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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蔡小雀 - 到岸請君回頭望【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5 04:00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十三歲那年,薄萸娘成為大闕王朝的太子妃
而她的太子夫君卻是個年僅五歲的黃口小兒
起初她的確是以一個大姊姊保護小弟弟的心情
在危機四伏的深宮裡,耗盡心力與生命守護他
直到歲月催熟了年華,她才明白對他不只是親情
還有怦然心動的愛情,可他卻心悅上了另一名女子
心心念念要和摯愛一同為她養老送終──
她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竟是醒在三年後
此時的她重生成了禮部侍郎的千金,芳齡將滿十五……
蒙上天垂憐,她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
原以為父慈母愛,她終於能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沒料想命運弄人,一道選秀令讓她步上前世後塵
重回後宮那滿是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唉,她的回來攪亂一池春水,也亂了他的心和局
只是他們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已被陰陽相隔斷開
她歷經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
偏偏這回看不開的人換成他,執意與她再續前緣……

【出版日期】    2019/3/8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258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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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5 04:18 PM 編輯

【楔子】

        她親手養大了她的夫君。

        五歲的太子,十三歲的太子妃,在端華富麗至高無上的皇宮裡,卻一步步走得甚是艱辛。

        深宮危機四伏,東宮風雨飄搖,薄萸娘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和憨勇,護著守著保著身後那個顫抖的小小身軀,一天天,一年年,幸得老天垂憐,居然也在陰謀詭計刀光劍影中拚殺出了一條生路。

        不是她多麼精明厲害,也不是她擁有來自宮外的強大外戚靠山,薄萸娘依恃的不過是一個字──忍。

        忍胯下之辱,忍譏笑怒罵,忍用度剋扣,忍叵測算計……

        一個懦弱的平民太子妃,一個黃口小兒太子,在廝殺激烈的成年皇子們心中,亦不過是虛佔著名頭,只隨意一揮手便能擼下來的牌子罷了。

        ……整整十四年啊!

        期間殫精竭慮、心驚膽顫,種種不堪,萬千苦楚,無人能說。

        終於,在她二十七歲這一年,親眼見證稚嫩漂亮、依戀信賴的小太子,漸漸長成清俊威嚴、機謀深沉的少年天子。

        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滿心激蕩,熱淚縱橫,恍似再看不清前景……

        只覺便是這一刻立時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當晚,溫婉尊貴卻因憂慮與籌謀而提前衰老得掩不住眼角滄桑年歲痕跡的皇后,和高大英逸飛揚挺拔的年輕帝王並坐在宣室殿內的龍榻上,一室大紅喜意洋洋,溫暖寧馨。

        她心跳得很急很快,手足無措,耳朵發燙……

        今朝是他正式登基大典日,也是他倆正式圓房龍鳳合和夜。

        薄萸娘羞澀又慌亂,既感深深喜悅又惶惶不安。

        她的夫君正是年輕力壯猶如旭日東升,可她在女子之中已屬大齡,青春褪逝,便是他眼神溫柔眷戀孺慕如故,她卻有些害怕……亦有一絲止不住的自慚形穢。

        「皇上……」她喉頭發乾,努力鼓起勇氣,嬌羞輕聲開口。

        「萸娘姊姊,朕心悅上了一個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見最溫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見了也定然會很喜歡的。」少年天子雙頰微紅,深邃清亮眸底是她從未見過的激動喜悅。

        薄萸娘呆呆地仰望著他。

        「萸娘姊姊,朕想要迎她進宮,封為貴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後宮中中饋庶務便交由她來打理,姊姊安心將養身子,將來……」年輕帝王滿眼真摯,感情深刻地執起了她的手……這曾在冬夜為他打井水洗衣,落下了無數凍瘡的粗糙雙手,低啞輕柔地誓言道:「姊姊的百年後,有我們。」

        接下來的話,薄萸娘像是什麼都聽不著了。

       ……大闕王朝乾元初年,樂正貴妃入宮,備受帝寵,隔年誕下皇長女。

       同年臘月,薄后薨,帝大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5 04:47 PM 編輯

【第一章】

       薄萸娘彷彿還能感覺到自己臨終前的那一刻,掏空了的身子綿軟如敗絮,頭目森森,滯重得連呼吸間多喘一口氣都難。

       她麻木無力的手被人緊緊攥握交扣著,指尖掌心間的冰冷亦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有受傷野獸般的破碎嘶啞低鳴聲在她耳邊響起,可她已然聽不細究,也不想明白……

       到如今是誰在她身邊哭?是真哭假哭?又有什麼差別呢?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這一生,每踏一步都像是深陷進隆冬厚雪中,前進也難,停留也難。

       「萸娘姊姊……」男人痛楚至極的哽咽,似熟悉,又異常陌生。「別離開朕……你別走,姊姊不要阿延了嗎?」

       阿延?

       啊,小阿延啊……她灰白得呈現淡淡死氣的憔悴臉龐,恍恍惚惚浮上了一絲溫暖寵溺懷念的笑來。

        ……小阿延最喜歡緊挨著她,幫她捲線頭,還替她呵氣凍得通紅腫脹的手,嗓音奶聲奶氣透著一絲清亮嚴肅,總是說等他長大了一定不叫任何人再敢欺負她……

         「阿……延……」她渾沌的靈台彷彿掙扎著找回了一點清明和力氣,往日黑白分明的溫柔杏眼已然混濁得無法視人,只能靠著聲音來處緩慢困難地望去,彷彿看見了那個脆弱無依的少年……泛紫嘴唇微啟,微弱道:「姊姊……在……不怕……」

        「萸娘姊姊!」男人再也不能自抑地痛哭出聲,熱淚燙濕了她被緊攥著的手。

        是啊,她是阿延的「萸娘姊姊」……

        稚氣的小男孩,長成了少年,再成了長身玉立挺拔的男人……而她已經老了。

        她輕輕地、仿若嘆息又像是遺憾地笑了,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阿延啊,下輩子……姊姊不要再遇見你了。

*             *             *

        當薄萸娘再度睜開眼時,幾疑自己身在陰曹地府。

        可眼前沒有奈何橋,也沒有那碗傳說中一飲而盡忘卻前塵的孟婆湯,有的只是漫天大雪……

        臘月天,天地裹盡銀霜。

        京城一隅,禮部侍郎家的十四歲小女兒安魚在重病纏綿病榻一年後,終於清醒過來,前世今生,恍如一夢。

        安魚生得秀氣細緻如小玉人兒,有著一頭烏鴉鴉的好頭髮,越發襯得她雪膚瑩然,小巧清瘦得叫人心疼。

        病癒後,安魚比以往安靜了許多,再不見昔日嬌憨姿態,倒像是一時間長大知事了。

        禮部侍郎安耀是寒門舉子出身,學識豐富謙沖儒雅,一步一腳印地做到了這五品的官職。

        侍郎夫人倒是京城老武定侯的麼女,自幼嬌養,甚至由著自己的心性榜下捉婿,相中了這俊秀探花郎。

        她的夫婿也從未讓她失望過,自成親以來,多年始終相敬如賓不離不棄,只可惜侍郎夫人徐氏至今僅孕一女,便是安魚。

        「大姑娘好些了嗎?」門口人聲響動,丫鬟打起簾子,寒氣隨之撲來。

        坐在榻上的安魚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又是一陣抑不住的低低喘咳起來。

        徐氏跨門而入,見狀忙上前摟住了女兒,心急怒視一干隨侍丫鬟。「你們都幹什麼吃的?怎麼讓大姑娘穿得這般單薄?屋裡的炭爐子怎沒多燒熱幾個?」

        「奴婢該死。」丫鬟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請罪。

        「娘,您別惱。」安魚緩過氣來,輕輕握住了母親的手,溫言道:「她們服侍得極妥當,是……是女兒受不住那炭火煙氣,不怪她們。」

        已年近三十卻嬌媚如二十許人的徐氏杏眼圓睜,對著女兒嗔道:「你這小冤家,就是要讓娘親為你操碎了心嗎?」

        安魚怔怔地看著眼圈兒發紅的美婦人,心下有些發虛,更有深深說不出的歉然。

        ……對不住,我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已不在了……可我亦真不是成心要奪你孩子的軀殼,我也……同樣茫然懵懂,不知為何會在這裡醒來?

        醒在「薄后」薨逝三年後的冬日。

        徐氏見女兒愣怔的模樣,還以為被自己嚇住了,心疼地忙摸著她的額頭道:「好孩子,娘隨口說說罷了,你莫往心裡去啊。對了,娘讓人給你燉了燕窩,你熱熱的吃上一盅,潤肺暖身最是養人……你外祖母昨兒還差侯府大管事親自送了好些來呢,等你大好了以後,可得回侯府好生謝謝你外祖母。」

        武定侯府的太夫人性情剛烈勇毅,當年在阿延……乾元帝繼位登基上,也襄助了一把力氣,全力促成時任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的武定侯,於宮亂中相抗殿前司指揮使司軍隊,斬逆賊竇指揮使於刀下,和上四軍精銳、東山大營齊齊拱衛新帝掌握大局……

        她低聲嘆了一口氣。

        ……轉眼不過兩三年,卻已是前生的事。

        只是誰會想到,如今武定侯太夫人竟同她這身子的真正主人有這般血緣牽連的干係。

        她,竟成了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兒。

        「女兒知道,」她眼露感激,溫和地道,「外祖母大恩,女兒當謹記在心。」

        「娘的魚姊兒經這一病,倒是懂事了不少。」徐氏憐惜地摟著她,嘆道:「娘這心裡既欣慰又不好受,唉,都是娘這肚子不爭氣,不能給你添個親兄弟做臂助,還不知我魚姊兒將來……」

       「……日子是過出來的,有長輩護著,女兒將來也沒甚可懼怕。」

        她微微一笑,眉眼眸光如山澗般清泠泠乾凈,教人見之,心不自覺為之沉靜了下來,徐氏愣愣地望著自家女兒淡淡地說出老成持重之語。「娘,這人哪,各有緣法,凡事只看眼下,哪裡管他。」

       徐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吶吶道:「魚姊兒竟變得這般明事理,娘都有些不敢認你了……」

        安魚――薄萸娘……一愣,蒼白的小臉揚起微笑,四兩撥千斤道:「大病了一場,教爹娘日夜憂心,女兒好不容易好了,自該承歡膝下,學著懂事了,又如何還能像往常那樣懵懵懂懂做小兒狀?」

        安魚三言兩語便將話題撩開了去,待哄得徐氏轉疑為喜,母女倆依偎閒聊好一會兒話,外頭管家娘子來請徐氏出去理事了,安魚望著徐氏背影消失在門簾後,這才緩緩吁出了一口氣,不由暗惱自己的不謹慎。

        她指尖輕壓著隱隱作疼的鬢邊,有些苦澀恍惚茫然。

        自己離驕縱恣意青春歡悅的十四歲年華太遠,已忘卻該如何撒嬌,如何任性爛漫不知事……

        置身東宮十四年,漫長驚悸煎熬蒼涼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記得「天真」二字何寫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會兒家裡家外的庶務,不忘先命人備下重禮,過兩日待女兒大好了,一齊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親眼見見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擺跨檻而入,清淺書卷味中帶著一絲文官獨有的正氣,越發襯顯出英俊爾雅氣度。

        「老爺回來了。」徐氏美眸一亮,親自起身迎向前,幫著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給一旁的丫鬟,接過另一名貼身丫鬟奉上的熱薑茶,塞進自家夫君手裡。「外頭天寒地凍的,快喝碗薑茶暖暖身子……唉,這場大雪也不知下到什麼時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濃濃的紅糖薑茶下腹,霎時一身寒意驅散了大半,凍得青白的臉色也恢復淡淡紅潤,不禁感激地對愛妻一笑。「有勞夫人了。」

         「貧嘴。」徐氏愛嬌地白了他一眼,挽著他手臂拉上暖榻,從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几上拿起了那份禮帖。「來,幫我瞧瞧,這禮帖上可還要再添點兒什麼?照理說娘貴為侯府老太君,什麼好玩意兒沒見過?可這次虧得娘給魚姊兒送的那支百年人蔘入藥,否則我可憐的魚姊兒恐怕至今猶在病榻醒不過來呢!」

        「岳母心慈仁愛,於小輩每每多加愛護看顧,此次若不是岳母,咱們女兒真真是要吃大苦頭了。」安侍郎連連點頭,真誠地道:「旁的貴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聖上今日隆恩賜了一物,拿來轉贈岳母必然最為適宜。」

        徐氏難掩受寵若驚之色,「聖上竟有賞賜獨一份兒給老爺?那定然是老爺平時差事辦得好極,這才──」

        「倒也不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絲悵然地搖了搖頭。「不過是半個月後便是先皇后冥壽大典,禮部尚書王大人今日上朝,被聖上幾句話便問倒了,聖上龍顏震怒,痛斥道先皇后不過仙逝三年,諸臣工竟已無人緬懷先皇后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齒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驚膽顫地緊張追問:「後、後來呢?」

        「工部樂正尚書斗膽為王大人進言,卻被聖上一句:『安知卿無有私心否?』嚇得長跪不敢起。」想起朝堂上那肅殺驚駭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猶冷汗濕透衣,「後來,聖上點了我的名,責問關於先皇后冥壽大典的諸多籌備事宜細節,幸而此事盡數皆經我手,般般樣樣熟爛在胸……總歸不負皇恩,聖上所問,盡皆答上。聖上大悅,便恩賞了我一幅前朝書法大師肇憑之的真跡『猛虎帖』。」

        竟是當世聞名,珍貴無匹的猛虎帖?!

        徐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激動地蹦了起來,樂開了懷。「聖上英明,聖上宏恩啊!這猛虎帖萬金也難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范揚的臨摹本便已歡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書房裡,連我兄長求了好幾回都不肯借看幾眼呢。」

        安侍郎笑了,牽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這份禮你覺得可還妥當?」

        「老爺同我說笑吧?」徐氏忍不住輕搥了他胸膛一記,又好氣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大禮了。」

        夫妻倆正說笑間,徐氏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道:「老爺,你覺不覺得咱們家魚姊兒自從大病過後,像是變了個大樣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嫻靜了許多的愛女,憐意大生,嘆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變?不過倒是變得恬靜和婉……越發懂事了。」

        徐氏唏噓不已。「我何嘗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兒遭罪,唉,我總寧願魚姊兒永遠被寵得嬌嬌無憂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撫徐氏的背以做安撫。「孩子身子康復才是最要緊的。」

        徐氏拭去了感傷的淚,仰頭道:「老爺,魚姊兒是咱倆心頭上的肉,日後無論她嫁給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進自己親舅舅家才是最穩妥的,所以我盤算著後日攜魚姊兒回侯府,我跟母親好好商量──」

        「魚姊兒還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寶貝女兒要嫁給某個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兒也教人生惱。

        「哪家名門小姐不是十二三歲就相看好人家,交換庚帖?可咱們魚姊兒翻過年都十五及笄了,哪裡還能算小?」徐氏杏眼圓睜,哼哼道:「老爺難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歌兒?我家弦歌兒今年不過十七,就已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將來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勸道:「為夫豈有小看侄兒之理?不過是兒女親事,總也該兩個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歌兒英姿煥發,是難得的兒郎,配咱們家的魚姊兒正正好,魚姊兒是我生的,不用問,我也知道她定然沒有不允的。」

        「此事再從長計議吧。」安侍郎笑笑。

        儘管徐氏素來受寵嬌慣,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沒有那麼輕易撼動的,她也只得暫時把心思歇了。

*             *             *

        一隻小巧的魚耳銅香爐靜靜燃著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滿室。

        安魚手持一卷書,卻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現在怎麼了?

        江山萬里,天下百姓,如今皆歸於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艱鉅的責任,可朝政繁雜,人心難測,也不知那些個老臣會不會又聯合起來阻撓他施政籌謀、開疆拓土以期興國安民的大計?

        她眉心微蹙,可不經意抬眼間,瞥見銅鏡裡那張陌生小巧的臉龐,一愣,隨即難掩輕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魚,又何須操哪門子閒心?

        況且在她病逝前,軍政大權朝野勢力已然盡皆落入他掌心,乾元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風雨飄搖東宮裡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機謀老練,帝心難測的年輕英明帝王。

        安魚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收起書卷,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喃喃,堅定自語道:「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坐擁天下,我們這一生再無任何干係糾葛。」

        她早該放下。

        其實,在她臨終的那一刻,本也就已放下了……

        「小姐,夫人讓您準備一下,一炷香後也該出發前往侯府了。」貼身丫鬟珠兒忙替她取來了外出的大衣裳和大紅羽紗貂皮鶴氅,另一名丫鬟蕊兒也上前服侍她回內室更衣。

        安魚默默被打扮了一番,蕊兒替她一頭青絲半攏起,瀏海輕蓋住雪白光滑的額,在耳後梳綰編成兩隻俏麗典雅的髻,其餘長髮理順了柔潤披散在背後,髻上各別著柄銀旒金鑲瑪瑙釵,貝殼般可愛粉嫩的雙耳墜著小小瑪瑙滴翠耳璫。

        蕊兒又拿起了支攢花寶石分金華勝欲簪上,卻被安魚搖頭拒絕了。

        「是回自己外祖家,又不是要赴宴,不必戴得滿頭沉甸甸的壓得脖子酸。」她微微一笑,「我瞧著足夠了,走吧。」

        「小姐,這也太素了。」

        「是呀,小姐,夫人讓我們好好幫您妝點,氣色見著也更好些,否則太夫人該心疼了。」

        蕊兒和珠兒忍不住雙雙勸道。

        她燦若星辰的眸子瞥來一眼,眸中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威嚴,兩名丫鬟心下一凜,不覺驚出了身冷汗,敬畏地縮肩斂首不敢再言。

        「走吧。」安魚收回目光,恢復溫和沉靜。

        「是。」珠兒、蕊兒恭恭敬敬地緊緊跟隨上去,打傘的打傘,攙扶的攙扶。

*             *             *

       銀粉玉屑,細雪紛飛……

       二門處,兩輛馬車和車夫及僕婦侍立一旁,徐氏也在丫鬟簇擁下款款而來,見著女兒忍不住先摸了摸她的臉頰和手心,確認暖和與否。

        「魚姊兒,你若是怕冷,還是咱們改日天放晴了再回去看你外祖母?」

        「娘,我很好,無事的。」她嫣然一笑。「咱們上車吧,可不能叫外祖母久候。」

        「就知道我家魚姊兒是最孝順的,看哪個還敢說你嬌蠻不懂事……」徐氏沾沾自喜地說完,才驚覺失言,忙道:「湘姊兒她們都是忌妒你最受外祖母寵愛,所以才胡言亂語,你別理她們。」

        安魚對母親說的人半點印象也無,但徐氏這般不管不顧的偏護慣寵,讓她暖心之餘也不免暗暗一哂──

        有這麼嬌寵女兒的母親,看來這安魚往日確實也不是個能按捺壓抑自己性子的小姑娘啊!

        不過有父母親長呵護疼愛的孩子,本來就無須事事委屈吧?

        馬車轆轆而馳,安魚坐在溫暖的車廂內,越近武定侯府,她還是隱隱有些心神不寧。

        她腦中對於安魚的記憶一片空白,雖然早已託辭自己大病一場,忘了許多人與事,但畢竟舉手投足之間,自是和真正的安魚相差甚遠。

        然而安魚芯子裡終究是曾做過皇后的人,頃刻間就穩穩沉下心來,決意相同見招拆招便是。

        武定侯府門前早已有大管事和一干小廝迎在那兒,等著接侯府的小姑奶奶和表小姐進門,二門高高的門檻也卸下了,讓馬車一前一後駛進了侯府。

        安魚和母親在丫鬟僕婦的環侍下,進入武定侯太夫人居住的「靜安堂」,裡頭有地龍暖洋洋地烘托得一室如春,還有撲鼻而來的梅花香氣,更摻雜了濃濃的脂粉香味。

        裡頭吱吱喳喳熱鬧喧譁,一派富貴歡然氣象。

        「姑奶奶和魚姊兒回來了?」

        她抬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坐在主位珍貴紫檀木大榻上的白髮年老貴婦,年輕的時候想必是位難得的美人,如今雖然老了,卻蒼眉微挑,隱含英氣,慈祥中有著令人畏服的氣勢。

        ……老太太豐采依舊。

        安魚眸底掠過了一絲懷念與感慨。

        太夫人慈愛地對她招了招手,她緩慢從容步履款款來到太夫人身邊,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與溫柔恭敬行儀,淺淺一笑。

        「外祖母。」

        太夫人將她摟到身邊,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你大好了,外祖母比什麼都歡喜……」

        「可不是嗎?魚姊兒,你不知道你這一病,你外祖母可心疼了,侯府裡大把大把的人蔘靈芝蟲草都往裡填,你要是再不好,可就對不起你外祖母和我們侯府這片心了。」武定侯夫人在旁笑咪咪地道,狀似親昵,可在場的誰不是人精,如何聽不出話裡話外的酸刻諷刺?

        徐氏臉拉了下來。「嫂嫂這什麼意思?」

         「我這不是做舅母的也高興姊兒身子好透了嗎?小姑奶奶難道不高興?」武定侯夫人臉上笑意更深,倒令徐氏連發作也不能了。

        太夫人目光如電,冷然掃向兒媳。「老大媳婦,你這是對老身有意見?」

        武定侯夫人心下一凜,臉色白了白,忙欠身連道不敢。

        見太夫人動怒,其餘環侍的二夫人、三夫人和一干金枝玉葉的孫女們也噤聲不語,唯有打頭的一個窈窕嬌俏小姑娘嘻嘻笑了,膽大無比地挨蹭向太夫人,扯著衣袖輕搖。

        「祖母呀,誰讓您疼表妹疼得連我娘都吃醋了?不說我娘,連玥兒這心頭都直冒酸氣兒呢,不過再一想,表妹確實是個可人疼的,又生得這般好模樣,都把我們這些姊姊比到二門外去啦!」

        安魚眸光微挑,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個「表姊」。

        「你這小妮子,就會胡攪蠻纏……」太夫人豈會不知自家嫡親孫女兒的用意,可這孫女兒向來伶俐聰慧,有她這麼一打趣兒,倒也化解了此際的僵局,不禁滿眼寵溺地笑罵道:「虧得你姑母和表妹是自家人不會往心裡去,否則真真該打你兩下子手掌心才罷休呢。」

        徐氏臉一陣紅一陣白,難掩嬌嗔埋怨地看了自家母親一眼──說到底,女兒和外孫女還是親不過親兒媳和親孫女了?

        武定侯太夫人被女兒怨懟受傷的眼神一堵,心下微微酸澀,只能搖搖頭,先故作平靜含笑地讓所有人都各自回院休息,才來好好跟女兒剖析說道。

        安魚默默觀察著這一切,至此也忍不住暗暗喟嘆。

        世家名門內宅也不甚太平啊……

        待人一走空,徐氏還是憋不住嚷嚷起來。「娘,大嫂這也太──」

        「住聲!」太夫人恨鐵不成鋼地輕喝止,精神奕奕的老臉浮上了一抹掩不住的疲憊。「難道你要讓人知道,你和自己娘家兄嫂不睦嗎?」

        徐氏眼圈兒一紅,「連母親都不為我撐腰,任憑大嫂欺辱我們母女倆……這侯府還是我的娘家嗎?」

        「你──你──就不能長點心嗎?」太夫人氣得胸口起伏,指著她哆嗦。

        始終在旁邊不說話的安魚,小手一頭牽起外祖母一頭牽起她娘,溫聲開口。

        「外祖母,您息怒。娘親好的壞的都想跟您說說,雖然一時忘了分際,可這正證明娘心中最親近的還是外祖母您……」她話聲慢慢的,卻清脆柔和如風拂翠竹,教人胸中不覺澄澈而安心起來。

        太夫人怒氣一消。

        「……還有娘親,外祖母今日明著護的是侯府,可說到底還不是怕娘親您和舅母因一時口舌之爭,日後萬一種下心結,教舅舅究竟是該護著自家的妹子還是自己的娘子?」她對徐氏半哄半勸地笑笑。

        徐氏愣愣地望著纖秀瘦弱的女兒。

        太夫人則是滿眼欣慰,緊緊地攥緊了安魚的小手,感嘆笑道:「好孩子,比你娘還要看得明白,將來必是個有福的。」

        「娘……」徐氏一方面高興女兒被誇讚,一方面又覺得委屈,不由嘟起嘴道:「女兒哪裡是看不明白?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侯府中最大的還是我,有我鎮著,你大嫂只敢酸溜溜撓個幾句,卻也不敢多說多做些什麼,可娘難道能一輩子不死?」

        徐氏也慌了,淚汪汪地扯著太夫人衣袖道:「娘定是長命百歲的,別說那些晦氣的話呀,我、我知道了,以後不跟大嫂賭氣也就是了。」

        太夫人輕撫著小女兒的頭,嘆道:「你已是徐家婦,姑爺性子好,倒縱得你和未出閣前一樣嬌嬌任性……現在有娘在,你兄長們對你自然親如手足,可將來各自兒孫多了,疏遠了,最後還能剩下幾分香火情?」

        徐氏默默靠在太夫人身邊流淚,哽咽道:「娘說的我都懂,可明明兩年前大嫂對我家魚姊兒愛若親女,口口聲聲要給弦歌兒定──」

        太夫人微驚,忙重重咳了一聲,轉過頭對安魚親切笑道:「魚姊兒以前最喜歡在園子裡的暖閣賞雪賞湖景了,不如讓姚嬤嬤她們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氣兒吧?來人,把我那隻翠金泥滾珠手爐給表小姐,務必伺候好了,若是讓姊兒凍著了,仔細你們的皮。」

        安魚微笑。「謝謝外祖母。有勞姚嬤嬤了。」

        百年侯府,從亭台樓閣樹木山石間,處處可見其古樸蒼勁底蘊厚重……

        她在珠兒、蕊兒和姚嬤嬤的簇擁下慢慢走過長廊,腳下踏過的每一塊青石磚累積的都是歲月痕跡。

        論理說,武定侯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又是新皇信重的股肱武臣之一,可安魚看著今日靜安堂上鬧的那一幕,心底還是不自禁浮現了一絲唏噓感慨。

        有武定侯夫人這樣心胸狹隘短視的當家主母,勇武剛毅的武定侯將來的青雲路能走多久走多遠?怕還是未知之數。

        安魚正沉思間,忽然前頭出現了個嬌媚身影,阻住了她的腳步。

        她看著眼前面露輕蔑與挑釁的美貌少女,微露疑惑,還來不及開口相問什麼,姚嬤嬤心一緊,已不動聲色地稍稍上前,恭敬一禮。「大小姐。」

        徐湘領著六七個丫鬟,高傲地刻意擋路,聞聲冷冷地瞥了姚嬤嬤一眼。「嬤嬤這是做什麼?別忘了你是誰家的奴才,可別認錯了主子。」

        姚嬤嬤處變不驚地含笑道:「謝大小姐提醒,老奴是太夫人的奴才,自是不會忘的。」

        徐湘美眸微瞇,強忍怒氣地怪笑一聲。「所以嬤嬤的意思是,我便不是你的主子了嗎?」

        這話太尖銳,連姚嬤嬤也不好硬頂上,只能四兩撥千斤,語氣放軟地道:「大小姐言重了。若是老奴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請容老奴先完成了太夫人的交代,待會兒再好好跟您領罪。」

        「姚嬤嬤,我不過想找表妹說說話,你擔心個什麼勁兒?」徐湘高高挑眉,眼色一瞄,身後的兩個丫鬟不由分說地擠上來「攙扶」住了姚嬤嬤,下一刻,安魚的手腕被徐湘狠狠地攥住,扯著就往外走。

        安魚身子單薄,又是大病初癒,不由自主被扯得腳步踉蹌……

        「小姐!」珠兒、蕊兒大驚,上前想搶回自家小姐,可徐湘今日早有準備,一旁丫鬟如狼似虎地撲來,牢牢架住了珠兒、蕊兒。

        安魚萬萬沒想到武定侯府竟然還有這一號囂張跋扈人物,她被硬生生扯到了冒著寒氣的湖邊,努力掙扎著,也惱了。

        「你這是要殺人嗎?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徐湘狠狠一把將她推跌在地,囂張高傲地蔑視道:「小賤人,你不過是個外姓人,還敢在我面前充什麼阿物兒?我武定侯府位高權重,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攀附得上的……我大哥哥將來可是要娶真正金枝玉葉的郡主娘娘,至於你,我呸!」

        安魚跌進了積雪猶深的地面上,凍了個深深地寒顫,顧不得摔疼的手腳,努力站挺身,目光直勾勾對上徐湘。

        「武定侯府向來忠君愛國赤膽忠肝,徐大小姐卻是滿口穢言手段蠻橫,難道就不怕玷污了侯府百年正氣家風嗎?」

        徐湘聞言臉色都黑了,揚手就想掌摑。「你這個區區五品小官兒的女兒竟敢辱罵我堂堂侯府千金?今兒本小姐就代替姑母教訓你這個以下犯上的東西──」

        安魚又驚又怒,正欲抓住她揮來的手臂,沒想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威嚴又急敗壞的怒喝──

         「住手!」

        徐湘一僵,臉色閃過一絲退縮和不甘願,重重哼了聲,抬眼正想搶先告狀,卻一呆,兇狠驕氣的美麗小臉霎時紅透了……

        眼前和爹爹站在一起的,那高大俊美龍章鳳姿的貴公子是誰呀?

        俊眼修眉,瀲灩深邃……嘴角似笑非笑,有著令人深深心悸的霸氣和不自禁為之神迷的慵懶……

        向來以京城第一貴女美人自居的徐湘破天荒地羞澀了起來。

        可相較她的心神蕩漾,魁梧英偉的武定侯卻是盛怒中難掩隱隱惶懼,心底不由有些氣惱起這個平時最受他寵愛的大女兒來。

        原想著這大女兒自有一股尋常閨秀沒有的嬌驕銳氣,平常總對她格外另眼相看且多疼愛了些,可萬萬沒想到今日卻見她跋扈至此,而且還被貴客撞見了個正著!

       氣氛有一瞬奇異的僵滯凝結──

       然而場中最為震驚的人,卻莫過於安魚了。

       面前熟悉卻又陌生的俊美男人……彷彿是踏破陰陽兩隔,自她的前世走近而來。

       她臉色蒼白如紙,旋即平靜地低下頭,閉上眼,不願再見。

       ──呵,記得曾有句詩是怎麼說來著?

       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我從前與你心,付與他人可!

       她臨終前已懂了,也學會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5 07:00 PM 編輯

【第二章】

        儘管心境老寂平和,然受過凍的安魚,回府後還是不爭氣地大病了一場。

        安侍郎和徐氏自然焦心擔憂得不得了,以為是她在侯府受了欺辱驚嚇的緣故,徐氏更是又哭又罵,若非安侍郎攔著,非得衝到侯府去撕了那個天殺的親侄女不可!

        大夫來看過,行了針也開了藥,謹慎地說了幾句「小姐這兩年還是好好調養身子為重,日後……許是能於壽元無礙」後,便搖頭嘆息離去。

        武定侯府十萬火急地請來了一位今日正值休沐在家的太醫,卻被安侍郎禮貌卻神情僵硬地婉拒了。

        「下官身分低微,小女有疾,萬萬不敢勞動趙太醫。」向來溫雅謙和的安侍郎遞上了一封沉甸甸的紅封,堅定地道:「天寒地凍,趙太醫受累了,下官讓管家好好送您回府,至於武定侯府處,下官自會向其稟明。」

        儘管此間事體,武定侯府消息把持得滴水不漏,但趙太醫為官行醫多年,光只見安侍郎這番情態,就知個中必有玄機貓膩。但趙太醫也是老狐狸了,自然明白什麼時候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也收下紅封,一笑告辭。

        安侍郎回到屋內,看著面色蒼白神情平靜卻瘦得小臉兒尖尖,更顯得雙瞳剪水清瘦楚楚的安魚半坐臥在床榻畔,眼眶不禁一熱,忙掩飾地柔聲笑道:「魚姊兒可好些了?想吃點什麼嗎?爹爹讓人去做。」

        安魚仰頭看著面前溫文儒雅滿眼疼惜的中年人,心中暖意頓生。「爹爹,女兒又讓您擔心了。」

        安侍郎幾乎落淚,在床榻邊的團凳上坐下,愧疚又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啞聲道:「是爹爹不好,讓我家魚姊兒受委屈了。」

        若非他出身寒門,身後沒有龐大士族盤根錯節在朝堂之上,在眾人眼中,他唯一的倚仗便是岳家……儘管他確實是憑藉自己兢兢業業做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可終究和武定侯府撕擄不開。

        他安家,便註定永遠輸了武定侯府一頭,他的女兒也永遠被視作一門「窮親戚」。

        若是真正的安魚,自然是聽不懂其父語氣下的自責,但如今的安魚曾在最高貴卻也最黑暗的皇宮中闖過來,又如何聽不明白個中的沉痛?

        她冰冷的小手主動地輕輕握住安侍郎溫暖的大手,為逝去的安魚悲傷,也為面前這心疼女兒,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女兒的父親難過。

        「爹爹,」她真摯地安撫道,「沒事的。」

        安侍郎鼻頭酸楚,搖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如今他這個做父親能做的,也唯有努力和岳家保持距離,護好妻女,別叫自家女兒送上門去教人糟蹋。

        徐氏紅腫著眼憔悴地親自端著藥碗進來,父女倆都不約而同迅速收拾各自失態之情,在徐氏前頭表現得若無其事。

        因為此事,對徐氏而言打擊極大,一頭是親生愛女,一頭是親娘家……

         「快把藥喝了,大夫說這藥得趁熱喝了才好。」徐氏開口,勉強一笑。

        安侍郎接過藥碗,親手一匙一匙喂小女兒喝完,還趕緊取了枚琥珀糖塞進女兒嘴裡,像哄稚兒般道:「含著便不苦了,啊。」

        安魚嫣然,噙著滿口苦藥摻雜著香甜,乖巧地點點頭。

        徐氏見狀,又忍不住別過頭去擦拭眼淚。

        在他們一家三口感傷中透著溫馨的當兒,武定侯府內卻是雞飛狗跳翻了天了……

        武定侯太夫人氣得揚起手中的紫檀拐就要打,可武定侯夫人哭喊著跪在她面前死死護著自己的大女兒,徐湘在她身後嚶嚶悲泣。

        武定侯更是一臉恨鐵不成鋼,滿眼憤怒,卻又狠不下心看自己捧在手心疼的女兒被老母責罰,最後也只能眼不見為凈,負手望天頻頻搖頭嘆氣。

       武定侯太夫人看著這一幕,心涼了大半,手中的紫檀拐怎麼也落不下去。果然,至親雖是至親,可骨肉才是骨肉。

       兒大不由娘,對這兒子來說,只怕他自己的妻兒子女才是真正的「至親骨肉」了。

        她膝下唯有老大和小女兒是打自己肚皮裡出來的,老二與老三是庶子,本就和她不一條心,所以她總想著將來若是她走了,小女兒也還有這個親大哥可依靠,所以她處處提點這個女兒,多退一步,再退一步,莫爭強好勝叫她大哥難做人,這樣情分也保全了,日後若有個什麼困難,還怕沒娘家出頭嗎?

