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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1 11:52 PM

雷恩那 - 霸玉偷香【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11:0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身為治玉大家的閉門弟子,蘇仰嫻一身功夫不在話下,
卻淪落到給人家殷勤餵藥的可憐境地,都怪她爹弄傷治玉界大神雍紹白,
她不得不討好這位債主,並以自身相玉的才能助他完成大作,
誰想到債都還不到一半,自家債主先陷入危機,
被好男色的宣大公子抓去小倌館,還是她機靈才能助他脫困,
為替他出口氣,她以自身作為彩頭與同為治玉者的宣大公子鬥玉,
贏得漂亮卻險遭攻擊,若非他及時出現,她可真有苦頭吃了,
誰知這人氣她差點把自己賠進去,竟氣得親了她一口又一口,
怎麼回事?難不成她的「代父償債」要變成「以身相許」了?!

【出版日期】    2019/2/22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637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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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1 11:5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4 10:19 PM 編輯

【序言】   以心相玉,以心相人

  不知道大家是否都曾有過這種經驗,初初看到一個人時,可能被他的風姿吸引,可能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而怦然心動,也可能因為長久聽到他的名號而心生傾慕之情,然而這種片面的、單方面的認知,並不能代表那人的真實性格,往往要深交之後才會發現,對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有個大學同學內外在反差就很大,初次相識的人給的評價多是柔弱溫順的氣質美女,唯有我們這些已「看透本質」的好友才知,她私底下有多麼的毒舌犀利,玩得興起時大家都瘋不過她。

  在感情中亦是如此,喜歡上的人兒或多或少會跟印象中、或是自己心中腦補的形象有所落差,這種落差可大可小,這個時候還能真真正正愛著對方,於我而言才是真愛。

  在雷恩那老師這次的新作《霸玉偷香》中,身為治玉大家閉門弟子的女主角蘇仰嫻,就曾因為那吸引她心神的作品,而對治玉界的大神雍紹白心生崇拜與欽慕,第一次見面時,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與他相交,進而締結下他們之間神秘而朦朧的緣分。

  可等她家阿爹不小心把人家用來雕刻的珍貴手指頭弄斷,她淪落為小可憐必須代父償債,以一手以心相玉的獨特本事輔助雍紹白完成大作,她才發現自己對大神的仰慕崇拜之情都是浮雲呀,他根本跟她所以為的形象完全不一樣!

  儘管如此,以真心相交之後,她看到更多他的面貌,不管是好的壞的、愛捉弄人的,都一再地影響她,他的形象從遙不可及的大神,變成了實實在在生活在她周遭的人,她原本以為對他的傾慕之情已幻滅,最終又悄悄地死灰復燃……

  我想,不管是朋友還是愛人,選擇的真諦不外乎四個字──以心相人。不要把自己的美好想像套用在別人身上,也別期望別人會按照你的想法走,唯有真正的相識相知,瞭解對方的性格與習性,得來的才是最真實的濃厚情感。

  希望大家都能以心相人,而不受外在影響,獲得屬於自己最珍貴的友誼與愛情。



【楔子】 姑娘到底是誰

        天朝治玉之技,冠絕天下。

        流派雖各有不同,治玉者對於一位真正的大家所抱持的尊崇卻是一樣。

        東海流派,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在睡夢中安詳逝世,屬喜喪,東海卓府遂擺設靈堂,公祭三日。

        她家師父范起,號「雲溪老人」,是帝京流派的創始者,與卓老家主同是天朝治玉的一代師匠,兩人相往已超過一甲子歲月,今次亦特意從帝京趕至東海,送故友這最後一程。

        位在東海之濱,入夜後的卓府宛如座落在海中的孤島。

        靜心聽取,浪潮聲一波接連一波,能滌人心魄亦能亂人神魂,端看自個兒有何領悟。

        她卻什麼都聽不見了,只餘心音。

        胸房裡的那顆心怦怦亂顫,力道直衝耳鼓,她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完全沒料想到,在這樣的晚秋夜裡,會覷見他在卓府的湖中小亭內獨自徘徊。

        若說她家八十多歲的師父與卓家老家主堪稱一代師匠,那他則是天賦異稟、超然脫俗的存在,恰合了「驚豔絕俗」四字。

       精緻小亭裡的年輕男子,年歲約莫二十出頭,白日他抵達東海卓府,她立在師父身後見他與人一一寒暄並在卓老家主靈前捻香致意,當時他身穿一襲錦玉白袍,襟領與袖底有著墨銀兩色的繁紋繡,烏亮長髮用一只羊脂白玉冠整齊束在背後,顯得優雅莊重。

        此際,通往湖中小亭的九曲石橋上雖置著兩盞燈,然燈火稀微,完全無法照進亭中,即使如此,湖中冷浸著一天星月,借來滿湖瀲灩的水月星光,他那身白色錦袍與髮上玉冠仍輕易可辨。

        亭中無桌無椅,僅有一方高高突起、及人腰高的大石,他一掌貼在石頭上動也不動,微垂頸項彷彿陷入冥思。

        猜不出他那姿態維持多久,當她發現他時,他就那樣了。

        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啊……

        為看清楚他的神態,她提裙躡足,悄悄接近再接近。

        「甚好,你一直都在。」亭中之人突然開口出聲,嚇了她一大跳。

        她思緒轉動迅捷,下一瞬已明白過來,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她,卻是那方大石。

        治玉者大抵都有這般「症狀」,玉石在他們眼中盡是活物,而藏在石頭裡的玉料就如同在娘親腹中孕育著的寶貝娃兒,這種隔著「肚皮」對裡邊寶貝兒喃喃自語的事,她家師父和三位師哥挺常幹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連她自己也避免不了。

        只是反應再快亦來不及,剛才那一嚇,嚇得她腳步踉蹌。

        足下聲音乍響,引來他循聲側目,朝九曲橋上看來。

        她只好用力吸口氣,先立定,朝他福身作禮,之後才舉步走進小亭。

        打擾到他,攪了他的獨處與冥思,她緩緩去到他面前,在幽微夜色中,盡可能將內心歉意展現在臉上,用眼神、用表情傳達,隨即又深深作禮。

        她指指自己的喉頭,再以一根食指輕壓唇上作出噤聲動作,最後雙手相疊貼在左胸。

        凡是治玉行家皆能瞧懂,她比出的手勢代表何意—— 

        守心。

        治玉這行當,「守心內觀生靜契」是一門功課。

        作這門功課需完全噤聲,不能言語。

        只是她家師父命她守心半年,在這期間卻又拖著她外出,要她陪他一同前來東海祭友,明擺著是把她丟進試煉場裡。

        卓老家主的公祭場子人來人往,各流派的玉雕師與各個山頭的玉商雲集東海,前來捻香致意之人九成以上是同業,所談所論的話題九成九與治玉相關。

        能與這麼多同行人才聚會,如此強大的誘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內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僅傾耳去聽、盡目去看,以心會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語、自觀內在。

        儘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這門功課的。

        直至見到他—— 守心不語突然變得艱難無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曇陵源,他,雍紹白,正是曇陵源雍氏的年輕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談吐斯文得體,宛如美玉溫潤的翩翩佳公子,只是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臟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見過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鳥玉雕作品,分別展現出圓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鳥畫的「形神兼備」與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結合,不僅見解獨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橫生,似將各家流派融入,貫通之後又另闢蹊徑。

        據聞,他完成那三件花鳥玉雕時,年僅十五,與此時的她同齡。

        反觀她,八歲時拜入師父雲溪老人門下,習藝至今,連件像樣的玩意兒都拿不出來,能不生愧嗎?

