見外了。」文式辰插嘴。「我跟翩兒什麼交情,哪需要彆彆扭扭謝來謝去,」他往翩兒肩上一摟,一副哥兒們模樣。「妳說對不對?」

  對——你個頭!翩兒瞪了文式辰一眼,懶得再跟他說話,繼續摘她的菜葉去。

  瞧她這倔脾氣。何甄看著翩兒,不住嘆氣。

  文式辰倒不以為意。「好了,嫂子先回去休息吧,這兒我跟翩兒來就行了。」

  「你也一樣,快點回你家去。」翩兒背著身補了一句。

  文式辰沒把翩兒的話擱心上,一逕使著眼色要何甄離開。

  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何甄好氣又好笑。「那我走了,有事幫忙,找個人來家裡喊聲。」

  「知道了。」文式辰揮揮手,一等何甄離開,立刻擠到翩兒身邊。「過去一點,我沒位子——」

  「又沒人叫你蹲下來!」翩兒沒好氣。「你這大少爺真怪耶你,放著一間大屋子不待,擠到我這間小廟來做什麼?」

  他沾了水的指頭往她鼻上一點。「當然是來看妳嘍。」

  翩兒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腰側勁頭十足地揮了一拳頭。

  「唔!」他吃痛呻吟。「妳來真的——」

  「警告你多少次,」她毫不同情憐憫。「說話就說話,少在那兒動手動腳。」

  他說話時愛摸她碰她的習慣,打從認識就開始了。以前大哥還在,她多少還會顧忌著大哥,勉強不當場給他難看;現在大哥走了,她哪還跟他客氣!

  「瞧妳把我說得,活像個登徒子似。」文式辰輕啐。「妳該覺得榮幸,普天之下,只有妳一個能讓我這麼跟妳說話——」

  「是啊,我好榮幸——」她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只是說完,立刻賞了他一記白眼。「你大少爺閒著沒事,我可忙得很,沒時間跟你瞎鬥。」

  「我一進門就說了,我是來幫忙的。」他蹲好了身捧著黃矮菜洗了起來。「妳也不想想,這麼多黃矮菜,妳一個人弄到好,要花多久時間?」

  聽著文式辰叨唸,她一邊望著他沒做過什麼粗活的雙手,這會兒正泡在水中,陪著她一塊兒摘著爛葉——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良久,才聽見她小小聲地說:「我不想弄髒你的手。」

  縱使嘴上不說,但翩兒心裡卻比誰都清楚,這一年來,文式辰做了多少事——不管是賃住的屋子、大哥的喪禮,乃至角子館的營生,哪一樣不是靠他幫忙?

  雖說自己始終依著約定按月歸還借銀,可欠他的人情,她實在沒辦法想,這一輩子,是否有還清的一天?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開口閉口要他滾遠一點,縱使從沒聽過他抱怨,她仍然不想再煩勞他任何事。

  文式辰濕淋淋的手往她腦殼上一拍。「妳這顆腦袋,又再胡想些什麼了?」

  「才不是胡想——」話剛說了一半,一縷青絲突然自她額角滑落。討厭,她皺眉一摸,頭巾被他碰歪了。「跟你說過多少次——」

  見她又要老話重提,他趕忙平舉雙手投降。「是是是,這回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動手動腳。」

  「真是——事情都做不完了,還在幫我找麻煩……」她忍不住抱怨,一邊拆掉頭巾。

  望著她驀地垂落的青絲,雖然已經過了一年,但看起來依舊比一般姑娘家稍短。他忍不住抬手輕扯。

  「你幹麼——沒看我在梳頭——」

  不理她的斥喝,他逕自發問:「妳真打算一輩子不著回女裳了?」

  這事他明明就清楚——她瞪他一眼,邊俐落地把頭髮紮起。包巾這髮樣不適合留太長頭髮,她這兩天正在考慮,是不是該把頭髮再削短一點了?

  「我穿不穿女裳,跟你什麼關係?」她沒好氣問。

  「我覺得可惜。」他上下打量她玲瓏的身段。這一年來,她瘦了不少。不只下巴尖了,就連腰肢跟臂膀也變細了。要是換穿上女裳,肯定比從前還是黃毛丫頭時,更加婀娜多姿。

  瞧瞧他什麼眼神——她猛地抬腳一踢。

  蹲著的文式辰一時不及反應,脛骨扎實挨了她一記,疼的。「妳還真是出手全不留情——」

  「誰叫你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活該!她鼻一哼。「告訴你,不著女裳,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惜。我在我爹面前發過誓了,他不要的胡家,我來扛!」

  望著她倔強的神情,文式辰既心憐又佩服。他很清楚,翩兒所以勉強至今,全是為了保全她嫂嫂。

  大火之後,一心頹靡下去的胡老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同意了年前死了妻子的劉家老爺提議,說要把新寡的媳婦嫁給他做繼室。

  摯愛胡翼的何甄,當然抵死不願改嫁。

  翩兒就是在那時削成短髮,穿上男裝,藉以表明決心。即使得一輩子著男裳吃苦頭,她也甘之如飴。

  「是是是——」文式辰抱拳一躬。「妳說得對,妳沒錯。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

  「知道就好。」她彎身把餘下的黃矮菜洗淨,接著一顆一顆用麻繩綑好,打算懸在簷下,先蔭個兩天再來醃製。

  她氣喘吁吁地搬來木梯,才剛爬了一階,就被文式辰攔下來。

  「爬高這男人的活兒,我來就行了。」

  「沒人要你幫忙。」她氣唬唬地說。「在我這裡,沒有什麼男人活兒女人活兒的分別,你少管閒事!」

  就愛逞強!文式辰搖頭嘆氣。有時,還真不知該拿這個倔強的丫頭怎辦才好?

  放著不管,他是自己心裡過不去;插手管,她又未必領情。

  「站開點。」喝他一聲後,她抱著黃矮菜上了木梯。

  廊簷高,她個子小,就算加了梯子,也沒辦法穩穩當當把黃矮菜給懸上,瞧她踮著腳尖一搖一晃,杵在下頭的文式辰是心驚肉跳。

  可站在高處的她,倒是沒半點畏懼。

  只見她低著頭喊:「喂,文少爺,再幫我拿一個過來。」

  「算我求妳行嗎?」文式辰拿高了黃矮菜,就怕她彎身接過時一個不留神摔了下來。「讓我來吧。看妳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我心都快停了。」

  「你還真是囉嗦死了,都跟你說我不怕——」不理他的苦口婆心,她依舊站得高高掛她的菜。

  終於,二十來顆黃矮菜一一上簷,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雙手,扶著梯子準備爬下時,冷不防「啪嚓」一聲,踩腳的木條生生斷成兩半,她腳一滑,整個人重重往下跌。

  「呀——」一聲驚呼未落,眼明手快的文式辰已一個箭步抱住她。

  嚇——壞人了!

  文式辰慘白著臉色,真真難以想像,剛剛要是晚了那麼一步——

  他邊想著,背脊已是一片冷汗。

  預期中的疼痛未曾襲來,翩兒猛地張開眼睛,便看見文式辰好端端抱著自己。

  「噯噯——你到底要抱我多久?」她揮舞著拳頭嚷嚷。「還不放我下來!」

  這會兒她腦子裡,倒是沒想什麼「男女授受不親」,而是顏面掛不住。

  誰叫她愛逞能,老把做事不分男女掛在嘴邊。結果呢?一踩空,還不是得靠文式辰接住。

  文式辰深知她性子,以往,他肯定依她的話鬆手放人,但今天,他不這麼做。

  這倔丫頭,要不趁這機會讓她有所警惕,將來遇上更大的事,她肯定不知道收手。

  不理她的掙扎,文式辰端著臉色說話。

  「真該重打妳幾下屁股!」臉上老掛著笑的他,難得如此疾言厲色。「跟妳說過多少次,做事要量力而為,別一味逞強!要是我沒及時接住妳,妳現在會成什麼樣?」

  不過就是摔傷了屁股、扭傷了腳嘛!她不服氣地想。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真受了傷,乖乖休養幾天不就好了。

  見她學不著教訓,他心生一計。

  無預警地,他把環住她腰臀的手鬆開。

  突來一墜,嚇得她忙扒住他衣襟。

  「你你你——你幹麼啊!」她驚魂未定地喊。

  「讓妳清楚自己能耐啊!」他沒好氣。「不是老覺得自己有著鐵打的身子,怎麼,還會怕摔啊?」

  「可惡!」她用力往他胸口一搥。討厭!故意嚇人!「放手,我要下去了!」

  他文風不動。「妳先答應我,下回會量力而為?」

  「我想做什麼,用不著你管——」她在他懷裡死命地掙扎。

  兩人爭鬧這麼多年,通常這時候,文式辰早該罷手了。今天他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得到翩兒一句應允不可。

  不管她怎麼扭怎麼打他,他說不放就是不放。

  「你——」翩兒氣壞。他今天是怎麼了?打定主意要讓自己難看就對了?「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

  「咬啊。」他眉頭皺也不皺地說。「我今天就是要讓妳知道,不是穿了男裳就能變成男人,辦不到的事就是該乖乖請人幫忙。」

  可恨!

  翩兒生平最氣認輸——尤其她還曾在她爹面前,發誓將會取代兄職,養活一家老小,她又豈能在這時承認自己不如男人?

  她心火一旺,腦子還不曾細想,雙手已經抓住文式辰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翩兒咬的氣力之大,就算文式辰有意隱忍,也忍不住倒抽口氣。

  「怎麼樣?」她鬆口瞪他,一雙眼像會發亮似。「放不放?不放我再咬!」

  「妳繼續咬,」他忍疼說道。「今天我不得妳一句『下次不敢了』,我絕對不放妳下地。」

  這人——真跟她卯上了是吧?!

  她就像翻江的蛟龍,手揮拳腳直踹,折騰得頭臉都是汗。本以為文式辰肯定會挨不住疼鬆手。沒想到,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她怎麼胡攪蠻纏,別說投降了,就連他一雙腿依舊直挺挺豎著,動也不動。

  直到這會兒,她才驀地明白,以往兩人瞎吵胡鬥,他早早罷手認輸的原因,絕非是她理該得勝,而是他從沒盡力。

  向來自尊自傲的她,哪禁得起這刺激?

  「你非要聽我親口承認我輸就對了?」她一雙水眸驀地紅了。

  文式辰長嘆一聲。

  抱著她嬌瘦的身子,他高高凝視她眼睛說:「妳怎麼不想,我是心疼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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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28 PM


第二章

  文式辰的話教翩兒呼息一窒,怎樣也沒想到他會如是說。

  見她終於肯安靜聽自己說話,他才輕輕將她放下。

  「這一年來,妳吃了多少苦頭,忍了多少眼淚,我最是清楚不過。妳對家人的一片心,我感佩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硬要聽妳承認妳輸我?」

  瞧他說得一片赤誠,翩兒頭次驚覺,自己,該不會一直都誤會他了?

  「那……」她吸了下鼻子。「你剛才幹麼要我承認我不如男人?」

  「我是希望妳知道,有些事,妳真的做不來。」他拉起她秀氣的小手往自己手上一擱。「妳瞧瞧妳,手腕這麼細、個頭這麼小,像爬梯的事,我站個兩階手就搆著了,妳卻得爬到那麼高的地方,還差點摔了下來。」

  「哼。」她扭開頭。她討厭這種話,擺明就是說她不如人。

  「我不想看見妳傷著。」他扳回她臉正色道。「就算只是掉了一根寒毛,我也不願意。」

  「好啦。」她用力推開他。幹麼忽然變得這麼噁心兮兮,害她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我現在曉得了,你是一片好心,行了吧?」

  文式辰搖頭,他想聽的可不是這一句。「妳還得答應我,以後遇上做不來的事——」

  真囉嗦!她沒好氣道:「要是你在旁邊,我會叫你來做——可以了吧?」

  「就等妳這句。」他一點她鼻頭。

  「少動手動腳——」她手一揚本想揮開他手,冷不防記起自己剛才做了什麼,連忙抓他手來細瞧。

  只見一圈齒印烙在他臂膀上,其中幾個還咬進了皮肉、沁出了血絲。

  「對不起。」她才知道自己的勁頭多大,不免愧疚。

  「沒關係,」他不以為意地把手抽回。「睡一覺,明兒個就好了。」

  哪那麼快就好——她白了他一眼,點著蠟燭來到鋪前。

  記得嫂嫂曾經拿了兩罐抹刀傷燙傷的藥膏過來——找到了!

  她回到灶房,指著板凳說:「坐下。」

  「就跟妳說沒事——」

  「坐下!」她硬把他按下,然後撩高他衣袖。

  多見那齒痕一次,她心頭的愧疚就多添上一分。

  想想自己也太莽撞,一生起氣,就不分青紅皂白,胡咬人一通,也真虧他還肯和顏悅色跟自己說話。

  翩兒難得自省。

  一直以來,她總把文式辰當作爭鬥的對象,這跟他愛逗她鬧她的習性脫不了干係。不管他說得再有道理,她已習慣先吵一頓,才來決定該不該聽從。

  長久下來,她似乎有些忘記,文式辰這張嘴,其實並不是吐不出象牙。

  「很疼吧?」她沾了點藥抹在他傷口上,見他身體一縮,她心也跟著一揪。「對不起啦,我剛才真的太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又不是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狠得下心咬這麼大一口——」

  見她愧疚,文式辰並不特別感到高興。況且,他認為自己也有不對,是他把她逼得太緊了些。

  為了讓她開心起來,他換了語氣說話。

  「是啊,妳終於知道妳平常對我多壞,又是拳打腳踢,又是口出惡言——不過看在妳頗有悔意的分上,這樣好了,只要妳做一件事,我就大人大量,不跟妳多計較。」

  她低頭看了他一眼。「做什麼事?」

  「香一個。」他往自己頰邊點了兩下,裝出垂涎的表情。

  這──她脹紅臉。「你不要臉!」她用力往他傷口上一拍,再不理他嘶嘶喊疼的模樣。「痛死你活該!」

  「噯噯,」他一副好心沒好報的表情。「我是好心解妳愧疚耶!」

  「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她沒好氣。「出口閉口淨是渾話,我幹麼對你感到愧疚?」

  「那最好。」他袖口一放,俐落起身。「我也不喜歡看妳臉憋得像三天痾不出東西一樣。走吧,時間不早了,我送妳回家。」

  「我有腿,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取下牆上的燈籠,點亮裡邊的蠟燭,才把灶房的燭火吹熄。

  「妳沒得選。」他冷不防拿走燈籠。

  翩兒還沒喊聲,他不知道去哪兒抱了個圓乎乎的東西,硬塞進她懷裡。

  她嘴才張開旋即又合上。

  天黑,加上燈籠不在手上,她根本看不清楚。「什麼東西,捧起來暖暖的?」

  「雞湯。」他抬高了燈籠往前走。來前,他要家中廚子熱了鍋雞湯,怕翻,遂舀進陶罈子裡,還用好幾層布牢牢綁緊,所以捧起來暖呼呼的。「妳拿回去,跟嫂嫂、伯父一齊喝。」

  她抬眼看著他背影,心弦微動。

  他帶東西過來,已不止一次。每次都送得她猝不及防,連句不要也說不出口。

  「喂,」她出聲喊。「你幹麼對我們這麼好,老是送菜送湯的?」

  他回頭笑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才說:「妳猜?」

  「你以為現在是元宵在猜燈謎?」她瞪大眼。「就是因為我猜不到才問你啊。」

  「猜不到就算了。」他兩手一攤,施施然地哼了幾句詞。「蜂也歡,蝶也歡,姊妹撩人語太煩,多言怒小環……」

  不說拉倒,還吟那什麼怪詞兒?

  跟在他身後捧著雞湯罈子的翩兒,不住翻著白眼。

  天上的月藏在雲後,好像在笑他們似的,斜斜地勾彎著……

  ※※※※

  日子,就在這開門包角子、賣角子的瑣細營生中,無聲無息地溜去了好幾日。雖然夜晚白天都得揮汗如雨地守著灶爐,可看著客人津津有味的吃相,翩兒倒也不覺得苦。

  這平順的日子裡,要說有什麼不順心的,大概就是自個兒的爹了。

  單名朗的胡老爺有個壞習慣,身上一有銀子,一定馬上鑽進酒鋪,不喝到錢囊虛盡、酒鋪夥計轟人,他打死不肯離開。

  翩兒也曾幾回狠心不給銀兩,以為多少可以遏阻爹貪杯。沒想到山不轉路轉,女兒不給錢,胡老爺竟然去偷鄰人錢。好在街坊鄰居體諒,沒真鬧上衙門,只讓她還錢了事。

  從此之後,翩兒只好繼續再給銀兩,繼續看爹渾噩過日。

  這會兒,天已微微見暗,花到連個子兒都不剩的胡朗,又被轟出酒鋪。

  只見身形清臞、面黃肌瘦的胡朗,抱著一只半滿酒罈、渾身酒臭地坐在巷邊。幾個熟識他的街坊經過,憶起他當年統管「胡家飯館」意氣風發的模樣,皆不住嘆息。

  開頭見他頹靡,鎮上人多少還會憐憫他勸他個幾句。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夥兒見他無意振作,也漸漸懶了。

  「讓他老坐在那兒也不是辦法。」一個人稱王大嬸的婦人從屋裡探出頭來。「二狗子,你偷個空到角子館說一聲,叫翩兒那丫頭過來帶人。」

  「喔。」被喚二狗子的少年喊聲,正舉步要走,身後突來隻手按住了他。

  「二狗子等等。」

  來人是平樂鎮上有名的「劉滑頭」劉世一,他無妻無子,不務正業,但就是一張嘴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所以在鎮上還算挺吃得開。

  年約四十的他,穿了件團花青綢袍,看起來算是人模人樣。「我有事要找胡老爺,通知他家閨女的事,我來就成。」

  「被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劉滑頭』纏上能有什麼好事?」王大嬸的哼氣聲,連隔了條街都能聽見。「二狗子別理他,你還是趕緊去角子館喊翩兒來領人。」

  「算了算了,嘴長在你們身上,你們想怎麼說隨便你。」劉世一一撩衣襯坐到胡朗身旁,伸手輕搖他腿。「胡老爺,醒醒,有無聽見我說話?」

  胡朗眼皮子動了下,接著再無反應。劉世一索性當他聽見了。

  「胡老爺,三河鎮上的『金家飯館』,您老應該有點印象吧?是這樣子的,『金家飯館』的金老爺,一直相當中意胡老爺您千金,前幾日金老爺託了個媒人來找晚輩,說是希望與胡老爺您結個親家。」

  關於金胡兩家的親事,其實劉世一隱了一半沒說全。金家老爺所以打起翩兒主意,全是看在她手藝;換句話說,他算是娶媳婦進門幹活兒的。

  至倚在牆邊的胡朗動也不動,劉世一等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金家這個二公子,晚輩親眼瞧過,雖不能說是潘安再世,但也長得富富態態,性子平和。胡老爺,恕晚輩說句不中聽的,姑娘家的青春有限,雖然您家千金暫時是把角子館經營得有聲有色,可一年兩年、三年十年後呢?總不能真要她守著那角子館一輩子——」

  胡朗雖是醉了,耳朵倒是沒關上,斷斷續續,也算有把劉世一的話聽了進去。

  尤其一聽到後邊兩句,讓他酒意全消。

  從表面上看,胡朗似乎每天都昏昏沈沈,一副神智不清模樣,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想醉,但喝不醉。獨子胡翼的死,是他心頭的一個大洞;「胡家飯館」整間燒毀,就像斷了他一雙胳臂。俗話說「哀莫大於心死」,他不是不思振作,而是找不出氣力再撐持下去。

  所以,他只能泡進酒缸,貪一個眼不見為淨。

  不過劉世一這會兒,倒是說中了他心頭痛。

  阿翼走了一年,翩兒也長了一歲,不趁早趕緊帶翩兒找個好人家,再拖兩年,恐怕就難嫁人了!

  至於劉世一口中說的金二少爺——胡朗依稀有些印象,長得真的不頂好,但個性純樸老實;更重要的是,同樣是開飯館的金家,跟他們胡家,倒算門當戶對。

  想到這兒,胡朗腦中突然閃過一張似笑非笑的俊臉,他心情隨地一落——不可能的。他要自己死了這條心,堂堂平樂鎮大地主文家,不是家道中落的他們配得起的。

  先不管文式辰意願,單單文老爺文夫人那一關就過不了。

  正當胡明浮想聯翩之時,劉世一再次伸手搖他。「胡老爺,您是聽見了沒有,倒是回句話啊?」

  「唔──」胡朗眼皮撐出點縫。「你說,是金家託媒人來提的?」

  「沒錯。」劉世一樂了。原本他還在擔心,自己說了那麼一大篇,這胡老頭說不會一句也沒聽進?這會兒確定人醒著,他更是卯足了勁遊說。

  「……事情就是這樣。」劉世一微喘著氣。「胡老爺意思是?」

  胡朗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來。

  金家老爺算是有心人,他知道胡家景況,特意言明不要嫁妝,甚至還會事先給個一百兩銀,好讓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錢添點衣裳首飾。

  既然想不出理由回拒,那就……答應了吧?「我再問你一次,金老爺對我家翩兒,真的一點要求也沒有?」

  劉世一猶疑了會兒。「真要說的話,是有一條。」

  胡朗蹙眉。「哪一條?」

  「就是——金老爺希望,待親事談成了之後,翩兒姑娘能夠早一點把那角子館收了。噯,其實金老爺的要求也不無道理,畢竟一個姑娘家,老是穿著男裳拋頭露面,實在是有那麼一點……」

  望著劉世一口沫橫飛的神態,胡朗兀自沈思著。

  ※※※※

  二狗子到角子館喊人,結果跟來的,不是翩兒也不是何甄,而是文式辰。

  一見穿著珠灰寧綢、玄色團花緞袍的文式辰走來,劉世一立刻彈跳起身。

  「噯,『劉滑頭』,你幹麼看了我就跑?」文式辰喊。

  「沒的事沒的事,」劉世一彎身一揖。「我只是突然記起有事未辦,得先走一步——」話未說完,劉世一拔腿就溜。

  望著劉世一背影,文式辰搖了搖頭,轉頭對胡朗說話。「胡伯父,式辰來接您回去了。」

  胡朗捧著半滿的酒罈,顫顫地起身。「怎麼好意思煩勞文少爺您——」

  「就幾步路的距離,說什麼煩勞。」文式辰笑盈盈地說話。「倒是那個劉世一,他怎麼會找上胡伯父您?」

  「我說胡老爺子啊。」街坊的王大嬸聽見胡朗要走,冷不防又探出頭來。「那個『劉滑頭』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他剛才在你耳邊嘀咕了好一會兒,你自己可要當心一點……」

  胡朗懶懶地揚了揚手,也看不出他是在道別還是要王大嬸少說兩句。

  倒是文式辰,殷勤有禮地向王大嬸躬了躬身。「謝王大嬸,先走一步。」

  「不客氣。」王大嬸搖了搖手,終於把頭縮回她屋子裡。

  直到拐過巷口,胡朗才又開口。「式辰吶。」

  「噯。」原本走在胡朗身後的文式辰一個箭步跟上。「伯父?」

  「你跟我們家翩兒那麼親,」胡朗慢吞吞道:「應該知道她把角子館開在哪兒吧?」

  「——知道。」角子館開張快一年了,因為跟女兒嘔氣,胡朗始終沒細問過開在何方,今天卻突然問起——文式辰腦中閃過「劉滑頭」身影,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胡朗看了他一眼。「帶我過去。」

  望著胡朗若有所思的表情,文式辰心窩一跳,不妙,真的有事情要發生了。

  「爹!您怎麼突然來了?」

  待在灶房裡的翩兒,突聽見嫂嫂驚喊,不由得一愣。

  胡朗環視店內,掌燈時間,鋪子仍坐了半滿,可見角子包得道地,才能掙來客人。

  他回頭,正好看見穿著男裳的翩兒探頭出來。兩人目光撞上,表情都有些尷尬。

  「爹,肚子餓不餓,女兒煮些角子過來?」

  胡朗把酒罈往空桌子上一放。「我不餓,妳不用忙。」

  店裡客人也識趣,不一會兒紛紛放下筷子,付好了銀子走人。

  只留下文式辰一個,和抹乾手走出灶房的翩兒互使著眼色。

  她在問——我爹來幹什麼?

  文式辰搖頭,他也很想知道。

  「式辰吶,」胡朗扭過頭喊。「今天我有事要跟翩兒談,你要沒事的話,先請回吧。」

  文式辰多看了翩兒一眼,才點頭說話。「那式辰先回去了,伯父、嫂嫂、翩兒,明兒見。」

  「慢走。」在一旁提心吊膽的何甄代答。

  「把門帶上。」胡朗一瞅翩兒。「我有話跟妳說。」

  翩兒戰戰兢兢地走到店鋪前面——爹已經好久沒這麼清醒了,她還記得前一回爹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是一年之前,爹同意劉老爺那老不修娶嫂嫂的時候……

  不會吧?!她心頭一跳。該不會那劉老爺不死心,仍在打嫂嫂的主意?

  強自按捺心頭的忐忑,翩兒關起門回到爹面前。「爹,女兒把店門關好了。」

  胡朗左顧右盼,不得不由衷讚道:「妳這角子館小歸小,但收拾得還挺舒服的啊……」

  翩兒與何甄互望了一眼。爹說角子館好,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怎不讓兩人喜上眉梢?