        ……可,眼下這局面,就是小女兒退讓的結果,就是她想看到的結果嗎?她,老了,是想護的誰也護不住了……

        武定侯太夫人心頭湧現一陣深深的蒼涼疲憊,她踉蹌後退了兩步,在姚嫂嫂和眾人的驚呼中,拐杖鬆手砰然落地,整個人暈厥了過去。

        武定侯太夫人當夜就過世了。

        大受打擊的武定侯幾乎一夜白髮,他跪倒在母親的屍身前,嚎啕痛哭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徐氏傻了,跌跌撞撞趕回了侯府,見到的只有滿府滿檐的白燈籠和喪幡……

        病骨嶙峋一身素衣的安魚在安侍郎的攙扶下,來到太夫人已然入殮的棺木前,屋內侯府各色人等皆穿著斬衰麻服,跪著哀哀痛哭。

        她凝視著那具氣派卻哀意濃濃的黑色大棺木,心緒沉重而複雜,最後無聲地喟嘆了一口氣。

        突然間,在眾人都未回過神來的當兒,一個白影竄出,狠狠地重摑了安魚一巴掌,她臉頰熱辣辣劇痛炸開來,被沒頭沒腦地打懵了。

       「你做什麼?」安侍郎再掩不住驚痛怒嚇,一個箭步上前牢牢抓住了徐湘的手。「徐大小姐,妳未免也欺人太甚!」

        他厭惡此女到連晚輩也不想認了。

        打人的徐湘反而大哭了起來,像是她才是那個被欺負得凄慘的人。「都是你!安魚,如果不是你,祖母也不會死,是你害死祖母的……爹,娘,把這個始作俑者殺人兇手趕出去,別讓祖母靈堂前也不得安寧!」

        「住口!你在胡說什麼?」武定侯才是恨不得,掌劈死這個長女,若不是……若不是她是自己的親骨肉,一點一滴疼寵長大的……

        「老爺,事到如今還想打殺自己的女兒給姑奶奶出氣嗎?」武定侯夫人摟著女兒,嗚嗚哀泣道:「湘兒也沒說錯,若不是魚姊兒,事情怎會演變到今日地步?」

       「你胡說八道什麼?」

       「妾身沒有胡說!以往姑奶奶回來,我們娘幾個哪裡不是敬著讓著?可妾身可以委屈,但湘兒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身分何等貴重啊,為何每每都要折節給魚姊兒做臉面?」

         「你、你們……」武定侯指著妻女的手氣到顫抖哆嗦。「那日是我親眼所見,明明就是湘兒欺辱魚姊兒,氣焰何等囂張,難道你要說我是眼瞎目拙,或是我也在給魚姊兒做臉面?夫人,你幾時變得這般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

         「好呀,老爺就是看我們娘幾個不順眼了,您眼中只有嫡嫡親的外甥女,倒把自己的妻兒子女全拋在腦後了?」武定侯夫人滿眼淚水,尖銳而哀戚地對上他的目光。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武定侯跳腳,高高揚起的大手卻怎麼也甩不下去。

        安侍郎見著這在外頭英武剛毅的大舅子,卻被個後宅女人拿捏至此,不禁冷笑了一聲。

        武定侯府……這就是百年貴胄士族,一朝氣數將盡的預兆……

        眼看靈堂鬧得不可開交,自家妻子已伏在棺木前哀哀痛哭得恁事不知,安侍郎生怕自家女兒再度受屈,只得悄悄讓她先退下避一避。

        安魚裹著厚厚的白兔毛裘衣,長長的衣擺垂地,獨自走向侯府後花園中的湖邊。

        ……魚姊兒以前最喜歡在園子裡的暖閣賞雪賞湖景了,不如讓姚嬤嬤她們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氣兒吧?來人,把我那隻翠金泥滾珠手爐給表小姐,務必伺候好了,若是讓姊兒凍著了,仔細你們的皮……

        那個英氣中透著慈祥的老人,親近疼愛的話聲言猶在耳,可如今卻已不在人世,徒留冷棺一具了。

        武定侯太夫人的離世令人感慨難過,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安魚,且前世她見過的,親手了結的,或陌生或熟悉、或親近或仇敵之人的傷逝還少了嗎?

       人生一場,如幻夢泡影,總有三頭六臂,傾擎天拔地之力,也不能挽回。

       她默默注視著煙波渺渺的湖面……

*             *             *

       乾元帝嚴延又在同樣的地點看見這個嬌小清瘦得彷彿一陣風吹來就會倒了的小姑娘了。

       第一次見她,正處在狼狽情狀中,可她依然挺直身軀昂高下巴,眼神清亮而堅定得近乎倔強,隱隱有種凜然氣勢,眼熟得……令他心臟有一剎那停止跳動。

        可,當看仔細了後,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她」。

        嚴延恍惚中難掩深深的悵然,不覺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世上也只有一個萸娘姊姊,不管五官氣質再相像,誰都不是她。

        渾似轉眼間,卻也無比漫長,她已經離開他三年了……

        安魚莫名感覺到芒剌在背,她猛然回頭,在看見面露惆悵落寞的嚴延時,身子又是一僵,可隨後便慢慢平復冷靜了下來。

        ——她不是薄萸娘,她是安魚。

        是徹頭徹尾陌生的,不識君也未曾面君過的禮部侍郎千金。

        於是她做了恰到好處的驚訝與不安之色,匆匆行了個禮後就轉身要避開——自來七歲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是在侯府如今面臨大喪上,無論從禮教抑或場合,她都該速速離去。

        況且,她本就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

        「且慢!」嚴延鬼使神差間脫口而出。

        ……在暗處守衛君王的隱衛們均感詫異了。

        向來天威凜冽不可侵犯的皇上今日破天荒白龍魚服、御駕親自來到武定侯府要弔唁太夫人,已屬奇罕,更有甚者,還開金口喚住了一個小姑娘家家?後宮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如花雍容嬌媚的娘娘千祈萬盼帝王召幸,可皇上除卻樂正貴妃的長樂宮外,鮮少涉足旁的嬪妃宮殿,以至於陛下至今膝下猶只有一位年方三歲的公主。

        可若說陛下是因為看上了這位小姑娘……

     隱衛們心中倶是搖頭暗笑自己想多了,這小姑娘雖然容貌清秀可人,卻瘦伶伶如還未長成的嫩秧秧青豆苗子,哪裡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嚴延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腦門子一熱,衝動喚住人,不過在看見她嬌小身形一頓,只緩緩側過面來,恭敬卻疏離淡然的眉眼舉止,他的心又緊緊地揪擰成了一團。

        像,太像了……

        嚴延怔忡地緊緊盯著那一抹低頭的淡漠,熟悉得令他眼眶發熱。

        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不,也許又是做夢了,夢見萸娘姊姊在他不懂事不聽話時,故意懶怠理他的情景。

        他上前了一步。

        安魚滿身警戒了起來。

        他見狀頓住,恍惚中又有一絲尷尬,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了下。「小姑娘,別怕,朕……我只是想問你兩句話罷了。」

        她也不回頭,只是淡淡地道:「貴人請說。」
  
        「人人皆在太夫人靈堂上守靈盡孝,你因何在此地流連?」他問著問著,眸中因一時心神震蕩而生的恍惚迷霧漸漸散去,帝王的疑心病再度升起,語氣嚴厲冷峻起來。「莫不是收到了什麼風聲,在此等誰?」

        安魚終於回過身來,仰頭望著他,這個已經是個睥睨天下的至尊帝皇。

        「小女不敢。」她平靜開口,「靈堂需要的是悲肅清靜,小女雖不在那兒,但外祖母英靈不遠,能讓老人家安心,小女自覺比什麼虛禮都重要。」

        嚴延低頭凝視著她,片刻後,挑眉道:「你稱呼我貴人,你知道我是誰?」

        如此試探,安魚又怎麼會上當?

        「能讓武定侯舅舅親自相陪,且只敢躡足落後兩步跟隨而不敢並行的,自然是貴人。」她不動聲色道,實則心中無比厭倦這樣語帶雙關的言語攻防。

        上輩子,她已經歷得夠多的了。

        嚴延嘴角不著痕跡地略微上揚,對於她的聰慧機智隱隱有一絲激賞,然而她是太夫人的親外孫女,如今卻不見悲傷不見飲泣,還是不免令人感到此女的心性涼薄。

        理智上,他欣賞這樣的女子,可私心底,卻是瞧不起這樣的女人。

        可惜了,一個側影韻意如此神似萸娘姊姊的女子,偏偏如此冷情寒涼……

        叫人不喜。

        思及此,他眼神也冷了下來,箭袖一揮。「你去吧!」

        安魚低下頭,微微欠身作禮,而後徑行而去。

        嚴延看著那嬌小得不堪一擊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一角,心中總隱隱有種莫名的怪異與些微不自在。

        好像,自己剛剛是被算計了什麼?

        難道此女態度冷淡從容至此,是以退為進欲迎還拒?

        身為帝王,這花樣百出的種種迎合媚上討好招數他早已見多了,又哪裡會中計?

        只不過……
  
        「刀五。」他負手身後,低聲喚道。

        隱衛刀五現身單膝跪地,「刀五在。」

        「去查查,這是怎麼回事?」他眸底寒色一閃。

        「是!」

        嚴延神情冷峻莫測高深,環顧著這武定侯府……

        今日他會不顧帝王之尊,微服親自來弔唁武定侯太夫人,為的不過是突然想起萸娘姊姊曾經感嘆地對他說過一句——武定侯太夫人是女中豪傑,姊姊欽佩這樣的人。

        所以不該有誰能提前知悉,若非當真是機緣巧合,便是武定侯府抑或某人竟神通廣大到能把手觸及到了皇宮,竟能窺伺帝蹤?

        然撇開今日疑點不提,這武定侯府,近來聲勢確實大了些……

        武定侯太夫人出殯之後,武定侯與其子依禮制丁憂,雖然武將往往因身負重任,皇帝時有奪情之舉,可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但乾元帝此番賜下了無數金銀以示撫恤,卻准了武定侯呈上的丁憂帖子。

        聖上此舉在武定侯府內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與驚悸,雖說武定侯本人至純至孝,並不多想,日日在府中為母盡哀思,但武定侯夫人惶惶極了,迫不及待拉著亦卸下翊麾校尉職位的愛子追問。

        「弦兒,你爹爹這也太胡塗了,怎麼就這麼急著告丁憂了呢?」

        英武青年徐絃身形如標槍,眉眼英氣勃勃,卻也在這短短十數日內疲憊憔悴了不少,聞言忍了忍,終究還是開口道:「母親,祖母是因何故仙逝的,難道您心中真沒有個數嗎?」

        武定侯夫人一身素白袍子,髮髻上簪著銀釵和拇指大的瑩白珠花,看著雖是服喪依然典雅端容儀態,卻也令人看出了個中的一絲異樣。

        如果當真是無可挑剔的孝媳,又怎會有心思打扮?

        徐絃只恨自己身為人子,很多事看在眼裡卻受限於孝道而不得施以措舉,以至於讓事情演變成今番田地。

        慈愛的祖母被活活氣死,他這個孫兒還得為母親和妹妹遮掩……他想起在靈堂前無緣無故挨了一記巴掌的安魚表妹,心下一痛,滿胸苦澀。

        武定侯夫人聞言臉色變了,止不住蒼白地喃喃道:「你、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你祖母是年紀大了,老人家本就是有今日無明日的……娘也難過得很,可——」

        「娘,別說了。」徐絃猛地揮開了武定侯夫人的手,拳頭緊緊握得青筋畢露。「丁憂守孝三年本就是兒孫應當應分的,娘如果還有多餘的心力,便好好管教大妹妹,別讓她再闖出更大的彌天大禍來。」

        武定侯夫人色厲內荏地低斥:「你妹妹再有千般不是,還不都是為了你這個親大哥?你別忘了,你們才是親手足,別為個外人傷了兄妹和氣。」

        徐絃諷剌而悲傷地直視母親,「娘,兒子都記得,是您忘了,姑母和爹爹也是親手足。」

        武定侯夫人打了個冷顫,後退了一步。

        她何嘗聽不出兒子是在提醒甚至是警告自己,世事循環因果有報,待他日後娶妻生子之後,親手足就是「外人」了。

         「住口!」武定侯夫人又驚又怒又懼,咬牙切齒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徐絃搖了搖頭,氣色灰敗而寥落。「娘,孩兒累了。」

        「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你且聽完了再走。」武定侯夫人深吸了口氣,捺下惱怒後,眼底不自禁浮現一抹喜色來。「你祖母不幸仙逝,但她老人家生前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們這些兒孫好……祿郡王妃那日遞過話來,你和郡主的婚事可在百日內熱熱鬧鬧辦了,也算是告慰你祖母在天之靈。」

        徐絃不敢置信地瞪著難掩喜色孜的母親,顫抖道:「娘!你怎麼能——祖母才走了短短半個月,你就讓兒子談嫁娶之事?你——」

        「熱孝之內大辦喜事,自古便其來有自。」武定侯夫人哼了聲。「難道你還惦記著魚姊兒不成?娘今日就把話擱在這兒了,你要是想娘也跟著你祖母後腳走,你儘管跟你姑父姑母提親去!可我就是死了也只認郡主這個兒媳!」

        徐絃臉色慘白如紙,喉頭腥鹹上湧,幾乎嘔血而出……終究是死命咽了回去,剎那間心如死灰。

        ……是啊,他和魚姊兒又怎麼可能呢?

        事情鬧到如此凄慘嚴重地步,連祖母都……姑母現在想必也恨透了武定侯府,魚姊兒更不會把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了。

        況且,他難道真的能忤逆自己的親生母親,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嗎?

        武定侯夫人看著自家兒子身子搖搖欲墜,滿面絕望,她何嘗不心疼?可兒子是她的命根子,無論如何都得好好地把他的心扳回來,絕不能再讓他跟安家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干係了。

        安魚那個丫頭身子骨不好,一看就是個短命無福的,背靠著個寒族出身的禮部侍郎父親,如何能跟金尊玉貴的皇家宗室郡主相比?

        況且,就單指她是姑奶奶的女兒,武定侯夫人也不肯要這樣的媳婦。

        「絃兒,你素來最孝順,你聽娘的,娘不會害你。」武定侯夫人語氣軟和了下來,握著兒子冰冷的拳頭,柔聲安撫道:「郡主對你一往情深,又和你妹妹們好得跟親姊妹似的,人說家和萬事興,妻賢夫禍少,你往後是要繼承武定侯爵位,妻族強盛,對你才是一輩子的助力,咱們武定侯府也才能百年傳承威名不滅啊!」

        徐絃目光蒼茫渙散,怔怔望著窗外不知何時又大雪紛飛的夜色。

        那個小小的粉妝玉琢嬌氣可愛的表妹,總是氣喘吁吁又笑呵呵地追著他衣角的小女孩,彷彿漸漸走回時光歲月裡,身影再不復見……

*             *             *

        長樂宮

        這皇宮內人人皆知長樂宮的樂正貴妃是皇上的心尖愛寵,自入宮以來,就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錦繡華物流水價般被賞賜下來,堆得貴妃娘娘的私庫滿滿兒都是。

        可樂正貴妃卻是個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清麗脫俗女子,性子不愛那些個金珠寶貝,反而只喜用花果點綴長樂宮內,燃的熏香也是貢橘製成的香甜果子氣息。

        說到這樂正貴妃雖然深受皇上寵愛,卻是賢良淑德溫婉大方,宮中下人們哪個不私底下稱頌貴妃娘娘擁有皇后般的品德,怎麼咱們萬歲爺卻至今猶讓后位空懸?

        先皇后薄氏薨逝已然三載,皇上再情深義重,難道還真為了已經不在的人,把一國之母的鳳座從此擱置了不成?

        再說了,後宮裡誰人不知先皇後足足大了皇上八歲,名份上是夫妻,實則乃姊弟,更是情同母子,皇上自五歲起便是先皇后養大的,對先皇后怕是只有滿滿的孺慕親情吧!

        為個老娘似的已逝正妻,就從此不扶正貴妃為後,怎麼也說不過去。

        所以這後宮之中,除了嬪妃外,又有哪個宮婢太監不替樂正貴妃抱屈?

        這一日,貴妃樂正婥斜倚著繡墩,纖纖玉手端著青花瓷茶碗,輕輕啜飲了一口,長髮只鬆鬆綰了個髻,用一支羊脂白玉冠簪別住,雪白小巧的耳垂也隊土著兩隻雕桃花白玉耳璫,一身淡秋香色鑲銀邊的常服袍子,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用紫金細腰帶繫住,更顯素淡清雅款款動人。

        「娘娘,皇上向來疼您,給了您那麼多奇罕珍貴的首飾,您這些時日卻總打扮得這般素淡,奴婢看了都捨不得呢!」大宮女照兒替她槌著腿,忍不住嘆道。

        樂正婥彎彎柳眉微挑,略帶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膽兒肥了,連皇上和本宮的事兒都敢編派了?」

        照兒一抖,臉色發白,忙跪下來認錯。「奴婢該死……」

        「好了,」樂正婥雛眉,口氣緩和了些許。「起吧。記得就算在長樂宮裡也得守規矩,別以為你是我帶進宮來的,我就不忍發落你。」

        照兒哆嗦著忙起身,戰戰兢兢道:「謝謝娘娘提點,奴婢再不敢了,日後定會謹言慎行,不給娘娘您惹禍。」

        另一名大宮女燋兒無聲地走進來,躬身行禮。「娘娘。」

        「照兒下去吧。」樂正婥微帶心煩地揮了揮手讓照兒退下,而後傾身向前,隱含一絲殷切地問:「你打探得如何了?皇上這些時日都歇在哪兒?還是……未央宮嗎?」

        自古宮規森嚴,窺探帝蹤是殺頭大罪,但有哪個盼得帝寵的嬪妃不想偷偷埋釘子打探皇帝當夜宿在哪裡的?

        聰明的,家族勢力大的做得隱蔽小心,儘管百次裡也不見得能打探到一二回,甚至往往也只能探聽個大略,可這也是在皇帝的默許下,方能得那麼一星半點的苗頭消息。

        可若皇上不允……、「帝蹤」二字便屬固若金湯針插不進,更有甚者,若惹來了帝王雷霆震怒,剎那間自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而樂正婥,向來很懂得拿捏掌握其中的分寸。

        「娘娘,聽說皇上這幾晚都是在宣室殿歇下的。」燋兒附耳悄聲道。

        ——宣室殿?

        樂正婥愣了一愣。「不是未央宮?」

        宣室殿自皇上和薄后大婚過後便封起來了,這一封,就是四年。

        燋兒小小聲道:「娘娘,皇上這是……想起薄后了嗎?」

        「若是想起薄后姊姊也屬尋常,這三年來,哪次不是越近先皇后的冥誕,皇上就到未央宮睹物思人?」樂正婥低聲道,眉眼語氣再輕描淡寫,也壓抑隱藏不住的一絲怨憤。

        「娘娘,該不會是皇上終於放下心障了?」燋兒眼睛一亮,欣喜道:「宣室殿乃帝后合寢之正殿……難道,皇上已有立新后之心了?」

        樂正婥心兒怦怦跳起來,悲喜上湧激蕩難辨。「若真是這樣,那真真是上天垂憐,也不枉本宮痴盼這麼多年了。」

        縱然她始終是皇上心中摯愛,論榮寵更是後宮頭一人,可皇后鳳位……是不一樣的。

         「恭喜娘娘……」

         「噤聲!」樂正婥喜悅之下依然不忘小心,低喝道:「如今尚只是揣度罷了,便是皇上真有此意,也頒下聖旨,長樂宮裡裡外外依然不得恃寵生驕,別給本宮惹是生非,否則莫怪本宮不顧主僕之情!」

        「奴婢知道,定會吩咐舉宮上下小心行事,別給娘娘惹禍丟臉的。」燋兒忙道。

        樂正婥這才轉怒為笑,終究是坐不住了,起身道:「近來天冷,皇上最喜歡吃本宮親手做的元宵了。燋兒,你讓小廚房那兒準備各色餡兒,本宮要親自去做些給皇上暖暖胃……還有,讓照兒去跟良公公代稟一句,問皇上可願賞臉到長樂宮吃點夜宵。」

        「是,奴婢這就去。」燋兒笑咪咪地領命。

        樂正婥看著檀几上的青花瓷茶碗,不禁意味深長地笑了。

        薄后是皇上心中永遠的皇后又如何?

        活人固然是爭不過死人,死亡也凝結了那人所有的好,讓美好的記憶如同刺繡一幅,繡在了皇上心頭,可時間哪,才是最真實也殘酷的藥,能治癒並蝕透去刺繡上的所有顏色……

        「本宮不心急,不只三年,本宮和皇上還有更多個三年。」她自言自語,「萸娘姊姊,你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不是本宮的對手,皇上愛的更是我,為了我,把你高高供在神壇之上……你這個皇后實則是太后,本宮又有什麼好忌妒的?」

        就如同檀几上那隻她心愛的青花瓷茶碗,那便是她當年從皇上手中笑吟吟攔截過來的,原是要上進給皇后的貢品。

        皇上儘管面上微有難色,可最後還不是點頭給她了?

        如今這后位,也一樣。

*             *             *

        嚴延坐在宣室殿的龍榻上,挺拔頎長的身軀一動也不動,神情怔忡,眼前彷彿看見了四年前「洞房」的那一夜……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

        可此刻,卻歷歷在目。高高聳立燃燒的龍鳳雙燭,馥郁幽然的百花和合香……身旁的萸娘姊姊一身大紅喜氣衣裳嬌艷無匹,她抬頭對自己微笑,隱約緊張,隱約害羞……

        可他當時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他胸中滿滿江山宏圖大業終於盡收攏入掌中的酣暢淋漓得意歡快,還有一縷纏繞心間的柔情繾綣,卻是為著那個他在宮外無意中遇見的善良溫婉靈動如仙子的女孩兒。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動,在經歷了宮中無數黑暗論譎陰狠無情的人事物後,終於發現了除卻萸娘姊姊外,唯一能夠令他感到溫暖與悸動的人。

        那個仙子般的女孩兒,懷中抱著一隻受傷的兔子,小心翼翼地用手絹兒替它包紮染血的後腿,那玉臉嫻靜美好得如同皎月瑩瑩發光。

        ……萸娘姊姊,朕心悅上了一個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見最溫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見了也定然會很喜歡的。

        萸娘姊姊,朕想要、迎她進宮,封為貴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後宮中中饋庶務便交由她來打理,姊姊安心將養身子,將來……

         ……姊姊的百年後,有我們。

        他神情恍惚黯然,好似再度看見當自己興沖沖說完這些話後,笑得害羞靦眺的萸娘姊姊忽然呆愣了下,而後低下頭,他便再也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了。

        嚴延心口掠過一抹劇痛,稍縱即逝,卻叫他有一剎地無法呼吸。

        「萸娘姊姊,」他臉色有些泛白,微笑著,似有澀然。「朕一直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

        至今,他也依然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還有自己這三年來渾渾噩噩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心事。

        「朕坐擁天下權柄在手,忠臣良將無數,身側更有嬌妃愛女美人三千,」他喃喃。「朕什麼都有了,可朕為何心中總有一處空蕩清冷得厲害?」

        「萸娘姊姊,你說,朕是不是只因不甘心?」

        「不甘心明明朕已經成了這天下之主,世上再無人能欺你傷我分毫,朕已經能夠好好地保護你,讓你享盡富貴榮華安然康泰的生活……可你卻偏偏撒手離朕而去。」

        「萸娘姊姊……朕不甘心的是不是,你讓朕永遠欠了你,負了你,卻此生再無彌補回報之日?」

        封殿四年,依然命宮人日日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宣室殿內,擺設一如四年之前,可一切都漸漸在歲月中變舊了,留也留不住。

        他低頭,伸手輕輕撫摸著身下一側的龍鳳被褥,金線黯淡,團繡斑駁……

        「皇上?」

       嚴延猛然抬頭,深邃黑眸中閃現一抹厲色,感傷消失,帝威霸氣煞現。
   
        「何事?」

        良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一顫,忙跪下來告罪。「奴才該死,驚擾了萬歲爺——然貴妃娘娘命人來稟,請皇上可否移駕到長樂宮與娘娘共進夜宵,貴妃娘娘她親手為您炮製了元宵呢!」

        嚴延緩緩起身,負手在後,明黃色蟠龍靴慢慢走近,鬢髮蒼白的良公公慌得滿頭冷汗,暗罵自己真是老胡塗,一時狗膽包天,竟然只想著替貴妃娘娘幫個小忙無傷大雅,卻忘了如今的皇上乃為英明精悍帝王,雄才大略傲睨萬物,早已不是昔年那個性情文弱謙和的太子了。

       貴妃娘娘再受寵,可真正的主子才是眼前的皇帝啊!

       「你這老奴才,」嚴延居高臨下,語氣淡然,良公公卻顫抖地伏得更低了。「這宣室殿何時是你不經宣召即可徑入之地了?」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良公公嚇得肝膽俱裂,渾身抖動。

        嚴延平靜地道:「你當年是東宮內侍統監,自朕登基以來,一向服侍得兢兢業業,處處妥貼,朕用著也好,可你老了,心也大了。」

        「皇上、皇上明鑒,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啊……」

        嚴延看著他,目光極冷。「趁你尚未昏聵至鑄下大禍無可挽救前,帶著這些年來積累的私房細軟,朕允你出宮,你那以馬行營生的侄子想必會樂於為你養老送終。」

        良公公驚顫得老淚縱橫,面如死灰,不斷重重磕頭求道:「皇上……皇上饒了老奴這一遭吧,老奴不能出宮,死也不出宮啊……當年薄后娘娘叮嚀過老奴的,要好好服侍照顧皇上,老奴就是拼盡這條老命也要完成娘娘的託付——」

         一隻玉扳指狠狠地砸在良公公額頭上,鮮血飛濺,良公公卻顧不得滿頭炸痛暈眩,嗚嗚嗚地跪地頻頻哀求。

         「薄情寡義背主媚上,這就是你報答朕的萸娘姊姊的法子?」嚴延咆哮,胸膛劇烈起伏,指著地上這顫抖如秋風中落葉的老奴才,咬牙切齒。「誰准你口口聲稱薄后娘娘?那不是薄后——她是朕這輩子唯一的皇后!」

         「老奴、老奴確實罪該萬死,嗚嗚嗚……」良公公這一瞬自責愧疚凌駕了魂飛魄散甚至是畏死。「是老奴讓豬油蒙了心,行差踏錯了……老奴確實該殺啊!」

        先皇后溫良嫻淑且懿德仁雅,東宮中人哪個不曾受過娘娘的恩德?

        他……他這老狗果然是禽獸不如啊!娘娘不過故逝三年,他怎麼就忘了娘娘的慈愛寬仁,忘了娘娘的囑託,只該好好侍奉服侍皇上才對,也唯有皇上和先皇后,才是他這老奴才唯一的主子啊!嗚嗚嗚……

        嚴延滿胸痛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沙啞滄桑諷刺低笑。「良河,竟連你也忘記她了。」

        是不是終有一日,連他這個帝王,萸娘姊姊的小阿延也會……將她遺忘得一乾二淨?

        而後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知道,會記得曾經有個傻女人耗盡了半生的心與命,守護他,前太子,當今的乾元帝,一步步躲過刀山血海登基為九五之尊?

        光想到這兒,嚴延就覺得心口痛得幾要撕裂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10:21 AM 編輯

【第三章】

        此時的安魚,不知宮闈此際正氛圍詭譎風起雲湧,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再惦念記掛一星半點。

        她忙著安撫照顧病倒的母親,幫忙治家理事,連一應對外的應酬禮數往來也梳理得妥貼穩當,教一邊勤於公事又一邊憂心愛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鬆口氣,不至於蠟燭兩頭燒得疲於奔命。

        安魚當初打理宮中事務僅短短兩個月有餘,便移權遞交到了樂正貴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歷練操持下來,這區區的內宅外務,於她而言確實是小事一樁。

        這天夕食時,安魚指揮著丫鬟們放好了飯菜,並親自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當歸鱸魚湯,「娘,這湯撇凈了油花,不膩的,您多喝點。」

        徐氏懨钁地推開了那碗湯,「娘還在為你外祖母守孝節素,怎麼喝得了這葷腥的魚湯?況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為了她老人家傷了脾胃元氣,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她輕聲勸道,「女兒明白您對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這滿桌多是素菜,只不過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嚀過,還是得好好將養滋補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點——」安侍郎也勸道。

        徐氏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哪裡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無情無義至此,形同和我這外嫁女恩斷義絕……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麼吃得下這撈啥子的魚湯?」

        安侍郎縱然是脾氣再好,也不禁有些惱怒起來。「夫人,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夫人就捨得為夫和女兒了嗎?」

        「怎麼,你對我使什麼性子?我沒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嗎?老爺你還有沒有良心?」徐氏歇斯底里地嗚嗚咽咽哭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安侍郎斯文爾雅的臉龐也微微變色了,又心疼又氣惱。

        「爹,」安魚小手壓住了父親氣顫的大手,目光溫柔而沉靜。「您忙累了一天,正該好好用飯以解睏乏,我今兒讓廚娘燜了些紫米桂圓羹,最是補血養胃的,還請爹爹賞臉喝一盅。娘既然吃不下,女兒陪她回房歇歇吧。」

        安侍郎看著女兒,長長吁了一口氣,神情緩和。「好。」

        當晚稍後,安魚終於安撫好徐氏,也讓她服用了一碗安神湯睡下了,這才緩緩出了正院,一出院門就看見安侍郎在長廊畔那株老梅樹下發呆,神情憂鬱。

        「爹,您還在擔心娘嗎?」安魚讓丫鬟們退至一邊,緩緩走到父親身邊,溫言寬慰道:「您放心,大夫說娘只是一時哀傷太過,方鬱結於心偏激了些,待緩過這陣子就會好的。」

        安侍郎低頭看著短短時日間變得乖巧聰慧處事決斷的女兒,心下一軟,又隱隱酸澀難禁。「好孩子,苦了你了。」

        「一家人,沒什麼苦不苦的。」她淺淺微笑。

        安侍郎欲言又止,眉宇間沉鬱焦灼更深了。

        她察覺到父親的異狀。「爹爹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魚姊兒,」安侍郎難掩愧疚。「爹爹若官職再高一點,武定侯夫人說不定就不會一力攔阻你和絃哥兒的婚事了。」

        她一怔,平靜從容地笑道:「爹爹方年近不惑,就已是堂堂五品的禮部侍郎了,和爹爹同年的叔伯們又有幾個能做到?況且女兒和絃表哥不過是表親兄妹,別無其他,舅母求娶郡主也是自有考慮……審時度勢乃人之常情,更何況郡主確實品貌皆勝女兒多多,絃表哥能得娶賢妻,女兒也為他高興。」

        安侍郎愣住了,好半天後也不知想笑還是嘆息,眼神滿是激賞。「我們家魚姊兒若是男子,定然會是個萬人矚目的官場新秀啊。」

        「爹爹是想說,官場上就多了個巧舌姦猾的老油子吧?」她笑吟吟的回道。「女兒有幾斤幾兩重,自己還是知道的,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爹爹才是一心為公,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安侍郎被逗得老懷堪慰,哈哈大笑,可笑著笑著又愁上心頭來。「唉……可爹爹也後悔,為何正正就做到五品官呢?」

        她先是疑惑,隨即心一凜。

        帝王登基即位,四年一選秀,難道……

        安魚隨即失笑了,暗暗搖頭。不,不會是選秀——

        當年乾元帝登基之時,後宮皆是東宮舊人,除卻她這個太子妃名正言順為後外,江良娣,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四人也各自分封為嬪為妃,但自從樂正貴妃入宮,皇帝態度果決霸氣地宣布停止選秀,以免勞民傷財,拆散父母女兒天倫……

        他說:朕有皇后,有貴妃,此生足矣。

        那時,前朝後宮天下女子無不萬般艷羨皇后和貴妃,竟能得帝王專寵痴心至此……

        她眸光微閃,神情似笑非笑。

        「今日上朝,有不少老大人們上奏祈請聖上恢復祖制,選秀入宮侍奉君王左右,為皇上誕育皇嗣開枝散葉……」安侍郎蹙眉,也不禁感嘆。「其實皇上膝下僅有一名公主,後宮眾妃再也無出,綜觀全局,無論於國於天下,選秀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安魚神情怔忡,良久後才似回過神來,低聲問:「那……皇上的意思呢?」

        「往日皇上對此奏議總按下不提,可今日口氣卻已鬆動了。」安侍郎深吸了一口氣,「爹爹下朝之後,聽其他大人私下談論,此次選秀之事約莫有九成准了。如按照皇家祖制,滿朝文武從五品之上的官員,家中滿十五至十七的女兒皆入備選……」

        她強忍心中驚惶不安,勉強笑道:「爹爹,女兒尚未及笄,不在此列,您大可放心。」

        「魚姊兒,你過幾日便及笄了,雖然因著你外祖母的緣故不能大辦,可如果當真聖上允了選秀,爹爹也不敢虛報你的年歲。」安侍郎面色鬱鬱。

        儘管有不少大人摩拳擦掌,希望藉由家中千金愛女能進宮一搏帝寵,為家族光耀門楣,甚至謀權奪利,可安侍郎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喜樂,宮中那吃人的地方又哪裡是什麼好去處?

        安魚一顆心不斷直直往下沉去……

        皇宮,後宮,最富貴巔峰也最骯髒污濁,最多情也最絕情,她前生已經盡受夠了,這偷來的一輩子,再不想回去那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她努力穩了穩心神,當機立斷地狠下心道:「爹爹,這幾日就勞爹爹幫女兒隨意尋個普通人家嫁了吧!」

        安侍郎傻住了……

*             *             *

         「——安侍郎千金真的這麼說?」

        位在皇宮一角的天祿閣內,嚴延放下了手中的秦典籍,回過頭來注視階下堂中隱衛刀五的稟報。

        「回皇上,屬下句句實言。」刀五有一絲尷尬,實在是皇上命他暗中監視安侍郎府上有無陰謀勾結抑或異常之處,卻沒想到今晚卻窺查到了安侍郎千金這驚人之語。

        只不過,面前高大俊美精悍的年輕帝王聽罷此事後卻沒有生氣,而是濃眉微挑,若有所思。

        「該不會是你等行跡洩漏,讓安侍郎父女藉機在你面前演了一場好戲,好叫你代為傳遞虛造信息到朕跟前?」他負手踱步到御書案前坐下,慵懶中透著一絲令人無可抗拒的威儀凜然。「嗯?」

        刀五冷汗直下。「回稟皇上,屬下等行跡隱蔽,絕無洩漏之可能,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沒這麼嚴重。」他一笑,銳利深沉的鷹眸溫和了些許,「朕不過是好奇,這安卿向來性情謙和,於公事上戰戰兢兢勤奮為先,沒想到卻是教養出了一個機靈如游魚兒般的女兒……此女倒是個適合後宮的『人才』。」

        這話,刀五無論如何也不敢接。

        嚴延笑著,隱約有絲感傷泛上心頭——若是萸娘姊姊還在,定然又會揶揄他說:阿延,你這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那還不如不笑呢。

        這世上,也唯有萸娘姊姊敢這樣打趣他了。

        他低垂下目光,掩住那抹深入骨髓的痛楚,剎那間再沒了說笑的興致,神情恢復端肅莫測。「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刀五忽又有些遲疑的開口,「皇上,那安侍郎府上還要再留眼線監視嗎?」

        「留。」

        「是,屬下告退。」

        嚴延挺拔背脊往寬大雕龍椅上一靠,修長手指習慣性地拿起腰間繫的一隻玄色平安祥雲繡樣荷包,輕輕摩挲陷入沉思。

        他還在猶豫,也還在等。

        等一個阻止……或是堅定他下旨選秀的契機與結果。

        樸實拙語的楊公公恭敬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如影子。

        楊海是當年東宮的第二把手,和當初內侍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緊跟著太子的良公公不同,他長年隨侍在太子妃身邊,沉默寡言老實難交,卻忠心耿耿無人可及。

        當時先皇后病逝,楊海本是要殉主的,卻被嚴延親手攔住了。

        她素來敦慈心軟,楊海,如果連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會怪朕的。

        只為不教先皇后魂靈難安,楊海終究沒死成,卻是自請守先皇后陵寢,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兩日,良公公告老出宮,嚴延立時將楊海召回御側隨侍。

        楊海這三年老瘦得厲害,老實忠心依舊,不過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訥澀,嚴延卻一點也不嫌棄,反倒越發看重他的拙於言卻勤於行。

        況且,有楊海在,這世上記得的、惦念著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個了。

        「楊海。」他心一動,忽地開口喚道。

        楊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夢見過先皇后嗎?」

        楊海眼眶一熱,背躬得更低了,澀然道:「奴才沒有福氣,不得皇后娘娘入夢來過。」

        「——朕,也一樣。」嚴延聲音幽微低啞了下來。

        楊海不發一語,彷彿聽見了年輕帝王的哽咽,又彷彿只是風聲吹過閣。

        「朕真想她……」

*             *             *

        安侍郎說辦即辦,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訪了一位交情匪淺的同年。

        這同年任職右文殿修撰,是為從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長子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舉人了,性情穩重不過不失。

        換作是往常,這樣的女婿人選對於安侍郎來說,還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如何他都得趕在選秀之前,趁早把女兒的婚事決定下來。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席上彼此言語試探,心下各自滿意,臨離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誠道:「趙兄,往後小女便有勞貴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氣了,小兒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緣,是我趙家上下幸事才對。」趙大人滿心歡喜,懇切地道:「愚兄立時好好挑選個吉日,請親家太太黃夫人到府上代為求親交換庚帖。」

        安侍郎鬆了口氣,含笑告辭,這才上了馬車。

        他一回安府,立刻回主院跟妻子說了這個好消息,卻沒想到徐氏炸了起來。

        「妾身不同意!」徐氏嬌美卻蒼白的臉龐憤怒地扭曲了,氣急敗壞高喊。

        「那趙家兒不過區區一舉子,無才無貌無權,如何配得上我魚姊兒?」

        安侍郎自然知道妻子出身侯府這錦繡富貴窩,向來心高氣傲,可如今……局勢迫人,武定侯府通今閉門守孝,武定侯父子皆交卸了職位,於朝政影響力大減,雖說和祿郡王府郡主訂下百日熱孝成親,可面上添光的卻是素來和妻子不對盤的武定侯夫人。

        「夫人,」他心頭本也有一口鬱悶火氣,可看著憔悴的妻子,又心下一軟。「皇上有意選秀,咱們魚姊兒無論如何都不能蹚這淌渾水,趙家大兒雖然才名不顯,卻是個敦厚有為的……」

        徐氏猛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掌,眸中異光大盛。「皇上要選秀?」

        安侍郎心中警鐘大作,聲音冷了下來,隱含告誡。「夫人,咱們女兒性情靈秀良善,日後做個家宅主母是遊刃有餘,我只想她一生平安和樂,無風無浪無災無憂,夫人你不是也這樣期望的嗎?」

        徐氏眼眶紅了,隱隱癲狂諷刺地笑了起來。「我以前都想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為何我那好大嫂敢瞧不起我這個出嫁女,甚至連我的女兒在她眼中一文不值,不就是因為我夫家官輕位卑出身低嗎?」

        安侍郎眸底閃過一抹痛色,手腳發涼,輕聲道:「夫人,為夫知道你傷心過甚,亂了心神,你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徐氏高高昂起頭來,目光令他遍體生寒。「不,這便是我的真心話!那個女人出身還不如我,卻因嫁了我大哥就能把我踩在腳下,這樣的羞辱輕蔑,正是因為我沒能嫁個貴婿——所以我絕不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再嘗到和我相同的苦頭!」

        安侍郎深深盯視著她,彷彿面前不是自己恩愛相依多年的妻子,而是個陌生人……

        他心口酸澀難言,半晌後,緩緩起身,低聲道:「女兒的事自有我來料理,夫人只管好好養病,莫再叫為夫和魚姊兒日夜擔憂了。」

        「趙家的親事我不同意,我是魚姊兒的親娘,她的婚嫁自有我來張羅。」徐氏強硬地道,「老爺,自古男主外女主內,老爺還是不要越俎代庖了。」

        「我才是一家之主!」他一急,霍然起身,「女兒的幸福我說了算!」

        「老爺是想跟我撕破臉了?」徐氏破罐子破摔,尖聲道:「好,好……那你就是逼妾身在趙家來提親之時,當眾給趙家難看了?」

        「你——你——不可理喻!」安侍郎氣急跺足,幾乎落淚。「夫人,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徐氏冷笑。「你怎麼說都行,可魚姊兒是我的心肝肉兒,我一定要她好好為我這個娘親出一口氣……眼見皇上選秀這樣一條青雲路,我就是拼著老命也要把我的魚姊兒送上去!」

        安侍郎已經聽不下去了,當場大怒甩袖而去。

        徐氏對著丈夫的背影又哭又笑,咬牙切齒喃喃自語道:「別以為我娘不在了,你們人人就可以欺我……我還有我的魚姊兒,我嫡嫡親的女兒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落難的……」

        稍後,安侍郎到安魚繡樓中只交代了兩件事——

        「趙家會儘快挑選吉日前來提親交換庚帖。」

        「你娘患了心疾,近日得靜養,我會安排人好好照顧她,待你出嫁了後,我再告假陪她出門散散心,鬆快鬆快。」

        安魚凝視著眼眶泛紅,神情落寞的安侍郎,半晌後什麼也沒說,只是親手倒了杯熱熱的蔘茶遞給他。

        「爹爹,天寒,您裡外奔波,辛苦了。」

        安侍郎心頭一暖,接過蔘茶飲盡,啞聲道:「爹不辛苦。」

        只要一家老小平安,便好。

        然而安侍郎的一腔慈父心,卻在翌日後成了泡影……

*             *             *

        乾元帝正式下詔,七日後,擇京城從五品以上官員家中十五至十七芳齡秀女入宮備選。

        三日後便是魚姊兒及笄日,安侍郎原還想著搶這幾日的空漏趁機和趙家訂親,可沒想到趙家卻暗中傳來了一封信,信中是趙大人百般慚愧歉疚之詞,說是其夫人原來昔年已和世交夫人為兒女訂下娃娃親,不過礙於兩個孩子都小,沒把親事對外公佈罷了。

        隨信而來的還有趙大人附上的一張店鋪契紙,以示賠罪致歉。

        安侍郎氣得險些當場撕毀那信與契紙,最終忍下了,卻是提筆洋洋灑灑寫了封信回去,那張店鋪契紙也夾帶而回。

        安魚知道此事後,心中暗暗嘆息,幾番思慮後,親自去勸了父親。

        「世上之事,俱離不了『趨吉避凶』四字,趙大人想必亦作如是想,爹爹無須為了此事氣壞身子。既然聖命難違,女兒就去宮中走上這麼一遭,待落選回家,爹爹將來再替女兒找個好人家便是了。」

        安侍郎看著目光清澈鍾靈毓秀的女兒,不禁悲從中來。「魚姊兒……」

        她溫柔一笑,「爹,莫擔憂,想入選君側難,可要想落選,那就容易多多了。」

        如何才能討好、或是得罪後宮那些老嬤嬤尚宮,宮中林林總總這些老一套兒,她也知之甚詳。

        也罷,就當再舊地重遊一回,和前世做個追悼吧!