        如今這尊能為她指點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卻不能暢言,內心那個糾結啊,當真是百味雜陳。

        兩人僅隔三步距離,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雙眉微斂,目光略飄移。

        忍住幾要溜出唇間的話語,她再次打手勢,表示自己正在「守心」,並朝他微微一笑。

        他沒有對上她的視線,對於她的手勢亦無任何表示。

        沉靜幾息,他調頭重新面對大石,就在她微覺怪異之際,忽聽他低聲道—— 

        「東海卓家的這方鎮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於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輝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來……後繼無人,你說,這方鎮宅玉魄還能維持多久?」

        治玉者中,無人不知卓家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數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無事,卻從湖底冒出這一柱擎天。

        當時卓老家主僅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他發現石中蘊玉,視為祥兆,便依著石峰形狀建出這座湖心小亭,將突出湖面的玉石護在亭中。

        說也神妙,自此之後,出自年輕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頻頻,東海卓家更如平地一聲雷般闖出名號。

        只是此一時際,在這座湖心小亭中,她聽他問出,卻不覺他是在問她話,倒像……像他自個兒在喃喃自問著。

        唇瓣掀動,終究沒有破戒出聲,她學他將掌心貼熨在石上,閉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靜候,連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脈動。

        這是她最最擅長的,師父說,這是老天爺賞她飯吃,所謂「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內在脈絡,便曉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謂的渾然一體,比什麼都強。

        她還得練,練眼力、練神氣、練心。

        啊,找到了!

        她輕拉了下男人的錦袖,他似乎早已察覺出什麼。

        當她移動貼在大石上的小手時,他的手跟隨著她,而與其說是跟隨,其實更像在評斷她此刻的作為。

        他五指修長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後面,徐緩而沉靜,循著石中玉魄的流動挪移,時而往上,時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繞著石塊走了一圈,最終停在最初的起點。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見他終於抬起眼瞧過來,不禁彎眸笑開。

        瞧,鎮宅玉石的精魄不僅猶在,還生動活潑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轉,眨了眨,想把內心之意傳達給他。

        「竟不知卓家還有這般人才。」他一雙眼角微挑的長目亦眨了眨,密翹的墨睫底下輕斂笑意。「卓老家主貪靜,治玉時更容不得半點聲響,遂收了四名聾啞僕人近身服侍,閣下想必是長年來耳濡目染,才練就此番功夫。」

        他嗓聲仍幽微,沒打算說給誰聽似的,畢竟與他在一塊的是聾啞之人,聽不到也不能言語……等等!她怎會被認成是卓府的聾啞僕人?

        古怪感如漣漪般擴大再擴大,她尚未想明白,一隻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頭驟跳。

        「妳……」他陡然頓住,鑲著淡淡銀輝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妳是女子。」

        儘管隔著厚厚一層衣料,她臂腕握起來仍然纖細,但這絕非重點,重中之重的點是—— 

        他一開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嗎!

        換她頓住,瞠眸結舌。

        彷彿察覺到她的驚愕,他靜了會兒,問:「妳能聽見?」

        她先是點頭,見他眼神定定然,動也未動,根本看不見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緊她小臂的那隻手的手背上,輕輕畫出一個圈,表示自己並非耳聾。

        被突如其來直接碰觸,他五官微凝,修長有力的五指仍抓著她未放。

        「能聽見,卻無法言語?」他再問。

        她緊緊注視他,想了想,在那手背上畫下第二個圈。欸,她確實不能說話啊。

        她的「不能說話」是為了貫徹「守心」的功課,那他雙目突然失明,卻是因何?

        明明白日抵達卓家時,他仍耳聰目明得很,神俊瞳澤如美玉含光,被他一望,似春風化雨溫潤潤拂了一身,此刻怎成眼盲?

        實在太震驚,驚得她一顆心快要蹦出喉頭。

        她伸手迅速往他兩邊的眼皮上點了點,跟著在他手背上重重畫叉—— 

        兩眼為何看不見?

        她的意思他懂得,只是沒料到繼手背之後還被碰觸眼皮。

        他神情一頓,被陌生人這樣觸摸實令他心生排斥,但隨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誰。

        他抑下想舉袖抹眼的念頭,輕聲道:「四周暗下,雙目自然不能視物。」

        今夜月色皎潔,湖上波光瀲灩,她一雙凡胎肉眼還能將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輪廓,更別提離她甚近的他,長眉入鬢,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邊頰面上形成陰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顏,有種清風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卻完全不能視物,哪裡能說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張嘴,最後卻用力抿成一直線。

        他緊抓她不放,無非是要她帶領他離開,她運用食指和中指,仿照兩腿走路的方式,讓兩根手指從他手背上慢慢「走過」,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處。

        他眉微挑,點點頭。「有勞了。」

        不等她動作,他那隻扣住她的手已自動自發沿著她的胳臂往上摸索,摸過肘部、上臂,最後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紅耳赤,心尖直抖,萬幸還隔著衣物,沒讓他發現自個兒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於是她在前、他在後,跟隨她的腳步,他離開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橋。

        八成是她的錯覺,就覺他掌心好熱,熱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邊肩頭既燙又麻。

        她怎麼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過來,欲瞧一眼東海卓家從湖心拔地而起的鎮宅玉石罷了,竟演變成如今這般情狀。

        自見過他那三件花鳥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關於曇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際她就與仰慕的對象走在一起,她還得知了他身上一個不為人知的病症。

        心緒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著趕緊走完這九曲橋,送他到明亮處,令他雙目得見光明,又想這座橋最好彎彎曲曲走不盡,讓她能同他說上話,聊個盡興……但,她到底是要守戒,這座橋再長再彎曲,兩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無法開口。

        滿身熱氣,烘得腦門都有些發昏,以為與他就是這樣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聲音卻在她身後響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妳既練就這一手循脈相玉的本事,繼續留在東海卓家為僕為婢,實是埋沒了。」隨她踏出一步再一步,問:「不知妳願不願意來我身邊?」

        她陡然一個踉蹌,還是身後的他立時緊扣她的肩頭,助她穩下腳步。

        他低低「啊」了一聲,帶笑道:「都忘記自報家門和姓名了。」一頓。「在下雍紹白,出身曇陵源雍氏,雍氏與東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為家業……想妳既涉足治玉這門行當,應該聽說過曇陵源雍氏,若妳願隨我去,卓家這邊我自會替妳出面。」

        此際兩人已回到九曲橋頭,掛在左右兩側的燈籠提供了些許照明,許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對他時,就見他努力適應地蹙起眉峰、微瞇雙眼。

        持續被認作卓家的僕婢,除了無言還是無言,但他的邀請令她受寵若驚。

        他這是想攬才。

        他是覺得……她是個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滿足感充盈心間,她傻傻凝視他,心底咕嚕咕嚕冒出一團團蜜味,還帶點嬰兒肥的嫩頰紅撲撲。

        絕對是少女的春心在蕩漾。

        下一瞬,她全憑蕩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嫩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嫩潤五指微微收緊。

        他揚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妳這是願意之意……嗯?」突然間他表情一變,被天雷擊中、驟然頓悟似的—— 

         「不對!我記得卓老家主收在身邊使役的四名聾啞僕人皆是男子,無一人是女兒身,且年歲皆已半百。」他反手將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隻膚觸細嫩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該有的手。「妳是誰?為何裝聾扮啞!」

        她內心大歎。

        欸欸,絕對不是裝聾子啊!至於扮啞,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際—— 

        「爺啊,您在園子裡嗎?在的話應一聲。」

        「雙青你喊小聲點兒,這兒可不是咱們府上。」壓低聲音,語調既急又氣。

        「元叔,喊小聲了,爺怕是聽不見,哪能應聲嘛?」

        「你還有嘴應話?不是千叮嚀、萬交代,要你寸步不離跟在爺身邊嗎?你瞧你幹什麼去,把爺都給弄丟,一入夜,爺那雙眼是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爺說要獨自走走,想想事兒,他不讓人跟的,我本以為僅在這座迴遊山水園子裡,無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還不見爺返回……」