  可是,剛泛上臉兒的笑容,眨個眼就被胡朗的話給收掉。

  胡朗說:「不過,明兒個就不用再開門營生了。爹幫妳說了樁親事,鄰鎮的金家,願意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娶妳進家門……」

  「我不嫁!」翩兒插進話裡。「爹,女兒早說過了,女兒願意一輩子不嫁,代替哥哥撐持我們這個家——」

  「荒唐!」胡朗大喝一聲。「俗話說『男有分,女有歸』,姑娘家長大就是得尋個好人家嫁!正好金老爺不嫌棄咱們家道中落,願意以大禮來迎——」

  「女兒是絕對不可能丟下角子館自己成親去的。」翩兒斬釘截鐵說。「女兒知道爹您心裡打什麼主意,您是想要我把角子館關了,然後把嫂嫂嫁給什麼劉老爺何老爺的,把一個家拆成四半對不對?」

  被女兒當著面的衝,胡朗火氣也旺了。「我當初所以答應劉老爺提議,還不是為了甄兒著想?她當年若改嫁進劉家,現已經是劉家的當家夫人,也不用跟妳一道站在這鋪子裡,整天累得跟條狗一樣!」

  見父女倆話越說越狠,何甄趕忙打圓場。「好了好了,爹、翩兒,你們別淨站著,坐下來,消消火,有話好好說——」

  「我不需要跟她好好說。」胡朗瞪著女兒直嚷。「在我們胡家,只要她還喊我一聲爹,她就得聽我的!」

  「我只聽有理的話。」翩兒倔氣不屈。「爹如果執意相逼,女兒也有相應的對策。」

  「我今天就是鐵了心要妳嫁給金二少爺,妳能怎麼樣?」胡朗撂狠話。

  翩兒吸口氣。「——我就不認你這個爹!」

  她話一出口,不但何甄傻了,連胡朗也傻了。

  不認親爹——何甄當然知道酬兒是在說氣話,她這麼孝順的孩子,怎麼可能會不認爹!但不管她再氣,也不能這麼說啊!

  「翩兒,快跟爹賠不是。」何甄勸著。

  「是爹硬逼我的。」依舊紮著頭巾,上著衫腳穿褲的翩兒挺直了腰桿。「大哥一死,我們胡家就剩下我們三個人。結果爹非但不跟我們一塊兒同心撐持這個家,還一個勁兒拚命把我們往外趕!」

  「爹也是為了妳將來著想——」何甄軟聲相勸。

  「我嫁了,那他怎麼辦?妳怎麼辦?」翩兒紅了眼眶。眼下這個家,能夠出門攢銀子的,就只剩自己一個啊!「還是說金家人夠寬宏大量,願意一齊照顧你們?如果是,我絕無二話。」

  聽聽這什麼傻話!胡朗搖頭。世上哪有婆家會幫忙照顧兒媳娘家這種事。「我跟妳嫂嫂將來的日子不勞妳費心,妳只要乖乖把角子館收了,安心做妳的新娘子。」

  「我不會收起角子館的。」翩兒抹去眼淚。「同樣的,我也不會嫁給金家人,不管爹再怎麼逼我,我不嫁就是不嫁。」

  胡鬧!胡朗用力拍桌。「妳真以為妳可以守這家店守一輩子?」

  她傲然回視。「女兒就是這心思。」

  不可理喻!胡朗激動得臉色紫脹、渾身發抖,一股氣在心上胸口突突跳著。這倔姐兒,今兒不想辦法壓她一壓,往後不爬到天上去了?

  心念一轉,胡朗倏地掀了桌案。

  她想守這館子,他就砸爛它,看她如何守!

  只見他手撩腳踹,小小鋪子六張桌,十來張板凳一個個翻了身,包括桌上的筷子瓶子、辣醬還有秋油,「嘩」地灑了滿地。

  「爹——不要啊!」何甄哀哀地求了聲。

  胡朗鐵了心不理。

  搗爛了鋪面還不解氣,他身一竄鐵進了布簾後邊,把灶上的鍋碗瓢盆能摔的摔、能砸的砸,弄得杯盤狼藉,才氣唬唬衝回鋪面,指著女兒鼻子大吼。

  「往後,只要妳開一天,我就來砸一回!咱們就來拚拚,到底是妳的脾氣倔,還是老子我的拳頭硬!」

  翩兒挺著背脊,兩行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滾落;就算如此,她依舊堅持己意。「爹喜歡砸就砸吧,不管砸幾次,女兒的心意依舊不會改變,這家鋪子,女兒是守定了。」

  「妳──」胡朗舉高手,正打算往翩兒臉上揮下的時候,身子突然一搖。

  見狀,翩兒趕忙來扶。「爹!」

  胡朗板著臉望著她說:「妳心眼裡還有我這個爹的話,妳就乖乖聽我的話,把角子館收了,嫁到金家。」

  翩兒哭著搖頭。「女兒什麼都能聽您的,就這兩樣不行。」

  「那我不需要妳攙。」胡朗硬是推開她。

  在一旁攙著胡朗的何甄搖了下頭,暗示翩兒少說兩句,她自己則開口勸著。「爹,您樣子不對勁,還是讓甄兒攙您回家歇會兒,免得傷身體——」

  「我的不對勁,還不是這丫頭氣出來的!」胡朗瞪著女兒說。

  「好,您消消氣,我先送您回家,回頭我再來勸她。」

  在何甄軟言相勸之下,胡朗總算離開了鋪子。

  一直背著門不動的翩兒,直到店門關上,眼淚才洶湧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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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29 PM


第三章

  先前被請出角子館的文式辰沒走遠,出了門隨即隱到暗巷裡。也不算預先知道什麼,他只覺得心魂不寧,後來聽見角子館裡傳出「嘩啦」巨響,他便知道,真料中了。

  胡伯父此一鬧,他想、肯定跟「劉滑頭」脫不了干係!

  早知道剛就該抓他過來問個仔細——文式辰正捏緊拳頭懊惱之際,突然聽見何甄聲音。

  「爹,天暗,當心腳步。」

  他往前一站,看見何甄擔著負氣搖頭的胡朗漸漸走遠。回頭一望掩上的角子館大門,一股心疼不自覺上湧。

  翩兒心眼,他最是了解,向來是兄長第一,爹爹排第二;至於她自己,常常是無暇管顧的。要孝順的她說出忤逆的話並不容易,肯定是她爹做了什麼離譜的要求——如先前要求兒媳改嫁的事,她才會拗起脾氣。

  這憨丫頭,文式辰嘆息著,這會兒不知又受什麼委屈了?

  他悄悄來到門邊,手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他震驚地望著門裡,只見裡邊桌椅像被大風吹過似的,滿地都是碎盤殘渣。

   而他的心上人,這會兒正彎著身,默默地收拾狼藉。

  真不曉得伯父怎麼狠得下心這麼做!他閉起眼深深吸氣。

  這鋪子,上自桌子下至碟子,每一樣東西都是她費心張羅來的,全是她的心血啊。

  也不消說話了,他膝蓋一彎跟著拾掇了起來。

  聽見聲響,噙著眼淚的翩兒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來人是誰,強抑著的眼淚突然嘩地滾落。

  「嗚……」

  見她淚花四溢,他不捨地擁她入懷。

  這麼一個貼心的乖女兒,胡伯父怎麼忍心讓她哭成這樣!

  他軟聲勸說:「沒關係的,摔碎了整理好就行。咱們一齊把鋪子理理,明早再買批碟碗進來就是——」

  她一連搖了好幾下頭。哭得太凶,以致語不成聲。

  好久,才見她抽噎道:「我爹……要我把角子館收了……他跟金家談好了親事,他要我嫁人,不讓我開角子館……」

  什麼!文式辰一雙眼瞪得老大。

  他在翩兒身邊守了這麼多年,就是盼著她哪天長了心眼,對他有了男女之情,他才能伺機表明心意,把她娶進家門,想不到胡伯父竟提前壞了他安排!

  他一邊撫著翩兒背脊,一邊在心頭盤算著。

  現今最要緊的,就是先說動胡伯父回了金家的親事——他眸子往下一溜,突然想到,她意思呢?

  該不會真的想嫁那什麼金家人吧?他心頭突跳。

  「翩兒,有句話,妳要老老實實回答我。」他抽出帕子幫她抹去眼淚。

  哭得紅了鼻頭的翩兒癟著嘴看他。「什麼話?」

  他深吐了口氣。「妳——想當金家少奶奶嗎?」

  連考慮都不用,她立刻回。「誰想當啊!」

  太好了。他心頭一喜,差點露餡綻出笑來,好在及時忍住。

  翩兒搶來他帕子揉擦著眼睛,順了順氣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脾氣,自大哥死後,他一心想追大哥腳步而去,眼下他沒做傻事,全是因為家裡還有我跟嫂嫂把他絆著。」

  爹不想她一輩子埋在角子館裡,是為了她著想,這事她很清楚。可是她更清楚,爹跟嫂嫂沒了她,會餓死的。

  文式辰深思著。

  胡家人重情重義,彼此的羈絆之深,打小接觸的他怎不了解。但翩兒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表明,為了一家三口,她願意開著角子館一輩子不成親。

  這也不成啊!他眉頭輕蹙。

  要知道,他打小見她第一眼起,就決定非她莫娶。

  她不嫁,他只能一輩子打光棍、獨枕眠,要他怎麼耐得了!

  他忖著,也得想個辦法誘她改變心思才好。

  「所以,」他盯著她臉問:「妳要為了這個家,一輩子不嫁人?」

  這倒問住了她。

  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打小就是聽著這庭訓長大,加上爹娘、兄嫂感情甚睦,讓她對成親之後的生活,多添了幾分憧憬。

  只是眼下僅剩他們三人,靠著一家角子館在維持生計,她嫁了,餘下的嫂嫂跟爹,如何自處?

  她扭擰著被自己眼淚染濕的帕子,好久才說:「如果嫁了,會讓我爹跟嫂嫂受苦——就不行。」

  「妳意思是——只要有人願意幫著安頓妳爹跟嫂嫂,妳就不反對跟他成親?」

  他的話,正好合了她先前所言。她瞄了他一眼,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那好,」他合掌一拍。「眼前就有一個大好人選。」

  「誰?」她眉眼困惑地皺起。

  「我啊。」他笑盈盈地指著自己。

  開什麼玩笑!她把帕子往他臉上一扔。

  「你腦袋是不是燒壞啦?我跟你是打認識就鬥個不停的死對頭耶,我怎麼可能嫁你——」

  挨了翩兒一記,文式辰非但不以為忤,還笑盈盈地把帕子收下。

  人家說心上人流的汗都是香的,何況帕子上頭沾的可是她的眼淚,更是彌足珍貴!

  「因為,」他慢條斯理道:「我是開天闢地頭一個懂妳辛苦又很願意幫妳分憂解勞的男人。」

  「呿。」瞧他煞有其事的表情,還以為他會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翩兒為自己突然跳快的心律感到羞愧。

  不過話說回來,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麼。

  他們之間不過是鬥嘴打開的關係,這事不是打從認識就知道了?難不成她還要聽他說他喜歡她?

  噯噯噯,想到哪裡去了!她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緒感到羞愧。

  他跟她不是那種關係,不是!

  「『呿』什麼!」文式辰一點她鼻頭。「不然妳說說,妳想得到其他比我更好的成親對象?」

  「嫁給豬都比你強。」她衝著他一扮鬼臉,然後轉身,繼續收拾一地的碎片。「我知道你是衝著翼哥的面子,才會提議娶我,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胡翩兒還沒不識趣到這地步。」

  她左思右想,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文式辰看著她背影靜默了會兒。

  「——若我說,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她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他若有深意地睇著她。「對男人來說,娶妻成家是後半輩子的大事,沒有人會傻到看在拜把兄弟的情面上,娶一個不中意的姑娘來糟蹋自己。」

  她心頭驀地一跳。他這話難不成是在暗示——他其實……很中意……自己?

  「噯,你把話說清楚點,什麼叫男人不會因為拜把兄弟的關係,要一個不中意的姑娘?」

  不問清楚,她擔心萬一是自己會錯意怎麼辦?

  文式辰聽得頭發暈。

  都說得這麼白了,她還不懂?!

  傻妞兒!自己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傻妞兒?

  「說啊,幹麼不講話?」她不解地看著他。

  他嘆口氣。「自己想。」

  他之所以不解釋,是知道她還沒準備好聽懂。

  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感情這事兒,他一個人一頭熱沒有用。在她還沒想清楚、體會到以前,他寧可閉嘴不談,也不願多說,反讓兩人見了面尷尬。

  翩兒想得沒他細,個性又少了根筋,真當他是在捉弄自己。

  嘿!真幸好她沒把他話當真!

  「昨晚要我猜,今晚要我想,」她兩手往腰上一插。「怎麼,你是跟我卯上,故意跟我過不去?」

  他回頂她。「官府是定了規矩,說妳胡翩兒問我文式辰就得答?」

  她張嘴欲辯,可半天就是想不出話。

  「想知道就自己多動腦筋。」他點點她眉心,隨後側身扶正歪倒的桌椅。「晚了,快點把鋪子收拾收拾,明早還有好多事情得忙——」

  小氣,把話講清楚又不會少塊肉——翩兒嘴裡一邊碎唸。不過也因為他突來之語,教她一下忘了店被砸亂的委屈。

  兩人續忙了兩刻鐘,之後還加進了何甄一道,三人花了大半夜才把角子館灑掃乾淨。

  文式辰一個人把拾成簍的杯盤碎片扛到屋後,剛放下,就聽見何甄喊聲:「文少爺,忙完了就進來歇會兒。」

  「別把我當客人。」文式辰順手摸出帕子,一想起上頭曾染了翩兒的淚滴,又小心翼翼收回懷裡。

  他一腳踏進後門。「哪兒還需要幫忙?」

  「可以了。」何甄往鋪裡瞄了眼,確定翩兒還在擦桌,才壓低聲音對文式辰說:「晚上的事,您都知道了?」

  文式辰點頭。「翩兒大致跟我提了。」

  「謝謝您安慰翩兒。」何甄嘆息。「你也知道,這角子館全是她的心血,角子館被砸,她心肯定碎了。」

  「她是哭得很傷心。」好在,他還想得出辦法引走她注意力。「對了,伯父他沒事吧?」

  何甄嘆氣。「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摸著胸口,可是我一說要請大夫過來,他又不肯。」

  「我來想辦法。」他摸出一錠銀子,悄悄塞進何甄手裡。「先暫時頂頂,不夠的,我明天再拿來。」

  「怎麼好意思——」何甄欲推,可文式辰努一努嘴,要她當心被翩兒察覺,何甄才嘆著氣收下。「真不知道要怎麼報答您——」

  他爽朗一笑。「等我跟翩兒成親,大夥兒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還說什麼報答?」

  何甄眼一訝。「您說真的?」

  雖然她很清楚文式辰對翩兒的心意,可親口聽他承認,還是頭一遭!

  「我本是打算多等些時間——」他若有所思地望著翩兒背影。「可如今敵人已找上門,我再不作聲,恐怕會被人捷足先登。」

  這才對嘛!何甄愁了半夜的眉眼終於笑開。「你不知道嫂嫂等你這句話等多久了,噯——」她突然想到。「可是文老爺那兒……他會同意嗎?」

  「不同意也得同意。」文式辰收起笑容。「如果我爹還想抱孫子的話。」

  聽他一番話,何甄不知自己該佩服還是該訝異。在他眼裡,好像真沒他辦不到的事情?

  「既然你都打點好了,嫂嫂就不多話了,翩兒這丫頭,以後就煩勞你照顧了——」

  何甄話還沒說完,翩兒一個閃身進來。

  「你們在聊什麼?」

  兩人互看一眼,不約而同答:「沒什麼。」

  騙人!翩兒嘴一嘟,明明剛就看他們嘀嘀咕咕說了一大篇……

  「真的只是隨口聊個兩句,」何甄輕摟住翩兒肩膀。「鋪面都整拾好了?」

  翩兒點頭。「只差碟子碗筷還沒買齊。」

  「那就早點回去休息,」文式辰接話。「明天好起個大早上街市。」

  翩兒抿著下唇,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

  何甄察覺。「怎麼了?」

  她看了文式辰一眼,而後拉著嫂嫂到一旁。「您那兒——還有銀子嗎?」

  原來是在擔心這個。何甄心疼地看著她。「有,角子館多少賺了點錢,這點銀子還給得起。」

  文式辰偷塞銀子的事,何甄自然隱掉沒說。

  翩兒鬆口氣。她本還在擔心,該不會還得跟文式辰開口借錢——

  「在說什麼事我不能聽的?」文式辰好奇問。

  「想知道?」翩兒衝他嘻嘻一笑,然後說:「自己猜。」

  呿!他瞪了她一眼,知道她在報他先頭不講明的仇。

  「好了好了,該回家休息了。」何甄推著翩兒離開。「文少爺,路上小心。」

  「妳們也是。」

  翩兒走了兩步,才回頭補了句。「晚上的事,謝謝你了。」

  「不客氣。」他刻意加重語氣。「明天見。」

  翩兒向他一吐舌頭,卻聽見身旁一句斥。

  「沒規矩——」

  只見她嘟著嘴蹦蹦跳跳,終也沒再回頭說話。

  文式辰站定不動,直到看不見兩人身影,他才一伸懶腰,邁步往自家家門行去。

  ※※※※

  翌日正午,文式辰拎著一隻肥雞、兩碟小菜、一壺好酒,安步當車地來到胡家門口。

  這五間一進的屋子還是他當年幫忙找的,比起胡家先前所住的大宅是窄逼多了。不過瓦樑結實,環境幽靜,尤其是前邊還連著一座小院,讓翩兒一見就喜歡。

  翩兒一住進就先把院子的地翻來種菜,這會兒支架上長滿了黃瓜葉,角子大小的黃花燦放著,過個一陣,敢情就有新鮮脆辣的醋拌黃瓜絲下飯了。

  「胡伯父。」文式辰在院子外邊喊著。

  他來之前進過角子館,問過何甄,確定要找的人在家歇著,才特意找上門來。

  睡得一頭亂的胡朗探頭。「式辰?你怎麼來了?」

  「聽翩兒說伯父身子不太舒服,」他拿高了酒壺晃了晃。「所以式辰帶東西過來探望您。」

  胡朗一見酒就笑開了。今早下床,他本想跟兒媳婦要幾文錢上酒鋪,但一想到翩兒跟金家的親事,到口的話硬是被他忍了下來。

  雖說金家人沒明言嫌棄,可他也清楚,自己愛喝酒貪杯的名聲,肯定會讓翩兒在金家人面前抬不起頭。

  每想到這兒他就懊悔,這麼簡單而且重要的事,自己怎麼這麼晚才想通?

  所以,他決定從今天起,不到外邊買酒了。

  「進來吧。」胡朗招呼著。

  胡家文式辰來過不下百回,東西擱哪兒他全清楚。只見他把酒壺擱好,又從灶房取了碗筷碟子。待胡朗坐定他立刻把酒送上。

  胡朗也不客氣,仰頭先乾了一杯。「好、好極了。」

  「伯父用點東西。」他扭下一隻肥雞腿,擱在陶碗裡邊。

  「是『老正興』的燒雞啊!」胡朗僅咬一口立刻就嚐出來。

  「真真逃不過伯父的利嘴。」文式辰接著把小菜碟子送上。「那您再嚐嚐,這小菜哪兒來的?」

  胡朗眼一瞟,連吃都不用,光聞那味兒就知是「大酒缸」的頭牌菜,炒麻豆腐。

  「今兒你是怎麼了?還買菜來考伯父我?」

  「式辰是擔心伯父問,特別找點事兒來讓您解乏。」文式辰送上最後一盤小菜。「這菜是哪家出的,包管您猜不著。」

  不過就是醋溜黃矮菜,哪有什麼猜不著的道理——胡朗挾了一塊入嘴,嚼了兩下,眉頭驀地一皺。

  這味兒──

  「這菜你打哪兒買來的?」胡朗覺得不可思議,他現在嘴巴裡嚐的,分分明明是他「胡家飯館」的口味!眼下飯館沒了,還有誰能承襲他手藝?

  難不成——他心頭浮現女兒清麗的秀顏。

  「正是『胡家角子館』。」文式辰說出他心頭所思。

  真的是翩兒——胡朗又吃了一口,忽然,眼淚自他眶邊滾落。

  「噯呀、噯呀,我是怎麼了——」胡朗尷尬拭淚。

  自飯館被燒、兒子死後,他本以為胡家手藝從此失傳,沒想到翩兒這丫頭竟悶聲不響地學了起來。

  想起昨晚自己怒極砸了角子館的事,他心頭倏地一疼。

  以那丫頭的倔脾氣,他回家之後,她肯定悶著頭哭壞了。

  真虧她早上還能平心靜氣地幫自己準備早膳──

  胡朗唏噓一陣,忽然有所感應。「式辰,你有話想說對吧?」

  「不瞞伯父。」文式辰抱拳一揖。「式辰今日過來,確實有兩件事欲跟伯父來明——不,說到底,這兩件事也算一件事。」

  瞧他說得玄虛,胡朗擺擺手。「一件事也好,兩件事也好,你就直說了吧,別吊伯父胃口。」

  文式辰吸口氣。「那式辰就直說了,第一件事是——請伯父回了金家的親事;第二件事,希望伯父同意把翩兒嫁給晚輩。」

  胡朗想破頭也沒料到會是這兩樁事兒!

  只見他張大嘴,好半天才擠出話來。「……你……跟翩兒……平日不是鬥得很……怎麼……」突然間就好上了?畢竟是老實人,胡朗後半句實在問不出口。

  不過文式辰心思剔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我跟翩兒,還不是伯父想的那回事。」事關姑娘家清白,他說得格外仔細,就怕哪兒沒說清楚,教胡朗誤會了。「伯父也曉得,我跟翩兒打小就認識,她的脾氣個性,我無一不了解;同樣,我的性子,她也摸得最熟最透——」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瞧你們兩個……」胡朗一臉猶豫。

  「愛鬥嘴?」文式辰笑。「這點伯父就不明白了,俗話說得好,打情罵俏;又云,打是情罵是愛。依翩兒脾氣,人要跟她不熟、不好,她可是連眼皮子也不會多眨一下,何況跟他吵架。」

  瞧他說得自信滿滿、胸有成竹模樣——胡朗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是真格的喜歡我們家翩兒?」

  文式辰慎重道:「式辰願對天發誓!」

  「好好好,你的心意我了解——」胡朗喘了口氣又道:「可文老爺、文夫人怎麼說?他們真能接受翩兒這樣的兒媳婦?」

  「家父家母的事,式辰自會安排妥當。」他說得斬釘截鐵。「總的一句,絕不會讓翩兒吃半點虧、受半點氣。」

  「嗯──」胡朗蹙眉思索著。

  經年沒動過腦袋想事情,突來就是這麼一樁大事,實在讓胡朗想得腦門發脹頭發暈!

  捫心承認,有文式辰這麼一個提著燈籠也尋不著的金龜婿,不僅是翩兒的福氣,也是他們胡家的福氣。文式辰不僅有才幹,氣度也好,認識他這麼久,胡朗從沒見過他昂著脖子瞧不起人過,真真是條漢子。可是──胡朗繼而想到,文老爺、文夫人那關,卻不是三言兩語說服得了。

  加上翩兒的脾氣也衝,嫁過去之後,萬一文老爺動輒給她白眼看——那倔丫頭當真捱受得了?

  胡朗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金家飯碗好捧,至少他們胡金兩家差距沒跟文家的大。不過——他突然想到,翩兒的意思呢?

  若真如文式辰所言,小倆口是兩情相悅,他單憑門戶之見,就把她許給了金家——不成了棒打鴛鴦?

  這事得再想想——得仔細好好想一想——胡朗躊躇著。

  見胡朗低頭不語,文式辰也不催促,只是一味坐在椅子上等。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胡朗開口。

  「我答應你,金家的事我會緩著談,只是翩兒這邊,我還沒辦法允你。」

  文式辰了然一笑。「伯父擔心翩兒不喜歡式辰?」

  「不是我不相信你說的。」胡朗苦笑。「而是我就剩這麼一個寶貝閨女,無論如何,總也希望她後半輩子過得舒舒服服、愜愜意意——」

  「伯父所想,正也是式辰的心願。」文式辰由衷道:「像翩兒這般孝順、手藝又好的姑娘實在不多,式辰——實在喜歡。」

  瞧他說得情深意切——胡朗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他誇的,可是自個兒的掌上明珠啊!