*             *             *

        樂正婥在知道乾元帝允了選秀,並且這一批秀女家人子已然進了皇宮外宮的容巷之後,立時在長樂宮裡狠狠地砸了那只向來愛不釋手的青花瓷茶碗!

        皇上……皇上這是厭了她嗎?

        她清麗脫俗宛若仙子的臉龐此刻盛滿憤怒與驚慌,還有怎麼也克制不住的深深憤怨……身子顫抖,照兒忙扶住了。

        「皇上怎能這樣待我?」她氣得掉淚,朱唇咬得緊緊。「本宮這些年竟然熬成了個笑話!」

        特意進宮的樂正夫人心疼地看著女兒,「娘娘,您也別太心焦了,想來皇上也只是礙於祖制,禁不起百官大臣們輪番進奏,這才下旨選秀,走個過場堵一堵那些人的嘴……您想,皇上這幾年幾乎獨寵於您,後宮之中也唯有您能為皇上誕下皇嗣,這不就足以證明,皇上心中只有您一個嗎?」

        樂正婥玉臉陰沉不定,柳眉蹙得緊緊,內心掙扎而煩躁。「娘不知,那良河日前已經告老出宮了。」

        樂正夫人一愣。「皇上御前內侍大統監的那位良公公?」

         「不是他還有誰?」她心煩意亂地一拂大袖,跌坐榻上,神情陰鬱,微微咬牙。「雖然對外說法是良河年老體衰風濕骨痛,親自向皇上請求告老出的宮,可本宮命人打探過了,良河那侄子在接到良河後便急匆匆出京歸鄉……這個中定有玄機,本宮猜想一定是良河有什麼事惹怒了皇上,否則何至於此?」

        樂正夫人陪笑道:「娘娘,即便是如此,不過是個閹人罷了,又哪裡勞您為他操心呢?」

        「娘,你不知道,本宮總覺得此事同本宮有關。」樂正婥揉著眉心,略微說了自己的疑心之處。「那晚皇上並沒有來長樂宮,只遣人說了政務繁重,皇上已回紫宸殿理事,可是他明明在宣室殿逗留了一夜……」

        「娘娘,您、您不可窺伺帝蹤啊!」樂正夫人慌了,忙勸道:「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君,如今天下權柄聚攏於掌中,早已不是當年的太子,況且,就連當年的太子妃都不會——」

        樂正婥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了母親的相勸。「娘,怎麼連你也要來提醒本宮,當年和皇上同甘共苦的不是本宮?縱然薄后再賢德,可她已經死了,現今皇上的枕邊人才是本宮!」

        「娘娘慎言!」樂正夫人倒抽了口氣,臉色發白急急阻止。

        「本宮說錯了嗎?」樂正婥委屈地氣哭了,楚楚可憐哽咽地道:「薄后都過身三年了,皇上口口聲聲說我才是他此生摯愛,那為何倒把個后位空置在那兒,難道本宮和他朝夕相處恩愛逾恆,甚至幫他生了公主,還沒資格做他的妻子嗎?」

        樂正夫人也陪著掉眼淚,卻是不敢再勸了。

        她和老爺又何嘗不心急、不眼熱皇后外戚這個頭銜?老爺私底下為此運籌了多少事,攏絡了多少人,可皇上已經羽翼豐厚,政權軍權一手抓,他們若是稍有不慎,惹來帝王疑心,屆時才是大禍臨頭。

        還不如女兒如今穩穩坐著這貴妃之位,還是皇上心頭第一人兒,這可實惠多了。

        「娘娘,如今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您早早幫皇上誕下皇長子來得牢靠和萬無一失啊!」樂正夫人壓低了聲音。「御醫也幫您調理了這麼久,現在還沒有好消息嗎?」

        樂正婥用繡金雪帕輕拭著淚,聞言玉臉微微飛起了一抹紅霞,卻也難掩悵然地嘆道:「前幾日天癸才走呢。說來也氣人,皇上在我長樂宮是歇得最多的,後宮其餘嬪妃那兒,三五個月還不見得去兩回,可饒是如此,本宮還是沒有動靜……」

        母女倆竊竊私語聲越發低微不得耳聞了……

*             *             *

        而在長樂宮殿門側,高大俊美的年輕帝王面無表情地負手佇立,身後是一貫沉默的楊海,長樂宮殿外服侍的宮女太監則是被一列皇帝禁軍親衛牢牢扣住了。

        半晌後,嚴延淡淡瞥了那幾名宮女太監一眼,而後龍行虎步無聲離開。其中一名禁軍親衛長會意,低聲對那幾名宮女太監道:「今日凡有洩漏者,連同親屬,盡皆誅殺!」

        那幾名長樂宮的宮女太監嚇得肝膽俱裂魂飛魄散,拚命猛搖頭,發誓絕不敢洩漏半字出去。

        嚴延一路不作聲地回到了建章宮。

        楊海看出皇帝心情不快,卻依然保持緘默。

        「嗤!」終究是嚴延自嘲地笑了一聲,語氣乾澀。「朕早該明白,這世上也只有萸娘姊姊,才會對朕無所求……」

        楊海仍是默然。

        「也是,」他低啞地笑,悲苦難明。「那是,朕的萸娘姊姊啊!」

        良久,嚴延又恢復了莫測高深尊貴清傲的帝王威儀,方才那一瞬間的脆弱彷彿只是幻影而過。

         「楊海,那些秀女家人子都進宮了嗎?」他鳳眉微挑,突然開口問。

         「回皇上,是,前日皆已入置容巷。」

        嚴延若有所思,隨即像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道:「隨朕去看看熱鬧。」

         「老奴遵命。」

*             *             *

        雖然只遴選京城五品官員以上符合芳齡的千金入宮,可整整兩三百名青春美貌少女,依然把個容巷塞了滿滿當當。

        這當中,一品二品大員府中的千金小姐自然被巧妙地安排到向陽寬敞的好屋子,如安魚這樣普普通通的五品官之女,又沒有塞金銀之物討好嬤嬤,很快就被擠到了陰陰冷冷的西邊兒,連炭盆燒也燒不暖的小地方。

        安魚身子骨本來就弱,兼又住在濕冷之處,當晚就犯了喘咳舊疾。

        她本想著宮裡最忌諱病人,說不得這樣挨個一兩日,負責的嬤嬤就能給她報個病,提前落選驅出宮去。

        可沒想到負責的嬤嬤是來看過了,難掩厭煩懊惱,卻還是命個醫女來幫她診治了一回,確認不過是舊疾,病氣過不了人,也就擱下了。

        「安家小姐,若按宮裡的律例,你是得立馬收拾包袱歸家的。」嬤嬤高傲地冷冷道,「不過聖上有命,本批秀女家人子都是皇上要親自鑒選的,老奴也不敢自作主張,所以安家小姐你還是養好身子,可別帶累了自己還牽連了旁人。」

        「咳咳咳……」她強忍著胸肺間的麻癢咳意,用手絹摀著,語氣溫和的應了句,「謝嬤嬤提醒。」

        嬤嬤哼了聲,拋了個眼神給醫女,醫女只隨意從藥匣子中取出一瓶子止咳的藥丸遞給了她,兩人隨即昂首揚長而去。

        安魚打開小瓷瓶子的塞口,略略嗅聞了其中藥香,不禁一怔。

        這確實是速效止咳的成藥丸子,只不過是給宮裡地位最為低賤的宮人所用,藥性大,後勁兇猛,所求的是能立刻止了癥候,好不耽誤日常作活兒,可極為損傷身體,往往殃及壽元。

        當年她和阿延雖然身分看似貴重,卻看盡了這後宮中最污穢醜惡晦暗的交易與手段,所以在先帝病重臨終前,東宮地位終於穩如泰山之後,他們夫婦倆便同心協力,一人專心對付前朝,一人細心整治後宮,漸漸把這些陋習和髒事給消除了十成有九,宮中風氣為之肅清一凈。

        可沒料想,三年後,她又在這宮裡看見這等有傷天和的骯髒東西了。

        看來,阿延將前朝江山大權牢牢在握,可後宮之中卻遠遠沒有這麼平靜。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纖細小手慢慢旋晃著這隻小瓷瓶子,內心隱隱掙扎交戰,最終還是將瓷瓶子裡的藥丸子倒進了小院子浣衣的水塘裡,這水流通往宮後頭的盪金湖,那藥丸很快消散,便能消失無蹤跡了。

        這些事,已經與她無關了。

        「咳咳,咳咳……」她攏緊了身上的大氅,低眸想了想,心念一動,微露喜色地開始在這野草叢生的小院子裡四下尋找起來。

        記得當年,她也是在後宮某些偏僻幾無人煙的地兒找到那物的。

        「霜重山間黃花盡,秋風漫嶺聞陽荷」……

        安魚半躬著身在枯黃相間的亂蓬蓬中,終於看見了有兩三枝形若修竹的陽荷,這陽荷又名觀音花,是為野薑的一種,秋季嬌艷錠放,冬季根莖鮮美,那根莖處裂生的紫紅色蕾果,妖艷嫵媚、芬芳宜人,煎炒燜燒皆可。

        陽荷活血調經、鎮咳祛痰,兼能消腫解毒、消積健胃。

        她用手耙摘下幾隻根莖蕾果,捧在掌心,眼神不自覺溫柔懷念了起來。

        以前東宮最艱困的時候,米糧柴禾皆缺,她春夏秋冬總能想方設法在後宮所有不起眼的偏僻地兒捜刮來野吃食。

        漏夜偷挖荷花池裡的藕,大清早偷刨竹林裡的嫩筍,幾個大湖裡的魚也被她偷釣了不少,還有這冬日可以止咳暖胃的陽荷,都是她「禍害」的對象。

        就這麼這裡偷一點,那邊攢一點,她一點一滴把小阿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養大了。

        那時過得很苦,但卻是薄萸娘一生中最歡快的時光。

        她還記得阿延十八歲那年,他麾下已收攏了一批真正效忠東宮太子的文武臣子,壽辰那晚他低調宴請心腹重臣,席間神態爾雅謙沖、溫潤如玉……散了席,他這才允許自己鬆懈下來,醉態憨然地纏著她說要吃陽荷炒臘肉。

        「壽宴上山珍海味再多,可在孤的心裡還抵不過萸娘姊姊為我做的這一碟子陽荷炒臘肉的美味。」醉醺醺的他高高興興地吃光了那碟子菜,忽然摟住她,低下頭來重重地吻住了她……

        那一剎那,她驚得痴了。

        俊美青年陽剛氣息撲面而來,薄萸娘心如擂鼓,面紅如霞,這一霎,她才真正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不再是那個單薄秀美少年,而是身形頎長肌理矯健,蘊藏著隱含風雷的爆發力……阿延,已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他濃眉斜飛,鼻樑英挺,漂亮的臉龐逐漸稜角分明,鋒利而強勢……可是他的唇瓣卻熾熱柔軟得彷彿暗夜裡最令人心悸的繾綣美夢,輾轉地、纏綿地索取吸吮舔弄著她,青澀而略帶笨拙,卻又帶著濃濃的渴望與熱烈……

        這一吻,便是薄萸娘心動的開始,這一刻,她心中真實地感覺到,面前的青年再不是她養大的幼弟,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那晚,她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安心地睡了一夜。

        只是等隔天一早,當她睜開眼睛時,枕邊已空,她悵然若失又臉紅羞赧地撫摸著他睡過的那一側,彷彿還能感覺到他濃烈灼人的男兒體溫。

        ……可,也只有這一夜。

        再見到阿延的時候,他剛練劍回來,滿頭汗水淋漓,英氣勃勃,卻拒絕了她上前為他擦拭,那身形微僵,退後動作之快,她那時早就該明白了才對。

        他是後悔了,亦是酒後認錯人了吧?

        她後來才知道,其實阿延已經和樂正婥邂逅相識,有幾次他私下微服出宮,都是為了要去探會佳人。

        安魚目光幽幽,眼角隱透淚光,旋即又自嘲地一笑,神情恢復清冷地捧著陽荷起身,去濯洗乾淨了幾隻陽荷,找了個大碗和調羹,另外自己點了一個小火爐,在上頭燒了壺沸水。

        儘管天放晴,不再下雪了,可還是凍得很,安魚貪戀外頭的冬陽,所以蹲坐在廊下素手纖纖地將其中一隻陽荷撕開成絲,努力用調羹將之搗爛,再沖入沸水。

        香氣中透著絲絲辛辣氣息飄散開來……

        「咳咳,咳咳……要是有糖塊兒就好了。」她捧起那碗,先淺嚐了點,吐了吐舌,終究還是皺著小鼻子蹙眉把它喝盡了,忍不住自言自語。「難怪以前阿延總苦著臉跑給我追,這沒加糖塊兒的陽荷湯,真辣真難喝啊!」

        安魚全然不知,有個高大挺拔身影和蒼老佝僂的老人在月洞石窗後頭,不約而同,如遭雷擊地深深震驚僵呆住了!

        萸娘姊姊,是……是你嗎?

        嚴延目光恍惚似悲似笑,驚疑茫然又忐忑狂喜,高大身子顫悠悠,幾乎站不住,衝動地想撲過去……他想緊緊抓住她,逼她再說一遍方才的話,再重複那撕陽荷,調羹搗三下,碾一下的獨特手勢。

        可他不敢……他不敢啊……

        萬一她不是,又萬一……她看見他的當下,會不會瞬息間就如同清煙般消失了,怎麼辦?

        嚴延腳下一軟,大手死死撐住了石窗一角,臉色悲喜交加喉頭緊縮,努力壓抑住了一絲脆弱的哽咽。

        楊海卻已經老淚縱橫了,痴痴地望著裡頭那個雖然容貌身形不似皇后娘娘,手勢神態氣質卻神似得絲絲入扣的少女。

        雖然,當下楊海腦中竄過「許是有人精心訓練出一個儼如娘娘化身的女子送進宮來奪寵」的念頭,可是,下一瞬他就知道這絕無可能!

        因為皇后娘娘有些小動作,唯有在最親近的人跟前才會出現,昔日在東宮浮沉十四載,僅有太子——如今的乾元帝,和他這個老奴才,方能知曉。

        嚴延修長指尖已經在石窗上深深揠出了血來,彷彿用盡全身所有力氣才能強迫自己慢慢挪移腳步,慢慢退開,離開此處……離開她。

        「老天垂憐……老天開眼……娘娘這是回來了嗎?」

        楊海用袖子緊緊摀著嘴,嗚嗚咽咽,卻怎麼也不敢驚動裡頭的少女,最後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腳下微微踉蹌地跟上乾元帝。

        楊海雖然亦步亦趨地緊隨著皇帝,可心中是有怨的,只不過按捺於尊卑主僕有別,還是吞下了某些大逆不道的疑問。

        滿心滿腦亂糟糟的嚴延終於在僻靜的一株梅樹下停住腳步,他閉上眼,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竭力冷靜下來。

        一抬頭,他看見了這株寒冬中獨自綻放的照水紫梅,雪白花瓣中透著深淺粉紫色的花蕊,清新脫俗幽然吐芳,像是大雪之中靜靜遺世而獨立的女子。

        「楊海,這照水紫梅……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只剩了這一株?」他突然開口,嗓音低沉瘠啞,喉頭發乾。

        楊海眼神悲憤,背卻彎得更低,已然回復平靜地道:「回皇上,老奴回宮不過半月,尋遍後宮,只救回這一株。」

        他猛然回頭,目光震撼而凌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奴失言,老奴有罪。」楊海低垂著頭,「原是連這株照水紫梅都不該留下的。」

        嚴延心下火起,怒氣在胸口烈烈焚燒,「大膽!你這是對朕心存怨懟嗎?」

        「惹怒皇上是老奴該死,還請皇上把老奴發落到容巷做粗活兒,以儆效尤。」楊海恭敬認罪。

        他僵住了……良久後,苦笑了起來,深邃眸光掠過一縷悲傷。「楊海,連你也覺得朕變了嗎?你也不信朕了嗎?」

        「皇上是皇上。」

        嚴延眸底痛色更深,澀然一笑。「是啊,朕是皇上……」

        皇上要英明,要剛毅果斷,仁民愛物,要有雄才大略,還有深諳權謀制衡之術,皇帝還要懂得信人用人,卻也要疑人防人……他何嘗不知道,當自己坐上這個九五至尊的皇位上,就會擁有很多,卻也失去很多。

        他這一生至痛的失去,就是萸娘姊姊。

        這是他在意氣風發坐擁天下甚至是心愛寵妃的那一刻,從未想像過的,原來就算身為掌握萬民富貴生死的帝王,也有抓不住、挽留不回的人與事。

        三年來,他權傾天下,卻也孤獨在巔峰之上。

        再沒有什麼是純粹的喜怒哀樂,愛與恨……

        「楊海,你說,她真的是萸娘姊姊轉世降生回來了嗎?」他嗓音低微輕顫,有著滿滿的希冀和害怕……希冀不是夢,也害怕只是夢。「這世上,真有如此懸疑幻奇之事嗎?」

        「老奴這三年來日日夜夜祈禱的,便是這一天。」楊海眼角發熱,語氣卻平靜地回道,「老奴不懂什麼大道理,在宮中這麼多年,甚至也不大信善惡因果報應,可皇后娘娘是老奴這輩子見過最好、最好的人……如果神靈有感,註定這世上能有一人得此大福報,轉世降生回來,那麼一定是皇后娘娘了。」

        嚴延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又拔步往回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10:49 AM 編輯

【第四章】

        喝了陽荷湯後,安魚身子果然暖和不少,胸肺不再那麼動不動就癢咳得難受,只是屋裡還是冷。

        她攏緊了大氅,看著屋裡的一大盆黑炭皺眉。

        既然沒有油水可刮,宮裡人送來的炭是最下等的那種,不易燃著,一燃起就黑煙滾滾嗆得淚汪汪。

        若按曾經看過的宮律,只怕她們這批秀女家人子還有大半個月要熬呢,她如果再這麼「無為而治」下去,恐怕還等不及落選出宮,就得重新投第三回胎了吧?

        安魚想想,還是趁著外頭天光仍亮,索性搬出了那一盆子分例的黑炭,用火鉗砸得碎碎的,挖了些黃土,舀來水些,熟練地搓起一隻隻煤球來,趁濕的時候在其上穿透了幾個小孔洞,就這麼晾在小屋外頭不那麼起眼的一處,曝曬在冬陽下。

       日頭好的話,約莫曬個兩天就乾了,燒起來又暖又火力足,還不易起煙。

        安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總算洗凈那雙被黑炭弄得髒兮兮的小手,這麼一番周折下,也累出了一身大汗,整個發虛輕飄飄地靠坐在門邊廊下喘氣。

        「哎,不成了,果然好日子過久,這胳臂腿兒都不中用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卻是背靠著廊下柱,心情極好地仰望著頭上被隔成小小四方的天空。

        不要緊,再忍忍,、再忍上一段時日,她就能脫離這看似金碧輝煌實則壓抑不堪的地方了。

        她閉上了眼,感受著這靜謐的時刻……

        忽然,像是感覺到什麼,安魚猶如蜷縮於山洞中的小獸,驀然嗅聞見了危險逼近,心猛一跳,霍然睜開眼!

        驚覺、冰冷、疏離和防備……

        嚴延腳步僵頓止於離她五步遠之處,挺拔頎長身形一動也不敢再動。

        可看在安魚眼中,這男人身上清傲尊貴龍威濃濃繚繞,神情莫測高深——居高臨下,猶如審視。

        她心裡亂糟糟,終究是緩緩起身,行了儀,冷靜道:「貴人,此處是容巷,非您該涉足之地,還請貴人速速移駕他去。」

        「你……」他頓了頓,目光複雜幽深難辨。「嗯,安愛卿確實把女兒教得極好。」

        「您是皇上?」她後退了一步,秀眉皺了皺,只得裝作驚慌無措,作勢跪下。「小女有眼不識泰山,還請皇上恕罪——」

        「免禮!」他心一緊,衝動地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卻在初初觸及那柔軟纖細手肘的剎那,感覺到對方警戒地火速縮回。

        嚴延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心下黯然,滿滿酸澀苦楚在胸口蔓延開來。

        安魚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眼前的皇帝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熟識的那個阿延,他們之間隔了一生一死的三年流光,昔日的默契、熟稔和親近也早在他倆帝后相處一年後,消彌散去得僅餘一縷殘香為憑藉……

        何況,她已然無比清楚認知到,自己現在是誰?

        她粉頸低垂,默不作聲。

        想來他今日是好奇後宮新進的秀女家人子,這才因緣際會走到這兒來看看的。

        她既無心討好吹捧獻媚,就這麼一截木頭兒似地杵著,想必杵久了,這一國之君定然受不得人怠慢,便覺她面目可憎言語無味,說不得一掃興,立馬就走了。

        昔日的太子嚴延,就已是個面上虛懷若谷謙沖溫潤,實則傲氣深深刻進骨子裡的男人。

        現在當了皇帝,自然更加不需要委屈自己了。

        可安魚等了又等,卻沒把人等走了,反而聽見那個熟悉的低沉嗓音溫和地開口。

        「這煤球,是你做的?」

        她心一凜,小臉掠過抹倉皇,勉強鎮定心神,「是。」

        「堂堂官家千金,如何會做這個?」長身玉立豐神俊朗的嚴延紆尊降貴地移步到角落那一片濕煤球前,盯著,雙眸亮得出奇,語帶興味地問。

        見他沒有看出什麼異狀,也沒認出什麼,安魚高高懸著的心鬆懈下來了些,可依然謹慎地道:「回皇上,家父出身寒門,早年清苦勤讀,小女雖然後來有幸生於錦繡之中,卻也不敢忘卻父祖輩辛勞,也聽家中僕婦說過一二,便學著做來試試。」

        「你很怕朕?」他隔著小院中央,望向她。

        ……這又是什麼意思?這人怎麼想一齣是一齣的?

        她眉心蹙得更緊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帝王威儀自是凡人難以—」

        「過來。」

        安魚餘下的話全斷了,整個人進入備戰狀態,憋著一口火氣,略顯僵硬地拒道:「皇上,恕小女子不敢,如此與禮不合。」

        他凝視著她,瞅得她的理直氣壯漸漸變成了不安,就在安魚以為他就要發怒的當兒,忽見他驀然笑了起來——

        眼前這絕世男子,本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這一笑,越發顯得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她昔年也無數次見過他的笑,有笑得靦眺,笑得依賴,笑得撒嬌,笑得威嚴……可今日這樣的一抹波光瀲灧的笑,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

        她,只看過他對樂正婥這樣笑。

        安魚承認笑得這般美好惑人的他,確實令她一時恍惚震顫蕩漾難禁,可轉瞬間心還是平復沉靜了下來。

        嗯,果然世上不論男或女,天生容貌姣好就是這般吃香,引人遐想勾人曖昧,稍有不慎,叫那良作多情者,一眼傾心,代價便是萬劫不復。

        嚴延沒有錯認她眸底的那一剎那驚艷心悸,可是隨後她的清冷如故,還是令他初初升騰飛揚而起的竊喜歡悅跌了個跟頭……

        他心中重重一沉,隱約間竟有些委屈起來。

        她十有九成是萸娘姊姊,無論是做陽荷湯還是煤球上孔洞的位置……也只有萸娘姊姊,會將孔洞點戳成了彎彎的笑臉。

        ……萸娘姊姊,你戳的這是什麼形狀啊?

        ……阿延,這是笑臉呀,外頭風雪再大再冷,我們只要燒著滿滿笑臉的煤球,就會覺得又溫暖又快活了,對吧?

        萸娘姊姊,是你回來了,對嗎?可你為什麼不跟阿延相認?還是你還魂之前喝了孟婆湯,已經把阿延也遺忘在忘川水的彼岸了?

        他深邃的鳳眼灼熱潮濕得厲害,疑有水光……

        安魚看得既難抑揪心又莫名膽顫,她心亂如麻,倉卒地對他行了個膝禮,「皇上,小女子該回屋了,告退。」

        她強迫自己背脊挺直不露慌亂,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進陰冷的屋內,關上門。

        嚴延在屋外佇立了大半個時辰,安魚在屋內也呆坐在榻上,不發一言。

        直到腳步終於漸漸移動、漸漸消失遠去……

        她繃緊的身軀這才垮了下來,不斷喃喃重複寬慰自己。「沒事的,他認不出你,他不會知道是你,萸娘,別慌。」

*             *             *

        樂正府

        工部尚書樂正傑手持狼毫,落墨紙上,鐵畫銀鉤、筆走龍蛇,須臾間,一幅氣勢磅礡的草書淋漓而成。

        「老爺……」樂正夫人親自捧著一盅信陽毛尖茶,遞到他手邊。「喝口茶歇歇吧!」

        樂正尚書眉頭微挑,接過後不忙喝,只慢慢刮著上頭的茶沫。「娘娘那兒你見得如何了?」

        樂正夫人眼眶一紅,「老爺,您倒是好好替娘娘想個法子,看如何才能早些為皇上誕下皇長子才好呀,只要皇長子一出,咱們又何愁那些個未成氣候的秀女家人子進宮邀寵?雖說現下這一兩年,娘娘還無須擔憂,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想法子?老夫能想什麼法子?」樂正尚書哼了聲。「難道老夫的手還能伸那麼長,伸進宮裡的太醫院指揮上下嗎?況且就算有再多助孕的仙丹妙藥,也要娘娘的肚皮爭氣啊!」

        「妾身如何不知?娘娘這三年也按著脈案調養身子……也不知什麼緣故,這龍嗣就是不來?老爺,妾身聽說那些太醫最是謹小慎微,開的多半是些溫溫吞吞的平安方,好東西都掌著不敢露白呢。老爺,您往常不是和幾位老太醫有舊,甚至太醫院使也是您的故交,您何不……」

        「女人就是見識短!皇上已不是昔年的太子了,論前朝後宮的掌控,誰能及得上皇上?」樂正尚書深吸了一口氣,苦笑。「再說我樂正一族,雖不是名正言順的外戚,因有貴妃的緣故,也可算是被架上火上烤了,皇后這位置,外戚這頭銜自然誘人,但現如今看皇上的態勢,娘娘恐怕也只能暫時止步於這個貴妃。」

        「皇上怎能如此待娘娘?娘娘可是拚死幫皇上誕下了唯一的公主……」樂正夫人氣哭了,卻立時被樂正尚書喝住。

        「住聲!」樂正尚書慍怒低喝,神情嚴峻的警告道:「皇上是娘娘的夫,更是君,難道立不立后,還有娘娘做主的份嗎?」

        「老爺……」樂正夫人駭然地忙忍住了,抽噎了兩聲,終究囁嚅道:「那、那咱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娘娘獨自在宮中扶不了正,始終低先皇后一頭了?」

        「誰施力扶助,都及不上她自己。」樂正尚書嘆了一口氣。「夫人啊,當初你我又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親生愛女竟能蒙得皇上青陳恩寵,成為這後宮第一人?」

        樂正夫人含淚疑惑地望著丈夫,面露不解。

        「只要娘娘能牢牢握住了帝王心,還愁日後少了子嗣或擔憂旁人來分寵?」樂正尚書目光深遠,手撫著修剪華美的短鬚道:「這些年來你還看不明白嗎?皇上雄才偉略,有著帝王的仁厚英明與多疑,卻也是個長情的……除非先皇后再復生,否則誰也撼動不了娘娘在皇上身邊和心尖的位置。」

        「先皇后那是和皇上情分起於微末,一路自東宮相扶持多年,在皇上心中亦母亦姊,自是無人能及。」樂正夫人想起那位曾參見過一兩回的賢德皇后,心下喟嘆之餘也不免感到慶幸,低聲道:「妾身說句大不敬的,也虧得薄后娘娘登上鳳座來年便仙逝了,否則咱們家娘娘恐怕還得被壓上一頭呢!」

        「夫人這麼想就對了。」樂正尚書頷首,微微滿意。

        「可皇上既然對娘娘長情,怎麼又突然要選秀?三年前,皇上明明面對群臣建言,還是堅決不選秀廣納秀色的。」樂正夫人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樂正尚書眼神微微冷了,似笑非笑地道:「皇上這自然是警告眾嬪妃身後的這些人——包括咱們府在內,所有人的身家榮辱全繫於聖上一念之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莫蠢蠢欲動太過。」

        樂正夫人慾言又止——可難道,真就這樣了?什麼都不做?

        「娘娘雖是聰慧過人,可到底輸在一個年紀猶輕,心性未穩上。」樂正尚書正色道:「夫人,你若入宮探視娘娘,千萬得勸她沉得住氣……皇上龍壽如今不過二十有二,正是旭日東升春秋鼎盛之時,娘娘真正的戰場尚且在十五年後,她此際最該做的是好好兒攏絡君心不變,屆時有寵有子,自然能立於不敗之地。」

        「老爺說的,妾身定會一一同娘娘詳說分明。」樂正夫人嘟囔。「可妾身適才擔心的,不就是娘娘至今腹中還沒個動靜嗎?」

        「先開花後結果,娘娘當初既能開懷,誕下公主,又何愁懷不上龍胎?」

        「可,這轉眼都過三年了……」

        「轉告娘娘,不動即不錯。」樂正尚書指尖輕輕敲擊書案,沉思道。「槍打出頭鳥,秀女家人子此朝進宮待選,哪個不長眼的在此時跳出來張牙生事,自然會成為皇上第一隻要打落的獵物,她這個寵妃樹大招風,也莫在這時候成了眾人的箭靶或替罪羊。」

        「若只論這個,妾身倒是對娘娘有信心,咱們娘娘呀,雖沒有鳳印金冊在手,卻是實打實主理宮闈大權之人,就連後宮那些有封號的嬪妃衣食飲度分例都得看咱們娘娘的臉色,更何況這些新進待選的秀女家人子?」樂正夫人聞言抿唇兒笑了。

        樂正尚書眉頭隱隱淺蹙,只搖了搖頭,不再多談心頭的疑猜與不安。

*             *             *

        安魚提心吊膽了幾日,隨時處在警戒狀態,可萬幸的是自那天之後,乾元帝沒有再踏入小院一步,甚至連她的分例也一如往昔,並無剋扣抑或加厚的跡象。

        她不由得大大鬆了一口氣。

        說得也是,若不是她自己身歷其中,又怎會相信世上真有借屍還魂之事?況且她音容笑貌都和薄萸娘大相徑庭,任誰怎麼也不會將兩人聯想到一起。

        而在此同時,嚴延正坐在長樂宮中,和樂正婥對坐弈棋。

        「……皇上棋力精妙高深,臣妾又輸了。」樂正婥清婉出塵的小臉自皇帝駕到的那一刻歡然喜悅到現在,眉眼嘴角始終笑意吟吟,便是狀似埋怨都聽得出滿滿的撒嬌依賴之情。

        嚴延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微微一笑,慢慢拾撿白子入玉匣。「其實朕的棋,還遠遠及不上朕的師傅七分。」

        「臣妾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贏得了您的棋,聽說素有棋聖國手之稱的聞太傅都曾敗在皇上之下——」樂正婥忽地好奇追問道:「但不知皇上的師傅是哪位大師?怎麼臣妾以往都沒聽您提過呢?」

        「朕的師傅,是萸娘姊姊。」他眼神裡的溫和化成了掩不住的溫柔,嘴角輕揚。

        樂正婥指尖一僵,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甜甜一笑,半嗔半怨道:「原來是薄后姊姊……對了,皇上臣妾聽說這次秀女家人子裡有幾個姝麗姣好,有天香之色,更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往後只怕有了新的姊妹,皇上來臣妾長樂宮對弈的時候就少了。」

        「婥兒,朕在你心中是個什麼樣的夫君?」

        樂正婥眸底掠過一抹驚疑不定,腦中飛快思索分辨著乾元帝這話究竟劍指何端?