        不遠處,懸掛成排燈籠的迴廊上,出現兩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訪的隨從,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見過的,一個是膚色黝黑的中年壯漢,一個是嘴上未長毛的小小少年,後者年紀瞧著較她還小。

        突然出現其他人,她實不知自己怎會如此不淡定,彷彿偷偷摸摸幹著令人臉紅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見一般。

        想也未想,她驀地使勁兒掙開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園子的另一頭跑。

        「妳……站住!」雍紹白朝她跑開的方向一嚷。

        「爺—— 元叔、元叔,爺在那兒啊!」名叫「雙青」的小少年循聲望來,終於在九曲橋頭上尋到他家的主子爺。

        雍紹白當然已聽見自家隨從的喚聲,他並未理會,患有夜盲的雙目仍執著地鎖定某個點。

        湖岸邊的燈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讓他的目力恢復個三、四成。

        他固執地想去看清,還是看不清,捕捉到的僅是淺淡的一抹身影輪廓,如受到驚嚇的小兔兒,慌不擇路般從他身邊逃離,很快就隱沒不見。

         唯一能斷定的是,那是個骨架纖細的姑娘,個頭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個子嬌小,就是年歲尚小,仍等著往上抽長。

         還有,小姑娘家有著一大把豐厚長髮,髮絲甚是柔順,因她跑動時,蕩在背後的長髮飄飄如浪生動,裙襬亦生波。

         ……可惡,這小姑娘家到底是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1 11:5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06:50 PM 編輯

【第一章】 究竟在誰手裡

        五年後。

        天朝帝京的東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寶首飾和玉器買賣的聚集地。

        京畿繁華,百業昌隆,尋常時候過來東大街或閒逛、或尋寶的百姓本就不少,這幾日人潮更為洶湧,幾已是摩頂放踵之態。

        原因很簡單,因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剛落幕,每回這場玉行界裡的一等大事從操辦到結束,東大街都得跟著熱鬧上好些時候。

        所謂的「鬥玉大會」,一開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館興辦的一場賞玉宴,旨在廣邀同行同業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規定,與會的玉商們,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為展示,讓同是治玉、賞玉的行家們賞玩。

        經過數十年至今,單純賞玉評比的交流規模漸漸擴大,不再侷限於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們和各家玉商全來共襄盛舉,賞玩的活兒亦添進緊張刺激的氣氛,演變成大小流派之間的拚比,以及玉商們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戰場」。

        每到「鬥玉大會」,作為主辦場子的帝京東大街總要轟動一場,即便盛事落幕,熱度依然持續,甚至整條東大街會更加熱鬧、擠進更多人,因為「鬥玉大會」上所有買賣不成、或是被評論為次級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會就近流進當地規模最大的玉市。

        身為玉商,經營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飯。

        只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厲害的治玉師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錯眼的時候,一旦錯失佳品,讓東西流進尋常交易的玉市裡,那就各憑本事了,看誰能來「撿漏」撿個徹底。

        撿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裡的人們津津樂道的事。

        好玩意兒因蒙了塵被當成次級品,甚至是破銅爛鐵來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賤價出售,讓火眼金睛的識貨人撿個天大便宜,這便是行話裡的「撿漏」。

        沒有比這樣的事更令人興奮難耐的了!

        因此「鬥玉大會」一結束,整條東大街的營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熱起來,湧進來的人們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識美玉之人。

        所謂「今日篳路藍縷、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穩穩相中一塊寶玉,金銀有價玉無價啊,屆時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底,蘇姑娘可是咱們帝京玉市眾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那能耐絕對沒得比,姑娘都說這南天流派的『翡翠臥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這玩意兒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讓一個不真的次貨傷著咱們店鋪的顏面,您說是不?」東大街上,一家經營已超過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歲的老東家眨著近來漸感迷濛的雙眼,對著一名骨架纖細、柔髮烏亮的大姑娘家邊笑邊問。

        被玉市眾人稱作「女先生」的蘇仰嫻聞言亦揚唇淺笑,徐聲誠摯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屬硬玉的一種,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尋到透明的翡翠極少,當然,越透明自然價值越高,何老闆手裡這座『翡翠臥牛』近乎透明卻具螢光,是摻進磷晶粉末養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買賣收藏,主要靠眼力,誰都有看不準的時候,因此說「不真」來顯出謹慎態度,再有,不直接點出對方所收購的物件為假貨,這般用詞亦是為對方留面子。

        何老闆綹了綹灰白美髯,歎了口氣。「老夫這眼力越來越老眼昏花,身邊又沒個可靠的人相幫,再加上後繼無人,欸,咱這間古玩店差不多該關門大吉了。」

        蘇仰嫻適才進到店裡時,已不動聲色大致看過店中擺設。

        兩名夥計雖將鋪頭整理得乾乾淨淨,但架上的好玩意兒確實不多,大件的擺設也偏少,若要繼續在東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闆搖頭再歎。「不怕姑娘妳笑話,咱可是萬般羨慕妳家老爹,能有妳這麼一個眼光犀利的閨女兒,在咱們這行當裡,如妳這樣一個閨女兒抵得過別人家裡十個矜貴兒子。」

        被直白稱讚,蘇仰嫻頰面微紅,淺淺勾唇。「是何老闆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識出了些狀況後,咱們家的『福寶齋』便跟著歇業,我也沒能振興家業,實在算不上好。」

        「妳那是疼妳爹呢,拿整間『福寶齋』的好玩意兒寵他、縱容他,這東大街上走踏的,有誰瞧不出來?」何老闆笑歎,邊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爐上的鐵壺幫她倒茶,坐在太師椅上的她連忙側身作禮。

        她家的「福寶齋」就開在東大街街尾,曾經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從三年前,她家阿爹開始忘東忘西,病發嚴重時還會認不得人,「福寶齋」便停了一切營生,而滿鋪頭的貨被她全數留下,只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對於何老闆的感慨之語,她笑了笑沒答話,舉杯啜飲香茶。

        何老闆將鐵壺放回爐上後,手一揮,道:「算了,不說這些,姑娘既然來幫老夫掌眼,將店裡新進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綹過,那便按先前說好的那樣辦,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裡,妳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塊走吧。」

        「好。」端莊地將茶喝盡,她起身作禮。

        行禮過後,她抬起衣袖,纖纖玉指指向掌櫃的長桌上、一方被拿來充當紙鎮的石塊。

        那東西約莫掌心大,灰撲撲的,仔細看帶著點兒暗青色紋路,著實不是個玩意兒,她卻道—— 

        「多謝何老闆慷慨。我就選它。」

*             *             *

        「怎麼樣?」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輕姑娘在見到蘇仰嫻踏進「福寶齋」後院,倏地合上手中讀到一半的書冊,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紅。

        「小四兒,拿到了嗎?」另一位開口問話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長不矮,但整個人肥敦敦,臉圓如滿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潤潤,幾不見指節,不知情的人一見,還以為是哪來的富貴胖員外。

        蘇仰嫻進到自家後院時,胖大叔正陪著蘇大爹下圍棋,後者發現胖大叔被自家閨女兒分走心神,連忙從棋盤上抓了三顆棋子藏進袖內,然後朝蘇仰嫻偷偷擠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輕姑娘是蘇仰嫻的閨中密友,名叫明芷蘭,家裡亦是經營玉器買賣的。

        明家不僅在東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風流的幾個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蘭本身對家中營生頗有興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女身分,明老爺明成運與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沒拿她當一回事。

        滿身富態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與蘇仰嫻是同門師兄妹。

        雲溪老人共有四名嫡傳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蘇仰嫻排在最末,所以被師哥們暱稱「小四兒」。