  「伯父在這兒允你,一個月時間,只要我親耳聽見翩兒說上一句她想跟你成親,我就允了你們兩個的事情。」

  「一句話。」文式辰倏地起身一躬。「式辰先行謝過伯父。」

  「坐坐坐。」想清楚之後,胡朗總算有那心情把酒言歡。「吶,吃菜。說真格的,那丫頭的醋溜黃矮菜還燒得真不錯。」

  「等會兒吃完了菜,」文式辰笑著接口。「還得煩勞伯父見一個人。」

  胡朗一詫。「誰?」

  「大夫。」他沒忘記昨晚答應何甄的事,要請大夫過來幫胡朗瞧瞧身子。

  胡朗瞧一瞧文式辰,忽然仰頭大笑。

  這小子,做事還真像連環扣似,一件接著一件!只消一桌子酒菜,幾句解釋,就把事情安派得妥妥當當;還讓他這個抵死不愛看大夫的人,心情好到懶得想藉口拒絕。

  「算我拗不過你,」胡朗連聲道。「等會兒喝完了酒,我就跟你去醫館,好讓你回頭去安那兩個丫頭的心!」

  「多謝伯父。」文式辰舉杯一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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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29 PM


第四章

  稍晚,文式辰又踏回「胡家角子館」。翩兒坐在熱氣騰騰的灶房裡聽他回報消息,知道爹的身子無恙,心上一顆大石總算落了下來。

  「不僅如此,」文式辰指頭虛劃一圈。「伯父還親口說了,他不會再干預角子館的事。」

  翩兒瞠眼。「你怎麼辦到的?」

  他嘻嘻一笑,還是那句老話──

  「妳猜。」

  誰要猜啊!她啐他。「愛賣關子,哼,本姑娘偏偏不屑問!」

  見她真動了氣,文式辰討好地一搡她手臂。「幹麼真火了起來?我不過是逗逗妳。」

  「呿。」她依舊沒好臉色。

  「好,我說。」他把送菜的事簡單說了一遍。「是妳爹親口說的,妳的醋溜黃矮菜燒得極好,是道地的胡家口味。」

  因長年掌村的緣故,胡朗一張嘴極刁,要從他口中聽見一句好,除非該人手確實了得。

  這一年來,雖然她每天都會做飯給爹吃,但因為身兼角子館營生,時間窘迫,她只能隨手炒些不花時間的下飯菜。像醋溜黃矮菜這種費時費工的手藝菜,僅能在角子館偷時間做。偏偏,爹不愛她提角子館的事,以致她從沒想過,可以把菜端回家讓爹品嚐。

  「想不到我爹會誇我——」她拿了一小丸麵團在手心搓揉著。看得出來她很開心,只是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顯露。

  「覺得開心就笑出來,何苦憋在心裡?」他取笑地揉她頭髮。

  「你少弄亂我頭髮──」她斜著身子斥著。

  「好,不逗妳。」他一正臉色。「我今兒到妳家去,心裡突然有個主意,妳要不要聽聽看?」

  她眼珠子一溜,要他坐下說話。

  他自個兒倒了杯茶,「咕嚕」喝盡之後才接著說:「我在家細想了一夜,其實伯父昨晚說的話,有些是沒錯的——」

  聽到這兒,翩兒變了臉色。「我不要聽這些——」

  「等等,」他輕一拍桌面,要她稍安勿躁。「我話還沒說完,我的意思是,既然伯父捨不得妳守著這角子館一輩子,我們為什麼不想個辦法,讓他自願進角子館幹活兒?」

  她瞪大眼。怎麼那麼巧,她昨兒個才在跟嫂嫂提起,他今兒就說出來了!

  當初堅持開角子館,也是巴望著爹將來想振作時,能有個地方發揮。雖說以爹一個大掌村身分,看顧一家角子館,是大材小用,可英雄不怕出身低,她相信以爹手藝,只要認真苦幹個幾年,定有出頭機會。

  怎麼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角子館雖然開了,可是主角——爹——卻屢勸不來。

  她急沖沖問:「你想到什麼辦法?」

  「明確的辦法還沒有,」他不願過早洩漏天機,免得一個不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可以先告訴妳,不出一個月,妳爹定會心甘情願接下角子館工作。」

  這種話誰信——她拉長臉。「你騙我,什麼明確辦法還沒有,瞧你模樣,明明就是胸有成竹。」她最討厭被人蒙在鼓裡!

  「有些話好做不好說嘛。」他安撫道。「總而言之,妳別淨跟伯父拗脾氣,他做法雖然有些過頭,但說到底,他還是很疼妳的。」

  「我爹疼不疼我還需要你提醒?」她啐。「好,我知道,你就是覺得我笨,覺得我一定猜不到你葫蘆裡賣什麼膏藥——沒關係,咱們走著瞧!」

  他忙不迭說:「噯噯噯,天地良心,我什麼時候嫌過妳笨?」

  她腰背一挺。「前個晚上。」

  文式辰知道,她還在氣他賣關子不提的事。

  小肚雞腸。他一點她鼻頭。「就這種事妳最上心。」

  「噯,你到底說不說啊你!」她火了,不過就幾句話,他幹麼左躲右閃的?

  他迷死人不償命地笑開。「我不是說了——妳猜。」

  翩兒惱得連連揮拳。

  「噯噯噯——妳小力一點,會疼的啊——」文式辰笑著挨受。

  瞧他模樣,果真「打是情罵是愛」啊!

  「疼死你算了——」翩兒邊打邊罵道。

  「你們兩個,」聽見騷動的何甄探頭進來。「又在胡鬧了!」

  「嫂子。」文式辰一手一拳,把翩兒兩隻手臂架高了起來。

  「放開啦。」她用力甩脫他,然後轉身。「嫂嫂?」

  何甄朝外邊睨了眼。「還要五十只角子,二十、三十各一盤。」

  「知道了。」翩兒把手洗淨,端起木架子掃了角子五十只下鍋。

  何甄和文式辰聊了兩句,聽見有人喊聲,簾子一放,又到外頭忙了。

  「噯,」他手一戳她腰。「晚點店門關了,別急著回家。」

  「做什麼?」她白眼一掃。「請客?」

  「是啊。」見她額上涔涔熱汗,他自懷裡掏出帕子幫她擦了擦。

  沒想到她卻不領情。「少在那兒動手動腳,你剛的話還沒說完!」

  「我不是說了,要請妳吃東西。」他笑嘻嘻收下帕子,又多了寶物一件。

  「禮多必詐,不去。」

  文式辰嘆口氣,這小妮子,還真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就可惜了,我本是答應他們,會帶一個全天下最會包角子的姊姊一道過去——」

  「『他們』?」翩兒扭過頭。「誰啊?」

  「一群逃難來的苦命人。」文式辰往窗外一望。「聽他們說,近來黃河連番潰決,許多人田地被毀,家破人亡,在家鄉找不了活兒,只能沿路乞討。幾天前我在市集上遇見,一家人衣衫襤褸、瘦得不成人樣。我看了於心不忍,遂找了間破屋子安置他們。」

  好歹也是吃過苦的人,她聽得心一揪。「所以呢?我能幫什麼忙?」

  「包角子。」他微笑。「那群人裡邊,有一個老太爺,快七十了,今天正好是他生辰。今早我過去的時候,聽他們一群人在商量,要想什麼法子幫老太爺慶個生。」

  「我去。」不消他問,她自個兒先答了。「店裡邊還剩百來張角子皮,夠不夠,不夠我立刻擀。」

  「就知道妳會答應。」他笑擰她臉頰。

  「會痛吶。」她拍掉他手。「快說,需要多少顆角子?」

  他指著指頭算,一共六個人,一個人若吃個二十只——「百二十顆夠了。」

  「知道了。」她袖子一挽,忙著包角子去了。

  ※※※※

  夜幕一下,角子館立刻閒了下來。翩兒偷了空說起文式辰提議的事,問嫂嫂要不要同行?

  何甄眼珠子一轉,打定主意要讓小倆口多點時間相處。

  「妳跟文少爺一道去吧,我不跟了。昨兒熬夜收拾鋪子,今晚我想早點歇息。」

  何甄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翩兒不疑有他。

  回頭,文式辰親駕馬車來接翩兒。何甄不願打擾,拎著燈籠回家去了。

  穿著男裳的翩兒,動作俐落地跳上馬車。

  她先前包的角子,已經被文式辰端上馬車。

  「噯,做什麼這麼急!」轉頭見她不文雅的舉動,他忍不住嗔。

  馬車雖然不高,但一個姑娘家當街開腿蹬爬,總是有失體面。

  「少囉嗦,」著男裳,就是貪一個行走方便。若是還彆彆扭扭要人攙扶,她乾脆穿裙子算了。「快去駕車。」

  「妳吶,颯爽慣了,我真擔心妳穿回女裳後不會走了。」

  她才不怕呢!她在他身後吐著舌頭。好歹羅裙她也穿了十六年,哪那麼容易忘?

  不過說真格的,家裡衣籠,也經年沒打開了,不知道裡邊衫裙縐成什麼樣子了;趕明兒個有時間,倒真要翻出來洗洗曬曬──

  胡思亂想間,馬車停了。她從他身後探出頭來。

  「到了?」

  她話才剛說完,「嘩」地一聲,兩個瘦得臉頰雙凹、頭紮著童髻的小兒奔了上來,一邊一個拉著文式辰跳個不停。「文哥哥,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你好久了——」

  瞧他們衣衫襤褸的模樣,翩兒吸口氣,沒讓心頭的憐憫爬上了眼睛。

  她知道,人窮志不窮;在清苦的時候,最忌諱旁人可憐的表情。

  「好好好,別淨拉我。」

  文式辰身一轉欲擒下翩兒,怎知道她早從另一邊下了馬車。

  兩人眼睛對上,她朝他神氣一笑。

  他則是連連搖頭,拿她沒辦法。

  「幫忙拿著。」翩兒把上頭角子最少的木架子遞給個頭較大的小童,她自己則端了一盤足滿五十顆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苗安,可娘都管他叫臘八兒。」一旁個頭小一點的男孩兒代答。「我叫苗祥,我娘叫我阿九。」

  翩兒挑眉。「為什麼叫阿九?」

  「九九重陽啊。」文式辰在旁接口。「很逗吧!」

  翩兒忍俊不禁。「他們小名取得真好,一輩子都忘不了自個兒生辰——」

  邊說著,門裡走出一個年紀比翩兒還小上一點的姑娘。穿著靛藍粗布衣裙的她,一見文式辰,眉眼立刻笑開。「文公子。」

  翩兒再情竇未開,也瞧得出這姑娘喜歡文式辰。

  她眼兒朝他一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來不及細想,苗祥已先開口──

  「她是我們的姊姊,叫苗嵐。」

  「公子。」苗嵐望著翩兒打了個揖,接著望向兩人身後。

  翩兒跟著回頭看了看。「怎麼了?有人經過?」

  「不是的。」苗嵐連連搖手。「是文公子說,他今天會帶一個很會包角子的姑娘過來——」

  「是啊是啊,姊姊今天已經擔心了整天——」

  「你閉嘴。」苗嵐忙不迭地捂住苗祥嘴巴。

  「唔唔唔——」苗祥不依地扭著身子。

  「好了好了,別捂著他。」文式辰趕忙說情。「我還來不及幫你們介紹,『她』正是我說的,全天下最會包角子的姊姊,她姓胡,你們可以喊她翩兒姊。」

  苗嵐、苗祥加苗安三人驚駭地看著翩兒。「『他』——」是女的?

  翩兒被他們仨瞧得臉熱。

  她低頭扯扯身上布衣。在角子館那兒,就算她穿上男裳、紮了男髻,街坊鄰居依舊喊得出她名兒。要不是這會兒苗家姊弟的表情,她還當真不曾意識,自個兒的打扮,真有那麼一些些驚世駭俗。

  「我是女的,怎麼樣,需不需要讓你們驗明正身?」她口氣不大高興。

  「不不不,不需要,公子爺——我是說,翩兒姊——您別生氣。」苗嵐趕忙打圓場。

  「既然妳是姑娘家,幹麼穿褲子啊?」苗祥一樣口沒遮攔,有話就問。

  「我——」翩兒張開嘴,一想到解釋起來老長一篇,倏地懶了。「總之我有我的苦衷,噯,提醒你們,角子不經放,你們確定還要繼續站在這兒說話?」

  兩個小蘿蔔頭一想到香噴噴的角子,立刻丟開話頭,鑽進了門裡。

  「來來來,文公子,翩兒姊快進來。」苗嵐喊。

  房子又小又破,翩兒抬眼四顧,全是勉力修補的痕跡。

  尤其這會兒再加上她跟文式辰,感覺廳裡已經滿了。

  「文公子。」苗嵐她娘從裡邊攙出老太爺,苗嵐她爹則是忙著拍桌拉椅,勻出空位要兩人坐下。

  「來,先喝杯茶。」

  「伯父別忙。」文式辰說話。「我們帶了生角子要幫老太爺祝壽,還得先進灶房煮熟呢!」

  「煮角子我來就行了。」苗嵐在旁說。

  「不不不,我包的角子我熟,大夥兒還是坐著看我大顯身手。」翩兒一個箭步向前。「灶房在哪兒?」

  苗嵐愁愁地看了文式辰一眼,才極不好意思地掀開布簾,露出一間倉促搭蓋的草棚。這兒——就是他們平常起火燒飯的灶房。

  苗嵐囁嚅道:「委屈您了翩兒姊,我們這兒實在寒傖——」

  「說這什麼話。」翩兒一腳踏進,很快把要用的篩子碗杓找了個齊。「吶,文少爺,木架子擱這兒,然後你可以走了。」

  「真不需要人幫忙?」文式辰問。

  「囉嗦,叫你出去就出去。」她用力一推。

  文式辰一頭鑽出簾外,苗家六口人全拿著眼睛瞅他。他手一攤,一副莫可奈何模樣。「灶房是她的天下,在裡邊她說一,其他人最好不要說二。」

  一夥人全笑了。

  「想不到文公子也有吃癟的時候。」苗爹把茶送到他面前。「我剛聽小嵐說,那公子其實是姑娘家?」

  「她姓胡,叫翩兒。」文式辰介紹。「在我們平樂鎮相當有名氣,自己還開了家角子館,生意極好。」

  「好厲害。」苗娘說到這兒便閉了口。從她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對翩兒著男裳開館子的舉動,有那麼一點──不以為然。

  畢竟這年頭,「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個姑娘家不躲在家中掌理家務,竟學男人開鋪子賺錢,實在——有失體統!

  好在,翩兒很快把角子端了出來,解了這驟起的尷尬。

  「來來來,熱騰騰香噴噴,保證吃了還想再吃──」翩兒笑著把最大一盤的角子放到老太爺面前。「給老太爺祝壽。」

  「全蒙胡姑娘福氣。」笑呵呵的老太爺被角子的熱氣薰瞇了眼。「真是香!打我們逃難以來,多久沒聞到角子味兒了。」

  苗娘挾了幾顆進碗。「爹,您慢點吃,小心燙。」

  「好好吃啊,娘。」苗祥吃得滿嘴油光。「您快點試試,這角子真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角子!」

  「真的!」苗爹同樣讚不絕口。「以往我們吃的角子,感覺都沒胡姑娘包的道地。」

  怎麼可能!

  苗娘一臉不信地吹了吹,待角子進嘴,一咬,一股濃腴肉香混著雞毛菜末的清甜,立刻湧入口中。

  她驚異地眨眨眼。角子是北方人家過年必食的年菜,苗娘現今三十有二,吃過的角子還會少了?

  可說真格的,她這輩子真沒吃過這麼道地、濃鮮適中的角子。

  「翩兒姑娘,這角子——您是怎麼包的?」苗娘探問。

  「說穿了沒什麼。」翩兒笑答。「只是拌餡兒的時候,得多費點工。像這雞毛菜多汁水,劗的時候得剁得夠細,擠得夠乾。肉末呢,也得視它的瘦腴衡量需不需要加添油湯——」

  「我喜歡翩兒姊的角子。」一直悶不吭聲的苗安,總算說了一句話。

  「我也喜歡。」苗祥天真道:「最好翩兒姊每天都到我們家煮角子!」

  「想得美啊你。」苗嵐一拍小弟腦門。「沒聽文公子說,翩兒姊平常還得照顧角子館——」

  「妳明明就是嫉妒翩兒姊跟文哥哥的感情好,才不想讓翩兒姊再來。」苗祥再次戳破自家姊姊的心事。

  「阿九!」苗嵐窘得臉都紅了。

  翩兒和文式辰互看一眼,他瞧出她眼裡有那麼一點點不高興,但一時還摸不出原因——是因為苗祥的話,還是其他緣故。

  「時候不早了,」文式辰說:「我們該回去了。老太爺,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爺連連點頭。「謝謝文公子,謝謝胡姑娘,老頭兒今晚上真是開心極了!」

  「我送你們。」苗爹起身。

  「伯父留步。」翩兒趕忙說。「若真要送,派臘八兒跟阿九過來就夠了。」

  見翩兒喊聲,苗安跟苗祥飛快奔過來,拉著她一人一邊笑得好不開心。

  文式辰連連搖頭。

  難怪人家說「民以食為天」,一盤好吃的角子,就把苗家兩兄弟的心牢牢實實地收服了。

  四個人夥著一個苗嵐出了大門,文式辰把原本擱著角子的木架子放妥後,望著苗安苗祥還不肯放手。

  「妳以後還會來玩嗎?」苗安問。

  「再來嘛!翩兒姊。」苗祥敲著邊鼓。

  翩兒下巴一努。「得問你們文哥哥。」

  「文哥哥?」苗家兩兄弟異口同聲。

  文式辰吃味地拍開苗安苗祥的手。「牽那麼緊做什麼?看了就惱!」

  「喔,文哥哥在吃醋。」苗祥嘻笑。

  「沒錯。」文式辰故意摟住翩兒的肩膀。「你們少在我眼皮下跟她這麼親熱──」沒想到翩兒反手就是一敲,完全不給他面子。

  苗家兄弟大笑。

  被落在一旁的苗嵐心酸酸的。

  打自在街上撞見氣宇軒昂、笑容可掬的文式辰,苗嵐一顆少女芳心便全是他身影。她也一直以為,文式辰所以出手相援,多半是因為中意自己的關係,可今日看見他與翩兒相處的景貌,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是自作多情。

  文式辰心裡,根本沒她的容身之地。

  「好了好了,不鬧了。」說完,文式辰突然托住翩兒腰。

  被猛地抱高的翩兒嚇了一大跳。「文式辰——」可她還沒喊完,人已經被放到馬車上。

  「我這叫先斬後奏。」他嘻嘻笑著。「誰教妳老不聽我話!」

  「我幹麼聽你話——」

  「走了走了。」不等翩兒開罵,他一溜煙跑到車前,俐落地上了車座。

  馬車一動,苗安苗祥立刻追在後邊。

  「翩兒姊姊,妳以後一定要再來啊!」

  「別追了,快回家去。」翩兒喊著,不過目光一落到後邊的苗嵐臉上,驀地想起苗祥剛才的話──

  苗嵐喜歡他。

  那他呢?敢情他今晚上安排她過來,是為了討苗嵐歡心?

  在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吃味的時候,妒意已經佔滿了她的心。

  她討厭文式辰當著她面討好其他姑娘——不,應該說,就連背著她討好,她也想到就討厭。

  只是為什麼討厭——因事情來得太快,她還沒時間弄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不高興!

  待不見苗家兄弟,她一下鑽到車駕旁,用指頭戳著文式辰瘦削有勁的脊梁。

  「說清楚,你今天帶我過來,真只是為了幫老太爺慶祝?」

  「真的啊,妳不也看見了?」

  「我看見的可多了。」她鼻一哼。「你這薄倖鬼!幹麼沒事招惹人家姑娘?」

  「誰呀?」他朝她一望,真是一頭霧水。

  「還不承認?」她一臉悻悻。「打從我們下車,苗姑娘一雙眼直黏在你身上,你當我眼瞎了?」

  他審視她臉。怎麼覺得她話裡有那麼一絲……醋意?

  「妳在吃味?」

  她先一愣,然後臉頰倏地脹紅。

  「——我?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

  「那妳幹麼氣唬唬的樣子?」他質問。

  「我──」她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擠出話來。「我是捨不得苗姑娘一片心。」瞧她理由多冠冕堂皇——雖說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跟她不是妳想的那樣子。」他答得爽快。「妳也瞧見的,我從頭到尾沒跟她多吭兩句。」

  翩兒依舊嘟著嘴。剛才情況確實是這樣沒錯,但她就是覺得悶氣。好像自己的什麼被覬覦了似──

  可他哪裡是她的「什麼」?!他倆關係,明明就是一清二白,單單純純的青梅加竹馬——

  就是這個想頭,讓她心裡又悶又煩。

  她實在不懂,自己到底在介意什麼?

  他喜歡誰,想跟誰好,是他家的事,自己冷眼旁觀、樂見其成就好了,幹麼上心?

  可她就是——在意得不得了!

  「總而言之,」她努力掃開惱人的思緒。「苗嵐喜歡你。」

  「那又怎麼樣?」他眉一挑。

  「你竟然問我?」她指著自己。「當然是要看你怎麼想她啦!」

  老天!文式辰洩氣一嘆。「我剛才說了,我跟苗嵐不是妳想的那樣子。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純純然然,只是為了幫老太爺祝壽。」

  換她上下打量他。「真的沒其他涵義?」

  還消問?他白她一眼。

  「我是看苗姑娘對你——才以為——」她訕訕解釋了兩句,然後牙一咬。「好啦,對不住,是我誤會了,我跟你道歉。」

  這還差不多。他斜睨了她一眼,而後將馬車拐進板兒街。

  板兒街顧名思義,一整個街道全是用青石板鋪成。夜靜,鐵蹄踩在上頭「咯登」、「咯登」脆響,像歌兒似。

  她側耳細聽了一陣。

  在確定他跟苗嵐的關係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子之後,她安心了,表情也跟著舒朗了起來。

  忽然,文式辰說了。「我喜歡的姑娘,不是苗嵐那樣子的。」

  「喔?」月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惑人。

  見她沒了下文,他忍不住問:「妳怎麼沒問我喜歡的姑娘是哪樣子的?」

  「問有什麼用,」她眸子滴溜地轉了圈。「等會兒人家又回我一句,誰說我胡翩兒問你文式辰就得答?」

  小肚雞腸。他暗啐一句。多久的事了,她還記著不忘。

  好。「既然妳不想知道,我也省得提──」就不信妳不上鉤。

  「說!」她哪裡不想知道,只是愛跟他唱反調罷了。

  文式辰笑得好不得意。

  只見他清了清嗓子。「我啊,天生反骨,對那種遇事只知逆來順受、毫無主見的姑娘,向來沒什麼興趣,不管她長得再漂亮也一樣。」

  她順著他話尾問:「你說的有主見的姑娘,世間好像不多啊?」

  「是不多。」他點了下頭。「可我剛好認識一個。」

  望著他意有所指的笑,她心頭「咚」地一跳。他這意思——「喂,你該不會是在說,你喜歡我吧?」

  他朝她鼻尖一點。「這是妳說的。」

  「明明是你用話套我——」她氣得搥他。可惡!

  「別打別打,」他笑著討饒。「妳說得對,都是我不對。」

  她別過頭懶得理他,可被他一語撩動的心弦,還兀自顫個不停。

  她從來沒想過,他有可能會喜歡自己。

  不,應該說,因為他待她的方式,讓她完全沒辦法想像,他對她有意思。

  那自己呢?她驀地想到。她對他又是懷抱著何種心態?

  真的只是純純然然的青梅加竹馬?

  他湊近身看了她一會兒。「不理我了?」

  「哼。」被自己思緒考倒的她,連轉頭看他都不願意。

  「真生氣啦?」他故作姿態地嘖了兩聲。「我聽說河口那兒最近來了個唱曲兒的戲班,本想趁這機會帶人家走個一趟、見見世面,看樣子——似乎是不成噮……」

  又拿話吊她!她狠白他一眼。「誰說的?去!」

  見她一張臉氣得紅撲撲,他扯開喉嚨大笑。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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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0 PM


第五章

  文式辰說的河口一帶,因緊接著碼頭,市塵櫛比,鋪店鱗次,就算入夜,依舊熱鬧滾滾。

  馬車行到茶館前,車還未停,一陣嗚咽簫聲飄然而出。

  「妳轉過臉我瞧瞧。」文式辰審視翩兒衣著,又幫她把頭巾調正之後,才開口提醒:「記得,進了裡邊,沒必要就少開口,當妳是我帶來的隨身小廝,乖乖聽人唱曲兒就是。」

  她知他何以做此叮嚀。碼頭這兒龍蛇雜處,易生是非,若被知曉她其實是女兒身,說不準會遇上麻煩。

  「我知道。」

  文式辰眼色一使。「下去吧。」

  偽裝成主僕的兩人走進茶館,茶館小二立刻迎上。

  「兩位爺,吃喝點什麼?」

  「一壺香茶,再佐兩樣小菜──」文式辰瞧了瞧牆上的菜牌。「我看就菱粉糕跟雞油卷吧。」

  茶館小二揚高聲音喊著:「香茶一壺,菱粉糕、雞油卷裡邊用。」

  「知道了。」灶房裡邊人應聲。

  「坐。」文式辰踢開椅子,要翩兒別淨站著看熱鬧。

  茶館正中空了一圈,裡邊坐著一個手執簫的老人跟一位十來歲的年輕姑娘。穿著月白小袖加石青布裙的姑娘樣貌普通,但聲音清脆。她這會兒正手抱琵琶,跟著老人的簫音輕聲唱——

  「相逢有之,這一段春光分付他誰?他是個傷春客,向月夜酒闌時。人乍遠,脈脈情誰識?人散花燈夕,人盼花朝時——」

  翩兒壓著聲音在文式辰肩邊喃道:「真好聽啊,這姑娘的嗓音。」

  他望著她一笑。「所以才帶妳來見識。」

  茶館小二很快把茶水、小菜送上。文式辰給了幾文當賞,小二歡天喜地退下。

  「多吃點,」他把雞油卷往她面前一擱。「妳太瘦了。」

  她「噗」地笑開。「有時覺得,你比我爹還像我爹。」

  不解風情。文式辰暗自嘆氣。想他一番美意,竟被她當成老頭子在嘮叨。

  這時,吹簫老人已換了支曲子。年輕姑娘手撥琵琶,頓了幾聲後唱:「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閒嗑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卦」字一下,在座客人像約好了似,「轟」地笑開。

  不解的翩兒扯著文式辰衣袖。「怎麼了,剛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翠姑娘的習慣。」文式辰小聲解釋。「每每唱罷,她定會唱這支『占鬼卦』,用意提醒在座客人,時候不早,該回家歇息了。」

  她細一想剛才的唱詞——還真的是!