        「皇上自然是這世上最頂頂好的夫君了。」她眼波流轉間,深深真摯戀慕地望著他。「婥兒這輩子能相伴君側,實屬三生有幸……」

        「朕能得婥兒,亦是朕的福氣。」嚴延牽起她柔軟無瑕的手,在大掌間細細把玩,眸光幽微隱晦,樂正婥渾然未覺,卻是心一鬆,笑靨越發幸福嫵媚。

        她膽兒頓時壯了些,聲音更是甜軟溫柔七分。「皇上,您平時前朝國務繁重,日理萬機,甚是辛勞,所以七日後當殿遴選秀女之事,有臣妾和江淑妃妹妹、吳貴嬪妹妹三人把關鑒選便是,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唔了聲。「那就這樣決定吧,有勞愛妃了。」

        「謝皇上,臣妾定然不負所託。」樂正婥嫣然笑道,目光閃閃。

        一盞茶辰光後,見乾元帝去得遠了,樂正婥的笑容斂起,對燋兒道:「去請江淑妃和吳貴嬪到長樂宮來商討要務。」

        「奴婢這就去。」

        一旁的照兒忍不住歡欣殷勤地道:「娘娘,皇上心中最寵信鍾愛的果然還是主子您啊!」

        「本宮這些時日總覺皇上不大對勁,似是對本宮有所疏遠。」她揉了揉眉心,總算緩過一口氣兒了。「不過今日看來,倒是本宮因子嗣之憂所故,多心了。」

        照兒趁機說了些奉承湊興的吉言,樂正嫜神情也鬆快愉悅不少。

*             *             *

        轉眼間,已到當殿遴選日——

        兩三百名秀女家人子,在幾日前已經初選過了一回,容貌身姿談吐甚至氣息不符者,便已落選出宮返家各府許嫁。

        如今寬敞廣大的含秀殿前,十步之間便燃起了一隻隻麒麟金暖籠,縱使開春乍暖還寒時分,即便是身子骨纖弱的秀女們佇立於開闊中殿上,也不覺得凍。

        「貴妃到……」

        「淑妃娘娘到……」

        「貴嬪娘娘到……」

        清麗飄逸如仙的樂正婥今日一身貴氣紫氣華袍,烏髮高梳飛雲髻,簪上金鸞含珠華勝,東珠耳牆,頸配紫翡礦金項圈,纖細玉腰繫著瓔珞羊脂玉環珮壓裙,裙下腳步雍容輕邁,隱隱可見繡鞋上鑲著光暈瑩然的鴿蛋大南珠。

        氣派華貴,傾國傾城……

        在第三列中的安魚僅只稍稍瞥了一眼,又複目光低垂,無悲無喜。

        她只煩躁著惱,這嚴延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初選那天,但聞容巷嚶嚶咽咽低泣聲四起,收拾遷移出宮的動靜不小,可卻沒有任何老嬤嬤來她小院通知要驗身或其他……

        安魚如籠中困獸般在小院裡來回踱步張望,秀眉糾結成團,那一剎真想身插雙翼,飛出這高高朱牆皇城囚牢!

        心緒紛亂間,忽然安魚感覺到四周異常的靜默,她回過神來,驀然抬眼,看見高位之上的三名美麗高貴嬪妃眼神不悅地注視著她。

        周遭秀女家人子的目光更是直勾勾,其中有輕蔑,有厭惡,有幸災樂禍。

        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輕揚,心下已做好準備。

        「這位姑娘是誰家的千金?」見樂正婥漂亮纖指輕輕端起茶碗,低首斂眉啜飲,吳貴嬪領會,立時傲然嬌喊。

        秀女家人子們不約而同紛紛閃避,安魚瞬間獨留在原地,明顯地被孤立了。

        「回貴嬪娘娘的話,小女安魚,家父官拜五品,為當朝禮部侍郎。」她不卑不亢地清朗回應,身姿端正,做了個完美至極的儀禮,而後抬起頭,笑意吟吟地直視吳貴嬪。

        「大膽!尚宮嬤嬤沒有教導你,在宮中直視貴人,是為大不敬?」吳貴嬪頓時被她清澈靈動眸中的高雅從容神色惹火了,有那麼一霎,彷彿眼前這五品宮之女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貴人」,而自己卻不過是她眼底腳下卑賤低弱的東西!

        「貴嬪娘娘相詢,小女不敢低頭應答,渾似無視貴嬪娘娘。」安魚夷然不驚,依然淺笑,談吐清脆爾雅。「我大闕王朝皇律有云:上者有問,下者端應。這『端』字,是為端容以正,非為低眉垂眼,還請貴嬪娘娘明察。」眾秀女家人子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敬佩驚畏嘲笑看戲者皆而有之。

        「哼,小小秀女家人子就敢駁本宮的話,來人!」吳貴嬪氣炸了,激動昏頭之下怒氣衝天地大喝一聲。「撂牌子,掌嘴三十,把人給本宮攆出宮去!」

        「是!」一旁的尚宮嬤嬤們轟然恭應,卻是偷偷貓了上頭的貴妃娘娘。

       這後宮之中真正做主的,可不是吳貴嬪這個主兒呢!

       「且慢。」向來溫婉仁厚的樂正婥果然輕嘆了一口氣,開口制止。

       「貴妃娘娘……」吳貴嬪臉色鐵青起來。

        樂正婥溫柔地道:「貴嬪妹妹,本宮知道你委屈了,不過安姑娘出身禮部侍郎府中,想必自幼嚴守禮數律例,雖說顯得有幾分拘泥不化,然禮部安侍郎終歸是國之棟樑,其女掌三十,倒有些過了,不如妹妹給本宮個面子,便去了著掌摑之罰,命她落選離宮歸家也就是了。」

       吳貴嬪一窒,臉色越發難看了,心中百般恨怨不願,終究得避其鋒芒,退讓下來。「臣妾知道了,此番饒了她便是。」

        「貴嬪妹妹果然胸懷大度,」樂正婥款款一笑,打了一棒卻也不忘塞顆甜棗。「皇上知道了,一定也會讚妹妹的好的。」

        「謝娘娘金口。」吳貴嬪向來就不是個心思深的,聞言禁不住喜笑顏開,眉飛色舞。

        座上的江淑妃則是暗暗嘲諷地笑了。

        而安魚在上位者三言兩語間就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回,面上露出餘悸猶存卻又隱隱不甘之色,在聽到「撂牌子,退下」這句話時,身子微微一震,終還是眉宇間透著絲黯然落寞地乖乖退出大殿。

        無人得知,她在轉過身那一剎那,低著頭,嘴角綻放開了朵輕淺俏皮釋然笑意。

        ——這皇宮中的嬪妃無論地位高低,最忌的便是有棘手人物進來打破了現今苦苦維持的微妙平衡。

        如若她表現得平凡或怯弱,極有大可能會被挑選留下來做某個嬪妃的棋子甚或炮灰。

        可若一開始便是個刺頭兒,連用著都扎手……

        瞧,樂正貴妃不正迫不及待博個善名的同時,也剔除掉了她這個潛藏的對手嗎?

        她最厭這宮中爭鬥,不是手段粗淺爭鬥不來,而是東宮沉潛隱忍的那十四年,早已鬥得倦了。

        更何況,到最後,她也失去了在這宮中爭鬥的唯一理由……

        這一次,當安魚再度踏進這熟悉的皇宮,已一絲留戀之情也無。

        就在她漸漸遠離身後的宮闈殺機浮沉之時,眼看只要再幾步,就能完全離了這含秀殿,出長門,坐上出宮回家的馬車……

        一個高大挺拔龍章鳳姿的明黃色身影率眾而來,踏入含秀殿巍哦的殿門,正正和她與領頭的小太監撞個正著!

        她心一沉,迅速低頭匆匆退至一旁,身旁的小太監甚至退得還沒有她來得快。

        安魚暗自祈禱他目光直直鎖定含秀殿那頭的「百花盛放」,只待他腳步一擦身而過,自己立刻拔腿就走。

        可偏偏事與願違,她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摳著掌心,落在地面的目光看見了一角明黃金燦燦的龍袍下擺和耀眼威嚴的盤龍靴,緩緩踱近自己。

        她心絞擰抽緊了,呼吸靜止。

        「是你?」

        安魚敢發誓,頭頂上方那清朗迷人的熟悉嗓音裡,有著一縷怎麼也掩飾不住的,得逞的愉悅笑意。

        她腦子一轟,心下一涼!

        安魚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情勢會演變至此無可挽回的地步?

        她木然地被嚴延逮到,被嚴延欽點入宮,親口冊封為「安婕妤」,而後是綺羅朱輪車護送回安府待嫁。

        回府後,她面無表情地面對娘親的喜極而泣,父親的搖頭嘆息,甚至連武定侯府都聞訊送來了恭賀的厚禮。

        徐氏覺得自己終於得以在娘家面前吐盡怨氣,大大風光了一把。安魚看著徐氏那清瘦美麗卻透著微微癲狂囂張的得意笑臉時,只覺得身子止不住地泛冷。

        前世,薄萸娘就是被家族犧牲,「賣」入東宮。

        蒙老天垂憐,她又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原以為父慈母愛,自己終於能好好重新為人,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可沒料想,命運弄人,她兜兜轉轉又得落入同樣的窠臼中。

        那日,送她回府的大太監當眾宣旨,聖上有命,安婕妤得以與親團聚三日,三日後,正式進宮。

        進宮的前一天深夜——

        安魚裹著鶴氅,獨坐在繡樓前頭的花廊下,看著經歷隆冬過後猶未回春吐露嫩芽的一園枯樹殘枝。

        像極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神情怔怔寥落,眉眼間疲倦深深,全無一絲生氣。

        如果……

        如果這一世是蒙天之幸僥倖撿來的,那麼只要她自行了結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和他,和那個皇宮糾纏了?

        安魚稍早前已將所有服侍的丫鬟嬤嬤全遣下,這繡樓前園中唯有她一人。她凝視著圜中那片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可恨它不夠深,連想溺水都做不到。

        不過春寒料峭,這荷花池中仍有殘冰……大病高燒一場,也能令人香消玉殞的不是嗎?

        聽說安魚當初的病,就是在武定侯府不小心落水,這才一縷芳魂別世,換了她薄萸娘的重生。

        她猛然起身,心跳得奇快,慢慢走近了有著雕花圍欄的荷花池畔,腦中飛快動著念頭——

        宮妃自戕是大罪,為免連累安侍郎一家人,她只能製造一種不小心落水的假象……

        她緩慢繞著荷花池走了一圈,四下搜尋,眼前一亮!

        「人哪,求生不易,求死倒是不難啊!」她自言自語,笑嘆。

        荷花池畔靠牆邊的雕花圍欄,有一處許是年久失修……

        她小手輕搭上那一處搖搖欲墜,略微施力傾身上前,果然聽得身下雕花圍欄一角喀啦裂聲,下一瞬身子一傾——

        可預想中的墜入徹骨冰寒卻沒有發生,反而在她耳邊炸起一聲灼狂的怒吼,旋即被緊緊擁進一個溫暖強壯的胸膛懷抱裡!

        「你想尋死?」那低渾嗓音裡充滿恐懼與憤怒。

        她渾身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巨大力氣猛然掙脫開來,跌撞後退,驚怒萬分。

        黑夜裡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燒著怒火與餘悸猶存的悸色。

        「為什麼要尋死?」他欺步上前。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陌生與冷淡。「皇上身為九五之尊,深夜卻白龍魚服窺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話傳出去,叫世人恥笑嗎?」

        「為什麼要尋死?」

        安魚一窒,在他灼熱銳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別開眼去,「小女子不想入宮。」

        他沒想到她說得這般直白,簡直視君威與皇家無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責於她。

        嚴延低頭看著她倔強淡漠的小臉,心揪得生疼,聲音卻溫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氣。「沒有什麼好怕的,阿……朕會護著你的。」

        她隱隱驚疑地倏然抬頭,腦子嗡了一聲。

        他——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發現了什麼?

        安魚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過短短兩三次偶遇,哪裡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別有青睞?

        阿延從來就是個清醒至極的人,昔年看似軟弱的小太子,骨子裡比誰都要多疑強硬,唯一依賴信任的只有她。

        後來,也僅有樂正婥能走進他心上,成為他許下共白首的那個女人。

        ……他到底想對安魚打什麼主意?

        她第一個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洩漏的可能,那麼按宮中浮沉多年曆經過的陰謀算計軌跡揣測下來,安魚這個區區五品官之女,對如今已然大權在握的乾元帝而言,或許最有可能拿來作用的便是……

        擋箭牌。

        電光石火數息間,她已從震撼驚駭到鎮定平靜,「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子入宮,那麼小女子可否和您談一筆交易?」

        嚴延聞言,濃眉漸漸打結了。「什麼交易?」

        「小女子願意入宮為皇上所用,為皇上真正想護著的人打掩護,期間鞠躬盡瘁、生死自負,但以五年為期。」她淡然而堅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與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塵埃落定,五年後請放小女子出宮,無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也好,抑或是擇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嚴延臉色已經變了,暗暗咬牙道:「你就這麼不待見朕?就這麼迫不及待出宮?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龍附鳳一躍而上的皇宮,在你眼中竟是煉獄牢籠了?」

        聽出他語氣滿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勢嚴峻至此,這一刻幾乎已是走到圖窮匕見的地步,她連這條命都可有可無了,還怕他龍顏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您是明君,自當能見諒『人各有志』這四個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子也不敢膽大包天地同您談這場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麼了?」他強忍苦澀與難堪。

        安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對僅僅見過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麼心意?」

        他一時語塞,氣結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個口齒機鋒伶俐的,否則那十四年來,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嬪妃的唇槍舌戰言語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時,他有多感動,現在,就有多苦惱。

        嚴延雖然被她的話堵了噎得慌,可內心深處卻難以自抑地浮起了絲絲喜悅和滿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來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卻堅持不認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離他和他們的家越遠越好,這點讓他又是慌亂忐忑又是懊惱焦躁得簡直無從下手。

         「你是不是還在氣恨朕?」他衝口而出。「所以你怎麼也不肯和朕相認,萸娘姊姊?」

        她小臉瞬間血色消褪得無影無蹤,身子死死僵硬緊撐在當場,哪怕雙耳隆隆氣血逆流眼前發黑,還是不敢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動。

        安魚閉上眼,用盡力氣才幹乾乾地道:「皇上,小女子是安魚,您是不是把小女子和誰錯認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銳利深刻地觀察著她的眉眼舉止,所有細微的震驚與逃避和疏離……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說不出來的發苦。

        萸娘姊姊,果然是你。

        如同你熟諳朕一樣,朕也相同地熟諳你的一舉手一投足,你在對朕心虛發慌時,總會本能地閉上眼,你無法直視朕……

        ……阿延,姊姊在這世上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你。

        當時,按照皇律宮規,帝后大婚,同寢三日,他心中有所摯愛,也有所窒礙,所以儘管同榻,卻是外衣不卸,始終背對著她。

        三日後,他迫不及待起身上朝,心中盤算的都是接下來迎貴妃入宮的典儀諸事,偶然回頭,卻看見萸娘姊姊怔怔地望著自己,眼下隱有一抹暗青。

        「萸娘姊姊,你怎麼了?你還好嗎?」他心一緊,脫口問。

        她也是閉上了眼,輕輕地微笑,搖了搖頭。「無事,皇上去吧!」

        可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在他興致勃勃踏出宣室殿後,萸娘姊姊咯血不止,卻下死令讓服侍的楊海和貼身大侍女守口如瓶,不許對外傳。

        他後來才知道,萸娘姊姊的身子被掏空了大半,如果好好養著,許是還能再續命個一十載,可後來她卻埋頭投入打理偌大宮務,通通理順了後,待貴妃一入宮,便將金印宮冊全部移交給貴妃,半分權力不沾也不留。

        那時,萸娘姊姊已近油盡燈枯,可恨他卻沉醉在和「心愛女子」新婚蜜意中,半點不知。

        她臨終前幾日,當太醫膽顫心驚地退下後,面對他的痛苦惶急逼問,她只輕輕地說了那句話——

        「……阿延,姊姊在這世上最不想欺騙的人就是你。可現如今,姊姊卻是再也陪不了阿延走下去了。」

        思及此,他心痛如絞。

        「皇上,認錯便是認錯,就算您是天子,也不能將兩個全然不同的人並作是同一個。」良久後,安魚聲音清淡漠然,決意陌生否認到底。「小女子還是方才的提議,如果您同意,小女子會本本分分入宮,五年內供皇上牛馬驅使,五年後無聲無息出宮,不給皇上和任何人添麻煩。」

        嚴延死死瞪著她,深邃鳳眸滿是受傷。

        「你……」

        「如果皇上不同意,小女自知冒犯龍威無可恕罪,自該一命相抵以儆效尤。」

        「你、你難道不怕朕株連安耀全家嗎?」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強憋住喉頭一口腥鹹痛楚。

        「怕。」她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不過想想,我父親雖只是小小禮部侍郎,卻是寒門中流砥柱,皇上欲大肆啟用寒門英才和百年世家於朝野之上分庭抗禮,就不會冷了眾人之心……尤其武定侯丁憂,貴胄士族盤根錯節間好不容易有了個突擊的缺口,您雄才偉略,有治國安民興邦,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志,必不想在此時落把柄於御史言官口中,令豪門士族在此時有藉口抱成團兒,徒增您治國之紛擾。」

        嚴延凝視著她,眼底有深深的欣慰、激賞和讚歎,亦有掩不住的沉沉失落感。

        果然,這世上知他……唯有他的結髮皇后矣。

        可她不認他,也不要他了……

        他眼眶酸澀發熱起來。

        「——你已經不相信我了,對嗎?」他低低喃喃。

        安魚心口一痛,迅速別過頭去,目光微微顫動,冷淡道:「進不進宮,應與不應,皇上一言九鼎,小女子沒有不信之理。」

        漫長的沉默瀰漫在他倆之間,最後,只聽夜色裡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五年之約,朕允你。」

        她心一鬆,喉頭發緊,真心誠意地雙手相合高置額頂恭敬行禮——

        「謝主隆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10:50 AM 編輯

【第五章】

        這日下朝後,嚴延在御書房裡獨自輕撫著萸娘姊姊做給他的平安祥雲舊荷包。

        ……記憶中,繡著荷包的萸娘姊姊在微弱的燭燈下,神情總是透著說不出的靜謐柔婉,一襲簡單的素色袍子,長發髮梳綰成髻,也僅僅只用一柄成色不佳的玉簪束住。

        可就是這樣素凈得彷彿月光的萸娘姊姊,卻每每令運籌帷幄下筆佈局的他不自禁看痴了,幾乎忘了落筆。

        當年東宮一向用度緊張,對上對下甚至對外也有諸多需打點之處,萸娘姊姊卻一向分配歸置得恰到好處,相同是收攏人心,可總是熨貼得叫人心中溫暖。

        彼時,他的外衣冠服在面上大致不錯,因著太子袞服皆是要對外面見群臣時所著,當時掌握後宮中饋的皇貴妃也不敢在上頭剋扣,但私下內裡的袍服腰帶荷包鞋襪等物,卻皆是粗製濫造。

        可萸娘姊姊有一雙巧手,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想方設法褪軟了看似華貴實則粗糙硌人的羅布,親手裁縫細細做來。

        只是後來,那些舊衣鞋襪在他登基之後就被貴妃樂正婥汰換一空,只剩下這個他隨身的荷包。

        當萸娘姊姊細心為他做的衣物鞋襪被殿內省司衣房的繡娘女紅取代過後,他初時尚不以為意,貴妃果然出身名門,眼光品味上乘,所安排添置的衣飾華麗細緻,處處符合皇家非凡氣勢。

        他更對貴妃的賢慧淑德引以為傲,並沾沾自喜著貴妃果然愛他至深,連他生活起居都安排得完美無瑕穩妥驕人。

        直到萸娘姊姊薨逝的一年後,他在御花園裡和心腹武將信步閒談邊疆國事之時,忽然看見該名重臣武將因說得激動了,大袖微翻,內裡不經意間露出了小小細繡的兩個字——

        平安。

        那一剎那,他心臟猶如被巨錘擂中般,胸口劇痛,鼻端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見他神情恍惚地盯著袖口,該名武將羞赧卻掩不住得意歡喜地解釋道:「臣長年征戰沙場,此乃拙荊所繡,貼身為臣祈求平安,讓皇上見笑了。」

         「朕……也有的。」他眼眶莫名發熱,喃喃。

        他失態地低頭捜尋翻找身上的衣衫配飾,也想取出為證,可最後卻是失神落魄地輕抖著手,抬頭四顧茫然……

        當天夜裡,他發瘋般回寢宮翻找著數十箱紫檀和黃花梨木大衣櫃,宣室殿、未央宮一一都去了,可最後他只在未央宮那褪色的高枕下,尋到了這枚舊荷包。

        平安猶在,祥雲如故,可那一直像月光般陪伴著他、照亮了他崎嶇陰暗宮途,那燈下回眸時,屢屢叫他怦然心跳又慌忙抑制的溫柔笑靨……那個他一直強迫自己僅僅只能將之視為至親的女人,卻已經永遠消失在他生命裡。

       ……梧桐半死清霜后後,頭白鴛鴦失伴飛,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那一刻,他瞬間崩潰了,緊緊攥著荷包貼在心口,放聲大哭……

       這回憶,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絞,眼眶血紅——

       當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為迷戀之情?何謂白首之約?

       可他已然長大了,努力鍛造自己成為一個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男人,自刀山血海、萬花叢中走來……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三年渾渾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麼?

        他曾經有幸擁有一個心意相通,恩愛兩不疑的賢妻,可他只記得她的恩,她的賢,卻渾然忘卻了他們十四年來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愛,早就渾似親人卻又遠勝親人了。

        「情自深處起,荷落我來遲……萸娘姊姊,」他瘠啞的低喃自語。「不,萸娘,這一次,朕不再遲了,換朕來護著你,朕來守著你。」

*             *             *

        這一夜,安魚同樣夢見了那只平安祥雲荷包,縱然隔著兩世,她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強忍肝腸寸斷,笑著將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當時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邊親自為她喂藥,恰逢長樂宮來報,說小公主肚子疼,哭著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卻只淡淡回了一句「讓太醫好好診治公主,朕這兒忙完了自會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卻看見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煩躁與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啞斷斷續續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這兒沒事……」

        他猶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間嶄新的蟠龍荷包上,有一剎那的失神,喃喃問:「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嚴延溫柔的眼神浮起一絲迷惑,低頭一看,隨即莞爾。「哦,朕今早上朝前,貴妃說她親手幫朕繡了個新的荷包,要朕換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厭舊……朕只是見你做給朕的那荷包舊了,絡子也斷折了幾根,朕捨不得再戴,所以這才換下命人妥貼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著那隻張牙舞爪威嚴赫赫的金絲銀線蟠龍荷包……在他的不自在與凝滯的沉默中,終於回神過來,輕輕地笑了。

        見她一笑,下意識心臟緊縮屏息以待的嚴延這才鬆一口氣,嘴角微揚,伸手憐惜地理了理她鬢邊一綹微亂了的髮絲。

        「貴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溫和,吐息微弱地道:「……那舊荷包,能還給臣妾嗎?」

        他莫名緊張了起來。「萸娘姊姊,那是你給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斷了的絡子還能不能重新續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緊,等養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滿依戀和一絲苦苦壓抑的悲傷與不安,強顏歡笑地勸道。

        她卻是神情平靜而堅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過了,不管續不續得上新絡子,都得再還給朕才行。」他撒嬌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薄萸娘強撐著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臉龐,淺笑著點了點頭。

        「良河,你到長樂宮尋貴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這不是什麼大事,讓良公公隨侍您到長樂宮看小公主,臣妾讓楊海去取來即可。」

        嚴延沉吟了一下,終究還是憂心著小女兒的病情,安撫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聲道:「好。那姊姊好好歇會兒,朕晚些再來。」

        她疲憊地笑笑,頷首。

        後來,楊海回來了,滿眼氣憤又強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將荷包落在了地上,弄髒了荷包,老奴這就讓人好好洗濯乾淨再——」

        她神情平和,溫言道:「不妨事,本宮知道不是你的錯……荷包給我吧。」

        楊海眼眶紅了,鼻頭一酸,遲疑地將袖裡的荷包恭敬遞了過來。「娘娘,您別生氣,長樂宮那兒欺人太甚,皇上聖明燭照,總有一天會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楊海,謝謝你。」她眼神有些飄渺恍惚,回過神來後對著他笑了笑。

        「本宮會請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後,贈你百金還鄉養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輩子,夠了。人哪,這一生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照顧好自己,好好踏實過日子,才是實的。」

        楊海已經掩袖嗚嗚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頭看那隻荷包,明顯有被踐踏沾灰的痕跡,消瘦的手指緩慢撫摸過,最後輕嘆了一口氣。

        「把燻籠移過來本宮跟前吧。」

        「皇后娘娘?」楊海含淚驚惶抬頭,隨即撲通一聲猛然跪了下來。「娘娘萬萬不可啊!這、這荷包燒不得,這是您親手給皇上縫製的,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長長睫毛低垂,淡無血色的唇瓣微微輕啟,平靜地道:「人不在,留什麼都是多餘,這皇宮我確實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讓這荷包膈應了皇上和貴妃呢?」

        「皇后娘娘,不能夠啊……嗚嗚嗚……皇上現在不知道,可、可往後總要留個念想……」

        薄萸娘有一絲苦笑地看著這忠心耿耿的楊海,最後還是抵不過他的苦苦懇求,把荷包壓回枕下。

        她總想著,自古以來皇后薨逝後,待新后上位,寢殿內外自然都會汰換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時銷毀這已成了無用物的舊荷包了。

        ……安魚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身子一個痙攣,心頭驚跳良久,漸漸才平復了下來。

        她突然再無一絲睡意地睜大眼,對著上方的承塵發呆。

        「真是噩夢……」她揉揉眉心長吁了一口氣,腦中倏地閃過一個殘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乾元帝「對峙」之時,夜色朦朧,可她總覺得眼角餘光瞥見了他腰間配飾的,那個荷包形狀和花樣怎麼和她試圖焚毀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應當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沒那麼好。

        況且堂堂一國天子,所用之器之物無不是最精緻上等,配戴上褪色老舊的東西,於禮不符也有損龍威國體。

        「看來我就是天生跟皇宮犯沖,」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還沒進宮,已經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來了。」

        唉,既然已經逃一不過,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東宮中熬過十四年,安魚現如今在清平許多的後宮裡熬上五年,雖非小事一樁,想來也不算太艱難的。

        這五年,她便抵死不認自己是薄萸娘,他嚴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無家事,他坐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權,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實身分,難道不怕人人非議譏笑他是個妖言惑眾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時候動搖國本也不在話下。

        於是,安魚便懷揣著這樣自覺穩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後,接受眾丫鬟嬤嬤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後跪別父母,看著浩浩蕩蕩前來迎接的迎親宮儀隊伍,鎮定從容地上了皇家鸞鳳車,進宮。

*             *             *

        樂正婥穩穩坐在長樂宮主殿大榻上,纖纖玉手姿態優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漸漸在金匙攪拌中呈現了幅秀麗山水樣,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兒侍立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滿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兒這麼甜……怎麼,你是生怕本宮今兒心情不好,特意說些好聽的話哄本宮來了?」

        昭兒訕訕然一笑。「那能呢,奴婢這是句句真心話……」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態自若。「本宮也想明白了,怎麼說本宮是皇上親自迎進宮中的貴妃,和皇上之間的夫妻情誼無人能及,今兒進宮的新人再多,一時半刻也動搖不了本宮的地位。況且,皇上心裡只有本宮,就是本宮最大的倚仗,本宮還有什麼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時自亂陣腳,這才真叫笑話。」

        「娘娘說得對,今早皇上還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膠和進貢的雪綾緞過來,足見對娘娘聖寵眷眷。」

       樂正婥嘴角輕揚,眸底笑意漾了開來。「好了,本宮這兒沒事,你們都下去吧!」

       「是。」照兒和燋兒恭敬的行儀退下。

       樂正婥低頭看著那一茶碗的秀麗山水,江山如畫……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飮了個乾乾淨淨。

*             *             *

        而在另一頭,安魚不知旁的新進嬪妃美人被安置到何處,她卻是被宮女嬤嬤太監羽林衛大陣仗聲勢赫赫地簇擁進了離皇帝紫宸殿最近的這處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著南方園林明媚之美的宮殿,如今初春雪未搖盡,殿前園子默林淡紫繽紛如夢似霧……

        她腳步一頓,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時有這麼多的照水紫梅?

        安魚情不自禁走進這片紫色默林中,伸高了手欲觸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花朵,卻還是遲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

        「喜歡嗎?」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心一跳,有絲倉皇地回頭,在看見高大俊美目光溫柔的年輕帝王時,神情迅速冷淡平靜起來,雙掌交貼身側,屈膝福了個身。

       「參見皇上。」

       「快起來。」嚴延急忙伸手托起她,明顯感覺到她的僵硬與退縮,心下不由黯然,可還是柔聲道:「你我之間,無須這般多禮。」

        她眉心蹙了蹙,縮手,後退一步,依然恰到好處地保持距離。「皇上,這不合規矩。」

        「你這是跟朕故意拗上了?」他語氣裡有著一絲無奈和深深的寵溺,淺笑嘆息。

        她卻聽得頭皮一陣發麻,渾身不自在,面色越發緊繃了。「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不敢耽誤……」

        「就知道你恨不得把朕遠遠攆走。」嚴延搖了搖頭,卻堅持地握住了她微涼的小手,不顧她的掙扎牢牢攥在溫暖的掌心裡,率先舉步。「來,朕帶你看看你的寢殿,這裡裡外外都是朕看著人擺弄的,你看喜歡不喜歡,如有不合意的地方,只管讓楊海到殿內省或朕的私庫取來換了。」

        安魚身子嬌小玲瓏,哪裡抵得過這他一個弓馬嫻熟、文武雙全的大男人的力氣?

        只能被他強牽著走,小手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拔不開,反而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憑添了一抹天然胭脂般的嬌嫩霞色。

        ——這、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賴了?

        她此時份外想念前世自己「萸娘姊姊」的身分,當時只要她一蹙眉,板起姊姊的長輩做派,他哪裡敢這樣不管不顧的胡來?

        他至多只會一臉委屈地嘟囔:「萸娘姊姊不疼阿延了……」

        雖然過後軟化退讓的還是她,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如同現在這般叫她手足無措招架不能的境況!

        安魚滿心滿懷的懊惱和抗拒,可終究被他拉進了披香殿裡,被迫聽他興沖沖地介紹了主殿、內殿、側殿所有的擺設和把玩古董物雜……

        「你看,這是今年大食國進貢的織錦金緞,雖然不比咱們中原的精緻,但朕只取它這一份奇巧,且觸手生暖,給你裁製幾件鶴氅正好。」他一一分說,深邃黑眸光彩熠熠,數不盡的歡快愉悅。「還有,藍田國進貢了一大方暖玉,朕已經讓宮匠做成了張暖玉床,你最怕冷,夜裡有這暖玉床再好不過了。」

        她看他近乎炫耀討好地拉著自己看這一大箱一大箱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卻聽得頭更痛了。

         「皇上這是想讓臣妾成為宮中眾矢之的嗎?」她努力狠一狠心,面無表情地問。

        嚴延所有的喜悅剎那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俊美臉龐上的蒼白和黯然失落。

        她小手下意識緊握成拳,心臟也像被什麼緊緊掐擰住了,又酸澀又愧疚,可再愧她也不後悔自己出口傷人,潑了他這麼大的一盆冷水。

        曾經她誤以為溫柔與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就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愛,可後來她才知道,不怕情深留不住,只怕一相情願錯付真心表錯了情。

        她視他為夫,他卻視她如親長……

        那些千般好萬般好,都是手足家人恩義,可偏偏她傻,她貪心,把自己置身在一個最可悲的位置。

        「朕這次會護好你。」他低聲開口,苦澀中卻透著金玉般的堅決。「朕是天子,是這帝國的主人,朕絕不再讓心愛的人遮遮掩掩飽受委屈退讓了!否則朕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意——」

        「皇上慎言!」她心一震,猛然打斷他的話,不想聽也不願信,面色越發難看。「臣妾說過了,我是安魚,不是——不是先皇后娘娘,臣妾福薄,萬萬當不起!」

        況且,昔日的皇后薄萸娘也從不曾是他「心愛的人」。

        嚴延神情悲傷地凝視著她,良久後艱澀地笑了。「你恨朕嗎?」

        她僵住。

        「朕以前不明白,直到恍恍惚惚過了這三年,朕才終於想透了……」他聲音很低,低得彷彿喃喃自語,卻一字一句清晰打入她耳中。「萸娘,你以前是心悅阿延的,對不對?後來,阿延卻教你失望了,把心傷透了,對嗎?」

        安魚身子一晃,臉色慘白如絹,喉頭哽血,想大叫想阻止他再胡言亂語下去——

        ……誰准許他再來探究撕開她前世荒謬可笑的傷疤?

        是!她薄萸娘是可恥的愛上了自己的小丈夫,可她的小丈夫卻心心念念想著要和他的摯愛心上人一同為她養老送終……

        她在那一瞬間活成了個天大的笑話,生生把個皇后當成了皇太后的份額,她每日每夜坐在這個鳳位上滿滿的是心虛和羞愧,還要強迫自己在彤冊上用鳳印,見證她的丈夫是如何夜夜恩寵心愛貴妃的。

        他傷心悔恨的眼神在她面前摯望,薄唇一張一合的訴說什麼,可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想看見……

        別再說了!我不再是那個可憐可嘆的薄萸娘了!

        安魚眼前陣陣發黑,竭盡全力才勉強維持住清醒與鎮定,不去嘶吼不去哭喊,甚至不去出言諷剌——

        「皇上,這些話,您該到皇陵對先皇后說,而不是對臣妾講。臣妾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點讓您心生誤會,可只盼皇上僅止於今日。」

        嚴延心疼又焦急地看著她,但見她倔強蒼白的小臉,也知道不可逼迫她太過,終究她已經進宮了,已經回到他身邊,日久天長,他又何愁摀不暖她的心?

        「好好好,朕不說了,不煩你了。」他低聲下氣地賠罪,溫柔地道:「你頭一天回宮……咳,入宮,先好好歇一歇,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說話……你別皺眉,是朕想尋你說話,不是你稀罕和朕說話。」

        她實在不慣這樣殷勤小意百般寵溺討好的皇帝,只能低下頭,假意什麼也沒聽見。

        嚴延卻是戀戀不捨地又磨蹭了好一會兒,最後留下了楊海,這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安魚看著滿眼老淚婆娑對著自己的楊海,無言以對,暗暗嘆了一口氣……

*             *             *

        當天晚上,樂正婥就知道了皇帝送了無數奇珍異寶、綾羅錦緞到披香殿,給一個小小五品小官之女。

        她提防了薛大將軍的嫡長女,提防了大司馬家族的堂侄女,就是萬萬沒想到頭一個在皇帝跟前掛上號兒的,竟是已露衰敗氣象的武定侯的這個外甥女?

        甚至連楊海都被撥到了她跟前服侍,這點更令樂正婥心中大生警戒,隱隱升起不祥預感。

        楊海,那可曾經是伺候過先皇后的老人兒。

        樂正婥不斷說服自己,事情許是沒她想得這般複雜嚴重,可她的心卻直直往下沉去,總覺有什麼已經脫離她的掌控了……

        唯一慶幸的是,皇上在新人入宮的頭一晚,並沒有召寢任何新人,包括披香殿安婕妤在內。

        翌日正逢十五,所有後宮嬪妃都得到長樂宮拜見貴妃。

        江淑妃在半路上遇見了安婕妤,神色微妙地注視著那乘做工精緻華美舒適的軟轎,轎旁數名精神奕奕身姿恭謹,顯然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宮婢嬤嬤,甚至還有兩名精壯剽悍的金羽衛為其抬轎。

        金羽衛乃皇上親衛、如今居然被指派護衛區區一婕妤,這個中重量,不言可喻。

        可這一切都及不上楊海隨侍在側的震撼與駭人。

        江淑妃心頭驚得怦怦亂跳,終究強忍下變色的神情,素手輕抬,讓自己的軟轎停了下來。

        安魚眸光微微一閃,也示意軟轎停下,硬著頭皮在楊海殷勤地攙扶下邁出腳步,對江淑妃行下首禮。

        「見過淑妃娘娘。」

        江淑妃笑容可掬地忙道:「安妹妹太多禮了。你我同是皇上的人,本就該親如姊妹,姊姊可不希望妹妹日後還跟本宮這般生疏,知道嗎?」

        「謝淑妃娘娘。」她淺淺微笑,不說好卻也不說不好。

        江淑妃昔年在東宮位份是良娣,卻和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一樣,不過空有頭銜,根本不得太子近身,因為她們四人都是當時的皇貴妃強塞進來的,還有先皇為了分權,隨意扔給東宮的。

        當中不是棋子,便是棄子……謹慎如嚴延,又如何會允許自己枕邊睡著和自己不同心的美女蛇?