        作為帝京流派代表,身為大師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雲溪老人當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鋪頭的經營以及玉料開採的事務則由底下兩個師弟擔當。

        而蘇仰嫻身為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俗語說「老來得子寵上天」,雲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蘇仰嫻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連上頭與她年歲相差一大截、當她親爹都夠格的三位師哥們,亦是一個比一個寵她,任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邊,見到自個兒的手帕交明芷蘭,以及專程來「福寶齋」相候的同門大師哥袁大成,蘇仰嫻咧嘴笑開,又覷見阿爹極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徑,還一臉的春風得意,她笑得更歡,遂快步走進小廳,把揣在懷裡的小布包取出擱在方桌上。

        一揭開裹布,幾顆腦袋瓜全湊過來端詳,最先發出聲音的是蘇大爹。

        蘇大爹瞠圓雙目,看看自家閨女兒,再看看閨女兒帶回來的東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塊好玩意兒了呀。」

        蘇仰嫻親暱地扯扯蘇大爹的山羊鬍,笑道:「是啊,是塊好玩意兒呢,爹可喜歡?」

        蘇大爹點頭如搗蒜。「喜歡啊,喜歡得緊!」圓溜溜的瞳仁閃閃發亮,閃到後來倒現出幾分靦腆,蠕著唇又道:「妞啊,爹有個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師,那人待咱們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擰緊眉峰,努力想著別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蘇仰嫻見狀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師姓范名起,號『雲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兒為徒,與咱們『福寶齋』多有往來。」

        「對!對啊—— 」蘇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開又眼笑。「范起……是這個名沒錯……雲溪老人,對,是雲溪老人……他收妳當閉門徒弟,妳上頭還有三個師哥呢,三個年歲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師哥,咱可喜歡他們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歡他們。」

        在一旁聽他們父女倆對話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蘇大爹的肩頭。「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閨女兒卻是我的小師妹,這關係可錯綜複雜囉。」

        蘇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彿此刻才發現,挨在自己身邊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對,是大成你啊,你說需要尋一塊好料,要大大發揮所長,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後……然後給你師父添壽,那可是九十高齡的天大喜壽,非添壽不可,怎麼也得添過百二十歲,好好風光風光。」點點頭,一頓,想了想又點點頭。「如今咱們『福寶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壽了,是不?」

        「是啊。」淺笑答話的是蘇仰嫻,她再次拉拉親爹的鬍子,並屈起指節輕挲蘇大爹紅潤的頰面。「尋這方玉料就是為了給恩師添壽,爹說得再確實不過,等阿爹的九十大壽到了,阿妞再去尋來更好的東西給爹添壽,爹說好不?」

        「好。」蘇大爹聽得搖頭晃腦,樂呵呵笑開。

        與蘇大爹年歲相近,並且被當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兩層下巴輕輕晃動,最後對著那方石塊頻頻頷首—―「咱們家小四這眼力勁兒當真沒話說,若非妳特意淘回來擺在眼前,咱乍然一見它,也無法立時分辨這是石中藏佳玉,此際仔細端詳,果然耐人尋味得緊。明姑娘,妳說是不?」

        突然遭點名的明芷蘭驀地一震,好似看石塊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發現面前三人全衝著她笑。

        她緩緩牽唇,笑得溫婉。「是啊,真是一方難得的好東西呢。仰嫻,妳真厲害。」

        蘇仰嫻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後坦然接受稱讚,在親人和友人面前開心翹高下巴。

*             *             *

        這一晚,為慶賀淘得一方好玉石,對美食向來熱愛的袁大成從外邊相熟的館子叫來一桌好菜送進「福寶齋」後頭的蘇宅,大夥兒舉杯同慶一番。

        同時,擅於琢玉的他,對那方原石腦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蘇仰嫻獨到的見解,該怎麼開石雕琢,該從哪裡下手,該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餚還未盡,他已用隨身不離的炭墨在原石上畫好線條,顯出樣式。

        蘇仰嫻見狀,對自家大師哥翹起大拇指,歡喜之餘卻也不由得欽羨至極,再加上悄悄唏噓。

        想她天生一雙火眼金睛,輕易能相玉、識玉,更說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場雕琢,女兒家的手勁與男子相較先天不足,讓她再如何努力也達不到頂峰,頂多啊頂多……僅算得上是個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師哥頂著天呢,且一個賽一個厲害,師父所創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雙眼和一張嘴,其餘的就交給師哥們操辦。

        她笑開懷,舉杯敬大師哥袁大成,見姊妹淘明芷蘭秀氣啜酒,吃相也秀秀氣氣,她乾脆把一根香噴噴的烤雞腿抵到明芷蘭嘴邊,把人家溫雅姑娘的半張臉蛋沾得油亮亮。

        「福寶齋」蘇宅裡,眾人笑鬧的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頭,有人正為了同一塊玉石險些得提頭去見自家家主。

        「不是說十拿九穩嗎?」

        身為家主的男子今夜剛進京,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歇歇腿,壞消息已傳入耳,玉顏登時沉凝,淡然語氣似挾霜雪。

        大氣中處處透細緻的雅軒通風甚好,夜風從半敞的窗外拂進,帶著曇花與夜來香的清香,這春夜明明挺涼爽,同在雅軒內的五名管事卻都滲了滿額汗珠。

        五人相互覷了覷,年紀最長的老管事終於挺身答話—— 

        「爺,咱們的人從東海那邊開始打聽,凡是跟東海流派的卓家接觸過的玉商、玉行、古玩鋪子,甚至是當鋪,全都查了個徹底,最後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塊確確實實流進帝京,之後咱們把人佈進京畿,只差沒掘地三尺去尋,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得知那塊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東大街出現,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闆手裡。」

        老管事領頭開口,另一名管事也跟著補充,道:「爺,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不久前才結束,定然會帶動一波古玩與玉石的買賣,而趕著上各家店鋪『撿漏』的人便也多了……」頓了頓,表情既遺憾也慚愧。「把那方玉石原塊賣給那位何老闆的人不識貨,身為買家的何老闆一樣不識貨,卻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們趕到之前已先下手,聽何老闆說,還……還沒收對方半毛錢,就讓對方帶走那塊玉石。」

        臨窗而坐,肘部擱在雲石鑲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著額角的年輕家主斂眉掩睫,像在壓制火氣,亦像沉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則在大腿上緩緩敲動。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輕家主連夜趕到帝京就為那塊原石,尋尋覓覓將近一年終於有些眉目,卻敗在他們手腳太慢,當真棋差一著,寶貝物件眨眼間就被淘走了,豈能不扼腕!