  「所以說,沒曲兒可聽了?」

  他點頭。「今兒真的是來晚了。」

  真掃興。她鼻子一皺。才剛進來,椅子都還沒坐熱,就得回家了。

  「聽說這翠姑娘還會在河口待上幾天,」他瞅她提議。「趕明兒個妳有空,我早點帶妳過來就是。」

  聽他此言,她眉眼倏地舒朗開來。「你說的,不准反悔。」

  「反悔是小狗。」他發誓。

  不到一刻鐘,桌上小點皆已消空。翩兒捧著茶碗美美地喝了個飽。仔細一想,自己也已近整年沒這麼舒服悠哉過了。

  多虧他願意帶自己出來——她一雙眼在他頭頸溜了一圈,再一掃茶館客人。席間,雖不乏衣著華貴的富戶少爺,可要挑出其他如文式辰這般一表人才、卓爾不凡者,倒真沒有。

  她恍然大悟,也難怪苗嵐會對他一往情深。

  文式辰見翩兒吃罷,揚手要小二過來會帳。

  茶館花費不多,不過一兩銀,但是心意動人。

  「謝啦,文式辰。」一上馬車,翩兒立刻說。

  他邊駕馬車邊說:「總算知道我對妳好了?」

  哪有!她胸一挺。「我一直都知道——」你待我不錯啊。

  可只講了半句,她嘴巴突然合上。

  她想起自己常說的話——不是嫌他煩,就是要他少囉嗦、滾遠點,哪裡是知他待她好的反應?

  她表情立窘。

  終於知道反省啦?他斜睨她。

  「好啦,」搞什麼,她心裡不大情願,怎麼今晚跟他道了那麼多次歉。「對不起,是我人在福中不知福,老愛跟你鬧彆扭。」

  「總算聽了幾句人話。」他點她鼻。

  她啐地追打他手。

  「對了──」她突然想到。「你中午說,會想法子讓我爹接管角子館。法子呢?想好了沒有?」

  「想是想好了,可這事不能急,只能緩。」

  「為什麼?」她不懂。

  「妳忘了?伯父的酒癮還沒戒呢!」

  「對喔!所以?」

  「耐性點,」他安撫道。「多給伯父一點時間,讓他先把酒癮戒了,之後我再找機會,同他提議接角子館的事。」

  真能像他說的順利?她有點懷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想一想我爹的倔脾氣,一年前我也勸過他少喝點,可他說什麼也不聽,怎麼可能你現在勸就成了?」

  「因為時機對了。」他微笑。「妳想一想,一年前阿翼剛走,『胡家飯館』也燒個精光,伯父心灰意冷下,不喝酒解愁,妳要他做什麼?」

  她抿了下嘴。

  他這說法,她當真從沒想過。

  當時她只是一味指責爹不試圖振作,全忘了他也是會痛會傷心的「人」。

  「所以說,是我以前逼他逼得太緊了?」

  瞧她自責的──他伸手用力揉搓她臉,惱得她兩頰又鼓了。

  「你幹麼啦——」她啐。

  「在懲罰妳胡思亂想。」他笑著收手。「妳沒錯,當時情況,伯父不試圖振作,妳跟大嫂兩個肯定得喝西北風。而幸好有妳,伯父才有那麼充裕的時間,慢慢收拾好心情。」

  自己真有幫上忙嗎——她皺著小臉一副懷疑的表情。

  他笑著擰了下她鼻頭。「總而言之,伯父心門總算敲開了,現只要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振作的。」

  她低頭細思這一年來的苦日子,不斷跟爹吵架、鬥氣,就拚著那一點不服氣,勉力撐到了現在。

  「以前吶,我提議開角子館的時候,我爹氣極了,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我還當他瞧不起我是姑娘家,辦不成事,從沒想到他是因為心疼我,才不同意我的主意——」

  「妳盡力了。」望著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忍不住把她頭推靠自己肩上。

  盡力是盡力——「但就少了一點聰明跟貼心。」她側著身用頭磨蹭著他肩,渾不覺自己正在跟他撒嬌。

  瞧她模樣,他四肢百骸都酥了。

  怎麼那麼可愛啊!

  「妳已經很能幹了,想一想,妳今年也才十七不是?」

  「是已經十七了。」她微抬頭橫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在我這年紀,多少姑娘已經成親生了孩子?」

  呦。他很仔細地看了她一眼。「想嫁人了?」

  哪是!她一搥他。「我意思是,我太孩子脾氣,該改一改了。」

  「我倒覺得妳這脾氣挺可愛的。」他冷不防說。「一輩子不改也沒關係。」

  她脹紅臉。他最近是怎麼了?老說些意有所指的話!

  「幹麼一直盯著我——」話才說了一半,他突然側起耳朵。

  「怎麼了?」她跟著四顧。

  「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救命?」

  他甩鞭要馬快走,不過一會兒,便見一群人圍在岸頭上。

  「各位大爺、好心人,求求你們裡還哪位,救救我們家恭兒——」一名衣著樸素、眼睛哭腫的婦人跪在堤口連連磕頭。

  人群中,一名熟識婦人的漢子回道:「康大嬸,您也別為難咱們了,現在浪頭這麼大,誰敢下去救人啊?」

  「恭兒——我的恭兒啊——」婦人號哭聲直傳入耳。

  見狀,文式辰再也按捺不住,解了衣袍往車下跳。

  她嚇一跳。「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救人。」他望望河中載浮載沈的小童,又回頭輕拍她手。「妳不用擔心,我馬上回來。」

  「我跟你一道──」可她還來不及說完,他人已經跑遠了。

  真是的!她趕忙跳下馬車,三步併成兩步追在他後邊。

  文式辰一奔上堤岸,立即攙起婦人。「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大嬸,您聽我說,如果還想救您兒子,您現在馬上去找麻繩過來,越多越好。」

  「麻繩嗎?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康大嬸抹著眼淚跑下了堤岸,不一會兒,就見她抱來一大捧粗細不一的麻繩。

  幸好康大嬸家就在堤邊。康家做的是豆腐生意,附近誰不知道,康家豆腐店老闆與賭,只要讓他攢到了錢,眨眼便不見蹤影。

  瞧這會兒,正需要當爹的出面的時候,他竟然不在!

  文式辰接過麻繩,掂了最長的一條綁在自己腰間,其餘要康大嬸銜接綁上。

  這會兒,圍觀的大夥兒終於知道他用意。

  「康大嬸,我也來幫忙。」先前說話的漢子從行列中站出。

  有人開頭,願意幫手的人自然就多了。只見一人一手一條麻繩,沒一會兒已接了老長一段。

  站在最前頭的文式辰脫下鞋襪,身一轉,正要喊人幫他把繩子拉緊時,翩兒已來到他身後。

  她臂彎裡還掛著他剛脫下的袍子,氣喘吁吁說:「去吧,我一定會幫你把繩子牢牢抓緊。」

  真不愧是他中意的女子。

  他望她一笑,吸口氣,縱身往河裡躍去。

  河中,不過七歲大的孩子仍在拚命掙扎,一忽兒沈了下去,不見蹤影,驚得岸上圍觀者一陣驚呼。「來不來得及啊——」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啊——」康大嬸跪著哀求。

  翩兒的眼緊盯河中白影,攢著麻繩的手握得死白,心頭的擔憂溢於言表。

  文式辰諳不諳水性,說真話她也不清楚,可她明白,文式辰不是莽撞的人,他敢下水救人,表示他有十成的把握,所以她現在要做的,僅有一件事,相信他——

  「唉呀不好了,大浪來了!」

  在眾人驚呼聲中,一黑浪兜頭打上河中兩人,一時間不管是小童還是文式辰,全沒了蹤影。

  翩兒一顆心提到喉口,她渾身發顫地咬緊下唇,忽地瞧見手上麻繩,她回頭大喊:「快,大夥兒快用力拉!」

  圍觀者如夢初醒。

  「對對對,堤岸上的仁人君子,快來幫拉——嘿呵——」

  一老翁出頭喊著。

  「嘿呵——」

  一時間,堤岸上的人排成了一列,配合老翁的吆喝,使足了勁將麻繩收回,翩兒自在行列中。

  吸飽了河水的麻繩沈得嚇人,拉沒一會兒,翩兒已滿頭大汗,指掌也磨得生疼。

  這條麻繩,維繫著文式辰和一條性命,就算再疼她也不肯放手。「各位大哥,煩勞再多加把勁──」

  「有了有了!」行列中有人大喊著。「看見那俊哥兒了!那孩子也在!」

  「阿彌陀佛!」康大嬸奔出行列,踮高了腳細看。

  可不是!黑抹抹河水中出現一白影,他右臂還攢著一個灰點兒似的小童,正被岸上人一股勁兒地往回拉。

  當文式辰把厥過去的小童抱上岸,康大嬸又哭又叫地撲上。

  「恭兒!我的恭兒——你醒醒啊!你別嚇娘啊!」

  在康大嬸連連搖晃下,名叫恭兒的小童終於醒了,一見娘親,「哇」地嚎啕大哭。

  「娘、娘……」

  康家母子抱成一團,也哭成一團。

  見狀,全身濕的文式辰和翩兒相視嘆息。

  之後,康大嬸輕挲著兒子肩膀、額頭,邊把事情細說了一遍。

  「恭兒之所以會不小心落水,全都得怪我。要是晚飯的時候,我忍下一口氣,沒跟孩子他爹吵架,也不會負氣跑到這堤岸上閒晃。我的恭兒是為了尋我回家,才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沒事了,大嬸。」文式辰把腰間麻繩解開,扔在堤上。「您還是快帶恭兒回家,找個大夫過來幫他看看。」

  康大嬸摟著兒子朝文式辰拜了兩拜。「謝謝,多謝公子爺!」

  眼見無事可瞧了,好事圍觀的街坊路人紛紛散去。

  直到這會兒,翩兒怦怦狂躍的心,才終於穩了下來。

  她邊吸著鼻子,邊把他外袍鞋子拿來。「你這樣全身濕的,要不要找間客棧拾掇一下?」

  他瞧了瞧天色。這會兒時間,怕已過了戌時,再轉去客棧,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他忖著,頭一回帶她出門,總不好過了半夜才送她回家。

  「沒關係,我不大冷,直接穿上就好。」

  他就這樣穿著半濕不乾的衣袍鞋子回到馬車上。

  坐在車內的翩兒睇著他隨車搖晃的背影,感覺好像作了一場惡夢一樣。

  這會兒,她心還幽幽晃晃,感覺三魂七魄還兜不攏,整個人都不紮實。

  她忍不住想,要他真這樣死了——自己怎麼辦?

  她這會兒想到的,不是對文家兩老難交代的事,而是自己的心,她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

  打有記憶,他一直跟在身邊鬧著、玩著,就連最傷心難過的時候,也一直有他守在身旁。方才那波大浪打來,倏地教她驚覺,說不定這麼一眨眼,他和她,就天人永隔了。

  她傻乎乎地望著墨黑的夜色喃喃。「噯,你知不知道,剛才一瞬間,我真以為你會被浪頭捲去。」

  浮在她眼前的,仍是當時大浪打來,他忽地消失不見的情景,駭人的情緒,這才一點一滴往上湧,漫遍了她全身。

  不知她心頭所思的文式辰,一逕甩著衣袖擦臉。「老實說,剛才浪頭打來的時候,我也著慌了下。」

  浪頭撕扯的勁頭之大,著實讓他大吃一驚,若不是事先把麻繩緊繫在腰上,別說救小童,可能連他自己也得命喪河中。

  「嚇著妳了,對吧?」他回頭望著她笑。

  就是這一笑,教她眼淚倏地潰決。

  要是萬一他出了差錯,教她怎麼辦吶!

  「你,」她邊哭邊往他腰際狠搥了一記。「急著當英雄,都不知道旁邊看的人是什麼感覺——」

  他這才察覺,她多擔心他。

  「對不起──」他遂拋下韁繩,伸手攬住她肩頭。

  翩兒原本還不依,可一觸到他半濕的外袍,驚氣加上憂心,讓她再打了他一拳頭。「你可惡!」

  文式辰絲毫不避,這是他活該挨的!

  「是是是,我可惡,我不好。我在這兒跟妳賠不是——可是翩兒,那當頭,要我眼睜睜見死不救,我熬不了。」

  她怎不明白——就是因為明白,她才更難過。

  因為一年前,她最摯愛的大哥,就是為了救自己,才會命喪火窟。

  「我剛才的舉動,讓妳想起了阿翼的死,對吧?」

  真不愧是一路看著她長大的竹馬,她嘴還未說,他已然明瞭。

  「對不起,又讓妳想起傷心事。」

  她頭臉埋在他胸上,抽著鼻子不說話。

  她在想,自己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在方才生死交關的一瞬間,她驀地明白,他在自己心裡的地位——其實,在剛剛見著苗嵐對他有情時,她心裡已隱隱約約有些明瞭了,說什麼「只是青梅竹馬」,不過是個幌子;她私心底,才不希望見他對其他姑娘獻殷勤。

  他唯一能要好的,就只能是她自己!

  但他呢?接連幾天說了一堆曖昧不清的話,卻始終不給她肯定的答案——他又是怎麼看待她的呢?

  好半天,才見她開口。「你早先說,你認識了一個有主見的姑娘,然後呢?」

  「什麼然後?」他裝傻。

  「你打算怎麼辦啊?」她抬起哭紅的眼睛瞪。「你不是說你中意她嗎?」

  想不到她會開門見山,問得如此透澈!

  文式辰垂眸審視她。「我是中意她沒錯,可也得她中意我才行啊。」

  翩兒眨著眼睛,一句話梗在喉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你是在說我嗎?

  想問,怕他又回她一句「妳猜」,甚至回了「不是」……

  哎唷!她用力搡他胸口。「煩死了。」

  「又生氣了?」他還以為她會繼續追問下去,沒想到又惹著她了。

  「我摸不透你啦!」就算她身著男裳,總歸還是個姑娘家;姑娘家臉皮薄、心兒嬌,哪禁得起他一晚上忽上忽下地逗。

  喔,原來是惱羞成怒。他恍然大悟。

  既然這樣——好吧,他就先揭點底,安她一點心。

  「我在等她,」他深深望進她眸底。「等她知曉我心意,也在等她釐清她自己的心意。」

  所以──「那個人」,真的是自己嘍?

  翩兒一顆心又羞又甜,一邊覺得竊喜,一邊又猶豫不決。

  她忽然間想到,自己跟他向來不合,若就這麼成了一對兒,外邊人會怎麼想她?還有,自己真的「喜歡」他嗎?

  「瞧妳眉心皺的。」他一挲她額。「就跟妳說了,我不急。我多少日子都等了,不差這一時。」

  聽他這話,再呆愣的人也該知曉他傾心於己了。

  她小女兒嬌態忽起,低著頭紅著臉,半晌說不出話。心頭亂糟糟的,早已分不清是驚是喜。

  「舌頭被貓咬了?」他輕刮她的臉。

  都這個時候了,還要逗我!她斜瞪他一眼。

  文式辰哪曾見過她此般酡顏似醉模樣,心頭一柔,嘴便朝她頰邊親去。

  蜻蜓點水般的一啄,卻教翩兒羞透了臉頰。

  「你!」

  「對不起。」他方才驚覺。剛才明明說過不逼她、會給她時間細細思索;才多久時間,自己就先按捺不住。「我自己掌嘴——」

  「犯不著。」她扯住他手。雖說自己的心意尚未解清,可這會兒她瞧他,眸裡已多添了幾分情愫。

  文式辰何等聰明,自然瞧懂了。

  多年的籌措等待,終也到了收成的時間了。

  「我還以為妳又要罵我『少動手動腳』了。」

  「何止要罵你,」她嬌媚一瞪。「再來,打你都有。」

  「真嚇怕人——」他佯怕地抖了下身子,冷不防夜風一吹,真真讓他打了個大哆嗦。

  翩兒察覺。「冷嗎?」

  「是有一些。」他挲了挲兩臂。

  「那就快走吧。」她越過他身子朝前看了看,離她住的胡同不遠了,應該一刻鐘內可以趕到。「等會兒到我家,我到我爹房裡找件衣裳讓你換換。」

  「也沒這麼冷。」他馬鞭一抽,深棕色的馬兒腳蹄又踏快了一些。

  「幹麼客氣?」她睨著他。「我家你又不是沒去過。」

  「是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一身。」他拉拉濕透的衣裳,此時又一陣冷風,他皺著鼻子拚命忍,才沒在她面前打出大噴嚏。

  依她的個性,要聽見他噴嚏聲,肯定二話不說硬拖著他回家。

  他心裡顧忌可多了——今兒胡伯父才答應會好好考慮他跟翩兒婚事,結果晚上他就跳進河裡救人,雖說救人是行善,可做了這種不小心就會賠上性命的事,不管伯父對他再喜歡,心裡仍舊會犯嘀咕。

  他啊,做事習慣思前想後,像這種可能影響伯父觀感的事,他還是瞞著點好。

  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天寒地凍的天氣,冷這一會兒時間,他認為自己應該挺得住。

  馬車「轆轆」地前行,一進胡同口,胡家就不遠了。

  「別來攙我了。」車將到前她望著他吩咐。「能早一刻回家是一刻。」

  「哪差這一點時間?」身為男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有些強還是得逞的。而且,他也不想錯過今晚最後一次攙她碰她的機會。

  翩兒難得依了他,一來是想到爹跟大嫂就在門裡,不好給他難看;二是希望他早一點返家換衣裳。

  今兒個晚上,她總算長了一點姑娘心性,多少會替他著想了。

  文式辰穩穩當當,像捧著什麼珍寶似地將她托下馬車。

  「快回去吧。」望著他猶濕的頭髮,她心窩子一擰一擰的,憐著吶。

  「車上的木架,」他綻出大大的笑。「明兒個我拿到角子館去。」

  「不差這幾個。」她搡著他腰。「快去快去,當心冷著了。」

  他往四周瞅了一眼,確定鄰旁房門窗子都掩實了,趁轉身,輕輕在她頰邊偷了個香。

  她一時反應不及,一張臉全紅了。

  「想挨我拳頭是不?」怕驚擾人,她還不敢放聲,只靠一雙眼睛死命地瞪。

  討了便宜的他歡快地跳上馬車。

  「我走了。」

  「快滾。」她惱著表情轟著,可紅紅的臉頰,不管嘴上說得再狠,聽起來總帶著那麼一絲——甜意。

  「明兒見。」

  文式辰揚一揚手,馬鞭一揮,馬車一下奔了老遠。

  直到車出了胡同口,她還傻愣愣望著遠方不動。

  心頭滿滿當當,全是晚上他說的話、做過的事。

  她有些疑惑,才一晚上,他就從青梅竹馬晉升到了自己「可能」喜歡著的對象——感覺,是不是快了點吶?

  可她就是一個忽然間,發現自己生命,真的是沒他不行──

  胡思亂想間,身邊冷不防一個聲音傳來。「人都走遠了,妳還捨不得進門?」

  她嚇了一跳,轉頭,見自家嫂嫂一臉促狹地看著她。

  「嫂嫂!」

  「嫂嫂。」何甄依樣學她跺腳。「呦,小女兒長大了,懂得撒嬌了?」

  「哼。」取笑人!

  只見她身一扭,飛快跑去房裡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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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1 PM


第六章

  隔日天亮,「胡家角子館」仍舊開張,一樣高朋滿座——差別只在,平日總會來吃上一盤角子的文式辰,今天卻不見蹤影。

  不只翩兒覺得奇怪,就連何甄,也探頭進灶房看了好幾次。

  過了傍晚,客人吃過一輪又一輪,文式辰還是沒現身。

  「文少爺該不會被什麼事情耽擱了?」趁外邊沒人,何甄將空盤子收拾進灶房。「難得一天沒聽見他的聲音——」

  蹲在後門洗著盤子的翩兒一臉憂愁,心想要是他是有事不能來也就算了,她比較擔心,該不會是昨晚他穿著濕衣趕路的關係,讓他受了風寒。

  想請個人上文家打聽,卻又不知該拜託誰。她垂頭輕嘆。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自己也不用東想西想,想得心情都悶了。

  「翩兒,妳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何甄審視著她的表情。

  翩兒把濕手往衣上一抹。「我在猜,他該不會是生病了?」

  她把昨晚他冒險救人的事簡單提說,何甄聽得是又驚又懼。

  「我的老天爺,這文少爺怎麼這麼大膽吶!」何甄撫著心口。「他也不想想文家就他這麼一條命根,萬一出了什麼岔子──」說到這兒,何甄突然沒了聲音。

  翩兒一看嫂嫂臉色,就知嫂嫂想起誰來了。就是因為這樣,她才瞞著沒提,怕勾起了嫂嫂的傷心事。

  「嫂嫂——」她輕挲嫂嫂肩膀。

  「我沒事。」何甄很快收拾好情緒。「只是一時想起妳大哥,他們這一對拜把兄弟是同個脾氣,見人有難,要他們袖手旁觀是不可能的。」

  兩人相視苦笑。

  何甄是過來人,很清楚翩兒此刻心情。雖說豪傑行徑人人稱道,可姑娘家心情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他悲天憫人、豪氣干雲;憂的是他身入險境,怕遭遇不測。

  「嫂嫂──」翩兒猶豫許久,終於鼓起勇氣道出心頭事。「您覺得……我該不該找人到文家打聽?」

  何甄驚異地看了她好幾眼。「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啦?我們家小丫頭竟然一夜間開竅了!」

  「嫂嫂——」她不依地跺著腳嗔。「我跟您說真的,您別取笑我嘛——」

  「好、好。」何甄輕拍她手。「嫂嫂不笑妳,嫂嫂正經說——我是覺得,妳託人去探探也好。」

  就是這話!她唇一笑,可不過眨眼,她笑容又斂了下來。

  「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託誰。」一下午,她就愁煩這事。

  對喔。何甄扯著衣袖,把認識的人粗粗想了一遍。雖然街坊個個知道文式辰跟他們胡家素有往來,可家大業大的文家人未必買帳。萬一託人去問,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回來,這比不清楚消息還教人尷尬。

  見嫂嫂也提不出人選,翩兒頭一搖。「算了算了,說不定他不是我想的那樣,只是被文老爺派去忙罷了。」

  「口是心非。」何甄輕擰她兩頰。「妳明明就擔心得很。」

  擔心又能怎樣?她張嘴正想說話,簾子外邊突然傳來喊聲。

  「有人在嗎?」

  「在在在,」何甄迎了出去。「客官點些什麼?」

  「少夫人別忙,小的是我家少爺託來還木架子的。」

  翩兒一聽,忙不迭地丟下瑣事現身。

  站在鋪裡的,是一作著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看起來一臉精明的樣子。

  「這位小哥,」翩兒有禮一揖。「請問是文家的人嗎?」

  來人一見翩兒打扮,一副認得她似地笑。

  「小的正是少爺身邊的小廝,少爺都喊小的『柱子』,」柱子說:「您肯定是胡家大小姐了?」

  「小哥聽說過我?」

  「大小姐快別折煞小的了。」柱子一副禁不起的樣子。「少爺在柱子面前提過大小姐好幾回,今兒前來,也是奉少爺的命令——」

  「你們家少爺怎麼了?」何甄在旁插話。「整天不見他蹤影。」

  「少爺病了。」柱子說完立刻捂嘴。「唉呀糟糕,少爺千交代萬交代不能說溜嘴!」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眼見客人進門,何甄看了翩兒一眼,要她把人帶去灶房說話。

  待安頓好客人,何甄立刻閃進簾裡。「怎麼樣,問清楚了沒有?」

  「妳聽聽文式辰多胡來!」翩兒氣唬唬道:「他都病到起不了身了,還要柱子幫他帶角子回去,一個生病的人吃什麼角子啊?」

  瞧一旁的柱子一臉無辜,何甄反倒好奇了。「柱哥兒,你說這話,似乎另有涵義啊?」

  「不瞞少夫人。」柱子靦覥著臉笑。「實在是少爺一直鬧著要吃角子,可就像大小姐說的,病著的人實在不適合吃這些難消食的東西——」

  「所以?」何甄接著他話尾。

  「小的是想,既然大小姐手藝好,不如親做點爽口的菜餚,讓小的帶回文府。」

  煮東西嘛,還不簡單!翩兒說:「我這就回家摘菜──」

  見翩兒要走,何甄趕忙留人。「等等。」

  「嫂嫂?」

  「我是說,柱哥兒的主意還不夠好。」何甄好生解釋。「生病的人向來沒啥胃口,文少爺所以指名要吃角子,只是想睹物思人,既然這樣,妳何不遂他心意,直接上門去見他?」

  「我到文家?」翩兒指著自個兒鼻子。

  「是啊。」何甄點頭。「柱哥兒,你覺得我這主意怎樣?」

  「可是──」翩兒一瞧不吭聲的柱子,又看看嫂嫂。「東西呢?我不用做點東西給他吃嗎?」

  這愣丫頭,還真是沒長心眼。何甄嘆氣。「吃的東西,文家灶房多的是——文少爺真正想見的是妳,只要是妳親手端去的,就算是砒霜,他也會開開心心地嚥下去!」

  「嫂嫂——」翩兒嬌羞地一瞅柱子。被他聽見這種話——妥當嗎?