        後來江家、吳家早早投誠,待嚴延登基後,兩家族方才能在朝中仍有一席之位,不似柳家、王家站著乾岸怕濕了鞋,最後兩面不討好,落得至今遠眨至嶺南為官,大約終生歸不得京城了。

        而江家那時能及時見風轉舵,也多虧了江淑妃的敦促。

        這是個聰明的女人,眼光精準,見機快……

        安魚從來就不會小看這個人。

        「安妹妹……」江淑妃笑意更深。

        「淑妃娘娘,請安的時辰已近。」楊海冷淡地提醒。

        江淑妃一凜,面色有些不好看,可也不敢駁斥身分特殊的楊海,只得轉顏一笑。「瞧本宮這記性,見著妹妹太歡喜了,倒一時忘了時辰,多虧楊公公提點……安妹妹,咱們走吧!」

        「是。」她乖順地欠身,也上了軟轎。

        江淑妃居於妃位,比她這個婕妤位份大得多多了,自該先行,安魚的軟轎落後了幾步,卻是穩穩地前行,半點兒也不顛簸。

        一旁的楊海還不忘軟聲撫慰道:「娘娘,您莫怕,有老奴在呢,哪一個敢對娘娘不敬,老奴活撕了她!」

        安魚有一霎時的怔愣,忍不住衝口而出:「楊海,你變暴力了……呃?!」

        見她隨即露出心虛和懊惱之色,楊海卻是滿臉歡喜。「娘娘,您總算肯認老奴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目光倉卒地飄向另一側的園林景緻,故作鎮定。

        楊海想笑,又忍不住眼眶發熱,咧嘴傻樂了起來。「娘娘您說什麼都好,老奴都依您。」

        安魚又有想揉太陽穴的衝動了……

        她總覺得這次進宮,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人與事出現和發生,更大大顛覆了她原來的防備與設想。

*             *             *

        長樂宮中,貴妃樂正婥懷裡摟著一個玉雪可愛的漂亮小女娃兒,正嬌憨地隅喁私語著什麼。

        見十數名嬪妃一一進殿來向自己拜見請安,清麗脫俗美若神仙妃子的樂正焯眼波流轉,款款一笑,柔聲地說了免禮。

        兩旁的紅檀雕花椅和團凳依著位分擺放,嬪妃依次入座,吳貴嬪首先嬌聲笑道。

        「哎喲!今兒多了那麼多妹妹,脂粉味兒熏得本宮都頭疼了。」吳貴嬪故意用錦緞帕子在鼻前裝模作樣搧了搧。

        江淑妃嘴角微揚,自顧自端起茶碗來,摩挲著卻不沾唇。

        新進的薛昭容容貌俏麗,聞言微微不屑地撇了撇唇。

        吳貴嬪眼尖,不悅地哼道:「薛昭容可是對本宮的話有什麼意見?」

        「妹妹不敢。」薛昭容從容回道,眸光閃動著傲然之色。

        確實憑著薛家如今於朝中的影響力,完全不是已經被邊緣化的吳家可比,就算在後宮中吳貴嬪的位份高過她又如何?誰不知這些東宮老人都是明日黃花了,早不在皇上眼裡,否則也就不會有這場選秀了。

        可惜吳貴嬪從來就不夠聰明,才會傻傻成為這後宮中最橫衝直撞的一把刀。「不敢?可別以為本宮眼神不好,你那撇嘴的模樣還想瞞過誰?薛昭容,本宮勸你進了宮就得乖乖遵守宮規,別把你薛大千金的那一套拿進來丟人現眼。」

        「妹妹的規矩學得好不好,恐怕還輪不到吳貴嬪您批點,」薛昭容一笑。

        「自有貴妃娘娘品鑒,為妹妹們做主呢!」

        樂正婥狀作專注地含笑逗弄著小女兒,任由底下開仗了也不管。

        舊人仗恃著高位份尋釁挑事,新人初生之犢不畏虎,想一仗立威,甚至想把她拖進這場炮火中……嗤!

        她就當看戲作樂子了。

        只不過……樂正婥目光掃向靜靜坐在下首那名雪膚瑩然、清瘦小巧的女子,眉心不著痕跡一皺。

        「姊妹們正該一條心,想著怎麼好好服侍皇上,怎麼為皇家開枝散葉,在這兒紛爭吵鬧,是把皇宮當成你們各家的後院子了嗎?」她閒閒地道,讓奶娘把小公主帶下去,絕美臉龐終於正面凝視下首的嬪妃們,嫣然一笑,傾國傾城。「來人,把本宮的賞賜賞下去……記住,你們自己的身分。」

       吳貴嬪和薛昭容不約而同一僵,臉色難看地諾諾領賞。

       安魚從頭至尾端坐著,眼神低垂,不言不語。

       爭寵奪權什麼的,她半點興致也沒有……如果不是怕頭一天請安告假會惹人非議,她都想掛上病牌子閉殿深居了。

        就在這時,樂正婥臉上笑意吟吟,態度親昵地道:「安妹妹,雖然皇上已經把今歲外頭進貢的綾羅綢緞和奇珍異寶大半都送到披香殿了,本宮這兒盡所有的,恐怕還不及那批寶物的十分之一,只不過皇上送什麼是皇上的心意,本宮今兒不容易能得了你這麼個乖巧溫柔的妹妹,自然也想盡一盡心的。照兒,把本宮私庫那支三尺高的紅珊瑚樹取出來,讓安妹妹帶回去賞玩賞玩。」

        「是。」照兒領命。

       眾嬪妃聽見這番話,,震驚又不敢置信,無數道熾熱憤恨忌妒的眼神齊齊射向了安魚!

        「萬萬不能。」安魚神情溫和淡然,起身行了個禮。「婢妾無才無德,不敢受貴妃娘娘如此大禮。」

        「安妹妹太客氣了,難道還不允本宮給妹妹添點好東西了?」樂正婥笑意越發歡喜,甚至招手道:「來!到本宮身邊坐坐。」

        安魚頂著眾嬪妃恨不能把她萬箭穿心的怨恨目光,緩緩起身,走近了樂正婥跟前,卻不落坐,而是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娘娘,婢妾身子素來不好,再不敢近您的身,免得染了病氣給您。娘娘的厚愛,婢妾心領了,婢妾還得回披香殿喝湯藥,就先告退了。」

        樂正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賢良柔美的笑容有剎那的僵滯,眸底厲色一閃而過,語氣依然極好。「既然安妹妹身子不適,本宮也不好強留你了,免得累著了你,本宮可沒法跟皇上交代呢!」

        安魚如何聽不出她字字溫婉關懷中,句句都是挑撥操弄?

        她卻是置若罔聞,低頭微笑,欠一欠身後便轉身款款離去。

        樂正婥看著被楊海等人眾星拱月般簇擁著離開的嬌小身影,眼神微冷。

        江淑妃終於放下了那盞絲毫未動的茶,大袖輕掩唇邊,遮住了一抹幸災樂禍的輕笑。

        樂正婥啊樂正婥,你當了三年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如今可瞧見了,自己腳下踩踏的從來都是一池爛污泥,誰還能比誰清高呢?

        ……也該叫你嘗嘗這忌妒恨毒的滋味兒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11:58 AM 編輯

【第六章】

        回到披香殿後,安魚就讓楊海去報了病牌子。

        本以為楊海會勸阻自己,可沒想到他聞言眉開眼笑,連連道好。

        「娘娘說得是,您回……進宮來是為了過痛快舒心日子的,哪個耐煩跟那些個娘娘美人嘮叨?老奴這就讓人報病去。」楊海一雙老眼笑瞇成了線,「娘娘今兒折騰了一早上也該餓了,老奴讓小膳房煨了老火腿竹笙雞湯,煨得肉爛骨酥湯濃,最是養人的。還有您最愛嫩生生的小白菜和春筍子,老奴也讓人準備好了——」

        安魚心頭一陣陣暖,想否認和苛責都狠不下心,半晌後只能「嗯」了一聲,低頭假裝專心檢視懷裡握著的這隻小巧玲瓏暖手爐。

        楊海卻不需要她承認什麼,自顧自樂顛顛地佈置張羅下去了。

        而皇宮另外一端的嚴延卻在聽到刀五稟報的話時,臉都黑了……

        恰在此時,長樂宮那頭又來人請皇上過去共享午膳,說是貴妃娘娘有重要宮務想同皇上說說,他強抑下火氣和委屈,皺著眉對來人道。

        「朕還有事,讓貴妃自行用午膳,至於是什麼重要的宮務,具冊來稟便是。」

        聽出皇帝語氣中的不耐,燋兒後背一涼,悄悄吞了口口水,顫聲道:「是,奴婢知道了,定然會回去稟告娘娘……但小公主今兒有些腹疼,一直哭鬧不休,說是想皇上了……」

        他眼神掠過一絲幽微晦暗之色,嘴角諷剌地抿了抿,心口發澀。「回去告訴貴妃,小公主是皇家血脈,不是幫她爭寵的工具,就算只是拿小公主的康健安危來說嘴,朕也再不允許!滾!」

        「是……是。」燋兒臉色慘白,顫抖著磕完頭,腳步跌跌撞撞地退下了。嚴延神情陰沉地負手佇立在龍案前,片刻後猛然大步往外走。

        才剛走進披香殿外門,就被笑咪咪的楊海攔住了。

        「皇上且住。娘娘已然報了病牌子,為保皇上龍體安康,還是請皇上暫且到旁的娘娘那邊去,等我家娘娘大好了以後,您再來,可好?」

        他瞪著再也看不出一絲衰敗老態的楊海,氣得都快冒煙了,咬牙切齒道:「老東西,別忘了是朕讓你再回來服侍她的,你這是讓朕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你就不怕朕把你再送回皇陵嗎?」

        「皇上這是讓老奴不把娘娘的意思奉為至上?」楊海還是那副溫吞吞老好人的模樣,那雙老眼卻閃動著狡獪解氣光芒,假意惶恐地問:「皇上不是說,娘娘才是老奴唯一的主子嗎?」

       「……」嚴延被堵得啞口無言。

       「還是皇上要老奴去向娘娘告罪與辭行?」

       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再狠咬牙。「……你這是在威脅朕?」

        「老奴不敢。」

        嚴延再跳腳也不敢當真把楊海怎麼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個來回,最後鬱悶地道:「朕就想進去和她說說話兒,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回皇上,披香殿得您厚賞一事,今兒在貴妃娘娘的好意宣揚下,已經是眾所皆知,後宮所有娘娘羨慕得不得了,接下來只怕還有得熱鬧。」楊海慢吞吞地道,「可我們家娘娘一向身子弱,性子軟,若不掛病牌子閉門深居,這姊姊妹妹一來二去的,就算當真被吵病了,也沒處說去。」

        他聞言心頭火起,呼吸濁重起來。「貴妃這是又想做什麼?她往常不是這樣的人,怎麼這幾年處事越發不知輕重了?」

        楊海低垂頭頸不語,心底冷笑一聲。

        也就咱們這位長情又天真的好皇帝,才會以為貴妃娘娘不過是這幾年宮權掌得大了,方略略失迷了心性叫人不喜,可實際上貴妃為人,猶然一如他記憶中那樣的純潔美好無瑕……

       簡直放狗屁!

       也就當年的太子年幼無知,撿著了顆鵝蛋就誤以為是珍珠,叫大雁啄了龍目去,才會把真正稀世珍貴的夜明珠給扔了……

        只不過現在的楊海,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就偏不提醒這位胡塗的萬歲爺,他心愛的貴妃手上可沾了好幾條人命,骯髒得令人髮指。

        哼,這後宮裡又有哪個是乾淨的?

        也就只有他家娘娘——楊海眼眶紅了,袖裡拳頭攥緊——可好人總是不長命的,這才把自己的性命生生熬沒了。

        這次,有他楊海在,拚卻一切也決計不再讓娘娘受苦了。

        皇上又怎麼樣?若是皇上再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就是昏君一枚,誰稀罕誰拿去!

        嚴延雖然不知道楊海此刻對自己是如何的滿腹怨氣,卻也感覺得出楊海還是防他防得緊。

        他無奈之餘也不免暗自欣慰,有此忠僕在萸娘身邊,亦是一大幸事。

        「楊海,朕知道今天她委屈了,就是這樣朕才要趕緊進去安慰安慰,並且鄭重向她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他眼神銳利肅然,威嚴道:「貴妃那裡,朕自然也不會這樣就過了的。」

        楊海恭恭敬敬道:「老奴不能做主,還請皇上暫且在此等一等,待老奴進去稟過主子再說。」

        「……」嚴延悻悻然,嘀咕了聲什麼,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嚴延終於能踏進披香殿內殿時,簡直感激到快喜極而泣……

        這時也顧不得思及自己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太窩囊了,反正只要能近身到萸娘姊姊……不,是萸娘跟前就好。

        安魚正在練字,神情閒適,眉目清雅,他目光觸及的剎那,彷彿看見了那魂牽夢縈念念難忘的形容笑貌……

        他心頭一熱,背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酥麻戰慄。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見過的,她低垂粉頸,長髮披肩,手指輕繞絲線,穿針而過,在素緞上為他縫製下一片片溫暖……

        那時的他,總是衝動地想要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擁攬入懷,指尖穿過她柔軟如黑緞的青絲,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淺淺清甜暖和的幽香——

        可每每心念起,他卻又被這狂猛荒謬的悸動震嚇得忙別過頭去,牢牢握著掌心裡的書卷,不斷狠狠告誡自己,那是萸娘姊姊……

        ——那是他的萸娘姊姊!他最不該興起輕薄遐思的女人!

        於是一次又一次,一遭又一遭,他強迫自己壓抑自己,最終催眠說服了自己,他這樣才是對的。

        嚴延閉上了眼,胸口止不住的澀澀酸楚。

        「皇上來了。」安魚放下了筆,平靜地繞過書案,替他斟了一杯茶遞上。他受寵若驚地伸手去接,指尖乍然相觸的剎那,她已經縮回了手,神態自若地回到書案後,在碧玉筆洗中淘洗了狼毫。

        「你寫了什麼?朕可以看看嗎?」他顧不得燙口地將茶一飲而盡,迫不及待殷殷切切地湊近過去要看。

        她眉頭微蹙,卻也沒有阻止。

        嚴延卻在看到那娟秀的幾行墨字時,心重重一沉——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萸娘,這《清靜經》不是你現在這般年紀該習讀的。」他強抑下隱隱的惶恐忐忑,正色地道。

        「皇上,臣妾不是先皇后,您莫再錯口了。」她側首靜靜將文房四寶理好,看也未看他。

        他一窒,倔強地嘟囔,「你不是姓安閨名一個魚字嗎?朕喚你魚娘怎麼了?」

        她也被這話回噎住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可辯駁的,只能暗惱自己這身子怎偏偏就名了同音。

        「臣妾當不起您這般昵稱,您喚臣妾安婕妤方合禮數。」她神情端莊恭謹地提醒。

        他想嘆氣,更想笑,嗓音裡充滿了濃濃的無奈和憐愛。「萸娘,你人變小,性子也變小了。」

        ……這是暗指她幼稚了?

        安魚暗暗咬牙,再懶得與他抬槓,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把書案上的東西自東邊挪向西邊,擺弄著,就是不願與他說話。

        無趣了,他自然會走。

        後宮之中百花盛開,如今連蝴蝶都來了,更何況還有他那心頭絕代第一枝的不是牡丹更勝牡丹……

        安魚這五年內只想待在後宮裡做個閒人影子,要熬的便是他這份「愧疚懷念」,待熬乾了,涓滴不剩了,屆時她要出宮,他定然也不會再有心致攔阻。

        她同他賭的就是他這份執念,五年內必定不復殘存。

        人一死,或許就永遠凝結了那一份美好,牢記一輩子,回想起都是最遺憾的心疼,可是如果人還在,一天兩天過去,哪個還能長情多久?

        尤其是坐擁天下美色的帝王,更是如此。

        嚴延不是感覺不出她的刻意疏離,但在經過曾和她陰陽兩隔的巨痛之後,這小小冷淡和拒絕又算得了什麼?

        「你放心,」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道:「朕哪裡也不去,朕就在這兒陪著你,以前朕所有沒能為你做的,自今日起都會一樁樁一件件為你做好。」

        她擱在書案上的手一顫抖,隨即仍置若罔聞。

        當天嚴延硬是賴到了一齊用過晚膳,甚至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敢自告奮勇充當她的對手,生怕她索性連棋子也不下,還要出口趕他走,後來直拖延到了亥時,見她眉眼生了疲色,這才心疼又不捨地依依離去。

       「總算走了。」楊海重重關上殿門,落栓!

        安魚忍不住噗哧一聲,眼神漾起笑意暖暖……

*             *             *

        回到自己寢殿的嚴延,在湯室裡梳洗過後身著雪白色中衣,赤著腳坐在龍榻上,儘管殿內燒著地龍,還有瑞腦銷金獸爐吐著暖息和幽香,他卻覺得自己的寢殿一片空蕩蕩清冷冷得可怕。

        他已經大半年不曾到後宮嬪妃屋裡去過了,就連貴妃的長樂宮也只去歇下了兩回。

        嚴延以前總覺得自己不是個貪戀女色的男人,也唯有在貴妃入宮後那段時間方恩愛纏綿了數月,可在萸娘姊姊病了之後,他整個人就陷入了某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與唯恐失去中,更沒有心情或性致留戀後宮。

        可是今天坐在披香殿裡,他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萸娘身上,不管她是下棋,是素手輕抬喝茶,抑或是起身散散,推開窗戶看一會兒外頭的照水紫梅……那一大片照水紫梅,是他命人一夜之間植下的。

        原來的,那片她最心愛的默林已在兩年前付之一炬,嚴延此前從不曾懷疑過原因,只以為是天災,可自上回和楊海一談後,他便私下吩咐心腹查清此事。

        樂正貴妃執掌宮務三年,此事自然不可能會繞過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希望幕後之人是她。

        儘管這三年來,她漸漸沾染了宮權,漸漸將很多東西置於他們「夫妻之情」之上,他逐漸有些心涼,發覺她好似不再是他初始以為的那個心軟如水、靈動剔透的小姑娘了。

        可他依然深信——他不想不信——焯兒,本質猶是善良聰慧的好女子。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他的女人,他對她和孩子是有責任的。

        「女人多了,就麻煩,」他喃喃自語,自嘲苦笑道,「可朕這是活該啊——」

        他想彌補的偏偏不稀罕他的彌補,他不想負的偏偏註定辜負了……

        嚴延心不在焉地把弄著指間的墨玉扳指,心亂如絮——他尚未想好,倘若查出了燒毀梅林之事當真出自貴妃之手,他又該如何處置?

        而在此時,皇宮另一端的長樂宮裡卻是燈火通明,樂正婥狠狠地把手上的宮冊從案上掃落,氣喘吁吁,淚光模糊。

        「娘娘息怒。」一室貼身宮女太監全跪了下來,嚇得兩股顫顫。

        「下去!」

        「娘娘……」

        她纖細玉手顫抖地輕摀住前額,沙啞地低道:「都下去,本宮想靜靜。」

        「是。」宮女太監們無聲地退下,暗自鬆了口氣。

        照兒和燋兒相視一眼,一個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宮冊,另一個則是去擰來了熱帕子。

        「娘娘,您先淨淨臉,會鬆快些的。」

        樂正婥渾了揮手,疲憊而傷心地道:「照兒,你說,本宮容色未改,為何皇上就已經厭倦本宮了?」

        「娘娘,您切莫多心,皇上這也是關心小公主,不想小公主有事……」

        「嗤!」樂正婥泛著血絲的美眸落在照兒臉上,諷刺地道:「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皇上的心思,你這是比本宮還懂了?」

        照兒臉色發白,忙跪下連磕幾個響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樂正婥心如刀絞,痛楚淚眼裡有著一絲難掩的難堪與陰戾——現在的她,看什麼人都像是在取笑自己,都像是一下下掌摑著她的臉面!

        她不甘心啊……

        皇上……嚴延,這個俊美尊貴八尺昂藏的偉男兒,她在偶然隨母入宮行宴時,曾於花叢間驚鴻一瞥,那時他仍是太子,卻已然是皇宮的真正主人,原本風光無限的皇貴妃已被鬥垮了,文武重臣紛紛站隊到他身邊……先皇昏庸病重,更是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

        那一眼,她清楚看見身穿明黃服飾高姚修長美男子,深邃的鳳眼盛滿了笑音心,正彎腰下來,乖順地讓跟前一個年長女子為他擦汗。

        那一幕,寧馨美好得彷彿是一幅畫……

        樂正婥卻覺得無比忌妒和刺眼。

        為什麼那個明顯容貌遜色她不少,華齡卻又大了她好些歲的老女人能得到這等盛顏傾世的俊美太子的溫柔?

        嚴延太子,這麼風姿卓絕驚才艷艷的好男兒,也唯有琴棋書畫精通、擁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她能相匹配!

        後來……後來她精心製造了邂逅,芳心暗喜地察覺到他一天一天對自己的喜歡加深,他眼底的溫柔光芒只對著她……

        「本宮為皇上做了這麼多,難道皇上都忘了嗎?」她痴痴恍惚,滿眼傷痛和怨。「本宮為他苦苦懷胎十月,誕下這麼可愛的小公主,為他打理宮務,讓他無須為後宮瑣事煩心,甚至……還忍下了不能成為他的元后,至今只能忝居貴妃的屈辱,年年祖祭朝拜,還得在那個短命鬼靈位前行妾禮,他……怎麼能這樣待我?這樣待小公主?」

        照兒和燋兒也陪著默默落淚,卻是不敢再多說半句了。

        樂正婥恨恨,聲音越發低狠。「果然自古男兒多薄倖……」

        燋兒見她越發鑽牛角尖了,生怕她想得偏激傷人傷己,鼓起勇氣地勸道:「娘娘,皇上心中您永遠是首位的,只不過……只不過皇上畢竟是皇上……」

        又如何能奢求一國之君一生為她椒房獨寵?

        「是啊,皇上畢竟是皇上……」樂正婥呆呆失神了,片刻後又像想起了什麼,美眸湧起了抹堅定。「可本宮是大闕王朝貴妃,是現今後宮之主!」

        「娘娘說得是,娘娘金尊玉貴鸞鳳之軀,又豈是餘下嬪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新進宮嬪可比的?」照兒也忙道。

        「是,本宮是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貴妃。」她一字一字地重複,語氣鏗鏘。

        樂正婥失控的情緒漸漸好轉過來,目光恢復清明犀利,她盯著被照兒收拾擺放回來的宮冊,上頭關於披香殿的賞賜用度……倏地清凌凌一笑。

        「燋兒,過幾日讓本宮娘親進宮一趟,有些事兒……還得尚書府去做。」

        「是,奴婢遵命。」

        「娘娘,那披香殿安婕妤,需要奴婢去『提點』一番嗎?」

        「本宮還摸不透皇上究竟是當真看上她了,還是只為了抬她來壓本宮……」

        樂正婥提及此,胸口又是隱隱刺痛。「不過本宮還不至於蠢到親自髒了手。那薛昭容背後是薛大將軍,想必進宮來也不是為了低頭做人的,瞧她連吳貴嬪都敢對上,難道會願意見安婕妤率先奪得君寵嗎?」

        「娘娘高見。」

        「讓人送一盤今歲新供的新鮮金橘和一套內造的翡翠頭面過去給薛昭容。」

        「是!」

        樂正婥接過照兒斟上的一杯信陽毛尖,只略沾了沾唇便厭煩地推開。「拿下去潑了,這又不是今年的春茶,盡會拿次貨來哄本宮,哼!當本宮不知道新上貢最好的一批茶都被送進披香殿了?」

        照兒也不敢跟如今滿腹委屈心酸忿忿的貴妃娘娘提,送進披香殿的都是出自皇上私庫……不過只怕說了,娘娘定然會更加火冒三丈吧?

         只盼皇上過了這波新人進宮的興頭後,能很快再度回到娘娘身邊,無論如何,要是能讓娘娘有幸懷上龍子,他們長樂宮才算穩操勝算屹立不搖呢!

*             *             *

        薛昭容收到了長樂宮貴妃娘娘賞賜的重禮,恭敬歡喜地收了,滿口銘謝娘娘。可待長樂宮人一走後,薛昭容立刻笑容消失,面無表情地讓貼身宮女把東西鎖進赤金檀木櫃里。

        「娘娘?」貼身宮女有些不放心地道:「貴妃的賞賜,下回請安之時若不配戴著去長樂宮,恐怕會被貴妃誤會您的。」

        「貴妃想要拉攏人,單隻靠這區區的一盤金橘和翡翠頭面,就想叫人為她出頭衝鋒陷陣,呵,當本宮在薛家沒看過好東西嗎?」薛昭容擦拭著自己心愛的軟鞭,似笑非笑。「也就小門小戶,才會以為這等物雜有什麼了不得的。」

        「娘娘,提防隔牆有耳啊……」貼身宮女臉色微變,小聲提醒。

        「怕什麼?」薛昭容笑吟吟,倏地一抖腕,手中軟鞭如靈蛇般飛快竄出又收回。「本宮身後有的是靠山呢!」

        貼身宮女自幼服侍她長大,又是薛家精心培植出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意指為何,只好笑著搖了搖頭,領命把那副價值千金的翡翠頭面壓在箱底閒置。

        而自從新人入宮後,卻始終未能得皇上召寢,後宮中的舊人自然是個個如釋重負又忍不住一臉看笑話,偶然御花園中、盪金湖邊遇見了,免不了一陣酸言酸語地嘲笑。

        新進宮的年輕美人們個個戰鬥力猶弱,不免三言兩語就被刺激得淚眼汪汪,可位份不如人,也只能忍氣吞聲回去關門偷哭。

        這一頭的舊人諷刺消遣完了人後,再轉一想,皇上沒召寢新人,可也沒召寢咱們這些舊人啊!

        這大半年來,皇上本就極少涉足後宮,就算是去,也只是去長樂宮……後宮嬪妃本就幽怨衝天,可礙於咱們皇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對貴妃以外,從來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柔情密意的風流公子,所以儘管嬪妃們內心哀怨至深,也只能把苦往肚裡吞。

        後宮這番熱鬧風雲,卻傳不進披香殿,也干擾不了安魚。

        除卻嚴延早就命人把披香殿保護得鐵桶一般,不說任何紛擾或找事的人進不去了,常常連皇帝本人都差點進不去……呃,十次裡總有六次不能得逞,因為楊海一人站在殿門口足以完勝一切。

        「你這老傢伙,朕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原來這般難纏?」

        這天午後,下了朝匆匆把繁重奏摺飛快批閱了大半的嚴延,還是忍不住心癢癢的又往披香殿來了。

        可楊海看著敦厚的老臉笑咪咪,說出的話卻能惹得人跳腳。「多謝皇上金口誇獎,老奴自該更加倍努力做好這看門人,才能回報皇上與娘娘恩德於萬一。」

        「少同朕抬槓了。」他沒好氣地道:「朕今天是來邀萸娘去賞雪景的。」

        「回皇上的話,天太冷,我家娘娘畏寒,不想出門。」

        嚴延俊美的臉龐都快氣歪了。

        一旁從頭到尾乖乖撐著傘為皇帝遮雪的胡公公滿眼羨慕,喔唷,奴才也好想有這種底氣這種霸氣這樣對皇上說話呀,但,奴才……咳,沒種!

        半晌後,終究是嚴延先低頭了,嘆了口氣道:「楊海,朕也怕凍著了她,那這樣吧,朕命人做了好些冰燈,總可以送進去給她賞玩吧?」

        「老奴代娘娘謝過皇上了。」楊海微微躬身一揖。

        嚴延連忙側過身對胡公公使了個眼色,胡公公眼巧心靈手快,一把上前熱情至極地勾攬住了楊海就往外拉——

        「乾爹……乾爹,您還記得小鬍子嗎?」

        「你、你這小兔崽子想幹什麼?皇上?皇上您不能進去!」

        可年輕力壯身手矯健的嚴延早就一閃竄進半開的殿門裡去了,不忘回頭拋給氣急敗壞的楊海一個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這幕,熟悉得令聞聲披氅出來的安魚看得呆怔。

        剎那間,依稀彷彿,她好似又看見了當年瘦弱卻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鑽過狗洞,興奮地揮著手上桑皮紙裹著的包子,得意又喜悅地對著她輕喊道——

        「萸娘姊姊,別怕,阿延給你送吃的來了!」

        「哼哼,皇貴妃那個老妖婆胡亂尋釁罰你禁足,還讓人三日不准送水米進來,她當孤當真勢單力薄沒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頭夢!」

        「萸娘姊姊快來吃,熱騰騰剛出籠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記憶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奪目,鮮艷歡悅。她眼眶發熱,鼻端不知不覺漸漸酸楚了起來。

       阿延……

       是啊,她怎麼也給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顆淚珠無聲息地滑落頰,安魚指尖冰涼而微顫地擦拭去了,胸口緊絞,心頭一片茫然……

        她怎麼會自私至此,只為他不能將自己視若結髮夫妻,不能給予她男女情愛,就挾著怨恨到死也不願諒解他,甚至不想見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愛你,應當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麼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著楚了面前高大卻瞬間笑容不見轉為滿滿憂慮心疼的嚴延,這一刻,牢牢扣住兩世,彷彿已銅綠鏽蝕了的死結,倏然鬆解開了。

        「我沒事。」她輕輕地開口。

        「怎麼可能沒事?你總愛說沒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我以前小,可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是大闕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難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讓我多照顧你一些嗎?」他氣極了,激動得深邃的鳳眸都閃動著淚光。

        她仰頭望著他氣呼呼又受傷又難過的神情,眼眶又紅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輕撫摸過他濃眉斜飛的好看眉毛——

        他霎時愣住了!

        這動作……

        「阿延別生氣,都是姊姊不好。」她柔聲地說著……他已然睽違三年之久的,無比熟悉又深深懷念眷戀的哄慰話兒。

        他低頭看著她,手顫抖得厲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攥在自己掌心裡,想微笑,想開口喚她,抑不住的男兒熱淚已然滾滾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渾身骨頭都疼了,可感覺到頸項邊那迅速擴大開來的灼熱濡濕,她心軟得一塌胡塗,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擁著。

        安魚溫柔地拍撫著他堅實寬厚的後背,眉眼暖暖,聲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憐了。」

        他長長睫毛猶沾著淚,抬起身來,低頭呆呆地看著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對上他的目光,釋然一笑。「雖不知為何撒手西歸後,再睜開眼,我就成了現在的安魚。」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睛卻發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嘆。「我們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無緣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後才落得個雙雁離散各自分飛,如今上蒼垂憐叫我能再回來,許是就是讓我解開這個心結和情劫,也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後,你我各自好好兒的,就好。」

        嚴延滿眼狂喜傻傻笑著,聽著,忽然越聽越不對勁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著她。

        「你現下也看見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靜地回視他,「薄家和前生宮中的一切於我已如浮雲,你如今也能放下執念——」

        他心口一痛,臉色變了。「你這是想跟我劃清界線?」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雲淡風輕。

        嚴延好半晌沒有說話,身上的氣息卻瞬間變得陰鬱危險,她可以感覺到環擁著自己的臂彎緊繃且隱含盛怒,不由無聲低喟,小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開自己。

        他不願放手,神情嚴峻,半點笑意不存,低頭牢牢盯著她。「你今日跟朕攤牌,就是為了勸朕從此與你橋歸橋路歸路?」

        安魚向來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現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們之間有些事、有些話不說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現在你是一國之君,首要之務便是治理好大闕,讓百姓安居樂業,朝政清明,四夷來歸。」她頓了頓,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儘快擇淑媛,廣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誕育。」他臉色鐵青語氣強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后!」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來,只覺此時再爭論這個,何等荒謬。

        方才的溫情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異常緊繃凝滯……甚至有一絲對峙。

        「皇上說笑了。」她眉心微蹙,意興闌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這皇后之說,日後還請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發軒然大波,惹人非議。」

       「朕日後還是會把原就屬於你的位置還給你的。」嚴延心一軟,以為她是在惱自己只給了她一個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當初就想下旨封你為后,重新以皇后之禮盛大迎娶你回宮,然安侍郎品階確實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寵,反而讓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沒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魚也當不起這頂鳳冠之重……皇上也別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約,五年後,便放我出宮,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躍的。」

        嚴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與朕相認了,怎麼還心心念念著要出宮?萸娘姊姊,你當真不要阿延了嗎?」

        她目光飄忽地望向滿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們都說好了的,否則當時我便是親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會再踏入皇宮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來,咬牙道:「你就這麼厭惡這個皇宮……還是你根本就是厭惡朕?」

       「皇上,」她想嘆氣。「如若我厭惡你,便至死也不會同你相認。」

       「那你為何——」

       「阿延,我們從頭至尾就沒有真正做夫妻的緣分,」她輕輕地開口,「去了的人,過了的事,再多所糾纏,也只是徒增紛擾。」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聲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穩住聲調說話。「之後,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著去了半條命,渾沌迷茫了三年,才終於幡然醒悟到,朕是愛你的——是一個男人心悅一個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種心動和念想,而不僅只是姊弟親情。」

        安魚聽著他低沉瘠啞得近乎囈語的傾訴,神情微微感傷,卻沒有任何受寵若驚抑或喜極而泣的感動。

        「皇上,那只是您的錯覺。」她頓了頓,側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你以前不曾愛上我,後來有了貴妃,更不可能會愛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臉色發白,忙辯駁。「不是這樣的,朕當初、當初和貴妃——」

        「您別慌,我懂的。」她像是看著一個鬧脾氣任性的孩子般,慈憫而溫柔地包容著他的暴躁懊惱跳腳。「別擔心,你我既已相認,我便不會現在就走,你日後若想來找姊姊說說話,姊姊都在這披香殿,我哪兒都不會去的。」嚴延滿心滿懷滿口都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的苦澀。

        他現在終於嘗到了那種「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深深抑鬱想仰天長嘯撕吼的無奈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08:57 PM 編輯

【第七章】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春暖花開,嚴延每每夜深徘徊披香殿外門口,望著裡頭宮燈暈黃暖亮,而後漸漸熄燈,窗紗後人影不見……

        他悶得心口發澀,修長身形在殿門邊一杵就是一兩個時辰,最後還是提不起勇氣踏進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想扳住她的肩頭猛甩搖一頓,把她滿眼的平靜與恬淡和無悲無喜全部搖落一空!

        他要她眼裡還有他,要她重新戀慕憐惜寵溺地看著自己,就是不要這麼……這麼該死的慈祥!

        可這一切又能怪誰?

        嚴延額頭抵靠在殿門邊,低低地長嘆了一口氣,自然,是該怪他自己的。

        昔年她心裡的人是他,他卻不知自己心裡真正裝著的人是誰,才會把對樂正焯容貌笑語的那一剎驚艷,當成了一生的心動所在。

        可現如今,她歷經生死,大徹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可他呢?

        「朕這都是活該!」他握拳在門柱邊重重一捶,拳頭指節乍然暴起的劇痛還遠遠比不上胸口左側絞擰緊纏如藤的巨疼……

        落在後頭恭敬侍立的胡公公見狀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多勸。

        只得乖乖兒地等著皇上自己站甘願了,最後伺候著神情落寞身影寂寥的皇上,轉身離開披香殿。

        唉,沒有誰比他這個奴才更加明白,自半個月前從披香殿失魂落魄離開的皇上,一回到寢殿就命人搬來了一大罈子的酒,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內殿深深,金黃蟠龍幃幕後,隱隱透來破碎如受傷困獸的嗚咽聲……

        然而天未亮,上朝時辰一到,待那個高大身影破帷幕而出,再不見前一夜的樵悴痛楚狼狽,只餘眼下微微有暗青之色,待梳洗過後,龍袍一著身,冕冠一戴,又是豐神俊朗威儀赫赫的年輕帝王。

        胡公公雖不知個中細節情由,卻也不免因為心疼皇上,有點嘀咕乾爹楊海這也太鐵面無情了——胡公公還以為又是自家乾爹膽子奇肥無比的請皇上吃閉門羹呢!

        本就是一筆亂帳,偏在此時,新進的鶯鶯燕燕嬪妃們時不時想在御花園或皇宮各處跟皇帝製造偶遇……

        今兒一個在湖畔彈琴的,明兒一個在榭台上起舞的,還有弄簫的,吹笛的,把皇宮搞得跟戲園子似的,最後惹火了嚴延,把人通通往長樂宮扔!

        如今掌管後宮中饋的是樂正貴妃,這事兒她不管,誰管?

        樂正婥往常都是溫柔賢德雍容大度的做派,這次是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

        這些新進嬪妃身後都有朝政上大大小小勢力,樂正婥雖然不懼,卻也不想平白無故給自己惹來了一身腥,讓嬪妃們有藉口聯合一氣和她作對。

        可有皇帝看著,她也不能再故作大度事事寬容,以免皇帝誤以為她沒有母儀天下決斷理事的能力。

        樂正婥本就因皇帝這些時日對自己的冷淡疏遠不上心而憂慮,再加上披香殿那個榮寵耀眼太過的安婕妤,簡直是扎在她心頭上的一根新刺……

        如同這一日晌午,她連午膳都還沒能好好兒用,就得被迫坐在長樂宮上首鸞鳥盤花榻上,神色微陰,半支著鬢角,聽著下首那些哭哭啼啼連聲喊冤的新進嬪妃鬧得人頭疼。

        吵吵吵,就沒一個是有用的東西!