        此際也用不著多說,連辯解都可省略,就等東家發落吧。

        年輕家主突然不敲自個兒大腿了,心中彷彿已有計較,他徐徐掀睫,問—— 

        「所以……究竟在誰手裡?」

*             *             *

        蘇仰嫻今兒個一早與蘇大爹用過早飯後,父女倆一塊出了城,馬車直奔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築廬在谷中溪澗邊的雲溪老人。

        之所以會與這位當代的治玉大家結緣,起因於蘇大爹當年在「鬥玉大會」上大鳴大放。

        當時,一向對「鬥玉」之事不怎麼上心的雲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會場,因緣際會見到蘇大爹正與人比試,雖不到出類拔萃,卻也十分引人側目。

        雲溪老人主動上前攀談,更是令蘇大爹受寵若驚,待後來幾次往來,雲溪老人才發現蘇家有女天賦驚人,此等絕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讓年過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動念,非收這個稚齡女兒家為徒不可,緣分便這般深結而下。

        去訪雲溪老人,蘇大爹雀躍無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變成雙目閃亮亮、腴頰紅通通的「仰慕者」,若與老人家聊起關於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慶幸有蘇仰嫻在一旁盯場,要不然當真是話匣子一開、沒完沒了。

        從城中著名的館子外帶幾道佳餚,蘇仰嫻又親自下廚炒兩盤青菜,父女倆陪著雲溪老人用了一頓午膳,收拾妥當後才別過老人家返回城裡。

        蘇大爹才返家便倒頭呼呼大睡,蘇仰嫻沒有午睡的習慣,午後,她應了明芷蘭所請,去明家開在東大街的玉行幫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卻不知別人心裡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寶齋」歇業,這層忌諱便被淡化了幾分,而明家那邊又知道明芷蘭與她交好,遂透過明芷蘭私下相託。

        她絕對是要賣自個兒的手帕交這個面子。   

        明芷蘭在明家的處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個失寵姨娘所生的庶女,上頭有強勢的嫡母和幾個嫡出的兄姊壓著,底下有不擇手段要搏出頭的庶妹庶弟們,芷蘭脾性又是極其溫婉、不擅言詞的,雖說以往「福寶齋」在生意場上曾被明家下過幾次黑手,但芷蘭既然硬著頭皮來到她面前,替明老爺開這個口,她蘇仰嫻為了挺好姊妹就斷不會拒絕。

        玉行裡有句老話,叫作「玉石無專家」。

        意思是說,即便是受眾人信賴的老手,在一開始的相玉選料上,沒有人能徹徹底底相準。

        但,她一向很準。

        她甚至較恩師雲溪老人還準確,而相較她的三位師哥,那就更不在話下。

        所以明家會腆著臉要明芷蘭來相請,不無道理。

        今日她被迎進東大街明家的「明玉堂」裡,在場還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師父,一瞧那陣仗,擺明是眾家老手相不準,意見甚是分歧,一票人誰也不服氣誰,全「虎視眈眈」等著她的看法。

        那是塊相當罕見的木變石,黑到發亮,質地堅硬,卻出現木變石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細膩潤澤,讓玉石上特有的木質紋理呈現流水蕩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們認定是黑晶玉。

        她詳細道出己見,對老手們的提問一一作答,底氣十足。

        離開「明玉堂」時,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師父們有沒有被她說服,她也不在意他們聽不聽她的,她心頭篤定得很,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絕對無誤,倘是明家沒有採納,到頭來真相大白的代價就是毀了他們手中那塊木變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來,但那些能做的,她盡量做。

        她對送她出門的老掌櫃一再表明,說今日之所以無條件相幫,完全是看在明家芷蘭小姐的份兒上,會那麼說,實就是盼芷蘭在家中能好過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這一點點虛名和微薄之力,能幫芷蘭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時分她返家,一腳才跨進自家大門門檻,家裡目前僅餘的一雙老僕婢—— 川叔和川嬸,已朝她圍來。

        以往「福寶齋」生意興隆時,光是夥計就招了十來個,粗使的僕婢也有七、八位,後來店鋪歇業,蘇仰嫻便把底下人給辭了,想繼續待在古玩玉器行的夥計,她就幫忙找門路、安排地方,幫不上忙的,就多給些銀錢。

        而川叔和川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來到蘇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寶齋」儘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為,夫妻兩人也沒想回鄉,仍留下來繼續照看他們父女倆。

        「怎麼……呃!發生何事了?」

        蘇仰嫻雙臂被他們一人一邊分別抓住,驚得一雙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頭直跳。

        「叔、嬸,是不是我爹的病又發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發生過一回,蘇大爹溜出去後認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虧有好心人幫忙,認出蘇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邊哭得滿臉涕淚的他送回東大街「福寶齋」。

        「不是的、不是的!」川嬸壓低嗓子忙道,川叔則猛搖頭。

        「不是……嗎?那就好、那就好。」蘇仰嫻登時吁出一口氣,「那、那到底怎麼了?」

        川嬸眨眨眸,表情掩不住興奮。「小姐,有個年輕俊俏、俊到沒邊了的公子爺來找您,當真是畫裡走出來的人物似的,好看極了,咱從來沒見過那樣好看的人呢。」

        「妳這婆娘,緊要的不提,提人家長相幹什麼?那是重點嗎?」在男子中身長偏瘦小的川叔擰高眉峰,對著比他高也比他壯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嬸抬起下巴瞪回去。「那當然是重點,還是重中之重的點。小姐如今都二十歲了,婚事沒個著落,而老爺……老爺就那個樣子了,實在沒法兒替小姐著想什麼,咱們再不幫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動著嘴皮還想鬥過去,蘇仰嫻倒是搶話,搖頭笑道—— 

        「嬸啊,咱們『福寶齋』不再經營店鋪,但還能靠替人掌眼掙錢過小日子,咱們這樣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嗎?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兒個有人登門來訪,應該僅是衝著我在帝京這一點薄名,請我相玉或選料罷了,嬸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選料,也不是要妳掌眼。」川叔突然開口,眉目還頗嚴肅。

        「咦?那對方找我是要幹什麼?」蘇仰嫻問。

        「不知道。」

        川叔的答話讓她額角一抽。

        才想著該怎麼釐清事情原委,川叔緊接又說:「咱不知那位公子爺上門幹啥,但肯定不是來請小姐掌眼,因為人家來頭較妳大,名氣較妳響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長的,聽說恰是人家強項中的強項。以往『福寶齋』經手一件名為『三羊開泰』的白玉小擺件,妳癡癡望著那擺件三天三夜,飯也忘了吃,覺也不睡了,但咱們僅是經手,最後還是得將東西送到買家手裡,小姐那時可唉聲歎氣了,您還記得不?」

        蘇仰嫻很輕很慢地點頭。

        她氣息微微急促,內心隱約浮現答案,卻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嬸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來在「福寶齋」蘇家幫傭,雖非行裡人,但玉行裡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對於天朝治玉的幾個流派,隨口就能道出,半點兒不陌生。

        「所以真是……」蘇仰嫻嚥了嚥唾津,輕啞求證。「……是他?」

        川嬸點頭如搗蒜,眉開眼笑。「登門拜訪,說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爺,打曇陵源來的,咱這耳朵再不好,那也聽得真真的,一準兒沒錯。」拉拉蘇仰嫻的胳臂,再次壓低嗓聲,「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總說要尋個好時候訪一訪江北曇陵源,瞧啊,老天爺都幫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囉。」一門心思就是想著要幫自家小姐尋覓好姻緣。

        沒理會川嬸後頭的話,蘇仰嫻只急問:「那他可有留話?有說找我是為了何事嗎?」

        川叔川嬸對看一眼,再同時望向她,異口同聲道:「沒啊。」

        「那他可有說今晚要往哪兒去?在哪兒下榻?」當真著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沒說啊,是說……他需要交代那些嗎?」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撓了撓粗頸。

        「那他可有說,明兒個還會再過來一趟?」換蘇仰嫻緊抓川叔川嬸的手臂。

        老夫妻倆又一臉怪異地對看一眼,同時搖頭。

        「噢……」蘇仰嫻歎了聲,像鼓得圓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氣似的,雙肩都跟著垮了。

        川叔再次撓著頸側粗皮,疑惑道:「他午後登門造訪,人一直沒走,就窩在後院跟老爺混在一塊兒了,是要他留什麼話?交代什麼?」

        ……嗄?   

        聞言,蘇仰嫻驟然揚睫,本以為不可能再瞠得更圓的杏眸,頓時圓瞪如銅鈴。

        她瞠目結舌,小口張出圓圓一個小洞,鼻翼明顯歙張,腮畔刷上兩坨紅。

        他登門拜訪。

        她不在,他沒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時此際就在她家,離得這般近,她就要見到他!