  柱子嘻嘻一笑。「大小姐別惱,我們家少爺對大小姐的心意,柱子最是了解!」

  「就知道我沒看錯人。」何甄一拍柱子肩膀。「怎麼樣,這個忙,柱哥兒幫是不幫?」

  「當然!」柱子用力點頭。「少爺對柱子,可是有救命之恩;只要事情對少爺有益,柱子是萬所不辭,只是——」柱子一望翩兒打扮。「可能得委屈大小姐換上文府丫鬟的衣裳,小的才好掩您進府——」

  畢竟文府是鎮上的有錢人家,不是一般尋常人說想去就去得了的。翩兒想進去,只能作點喬裝,避人耳目。

  「那有什麼問題。」何甄幫著答應。「衣裳呢?」

  「柱子現就回去取。」柱子心裡琢磨了下。「約莫半個時辰後來接大小姐,行嗎?」

  「行。」依舊是何甄發聲。

  相對於何甄的熱切,杵在一旁的翩兒,表情倒是有那麼一點惴惴難安。

  柱子走後,何甄回頭看她。「怎麼了?從剛才就沒見妳說話。」

  「我是在擔心——我們會不會是白忙一場?」她躊躇著。「萬一文式辰見了我,不像嫂嫂說的那般開心,怎麼辦?」

  我的老天爺,她竟然在擔心這種事!何甄一拍額際。

  「妳等我,我去把外頭客人料理完了之後再好好問妳。」

  一刻鐘後,鋪子裡客人吃罷出門,何甄再次鑽進灶房,拉著翩兒好生盤問:「妳現在好好、開門見山地回答嫂嫂——文少爺喜歡妳這件事,妳到底是清楚知道了沒有?」

  她低頭絞著雙手,好半天才見她紅著臉答:「他昨晚說了……」

  很好。何甄繼續問道:「那妳呢?妳喜歡他嗎?」

  這個──好難答啊!翩兒瞄了嫂嫂一眼。

  「怎麼不說話?」何甄察言觀色。「難不成……妳不喜歡?」

  「也不是──」她彆扭著。「怎麼說呢……就是……唉唷!我還不肯定什麼叫『喜歡』!」

  何甄望著她困擾不已的反應。

  真真──教人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您知道的嘛,我跟文式辰,打小鬥到大,不管他跟我說什麼,我也都當他在開我玩笑,結果忽然間,他突然正起臉色說他喜歡我,我──」她做了個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

  「妳——」何甄接著她話尾猜。「不相信他的話?」

  不是。她搖頭。

  那不然——「覺得勉強?」

  她仍舊搖頭。「他昨晚說,他不急,他願意等我慢慢釐清思緒。」

  何甄點頭,要她繼續說。

  「我就是覺得有那麼一點……不踏實。」

  「哪一點不踏實?」何甄挑眉。

  「就——我從來不知道他喜歡我啊。」她細數兩人的相處,總是你來我往地鬥嘴、打鬧。「……難道那就是喜歡?」

  望著翩兒又羞又惱的表情,何甄突然聽懂了。

  「妳是覺得,他沒把妳像個寶貝似地護著疼著,覺得不對勁?」

  「不是這樣的。」她輕咬下唇。「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這我曉得。我只是覺得,我跟他,和妳跟大哥,完全不一樣。」

  「人都不一樣,相處起來情況當然不一樣。」這叫當局者迷。何甄嘆氣。「翩兒,妳當真以為,文少爺在每個姑娘面前,都像他見著妳一樣,總是那麼淘氣頑皮?」

  她蹙著眉心細想著,文式辰在苗嵐面前、或是在嫂嫂面前……

  她搖頭。

  「這就對啦。」何甄拉起翩兒手輕拍。「嫂嫂告訴妳一件妳以前可能沒想過的事,我們人啊,只會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變得像個孩子一樣。」

  是這樣嗎?她過一會兒才問:「大哥也是?」

  何甄瞇著眼笑。

  如果真像嫂嫂說的──那文式辰,還真是從很久以前,就喜歡她了呢!

  「謝謝嫂嫂,我會花時間好好想一想。」

  「這就對了。」何甄起身。「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去把外頭東西收拾收拾,準備休息了。」

  望著嫂嫂離去的背影,翩兒兀自沈思著。

  ※※※※

  半個時辰後,柱子準時來到「胡家角子館」門口。

  何甄笑著迎他進來。

  「我跟府裡丫鬟借了一套衣裳。」柱子把包袱交到何甄手上。「委屈大小姐了。」

  「什麼話。」何甄倒了杯茶給他。「柱哥兒在這兒稍等一等,翩兒馬上出來。」

  在何甄的幫忙下,三兩下子,翩兒很快穿戴整齊。

  因角子館裡沒準備鏡子,翩兒只能就著水盆倒影檢視妝容,她覺得……勉勉強強。

  何甄卻是嘖嘖有聲地繞著她轉。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她太久沒穿裙裝,心裡實在忐忑。

  「好看,好看極了。」何甄笑著將她拉出灶房。「真不愧是文家手筆,就連丫鬟衣裳也做得這般精緻。等會兒文少爺看了,肯定迷得魂兒都掉了——」

  說這什麼話——翩兒轉頭欲嗔,沒想到等在鋪裡的柱子一見她,也是猛地一聲呼。

  「老天爺——」

  何甄戳了柱子一記。「收斂點,瞧見你模樣,小心你主子吃味,惱得挖掉你眼睛。」

  「真、真對不起。」柱子挲著頭道歉。「實在是大小姐麗質天生,小的才會一時忘情——」

  「好了,嫂嫂別逗我了。」被柱子跟嫂嫂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誇,翩兒都窘壞了。

  「好,嫂嫂不耽擱妳。」何甄轉頭望著柱子交代。「柱哥兒,我家妹子就交給你了。」

  「柱子辦事,少夫人放心。」柱子猛拍胸口。「要不過一個時辰,柱子肯定把大小姐妥妥當當送回。」

  馬車上,柱子隔著車簾,向車裡邊的翩兒仔細提點說詞。

  「要是等會兒遇上人,您就隨小的喊聲,小的喊總管您就喊總管,小的喊夫人您就喊夫人,千千萬萬不可以露了餡兒。」

  「我明白。」

  「還有,要是有人問起,您就說是跟小的一道出府採辦少爺要的東西。吶,東西就擱在您手邊竹籃,得煩勞您拎進府去。」

  翩兒往籃中一望,不過是些練字的箋紙。「知道了——對了,你們家少爺知道我等會兒會過去?」

  「小的本來想提,可小的剛回府時,少爺正用過藥在休息。」柱子老實說。「不過您放心,少爺見了您,肯定會樂上天去。」

  希望是這樣。她手指撥弄著籃裡的箋紙,心裡七上八下。

  這是從來沒有的景況。

  翩兒一嘆。

  和文式辰認識這麼久了,哪次見他不是大剌剌來、大剌剌去,自在愜意得不得了,哪裡意料,自己會有左右躊躇、坐立難安的一天!

  難道說「喜歡」,就是這麼折磨人心的一件事兒?

  沒多久,馬車已然駛進文府。翩兒聽著柱子一路的招呼聲,心裡頭的不安穩越是加劇。若不是這會兒沒了退路,她,還真有那麼一點想打退堂鼓。

  「大小姐。」待馬車停,柱子壓低聲音喚。「下車吧,已經到了。」

  兩人慢慢前行。文府佔地奇大,尤其是文式辰所住的主屋,光是裡邊花園,已佔了兩、三畝地。幾座高低不等的涼亭佈置在水池四周,其中一座壓水拱橋直通對岸。

  翩兒見這陣仗,有些嚇著了。她素來知道文家有錢,可沒想到竟是有錢到這地步。

  柱子小聲說:「您瞧見沒有?直走到底,就是少爺廂房。」

  翩兒剛在慶幸一路沒遇上人,後頭便傳來聲音。

  「柱子?」

  來人穿著淺綠襉裙、嫩黃上衣,一副不可一世模樣。

  柱子一揖。「春禾姊,來看少爺啊?」

  翩兒跟著喊:「春禾姊。」

  「還敢說呢,」春禾瞧也沒瞧翩兒。她雖然同為丫鬟,可因為伺候的人是文夫人,說話口氣自也大不相同。「知不知道,少爺一醒來就在找你,你是跑哪兒打混去了?」

  「冤枉啊,春禾姊。」柱子答。「是少爺要我到外頭買東西,可能是少爺一時間忘了——」

  直到這會兒,春禾才往翩兒方向瞄了一眼,眉尖忽地皺起。

  「這丫頭……很面生啊,哪個院子的人?」

  實在是翩兒姿色過麗,才會引來春禾的側目。

  柱子跟翩兒著慌了起來。怎麼辦,該想什麼話回答?

  柱子心頭猛跳著,正在愁煩該找什麼話搪塞時,一喊聲遠遠傳來。

  「橋上的是不是柱子?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少爺在找你呢!」

  總算逃過一劫。柱子冷汗直冒。「對不住啊,春禾姊,沒法陪您多聊……」

  「這兒有盅雞湯,是夫人特意要灶房熬的。」春禾下顎一點,身後的丫鬟立即把木盤送上。「記得讓少爺喝了。」

  直到春禾領人離開,翩兒才縮著脖子低問:「這位春禾姊——好大派頭!」

  「她這叫狗仗人勢。」柱子一臉不以為然。「好在她剛才沒細問,真是嚇得我一身冷汗。」

  「對不起喔,替你找麻煩了。」翩兒一臉抱歉。

  「只要少爺開心,要柱子做什麼都行!」柱子挺直了腰桿。

  兩人來到廂房門前,柱子把手上雞湯交給她。「您直接進去就是,小的就不打擾您倆了。」

  「你要我一個人進去──」翩兒著慌。

  「放心,少爺見了您,一定會很高興——少爺,柱子回來了。」

  說話間,柱子已經打開房門。

  「等一等──哎唷!」眼見柱子身一轉跑了,幹麼走得那麼急……翩兒心裡叨唸著。

  雖說她跟文式辰打小就認識,可要她突然進他房間,她還是會害羞的嘛!

  她一臉不知所措地踏進門裡,與庭院上頭富麗精緻的假山流水相比,文式辰房間,倒是奇異地簡樸。

  牆邊一排是書架,居中擺了一座檀木圓桌,周圍散放著六張圓凳。門廳與內房間,僅用一座楠木座屏相隔。

  聽見聲音,原本臥在床上休息的文式辰輕咳著起身。

  「我要你去胡家角子館,你是去了沒有——」

  他從座屏後現身,一見著裙裝手端瓷盤的翩兒,雙眼不禁一呆。

  這是夢嗎?

  只見他一連揉著眼皮,以為眼花了。

  在她面前,文式辰總是嘻皮笑臉,一副悠然自得模樣,哪時見過他發愣癡傻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出聲,忐忑的心情頓時鬆了下來。

  「你沒看錯,真的是我胡翩兒。」她將木盤往圓桌上一放,仔細打量他臉。「你真的病了呢,臉色好蒼白。」

  望著她憂心忡忡的臉蛋兒,回神的文式辰忽然抱住她。

  她嚇了一跳,以致忘了該反抗,眨著眼愣愣地看著他驚喜的表情。

  「老天,翩兒,真的是妳!」他好激動。

  平常每天都得見上兩、三回的人兒,今天卻連聲音也聽不著,不曉得他多嘔!只是染了風寒,休息個兩天喝點湯藥就沒事了,大夫雖然這麼說,可文老爺文夫人仍舊把他當成了病重的人在伺候著。

  別說出門,就連他到院子裡走個兩步、動動身子,娘也要大驚小怪!

  「讓我瞧瞧妳——」他微退開身審視懷中佳人,雖是他尋常見慣的淡綠色衫裙,可穿在膚色白皙的翩兒身上,就是比府裡的婢女更漂亮出色。

  她一頭曾被她自己削了一半有餘的頭髮,現已經長到了脊背上,被嫂嫂用一支烏木簪子鬆鬆綰著。

  加上她不點而朱的唇瓣與臉頰,渾似美玉生暈,更顯嬌豔動人。

  「還不放手?」翩兒一扭身子。要不是被他瞧得好不自在,她還可能沒有發覺,自己不該繼續被他抱著。

  「我不放。」他雙臂緊摟著她肩膀,恨不能把她揉進身體,再不分開。「妳不知道我多開心,本還在懊惱今天見不到妳的,想不到妳竟來了。」

  「誰叫你要逞強,」她仰臉嗔他。「昨晚明明就覺得冷,還不肯到我家換衣裳。」

  「妳就這麼想看我脫光?」他故意說。

  「我才沒有──」她立刻脹紅臉。

  「我知道,逗妳的。」說完,他忍不住轉頭咳了兩聲。

  見狀,她立刻壓著他坐下。「你身子還不舒服,別淨站著說話——來,喝雞湯。」

  「饒了我吧。」他苦著臉。

  「怎麼了?」她掀開蓋嗅了一嗅。「還挺香的啊?」

  「香,」用足斤重的老母雞熬的雞湯,怎麼可能不香。他嘆道:「但我從早到晚,喝了不下五盅,妳說,現在能有胃口?」

  原來是喝膩了。她眼珠子一轉,想起有道菜色,正好可以用上這盅雞湯。「這樣吧,你叫柱子過來,我給他一道菜譜,讓你家廚子照做。」

  他想了一想。「妳要寫的——該不會是蝦丸雞皮湯?」

  「你還記得真清楚!」她很是驚訝。

  「當然。」他領她到內廳,備妥文房四寶。「胡家飯館的招牌菜——蝦丸雞皮湯、胭脂鵝、糟鵝掌跟肉煨筍,哪一道不是讓我齒頰留香,念念不忘。」

  真是會說話!

  翩兒款款落坐,起筆前細想了一想,然後寫道——需要備置鮮蝦一斤,撥殼搥碎了之後摻入豆粉、豬油、鹽水跟蔥薑汁。再將蝦泥揉成丸子,煮熟、混入雞湯,起鍋前撒上幾撮紫菜即成。

  雖說時間有點晚了,可依文家財力,翩兒心想,廚房應該有辦法弄個幾斤蝦回來。

  接過紙,文式辰喊來柱子。

  「拿去要廚房照著做,記得,湯做好之前,別讓人過來打擾。」

  「小的遵命。」一瞧主子臉色,柱子就知自己辦對事、帶對人了,他笑嘻嘻地退下。

  關好門,文式辰悠轉回房,看見翩兒正在打量他藏書。

  他從後邊將她一把抱住。

  「噯,跟你說過多少次──」對他親暱的舉動,她仍舊不大習慣。

  「少動手動腳,對吧?」他低頭蹭著她耳廓。「哪理妳?今天算妳自投羅網,我當然要好生利用。」

  「你!」她轉頭瞪。

  「我,」他睨著她笑。「喜歡妳。」

  唉唷!她腳一跺。

  他這樣,是要她怎麼回話啊!

  他繼續纏人。「說,我今天整天沒到角子館,妳是不是覺得哪兒不習慣,會擔心我?」

  「一點都不會。」她才不說會讓他開心的話。「你不知道我今天過得多愜意,耳根多清靜——」

  還嘴硬!以為他看不穿她心思?他瞇著眼湊得好近。

  「所以說——」他抬手點點她身上衣裳。「這身打扮,是我們家柱子強逼妳的噮?」

  這人——真是——討厭!她臉兒忽地脹紅。「你就一次說輸我會怎樣?」

  「我只是想聽妳說句『我想你』。」他眼兒鼻子對著她眼睛說。「妳不知我心裡多悶,明明妳就在前頭三、五條街遠的地方,我卻一步也踏不出去。」

  「你身子不舒服嘛。」被他軟語鼓勵,她終於有那勇氣輕碰他臉頰。「我很少看你臉色蒼白的樣子。」

  他側頭往她手啄了記。「謝謝妳來,妳不曉得,看見妳,我多開心。」

  他這句話,總算解了她一路上的忐忑。「其實,我來之前,一直很擔心……會不會太冒失了?」

  「原來我們膽大包天的胡翩兒……居然也有猶豫的時候?」他糗她。

  「你——」她順著以往習慣,正想揮拳開扁,可一想到他病著,勁頭就消了。「算了,我大人大量,饒你一回。」

  「別饒別饒,我就愛妳跟我過不去。」他繼續鬧著。「妳不知道,妳每次揮拳頭打我,就像在幫我搥背揉胸似,甚是舒坦——」

  覺得舒坦是吧!她捏緊拳頭往他肩頭一敲。「——我就繼續教你舒坦。」

  她當真沒留手勁。

  「哎呀呀呀──」文式辰被打得抱頭鼠竄。

  「跑什麼?你不是希望我幫你搥背揉胸?快來啊!」

  兩個人就這樣繞著座屏笑鬧著,文式辰跑了兩圈,一陣咳意忽然上來。

  見他咳得難受,原本追著他不放的翩兒,馬上反手幫他拍背。

  「你沒事吧?」

  「心疼了?」他邊咳邊瞅她。

  「都咳成這樣了,你還不肯老實安分!」她皺眉瞪他。

  「好,是我不對,妳別生氣——」

  他邊撫著胸往牆腳火爐一指,翩兒便懂了。

  「你先到床上窩著,我去幫你倒茶。」

  她細心,知道該把茶水調得溫不燙口,才把瓷杯送上。

  文式辰喝了半杯,終於止住咳意。

  「喝完了就休息,我剛不該鬧你的。」

  見她一臉愧疚,他忙說:「別把我看得像塊軟豆腐似的,我沒什麼,只是有時候會稍微喘不過氣——」

  「那就叫『有什麼』,快躺下休息——」她沒好氣。

  「我不要,我躺膩了。」

  瞧他癟著嘴可憐兮兮的模樣,多像個任性又愛鬧彆扭的娃娃。

  她突然想起嫂嫂在灶房裡說的話──

  人吶,只會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像個長不大的娃娃。

  而他讓她瞧見這一面,不就正好證明了,他喜歡她?

  這麼一想,她心就軟了。

  「不多躺著休息不行,難道你不希望早點吃我包的角子?」

  「說到角子,」他這才想起。「我剛才不是叫柱子帶個一盤回來……」

  「不給買!」她裝出凶神惡煞樣。「你也不想想你現在什麼身子——」

  「不過是染了風寒──」話才剛脫口,他喉口又癢了。

  「你瞧你瞧,還愛逞強!」她連連拍著他背。

  「我是真的躺膩了。」他好不委屈地訴說自己整天做過的事——除了喝湯喝藥,就是躺著休息,真是睡到他全身筋骨都硬了。「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個性,我哪是那種能乖乖躺上整天的懶蟲——」

  話是這麼說沒錯——她反問:「你不休息,把病拖重了,怎麼辦?」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妳真那麼希望我好好休息?」

  她點頭。

  「那妳過來這兒。」他拍拍枕邊。

  瞧他眼珠子滴溜轉著,翩兒一看就知道他心裡在打鬼主意。

  好啊,坐就坐。

  她想瞧一瞧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膏藥。

  「然後?」

  他嘻嘻一笑,愜意舒心地枕在她軟綿綿的大腿上。

  真是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瞇著眼發出滿足的輕嘆。「此時此刻,教我一輩子不下床也甘願。」

  「油嘴滑舌。」她往他腦門拍了一記。

  他眼明手快地擄住,往自己嘴上一湊。「說真的,翩兒,一整天,妳有沒有想過我?」

  真是,她瞪他,這麼清楚易解的事,還消她說出口?

  她低頭注視他俊逸清朗的眉宇——兩道劍眉墨刻似地畫上,底下鼻樑又挺又直,老是渾話說個沒完的薄唇含笑,一雙烏眸澄燦若星、熠熠發亮……

  她幽幽暗嘆。如此人中之龍,竟然會癡心屬意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她——胡翻兒。

  這——說出去誰信?

  人說女人像花,果真一點不假。

  他一隻手高舉著,細細描著她柔嫩的頰畔,貪戀指下瑩白如玉的膚觸。

  可惱的風寒,他心裡無比哀怨。難得她不推不拒,靜靜傍在自己身旁,而他,竟什麼事也不能做。

  「在想什麼?」他問。

  兩人目光交會,她帶著點愁地垂下長睫。「我在想——我何德何能?」

  他倏地直起身子。「為什麼這麼說?」

  她目光游移,腦中飛快閃過文家宅邸——那巍然聳立的屋宇,極盡寬闊、香花處處的庭院,還有往來交錯、嬌聲笑語的秀麗婢女。

  裡邊哪一樣,是一窮二白的她所能及的?

  她搖搖頭,實在不願意從嘴裡吐出喪氣話。

  然而她表情,已說明一切。

  「妳覺得配不上我?」

  望著他執拗的表情,她呼息一窒,過了會兒才說:「你覺得我配得上嗎?」

  「當然。」怕她逃脫似,他倏地擄住她手。「打從見妳第一眼,我就被妳忽嗔忽喜、靈活生動的表情給吸引,我簡直沒辦法把眼睛從妳臉上挪開,我當時心想,沒錯,這就是我文式辰這輩子要找的人。」

  她驚呆了。

  她從沒想過,他喜歡她,竟是從那麼早遠開始。那時他才多大年紀,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的事可多了。」他一件一件數算著。「妳以為我成天賴在阿翼身邊是為什麼?還不是想多見妳一面,跟妳多說個一、兩句話。每天晨起,我最樂的就是能上書塾見阿翼——身邊的妳,我哪一天不是絞盡腦汁在思慮該跟妳說些什麼?每次見妳笑了,我就開心得要命;不小心把妳惹哭,我就恨不得想殺了自己……」

  她順著他話細細回想著——原來這些年來,他老陰魂不散跟著,全是因為他喜歡她?

  她忽然想到。「你現在說的……翼哥他知道嗎?」

  「說到這兒我就有氣。」他一臉悻悻。「我弱冠那年,曾跟他商議要找媒人到妳家說親,沒想到他竟然一口拒絕,說什麼妳年紀尚小,要我過幾年再談。」

  她在心裡算了下,他同她差了九歲,他弱冠,她也才十一來歲──「的確是早了點啊?」

  「只有你們兄妹倆會覺得早。」他哼了一聲。「從那一年起,外邊多少人處心積慮想接近妳?全靠我消息靈通,先一步教對方知難而退。」

  「你做了什麼?」她瞪大眼。

  他眼珠子一轉,忽地又枕回她腿上,裝睡。

  不說是吧,她作勢欲掐他脖子。「還不給我老實招來。」

  「不說,」他一副慷慨就義表情,吃定她狠不下心。「就算妳掐死我也不說。」

  這人——真是可惡極了!她捏緊拳頭朝他頭臉胡搥一氣。

  「原來我從小乏人問津,是因為你從中作梗!」

  「開什麼玩笑,」他一隻手拉她一隻手。「妳是我打小認定要娶的姑娘,我不從中作梗,難道還要我樂見其成?」

  「你說要娶,我就願嫁啊?」她還氣不平。

  「來不及了,」他嘻嘻一笑。「經我這幾年細心經營,放眼整個平樂鎮,誰不知道妳胡翩兒跟我文式辰是一對兒?」

  好個居心叵測!她用力一掙雙手,無奈被他雙手牢牢箝住,只能罵他洩恨。

  「無賴!」

  「當無賴可以得到妳,值得。」他不痛不癢的。

  還嘻皮笑臉!瞧他毫無半點羞愧之意,聖人看了都惱了,何況是她!

  「放開我——」她扭著雙手。「早知道你背著我做了那麼多事,我就不應該大費周章來看你。」

  他裝出可憐兮兮模樣。「妳就看在我其心可表、其情可憫的分上——」

  「憫你個頭。」她才不上當。「你分明就是故意——」

  「事關妳我將來,我當然得費點心機。」他說得理直氣壯。

  她一啐,正好有個機會掙離他手。只見她腰一挺欲站起身,文式辰忙不迭攔人。

  「放開我——」

  「我不放。」他緊摟住她腰。「除非妳不生我氣。」

  兩人在床邊扭扭扯扯,她一時拗不過他蠻勁,整個人往後跌。

  「砰」的一聲響,喊疼的反而是文式辰。

  剛才她倒下的一瞬間,他立刻墊在她下邊,就怕摔疼了心上人。

  聽聞聲響,她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妳讓我抱著就沒事。」即使疼得齜牙咧嘴,他依舊不忘吃她豆腐──

  這傢伙,誰敵得過他的厚臉皮!

  「你唷。」她戳他眉心。

  「對不起嘛。」他近距離睇著她眼。「我知道我那些有意之舉,是過分了些,可我真的是其情可憫。要不如此,我倆今天怎有辦法摟著說話?」

  「誰許你摟著了?」她輕打他手。「放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合計妳我早晚是夫妻,」他耍著賴。「來,為夫香一個——」

  她立刻捂住他嘴,他乘機舔她掌心。

  「啊!」她嚇得收回手。

  他順勢傾頭,在她頰邊偷了個香。

  「你!」她紅了臉。

  「真是可惜。」他望著她嫣紅的臉蛋低嘆。「難得溫香軟玉滿懷,我卻只能這樣聊勝於無地香個一香——」

  瞧他委屈的!「我讓你摟著,已經是天大恩賜,你還想做什麼?」

  「我想做的可多了。」他湊唇在她耳邊嘀咕,說了堆親嘴、撫摸之類的渾話。

  「你這個——大色胚。」翩兒一個黃花閨女,何曾聽過這等事,羞得她耳根都紅了。

  他眼俏皮一眨。「誰叫娘子如此活色生香、惹人垂涎?」

  瞧他這張嘴——她一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著惱樣。

  她咬牙切齒說:「遇上你,真不知道我前輩子是燒了什麼好香——」

  「肯定是嚇煞人的香。」他油滑回嘴,就在此時,外邊傳來聲響。他側耳分辨。「該是柱子來了。」

  算算時間,蝦丸雞皮湯也該煮好了。

  「需不需要我迴避?」她問。

  「別,妳坐著就好,他不會進來。」

  不待柱子敲門,文式辰已先把門打開。

  「少爺。」柱子興高采烈地把帶蓋的瓷盅捧得高高的。「這蝦丸雞皮湯還真是香,小的一路捧來,口水都滴了滿地。」

  「趕明兒再叫廚房煮盅賞你。」眼下這一盅,他可要跟他將來的親親娘子先品嚐。

  「對了。」欲關門前,文式辰突然想到。「你先到馬房備車,記得,找輛好點的馬車,駛慢點,萬一把胡姑娘磕疼了,我唯你是問。」

  「小的辦事少爺放心。」柱子一拍胸腔。

  「去吧。」文式辰下巴一點。「過半個時辰再回來。」

  「小的遵命。」柱子領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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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1 PM


第七章

  自染了風寒,文式辰就被他娘關在房裡「休養生息」,足足三日,差點又把他悶出病來。

  是他好說歹說,兼又找來大夫作證病體已癒,文夫人才勉強答應讓他出門。

  只是,文夫人有但書,得讓柱子跟著照應。

  「您就別惱了,」幫忙駕車的柱子軟言相勸。「夫人也是關心您,才會這麼不放心。」

  「算了。」文式辰懶得再說。自個兒娘親脾性他還不了解?