        「夠了!」她坐正身子,目光冷峻而厭惡,看得底下一群青春嬌艷環肥燕瘦的嬪妃不約而同嚇呆了臉,樂正婥有一剎那心下大快。

        都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小賤人,還真以為進了宮就能奪了她的寵嗎?

        可瞧瞧,皇上把這群小蹄子都交給她發落,足可見在皇上眼中,這些新人也不過是和朝臣間角力後的小小妥協罷了,不過是給這些個老臣點面子,這才收了他們府中的女兒進宮燙個金字兒,和皇家沾點邊兒。

        ——他終究,最愛重的還是本宮。

        思及此,樂正婥煩躁多日的心終於鬆活了些,嘴角也露出了笑來,清麗絕塵的臉龐恢復常色,慢條斯理地道:「你們剛進宮,宮嬤嬤們都教導過你們的,這宮裡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難道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眾嬪妃心虛地低下頭來,唯唯諾諾。

        其中受封昭儀的柳家小姐在家中也是備受寵愛的嬌嬌女,今朝能得選侍奉君側,自然希望能把其他人都給比了下去,成為皇上的新寵,但眼看著一天天過去,皇上卻從沒有召寢任何一個人……她自許美色過人,才華洋溢,又是琴藝出眾,只要皇上能夠聽見了她的琴音,見著了她的容貌,必然會喜歡上她的。

        可沒想到她今兒才彈了半闋的琴,就被幾個太監不由分說地拉到長樂宮來押著跪下聽訓了,她如何能甘心?

        皇上又沒露面出聲兒責罰,依她想,說不定這都是貴妃娘娘借詞給她們個下馬威的!

        「貴妃娘娘,」柳昭儀嗓音清傲如流水凈凈,纖腰也挺得筆直,小巧的下巴微抬,「我等進宮便是為伺候皇上的,所以我等做錯了什麼?」

        「是呀是呀。」

        「婢妾也不過是在園子裡撲蝶……」

        「那些太監好大的膽子,凶神惡煞的,半點也沒有把我們這些主子看在眼裡……」

        「娘娘,我等忝為君婦,卻被幾個太監宮女拉拉扯扯,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娘娘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也不知這宮裡的太監宮女是誰縱容出來的,眼裡半點主子也無?」

        樂正婥臉色又黑了,皮笑肉不笑道:「你們還有臉面辯駁抱怨?若不是你們在皇宮裡吵吵鬧鬧的讓披香殿都不得安生,惹惱了皇上,今日又何至於被押送到本宮的長樂宮來聽訓領罰?」

        眾嬪妃先是大驚,面露惶惶,可也忍不住暗暗怨恨起了披香殿的那人來!

        「娘娘,我等不服,難道安婕妤就能大過貴妃娘娘您了嗎?您尚且不忍苛責妹妹們,憑什麼她就敢看我們不順眼,在皇上面前詆毀我們?」

        「您才是皇上的心頭寵,更是位同副后的超一品貴妃娘娘,妹妹們若是做錯事兒惹您惱了,便是領罰也心甘情願,可那個安婕妤又算哪根蔥啊?」

        樂正婥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玉臉掠過一絲為難與苦澀。「安婕妤對皇上而言是不一樣的,就連本宮也要敬她讓她三分。你們呀,切莫再惹出事端了,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本宮都護不住你們。」

        「可是娘娘——」

        「好了,休再多言,你們便各自回去,抄上百回《女誡》繳上來,罰一個月的月俸,也算是幫你們長長記性了。」她嘆了口氣,別過頭去,擺擺手。

        「……是,婢妾遵命。」

       待眾新進嬪妃強忍怒氣地退下了後,樂正綽沉思了片刻,忽然起身道:「來人,備輦,本宮要到披香殿找安妹妹說說話兒。」

        「是。」

        可樂正婥去得不巧,披香殿的安魚已經被皇帝早一步親自接走了。

*             *             *

        皇宮後方的煙盪山隸屬於內皇城範圍,自古皆是帝王御用馬場,豢養有良馬神駒三百二十匹,隨時供皇帝挑選為行獵抑或做為馬球隊之用。

        嚴延趁著今日初春陽光好,一下朝後,聽到御馬司來報,說那匹渾身火紅如胭脂,無半絲雜色的小馬駒已經調教好了。

        他興奮地扔下御筆,大步率先往外走。「胡溪,快快快,讓人把朕的騎服送來!」

        「是,是,奴才這就讓人去準備。」

        「還有,」他腳步停頓了一下,漂亮深邃的鳳眸閃過了一絲狡獪,故作沉吟。「唔,剛剛陀山進貢了一批上好靈芝,正準備要入庫—」

        「噯,奴才明白了。」胡公公滿面堆顏,連連呵腰,腳下抹油似地一溜煙兒就去了。

        安主子身子弱,他乾爹楊海最近眼睛都盯著皇宮大內的好東西呢,皇上雖早就把頂頂尖子的好藥材都往披香殿小庫裡送了,可架不住他乾爹滿心滿腦都是安主子,一嗅聞到有什麼能拿來滋補養護安主子的,便會像狼一樣狠狠撲過去「叼」回披香殿牢牢存著。

        皇上也是這幾日親自觀察才得知內情,可皇上非但不責怪,反而對此欣然樂見,眉開眼笑,彷彿終於知道從哪裡能偷到油吃的耗子那般快活……咳。

        果不其然,胡公公一用「上好靈芝即將入庫」的消息把楊海給拐離披香殿,下一瞬,一身騎服稱顯得肩寬腿長英姿矯健的嚴延,立刻就溜進了披香殿,將一臉詫異愕然的安魚打橫抱起!

        「皇上這是要做什麼?你、你快把我放下來!」她被迫偎靠在他強壯又氣息雄渾的胸膛前,下意識強烈掙扎起來。

        「別動,朕要帶你去個好地方。」他濃眉舒展神采飛揚,突然低頭偷親了她臉頰一記——那滋味卻和小時候惡作劇偷啃她的下巴在上頭留下小乳牙痕時完全不一樣……

        這一霎的偷香,帶著深深的佔有慾和抑管不住的心蕩神馳。

        ……朕的萸娘,嫩嫩的,真香!

        安魚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臉蛋瞬間轟的紅透了。

        他輕輕鬆鬆抱著她上了寬敞舒適的皇輦,厚重簾子一落下,只聞居中小茶案上那爐沉水香幽靜氣息冉冉飄蕩開來,一旁還擱著她最喜歡的幾樣彩果子。

        「可以放我下來了吧?」她嬌小身軀在他大腿上僵硬得厲害,迫不及待就想逃離縮躲至皇輦軟座上的另一頭,可他雙臂圈得越發緊,絲紋不動……安魚有些惱了。「皇上!」

        「別動。」他靠在她耳邊嗓音低沉而沙啞,隱隱帶著一縷灼熱的危險。

        「萸娘,朕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她先是狐疑,隨即臉色一愣,感覺到臀下被某個漸漸變硬的什麼給硌著了,領略過來後,霎時羞憤欲死。

        嚴延依依地緊擁著她,喟嘆如纏綿。「萸娘,你終於在我懷裡……我這是在做夢嗎?」

        皇輦穩穩前行,絲毫不顯顛簸,可安魚在他火熱懷抱與呢喃裡卻有種奇異的暈眩感……然下一刻,她又霍然清醒了過來!

        「放、開、我!」

        他感覺到她語氣中的冰冷,心狠狠一撞。「萸娘?」

        「我不舒服。」

        嚴延彷彿被當頭潑了盆冰水,滿心蕩漾悸動熱浪凍成了數九寒天,俊美臉龐逐漸蒼白,雙臂只得緩緩鬆了開來,眼睜睜看著她急忙竄往另一端角落,皺眉瞪著自己。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她不想見他眸底深深的受傷,目光移往那爐沉水香上,低聲道:「阿延,從前是我想不明白,可今日怎麼換作是你看不開了?」

        「朕不想同你爭辯這個,」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吼,把滿腹委屈挫折無奈的自厭怒火誤傷到她身上,瘠啞道:「朕知道你現在不信我,可朕有的是時間和意志跟你耗下去……朕知道你又要提五年之約了,這不是連一年都還沒到嗎?你又何苦急急同朕撇清關係、視朕如蛇蠍?」

        她一時也有些啞口無言。

        「朕今日,只是想帶你去看個東西的……」他眼神黯然蕭索。

        安魚看著眼前高大男人沮喪頹廢地塌著肩,無力地靠在錦墩上,她欲言又止,心底也悶悶亂亂得極不好受。

        「你……想讓我看什麼?」她終究還是不忍心,遲疑地開口。

        他長長睫毛恍似欲振乏力的蝴蝶,輕輕一顫,漂亮的薄唇微微囁嚅。「你不生朕的氣了嗎?」

        她被堵得又不想跟他說話了,可是看著他眼巴巴兒地瞅望著自己那副可憐兮兮樣,舊日的記憶再度回來……

        當年的少年太子,夜裡偷偷和禁衛軍副統領習武,弄得一身傷遮遮掩掩回來,被她發現後,噙淚默默替他上藥時,他也是用這可憐兮兮的討好神情對著她——

        萸娘姊姊,你別生孤的氣好嗎?

        安魚眨了眨突然泛起的熱霧,表情不變,可語氣已不知不覺軟化了下來,「你別那樣……我便不會生你的氣。」

        「哪樣?」

        她語塞。

        他看著她頰生紅暈,心下一盪,又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喔。」

        「嚴延!」

        「明白明白,往後朕忍住就是了。」他咕噥,不著痕跡地把大氅一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微微蓋住了某處。

        就這麼一路上彆彆扭扭——是安魚彆扭,嚴延則是一個勁兒傻笑——終於到了煙盪山。

        極目遼闊,儘是大片大片雪融嫩草漸生的草原。

        安魚吃驚地看著被牽至自己跟前來的這匹胭脂小馬駒,色澤艷艷油光水滑,神駿又目光溫馴乖順,她情不自禁慢慢走上前,嘗試著伸出一隻手先讓它嗅聞。

        胭脂小馬駒大頭靠了過來,打了個響鼻,隨即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它這是……」她霎時心都要化了,掩不住喜悅地回頭忐忑地問,「這是喜歡我嗎?」

        「是,喜歡你。」他滿眼溫柔地凝視著她。

        她胸口怦咚了一下,急忙忙又調轉視線,回到小馬駒面前。「呃,它叫什麼名字?」

        「紅豆。」嚴延上前一步,伸過長臂彷彿要將她圈靠在懷裡,她渾身一僵,可下一瞬他的手卻是越過她的肩頭,撫摸胭脂小馬駒的耳朵。「它是母的,叫紅豆,你喜歡嗎?」

        安魚小巧的耳朵也不自覺地發癢發燙起來,定了定神,挪了挪身子,稍微離得身後厚實的胸膛遠些。

        「它多大了?」

        「剛剛滿一歲。」

        「一歲了?」她微訝。

       一歲的馬駒已經長得又高又壯渾身懍悍,可眼前的紅豆卻是比一般的馬兒矮小了許多。

        「它天生就生得這模樣,馬房裡其他的馬兒都不喜它。」他拍了拍紅豆的頭。「原本御馬司要了結了它,可又心疼它這汗血寶馬的種,尤其這一身紅如火的好毛皮。萸娘,你可喜歡它?若是你喜歡,朕便留下它,往後便是你的坐騎了。」

        「我……」她有些遲疑,對上紅豆溫柔明亮的大眼睛,手又悄悄地縮了回來。「我不要。」

        五年後她便要離宮,屆時還不知會漂泊落腳何處,她不願在這皇宮中又多留下任何牽絆和不捨。

        尤其是馬兒,一旦認主,終生便只認一人,她既不能對它負責一生,又何必叫它親近自己?

        嚴延何嘗不明白她遲疑與拒絕的真正用意和心思?

        胸口絞擰悶痛感再度出現,他黑眸一暗,忍了又忍,才維持著平穩的氣息雲淡風輕道:「那好吧,既然你不想要,那麼朕就允了御馬司所請,剝了它這一身難得的馬皮硝製成幾雙靴子吧——」

        她頓時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抬頭瞪著他。「你要殺它?還要剝了它的皮?」

        「這一身野火般的馬皮漂亮極了,總不能糟蹋了?」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濃眉斜挑。

        安魚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威脅給她聽的,目的就是讓她心軟地認下這匹紅豆……

        可她明知他這光明正大的算計,偏偏沒法硬下心腸不去理會他這番話。他是一國之君,富有四海,區區一匹胭脂小馬駒在他眼中確實算不上什麼珍貴得不可損傷之物,況且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絕不吝於任何手段。

        若非是這樣堅忍不拔殺伐決斷,他也不可能隱忍十四年,心思深沉手腕過人,迅速吸收攏絡各方勢力,最後一朝翻身穩坐皇位!

        若說她的忍耐與百般維護,在他幼時是一柄溫暖的保護傘,稍稍為他遮風擋雪,不致叫他孤伶伶兒一人與全皇宮對抗。

        而在他這東宮太子漸漸長成後,她便是他用來披在身上對外惑敵的最佳保護色,有一個懦弱柔順敦厚的太子妃在扯後腿,這太子還能厲害到哪裡?又能致命危險到哪裡?

        於是就在眾人忽視甚至是藐視下,他逐漸茁壯成為一個英明睿智心性敏捷悍勇的帝王。

        他,果然是天生就生來要做皇帝的。

         「萸娘,你說呢?留或不留?」他似笑非笑,笑意溫情而繾綣,眸底的精光卻絲毫未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搖了頭,這匹漂亮溫馴的胭脂小馬駒紅豆,就能立時被擊殺當場!

        安魚心裡滋味很複雜,有點難受,有點疲憊,可她卻不能怨他甚至是指責他嗜殺——因為他本意是希望送她這麼美麗的小紅馬,好叫她歡喜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悶悶地牽起了紅豆的韁繩,「紅豆,我們去散散步,順便幫你找點好吃的草料豆子什麼的。」

        紅豆興奮地挨挨蹭蹭過來,樂顛顛兒立時跟著她走了。

        嚴延眼睛亮了起來,滿心喜不自勝,都壓不住不自禁高高上揚的嘴角,也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了。

        「等等朕,朕一起去!這裡朕很熟啊!」

         ——這天午後,安魚騎著胭脂小馬駒紅豆,閉上眼,感覺到風獵獵撲面而來、自耳畔颳過……

        微冷、清新又透著淡淡的青草大地,天高地闊的氣息。

        這是她前世在後宮搏鬥壓抑了十四五年,以及轉生至今數個月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什麼叫舒坦自在、無拘無束。

        她渾然未覺身後一直有個高大男人策馬亦步亦趨地緊緊保護跟隨著自己,神情欣慰歡喜,目光溫柔如水……

*             *             *

        「皇上帶她去煙盪山騎馬了?」

        樂正婥面色陰沉地佇立在御花園裡,手中的雕金暖玉手爐剎那間燙得人慌,她強忍住狠狠擲出去的衝動,深深吸口氣,「唔,本宮知道了。」

        跪在她跟前的羽林衛副將肩頭一顫,有些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娘娘,安婕妤周遭的防衛森嚴,除了有皇上的親衛明面護守外,恐怕暗處還有人,屬下不敢太過靠近,以免驚動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樂正婥目光低垂,遮住了一縷驚惶與妒恨。

        這個安婕妤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短短時日內就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連煙盪山都能容得她去了?

        「娘娘,夫人來了。」燋兒由遠至近快步而來,附耳輕聲稟報了幾句。

        「還有——」

        樂正婥聽完,神色變換,嘴角浮起了抹愉悅。「嗯,你明日便命人傳本宮懿旨,十日後請幾位誥命夫人進宮來請安。」

        「奴婢遵令。」

        「十日,也夠她們罰抄完百回《女誡》了。」她自言自語,心下大好,「走吧,回長樂宮,本宮可不能叫母親久等。」

        「奴婢伺候您。」燋兒恭敬攙扶。

        宮女太監嬤嬤浩浩蕩蕩簇擁著樂正貴妃去遠了,另一頭花牆後方,江淑妃閒閒地再度動筆,將面前小曇花案上未畫完的那朵芍藥描繪完,並在花枝添上了隻黃雀……

*             *             *

        當夜,嚴延死皮賴臉地硬央求安魚允他進披香殿共進晚膳,只差沒巴著長案死活不走了。

        安魚攆不走人,又聽他在那兒哀怨叨叨說自己連匹小馬駒都不如,說她都親手喂紅豆吃豆料,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連口飯都撈不著——

        「皇上,您何時學得如此無賴?」她又好氣又好笑,秀氣彎彎的眉毛打成了結,「您今年都貴庚了?」

        嚴延凝視著嬌小嬌嫩的她,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萸娘,你是不是嫌朕年紀大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嚴延如果說剛剛是隨口這麼一說,可現在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繞進去了,滿心滿懷深深的不是滋味起來。

        安魚都給氣笑了,小臉一板。「皇上說什麼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歲——」

        「可『現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歲——」他苦惱又悶悶地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嫩草吧?」

        真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她被他鬧得頭疼,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喚道:「楊公公,請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好了,下一瞬楊海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竄到皇帝跟前,一臉鐵面無情地拱手道:「請皇上移駕回殿用膳,老奴親自服侍您走好!」

        「楊海你——」

        楊海老眼皮連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請!」

        嚴延當然不是真怕了楊海這老東西,可他怕萬一問責傷了楊海,恐怕萸娘頭一個要跟自己翻臉……俊美臉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得悻悻然地對楊海做了個「給朕記住!」的手勢,然後怏怏地往外走,還不忘腳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著內殿那個狠心的小女人能大發慈悲,轉念間留他下來。

        不過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門,被楊海迫不及待地關門落栓隔絕在外,也等不來安魚的一聲「且慢!」

        胡公公在殿外徘徊,一看到自家聖上那副熟悉的倒霉孩子的模樣,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提著宮燈上前。

        「皇上,您……用膳了嗎?」

        「朕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用過膳了嗎?」他重重哼了一聲。

         ——糟,恰巧一腳捅進馬蜂窩了!

        胡公公當下真想搧了自己這張不會來事的臭嘴,這時也不免再度羨慕起自家乾爹楊海的威風……做太監能做到這等規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回吧。」嚴延嘆了口氣,「今晚朕要吃豆子。」

        「豆子?」胡公公懵了。

        「對,朕要吃豆子,什麼大豆、綠豆、赤豆——」嚴延咬牙切齒,長臂揚高在空中握拳一揮。「讓御廚做一席全豆大宴來……朕就不信,朕今天偏吃不上豆子!」

         ……聖上喂,您老今兒個又是跟什麼耗上了?

        胡公公只覺心好累,因為皇帝龍威太難捉摸,底下人服侍起來有時候很絕望的呀!

        而楊海成功驅逐……嗯,是恭送皇帝之後,凱旋歸來回到內殿,立刻老臉堆歡,眉開眼笑地道:「娘娘,老奴今天把上好的靈芝全拿回披香殿進庫了,還先讓人細細燉了一砂鍋的靈芝烏雞湯,最是養人的,您用晚膳的時候可得多喝兩碗,就當給老奴點面子好不?」

        安魚眼神溫暖而感動,歉然地道:「又讓你費心了……不過往後萬萬不必再如此操勞,我現在身子雖弱,卻比以前好得多多了,不必用什麼大補之物,平時吃的新鮮菜蔬魚肉的就很好。」

        「老奴自知娘娘您是勤省自苦慣的,可今時不同往日,有老奴在,還有老奴的徒子徒孫,是再不會讓您吃上半點子不舒心了。」

        安魚自然知道楊海指的是當年她病後,貴妃在皇上跟前送了無數珍貴滋補吃食到未央宮,可背地裡卻做了不少令人有苦難言的骯髒手段。

        比如上好的碧玉粳米裡,偏有混進一兩顆小砂礫,叫人一吃進嘴裡硌個正著,可待吐出時,都成了粉末,也沒處說去……諸如此例,舉不勝舉。

       楊海那時一方面為她的重病操心得焦頭爛額,還得邊彈壓未央宮底下某些蠢蠢欲動、生出異心的奴才……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待皇后薨逝後,楊海到了皇陵守陵三年,日日夜夜一點點一滴滴地慢慢回想、掰碎了,才漸漸明白過來。

        而今老天有眼,教娘娘能再轉生回宮,這次楊海就算拼盡老命也要使出渾身解數,牢牢護得娘娘連根髮絲兒都不能掉!

        至於皇上,哼哼,誰還寄望他「老人家」?

        ——摟著他的貴妃一邊兒涼快去吧!

        「楊海,謝謝你。」她心頭熱騰騰暖洋洋,柔聲道。

        楊海眼圈兒一熱,忍不住偷偷擦淚。「娘娘,恕老奴說句大逆不道該打嘴巴子的話,可娘娘您不只是老奴的主子,在老奴的心中,更像是老奴的孫女兒……老奴雖是個半殘的閹人,可這顆疼愛小孫女兒的心思,是跟全天下的祖輩兒都一樣的……」

        「我知道的。」安魚鼻端紅紅,輕聲地道:「當年我已是被父族拋棄的棄子,這才進宮來填了這個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的太子妃之位,可自我入東宮以來,若不是有你護持著,我和太子也不可能那般幸運,次次都躲過算計……」

        「不,娘娘,是您自己護持了太子,護持了老奴和整個東宮。」

        好幾回,先皇在皇貴妃的枕邊風下,勃然大怒要打殺他們這些東宮裡伺候的奴才,甚至生起了廢太子的心思,可每每都是太子妃脫簪待罪,大雪天跪在金鑾殿外長階上。

        太子妃素來有溫良之名,從沒有不當之過,先皇又怕御史諍言囉嗦,最後只得讓太子妃回東宮閉守自省,風波草草落幕。

        就是這麼幾次折騰下來,太子妃身子骨就漸不好了……

        否則便是皇上再怎麼大陣仗地迎娶貴妃,娘娘雖然大受打擊,可也不至於鳳體會那麼快就垮了下來,以至於幾個月間纏綿病榻,最後撒手人寰。

        眼看著楊海說著說著又要掉眼淚,安魚忙寬慰道:「那些事兒都過去了,現下咱們都好好兒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哎,哎,娘娘說得是。」楊海破涕為笑,抹了眼睛,隨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雖說如今後宮中饋看似掌握在貴妃手中,然這六局二十四司裡盤根錯節的關係,各方的勢力,貴妃娘娘這三年來也只能摸上個邊兒呢,真正的好東西,也不是她想弄就弄得來的。」

        畢竟是小家小戶的,一朝得志,還真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了?

        當年如不是有皇上為貴妃撐腰,她又如何能一進宮就插旗尚食局,安下人馬,處處刁難娘娘?

        提及樂正貴妃,安魚沉默了一瞬,搖了搖頭,不願再回想舊事。

         「我明白公公一片護我之心,我如今只想穩穩當當的過完這五年,只要熬到出宮之日,屆時誰風光誰落魄,當權的是貴妃還是旁個,就更不是我在意的事兒了。」

        「出宮好,這皇宮誰愛住誰住去,咱們偏不稀罕。」楊海興致勃勃地咧嘴傻樂。「老奴是一定要跟著出宮伺候娘娘的,老奴這些年也攢下了不少金銀之物——」

        「楊公公……」

        「娘娘不用說服老奴了,老奴心意已決。」

        安魚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卻精神抖擻的老人家,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怎麼勸才好了。

*             *             *

        在皇宮落鑰前出宮回到樂正府的樂正夫人神情複雜而不安,有些蒼白有些發青。

        樂正尚書已經在書房等著她,一見她回來,忍不住蹙眉問:「娘娘讓你進宮去,可是吩咐了什麼?娘娘早前帶話讓老夫命人去暗查武定侯府和安府之事,她這是想做什麼?」

        樂正夫人失魂落魄地抬起頭來,囁嚅了一下。

        「夫人,娘娘究竟是什麼個意思?你倒是快說呀!」樂正尚書有些急了,臉也拉了下來。

        「娘娘說……」樂正夫人顫抖地用手絹掩住了嘴,氣色灰敗。「咱們兒媳婦產後失調……怕是不,不久人世……」

        「胡說!什麼產後失——」樂正尚書猛地一驚,可久歷朝政宦海生涯的他,幾乎是剎那間就悟了,神情嚴肅緊繃起來。「娘娘要志兒再娶新婦?是哪家?」

        「武定侯府嫡長千金,徐湘。」樂正夫人想起素來賢淑孝順的兒媳,心窩兒陣陣酸楚難受,尤其是她的大孫子,剛剛不滿四個月,竟然就得面臨母子生離死別之痛……

        就算是為了他的嫡親姑母,這也著實教人難以接受啊!

        樂正尚書面色陷入沉吟,半晌始終未開口。

        「老爺,」樂正夫人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怯怯地爭取道:「娘娘見安婕妤如今新寵有加,又憂心至今尚未有妊,這才一時想左了,可兒媳是關御史千金,自嫁入我樂正府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相夫育子,從無有一絲過錯,妾身實在是不忍心——」

        「娘娘說得對!」樂正尚書深吸了一口氣,「看來,現下我樂正府確實不能再隱忍,也沒有方寸餘地可再退讓了,皇上權柄在握,原來就打壓我等一干外戚老臣,責怪我等處處掣肘。如今這般大動作盛寵安婕妤,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可就算如此,為何非得與武定侯府聯姻不可?」樂正夫人忍不住道,「武定侯府如今尚在丁憂之中,這時機也不對啊!」

        「不,」樂正尚書眼底精光畢露。「現在確實是最恰當之時,祿郡王府尚且趕著百日內和武定侯府完成親事,看中的想必也是武定侯背後那百年武家深不可測的人脈與底蘊……無論如何,自保是足夠了。」

        「老爺?」樂正夫人聽不大明白,遲疑道:「可就算如此,武定侯府有安捷妤這樣的嫡親外甥女在宮中備受寵愛,又如何願意與我樂正家再聯姻,引起安婕妤不快?」

        「想必娘娘先時讓人查清這兩家糾葛後,就是相中了武定侯夫人和安家幾乎已是撕破臉這點,武定侯夫人絕不會坐視安婕妤坐大……」樂正尚書撫了鬍鬚,眼神幽深。「況且武定侯幼女貌美且慧,聽說栽培得琴棋書畫驚才艷艷,若說沒有日後送進宮中爭寵之意,怕是誰也不會信。」

        樂正夫人聽了越發擔憂。「那咱們樂正家就更不該和武定侯府扯上干係了,若是此女進宮,武定侯府會傾全府之力扶助她青雲直上,甚至劍指后位……屆時豈不是又為咱們娘娘帶來了另一個心腹大患?」

        樂正尚書不自禁笑了,老謀深算地道:「徐家長女和幼女向來爭鋒不和,若長女為我樂正府少夫人,你說她會願意親眼看見自己的妹妹成為皇上寵妃,永遠高高壓過了自己一頭嗎?」

        「這……」

        「夫人哪,這步棋一下,當中就多了無數機關可擺弄盤活。」樂正尚書撫鬚大樂,老懷甚慰。「驅狼吞虎,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娘娘……這是終於長大了,且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啊!」

        樂正夫人聞言自然欣慰,然而一想到兒媳這頭,不免又遲疑了一下。

        「罷了,兒媳那裡,我自會交給志兒去辦。」樂正尚書輕描淡寫地道:「男兒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為重,世上女子多得是,至多屆時讓志兒多納幾色美妾寬一寬心也就是了。」

        樂正夫人心頭一凜,剎那間不禁也生起了股兔死狐悲的寒意刺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6 09:43 PM 編輯

【第八章】

        武定侯府

        正檢視著聘禮單子的武定侯夫人滿臉喜孜孜,嘴角上揚。只一想到半個月後就能風風光光把郡主兒媳迎娶進府,圓了她的心願,在徐氏這個小姑奶奶面前揚眉吐氣一遭,她就樂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徐玥看著母親這連遮掩都懶怠的喜悅,不禁秀眉輕蹙,隱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出言提醒。「娘,如今全府上下仍然為祖母守孝中,縱然自古熱孝之內辦喜皆有先例,可咱們侯府樹大招風,外頭都看著,還是低調為上。」

        「玥兒,娘何嘗不知?可郡主娘娘下嫁我侯府是莫大光榮,便是沖著祿郡王府的臉面,咱們侯府也不能失了禮。」武定侯夫人笑道:「沒事兒的,娘心裡有數。」

        徐玥神情有些陰鬱,而後借詞累了便離開主院,回到自己的寢閣。

        「二小姐,」貼身丫鬟端茶上來,忍不住有些不平地道:「恕婢子多嘴,今日見夫人那聘禮單子上,有幾樣奇珍異寶都是當年太夫人指名要留給您做嫁妝的,卻被夫人全添到給郡主的聘禮裡頭——」

        徐玥神色淡然道:「母親現在一意孤行,父親沉溺哀思,又是從不管內院事。大兄雖有一身才華武藝,可惜一味愚孝,爭不過娘親,又放不下安表妹,自那日起,臉上便再沒了個笑模樣……可嘆自從祖母仙逝後,武定侯府氣數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貼身丫鬟聽得心下惻然,不免也擔憂了起來。「二小姐,那您……」

        「侯府精心教養我這麼多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為徐家光耀門楣,我自然不會辜負爹娘的期望……罷了,那幾樣奇珍異寶,原不過也只是身外物而已。」徐玥向來聰慧過人,骨子裡更有一股不甘雌伏的驕嬌傲氣,雖然眼下是時不我予,然孫輩守孝只需一載,屆時一出孝,她還是會按照原定的路子往上走。

        勛貴士族培養出的女孩兒,向來被視為家族中最有價值的珍寶之一,上可奉君王,下可為聯姻,可不比族中優秀子弟的重要性低。

        想那魚姊兒不過是五品文官女,一入宮就已得受封婕妤,自己出身一等勛爵武定侯府,若是入了宮,品級位分自然是遠遠勝過她的。

        何況魚姊兒自幼被姑父姑母嬌慣太過,向來樣樣無心精習,無論是詩畫女紅,或是管家看帳,幾乎無一樣能拿得出手的。

        再論美貌……魚姊兒不過是清秀之姿,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比?

        現在,她只要撐過這一年守孝,好好把母親給穩住了,不再叫武定侯府有一絲半點不好的風聲傳出去。

        至於這位未來的郡主嫂嫂對她而言究竟是否為幫助,恐怕端看皇上日後對祿郡王府是個什麼想法了。

        徐玥面露深思,纖細指尖輕輕地在茶碗沿滑過。

        只不過此次偶然聽聞母親提起,長樂宮那頭下了懿旨讓祿郡王妃和郡主、幾位誥命夫人當中還包含了娘親,過幾日齊齊進宮晉見貴妃,她總覺得,從中嗅到了絲陰謀算計的氣息……

*             *             *

       長樂宮內,溫雅清麗如畫中仙的貴妃樂正婥笑語嫣然地同一眾嬪妃與貴婦們談天,忽然禮部左尚書夫人「咦」了一聲。

       「貴妃娘娘,老身斗膽敢問一句,怎地今日不見安婕妤?」

       樂正婥一頓,不著痕跡地瞥了隱約一僵的武定侯夫人,笑道:「原來尚書夫人和安婕妤有舊嗎?」

       「回貴妃娘娘的話,老身昔日曾與安婕妤有一面之緣,徐侍郎夫人聽說去歲便病病懨懨的,如今已搬挪到京外的小湯泉別院休養……」禮部左尚書夫人嘆息。「安婕妤想必在深宮之中,也是極想其母的,恰好老身今日得蒙娘娘恩召入宮,便也懇請娘娘請安婕妤前來長樂宮一會,老身幫忙安婕妤傳幾句話回去給徐侍郎夫人,也好一安病中之人的心哪!」

        武定侯夫人嘴角暗暗地往下不屑一撇。說得那般婉轉好聽,也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只不過安婕妤如今可與武定侯府沒多大干係了,外人誰不知徐氏已與娘家翻臉?

        樂正婥沉吟了一下,故作苦惱。「這……尚書夫人是一片好意,然安妹妹自進宮以來備受皇上寵愛,就是本宮也驚動不得……」

        吳貴嬪忍不住插嘴助陣道:「那可不,我們貴妃娘娘身分貴重,不跟安妹妹計較也就罷了,可本宮向來是受氣不得的,哼,想她安婕妤不過是小小的婕妤位份,連我們這些姊姊妹妹親自上她的披香殿,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拒於門外,偏皇上還縱著她——」

        武定侯夫人心一跳,臉色微微變了。

        怎麼,魚姊兒短短兩三月內,竟能在後宮闖出了這番造化?

        樂正婥笑了,意有所指地輕斥道:「吳妹妹,再怎麼說你也不該當著武定侯夫人的面兒指摘非議安妹妹,唉,不管怎麼樣,安妹妹終歸是武定侯的親外甥女兒,當年還差點兒親上加親……咳,總之吳妹妹說話前得先過過心,你呀,你叫武定侯夫人這嫡親舅母聽了心裡怎會好受呢?」

        一旁嬌貴美麗的祿郡王府寶貝郡主暗哼了一聲,神情有些難看起來。

        「貴妃娘娘——」武定侯夫人心高高懸到了嘴邊,正急著想解釋。

        「武定侯夫人莫慌,本宮沒有旁的意思。」樂正婥親切溫柔地道:「聽說武定侯世子年少有為,如今即將成為祿郡王府家嬌嬌的郡馬,本宮在宮裡聽聞這樁喜事,也為你們兩家歡喜呢!」

        武定侯夫人冷汗涔涔,已經可以感覺到祿郡王妃和郡主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等著她的表態。

        就在此時,外頭一賢悠揚從容淡定的老邁嗓音響起——

        「婕妤娘娘到!」

        樂正婥臉上笑容有一霎地掛不住,閃電般地掃過照兒和燋兒,隱含責備——這是怎麼回事?本宮尚未真正發話,怎麼人已經到了?

        照兒和燋兒臉色發白,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也不明所以。

        然而樂正婥反應卻也快得很,立時轉怒為喜,笑吟吟地一揮袖道:「快請——想必是和親舅母心有靈犀,這不,安妹妹這稀客竟然親自上長樂宮來了。」

        武定侯夫人至此面灰如土,手裡的手絹緊攥得快扯斷了,偏偏還得擠出一絲笑來。

        安魚一身秋香色繡花滾邊宮袍,裹著銀狐大氅,更襯顯得烏髮如雲,肌膚賽雪,小臉清秀恬靜中有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嬌甜紅潤氣息。

        可見得她在宮中過的日子有多麼舒心暢快,才能有如此嫩得幾乎掐得出水來的冰肌玉骨粉妝玉琢嬌憨情狀。

        尤其再見到眾宮婢簇擁,前頭開道的還是宮中赫赫威名的楊海公公,祿郡王妃猛地壓住了欲衝動起身的女兒的手,神情端凝地輕搖了搖頭。

        郡主咬住豐潤的紅唇,恨恨地強克制住,坐穩原位,可目光銳利地瞥了武定侯夫人一眼。

        ——這事兒,終歸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哼!

        武定侯夫人只覺如坐針酕。

         「安魚在此見禮。」安魚靜靜地對貴妃行禮,並對眾嬪妃款款一儀,眼神卻完全沒有和祿郡王妃與郡主接觸,略顯輕諷地瞅了神態變得異常不自在的禮部尚書夫人,最後落在武定侯夫人面上,嘴角輕揚。「舅母,許久不見。」

        武定侯夫人只覺臉皮一陣難堪的熱辣辣,眼底暗藏憤憎之色,可畢竟是老練的官家貴婦,很快就殷切地起身,滿面慈愛地伸手就要拉她。「魚姊兒,呀,不對,現在可是要尊喚您婕妤娘娘了……」

        「武定侯夫人失禮了!」楊海毫不客氣地用拂塵一把隔開,眸中精光乍起,飽含警告。

        武定侯夫人倒抽了口氣,霎時羞窘萬分,氣紅了臉。「你——你——」

        若非最後一寸理智你在,險些就罵了一聲「閹奴」!