        一股麻感從脊柱往上竄,她腦門陡凜,說不得話了,只能起腳往自家後院飛衝。



【第二章】 蘇姑娘開個價

        「福寶齋」後院。

        春寒已過,天氣漸暖,即便是傍晚時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從敞窗和大開的廳門迤邐而進,將小廳的青石地鑲出薄輝,薄輝細細跳動,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擺設添上慵懶閒情。

        臨窗下擺著一張蘇大爹最喜愛的紅木藤面羅漢榻,羅漢榻的三面屏圍上各開了光,鑲嵌雲石石板,石板上有著天然形成的紋理,呈現出寫意般的山水畫面。

        蘇大爹挺喜歡午後來訪的這一位公子爺。

        他覺得跟對方說話好輕鬆,怎麼說他都能聽懂,心裡喜歡,遂拉著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窩著的寶貝羅漢榻上。

         「別小瞧這張羅漢榻子,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給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氣得很,窩再久屁股蛋都不生汗?」蘇大爹完全是獻寶的高揚語調。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這是細水藤編製的榻屜,洛玉江南的藤縣才能尋到的好東西,果然柔軟舒適。」略頓,不忘補充。「也通風。」

        蘇大爹頻頻點頭,兩眼笑成彎彎兩道。「還有這雲石石板,這紅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圍子全採正背兩面的鏤空雕刻手法,八寶紋透雕得很是巧妙,頗有吉祥喻意,屏心開光鑲嵌石板,雲石紋路似潑墨山水、似日出雲海,甚是別緻,實是難得的木石料和手藝,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說得對,說得好!沒錯沒錯,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說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訴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語氣滿滿驕傲,這會子是抬出自家閨女兒來獻寶。「咱家阿妞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誰都喜歡她,兄弟你要見到了,也會喜歡得不得了。」

        「爹—— 」喚聲從門外傳進,蘇仰嫻隨即跨進廳中。

        快步至後院,川叔川嬸亦緊跟在她身後,一踏入院子,就見一名中年壯漢以及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佔據絲瓜棚下的竹製桌椅,喝著茶,桌上還擺著三盤小點和果物,想來是川嬸幫他們備上的。

        忽見她出現,中年壯漢和少年不約而同起身,見蘇家的僕人隨在她身後,立時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壯漢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邊的少年連忙跟著做。

        「小姐,這兩位是跟著那位公子爺一塊兒登門的。」川叔靠過來低聲道。

        蘇仰嫻認得他們。

        那年陪師父上東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靈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見過他們兩人,是雍紹白身邊親近的隨從。

        蘇仰嫻頷首回禮,做了個請他們倆自便的手勢,立時穿過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階。

        她人在廊簷下才要踏進廳堂,恰聽到老爹在貴客面前將她誇得天花亂墜。

        玉頰火熱,心頭發緊,待她看清楚一同窩在紅木羅漢榻上的兩人……那景象頓時讓她的氣息窒了窒,腦海中出現短暫空白。

        她家阿爹脫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軀盤坐起來有點兒圓滾滾的一球,他紅光滿面,顯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鬍子亂翹,也不知他自個兒怎麼抓的,鬍子尾巴叉開五、六道。

        而盤據在羅漢榻另一頭的年輕男子,當真是……好一位公子爺。

        與她曾經見過的模樣似有些不同。

        頭一次見到他時,他一身錦玉白袍、頭戴羊脂白玉冠,氣質優雅,清俊逼人。

        此際再會,他卻是周身墨黑。

        烏亮長髮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裡,墨紗裁製出來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東風又作無情計」的神氣,明明是百花爭豔的時節,卻偏來一股猶帶春寒的風,將所有繽紛吹落大地。

        他並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盤坐,而是斜倚屏圍,一臂擱在繡著梅雀報春圖的迎枕上,另一手則隨意把玩著一件玉料。

        蘇仰嫻這才發覺,不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製軟榻上還擺著二十來件小型玉飾和玉器,有成對的魚形白玉、青玉如意、黃玉龍紋玦、墨玉紙鎮、翠玉葫蘆等等又等等,琳瑯滿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讓嗜玉成癡的老爹搬出那麼多收藏與之分享,除了師父雲溪老人、她的三位師哥和她以外,已無他人,然而貴客上門不過一個下午,竟就讓阿爹如此欣賞喜愛,都不知短短兩、三個時辰,貴客究竟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使得阿爹與他這般投緣?

        欸,她聽見了,爹還喊他「兄弟」呢,這都成什麼事了?

        他若當了她爹的「兄弟」,豈非變成她的長輩,難道真要她尊稱他一聲「雍叔叔」嗎?想想,渾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緩緩地吐出胸中滯悶,強令表情不變。

        這一邊,蘇大爹見寶貝閨女兒返家,歡喜跳下羅漢榻,連鞋襪都沒套上就跑過來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兒個結交了一個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說的話,他都懂,沒有不耐煩,也不用咱再費唇舌說明,他就是一聽便貫通始末,很厲害的,然後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還教了爹好多事兒,更把爹那一箱子寶貝全都點評了,妳說他神不神?強不強?」

        蘇仰嫻笑了,帶著不自覺的寵溺,跟著又習慣性曲起指節輕挲老爹胖頰。

        她爹雖比不上大師哥袁大成的肥碩高胖,卻也是圓潤無比的,此時衝著她憨笑,頗有幾分笑彌勒的喜感。

        「能讓阿爹掏心掏肺、傾出滿箱滿匣的寶貝一塊兒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強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蘇大爹重重點頭,眉梢上的喜悅明顯深濃。

        雖被蘇大爹拉住,蘇仰嫻卻巧妙地化被動為主動,將蘇大爹順順地帶回紅木羅漢榻邊,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著她半蹲下來,從袖底取出一方淨帕,抬起爹的大腳擱在自己膝頭上,擦拭完右腳腳底再換左腳,幫爹套上白綢襪子和軟緞黑鞋,照料妥當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懶姿態始終未變、目光卻炯炯有神的貴客屈膝作禮。

        「小女子蘇仰嫻,見過雍爺。怎麼也沒料到,江北曇陵源雍氏會來訪寒舍,雍爺今日親自登門,小小蘇宅當真蓬蓽生輝。」她淺淺牽唇,慶幸當時裁衣時,雙袖布料留得夠長,此時便能掩住瑟瑟發顫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喚了聲「雍爺」的雍紹白,一向好使的腦袋瓜僵了片刻。

        從幾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尋不著的玩意兒落在何人手中時,他只覺錯在底下那些管事,實是太不用心、太過粗心,才會讓幾已到嘴的天鵝肉又給飛遠。

        如今終於見到從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纖細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鵝黃腰帶挑出幾分俏皮,繫在腰間的羊脂玉珮亦墜著鵝黃顏色的流蘇,隨她的走步瀟灑飄動。

        以為就是這般了,就是個氣質清雅的女子罷了。

        待她開口安撫自家老爹,將人帶回羅漢榻上並細心整理,完全無視他就在一旁,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內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從容不迫對他行了見面禮。

        她來到跟前,拉近距離讓他更能仔細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樣。

        瓜子臉兒,清清秀秀的五官,談不上多美,勝在氣質沉穩以及那雙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雙大眼睛,神氣飽滿,極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鮮嫩鵝黃,反差之間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她那雙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彿藏而不露,頗耐人尋味。

        「坐吧。咱們談談。」他淡淡牽唇,絲毫不覺得這麼說有何失禮之處。

        對雍紹白如此「反客為主」的行徑,蘇仰嫻微愣,但很快已拿穩心緒。

        她在靠近蘇大爹那側的一張圈椅上斂裙落坐,見阿爹心無城府地對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顏,接著眸光才又調回雍紹白身上。

        「不知雍爺欲談些什麼?」她微微笑問,袖中十指仍緊緊捏著。

        「這方玉料就歸我吧,蘇姑娘且開個價來。」他單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對她微微牽唇。

        嗄?蘇仰嫻驚訝到險些跳起來。

        他手中那塊玉料正是被東大街的何老闆丟在桌上充當紙鎮、被她如「撿漏」般淘回來的好貨,更是大師哥看準了要親自琢磨的原塊玉石。

        那是他們打算要送給師父雲溪老人的九十歲壽辰禮啊!