  他都一把年紀了,她卻把他當成沒長牙的娃娃在護。

  「少爺,是不是直接上胡家的角子館?」柱子問。

  文式辰瞧了瞧天際。

  這會兒時辰,翩兒應該還在忙著備料,不是自己上門的好時機。

  「先繞街市一圈。」他想,三天沒出門了,是應該細瞧一瞧外頭有沒有什麼變動。

  雖說文家田地寬廣,不愁吃穿,文式辰卻不是一個躺著吃喝便心滿意足的富家少爺。在平樂鎮上,他私底參管了不少行當,諸如當鋪、糧行,只差用的不是他文式辰名義。

  俗話說「一葉知秋」,在和平民百姓往來中,他習得不少生意經,諸如誠信、氣量、眼界、與知人善任,都是他那安於富貴的爹,沒辦法多加傳授的。

  行經街市途中,一景況吸引他注意。

  「柱子,車駛慢點。」他輕敲車座提醒,一雙眼猶然盯著外邊酒鋪牆上貼著的「盤」字。

  「柱子,你下去幫我打聽喬家酒鋪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忽然間貼著紅紙說要盤人了?」

  說來這喬家酒鋪,在平樂鎮上也開了二十年,雖說裡頭吃食略及不上前頭的「大酒缸」,可生意一直不惡。

  「是。」柱子一溜煙跳下車座,不一會兒回來報訊,原來是喬家老爺子前晚暴病走了,他幾個孩子無意繼承酒鋪,只想變現分家。

  「他們開的價碼——」

  柱子答:「不便宜呢,一出口就是十萬兩。」

  這價碼——是有些高了。

  文式辰回頭掂量,一個主意,隱約在心頭成形。

  稍晚,主僕倆連車帶人來到胡家角子館,文式辰熟門熟路地鑽進後門,一聲「翩兒」剛要出口,一人影不預警撞出來。

  「伯父!」

  「我當是誰呢,」一見是他,胡朗猛拍心窩。「你做啥不從前頭過來?」

  這個——他眼珠子一溜,還沒想出理由,裡邊已經有聲音代答了。

  「他啊,喜歡當耗子,偌大一個門不走,偏偏愛鑽小巷。」

  「翩兒,說話不可以沒規矩。」胡朗訓道。

  瞧,屢勸不聽,被罵啦!文式辰送去一瞟。

  哼。她隔著她爹偷扮鬼臉。

  「伯父好興致,今天怎麼有空來?」文式辰開口。

  說起這個,胡朗表情忽然有些靦覥。「還不是翩兒這丫頭,一早上端了一盤角子給我,我不過說了她一、兩句,她就吵著要我做給她瞧。」

  「說到角子,文式辰,你嚐個試試,看有什麼不一樣?」她從鍋裡撈出角子,兼拿了雙筷子給他。

  文式辰噘嘴吹了吹,大大咬了一口。

  「嚐得出來嗎?」胡家父女倆眼睛直盯著他。

  這餡兒配料,仍跟往常一樣。文式辰吃胡家的角子吃了一年,絕對不會錯認。但是這皮——他吃完一顆又換一顆,這才品了出來。

  「是不是皮——變韌了?」

  「厲害。」翩兒讚許地拍他肩膀。「想不到你真吃得出來!」

  胡朗微笑。「我只是告訴她,角子要好吃,皮得下工夫。她先前擀的麵皮就一抹平,吃起來雖然也不差,但就少了點驚喜——」

  「我做給你看比較快。」她抄起麵棍兒,就著麵團一陣擀揉,一張近乎正圓的角子皮即刻成了。「這是你平常吃的麵皮,這是我爹擀的麵皮——」她把兩張麵皮交到他手上,要他順著邊緣摸。「感覺到了嗎?」

  「跟妳的一比,伯父擀的麵皮內裡就厚了些。」

  對了。她現學現賣。「我爹說,角子的皮要弄得外薄內厚,不但可以把餡料包得更實、裹得更緊,那皮咬起來,也會更柔韌適口——」

  「可這樣子,」他拎高了麵皮細瞧。「麵棍兒不好使吧?」

  「是不好使啊。」她嘟嘴附和。「我花了一上午磨練,到現在仍沒辦法擀出那模樣——」

  「哪那麼容易。」胡朗站文式辰身邊說。「當年妳爹我,可是在麵點房裡站了七、八個月,才把這巧勁兒練成。」

  「所以我才希望您過來幫忙——」邊說,她邊瞅著文式辰猛眨眼,希望他幫忙說個兩句。

  「我說過了,」胡朗依舊拒絕。「你們這館子小小巧巧、乾乾淨淨,沒必要納我一個糟老頭來礙眼。」

  文式辰聽懂了,伯父是芥蒂自己以前愛喝酒的名聲不好,怕壞了角子館的生意。

  文式辰眼珠子一轉,有了。

  「這麼著好了,我來幫忙送麵皮。」他瞅著兩人笑。

  「啊?」胡家父女倆異口同聲。

  「是啊,由我來送。」他在窄小的灶房裡踏著四方步。「伯父呢,擔心自己在店裡會影響客人上門。而翩兒這頭,也沒法一下子練好這擀麵的巧勁,唯一兩全其美的法子,就是讓伯父待在家中擀麵,然後我來回兩地跑——」

  「這──」胡朗搖著手。

  「不好。」翩兒接口。「爹,我說您也把自己料得太低了,什麼會影響客人上——您不曉得,打我在這兒開角子館,每天都有客人在問您。」

  「問我?」胡朗皺眉。

  「是啊,」她點頭。「他們都在問,您什麼時候願意再拿杓掌廚?」

  「我也一樣。」文式辰幫腔。「您不曉得我多喜歡吃您料理的胭脂鵝跟糟鵝掌——啊,真是,光想我口水就淌滿地。」

  「是啊是啊,我也希望能從您那兒多學個兩招——」

  見小倆口有默契地一搭一唱,除了答應,胡朗還有什麼話可說,總不能真讓文式辰當跑腿,成天教他端著麵皮兩處奔波?

  「好了好了,你們別勸了,我做就是。」

  「太好了。」翩兒猛地抱住爹臂膀。

  胡朗很不好意思。「妳都幾歲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摟摟抱抱?」

  翩兒依舊纏著不放。「您是我爹,我不抱怨抱誰?」

  「去去去,快去幹活兒。」胡朗催。

  「遵命。」翩兒答完,立刻回身望著文式辰問:「身子痊癒了?」

  「健壯如牛。」他一拍胳臂。

  「最好是。」她笑睨他。

  今天她心情好極了,一是爹答應來角子館幫忙,二是見著他。距前回見他,也是兩天前的事了。「吃角子嗎?我請你。」

  呦!他做出嚇一跳表情。「今天吹的是什麼風?這麼大方?」

  「我本來就很大方。」她長筷子一挑撥了三十只進鍋。「三十個夠不夠?」

  「夠了。」他撩起布簾喊了聲:「嫂子,好久不見。」

  「嘿,文少爺,好久不見。」何甄歡快的聲音傳進灶房裡。「吃角子?」

  「翩兒煮了。」邊說,他邊朝門外走去。「柱子,進來,今天讓你嚐嚐我們平樂鎮最最好吃的角子。」

  聽見他的話,灶房裡的翩兒跟胡朗不禁相視而笑。

  ※※※※

  入夜,文式辰打發掉了小廝柱子,一個人重返「胡家角子館」。

  他來得正巧,忙了整天的胡朗已先回家休息,角子館只剩翩兒跟何甄。

  一見他身影,翩兒一雙眼先笑彎了。

  「噯,今天早上,謝謝你了,幫我說服我爹。」她邊洗著鍋盤邊說。

  「瞧瞧妳,到現在還喊我『噯』。」他裝出承受不了的表情。「真是令我心痛至極。」

  貧嘴!她嗔惱瞪他。「好啦,我改口——文式辰,這樣可以了吧?」

  他依舊痛苦地捂著胸,連連搖頭。

  還不行?她皺眉。「那你說,我該喊你什麼?」

  「相公。」他涎著臉湊近。「再不然喊夫君也行。」

  「你想得美!」她濕答答的手猛地往他額上一拍。

  「痛痛痛……」這妞兒,下手都不留情。他連挲著額頭。「不然至少也該省了那個『文』字,每天『文式辰文式辰』,又不是在喊仇人。」

  她扭擰著。雖然只是少喊一字,可突然要她改口——「我考慮考慮。」

  「害臊了?」他察言觀色。

  明知故問。她惱搥他臂膀。

  「好,不逼妳。」說時,他四顧看了一眼,確定何甄還在外頭,立刻湊頭一親。

  「你!」她臉都紅了。

  「放心,嫂嫂不在。」他笑嘻嘻說。

  才不是這樣子呢!她羞得連打他胸膛。

  可這回力道一點都不重,真的只是在幫他搥背揉胸。

  「好好好,別氣別氣。」他笑著箝住她雙手。「為了向妳賠罪,等會兒我帶妳去個好地方。」

  「什麼地方?」

  他眨了下眼睛。「妳去就知道了。」

  半個時辰過,一手提著燈籠的文式辰領著翩兒,從後門進到喬家酒鋪。

  「這是哪兒?」她仰頭望著牆邊的大槐樹,感覺有些眼熟。

  平常人經過喬家酒鋪,總是從正門街道;哪知道後邊長什麼樣。

  文式辰笑答:「將來的『胡家飯館』。」

  「啊?!」她一臉驚訝。

  「邊走邊聊。」

  這前「喬家酒鋪」的景況還不差,四方三樓的屋宇臨街佇立,後院藏了座小池,池邊栽著一排垂楊柳,夜風一吹,婆娑起舞的柳條劃得池水生波,很是清幽。

  文式辰牽著翩兒信步遊走,一邊道出機緣。

  他花了一下午找人斡旋,加上現銀九萬兩,如今喬家酒鋪,已在他文式辰名下,只是外邊人不曉得。

  因為出面買樓的,是他旗下糧行掌櫃,叫傅昌。

  「你哪那麼多銀子?」翩兒嚇了一跳。

  「賺的。」他細細數算名下產業:當鋪兩家、糧行四間,河口還停了兩艘運船。「說來也是老天爺賞飯吃,幾年下來,讓我攢了不少。」

  他從懷中掏出幾枝紅燭,就著燈籠的火點著了。

  喬家後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搬走了,連張椅子也沒遺下。

  「明兒天亮我會請人把樓房洗刷一遍,再髹上新漆,該補的地方補補,該添置的器物買買,應該還挺像回事。」他望著她問:「妳覺得呢?」

  「這鋪子,比我們之前的『胡家飯館』還敞呢!」她猶然一副作夢似的表情。

  約略盤算,單一面樓,可以擺上十來張方桌。「不是我要潑你冷水,我是擔心你這九萬兩銀子——」會一去不回頭。她忍在心裡沒說出口。

  文式辰一派輕鬆。

  「要早個半年,叫我買下這鋪子,我肯定出不了手。可現在不一樣了。妳回想妳爹那一手擀麵功夫,說真話,讓他待在妳那間小鋪子,是委屈他了。」

  這她當然明白。

  「可我們籌不出備料的銀子,還有人手不夠,我加爹還有嫂嫂,也不過才三個人。」

  「傻子。」他輕擰她鼻頭。「既然我買下這鋪子,就表示我會插手管到底。不管是銀子、人手,全都包在我身上。」

  「哪能什麼都靠你啊。」她皺起眉。

  「妳不肯倚靠我才煩哩。」他直直望進她眼睛。「我說過,打從見妳第一眼,我就確定妳是我要的人了。每一件有妳的事情我都想參與,開心也好,憂愁也罷,妳絕對不可以私作主張把我排除在外。」

  這叫什麼?只許州官放火!她沒好氣。「明明最愛私作主張的就是你。」

  他眼珠子一溜——仔細回想,好像有這麼回事。「好,我承認,我是有那麼一點點……霸道。」

  「什麼一點點,是『很霸道』。」她加重語氣。

  「是是是,很霸道、很霸道。」他平舉雙手投降。

  她站累了。往空無一物的鋪內環顧了眼,最後找了階梯坐下。「你要怎麼跟我爹說?恐怕他沒那麼容易答應。」

  他胸脯一拍,跟著坐在她身邊。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瞧他有自信的——她斜眼睨。「噯,從小到大,真的沒事情難倒過你?」

  他仰頭大笑三聲,然後說:「當然有。」

  真是。她被他反應逗笑。

  「說一件來聽聽。」

  「比方說——」他頓了下。「有個人吶,明明知道我喜歡她喜歡很久了,而她也喜歡我,可到現在,她始終不肯叫我一聲『式辰』。」

  哎唷,還當是什麼事呢!她抿著唇瞪他。

  「怎麼樣?」他故意問:「妳想得出什麼辦法幫幫我?」

  「式辰。」她冷不防說。

  他不滿意。「凶巴巴,我是欠了妳多少角子錢沒給?」

  得寸進尺。

  她嘴一啐,撐著身子要走,卻被他一手拉回。

  她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唇已然覆上。

  「好翩兒——」他模糊低語。「放輕鬆,把嘴打開,我不會傷害妳。」

  他柔軟濕潤的唇緊貼著她。

  她不知所措,又不忍心推開他,最後只好依他指示,把嘴兒開了一個小縫。

  這樣就是了。

  他舌頭立刻鑽進她唇間,汲走她發出的喘息聲。

  她就像外頭被風吹動的楊柳,在他懷裡不住輕顫。

  「我可愛的翩兒──」他嘴唇上移到她臉頰,先是一啄她眼皮,再滑下她耳朵。

  「啊——」就是這一咬讓她忍不住低呼出聲。

  「妳喜歡?」他捧住她臉不讓她移開。

  只見她呻吟著揪攀住他肩膀。生澀如她,真真要被他舉動,還有竄流過體內的快感給嚇壞了。

  這種感覺——是應該的嗎?

  「式辰……」她忍不住求饒。

  「對了,就是這聲音——」他輕往她耳朵呵氣。「再叫一次。」

  「不要——」她羞得全身都紅了。

  好不容易宿願得償,他怎可能輕易收手?他舔著她耳朵。「妳不依我,我就繼續這樣親妳、舔妳,直到妳骨酥肉麻,再分不清東南西北。」

  「你──」壞!她眸子含羞地瞪。

  他嘴輕吮著她臉頰,嘆息呢喃。「誰叫妳如此甜美,教人不忍釋口——」

  他再次覆上她唇瓣。

  這一回,她已多了幾分篤實——雖然依舊羞澀。

  他舌尖輕輕蹭著她軟嫩的內側,直到她羞怯地吮吸他的舌尖。

  如此——醉人──

  他顫著雙手緊環著她纖細的身子,恨不得將她打橫抱回家裡,恣意愛憐她整夜。

  真是!教他今晚怎麼安睡?

  「翩兒,」他唇貼著她臉頰摩挲、呢喃。「嫁給我,成為我的妻,讓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她想答應,可是忽然間,她腦中閃過那巍然的文家宅邸,還有他爹娘——她倏地清醒。

  「不行。」她搖頭。文家二老個性,她早有聽聞。胡家與文家門第並不相配,她絕對不是文老爺文夫人心中屬意的兒媳對象。

  「為什麼?」他察探她臉色,忽然間明白了。「妳在擔心我爹娘他們?」

  她垂下眼瞼。「你對我好,這份心,我會一直放在心裡,但是——」

  「我不聽這種話。」他搖頭。「我說過『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妳答應嫁我就夠了,我爹娘那頭,我自然會想辦法處理。」

  「你肯定會跟他們鬧脾氣。」她還不了解他個性?「我就是不希望見你們這樣——」

  「所以妳寧可見我難過?」他緊盯她眼。「妳也明白,我一輩子心願,就是跟妳在一起,如今妳卻要我順著我爹娘,改娶其他我一點都不中意的姑娘——」

  瞧他把她說的,好像她只在乎別人,全不在乎他似!

  「我何嘗願意?」她委屈落淚。「但是我一答應嫁你,你就得回去跟你爹娘嘔氣,我不忍心吶。」

  「我最喜歡妳的,就是妳這點善良。」他輕輕擦去她眼淚。「所以我爹娘那頭,由我來煩心。我只要妳確定一件事——妳是不是心甘情願要跟著我這個霸道、任性、又愛算計妳的男人一輩子?」

  瞧他把自己說的!她嗔他。「你才不是那樣。」

  「我知道,只是做人要謙虛。」他得意眨眼。

  「呵。」她終於被逗笑。

  「對嘛,妳笑起來多漂亮。」他香著她臉頰。「記得,再大的事,都有我這個高個兒幫妳頂著,從今而後,妳只消做一件事──」

  「什麼事?」她看著他。

  「開開心心地陪在我身邊。」他深情說道。「好嗎?」

  她嗚咽一聲,喜極而泣地投入他懷抱。

  討厭,他怎麼可以這麼這麼地貼她的心吶!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他唇瓣在她眼角、耳邊親著。「萬一把眼睛哭腫,我怎麼跟伯父交代?」

  「就跟他說,你會娶我以示負責。」她含淚笑答。

  「這主意之好。」他豎起拇指。「伯父聽了肯定笑不攏嘴。」

  厚臉皮!她刮了刮他臉頰。「說這種話也不怕閃到舌頭。」

  「為夫我的舌頭多靈動——」他瞅著她曖昧笑。「妳不是才剛試過?」

  講話沒個正經——她嬌羞地搡他肩膀。

  他低笑地吻住她嘴,舌尖舔舐、糾纏……直到她喉間發出求饒的輕吟。

  「我多想張嘴把妳吃到肚子裡——」

  他燙熱的唇在她頸邊游移,渴望碰觸底下柔軟的肌膚——那飽脹的胸脯、纖細的腰肢……

  可是不行。

  他勉強自己停手。

  她值得世上所有的珍惜與尊重──他如此地渴望她,但他願意忍耐,直到洞房花燭夜,兩人名正言順拜堂成親後。

  他不希望自己一時的莽撞成了旁人侮蔑她的把柄,尤其是他爹娘,在新婚當夜,肯定會唆使底下人注意她是否為完璧。

  這就是他那銜著金湯匙出身的爹跟娘會在乎的事!

  「翩兒,」待兩人氣息稍緩,他捧著她臉頰呢喃說出今後的打算。「大約十來二十天,我會找人跟妳爹提出聘他掌管飯館的事,妳也別多勸,樂見其成就好。等飯館的事兒定案了,需要妳陪我唱一齣戲。」

  「什麼戲?」她一臉困惑。

  「戲名叫『請君入甕』。」

  他在她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了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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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2 PM


第八章

  文式辰想的戲碼相當簡單,他只要翩兒做一件事——當他爹或他娘帶人上門要她別再跟他見面時,她得一口答應。

  他連他爹娘會有的反應,都事先料好了。

  「我爹娘他們人不壞,就是自命不凡、心眼狹窄了些。他們過來,肯定會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妳生氣,妳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聽過就算,別跟他們多計較。」

  「然後呢?」她問:「我答應不再見你,你我就真不再見面了?」

  「怎麼可能!」他緊擄住她手。「我打算趁這機會,一改我爹娘看高不看低的壞習慣;我更要讓他們明白,我們文家能娶到妳胡翩兒,可是燒了三世好香才得來的福氣。」

  「你打算怎麼做?」真有那點棒的主意,能一下改變兩位長輩的脾氣?她實在想不出來。

  「細節不好多說,免得一不小心露餡,反而賠了妳這個夫人又折兵。」他輕點她鼻。「總而言之,不管我爹娘、或外邊傳說什麼,妳要相信我,我的心,永遠有妳一人。」

  「嗯。」她盯著他眼,慢慢舉高右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胡翩兒在這兒立誓,不管往後發生什麼事,我只信你文式辰今晚說的話。」

  有她這幾句,他就可以大刀闊斧幹了!

  他感動地親一親她臉頰。「我也在這兒跟妳承諾,短一個月,慢則半年,我一定會說服我爹娘,請上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將妳迎進我文家門。」

  ※※※※

  日子過得飛快,眨個眼已過了二十來天。這時間裡,前喬家酒鋪已然懸上簇新匾額,三個燙金的大字——「悅朋齋」,取義「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文式辰依舊憑著他旗下糧行掌櫃傅昌名義,出面雇請胡朗當「悅朋齋」掌杓。傅昌在文式辰的授意下,對胡朗極盡禮遇,不管是人手、菜單、料材、酒單,樣樣都依胡朗意思行辦。

  胡朗也相當珍視此回東山再起的機會,在決定接下「悅朋齋」掌杓位置當天,他便和女兒、兒媳說定,「胡家角子館」從此併入「悅朋齋」麵點房,在「悅朋齋」營運尚未齊穩之前,他還需要翩兒幫忙照看麵點房——當然,男裝褲子是絕對不能再穿了。

  一日清晨,翩兒跟何甄這對姑嫂,正在自家井邊滌洗著衣裳。兩人聊著聊著,何甄突然誇起文式辰來。

  「我說我們文少爺,真是好樣的,一張嘴舌粲蓮花,連爹這根枯木遇上他,也能瞬間開出朵花來。」

  翩兒使著勁把衣服撐乾。「其實他也是耐足了性子,好不容易才等著爹願意振作的時機。」

  「那——」何甄肘朝她一頂。「你們倆的『好事』,到底還要按捺多久,才會等著時機?」

  她嬌瞪了嫂嫂一眼。

  說真話,她心裡也正忐忑著。

  昨兒傍晚,文式辰才同她提起,晚上一回家,便要同他爹娘表明要娶她的事。

  兩人都知道他這舉動代表什麼——他前些日子同她談定的「戲碼」,即將登場,現就看文家二老會派誰上門找碴了。

  剛說曹操、曹操就到。

  姑嫂倆方合力把一盆子濕衣晾上,回頭,就見兩輛極眼熟的馬車,突然停在院子前邊。

  「文少爺今天這麼早?」何甄眺著門口喃喃。

  結果下車的,不是文式辰,而是穿著醬色綢袍、一頭華髮的文老爺。

  彷彿覺得這地方很礙他眼似,文老爺領著一干僕眾,面色不善地審視院裡忙碌的兩人。「哪一個是胡翩兒?」

  翩兒雖是第一次見到文老爺,但他面容,和文式辰有幾分相像,她一下就認了出來。

  她心裡嘆著氣,還真完全按著式辰的戲碼走。

  「我──」她正要答,一旁的何甄卻保護地站在她身前。

  「請問大爺,找我們家翩兒什麼事?」

  文老爺連回話都懶,逕自看著何甄身邊的翩兒說:「妳就是胡翩兒?」

  「我是。」翩兒盈盈一福。「晚輩見過文老爺,屋裡邊請?」

  文老爺頭一點,一旁備僕趕忙領路進院。

  一行人在廳裡站定,文老爺依舊臭著臉環顧四周。

  對從小吃香喝辣、沒捱過半天苦日子的文老爺來說,胡家三口人的棲身之所,還抵不過自家的柴房寬敞。

  這麼窮酸的一戶人家,也想高攀他們文家?

  不可思議!他難以想像怎會有人如此厚顏、不知羞恥?

  「現是怎麼回事?」趁倒茶的時候,何甄貼在翩兒身邊問。「文老爺怎麼來了?」

  翩兒搖頭,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

  「您要不要先進房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嫂嫂豈是怕事的人?」何甄往外頭一看。「只是翩兒,嫂嫂不得不提醒妳,瞧文老爺臉色,怕是來者不善。」

  她怎不明白,她一臉沈重地吁口氣,端著茶水離開灶房。

  「文老爺,請。」

  連假意推謝的意思也無,文老爺直直望著翩兒問了聲:「妳開個價碼,要多少銀子,妳才肯放了我們家式辰?」

  什麼意思!

  佇在廳邊的何甄忽地到文老爺面前。「文老爺,我敬您是長輩,不好意思把話說狠了,怎麼,您卻一進門就污辱人?」

  「我沒跟妳說話。」文老爺橫了何甄一眼。

  對他而言,胡家人不過是跳樑小丑,使幾個銀子就能打發,根本不需多費唇舌。

  他冷不防撇下一張銀票。「一萬兩銀子,夠不夠?」

  翩兒深深吸氣——若不是式辰事先提醒,要她別跟他們多計較,她還真想抄起銀票,狠狠往這老頭臉上砸去。

  有錢,就能瞧不起人?

  她捺著脾氣問:「一萬兩銀,就想買我跟式辰的感情?」

  文老爺再丟出一張。「加一萬兩。」

  「出去。」何甄先受不了。她生眼睛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傢伙,真虧他能夠生出文式辰那樣的好兒子來!

  「再加一萬兩。」文老爺打定主意要毀了這樁姻緣。

  昨兒個夜裡,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兒子,忽然跑來見他,他就覺得不對勁。他沒料錯,兒子開口就是要他同意迎娶胡翩兒進門。

  試想,視窮人如無物的文老爺,怎麼可能答應?

  胡翩兒——外頭她多少傳聞?忤逆長上、任性妄為;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待在家裡縫衣織繡,跟人家學開什麼角子館?還有,她那身驚世駭俗的打扮是怎麼回事?他們文家如此身分、如此地位,怎能容許一個百般不是的媳婦兒進門?