        樂正婥一凜,猛然站了起來,臉色沉了下來。「楊公公,這是本宮的長樂宮,武定侯夫人是本宮的客人,你這是瞧不起國之棟樑武定侯?還是根本就目無本宮?」

        楊海神情似笑非笑。「老奴豈敢,只不過老奴奉皇上聖旨,要護我家娘娘周全,自然不可能讓阿貓阿狗什麼的驚擾了我家娘娘,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大膽!」樂正婥早就看這個先皇后的老走狗不順眼,不過苦無機會打殺,沒想到今日他倒是不知死活的自己犯到她手裡來了。「本宮是貴妃,豈容你一個老閹奴在此猖狂,出言辱罵大臣妻眷,來人,把楊海給本宮拿下,當殿杖八十!」

        楊海自然不懼,一記冷笑後正待開口——

        「誰敢?」安魚上前一步,神情清冷嫻靜,眼波微掃間,莫名有股強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令人屏息瑟瑟,不敢動彈。

        樂正婥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眼前微微發黑,恍惚間彷彿看見了那個她無比熟悉、無比痛恨的賢淑典雅、母儀天下身影……

        「貴妃娘娘,楊公公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更是直接受命於皇上,銜領大內統監,就連妾身也對其十分敬重,從未有半點薄待無禮,可您一開口就是杖八十……」安魚神情溫婉,眼神卻隱含風雷。「可嘆當年先皇后為一國之母,尚且從不敢破壞宮規草菅人命至此,如今再看貴妃娘娘您,倒真是好大的『鳳威』!」

        周遭眾人全駭然驚呆了!

        樂正婥則是被她一番有理有據肅重端方的話訓得幾乎抬不起頭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直打顫,抖著纖纖手指直指著她。

        「你……好,好得很,你個區區婕妤,竟然教訓本宮這個貴妃?到底是誰給你的倚仗?」

        「朕給的,如何?」

        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隨著龍靴大步朗闊而傳入,如九天響雷在眾人面前心上轟隆隆炸起!

        樂正婥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涓滴不剩,滿眼凄楚哀憤受傷地望著這個宛如踏著燦燦金光而至的真命天子。

        只可惜,這個俊美尊貴的男人,卻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來。

        他……為什麼?

        而「她」,又憑什麼?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嬪妃和誥命夫人及宮婢們全跪了一地,敬畏地三呼萬歲。

        安魚眉梢間掠過一絲困擾,還是依禮要蹲身行儀,卻被他一把攙扶而起,下一瞬腰肢落進他的臂彎牢牢勾摟住,她身形一僵,下意識要掙扎,可身邊男人力氣之大猶似鋼澆鐵鑄,她的掙扎全然徒勞無功。

        「別動,大家都看你呢!」他更可惡地彎腰低頭貼近她耳邊輕語,她雪白小巧耳朵霎時敏感地艷艷透紅了。

        可就在此時,她感覺到樂正婥凄然幽怨迷離的目光,心下一冷,不自禁泛起的顫慄羞澀感立時被一股深深的兔死狐悲感淹沒了。

        昔日君愛卿,今日君愛新,年年憐誰好,難測是君心……

        她低低喟嘆了一聲,忽然意興闌珊起來。

        嚴延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她的異狀,心頭沒來由一顫,忐忑緊張了起來。「你怎麼了?是身子不適嗎?」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眾人還等著您叫起。」

        他也想嘆氣了,萸娘就是這般心善心軟,最見不得人受苦,可面前這群人除了他與楊海之外,又哪個不是迫不及待折辱於她、看她的好戲?

        不過,不怕。

        ……有他在,再也不需她殫精竭慮地圖求自保,甚至萬般提防這宮裡宮外的明刀暗箭了。

        誰同他的皇后過不去,就視同造反,謀逆!

        他深邃犀利眸光也接觸到了楚楚可憐滿面憂傷的樂正貴妃,頓了一頓,心頭滋味亦是澀澀複雜難言。

        婥兒,何嘗不是這三年來漸漸變得面目全非?

        尤其在數日前,他看著龍案上刀五呈上來的暗折,皇后走了之後的這三年,她正式接掌後宮大權,到處都安插她的人馬,都有她的觸手與痕跡……那片皇后生前最愛的照水紫梅遭焚,嬪妃寢殿香爐中的避子香……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樂正府攏絡群臣暗中結黨,他看在同她幾年恩愛及有了小公主的份上,也只對這二三十名官員降官調職,略加懲戒點醒。

        就連她仗著貴妃尊貴之勢,賞賜宮中侍女到皇城九門幾位統領府中為美妾,他也只是讓心腹統領們將人隨意安排或打發了,為的就是別明著折了她貴妃娘娘的面子。

        ——樂正婥,你切莫把朕曾經對你的那份情分當作任意揮霍不盡!

        他已然,容忍至此……「貴妃。」他終於開口。

        樂正婥彷彿不勝凄苦地痴痴望著他,淚光漣漣,「皇上,您怎忍心這般下臣妾的面子?就為了一個甫進宮不過二月有餘的安妹妹……」

        嚴延靜靜地凝視著她,不知從何時起,她的眼淚與柔弱再也無法令他感到真實。

        也許是當他曾經前腳到某個嬪妃那裡坐坐,不過聽一曲琴解乏,她後腳便淚漣漣地憑欄做捧心飲泣狀,哭得他隱隱心酸內疚了後,一連半個月都在長樂宮睡下陪她,可過不了多時,卻聽見那嬪妃犯錯遭罰,雙手浸在冰水中一炷香,往後,再也使不上勁彈琴了。

        她的眼淚,有時令他心下生寒。

        「貴妃,你今日召這麼多人來長樂宮,目的是什麼?難道還要朕『提醒』你嗎?」高大頎長的帝王擁著懷裡嬌小的安魚,手勢溫柔,可望向貴妃的眼神卻有些冷。「朕不想令你這個貴妃丟了面子,亦不想讓小公主有一個受人非議的母妃,所以有些事,朕不說,你莫非真當朕都不知道嗎?」

        樂正婥楚楚柔弱憐人的神態霎時一滯,目光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自鎮定下來,勉強壓抑心頭怦怦狂跳的不安,囁嚅道:「皇上,臣妾……許是才德不足,這才做了些不妥之事叫您誤會,可臣妾真的從無私心,今日請祿郡王妃和幾位誥命夫人來聚,亦不過是聽說了一樁喜事,這才——」

        「看來貴妃是太清閒了。」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四月後適逢先帝冥壽,貴妃向來有心,何不焚香更衣閉宮自守三個月,親手抄經供奉佛前,也好為先帝積一積功德?」

        皇帝這話一出,不啻火辣辣打了兩個人的巴掌,一個是去了的昏庸先帝,一個便是樂正婥!

        可樂正婥卻反抗或求饒告罪也不能,因明面上為先帝抄經乃孝心善行,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臣妾遵旨。」樂正綽跪了下來,顫抖著噙淚領命,心中羞憤難堪傷痛萬分。

         ——安魚,你等著,今日之辱,本宮必百倍報之!

        嚴延低首,修長大手輕輕牽起安魚的手,溫和的問:「今兒晨起不是還嚷著頭疼嗎?朕送你回披香殿歇歇,往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讓楊海幫你擋了吧,什麼阿貓阿狗的都敢來叫你作陪了,哼!連朕都尚且不敢累著你……這天下,難道還有人大得過朕嗎?」

        不只武定侯夫人,就連祿郡王妃臉色都變了,忙連聲告罪道不敢。

        「回、回皇上,臣婦萬萬不敢,祿郡王府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

        嚴延瞥向祿郡王妃,唇角微微往上挑,深邃黑眸瀲瀣中透著一絲寒光。

        「祿郡王府的忠心,朕自然看在眼裡。可王嬸身為宗室裡的長輩,若當真推卻不過人情面子,所言所行之事,也自當有所分寸。建弟剛獲封世子,駐守我大闕南方衛所,朕不希望他駐防在外,還不得安心。」

       祿郡王妃惶急了起來,額上冷汗涔涔。「皇上,是臣婦胡塗了,此事和我兒半分不相干,建兒素來奉公為國,一心效忠皇上——」

        「建弟英武悍勇,乃我大闕新一員的猛將,朕是準備重用他的。」他微笑,眼神幽深。

        祿郡王妃高懸的心放下了些,難掩感激,也瞬間明白了皇帝的言外未竟之意,忙道:「吾皇英明,謝主隆恩!」

        而後,祿郡王妃再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樂正貴妃一眼,輕扯了扯女兒,眉眼恭敬地道:「時辰也不早了,臣婦和小女不好繼續逗留宮中,擾了皇上和貴人們的清靜,還請皇上容臣婦等先行告退了。」

        「嗯。」嚴延淡淡地頷首一笑。「王嬸自便吧!」

        「謝皇上。」祿郡王妃滿眼親切地對他懷裡的安魚道:「婕妤娘娘溫雅婉順可人,臣婦見了就歡喜,但不知日後可否有幸到娘娘的披香殿飲一杯茶?」

        安魚目光低垂,輕聲道:「不敢當王妃稱讚。」

        祿郡王妃也不氣餒,笑得更加慈愛了。「婕妤娘娘當得起,當得起。」

        嚴延眸光如電掃視了一圈,眾人嚇得紛紛告退,武定侯夫人更是迫不及待匆匆行了禮就要往外走,這兒她是半分也待不住了。

        楊海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太監很快就跟了上去。

        武定侯夫人出了長樂宮,卻被一個小太監喚住了。

        「武定侯夫人請暫留一步,我家娘娘有請。」

        「你家娘娘……」武定侯夫人心猛一跳,目光湧現防備。「是安婕妤娘娘?」

        「是,夫人這邊請。」小太監不卑不亢地領著她到一處飛雲亭下,裡頭已經有宮女侍立,一桌清茶細點完備。

        武定侯夫人見狀腳步一絆,臉色有些難看慌亂,可一想到天大地大,親娘舅最大,就算她和徐氏不和,就衝著自己親舅母的身分,安婕妤又能對她如何?

        就算有皇上撐腰,可只要有一星半點她不敬尊長的流言傳了出去,難道她這婕妤娘娘面上會好看?

        武定侯夫人一想到此處便安心了大半,大剌剌地進亭坐下歇一歇腿兒,並趁著空檔思忖回府後,該想個什麼周全的說法,好向祿郡王府那頭細細說道。

*             *             *

        嚴延則是牽著安魚的小手,無視於她的不開心,厚著臉皮討功勞道:「怎麼樣?朕很威武吧?」

        她抬頭看著他笑眼燦爛熠熠如星,一副「朕是不是很厲害快來誇獎朕吧」的幼稚神情,悶堵在胸口的鬱鬱心緒被擾得有一絲哭笑不得,最後嘆了一口氣。

        「皇上先去忙吧。」

        他笑容一垮,「你就這麼不想朕陪你?」

        她蹙眉。「臣妾還有事。」

         「哼!」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道:「朕知道,你還要去見你那個『好舅母』。」

         「皇上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的,」安魚睨了他一眼,臉色也不大好。「臣妾也不過是去和武定侯夫人說一句話罷了。」

         「你又不是他家真正的親外甥女兒,和這個顢預勢利的武定侯夫人又有什麼好說的?」他濃眉一挑,「武定侯真真是可惜了,連個夫人也管不住,看來朕容他丁憂三年不起複,倒是幫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阿延,武定侯對家事胡塗,然他確實是我朝之棟樑。」

        「朕知道,」嚴延眸光一閃,似笑非笑。「且再看看吧。」

        武定侯府和祿郡王府目前無太大私心,強強聯姻尚且不犯忌諱,可後續端看各自府中未來當家做主的,腦子清醒不清醒。

        祿郡王世子他還是頗為看好的,但武定侯府有個志大才疏缺心眼的武定侯夫人當攪屎棍,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不過他一點都不想讓萸娘再和這一家子有什麼牽扯,她是他的,就連安家都極為識趣地越發低調,半點不以寵妃親眷之姿對外驕驕行事,更何況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家」武定侯府了?

        哼哼,別以為他不清楚安家跟武定侯府險些就結了兒女親家……

        一想到徐絃那個俊俏的小白臉青年,他就滿肚子酸味直往上冒,俊美臉龐也忍不住古里古怪地微微扭曲了起來。

        「你這麼擔心武定侯府,難道還對徐絃那小子念念不忘?」他腦子一熱,話也沒過心眼就衝口而出。

        「皇上胡說些什麼呢?」她險些被氣笑了。

        「你居然為了徐絃那小子說朕『胡說』?」他本來話一出口還立時有些後悔心虛,可一聽到她這話,瞬間炸了,「萸娘,以前不管朕說了什麼,你護的永遠是朕,可你今日怎能為了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跟朕槓上?」

        安魚看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和氣急敗壞的臉色,一時也有些懵了,皺了雛秀眉,終究還是不慣跟他爭吵使性子,定一定神,略緩和聲調地道:「皇上,您也不小了,身為一國之君,最忌無據猜疑——」

        「你這是嫌朕比你老了?」他俊美臉龐猛然黑透了。

        她有些茫然地仰望著他。

        ……什麼?

        嚴延最後一寸搖搖欲墜的理智不斷告誡自己——別疑神疑鬼,別胡亂猜忌,萸娘永遠是他的萸娘,他們之間的情分牽絆深入骨髓無人能及,徐家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連朕一根髮絲都比不上,萸娘絕對看不上那麼樣一個小子!

        可情感上深深擔憂、害怕再度失去萸娘的那一面,卻死死拉扯著他的恐懼直直往下沉去——

        如何不可能?聽說他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就算竹馬還是那個竹馬,青梅已經不是這個青梅了,可萸娘初始為了逃避入宮,不是還想胡亂找個人嫁了嗎?若非祿郡王府那個嬌蠻的郡主看上了徐絃,萸娘頭一個選擇的夫婿對象就是他了!

        而且……而且萸娘現在是十五歲的嬌嫩少女,他卻足足大了她八歲,可徐絃那小子才十七……

        「你是不是覺得徐絃1比朕年輕多多了?」他胸口劇烈起伏,醋意滿懷,口氣又橫又衝。

        安魚一臉慍惱,緊咬下唇,已經不想跟這個一腦子胡裡胡塗陰謀論的大男人再多折騰置氣下去,聲音微微僵硬道:「臣妾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你說,你永遠愛朕,永遠不會離開朕!」他一個箭步上前,充滿霸道佔有慾地扣住她的肩膀,眸光熾熱猛烈,低啞有力地命令。「朕就相信你!」

        她呼吸急促,適才在長樂宮努力壓抑下去的那口悲憤蒼涼火氣也衝上心頭,「別跟我討要什麼永遠!」

        他一震。

        「如果你只是阿延,我這句允諾自然可以給你,可你是『皇上』啊!」她苦澀嘲諷地一笑。「當年的樂正婥何嘗沒有承諾永遠愛你,你又何嘗沒有對她說過一生只心悅她一人?皇上,還需要臣妾提醒你,當年你我在宣室殿那夜,你是怎麼對臣妾說起樂正婥的嗎?」

        嚴延臉色漸漸蒼白,大手顫抖著鬆開了她的肩頭,深邃黑眸掠過一抹倉皇失措和羞愧內疚,更多的是迷惘憂懼與絕望。

        「萸娘……我……」

        她眼底無淚,神態卻遠比哭泣還要令人發慌和心痛。「皇上,我曾是你的太子妃,你未來的皇后,我知道我須得不妒不怨,寬容大度。我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這個元配妻子更是如姊如母,可我卻不知不覺的,縱容自己愛上了你。」

        「你果然還是愛著朕的……」他心頭一熱,鳳眸發光,急急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感覺得到!」

        「那又如何?」安魚的目光彷彿透過他,落在一個無比幽深遙遠,無人可觸及之地。「愛一個人是自己的私事,既非兩情相悅,我便也沒什麼資格怨你……可你呢?你和樂正貴妃當初既然是兩情相悅,為什麼你就不能同她走到最後?但,我卻偏偏也不能為此怪你——」

       他眼眶灼熱潮濕了,隱隱有淚光,沙啞道:「萸娘,你是不是覺得朕就是個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負心漢?」

        「——不,臣妾只覺得皇上已然是個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為帝者,善謀機斷,權宜制衡,可多情長情卻不能專情,如此方不為情愛所羈絆,失迷左右心志。

        嚴延直直盯著她,神情僵滯而身形輕顫,胸口猶如被刀尖戳搗得凌亂破碎劇痛。

        剎那間,四周靜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繃緊了,聽出他瘠啞嗓音裡的無邊苦澀孤寂,心一痛,猛然抬頭。

        可他已然別過頭去,高大身軀挺得傲然筆直,卻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為,只有你沒變。」他聲音很輕,輕得彷彿是嘆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轉眼消逝在風裡的輕嘆,卻猶如巨錘般狠狠擊中了她的心!

        安魚鼻頭一酸,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詞都是多餘也太蒼白。

        這番話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認為自己說的有錯,卻只後悔不該說這般直白與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傷,也一定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這樣也好,她終歸是要出宮的,與其依依糾纏戀戀不捨,倒不如斷在這一刻——

        阿延,你這樣也很好,就繼續這樣做一個最合格的、無堅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萬丈胸懷天下,姊姊深信,你會是我大闕王朝有史以來最好最偉大的帝王!

        安魚一直告訴自己,她今日終於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靜,眼神卻不自覺地空洞荒蕪了……

        「娘娘。」楊海一直跟在她身後,老臉滿是小心翼翼的心疼,無聲喟嘆了一下,輕聲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兒,不如就讓她先出宮回去吧?」

        娘娘現在心緒不好,也不忙著「處置」武定侯夫人了,對楊海而言,終歸這天下之事,就沒有什麼比娘娘還重要的。

        她回過神來,「不,我沒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好些。」

        「噯,老奴攙著您。」

        到得飛雲亭後,侍立的太監宮女遠遠一見安魚,忙恭恭敬敬地行禮。

        她輕輕頷首,溫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見禮,還原以為安魚會說一聲「自家人何須多禮,免了」,可沒想到她卻全然沒有阻止,只得咬著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請起。」安魚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絲悻悻然,故作姿態地嘆了聲。「婕妤娘娘如今是貴人,臣婦都不敢認了。」

       「舅母,」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外祖母雖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變,皇上和朝廷就不會虧待武定侯府。」

       「娘娘,後宮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聲。

        楊海忍不住冷冷哼了聲。「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風,你這是教訓我家婕妤娘娘嗎?」

        武定侯夫人臉色白了,可又轉念一想,縱然方才親眼見到聖上來為「安婕妤」撐腰,語氣神態間恁般疼寵,然而她一向蔑視安魚,更因這個外甥女是被自己兒子退了口頭親的,便覺安魚本就該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婦怎麼說也是娘娘的長輩,這一片為娘娘著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領受,臣婦該提點還是得提點的,否則不說侯爺知道了會怪臣婦,恐怕連你絃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該提起娘娘的傷心事的。」

        安魚早已厭倦了這些宮裡宮外是是非非的言語機鋒,更何況覺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卻偏偏要扯到她與徐絃的「舊事」,武定侯夫人就這麼巴不得自己的兒子被皇上視為眼中釘嗎?

        又有哪個做皇帝的,會喜歡自己的妃子曾經同旁的男人有過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糾纏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來,「武定侯府百年基業,望別敗在你一個貪字上。」

        「娘娘言重,臣婦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強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進宮,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閒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彈劾,說娘娘身在宮闈,手還伸到大臣家裡去了。」

        「大膽!」楊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還當真以為咱家是個死的了?來人,武定侯夫人對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衝撞宮中貴人之罪,罰賞十個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著唇,色厲內荏地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誥命婦——婕妤娘娘,你就看著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內眷嗎?你當真不怕御史風聞上奏聖上嗎?」

        武定侯當真有眼無珠,娶了這樣一個婦人……

        安魚掩去低嘆,眉眼掠過一絲倦然地道:「楊公公,罷了,這裡畢竟是後宮,人來人往——」

        武定侯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沒想安魚下一句話徹底將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個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內打吧!」她話說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漲紅憤怒驚恐慌張的神情,緩然舉步離開。

        「安魚,你竟敢?別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婦。

        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

        安魚聽了以後,心中一暖,嘴角有些衝動往上揚,她眨了眨眼,又咬著下唇忍住了,半晌后才道:「他……還好嗎?」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楊海閒閒地道:「老奴要離開的時候,貴妃娘娘正脫簪素顏跪在天祿閣外,我見猶憐地啜泣請求皇上原諒呢!而咱們皇上還是放不下貴妃娘娘哪,這不,很快就讓貴妃娘娘進天祿閣去了。」

        她一愣,心情說不出是何滋味,隱隱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終究,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這樣嗎?」她臉色微顯蒼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來他心疼又心愛的女子,依然是貴妃樂正婥,那麼這樣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適才口中所說的,她所誤以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畢竟是個心軟的長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畢竟太孤獨,如果這天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份愛溫暖他走在王權霸業刀鋒之上的獨行路,那麼,也太寂寥了。

        所以樂正婥一直是那個人。

        而其實變了的,是她薄萸娘嗎?

        ……抑或者,她由始至終都是註定在戲台底下遙遙看戲的人,從頭到尾就不該摻和到台上男女主角兒的戲分裡?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想了,只覺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感,彷彿生命與靈魂被劃破分切成了兩半兒,一半清醒看著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樣發生,另一半則是渾噩地只想永遠長眠睡去,不願再理會骨髓深處越來越擴大的寒冷與痛楚。

         「楊公公。」

         「老奴在。」

         「其實我不應該回來的……」

        楊海臉上惡作劇的笑意瞬間僵住了,難掩驚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溫婉,卻有種濃濃的疲憊,低聲道:「我回來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亂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總是幫他,可我現在總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這樣的。」楊海內心滿是懊悔自責,幹嘛嘴賤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結果現在反倒惹娘娘傷心了。「是老奴胡編亂造的,皇上並不是因為憐惜貴妃才允她入天祿閣,都是貴妃她拿小公主做幌子——」

        「是啊,還有小公主,」她輕輕地笑了,喃喃自語。「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從來就不是她這個多餘的,長輩。

        「娘娘,您聽老奴解釋——」

        她抬起頭,面容已然恢復了常色,對一臉悔愧的楊海淺淺勾唇。「楊公公,你擦擦額上的汗吧……我沒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楊海老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好脾性地溫聲問。

        楊海一窒,倒被她的話問住了,良久後,哼哼唧唧咕噥道:「總之是老奴不對,說錯話了,讓娘娘誤會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楊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會誤會的。」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嗓音低啞而溫柔。「……也不能誤會。」

        三年前清楚被陰陽相隔斷開的,三年後也不該再曖昧地接續上。

        阿延因為她的返陽而被弄胡塗了,一時便錯把依賴誤認為依戀,所以這段時間來和她的纏繞不休,對她的寵溺愛重,也不過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罷了。

        從他們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為止,期間有無數次,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好得讓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他愛她……可後來呢?

        事實永遠是最能摑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最後被遺落下來……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楊公公,」她平靜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繼續閉宮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攪和宮中的是非,也別再讓皇上與貴妃之間生出齟齬。」

        反正,她本就是個不該再回來的人了。

        「娘娘啊……」楊海還想再勸。

        「聽我的,好嗎?」她眸光澄澈柔軟祈求地望著他。

        楊海那個「不」字,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確實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在東宮那些年,還有貴妃進宮後的那一年,娘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有的紛紛擾擾,貪嗔痴疑慢,猶如慢性劇毒,最能損蝕人的情感與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楊海雖然很想見娘娘重返鳳座,踏平六宮——尤其是樂正貴妃,但他更願娘娘一生安樂。

        而在天祿閣內的嚴延渾然不知,他身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嚴在遭受心愛女人的言語質疑及打擊,痛楚而狼狽地甩袖離去後,樂正貴妃會脫簪素顏攜小公主跪在門外請罪,更不知自己不過一時心軟,把人喚進了天祿閣,可演變延燒的後果,居然越來越嚴重到再也無法收拾了。

        此時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長髮披肩,顯得楚楚柔弱宛如風中柳的樂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樂正婥眼皮紅腫,雪白光滑的臉龐猶有淚痕,囁嚅道。

        他瞇起眼,「既知錯,又怎會把小公主也帶來跪在朕的門前?」

        樂正婥心下一個哆嗦,眼圈兒紅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們母女倆了……臣妾承認,自己確實行事不矩,大錯特錯……可終歸到底,都是臣妾太愛皇上了,臣妾不能沒有皇上……」

        「你確實對朕有愛,可你也沒有忘了攏絡朝臣、擴張權力。」他盯著顫抖不安緊緊攥著手的她,心裡一片蒼涼。「婥兒,你太忙著做這個貴妃,卻忘了是朕心悅你,才一把將你推上了貴妃這個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現在不心悅焯兒了,您想把這個位置挪給安妹妹了嗎?」樂正婥此刻奪眶奔流而下的眼淚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為什麼這個男人只短短的寵愛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經把對她的榮寵給別人——她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她攏絡朝臣、擴張權力?

        可又有哪個女人進了宮,不想成為寵妃,成為皇后,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兒子當太子,坐上這天下至尊的龍位的?

        難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風風光光做太后嗎?

        寵妃又算什麼?只要皇帝一個轉念,立時就能從雲端摔落到塵土裡,而這宮裡,也唯有太后才是真正能擁有無上、無懼的權與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經開始厭棄她了,為別的女人羞辱她嗎?

        嚴延目光如炬,心機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類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戲,又如何看不出自進宮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樂正綽,此際她眼底熊熊燃燒的憤然不服及對權力的滿滿慾望?

        以前他選擇不去看清和看穿,不過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長能被摀暖,也能日久天長地被凍冷了……

         「貴妃,你回去抄經吧!」他抱著軟嫩嫩的小女兒,硬下心腸。

         「皇上,臣妾會回去抄經,可只求皇上別不理臣妾,」樂正婥依依地緊揪著他的龍袍,剪剪秋水痴情地望著他。「看在咱們女兒的份兒上……」

        「父皇……母妃難過,都哭了,寶兒怕……」粉妝玉琢的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緊環著他的頸項,淚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寶兒和母妃了?」

       嚴延閉上了眼,只覺心口陣陣絞擰撕扯……他對樂正婥,對他的孩子,又何嘗沒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無情,為何朕還會這麼痛苦?

        朕知道,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們,朕更放不開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12:59 PM 編輯

【第九章】

        武定侯府

        胡公公帶著一眾羽林衛,「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內,武定侯已然聞訊忙大開中門,擺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貴府一門英烈,實乃國之忠臣良將的份兒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難為,所以便不正式頒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帶上皇上的手書令,給武定侯您親眼過目。」

        胡公公笑得可親切了,武定侯卻不敢小覷這位新晉陞的內侍統監,英武清臞的臉龐神情謹慎,恭敬接過。「臣接旨,有勞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紙龍飛鳳舞墨意激昂的皇帝親筆後,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大手顫抖了起來,總算是戰場上生死歷練歸來的鐵血漢子,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恭恭敬敬單膝跪下。

        「臣,謹遵聖諭。」武定侯難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謝聖上寬仁,僅對拙荊略施薄懲……日後,臣定當嚴格管教妻兒,不教門戶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絃一聽到「婕妤娘娘」時,銀槍般筆挺的身軀微微一顫,終究還是強忍住了,頭壓得低低,拳頭攥得緊緊。

        胡公公不著痕跡地瞥了徐絃一眼,「聽說,貴府世子已和祿郡王府郡主交換庚帖,即將下聘了?」

        徐絃有一剎那的恍惚,卻聽得武定侯開口道:「是,屆時再請胡公公務必過府飲一杯喜酒。」

        「這杯喜酒,咱家厚著臉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監督,親眼看著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爺……」被押送回來的武定侯夫人滿眼希冀祈求地望著丈夫,希望自家侯爺能夠替她說情,免去這一頓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視著自家夫人,心中卻是一片悲涼和迷茫。

         這些年他把侯府內院大小事全託付到她手中,也深敬這個妻子對上能孝順婆母,再則相夫教子主持中饋,處處打理得周到妥貼。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妻子卻漸漸變得張揚蠢惡,也變得他都有些不識得了。

         「你住嘴!」武定侯回過神來,嚴厲低喝道。

        武定侯夫人簡直不敢置信。「侯爺你?」

        胡公公陰惻惻一笑。「那接下來咱家可就奉命行事,對尊夫人不客氣了。」武定侯命一臉激憤憂心又惶惶的兒女們轉過頭去,鐵拳握了握。「公公請!」

        「來人,掌嘴!」

        三十記嘴板子除了打腫了武定侯夫人的臉,更打落了她向來沾沾自喜的名門貴婦驕傲—

        待打完了嘴板子,胡公公一行人揚長而去前,還不忘丟下一句「皇上說了,武定侯府自太夫人仙逝後,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偌大的中院更是靜得針落可聞。

        武定侯臉色鐵青,徐絃神情落寞,徐湘滿面惶恐,唯有徐玥白著臉色,勉強上前攙扶住了雙頰紅腫不堪、齒根搖動嘴角滲血的母親,心中驚懼難抑,在這一剎那無比清楚地領略到,何謂帝威?又何謂天子之怒?

        甚至尚稱不上怒,不過是母親對安婕妤說了不中聽的話,惹得皇上不高興了,就能以絕對的強權碾壓得一侯府誥命夫人顏面盡掃,讓武定侯瞬間成為了京城眾人的笑柄……

        徐玥只覺臉上也熱辣辣,眼前發黑,彷彿已經能看見過去無數奉承自己的官家小姐,竊竊私語恥笑自己的情景……這對一向心高氣傲,有直上九天凌雲之志的她而言,不啻是當頭一記悶棍!

        皇上這是把母親,把武定侯扣上了號兒,還不惜明著撂下一句「武定侯府家風一日不如一日,清譽著實可議」,這評語何等嚴重?

        如此一來,不只絕了她日後進宮的可能,就連日後府中嫁娶之事,恐怕都成為京城名門貴胄眼中人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畢竟,士族官宦結親都是為了家族聯盟、以期相互攀附坐大,可有哪家明明知道皇上不喜,還趕著燒冷灶,惹得皇上不痛快?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細思恐極,徐玥所有的雄心壯志,在這一霎頃刻成了灰……

        「都是安魚那個賤人……」武定侯夫人滿面涕淚,怨毒的低咒。

        「母親,您先別說話。」徐玥對這個胡塗扯後腿的母親不是不怨的,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顧好眼下,輕聲道:「女兒先陪您回屋上藥。」

        武定侯語氣森森,對武定侯夫人冷道:「上完藥,便跪祠堂去。等兒媳進門之後,你便將府務中饋交付出來,本侯會命人在後院修一小佛堂,往後你便在佛堂靜心思過,為母親祈福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徐湘忍不住憤怒尖叫起來——

        「爹爹,今兒娘親受了那麼大的折辱,都是安魚那個小賤人搞的鬼,您不去討回公道,怎麼還反要委屈娘親?」

        「你給我閉嘴!」武定侯暴吼一聲,滿眼失望和痛心地瞪視著這個被嬌養得氣焰囂張任性的長女,喉頭陣陣酸澀發苦。「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母女倆當真要把我武定侯府鬧得家破人亡不可嗎?」

        徐湘哭了起來。「明明就是爹爹不公平……」

        下一瞬,武定侯揚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練武之人氣力驚人,徐湘小巧的臉蛋剎那間腫得老高,呼痛慘叫地跌滾在地。

        「爹爹息怒!」徐絃連忙上前擋住了狂怒的父親,目光祈求而痛楚。「母親和妹妹知錯了……」

        武定侯深深地盯視著這個短短兩個月來憔悴消瘦不少的兒子,鼻頭一酸,抖著手握住了兒子的肩頭。「……絃兒,都是爹爹的錯。」

        若非他內幃不修,任憑妻子為所欲為,如今何至於禍延三代?

        京城風聲向來傳得快,如若明後天祿郡王府會上門來要求退庚帖,他也絲毫不感意外了。

        徐絃沒有說話,他只是低著頭。

        武定侯眼眶刺痛濕熱,搖了搖頭,最後負手轉身腳步沉重而微帶踉蹌地離去。

*             *             *

        翌日——

        「什麼?」

        樂正府內,前腳兒媳才「產後失調病歿」,尚未來得及對外發喪,後腳樂正尚書就收到了武定侯昨日被聖上遣胡公公過府訓斥,甚至賞了武定侯夫人三十個嘴板子的消息,立時臉色大變。

        樂正夫人則是臉上淚痕猶未乾,聞言皺了皺眉。「這武定侯夫人昨日不是才接了娘娘的帖子進宮請安嗎?怎地沒來由遭皇上訓斥,甚至還命人掌嘴了?」

        「娘娘那頭可有來人怎麼說?」樂正尚書突然想起了什麼,面容微帶猙獰氣急地問。

        「這倒還沒有……」樂正夫人搖了搖頭,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突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慎重緊繃模樣。

        樂正尚書眼神陰鬱,閃過一抹厲色,猛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來人,請大少爺,還有狄護衛、聞人先生速到書房。」

        「是!」

       樂正夫人看著自家老爺疾行離去的背影,一臉愕然。

       ——剛剛不是還在商議到親家報喪的事嗎?

       而祿郡王府這頭,祿郡王和王妃也正神情嚴肅地密議。

        「皇上行事素來一箭雙鵰,」祿郡王身材肥壯,平素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可此刻卻是眉頭蹙得老緊。「明著是訓斥武定侯夫人衝撞安婕妤,可未嘗沒有警示咱們祿郡王府的意思。」

        祿郡王妃煩惱道:「可胡公公又送來了一對皇上親賞的金玉如意為咱們寶兒添妝,便是樂見這樁親事成。咱們王府向來中立,不摻和政事,王爺各方交好,為的也只是結個善緣,相信皇上也是看在眼裡的。」

        祿郡王半天不說話,只一臉憂心忡忡。

        「王爺,要不……咱們還是把庚帖討回,把親退了吧?」祿郡王妃狠了狠心,果斷道:「昨天臣妾自宮裡回來後,這心就跳得奇快,總覺得忐忑難安,武定侯世子倘若當真和安婕妤是青梅竹馬,曾經議過親,那咱們寶兒——」

        「胡鬧,現在如果退親了,你又叫皇上怎麼想?」祿郡王深吸了一口氣,「豈不就認了真有此事?」

        「可是……」

        祿郡王揉著眉心。「寶兒也想退親嗎?」

        「知道了這樣的事兒,寶兒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祿郡王妃嘆了口氣。

        「可她偏偏就是喜歡武定侯世子,哪怕心裡再有疙瘩,也還是想嫁這個人。」

        「那親事就照舊籌備吧!」祿郡王大手一揮。

        也只能這樣了……可祿郡王妃卻是笑都笑不出。

        本以為女兒好眼光,搶到了個背景過硬的好女婿,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月內,武定侯太夫人過世,武定侯丁憂,就算趕在熱孝內成親,還是惹來了一場風波,結下了一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親家。

*             *             *

        然,此際皇宮議政殿內——

        在十數名心腹重臣議完事,一一退下後,嚴延高大頎長的身軀坐在龍案後方,寬袍大袖底下的修長手掌揉捏把玩著那隻貼身舊荷包,神色沉鬱。

        刀五和金羽衛統領衛春秋聯袂而來,恭敬的單膝跪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刀五率先開口。

        「啟稟聖上,樂正少夫人果然於今晨病歿,然樂正府至今仍掩喪不發。」

        嚴延面色莫測高深,片刻後譏諷一笑。「朕,還是小看貴妃了。」

        帝王勢力遍佈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卻沒有他不知道的……原來就收到線報,樂正貴妃有意讓樂正府和武定侯府聯姻結盟,可沒想到樂正府還真狠得下手。

        刀五和衛春秋頭垂得更低,採眼觀鼻,鼻觀心之態。

        貴妃是皇上的貴妃,再如何又哪裡有他們這些下屬說話評論的份兒?

        「關御史是三朝老臣,最疼這個老來女,」嚴延淡然地道,「刀五,讓人把風聲傳到關家……什麼樣的毒物,什麼人下的手……朕,總不能讓這個老臣連仇人都錯認了。」

        刀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皇上心才黑……呃,心機重呢!

        關御史當年和三皇子沒少給皇上下絆子,只是仗著三朝老臣的老資格,手段又太過高明,教皇上捉不到實質的鐵證拔了他的官職,雖然目前在御史台也已處於被架空的狀態,但皇上忍了這幾年,也沒理由再忍下去了。

        既然有人想自己作死,還要皇上大發善心地擋著攔著不成?