        大師哥當時酒酣耳熱、靈感如泉湧,隨手在那方玉石原塊上用炭墨勾勒出圖樣線條,後來卻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搶了去,抱在懷裡不肯放,最後爹還把它塞進衣襟內護得嚴嚴實實,抱著睡著。

        大師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這才沒有立時取走玉石原料,想說暫且擱在蘇宅幾日亦無妨。

        但如今,此時此刻,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門,可說是紆尊降貴、耐著性子等了她一個下午,最終目的竟是為了她得來的這塊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驟然立起,直視雍紹白的雙眸幾近睖瞪,頓時間,清雅模樣透出凜凜神氣,纖背秀挺,藕衫黃帶綴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間沉凝。

        「對!不成的!」見自家閨女兒跳起來說話,儘管不甚瞭解,蘇大爹挺女兒到底,有樣學樣也跟著跳起來,圓潤潤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說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個下午貴客陪得他多開心、多令他暢懷,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見,反對方到底,他當然跟貼心女兒同一戰線。

        蘇仰嫻原本繃緊背脊,忽見蘇大爹兩手扠腰、挺出鼓鼓圓肚相挺,她禁不住對朝她望來的阿爹露齒又笑。  

        如此,心緒亦緩和了些,當她再次看向雍紹白時,神態已寧定。

        「這方玉心,是為了賀吾師壽辰所備,不能割愛,望雍爺海涵。」說話間,她忽地記起何事似的,從袖底取出一小油紙包遞給蘇大爹,後者眼睛為之一亮,接過油紙包又一屁股坐回羅漢榻上。

        短短兩刻鐘不到,雍紹白已發現蘇家這對父女之間的「花樣」著實不少,動不動就相視而笑,當爹的看女兒,眼神帶著親暱與依賴,當女兒的看爹,眸中是安撫、是寵愛,父女倆的角色似有些顛倒過來,而此際,當閨女兒的還掏出零嘴餵食。

        當蘇大爹肥潤手指揭開油紙包,捻起一顆顆甜豆往嘴裡丟,吃得那樣香時……雍紹白喉結微乎其微動了動,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終於坐直身軀,盡可能不看向蘇大爹那邊,強令自己專注。

        兩排濃黑長睫徐徐掀動,他眼神直勾勾鎖住蘇仰嫻,慢悠悠道—— 

        「玉心嗎?原來蘇姑娘知道這掌心大的玉料是從某塊巨大玉石的央心開鑿出來的?如此看來,是雍某小看姑娘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滿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見識到了。」

        他話雖這麼說,但不知為何,蘇仰嫻聽著只覺滿心不自在。

        隱約還覺得,除訝異外,他似乎有些惱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實知曉那方玉料來歷不尋常,明白身為「玉心」的玉料有多麼珍貴,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覺得她既知其珍貴,必更難讓她割愛。

        「不知蘇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牽揚,蘇仰嫻卻覺頭皮微麻,仍寧定答道—— 

        「幾年前,我見過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東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於湖面,卓家在其上蓋了湖心小亭……」

        「妳說妳見過它。」男人細瞇長目、俊顎略揚的神態充分顯現出內心譏諷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於湖面,它那時可不是這麼一小塊,妳如何得見?」

        蘇仰嫻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見到。」

        話一出,她雙腮發燙,頓覺自個兒太心急,急著要跟他解釋,但話說回來,那時在卓家湖心小亭裡,他也是用「心」在與那塊鎮宅玉石相會交流,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用手撫觸,守心靜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塊,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尋到脈動,與之交會……雍爺定然是明白的,又哪裡需要我多費唇舌,是小女子班門弄斧了。」

        雍紹白靜了會兒,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睛盯得背脊再次繃緊,不出點兒聲音感覺好奇怪,蘇仰嫻只得咬咬唇繼續說—— 

        「東海流派自從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後,一直沒能選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眾多,誰也不服氣誰,整個宗族開始分崩離析,最終只得分家分產,聽說……就是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鎮宅玉石於是被取起,當眾開玉……」秀眉畏痛般蹙起,當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渾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體」,她一顆心就跟著糾結再糾結,都快沒法子呼吸。

        「雖不清楚卓家眾人開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無形的脈動與有形的紋理全數匯流向它,許是因此物有靈,能循著氣場趨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來—— 

        「東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產、正式開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鬥玉大會』上見到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齊的玉料中,被東大街的何老闆成批買下,何老闆把它丟給掌櫃當紙鎮,之後才來到我手裡,能得到它,全是緣分。」她語氣略透落寞,「至於其他被開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裡去,真就一無所知了。」

        「蘇姑娘既提到『緣分』二字,這方玉心經妳之手再到我手,何嘗不是緣分?」雍紹白唇角牽動,很理所當然下結論。「既是緣分,那雍某今日就帶它走,蘇姑娘想要什麼東西作為交易或補償,盡可說來,明兒個我底下人自會來連繫姑娘,與妳進一步細談。」

        話甫落定,他起身離開羅漢榻,順手將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廣袖袖底。

        蘇仰嫻簡直是……完全就是……徹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讓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張清俊無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脫俗飄逸、宛若謫仙的氣質,說話聲音似古琴徐撥,悠然之中蘊含勁力,一雙半掩在翹長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淵,近近與他對望一眼,便有種……「僅淺淺一步,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悵然與驚悟,但是啊但是—— 

        似這般高高在上、凡人觸手難及的神妙人物,為何行徑是此等囂張無理、任性妄為?

        這樣的他,又哪裡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個人?

        如此強取豪奪,根本……徹徹底底就是個無賴漢!

        忽地,一聲尖銳高響—— 

        「不成!」

        蘇仰嫻沒有出聲,說實話,一時間也出不了聲,因為神魂猶處在傻愣狀態,沒辦法有什麼作為,那一聲高叫不是她,而是圓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歡快的蘇大爹。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蘇仰嫻預料之外。

        像是理所當然,卻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睜睜看著她家老爹像被點燃的衝天炮般直躥而起,那圓滾滾的身軀竟靈動無比,直直撲向將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紹白。

        阿爹護她,不讓旁人取走屬於她的東西,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般與對方近身爭奪,太危險啊!

        果不其然—— 

        「爹啊—— 」她驚叫,因為蘇大爹扯緊雍紹白後,腳後跟忽被羅漢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渾圓身軀瞬間失衡。

        電光石火間,她彷彿瞥見雍家家主手肘一動,試圖扶穩蘇大爹,但來不及,雍紹白被拖著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堅木嵌石板的圍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壓在他身上。

        她清楚聽到混著痛楚的悶哼,嚇到一臉慘白。

        她叫得太響,此時,川叔、川嬸以及候在外頭絲瓜棚下的兩名雍家隨從聽到聲音全部衝進小廳裡來。

        「小姐小姐,怎麼啦?」、「出啥兒事?哇啊!老爺怎麼倒了?」

        「爺!您怎麼樣了?」、「還問什麼問?沒瞧見家主被壓住了嗎!」

        蘇仰嫻根本無心理會闖進來的人。

        她趕上前去,明明嗓聲微抖,仍以安撫語氣哄著。「爹,您乖,先起來,撞疼哪裡了?起來讓阿妞瞅瞅,爹不要賴在別人身上。」

        蘇大爹抬起富態圓臉,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樣像有些心虛。

        「阿妞,爹沒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斷了……」小小聲說。

        「弄斷什麼?呃……」見老爹沒傷著,她才要吁出一口氣,蘇大爹在這時挪開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壓在下方的男人顯露出來給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閉目,薄唇緊抿,雪白透虛紅的額面似滲冷汗,明顯正忍著痛。