  於是文家二老商定,拿銀子打發她算了。他們想,一個窮酸女子,圖的也不過是他們文家的財產。

  反正家裡有的是錢,給到她滿意就是。

  何甄脹紅了臉說:「告訴你文老爺,人的真心是銀子買不到的!就算你今天再加五萬兩、五百萬兩,我們家翩兒依舊不會放棄文少爺!」

  「妳確定?」文老爺冷睇一眼。「別當我不清楚妳們在打什麼主意,妳們以為巴上我們家式辰,就能吃香喝辣一輩子?不可能!若妳今天不收下銀子,允諾再也不跟我們家式辰來往,我就把他趕出去,我看你們倆能靠什麼吃喝?賣角子?哈!」

  文式辰私底下開了商行的事,文老爺這個當爹的並不清楚。他以為如此要脅,便能嚇退見錢眼開的胡翩兒。

  真是大錯特錯。

  好可惡!何甄氣得踩腳。怎麼可以如此作賤人!「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你寧可轟你兒子出家門,也不肯讓他娶他中意的姑娘回家廝守?」

  文老爺從齒縫逼出聲音。「只要我文鶴鳴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讓你們胡家血污了我們文家血脈!」

  他這話,說得夠白夠狠了。翩兒緊閉著眼用力吸氣,她這輩子從沒被人這麼污辱過。

  這人——偏偏是生下她心愛男子的爹!

  她眸子一動,屈辱的眼淚立即順著她臉頰滾落。

  就在此時,另一主角風塵僕僕趕至。

  「爹,您是在做什麼?」文式辰一腳踏進門裡。他一望翩兒反應,再看桌上幾張銀票,就知他爹說了什麼話。

  昨兒他稟明要娶酬兒,心裡其實藏著一絲盼望——或許爹跟娘會看在自己一片癡心分上,破例答應他與翩兒的親事。但昨晚上的爭執,還有今日所見,終讓他死了這條心。

  生他養他二十多年的爹跟娘,竟是普天下最不了解他的兩個人!

  「你來做什麼?」文老爺相當不高興。「我不是下令要柱子他們把你看好──」

  「爹,」文式辰頓足。「我說過我要娶翩兒,你們不要阻止我!」

  「不可能!」文老爺忽地轉向翩兒。「我再給一萬兩,妳怎麼說?」

  翩兒含淚的眼在文式辰與文老爺臉上來回游移,文式辰望著她眨了下眼睛,要她順著先前的安排說。

  「你們欺人太甚!」她忽地抓起桌上銀票,狠狠往文式辰胸口砸。「我胡翩兒再窮,也還有點骨氣。這四萬兩銀——我就買我們胡家的安寧,全部給我滾出去,我再不要見到你們文家任何人!」

  「翩兒!」文式辰與何甄異口同聲,尤其是何甄,當真被她的話嚇壞了。

  這麼好的兩個人,真要因為這種原因散了?

  「不──」文式辰一把揪住翩兒,雖然她現在所言,全是按著他戲碼走,但聽見她嚷著絕情的話,仍舊讓他心無比疼痛。

  就是擔心會有這種事發生,他才要狠下心算計自己爹娘——不下猛藥,他那養尊處優的爹跟娘,是永遠體會不到,他們倆做了多過分的事。

  「不要碰我。」翩兒扭著身子。「我再窮也不讓你們糟蹋我!」

  「不,我不要跟妳分開——」

  「放開!」她用力一推。「文老爺,我們在這兒講清楚了,你拿走這四萬兩銀,也把你兒子帶回去。就如同你爹說的,我高攀不起你,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望著文式辰說完最後幾句,她嗚咽一聲,忽地朝內房奔去。

  留下一干文家人,還有半天說不出話來的何甄。

  「翩兒——」

  文式辰這聲喊,倏地教何甄回過神來。

  在文老爺那兒挨的氣,何甄一股腦兒灌到文式辰頭上。「還喊什麼喊!沒聽見翩兒說的?她不想再見你們文家人。」

  「不,嫂子,我拜託您,求您去幫我說情,我真的不能夠沒有翩兒——」

  「大丈夫何患無妻?」見自個兒的兒子竟比胡家人要提不起放不下,文老爺面子真不知該往哪兒擺。「文福、文德,把少爺給我架回去!」

  「我不走——我要翩兒——翩兒——」

  就在文式辰假意的哭喊中,文家一干人魚貫似地離開,地上的四萬兩銀票,文家傭人當然拾起帶了回去。

  怎麼會鬧成這樣?

  何甄捧著發燙的腦門,正在愁煩該找什麼話語安慰翩兒——沒想到她自己先探出頭來,臉上眼淚也止住了。

  這、這──

  「文家人走了?」她小聲問。

  「走光啦——」何甄看看大門又瞧瞧她臉,終也察覺不對勁了。「翩兒,妳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來。」她招著手,要嫂嫂進房間說話。

  花了一會兒時間,何甄終於搞懂這葫蘆裡在賣什麼膏藥。

  「唉呀,你們兩個,商議了這種事,竟然不事先通知我!」何甄氣得連搥翩兒肩頭。「妳害嫂嫂擔心死了!」

  「對不起嘛。」翩兒雙手合十求饒。「是式辰覺得,不告訴您,您會氣得更逼真些……」

  好樣的,文式辰!連我也一起算計進去!何甄惱得牙癢癢。

  可說真話,何甄明白文式辰的考量是對的,畢竟他爹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看在你們是為了你們將來著想的分上,姑且饒你們一回,」何甄深吐口氣。「不過,文少爺的主意真的能行嗎?會不會一個陰錯陽差,你們倆真就這樣碰不在一起了?」

  翩兒垂下臉,久久才見她開口。「我相信他。」他從以前就沒讓她失望過──她想,這回該也是一樣。

  「好。」何甄輕攬她肩頭。「接下來該怎麼做,妳告訴嫂嫂。」

  「平常做什麼,以後就做什麼。」她心頭惦著兩人作下的約定。「式辰他說,短一個月,長則半年,他一定會給我一個好消息。」

  ※※※※

  文家這邊,雖說去了胡翩兒這個心頭患,可貶個眼,就換兒子在家惹麻煩。

  自被架回家中,文式辰便傳下命令,說從今而後,再不吃飯。

  「這擺明是苦肉計!」文老爺發了好大脾氣。「他以為這樣,就能逼得我接受胡家那丫頭?好,他不吃,我也不給他吃!我就看到底是他肚皮硬,還是我脾氣硬!」

  文老爺話說得狠,心疼兒子的文夫人卻沒法置之不理,每天都要身邊婢僕送湯送水七、八回——可文式辰硬氣,說不吃,就真不吃。

  他是拿命在賭,賭他爹娘對他的疼惜,會大過於他們心頭的門第之見。

  兩天下來,在看似滴水不沾的堅持下,文式辰俊逸的臉龐已略見凹陷,眸子也不復往常光彩。

  見兒子只能乾臥在床上休息,連下床走動的力氣似也都耗盡,真是急壞了文夫人。

  「式辰,我的好兒子,娘求求你,多少吃點東西吧,你這樣子下去怎行呢!」坐在兒子床邊,文夫人哭哭啼啼勸著。

  「娘,您不曉得,哀莫大於心死……」文式辰眨著含淚的眼眶說道:「孩兒打從十來歲,就認定非翩兒不娶。現在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同意跟孩兒成親,怎麼知道——」他捂著臉,難過長嘆。

  「外頭那麼多姑娘,你幹麼就非胡家那丫頭不可?」文夫人和夫婿一個樣,都是喜富厭窮、眼高於頂的好命人。就這兩天,她找來多少富家千金的畫像,怎麼看都覺得比那胡翩兒強。

  「你瞧瞧,」文夫人頭一點,她三名隨身婢女依次捧來畫像展示。「環肥燕瘦,哪個不是風姿綽約、閉月羞花……」

  文式辰看也不看,頭逕自轉到一旁。

  「式辰!」文夫人怒喊。

  蒼白著臉的文式辰幽幽一嘆。「娘,恕孩兒不孝,可孩兒心眼就這麼小,小的只容得下翩兒一個人,您跟爹若不能容她,就當沒生我這個兒子——」

  這種話!文夫人一手揚起,幾乎要揮了下去。

  可說到底,還是捨不得,畢竟是自己的心頭肉啊!

  再過一天,文式辰面色蒼白如雪,文夫人見他連張眼睛說話的力氣也無,趕忙請來大夫過府醫治。

  文老爺這頭,則是被他的倔強氣得大動肝火,一氣之下,索性要柱子跟文福文德幾人強灌他吃飯。

  可文老爺越逼,文式辰越是堅持不從。

  他只是一而再提說:「如果不讓我娶翩兒,就不要再理我了。」

  「豈有此理!」文老爺暴怒。「我這個當爹的,豈是你這小子要脅得動的!你等著看好了,趕明兒個我立刻幫你娶個媳婦進門,從此斷了你這條心!」

  文老爺說到做到,五天過,他真的上了鄰鎮跟同是富豪的吳家訂了門親,說定下個月吉日,文家將過府迎娶吳家千金。

  得知消息,文式辰連話也懶得說了,只是一個勁兒地不吃飯。他成天就躺在床上,行屍走肉般盯著床鋪過日子。

  他決心要以爹娘最珍視的人——就他自己,來讓爹娘了解,失去心愛的人,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父子倆大鬥法,一直到了第七天,文式辰衰弱得連眼睛也張不開時,文老爺這才慌了。

  原本玉樹臨風一個人,如今彷彿只剩一把骨頭。就算文老爺命柱子文福他們強灌他薄粥,喝下不過眨眼,他便吐了出來。

  大夫過來醫治,只是搖頭說了一句:「心病還需心藥醫。」

  倘若病人一心求死,就算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人。

  先看不過眼的,還是愛子心切的文夫人。

  她首先打破僵局,命底下傭人立刻備轎到「悅朋齋」。

  「你等著,娘這會兒就去找你的翩兒過來,你千萬不能死──」邊說,文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離開文式辰房間。

  躺在床上的他,依舊動也不動,彷彿早已聽不見娘親的聲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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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3 PM


第九章

  七天了,式辰全無半點消息。

  坐在「悅朋齋」後院的庫房裡,翩兒兩手沾著白麵粉,紮紮實實地用手勁跟巧勁,把麵團揉得像剝皮的雞子般光滑柔韌。

  跟在她身邊的,是苗家兩兄弟,苗安跟苗祥。兩個人打「悅朋齋」開張就被送來學技,由她親自調教。

  「翩兒姊、翩兒姊!」小名「阿九」的苗祥喊了好幾聲。「您怎麼了?我喊您那麼多聲您沒聽見?」

  翩兒猛地瞧向他。「沒什麼,我在想事情,怎麼了?」

  「您瞧一瞧我揉的麵團,可以了嗎?」

  她看了一眼,連碰都不用,就知道還不行。「跟你說過多少次,揉麵不能急,你瞧你揉的跟我揉的——」

  「我覺得差不多嘛!」阿九嘟囔。

  「差多了,還不加緊揉。」她沒好氣。

  阿九不情不願地動手,他哥哥苗安倒是老實,一直把麵團揉到滿意,才敢開口喚人。

  「翩兒姊——」

  「噯。」她又是一驚,想著——我今天是怎麼了?老魂不守舍。

  「可以嗎?」苗安覷著她表情。

  翩兒側頭看,又拿指頭一截。「嗯,很是個樣子。」

  得到讚賞,苗安樂的,一張嘴都咧到耳朵邊去了。

  「翩兒姊偏心。」阿九向來嫉妒長他一歲的哥哥,他總覺得翩兒對哥哥比對他還好些。「我的跟哥哥明明一模一樣,您淨誇他不誇我。」

  「你這雙手啊,要有你這張嘴伶俐就好了。」翩兒常會被這活寶攪得不知該哭該笑。「你再繼續不用心,我可要跟我爹提議,把你放到店頭招呼客人去。」

  「不要。」阿九死也不肯。「文哥哥當初講定要我來學藝,招呼客人又不是學藝……」阿九嘰哩咕嚕說了一堆,話鋒忽然一轉。「對了,怎麼好久不見文哥哥了?」

  提到文式辰,翩兒眉眼就愁了。

  倒不是擔心他會忘了自己,而是惦著他先前說的那齣戲──他始終諱莫如深,不肯透露他到底想了什麼法子。

  尤其這兩天,她總覺得惶惶難安,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胡姑娘?」一跑堂小哥,忽然跑來庫房喊。「外邊有位女客人,遞帖子說要見您。」

  「女客人?」翩兒一臉詫異。「她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跑堂搖頭。「只說請您撥冗一晤。」

  「好,我把事情交代好就過去。」說完,她望著苗家兩兄弟吩咐。「等會兒麵皮揉好了,一缽一缽送到灶房教胡師傅檢查,他點頭了,才可以把麵團送到麵點房。記得,要回頭被我發現你們偷懶,我可會教你們捲鋪蓋走路,不管我們平常感情多好——聽清楚了沒有?」

  「清楚。」阿九嘟著嘴說。

  「苗安,你幫著照應一點。」

  翩兒輕拍苗安肩膀,然後走了出去。

  候在院裡的,是文夫人貼身婢女——春禾。她今天依舊穿著淺綠褶裙、嫩黃上衣,翩兒一眼就認了出來。

  只見她揪著帕子、一臉憂心地眺著。

  翩兒不妙的預感驟升,該不會——式辰發生什麼事了?

  她立刻加快腳步,來到春禾面前。

  「我是胡翩兒,敢問姑娘找我何事——」

  她,就是少爺中意的胡翩兒——春禾這頭,倒是全忘了曾經在文家見過翩兒的事。

  翩兒今天穿著月白衫襦,下籠一件石青色的襉裙,頭上僅插著一把玉簪。打扮雖然簡樸,仍舊掩不住她的明眸麗色。

  還真真是個出色女子——春禾心裡頗不是滋味。

  「我家夫人正等在門外轎上,」春禾直接說起正事。「我們家少爺病了,夫人希望姑娘過府探視少爺。」

  翩兒恍若五雷轟頂,臉色倏地一白。

  怎麼會弄到生病了!「式辰——我是說文少爺——發生什麼事了?」

  瞧她問的,好像事情跟她毫無干係似——春禾不快地瞪了翩兒一眼。「少爺不願吃喝好幾天了,不管我們怎麼勸他都沒用。」

  天!翩兒一捧心窩。他竟然想了這蠢方法來折騰自己,難怪他一直不肯告訴她!

  他怎麼會這麼傻!「現在呢?他怎麼了?」她一把揪住春禾的手急問。

  「差不多只剩一口氣。」春禾一想起文式辰模樣,眼眶倏紅。

  笑口常開、俊逸爽朗的文式辰,一直是家中婢女們心中暗暗思慕的對象。可經過幾天折騰,別說俊不俊了,他現在模樣,簡直就剩一把骨頭,見過的人都嚇壞了!

  「胡姑娘,」春禾反揪住翩兒的手求著。「我知道我們家老爺,前些日子對妳說了很多過分的話,我也曉得妳答應過老爺,以後再不見少爺,可少爺現在真的是……胡姑娘,就算我們家夫人拜託妳,請妳看在多年情分上,去見見他、勸勸他……」

  無須春禾聲淚俱下懇求,光知道文式辰在受苦,已足夠讓翩兒拋下一切,趕到他身旁照顧——可他說過的話語突自她心頭閃過──

  「翩兒,這件事萬分要緊,妳無論如何一定要牢記在心上。」這是那一晚,兩人同坐在空無一人的鋪子裡,文式辰緊握她手說的。「過個一陣,我爹或我娘其中一人,肯定會過來央求妳去見我一面,妳絕不可以輕易答應,非得要等到他們承諾讓我娶妳進門,妳才能照他們話做。否則,我們唱的這齣戲,恐怕會前功盡棄。」

  為了與她廝守一生,式辰不惜以性命要脅,她怎能在此刻扯他後腿!

  「我辦不到。」她捏緊拳頭,硬逼自己按著他教的話說——哪怕此刻,她多想立刻、馬上飛到式辰的身邊——她依舊得按他事先安排的戲,紮紮實實、不落痕跡地演完。

  春禾瞪眼。「妳不願意去見少爺?」

  「見了又有何用?」他爹娘會有的反應,每一樁文式辰都事先想好了,而文家兩老也真的沒讓他猜錯。「文老爺在我面前說得極清楚,我胡翩兒配不上文家,我現今再去見他,只是會讓他興起不必要的希望。」

  「所以妳要眼睜睜看我們家少爺餓死?」春禾難以置信。

  「我是不忍心見他再三受到打擊——」她強抑著心痛說著違心論。式辰,瞧瞧你派給我的好戲碼,竟叫我說出如此狠心的話!「妳知道那多難過嗎?他見著我,以為有一點希望了,可明日或後日,我們又得被迫分開——」

  「少爺能否熬過今晚都成了問題,妳竟然在煩惱明天會怎樣!」春禾指著翩兒鼻子破口大罵。「我真搞不懂少爺怎麼會喜歡上妳這種冷血無情的人!」

  說完,春禾袖子一甩,氣唬唬離開。

  看戲的人一走,翩兒整個人也像脫了力的木娃娃,虛軟跌坐在地。

  感情中人總是你心似我心,知道心上人兒在受苦,這遠比自己受了傷還難過!

  天吶!她抬起不住發抖的雙手,豆大的淚珠不斷地往下掉。現在該怎麼辦吶?

  式辰,你當真要我袖手不管,眼睜睜看你吃苦受罪?

  你怎麼忍心逼我這麼做!

  她捂著臉痛哭失聲。

  「怎麼樣?」春禾一踏出「悅朋齋」,心急如焚的文夫人立刻探頭來問。

  春禾搖頭。「說什麼她有自知之明,她配不上少爺,所以不想見少爺再次失望。」

  「唉唷。」文夫人捂著腦門呻吟。「她不來,我的式辰怎麼辦?難不成真要我這個做娘的眼睜睜看他餓死?」

  幾個人坐困愁城,面面相覷。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另一名隨侍的婢女開口。「就是同意少爺的謝求。」

  「不可能。」春禾搖頭。「胡姑娘跟少爺身分懸殊,老爺不可能答應——」

  「他不答應也得答應!」文夫人終究是護子心切。「只要我的式辰能像從前一樣開開心心喊我一聲娘,他喜歡誰我都幫他娶!」

  不會吧?!幾個婢女瞪大眼。夫人真願意接納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

  「我想清楚了……」文夫人噙著眼淚說:「什麼身分、門第,全是我們活著的人在自找苦吃!要是今天式辰餓死了,就算我幫他娶個公主進門也沒用啊!」

  「所以——」春禾吞著唾沫。「夫人的意思是?」

  文夫人拿帕子擦去眼淚。

  主意打定了,她心裡也安穩了。

  「解鈴還需繫鈴人,我找式辰他爹跟胡翩兒說去。」

  ※※※※

  在兒子不見虛華的臥房裡,文夫人與文老爺一塊兒站在床前。躺在床上的,正是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文式辰。

  自昨天起,他已經連張眼睛看他們的力氣也無。

  原本的堅持、爭吵,在文式辰一日日消瘦憔悴的容貌中,變得——無比荒謬。

  「你想一想,他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頓飯了?」文夫人輕挲著兒子的臉頰。她向來俊美無儔的兒子,何曾有過如此狼狽樣?

  文老爺雖然也心疼兒子,可畢竟是男人,多少仍有些拉不下臉來。「我一個當爹的,怎麼能夠輸給兒子!」何況,他還答應了吳家的親事。

  文夫人哭喊出聲。「我問你,到底是兒子的性命重要,還是你的面子重要?」

  「這……」文老爺踱著方步,心底仍在掙扎。

  見夫婿依舊不肯答應,文夫人忽地站起。「你現在是想逼我跟式辰一道死就是了?好,我就死給你看!」說完,文夫人一頭撞向床柱。

  「不要啊夫人——」

  「夫人!」婢女們七手八腳抱住文夫人,也哭嚷成一團。

  文夫人兀自掙扎不休。「妳們不要攔我,我乾脆死了算了,也省得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夠了!」文老爺挫敗一嘆,真是母子倆一個樣,老是替他惹麻煩!「我現在就去見胡翩兒,這總行了吧?」

  行!當然行!

  「式辰——」文夫人又哭又笑地撲向床邊。「聽見你爹說的話了嗎?你爹答應讓胡翩兒進我們文家門了,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撐下去啊——」

  臨出門前,文老爺往床方向看了最後一眼,這才搖了搖頭,大步往門外踏去。

  從沒想過才隔七日,就得再踏進這座院子。

  站在胡家院外,文老爺再次搖頭嘆氣。

  全都得怪自己,前一回把話說得太難聽——現下好了,看他要拿什麼臉再見胡翩兒?

  「翩兒,」屋裡,何甄隔著窗門往外眺。「如我沒看錯的話,外邊那個——好像文老爺?」

  坐在桌邊垂淚的翩兒倏地抬頭。

  一看,還真是!

  「趕緊把眼淚擦擦。」已知詳情的何甄趕緊找來帕子。「妳還得依照文少爺安排,把該說的話說完呢!」

  「嫂嫂,我真的沒辦法。」一想到他為了她不吃不喝這麼多天,她心裡除了不捨、心痛之外,再騰不出餘裕說他安排的「戲詞」了。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何甄緊擄她手。「妳不要忘了,文少爺是為了誰嚐足苦頭?就算妳難過得肝腸寸斷,為了他,妳也得忍住,好好把戲唱完!」

  嫂嫂說得沒錯,她不該放任自己繼續軟弱。

  翩兒用力抹去眼淚。「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哭了。」

  「這才對。」何甄一摟她肩。「快去灶房汲水擦一擦臉,緩緩心緒,我先出去幫妳絆著文老爺。」

  「謝謝嫂嫂。」說完,她立刻奔進灶房。

  「稀客啊文老爺,」板著臉的何甄梗在圍欄旁邊,一副不歡迎人進門的表情。「都這麼晚了,還跑來我們這破舊的小屋子——」

  文老爺今天只帶了兩名隨侍,他乾笑一聲,問道:「胡姑娘不在?」

  「前幾天您不是才剛回收了她四萬兩,」何甄夾槍帶棍道:「答應不再騷擾我們家?」

  「我──」文老爺忽地答不出話。「噯,我就直說了,我是來道歉的。前些日子我實在把話說得太過分,希望胡姑娘別跟我這個老頭子一般見識。」

  呦,倚老賣老起來了。何甄冷哼。「您放心,我們家翩兒不是氣狹的人。」

  文老爺打蛇隨棍上。「所以說——她會答應見我嘍?」

  老狐狸。何甄瞪了文老爺一眼,然後退開,示意他進門說話。

  屋裡的翩兒,已然收拾好心情,哭得略顯憔悴的眉眼,也用冷水略略拍過。

  可她表情已夠讓文老爺明白,她對自家兒子,仍是有情的。

  否則,她也不會哭得鼻頭通紅,雙眼腫泡了。

  「文老爺,請。」基於待客之禮,翩兒仍親自沏好茶水送上。

  這一回,他倒是喝了。

  雖然她用的茶不是什麼名貴的雨前、碧螺,可喝起來清甜甘潤,令人口齒留香,就知沏茶的人功夫一流。

  他驀地想起,據說這胡翩兒手藝甚佳,一雙巧手包出來的角子,還被說是平樂鎮上一絕。

  如此一想,這胡家丫頭似乎也不是那麼的一無是處。

  「好茶。」他忍不住讚道。

  翩兒淡淡一笑。「文老爺今晚過來,不是為了喝茶吧?」

  「沒錯。」文老爺點頭。「我今晚過來確實另有他圖——翩兒,依我輩分,應當可以這麼喊妳吧?」

  「承受不起。」何甄在旁插話。「文老爺,您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們窮苦人家,明一早還得上『悅朋齋』揉麵幹活兒呢!」

  「您是為了文少爺的事吧?」翩兒挑明著說。「下午文夫人派人來找過我了。」

  「她說妳不願去見他?」文老爺說。

  「我也是為了文少爺好。」她黯然苦笑。

  要早個兩天,聽見她這麼說,文老爺肯定會大表同意,可眼下況,自個兒的兒子都要為她餓死了,她還要說什麼是為了他好──

  文老爺才剛要張口,何甄先行插話。

  「文老爺大概不曉得吧,鄰鎮金家二少爺很中意我們翩兒,前些日子也派了人來提親,我公公正在考慮該不該答應——」

  「絕對不可以答應!」文老爺霍地起身。

  「奇了!」何甄瞠眼。「我們翩兒要嫁誰,還犯得著您文老爺允許?」

  「當然!」文老爺喊。「我今天過來,就是來幫我們家式辰提親!」

  姑嫂倆微微一怔。

  眼下這情況距文式辰說的期限──一個月,少說也還二十來天!

  文老爺這麼早改變主意,是真的已想通,或是另一個別有涵義的計中計?

  現在怎麼辦?

  翩兒望向何甄。當初式辰交代,若他爹娘上門提親,切記一定要從他們手上討到憑據,才可同意他們的請求。可眼下情況,卻和他當初設想的有所出入。

  她忍不住擔心,文老爺所以提早出現,全是因為式辰情況危急——

  若是如此,她哪能再花時間討什麼憑據!

  翩兒眉心像打了千百個結,萬般猶豫,最後,她決心大膽賭上一次。

  一切的安排,一切的思慮,全是為了兩人的將來——可那也要他有命享受才行吶!

  她牙一咬,頭就這麼點了下去。「我去。」

  「等等!」何甄忙喊。「妳不能就這樣相信他,妳別忘了,幾天前他才指著我倆鼻子說我們配不上他們文家,現在怎麼可能因為文少爺不吃不喝,就忽然轉了性?」

  翩兒很明白嫂嫂在提醒她什麼——不要忘記式辰的交代,說不定文老爺只是在唬哢人。現在她什麼憑據也沒要,就同意到文家,萬一將來文老爺翻臉不認這門親怎麼辦?

  難不成還要文式辰再餓病一次?