        「是,屬下領命。」

        刀五退下去佈置了,衛春秋則是一一稟報京城九門內各處部署。

        「嗯,朕知道了。」他黑眸掠過一絲幽微光芒,「記住,皇宮內外九門都給朕守得嚴絲合縫,只要朕不允,便是隻鳥兒也不得飛出去。」

        「微臣遵旨!」

        接下來大半個月,皇帝不曾再出現在披香殿過。

        楊海儘管嘴上不說,還是忍不住私底下去打聽過了,幸虧皇帝雖然沒來,卻也沒有去其他嬪妃宮裡,就連樂正貴妃也依然乖乖閉門抄經。

        但是小公主倒是幾乎天天都在皇帝下朝後,被抱到皇帝跟前父女說笑了一盞茶辰光,直到皇帝要處理奏摺了,才被好生地帶回長樂宮。

        楊海心裡複雜得很,一方面知道無論如何,小公主總是皇上的嫡親血脈,又是膝下唯一所出,自然是珍若寶貝,可再一想到小公主背後連著的是貴妃……楊海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乾爹,要不,還是請婕妤娘娘主動送個點心到天祿閣吧?您老也知道咱們皇上最是傲驕……呃,不,皇上終歸是一國之君,這也面子拉不下啊……」

        胡公公偷偷來勸。

        楊海冷哼了一聲,絲毫不給好臉色。「我們家娘娘哪裡敢?不說這皇宮,就說這天下最大的便是皇上,皇上不紆尊降貴到披香殿,我家娘娘不過是區區婕妤,如何敢打擾皇上?」

        胡公公哎喲了,滿臉苦成包子折。「瞧乾爹您這話說的——」

        「別!」楊海眼皮連掀也不掀一下,不冷不熱地道:「咱家已經是過氣的老人兒了,可不敢當殿前第一紅人胡公公這聲乾爹。」

        「乾爹,怎麼您也跟小子置起氣來了呢?」胡公公忙陪笑道:「您老最是清楚,咱們皇上對娘娘的一片心啊……」

        「你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沒的話咱家要關門了。」楊海威脅著就要一門板甩上。

        胡公公死活拉住他。「等等等等……那個,皇上病了。」

        「苦肉計是吧?」

        「您怎麼……」胡公公一時心虛地岔了氣,又忙正色道:「咳咳咳,您怎能這樣說呢?皇上龍體何等貴重,那是小的能拿來胡謅的嗎?」

        楊海眨了眨眼,也「滿面愁苦」起來。「啊,那既然皇上龍體欠安,就得快快稟報貴妃娘娘還有後宮諸位娘娘,趕緊的去照顧皇上呀!」

        「……」

        「好了好了,咱家也把法子教給你了,」楊海催著。「走走走,還杵在這兒做甚?」

        胡公公傻眼了,迅速回過神來還待說,厚厚的門板已經「砰」地關上了。

        楊海回到內殿,看著正低著頭在縫衣裳的安魚,不禁暗暗一嘆。

        「娘娘,您歇會兒,喝杯茶吧。」

        她抬頭,神情恬淡,淺淺一笑。「我還不累,剛剛是誰來了?」

        楊海猶豫了一下。

        「嗯?」她溫柔的目光微帶詢問。

        「是小鬍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卻依然平靜。「喔。」

        「娘娘,」楊海吞吞吐吐地道:「聽說皇上病了。」

        「請太醫看過了嗎?」她低下頭,素手再度細細穿針引線縫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沒問。」

        她只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而後仔細地縫完另一隻袖子後,抖開了那件中衣比畫。

        楊海看見上頭精巧細緻的雙雁盤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頁,盤扣牽掛,生成一對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楊海衝口而出。

        安魚手一僵,而後緩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進一旁的繡籃裡。

        「楊公公,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她凝視著憂心忡忡的老人,溫言道。

        楊海在她的眼神下漸漸心軟了,可還是禁不住悵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為難的,是您自己啊!」

        她搖了搖頭,看著秀氣的小手,這是一雙年僅十五的小姑娘的手,可她內裡的靈魂已經蒼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輕,不再有飛蛾撲火那般狂烈燃燒的激情,去拼盡一切地博得一個可能的回眸與懷抱了。

        ……就,這樣吧!

        楊海眼眶發熱,也只能靜靜地陪在她身邊,看著她從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緞、紫綢、月白錦……一一細心裁出來。

*             *             *

        皇宮的另一端,天祿閣內,嚴延對著滿閣的詩書經典籍,只覺越看越煩躁,胸口卻一片空空蕩蕩,惶然冷得厲害,手中那捲書猛地往案上一甩,倏然站了起來。

        「來人,胡溪回來了沒有?」

        ——怎麼辦個事也辦不來?

        嚴延眼裡滿是忐忑、祈盼與渴望,還有大大的不安與心慌。

        每晚,他只能偷偷伏在披香殿的屋簷上,偷偷揭開一小片琉璃瓦,偷偷窺探下首的安角身影。

        可是儘管那一小片琉璃瓦底下偶爾能瞄見她,但更多時間只能對著空蕩蕩的地兒乾瞪眼。

        他更想掀開的是她寢榻上方的琉璃瓦,這樣就能整夜凝視她的睡容……

        可那紫檀鏤雕鸞鳳紋月洞寢榻上方的床頂承塵卻礙事又礙眼地遮擋住了底下靜靜睡著的小人兒——

        他總不能偷偷叫人拆了她的床頂吧?這也太明顯了!

        嚴延知道這大半個月自己淨幹一些蠢事,最蠢的還當屬半個月前對她莫名其妙發的那一場脾氣——

        他怎麼就昏了頭,被醋海淹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嚷嚷出來?

        可等他回神過來,事情好像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強忍住一聲懊惱悔恨的呻吟,捧著突突抽痛的腦袋,有一剎那想把頭往門上砸的衝動——

        混蛋,叫你再犯渾!

         「回皇上的話,胡公公……回來了回來了。」另一名戰戰兢兢侍立的太監在看到胡公公氣喘吁吁地跑來後,頓時大大鬆了口氣,連忙稟道。

        嚴延眼睛一亮!

        而遠遠跑來的胡公公卻在看見天祿閣裡那個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帝王時,膝蓋一軟,腿肚子都顏抖了起來。

        幸而在此時,吳貴嬪從另一條花徑而來,身後宮女簇擁,她打扮得嬌艷欲滴,如雲鬢髮上堆棧了朵托紫芍藥,手裡還挽了只漆紅雕花提盒,風姿款擺,搖曳生風。

        胡公公樂了,放慢腳步,等著吳貴嬪先行踏上玉階,在天祿閣被攔住了。

        「臣妾求見皇上。」吳貴嬪嫵媚地微微蹲身,對天祿閣門大開,那昂然佇立的俊美男人痴痴地含俏一笑。「臣妾聽說皇上龍體不適,便親手燉了一盅燕窩來,給皇上您——」

        「滾!」嚴延跨前一步,自天祿閣陰影中出現,眼神冰冷凜冽得恍如萬載寒冰。

        吳貴嬪打了個哆嗦,驚懼地後退了兩步。「臣、臣妾……」

        「吳貴嬪,朕早在半年前就警告過你,你父親收受賄賂,還有你無故杖殺宮女之罪,朕雖暫時扣下了,只要你安安份份在後宮裡不生事,不惹朕心煩,朕就可以容你一時,」他冷冷地開口,「可你偏要挑戰朕的耐心。」

        「皇上……皇上,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再不敢了,請皇上恕罪啊!」吳貴嬪嚇壞了,立時跪下,手邊的漆紅雕花提盒早傾倒了一地,湯汁淋漓四溢。

        「朕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降為采女,遷至永巷長居,終生不得出。」

        吳貴嬪如遭雷殛,臉色慘白,幾欲暈厥過去。粉妝嬌容早已涕淚縱橫,苦苦哀求。「皇上……皇上饒命啊……臣妾在東宮盡心服侍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皇上……」

        嚴延嗤笑了一聲,似嘲諷也似自嘲,「前朝大權盡握又如何?這麼一想,朕這皇帝這三年也他娘的當得夠憋屈了,就為了一個撈啥子好聽的名聲,朕居然還容許自己後宮這一窩子骯髒狠心的玩意兒,繼續佔著茅坑不拉屎——」

        「皇、皇上?」吳貴嬪從來沒聽過俊美如天神的乾元帝這般口吐粗言渾語,整個人都嚇呆了。

        他眼神更冷了,似笑非笑道:「還好意思跟朕提東宮?當初皇后和朕在東宮裡苦熬的時候,你們幾個躲得遠遠兒的,各自家族更是左右逢源,和朕幾個皇兄往來頻繁……朕登基後,若非是為了這『仁君』的賢名,又因皇后……之事而心神大亂,又何至於忍容留下你們幾個在後宮礙眼?」

        吳貴嬪哆嗦驚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哪裡還有半分適才的嬌媚俏艷,是冷汗透衣鬢髮紊亂涕淚狼狽。

        「皇后曾勸過朕,你等也是可憐人兒,是家族棋子,讓朕就算不願愛之護之,至少也要讓你等有個衣食無憂安樂一生之處。」他澀然地苦笑了,「可你們誰又領過她的情了?」

        吳貴嬪連忙爬近他跟前,滿面淚痕地哀哀求道:「皇上,皇上……臣妾最是敬愛先皇后娘娘的,半點也不敢有褻瀆不敬之意啊,求您看在先皇后娘娘的份上,您饒過臣妾這次吧,臣妾以後一定恭順——」

        「看在皇后的一片仁心上,朕給你第二個選擇,」他低頭看著她。「朕給你百兩黃金,還家出宮、另覓良人。」

        「不,不,臣妾不出宮!」吳貴嬪拚命搖頭。

        「朕從來沒碰過你們,你等至今猶是處子,難道當真要一輩子在宮中守活寡至死?」

        吳貴嬪哭著道:「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臣妾死也不肯出宮!」

        「好,那朕就順了你的意。」嚴延淡淡地道,冷眸如電掃向縮頭縮腦躲在一邊的胡公公,「胡溪,擬旨,吳貴嬪今逾無狀,言語悖逆,撤去貴嬪頭銜,賜鶴頂紅。」

        「奴才遵旨!」胡公公快步上前領命。

        「不不不——」吳貴嬪面色蒼白如紙,下一瞬忙攔住了胡公公,回頭向嚴延猛磕頭。「皇上,臣妾出宮!臣妾選第二個!」

        他眸底掠過一抹厭惡與嘲弄。

        「求皇上開恩,臣妾不想死啊……嗚嗚嗚……」

        「胡溪。」

        「奴才在。」

        「接下來你安排吧。」

        「奴才明白。」

       嚴延看也不看哭哭啼啼和驚呆了的宮女太監們,沉聲道:「傳中書令趙默言進宮。」

       「是。」

*             *             *

        後宮正悄悄掀起一場滔天波濤……

        可唯有被禁足三個月的長樂宮樂正貴妃,還有閉宮幽居的披香殿安婕妤,渾然未知。

        這天清晨,安魚早早就醒過來了。

        她向來不愛被眾宮女太監族擁服侍,當初確定要進宮之時,甚至連珠兒、蕊兒也留在安家,請爹爹代為尋個好人家發嫁了。

        這世上的女子多是享福的少,受苦的多,她但有餘力,只能確保至少在她眼前的這些好姑娘,起碼得個終生有靠。

        所以披香殿宮女太監皆知,平常乖乖兒地各司其職,該灑掃的灑掃,該守門的守門,該烹茶的烹茶就好,只有婕妤娘娘出聲召喚了,他們才能現身伺候。

        披香殿後殿有湯室,自有暖暖的湯泉水涓流而過,安魚自行梳洗過後,換上了秋香色的袍子,同色軟緞披風,玉簪綰了個髻,娥眉不描,胭脂不染,就這樣清清爽爽信步走出了寢殿。

        披香殿有主殿和左右配殿,前頭園子有照水紫默林,後頭花苑則是小橋流水,還有一架樸拙可愛的水車。

        她來到了水車下,仰頭看著不斷隨著清澈流水而緩緩轉動的木造水車,神情怔忡,彷彿墜入某段流光回憶中。

        「——你還記得,當年你做給我的那隻小水車嗎?」

        一個低沉溫和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安魚倏然回頭,白凈小臉湧現了一抹倉皇和……她迅速低下眼去,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

        「臣妾不記得了。」

        一身淡青色箭袖常服,玉帶束腰,長長黑髮以玉冠綰起的高大俊美帝王佇立在她跟前,目光渴望而隱痛。

         「那隻小水車,我總隨身攜著,從五歲玩到了十二歲,鬆壞散架了後,木片怎麼也組不回去,可我一直留著。」嚴延自顧自說下去。

        ……縱然小水車已經不再是小水車的模樣了,它卻永遠是朕心上的寶貝。

        就像有些人與事,也許曾經忽略與錯過,可實則早已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刀劍挖剮不出、歲月也淡化不去。

        安魚心口撕扯揪疼,轉身就想走,小手卻被他的大手猛然抓住了。

        「萸娘,我一直沒變,」他英俊迷人的臉龐明顯清瘦了許多,眸底儘是刻骨銘心的深情,低啞道:「我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變。」

        她眼前一熱,死命把淚意抑忍了回去,眨眨眼,緩緩掰開他的掌握,語氣鎮定平和地反問:「那又如何?」

        他痴痴地注視著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往後,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她不說話。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她深受震撼,感動得想哭,可她不能……

        別去聽,別去看,別去信啊。

        現在的阿延,坐擁天下,有了國,也有了「家」,已經不需要她的照顧和陪伴,更不需要她擾亂他的人生軌跡了。

        她無法,也不願再碰觸他的眸光,側首望向旁處遠方。「皇上,你現在只是錯把心亂誤認作心動,你很歡喜我回來,但這只是親情——」

        「朕很清楚自己的心。」他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地道。

        她只是淡淡一笑,顯然全然未聽進心裡去,也未曾當真。

        嚴延苦笑了,自知這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最後結出的苦果也只能自己獨嘗。

        可就算要他傾盡一生辰光才能說服她,令她看見、能相信自己的這片真心,他也再所不惜。

        萸娘……魚娘,朕這輩子都跟你耗上了。

        她蹙了蹙眉,把顫抖的手藏進袖裡。「皇上,我們不談那些了好嗎?」

        「好。」他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溫柔地道:「這十七天又三個時辰,朕很想你,你有想過朕嗎?」

        安魚一震,心亂如麻又羞又惱起來,強迫自己正色道:「皇上,臣妾是你的姊姊,你怎可調戲——」

        「朕不會想睡自己的姊姊。」

        她雙頰霎時緋紅成了五月榴火,下意識地掙扎,話說得結結巴巴。「你——你胡說什麼呀?」

        他手上一個施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拉進自己懷裡,打橫把她抱了起來。

        「皇上……嚴延……你放開我!」她急了,清澈眸子激動慌亂得水光點點,粉撲撲的臉蛋驚惶如小鹿,顯得格外可憐又可愛……也更加撩人了。他心神一盪,再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地吻住了她——

        安魚剎時整個人傻住了!

        那封住自己小嘴的唇瓣柔軟又微涼,卻夾帶著灼熱狂野霸道和滿滿的佔有慾……

        她瞪大了水靈靈的杏眼,屏住呼吸,僵滯而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

        「閉上眼。」

        他的唇稍稍挪離,她本能地聽話閉上眼,卻感覺到自己嬌嫩小嘴又被狠狠地攫住了,繼之而起的是呼吸輾轉、氣息纏綿……吸吮勾勒舔弄……濃濃渴望的索求……

        不知何時,她的小嘴兒已經被他靈活的舌尖頂開了,隨後是更深的啜取、撩撥、逗引和佔有……

        背脊和心口陌生又熟悉的酥麻顫慄感不斷攀升、擴散,她心跳得又急又快,頭昏昏沉沉,抑不住地細碎嚶嚀嬌喘,拚命想掙脫開這樣迷醉又失控的害怕感,可他卻吻得更深,強壯如鋼鐵的手臂將她柔軟的小身子往肌肉賁實的懷裡摟得更緊。

        緊到,心房和心房的鼓脹震蕩激昂彷彿貼近契合成了一聲聲……

        怦怦,怦怦,怦怦……

        再接下來……再接下來她已經暈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01:55 PM 編輯

【第十章】

        終於成功偷香竊玉了一回的嚴延,接下來的幾日卻再也見不著他心愛的萸娘了。

        因為只要他一到披香殿門外,看到的就是楊海那張老臉攔路,就算他偷偷越牆而入,內寢殿門還是森嚴緊閉,除非他破門而入……可他又怎麼敢?

        急得他撓心抓耳,完完全全是一副為情所苦、欲求不滿的痴心少年情狀。

        他白天上朝國事繁忙,下了朝就蹲守在披香殿外,入夜則是繼續趴在琉璃瓦上偷偷揭了這一片又揭了那一片,只為再看到伊人芳蹤一眼。

        護衛在明處暗處的隱衛和明衛不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是乾脆兩隻眼都閉上了——

        這還是他們英明神武機謀權變的皇上嗎?這麼矬……咳。

        安魚則是把自己關在內寢殿,一坐就是大半天,再不便是低頭縫製起衣衫鞋襪帕子。

        她親手做的,已經積攢了一箱……

        這天早晨,楊海端早膳過來時,又看見了燭台舊淚堆新淚,雖然燭火已熄,可內殿中猶有淡淡燭蠟氣息瀰漫不散。

        楊海忍不住心疼地勸道:「娘娘,您歇會兒吧,這些個物雜又不急,夜裡縫衣繡帕的,最是傷眼力了。」

        她看起來有點蒼白,精神卻還好,抬頭對楊海溫潤一笑。「我長日無聊,做這個倒也能消磨點時辰,況且許久不做,現在生澀得很,也只練練手罷了。」

        前世臨終前纏綿病榻一載,轉生為安魚,先時又是大病初癒,身子弱不堪言,安家二老也捨不得叫她這般勞累。

        想到安侍郎和徐氏,她情不自禁低低嘆了一聲。

        她這個女兒確實不孝,受封婕妤,反倒讓安家必須得低調行事,幾乎是半退出朝政。

        雖然安侍郎曾在送她進宮前夕,憐惜又語重心長地勸她,入宮後凡事小心,不需掛記家中榮華與否,只管好好看顧自己。

        在她入宮後,也曾輾轉收到安侍郎託人送進來的家中消息。

        徐氏自失母和女兒入宮的大悲和大喜起落後,身子和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後來安侍郎送她到京外的別莊靜養,自己也告了長假歸家伴妻。

        安魚每每想起,心中就有無數的愧疚,總覺自己白得了人家女兒的軀殼,卻沒能為這對好爹娘多做些什麼。

        可安侍郎送來的信裡卻屢屢叮嚀,言明這朝前後宮風雲多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而他經過武定侯府一事,已看透了、厭倦了這為官做宰的名利場,尤其是士族貴胄間的種種算計與悲哀。

        他乃竹門出身,原來最怕的是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只因十年寒窗苦讀,為的是學成文武藝,賣入帝王家,為國為民做些實事,方不辜負了君上和百姓的託付。

        可如今的安侍郎,卻只想掛個閒職,其餘時間好好照顧自家心神受創的夫人便好。

        ……爹娘皆好,日子清閒了,心也寧靜了,日前得知吾兒於宮中深受聖上愛重,為父心甚慰,只盼吾兒盡心侍奉君側,一世平安,足矣……

        安魚回想著那一封珍貴又字字慈愛滿溢的書信,怔怔然,眸底又漸漸濕了。

        這就是父母一片疼愛子女之心……

        前世她沒有嘗過這樣的滋味,也未曾有機緣和福氣能為人父母,可這一生她何其幸運,能有這樣的一對好爹娘。

        「楊公公,我當初帶進宮來的『嫁妝』可都收攏好了?」她溫柔地道。

        「娘娘,都收攏得好好兒的,鑰匙老奴也貼身帶著的呢」

        她想了想,壓輕了嗓音。「能否避過皇上的耳目,悄悄兒地把那些個最值錢的金玉古董書畫都送出宮,交回給安侍郎?」

        楊海猛然警覺起來。「娘娘?」

        「皇上和其他娘娘賞賜的東西就罷了。」她環顧著四周所有價值連城典雅瑰麗的擺設,什麼漢玉牡丹瓶、象牙雕山水插屏、沉香纏金如意等等……這一切都是屬於皇宮的。

        「娘娘,您和皇上……還沒和好嗎?」楊海小心翼翼地問。「那日是皇上抱著您回來的,老奴還以為——」

       說起那日,她蒼白的小臉隱隱漲紅了,有絲侷促不安,努力定一定神。

       「皇上昏了頭,可我不能也跟著亂了規矩。」

        楊海心中說不出是釋然還是惆悵,娘娘還是要走啊!

        雖然他是打定了主意,無論娘娘去到哪裡,他都要緊緊跟隨服侍的,但……唉,甭想了甭想了,不是說好,只要娘娘過得舒心安樂就行嗎?

        「娘娘,您放心,這些小事兒都交給老奴吧!」楊海挺起胸膛,一臉慷慨激昂。

        「公公辛苦了。」安魚鼻頭有些發酸,卻笑著自嘲道:「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一直在給你惹麻煩,你真是倒了大霉,才攤上了我這麼個不可靠的主子。」

        「能侍奉娘娘,老奴是得了八輩子的福氣呢!」楊海眉開眼笑,摩拳擦掌道:「娘娘安心等著,老奴這就去找那些徒子徒孫好好佈置一番,保證把娘娘交付的事兒辦得妥妥當當。」

        她紅著眼,望著楊海老邁卻靈活的背影,喃喃。「真正得了八輩子福氣的,是我才對。」

        走到內殿門口的楊海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有些遲疑——

        「娘娘,那,紅豆怎麼處置?」

        她愣住了,臉上浮現了一抹難以言喻的落寞感傷……

        「我……再去看看紅豆吧!」她低聲道。

*             *             *

        皇宮煙盪山

        已然是春暖花開,越近暮春初夏時分,大片碧草如茵原野綿延,安魚趁著嚴延上朝之際,來到了御用馬場。

        前方無數匹馬兒自在地奔馳著,馬蹄翻飛、神駿非凡,而當中紅豆顯得格外驚艷可愛。

        遠遠的,紅豆看到了她,歡然嘶鳴了一聲,甩開馬倌便直直朝她奔來。

        「娘娘當心!」楊海還未出聲,緊緊護衛著她的幾名金羽衛已經迅速擋在她跟前,生怕冒失的馬兒嚇著甚至衝撞到了婕妤娘娘。

        「沒事的,紅豆只是看見本宮了。」她眼神溫暖和煦如春風,對著金羽衛們嫣然一笑。

        幾名高大剽悍忠勇果敢的金羽衛瞬間臉紅了,害羞地結巴起來。「娘、娘娘……屬下會護著您的……」

        她眸底笑意更深了。「有勞了。」

        「哪裡哪裡。」

        「應該的應該的。」

        說話間,奔近的紅豆已經放慢了步子,緩緩踱近她身邊,親熱地低下馬頭對著她噴氣磨蹭著。

        安魚輕輕地撫摸著紅豆的頭,看著它純真歡喜的眼兒,心底熱熱的,又有些酸酸的。「紅豆,你今兒吃飽了嗎?看你的毛梳得這麼漂亮,油光水滑的,馬倌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紅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個好主人。

        就在此時,忽然聽得一陣喧鬧和金羽衛們的怒喝,她驀然回頭,卻看見有十幾個嬪妃呼呼喝喝哭哭啼啼地不斷想撲上前來,而為首和金羽衛狠狠「對峙」的正是樂正婥。

        一襲全副貴妃穿戴披掛,濃妝艷抹卻掩不住憔悴枯槁猙獰神情的樂正婥,目光陰戾恨毒地直射向她。

        這、這是怎麼回事?

        她疑惑地望向楊海,楊海卻也有些茫然。

        最近宮裡是不太平靜,可皇上把消息封鎖把關得死緊,他也只知道好像有什麼嬪妃頂撞了皇上,如今後宮人人自危,可楊海只會幸災樂禍完就撂一邊了,因為這些狗皮倒灶的事兒跟他們披香殿有啥干係?

        「安婕妤,你可算出來了!」如果眼神能殺人,樂正婥已經迫不及待將眼前的安魚亂刀剁碎了。

        不是禁足三個月嗎?看來貴妃果然受寵,如今三月之期未到,就已經被放出來了。

        安魚選擇漠視心頭那陣陣酸澀的剌痛感,輕拍拍有些煩躁不安的紅豆,低聲請趕過來的馬倌把紅豆好好兒牽回去照料,神情平靜地望向樂正婥。「貴妃娘娘又有何指教?」

        年輕貌美的柳昭儀搶在貴妃之前厲聲指責道:「安婕妤!你這個魅惑君上的妖女,事到如今你不以死向皇室、向天下謝罪,還敢在這裡出言咄咄大放闕詞?」

        「大膽!」楊海變臉了,「來人,把神智不清胡亂咆哮的柳昭儀押回去,以待聖上發落!」

        「誰敢?」樂正婥氣勢洶洶地上前一步,臉上再沒了平素的溫婉賢德,滿布狠厲。「如今本宮還是貴妃,執掌六宮,哪個敢在本宮面前拿人?簡直放肆!通通給本宮退下!」

        金羽衛表情端凝肅殺,雖然受制於貴妃的權柄,不再動手上前拿人,卻也不聽從貴妃的命令退開,而是呈護衛姿態牢牢擋在安魚和楊海之前。

        遠遠的,江淑妃神情莫測高深地站在邊緣上,始終作壁上觀。

        無論樂正貴妃和安婕妤兩雄對峙結果如何,她都已然做好了應對之策,貴妃勝,她便可繼續安守後宮,伺機而動,可倘若安婕妤佔了上風……

       最後結果亦不過是從了聖上之命罷了。

       江淑妃是個聰明人,有利可圖的事兒她不介意佔便宜,若情勢不好,她也不會傻傻逞了意氣賠盡一切。

       她可不像貴妃……

        在嬪妃中還有一臉英氣俏美的薛昭容,她若有所思地細細關注著這一幕。樂正婥帶來的除了所有新舊嬪妃外,還帶了十數名編製隸屬長樂宮的羽林衛外,皆是她樂正府收攏安下的人手……

        所謂法不責眾,她今日看似豁出去地率領後宮一眾嬪妃前來尋釁安婕妤,可她已然部署籌劃得細密入微,並且隨時能把自己摘出來。

        樂正婥緩緩地走近安魚,在金羽衛前停下腳步,神情高貴而傲然地道:「安婕妤,今日莫怪後宮姊妹群情激憤,是你勾引得皇上全然無視祖宗家法,欲散盡六宮,遣所有嬪妃歸家,甚至鬧得朝野動蕩臣民難安……」

        安魚耳際嗡的一聲,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說什麼?」

        楊海則是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望向安魚。「娘娘?」

        「裝什麼詫異?」樂正婥冷笑,「你到底給皇上灌了什麼迷魂湯,致使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宗室反彈、朝臣抗爭,也要為你掃平阻礙,鋪就一條通天大道?」

        她愣怔……恍惚地呆立在原地,好半天無法思考、反應不過來。

        皇上,阿延,他、他瘋了嗎?他怎麼會……想這麼做?

        古往今來,並非沒有帝王散盡後宮只獨守一婦,可千年來,卻是猶如鳳毛麟角,寥寥可數。

        而且……而且怎麼會是現在?

        若是當年,他為了心愛的貴妃這麼做,她尚且不會感到如此震驚訝異,可……怎麼偏偏是現在?

        心底深處隱隱約約有個答案模模糊糊地似要浮現,卻被她死命地克制壓抑了回去。

        ——萸娘,再別去痴想。

        「你這個禍上亂嗣的妖女,怎麼還有臉面站在這兒裝無辜?」柳昭儀一想到自己容貌傾城,至今未能得寵幸,甚至還要被遣送歸家,成為族中姊妹的笑柄,整個人幾乎瀕臨瘋狂,尖叫著就想撲過去。

        幾名金羽衛臉色大變,紛紛動作,其中一人迅速摘下佩刀,未曾出鞘,卻越眾而過一下拍暈了張牙舞爪猶如瘋婦的柳昭儀。

        可下一瞬,樂正婥一揚手,她身後的嬪妃和長樂宮羽林衛看似混亂卻目標精準地各自動手!

        嬪妃們憤怒哭喊著擠上來,打了個金羽衛措手不及。再怎麼說,這些都還是皇上的嬪妃,無論碰著了哪個的身子,被仔細追究的話,金羽衛們個個都得落個唐突非禮宮妃的罪名!

        金羽衛們霎時有些施展不開,而就在此時,十幾名羽林衛得了貴妃的眼色暗示,假借維持秩序的當兒,趁混亂中出刀就欲對安魚下手——

        「賊子敢爾?」楊海大怒。「來人!」

        話聲方落,忽然有兩道身影憑空出現,身穿玄衣氣息凜冽,正是暗中保護安魚的隱衛,身形鬼魅劍法凌厲,無聲無息就各自摘了兩三名羽林衛的首級!頭顱飛出,鮮血潑灑……

        眾嬪妃哪裡見過這等殺氣橫溢殘忍可怖的情狀,紛紛驚叫慘叫尖叫,有的當場兩眼翻白厥了過去,有的拚命想逃四下推擠……

        遠處的江淑妃臉色刷白,哆嗦驚慌地急忙忙轉身踉蹌離去。

        貴妃瘋了,她才是真真正正瘋了!

        樂正婥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縱然在哀嚎痛呼哭喊聲中,刀光劍影,斷肢噴落,她直勾勾的目光裡只有安魚——

        這個毀了自己所有一切的賤人!

        都是這賤人,讓皇上變了心,讓皇上斷了封她為后的念頭,甚至還要架空她手中的宮權……

        只要這個賤人死了,皇上就會回心轉意,她就依然會是大闕王朝的皇后,她將來的兒子也將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子,最後登基為帝。

        只要安魚一死,宮中也再無人敢挑戰她的權威和地位……

        樂正婥袖底掌中緊緊握著一支磨得尖銳無比的鳳簪,趁亂中狠狠抓住了安魚的手臂。

        安魚劇烈掙扎起來,本能就想閃避,可不知哪個嬪妃卻在這時一把扣住了她的腰,死死地抱住——

        楊海驚恐地怒吼,猛然推開了擋路的嬪妃,衝上來想攔在安魚前頭,可已經來不及了,瞳孔暴睜,只見袖底翻飛,一道刺目的金色光芒高高閃動——

        「娘娘!」楊海心臟陡停,嘶聲裂肺地絕望哭嚎。

        「娘娘!」明衛和隱衛回頭,驚駭得肝膽欲裂。

        安魚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尖銳鳳簪直直往自己心口方向插落……

        瞬息間,她腦中浮現的卻是嚴延俊美的笑顏,深情專注又盛滿喜悅的眼神,那漂亮的鳳眼,彷彿會發光……

        萸娘,我一直沒變,我知道,你也從來沒有變。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往後,你只需要信我便是。

        萸娘,你才是我的妻,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永遠都是。

        她顫抖地閉上眼,淚水滑落……

        耳畔,依稀再度聽見他低沉嘶啞的呢喃——

        渾沌迷茫了三年,才終於幡然醒悟到,朕是愛你的……是一個男人心悅一個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種心動和念想,而不僅只是姊弟親情。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愛……阿延,萸娘一直愛著你啊,從前世,到今生……從未改變。

        而這一刻,我也終於明白了你的情意,卻可恨來不及了……我竟來不及跟你說一聲……

        我信,你愛我。

        僅是一彈指間,她終於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他的心,可萬萬沒想到領悟的剎那,竟是她再次臨死前夕——

        「娘娘,別怕!」

        下一霎,有個清亮女聲在她耳邊響起,同時間乍然暴出的是裂空鞭子聲,以及樂正婥不敢置信的痛嚎和凄厲尖叫……

        安魚身子一鬆,隨即被某個柔軟卻強大的力量一提而起,還不及換過氣,身子便再恍如腳踏雲端般飄然而落。

       她緩緩睜開眼,茫然恍惚,心臟跳得奇快,卻一眼就看見英氣勃勃的少女咧嘴對著自己笑。

       驚魂甫定的安魚眨了眨眼。「……薛、薛昭容?」

        「哎啲!娘娘,你剛剛可嚇壞我了。」薛昭容一臉笑咪咪的,手中的鞭子不知何時又收起,纏回了腰上。

        「要是你當真有事,不對,甚至只是掉了層油皮,我都沒辦法跟我家春秋哥哥……啊,不是,是無法對聖上交代了。」

        「……」安魚傻傻地望著她,腦子還尚未回過神來。「誰?」

        「聖上啊。」薛昭容瞥向亂糟糟的局面終於被隱衛控制住了,楊海滿臉眼淚鼻涕地直往這邊跑來,忍不住打了個機伶,吐吐舌。

        「楊公公哭得也太醜了吧……唉,我說娘娘你快點跟聖上修成正果好不?你們真是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小鬼遭殃,我一個雲英未嫁妙齡少女犧牲名聲進來伺機保護您也就罷了,您瞧楊公公都快被你們折騰死了……」

       「……」

       「嘖嘖嘖!」性情跳脫活潑的薛昭容眉開眼笑,眼角餘光又瞄見了那被人押在地上啃泥,狼狽不堪的樂正婥,不禁更樂了。

       「看看咱們的貴妃娘娘,平素一副國色天香人模人樣的,手上卻沾了那麼多的人命和鮮血,今兒也算是老天有眼,報應不爽了。」

       安魚順著她的目光望向了一身凌亂雙眼怨毒,處在暴怒驚駭絕望中,卻還滿口妄言狂語的樂正婥。

        「娘娘,其實貴妃從來不是你和皇上以為的那種深情溫軟良善女子,」薛昭容也不笑了,感慨道:「她愛的,始終是她自己和權勢地位罷了。」

       「你和皇上,誰也不欠她的。」

        良久後,她低低嘆了一聲。「不,她始終幫皇上生了一個女兒,婦人十月懷胎,歷經分娩生死交關之痛,從來不容易。」

        薛昭容聞言急道:「娘娘,皇上對您百般著想,您可別為了心軟,就叫親者痛仇者快啊,那您、您也太對不住皇上了。」

        安魚目光溫和地看著這個眉宇飛揚快意恩仇的姑娘,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我明白你想勸我的,謝謝你。也謝謝你救了我和阿延一命。」

        薛昭容怔住了。

        眼前這清秀少女看著甚至比自己還小,可是在這一剎,卻令她感覺到一種慈憫憐愛、溫柔和藹如萬丈春風的溫暖氣息……

        母儀天下,暖澤八方。

        「她為皇上做的,我和皇上不會忘記,不論好壞,抑或善惡。」安魚眸光澄澈朗如皎皎明月,平靜地道:「國有國法,一切就交付宮規國法處置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9 01:4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02:29 PM 編輯

【終曲】

        當天稍晚,嚴延收到消息時,嚇得魂飛魄散!

        他急如星火趕到了披香殿,甚至在過殿門的時候摔了個大大的跟頭——

        撲通地好大一聲巨響,內寢殿榻上的安魚愕然地抬起了頭,一見高大挺拔的嚴延摔得七葷八素的模樣,連忙放下了手上正折著的衣物,起身急急小碎步奔了過來。

       「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兒一樣?」她伸手要攙扶他,卻被他緊緊攬進了懷裡。

        他的氣息熾熱狂亂,胸膛緊繃糾結,甚至感受得到那明顯劇烈驚惶狂跳的心跳……

        她身子漸漸放柔軟化了下來,乖順地依偎在他堅硬緊箍的寬大臂彎裡,輕聲寬慰道:「我沒事了。」

        「又說沒事?」他聲音瘠啞破碎哽咽,渾身發抖完全克制不住,大手至今依然一片冰涼,死命地緊摟著她,半分不敢也不願放開。

        「不准再有事……朕……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萸娘……」

        她心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熱淚盈眶,只能緊緊回抱著他的勁腰。「好。」

        「往後一定要讓我比你先走……」

        「別胡說!」她淚汪汪地慌忙摀住了他的嘴。

        他一雙赤紅深邃鳳眸淚光閃閃,一字一字鄭重地道:「我,真的再承受不住那樣的痛苦了。」

        「好,」她抖著手緩慢地為他拭淚,深深地、痴痴地望著他,含淚道:「那我們生同衾死同穴,一起白頭,一起終老,一起入皇陵,天上也好,黃泉也罷,我都跟著你,你都牽著我,我們一起。」

        嚴延大大一震,淚霧瀰漫的鳳眸裡湧現了不敢相信的狂喜。「你、你信我了?萸娘?」

        「是。」安魚滿眼愛憐,指尖溫柔地描繪過他濃密斜飛的眉,漂亮凌厲好看的眼角,高挺的鼻樑和形狀優美柔軟的薄唇。

        「我原來準備著要離開皇宮,離開你,我甚至縫製了許許多多的衣衫鞋襪帕子留下,只為最後做個念想……可我現在後悔了。」

        「萸娘……」
   
        「因為我也不想遺憾終生,不能及時和你相愛相伴,一生廝守了。」

       嚴延再也忍不住淚崩了,欣喜若狂,又笑又淚,哭得一塌胡塗。

       「我……我也好怕你離開,我、我甚至命衛春秋務必把皇宮皇城內外九門看守得牢牢的,連隻鳥兒……蝴蝶……也別想越過九門……我滿腦子只想著,就算讓你恨我,只要你別離開我就好……」

       「傻阿延……」她也哭慘了,小臉鼻端紅通通的。「笨蛋。」

       「我若是不笨,又怎麼會弄丟你?」他哽咽道,「可這次,再不會了。」

        歷經了陰和陽,飽嘗了傷與痛,這對大闕王朝最為尊貴且至高無上的帝后,終於得以再度龍鳳雙合,鴛盟夙締,夫妻團圓。

        大闕王朝乾元五年,貴妃狂悖,帝廢之,公主改玉牒養於淑妃膝下。

        同年臘月,帝廢六宮,親迎新后安氏。

        安后為帝誕下三子一女,帝寵后愛兒如命,一生珍之……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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