  「我相信文老爺的為人。」一老一小,彼此用著看不透的目光注視著對方。「既然文老爺能拉下臉再來見我,肯定是下了極艱難的決心。」

  「翩兒——」何甄頓足。

  「好。」文老爺倏地站起,望著何甄說道:「胡家媳婦,妳回頭跟妳公公說,胡翩兒我文某人先帶回文家去,保證絕對不會少她一根寒毛。」

  ※※※※

  約莫一刻鐘後,翩兒被文老爺領進文式辰房間。

  候在床邊的柱子見著她,立刻喊了聲:「胡姑娘——」

  可翩兒什麼也聽不見,她一雙眼裡僅有躺在床上、一張臉蒼白如雪的文式辰。

  老天——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她彎下身,抖著雙手輕觸他瘦削冰涼的臉龐,兩顆豆大的淚珠「咚」地掉落。「式辰——你聽得見我嗎?是我翩兒啊!對不起,我這麼晚才來看你——」

  她這幾聲喚,蘊藏著滿滿的哀淒與愧疚,站在門邊的文家二老,不由得看了對方一眼。

  原本以為,這胡家丫頭是貪他們文家財產,才會想盡辦法巴上他們家式辰——可如今看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她讓他們知道,為了式辰好,她可以狠心再不見他;但同樣的,她也可以為了他好,毅然推翻先前的決定。

  這胡家頭——似乎也不是那麼一無可取。

  尤其,經她一喚之後,臥在床上許久不曾張眼的式辰,眼皮忽然眨了一眨。

  「他有反應了!」文夫人倏地奔到床邊,緊拉著兒子的手。「孩子,你張開眼睛看一看娘啊!」

  文式辰似費了好大的勁,眼睛才勉強張開了一點,他先看見一臉憂心的娘,接著是被擠到一旁、哭紅了雙眼的翩兒。

  「翩兒……」他極虛弱地喃喃。「這不是在作夢吧……」

  翩兒早就泣不成聲。「是真的,真的是我……」

  見兩人忘情深刻的凝望,文夫人訕訕地擦去眼淚。「看樣子,這地方似乎沒有我這個老太婆說話的餘地——」

  「夫人別誤會。」翩兒猛地回過神來。「式辰只是病糊塗了,不是真心不理您的。」

  「兒子是我生養的,我還不清楚他脾性?」經過這幾天,文夫人倒看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兒子健健康康,不再尋死覓活就好了。「他現在滿心滿眼,就只有妳胡翩兒——妳就留下來照顧他吧。」

  翩兒擦去眼淚點頭。「是。」

  「柱子。」文夫人又喚。

  「夫人。」

  「把隔壁屋子理一理,暫時先讓胡姑娘住下,還有,安派兩名伶俐的婢女給胡姑娘,別怠慢了。」

  「小的遵命。」

  「妳,」文夫人又回頭望著翩兒交代。「安心待在式辰身邊吧,記得,好好叮囑他吃飯吃藥,務必把我那個風流倜儻、笑口常開的好兒子給找回來。」

  翩兒恭敬點頭。「翩兒曉得,翩兒會盡力——」

  文家二老一走,房中閒雜人等立刻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則是由識趣的柱子領到鄰旁屋子灑掃去。

  翩兒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碗熬得極薄極薄的稀粥,一點一點餵進文式辰嘴裡。

  每見他張嘴喝掉一口,她眼淚跟著掉下兩串。她不懂怎麼會有人這麼傻,竟想出這種會磨死人的主意來?

  他都沒想過,要是有個萬一呢?

  「別哭……」

  他擱在錦被上的手微微一動,想幫她擦淚,卻力不從心。

  「你真的是——」才吐出四個字,她眼淚就嘩啦嘩啦落下。她是想罵他,可瞧他模樣,實在又不忍心怪罪。「傻透了你!要我早知道你會用這法子,我——」她驀地打住。

  可他知道她想說什麼。

  只見他苦苦一笑。「妳寧可一輩子不見我,對不對?」

  她別開頭。他猜中了。

  文式辰連喘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把手移到她腿上。「我說過,妳的善良、孝順,是我最喜歡妳的地方。但是,它也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他這十幾年的守候不是守假的,他太清楚她個性了——她是那種會為了他好,而甘心犧牲自己的人。

  所以,他當初才會隱瞞一切,獨斷獨行想出這法子來。

  如果他倆的感情非得有所犧牲才能廝守,那麼,就由他來犧牲。

  畢竟從中作梗的,也是他雙親不是?

  「可你瞧瞧你這樣子,你知道我見了多難過?」

  「我沒看起來那麼虛弱。」直到現在,他才敢坦承一切。「妳可以問柱子,他都知道,我有喝水,有吃東西,只是吃得極少。我沒那麼莽撞,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

  他等了十多年才得到她的心,怎麼可能在和她兩情相悅以後,莫名其妙讓自己魂歸九天?

  所以這一切,包括自己的眼淚與心痛,也是戲碼的一部分?她眨眨眼睛,忽然間覺得自己整天的揪心,那些苦痛跟思慮,全成了可笑的鬧劇!

  忽然覺得他——好可惱!

  她輕咬下唇瞪他。「你曉不曉得,接連幾天,我就像浸泡在苦汁裡邊,沒一天安穩?這些……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他點頭。「所以我當初才不肯告訴妳啊,要是妳知道我現在的慘樣全是用來逼迫我爹娘的方法,妳還哭得出來?」

  她想了一想。「肯定哭得出來,畢竟你這模樣,實在太淒慘了,我沒辦法見了不心疼。不過,應該不會像剛才那麼逼真。」

  所以嘍,他輕一拍她大腿。

  「對不起。」他安排的這齣戲,讓她掉了很多眼淚,這是他最過意不去的一點。

  「好了,事情都解釋清楚了。」他微微一笑。「現在可以來談一點我們的事了。」

  他拍拍枕邊,示意她躺下來。

  她一臉困惑。「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好好親熱親熱了。」就算餓得氣虛力乏,他仍舊有辦法油嘴滑舌。「也不想想我倆幾天沒見了。」

  這人——她一副不知該氣還該笑的表情。

  直到此刻,她還沒辦法徹底忘記見著他模樣時的心痛——他這個事主,卻眨個眼沒事人似地嘻皮笑臉起來。

  愛上如此老謀深算,兼又古靈精怪的男子——她心頭嘆,這到底算是幸,還是不幸?

  總覺得自己完全被他玩弄在股掌間。

  「快快快。」他繼續催促。「我想好好香一香妳——」

  算了,誰教自己就是愛上了呢!她認命地爬上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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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3 PM


第十章

  文胡兩家的親事,就在文式辰「病體」痊癒的三個月後,熱熱鬧鬧地辦了。

  這中間還有段小插曲,文老爺先前因為賭氣才跟吳家訂下的親事,他還得老著臉皮去退。

  深知自個兒爹脾氣的文式辰,很是幫忙地想了個辦法——當然,佯裝虛弱的他不可能自己開口,他拐了個彎,要自家總管鄭春說去。

  這主意非常簡單——只消請吳家老爺親上文家,瞧一瞧他此刻模樣。

  沒有一個當爹的,會希望自個兒的寶貝閨女嫁給一個氣若遊絲的藥罐子。吳老爺到訪那日,文式辰表現得更加無精打采,加上他瘦了一大圈的身形,吳老爺當然中計。

  無須文老爺開口,吳老爺一回到家,立刻把聘禮退了回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洞房當夜,打自迎親時便笑不攏嘴的新郎官,手掂著秤桿,輕輕把新娘子的紅蓋頭挑起。

  頭頂著鳳冠的翩兒,綻出蜜似的笑容。

  兩個人已經一整個月沒見面,這對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他倆來說,是多不可思議、多難捱的一件事。

  好在,兩人之間還有柱子跟何甄幫忙遞信送信。翩兒在這一個月時間繡了好幾方帕子給他,他則是不斷不斷送去珠簪跟玉墜。每到夜裡,他或者是她手揣著心上人捎來的信物,心裡總是甜酸摻雜,難以安睡。

  他一雙眼在她臉上唇上轉著,總覺得這一個月,慢得像一整年似的。

  輕一嘆,他忍不住俯下頭親她。

  「什麼鬼東西,這麼重!」他熱切的唇在她嘴上吮輾著,忽然額角撞著她頭上的鳳冠,他惱怒地摘去它。

  她被他焦急的模樣逗笑了。

  「先等等——」待他又要把臉湊近,她手一推要他看一下桌子。「你忘了媒婆交代?」

  對了!還得先喝交杯酒跟吃豬心湯。

  吃豬心,是取意「永結同心」——文式辰對這種口彩相當注重,畢竟是一生僅有一次的婚姻大事,他不容許半點馬虎,壞了一整天的好兆頭。

  「我餵妳吃——」

  兩人妳一口我一口,半碗多的豬心湯很快被吃淨,接著是交杯酒。從未喝過酒的翩兒,淺嚐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

  「刺刺麻麻的——」

  「不喜歡?」

  她點頭。「不好喝啊。」

  這個嘛!文式辰眼珠子一轉,突然仰頭把兩杯酒全部喝掉,接著頭一低,吻她的同時,也把一半的酒液哺到她嘴裡邊去。

  「唔……」酒一進喉,熱辣與嗆人的氣味直竄上她腦門,弄得她頭有些昏眩眩的。

  他唇移到她耳邊吹氣、輕咬,他沒忘記,她喜歡他這麼碰她。

  「這一個月,想不想我?」

  「想──」她呻吟著喘氣。在照顧他的兩個月間,兩人耳鬢廝磨無數次。對他的親熱之舉,她已不再像從前那般羞澀。

  「我也想妳——想煞了。」他用力撫摸她背,讓她整個人緊貼著他。

  早已脹硬的男物梗在兩人之間,翩兒小手兒輕輕溜過他胸膛,最後攬住他肩膀。

  「我覺得暈暈的。」她吐氣如蘭道。

  「肯定是因為酒的關係。」他打橫抱她上床。

  麗紅色的鴛鴦錦被、麗紅色的霞帔,將她一頭黑髮襯得更黑,膚色襯得更白。

  他無比細心地幫她脫去腳上的鞋跟襪,露出來粉櫻似的腳趾,讓他忍不住捧著挲了挲。

  「會癢吶——」她嬌聲低喃著。

  「原來妳喝了酒是這模樣。」他挲著她的腿一路上吻,最後疊到她身上,唇瓣與她再次貼合。

  她微張著嘴承接他舌尖的舔吮。

  出嫁之前,嫂嫂曾在夜裡,偷偷塞了本冊子給她,說是長嫂如母,有些事兒非得教她早些知道不可。她翻開時嚇了一跳——並不是冊子裡的圖樣多千奇百怪,而是又被文式辰說中了。

  在照顧他的兩個月裡,他不知打哪兒搜來了好幾冊子的秘戲圖,纏著黏著要她一道欣賞。她忍不住嬌斥他「好色」,他則是笑嘻嘻地回了句「食色性也」,還說是出自古聖經典,他只是如法炮製。

  開口閉口之乎者也的儒學聖人會說這種話?她只當他在誆人,可他信誓旦旦說:「真的,這檔子事,每對夫妻夜裡關起來都在做。要不,我們來打個賭,我們成親前幾日,嫂子她一定會羞答答地送妳一本冊子,要妳趁夜深人靜、四下無人時好生細讀一番。」

  那幾本書,總算教她明白男女敦倫是什麼模樣。只是她有些好奇,把手腳擺扭成那姿態,真不會覺得不舒服?

  他手飛快地脫去她身上霞帔,只剩下一抹胸兜與底下赭紅色的褻褲。他指尖在她凸起的胸脯上搓揉,滿意地聆聽她越見紊亂的喘息聲。

  他咬著她耳朵低問:「我前兒晚上叫柱子送去的信,妳看了沒有?」

  翩兒臉頰一紅。他寫來的信,她怎麼可能沒看!

  他繼續追問:「所以呢?妳決定好要用裡邊哪一式?」

  他說的是那些羞死人的圖冊,他在信上要求她挑一個最喜歡、最想試試的,當作他倆初次的燕好之式。

  壞死了!她搥了他一記。「哪有人問將過門妻子這種事的?」

  「此言差矣。」他吮著她耳垂呢喃。「這可是為夫我的體貼,想說咱倆頭次歡愛,總是要伺候得夫人妳神魂飄蕩、欲仙欲死──」

  這張嘴!她手一擰他頰。

  她心裡已經有了預感,往後日子裡,他肯定會想出千百個花招,用他三寸不爛之舌,磨著她答應跟他一齊把冊子裡的姿態全部做遍。

  「不理你。」她要是輕易順他心、如他意,她還叫胡翩兒嗎?

  「來嘛,」他硬硬的那物不住貼著她磨。「挑一個妳喜歡的。」

  「你別盡蹭著我——」她搡了他一把。

  「好,妳要不說,我就去隨意翻一篇,說不準會翻到什麼『風中柳』、『鵲踏枝』,妳到時就別怨我。」

  噯噯噯!她趕忙拉住他臂膀。她依稀記得,「風中柳」指的是男女在柳樹上交歡,「鵲踏枝」是女子兩手兩腳攀勾著架檯,而男子從下頂她——她哪辦得到!

  「怎麼樣?」他好整以暇地蹭著她腰親著她臉。

  他啊,就看她羞紅苦惱的模樣,心曠神怡啊!

  她心裡猶豫著,若不說,任憑他擺佈,那下場只有幾字可形容——上了賊船。

  說嘛,實在教人羞死!

  兩權相較,過了許久,才見她窘著臉囁嚅說:「夜……夜行船。」

  「夜行船」啊——他腦中浮現圖冊上的畫面,還不賴。

  他嘿嘿笑著親她一記,準備脫去身上喜袍,只見一雙小手羞怯怯地伸來。

  「——我幫你。」

  樂意之至!他兩手一攤,任憑她在自己身上挲挲摸摸,他則不時親她一口,咬她一記,平添她頰邊的麗色。

  噯,他可愛的小娘子,怎會如此粉嫩誘人、秀色可餐啊?

  「手怎麼停了?」當露出他喜袍底下的白綢裡衫時,她的手突然不動了。

  「你自己解。」她扭了下身子。

  他胯間那東西,頂得好高啊,就連隔著衣褲,猶可見它模樣。

  「別害羞嘛,」他咬著她耳垂邪惡道:「咱倆已經成親,妳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妳的。換言之,妳現在也只是在幫妳自己脫衣裳罷了——」

  她睨他一眼。「所以說你碰你自己,就跟碰我一樣嘍?」

  噯?他眨眨眼,被反將了一軍。

  「呦,妳這張嘴,吃了我口水之後,越來越伶俐啦?」

  「我本來就很能言善道,哪需要吃你什麼口水——」

  兩人抱在床上打打鬧鬧,忽然他握著她的手往下一按,隔著絲薄的裡褲壓住底下脹硬生疼的男物。

  「摸我。」他輕咬著她肩胛道。「妳知道我盼著今晚,盼多久了?」

  想著他從十來歲時就一直喜歡著自己,還有前些日子,為了讓他雙親同意,他獨自忍受飢餓與相思——她心頭的憐愛倏地大過羞怯。

  就像他說的,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我該怎麼做?」她小聲呢喃。「冊子上邊沒寫……」

  「壓著它滑動——對——」

  她小巧的手掌幾乎掌握不住它周身,即使隔著裡褲,猶然可以感覺到它的熱度。

  他俊美的臉龐微紅,墨色般深幽的眼睛熠熠發亮,鼻翼微張,呼吸急促。

  翩兒發現,他看起來——並不如她料想的那般舒服。

  「我弄疼你了?」

  「不,很舒服……舒服到我理智都快消散了。」他一邊說,一邊抽掉她頸後的繫繩。

  她低呼一聲,雙手壓住幾快落下的胸兜。

  「手放開。」他鼻子蹭著她手背。「我想看妳。」

  「不——」她身子一扭,在還沒逃出他掌握時,他已不耐煩地扯掉兜衣。

  兩只白嫩如雪、上頭還綴著兩顆梅紅的胸脯,霍地彈跳出來。

  多美。

  他伸出指頭輕彈那尖尖翹起的峰尖,接著俯頭,狂野熱切地吮著它拉扯、輕磨。

  好疼——又好舒服——她捧著他蠢動的頭顱不住呻吟。縱使這兩個月來他在她身上做了不少事,但也總是隔著衣裳。她從不知道,所謂的「肌膚之親」,竟會此般銷魂、教人骨酥肉麻──

  他指尖沿著她腰側一路下探,在她微微凹陷的肚臍轉了一圈後,才扯開褻褲繫帶,摸索底下他已不知想了多少夜的濕潤蕊瓣。

  他指尖吊人胃口似地悠轉,直到它渴盼般地裂出一小縫。

  她仰起喉嚨,發出難受似的喘息。

  「翩兒,感覺到了嗎?」他嘴貼在她耳邊呢喃,明明知道此舉會讓她酥得全身發抖。「妳把我吸得好緊——」

  「不要——」說得那麼詳細,她羞得脖子都紅了。

  「我要——」他咬著她臂膀喃喃。「在等著成親這一個月裡,我每天晚上都在盤算,等我倆成親之後,我一定要好好將妳品嚐個夠。」

  他指尖在裡邊磨人地抽動,然後滑出,繞著穴口撥弄再三。她很濕,泌出的稠液不僅清楚可見,就連耳朵也能聽見。

  就在她忍不住扭腰想要他更強烈的撫愛時,他才一鼓作氣將指頭滑入。

  「啊——啊——」她不住顫抖,喉間發出如斯醉人的嬌吟。

  多美——又甜又滑——他手指推進,另一隻手則是輕輕壓按穴口硬如小石的珠蒂。

  如此上下其手,她更是難以自抑地顫抖,整個身子,就像發熱似地沁出薄薄的汗液。

  不行——她一定會昏過去——嫩蕊倏地收縮,將停在體內的指頭裹得緊緊。

  她粉櫻似的腳趾也弓得緊緊。

  直到她最後一波顫動退去,他才輕轉著手腕,將自己抽離她身子,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脫去礙事的衣裳,全身赤裸地疊到她纖細軟嫩的身子上。

  他身子,就像燒了火炭一樣熱。

  「式辰……」她半瞇著眼攬住他脖子。

  經他這些日子的教導,她現已肯湊唇主動要求他親吻。

  兩人唇瓣相貼,如斯甜蜜地分享彼此的呼息與心跳。

  他手掌輕扳開她腿,啞著聲音提醒。「翩兒,等會兒會有些疼,妳知道嗎?」

  她輕輕一哼,這事兒嫂嫂已經同她說過了。

  嫂嫂也說,其實就那麼一次,第一次疼過,以後就好了。

  「我不怕。」因為如此一來,她才能真真正正地成為他的妻,為他養兒育女。

  「我會盡力放輕……」他一邊呢喃,邊抵著她柔滑的開口來回磨蹭。

  忽然間,他鈍圓的前端推進她體內一點,滿腔的快意倏地變成痛楚,她抽著氣呻吟。

  太──大了!

  「不舒服?」他盯著她臉問。

  她原本粉紅如櫻的臉色褪去,顯得有些蒼白。他無比心疼地啄著她臉側,知道還需要一點時間──

  就在他沒入大半之際,他感覺有個東西微擋住自己。就是這兒了。他親著她嘴喚了她一聲,同時頂入她深處。

  快得她一聲喊也來不及。

  全部進去了——滿滿的、絲毫不留空隙地充滿她。他臉貼在她頸邊不住喘息。

  兩顆眼淚滑出她眼角,她感覺身子又麻又疼,但是又有一股奇妙的滿足。

  現在——她是他的人了──

  她纖細的手指輕攬著他健實的臂膀。「夜行船」,她想起圖冊上的畫面,就如同他倆此時動作。

  她還以為,事情到此,就算了結。

  終於。

  她大鬆口氣。

  聽見她聲音,他側轉過頭低問:「不疼了?」

  咦?她看著他眨了下眼睛。「為什麼這麼問?」

  「要妳不疼了,我才能繼續做下去啊。」

  她瞪大眼。

  瞧她表情,他這才知道,她真以為男女敦倫,就是做出和冊子裡一樣的舉動後,然後,結束。

  也真——太瞧不起他了。

  「妳真不知道這姿態為何會叫『夜行船』?」

  「不知道──」

  「為夫我示範給妳看。」

  他環住她肩,再度把自己推向深處,然後撤出。她猛地吸口氣,一陣比方才他用手碰還要深沈的酥麻,驀地翻湧而來。

  他在她體內頂滑的姿態,就像夜裡小舟,隨著波浪不住搖擺。

  她閉著眼難以自抑地喘著,她現在總算明白了。

  「妳這模樣,好美啊。」他一邊貪婪地注視她紅著臉頰忘情燃燒的模樣,一邊紮紮實實將自己頂到深處。

  她又緊又熱又滑,裹著他似有意識般地不住抽搐。他環著她肩囓著她,一在她白嫩的肌膚上留下印子,他心裡就暢快得不得了。

  眼前的她,每一寸都是我文式辰一個人的!他無比滿足地想。

  就在他沈沈的擺動間,忽然她一個吸氣,拱著背脊攀上了悅樂的極點。

  兩人交合之處,又稠又滑的汁液沁出,他每個律動間,都伴隨著極其淫靡的水漬聲。

  「不行了——不行——啊——式辰——」

  就在她以為自己將要魂飛魄散,或者盡化成一灘水時,他喉間突然發出低吼似的呻吟,幾個深深地刺入,他屏住呼吸,將自己的慾望傾注在她潮濕溫暖的體內。

  她就在這一瞬間,骨酥肉麻地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被髮間輕柔的細撫給喚醒。

  張開倦意迷濛的眼,她未語先笑。「我剛還以為我會死掉呢……」

  世上,怎會有如此銷魂蝕骨的快意?害她一時間,魂兒都飛了。

  「我哪那麼輕易就讓妳死。」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要知道,為夫我才不過使了一成功力——」

  「牛皮吹這麼大,也不怕吹破了。」她懶懶嬌嬌地刮著他臉皮。

  呦,她竟然不信他。

  他胯間往她細腰一壓,她驚訝瞠眼,發覺他硬挺如前。

  老天,他真不累啊?

  「你——」

  他嘻嘻笑著。「我等了快十年才等到妳,怎麼可能一次就滿足了?」

  「可是我不行了——」她腰痠,她好累了。

  「來不及了。」他俯低頭再次捕捉她唇。「我來想想,這次該用什麼花招——是『撲蝴蝶」,還是『倒垂蓮』——」

  「不要——啊——」

  之後,屋裡再沒聽見說話聲,只剩教人聞之羞怯的吟哦喘息。

  夜,還長著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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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22-8-23 06:34 PM


後記 艾珈

  在寫《笑面虎》時,我看了一本漫畫,學了一道新料理,叫「洋蔥薑汁肉片」。

  顧名思義,這道菜只需要三種材料——切細的洋蔥、薑末、肉片。

  看到這兒,應該有人會問——妳不是吃素?

  是啊是啊,我還是數十年如一日地吃著我的素,為了我身體的健康。所以「洋蔥薑汁肉片」這道料理,我只吃洋蔥。

  肉片則由哥哥消耗(青春期男生,不吃肉就是覺得不對勁)。

  而我從來不曉得,原來吸飽肉汁的洋蔥,是這、麼、美味的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依著漫畫上極盡簡單的指示,先把肉片放酒跟薑片略醃,丟進鍋裡快速拌炒,待肉色變白,立刻起鍋,放到盤上。

  然後處理洋蔥。

  切洋蔥不掉淚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順著它的紋理切,保持原型。也就是說,剖對半的洋蔥放在砧板上切細,切完之後,仍要保持半圓放在砧板上的樣子。

  這樣一來洋蔥的揮發物就不容易外散。

  這法子是我看「型男大主廚」阿基師教的。

  炒洋蔥的方法非常簡單,我在家是不起油鍋的,目的是想保持油的品質──很多人可能不曉得,油有所謂的「冒煙點」。關於這部分想知道的人可以上網查一下,我在此先省略──

  我用的洋蔥量非常多,哥哥常笑說、是三人份的洋蔥加上一人份的肉——真的就是那樣子。

  把洋蔥放進鍋裡,加上一點點的蒜末、大量的薑末,加一點水,倒進一點玄米油,這時才開火。

  洋蔥炒軟時會從白色片狀變成透明軟狀,可視熟度加入鹽、香菇素蠔油、一點醬油,最後把拌炒過的肉片丟進鍋裡,混著肉汁稍微煮一下。

  起鍋後那股子香純濃(哈哈)——真的可以讓人大吃三碗飯!

  以前我兩個小孩是不愛吃洋蔥的,但如此炮製後,每次煮每次都吃到盤底朝天。洋蔥對人體有很多的好處,如果家裡有挑食不愛吃洋蔥的小孩,或許可以試著煮一次看看。

  那洋蔥薑汁肉片的湯汁搭飯非常美味,拌麵也很理想。

  寫到這兒,我肚子不爭氣地餓了。

  來說點跟書有關的趣事。

  我非常喜歡《笑面虎》裡的翩兒跟文式辰,翩兒性格直率,帶點兒憨氣,但又單純得可愛。配上老愛逗她的文式辰,真的是叫天上一對地下一雙,在寫時我常會被我筆下的對白給逗笑。

  不過說真話,文式辰的對白還真難寫。

  為了講究唸起來通順、我常得一邊寫一邊唸上無數次(下意識)。每次我從書房離開回房間時,妹妹總會看著我說:「妳好奇怪。」

  她說我會用很奇怪的聲音唸很奇怪的台詞,聽得她心裡都毛毛的。

  如果有人想知道我那「很奇怪的聲音」是什麼聲音、可以上網查一下張涵予演的「水滸傳」,我非常會用劇裡邊角色聲音講對白。

  夜裡聽來,真會有點兒毛毛的對吧。

  而我所以花這麼大力氣,不過是想吻合文式辰那種順口溜似的口條——所以,若有人讀《笑面虎》時,能稍微想像一下文式辰聲音,我會很開心的。

  希望大家讀了之後、會跟我一樣喜歡這兩個角色。

  還有,「洋蔥薑汁肉片」真的很好吃,有機會一定要試試!

  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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