        然後她家老爹這時才慢吞吞放開對方的手,小聲囁嚅。「阿妞,咱好像弄斷他的手指頭了……」

        就見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現出奇怪角度,指骨當真斷了。

        「爺啊!」

        「家主!」

        雍家兩名隨從陡然驚覺,直衝過來,一把將蘇大爹和蘇仰嫻推開。

        川叔、川嬸見狀也急忙擠過來,雙方各護其主,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已要開罵互嗆。

        「先治傷要緊。」蘇仰嫻當機立斷。

        她將瞪人瞪到臉紅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處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復原有的定靜,眉眸間又有凜凜神氣,她甫開口,鏗鏘有力,雍家兩名隨從亦收了聲,緩下脾氣。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門延醫,又讓川嬸先將蘇大爹送回房裡,最後她看向已被隨從扶起、半臥在羅漢榻上的雍紹白。

        他臉色變得更白,但雙目已張,目光同樣落在她臉上,瞬也不瞬。

        蘇仰嫻頭皮一陣寒麻。

        事情演變成這般地步,她內心連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面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於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裡會聽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             *             *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面的大國手,與自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盞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照辦便。

        客房裡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裡邊亮、外頭也亮。

        內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聽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是否太小瞧了?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塊千萬年間恆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不可能不記得。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意料之外,就像——

        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會跟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會在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裡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當夜會留宿不走。

        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家主載走,臨了卻不走了,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儘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沒法子反駁,更沒有立場趕人,再有老實話,留宿了,留在眼皮子底下,多多少少還能親自照料,確定的手傷狀況,這點倒讓心裡安穩了些,也踏實許多。

        儘管有種說不出的莫名,覺得正逮住機會要讓步再讓步,甚至藉機將玩弄股掌之間,然而能就近照顧的傷,依舊甘之如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撲去扳的手,扯倒下時,身體角度加上驟然下壓的重量,瞬間扳斷兩根指骨,之後老大夫替接回,仔細調正,裹藥上夾條固定,從頭到尾沒喊聲痛,至多斂眉掩睫,清朗眉間掀起波瀾,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顯示直極力忍痛。

        這不可能不內疚。

        所以儘管身邊跟著隨從和廝,今晚身邊的事,除了如廁和簡單浴洗外,餘下的全由人包辦了。

        跟隨同留宿的中年壯漢,喚對方「元叔」,而那個嘴上無毛的少年叫「雙青」,不曉得否對那兩位吩咐過,但從之前老大夫的診治、裹藥,接著晚膳進食,到現下熬好內服湯藥送來,元叔見到出現,僅頷首致意,繼續守在客房外的天井,連負責貼身服侍的雙青也只兩腳開開蹲在門外,完全沒要接過手中托盤的意圖。

        留宿家中,要親自服侍,全都照辦,只要……別動自家老爹。

        此際,聽到所說的,榻上的人仍靜靜半臥,似沒打算取藥服用。

        蘇仰嫻也沒有多躊躇,在榻邊的鼓凳上落坐,用瓷製調羹舀起黑乎乎的湯藥,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藥需趁熱喝效果才顯,此時溫溫燙燙的,剛剛好。」咬咬唇,有些閃避的注視,「我知道雍爺有事要談,我也有事要說的,等你喝完藥,咱再來談。你、你張嘴啊……」

        那張薄而有形的俊唇終掀開,由著喂進湯藥。

        蘇仰嫻一匙又一匙地喂,直留意著的嘴,不讓藥汁溢出。

        「好了。」湯藥很快就見底,吁出口氣,順手從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雙眸一抬,恰與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對個正著。

        等等!這在幹嘛?

        把他當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嗎?!

        心房咚咚作響,耳根發燙,趕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過來。」

        將空碗和調羹擱回托盤上,起身端來杯微溫的白水,服侍雍紹白漱口,又捧來洗得乾乾淨淨的瘀盂讓將水吐出。

        這些事做起來挺麻利,畢竟家裡除總管事務和負責打掃煮飯的川叔川嬸外,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子,時常這伺候蘇大爹吃喝洗漱。

        豈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聲音在身徐慢問道——

        「不擦嗎?」

        轉回身,見漱過口唇角與下巴難免沾濕,以為自個兒會處理,畢竟大袖抓來,兩下輕易便能擦乾的,結果……非要親自處理就對了。

        讀不出深邃目中的情緒,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臉。

        將擦得乾乾淨凈,突然抓緊帕子。「雍爺如今傷也治了,藥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湯藥也喝了……」伸頭刀,縮頭也刀,乾脆鼓起勇氣,重新坐回鼓凳上,發紅的臉神情鄭重。

        「你說吧,要怎樣才不追究我阿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2 12:55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09:50 PM 編輯

【第三章】  如此皆大歡喜

        「雍某斷了兩指。」

        亮晃晃的燈火與燭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被太過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時間會以為正在徐徐揚笑……實則不然,那隻扯動嘴皮,皮笑肉不笑,彷彿正沉靜估量,如何從這這意外撈取最大好處。

        不這樣的,不該這樣……蘇仰嫻不禁迷惘。

        心中所想的雍家家主清俊儒雅,氣質雖然偏清冷,但,個很溫和的人才對,然而這次再遇,為何不一樣了?

        「我很抱歉……」擱在腿上的手握成拳頭,帕子已被抓得皺巴巴。

        「蘇姑娘可知雍某的手有多珍貴?」嗓聲聽不出半點怒氣,神態亦不作怒,正因如此,才令人心中如吊著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

        蘇仰嫻唇瓣一抿,抿得唇邊兩個梨渦都跑岀來見人,她略艱難地點點頭。「江北曇陵源雍氏,雍家家主,雍爺是我朝御用玉匠的匠師,是縱橫九州方圓的玉商,亦是最年輕的治玉大家,出自雍爺之手的玉器,無與倫比的珍貴,雍爺這雙手,自也是珍貴得無與倫比。」

        好看的嘴又揚。「所以蘇姑娘認為,這單憑一聲抱歉便能了結的事嗎?」

        那、那還想如何嘛?

        等等!事情起因得釐清!

        下意識挺直背脊,放緩語調一字一字得清楚。「雍爺可要想想,這意外開始究竟錯在何處?你登門造訪,為的是我手裡那方玉心,我沒打算出售,你、你便不管不顧將東西佔為己有。」

        見眉峰忽動,心緒似被挑起,但蘇仰嫻不管了,要惱羞成怒,也得聽把話完。

        「我阿爹之前病過一場,身子雖日漸恢復,但腦子變得十分單純,時時像個孩子似的,不懂人情世故,就曉得要護我而已,見雍爺取了玉石便走,在我爹眼裡看來,根本在欺負我,豈會罷休?」深深呼吸吐納,抑下內心的焦急和激切,真誠又道:

        「女子不……並非在指責,僅闡述意外發生的前因後果,,但雍爺畢竟受了傷,我也明白這事不能光憑道歉就揭過去,雍爺要那方玉心,儘管取去,若還不夠,也請雍爺給個明確想法,但……就不能動我爹。」

       「倘若動了呢?」墨睫輕掀,懶洋洋的,兩丸瞳仁卻烏亮亮,像對東西起了大興趣,精神得不得了。

        聞言,蘇仰嫻臉色微變,喉中發澀,悄悄吞口水,好一會兒才道。

        「雍爺最終若還想把事兒弄大,報到官府去,我爹害得閣下斷指……我信,以江北曇陵源在帝京的勢力,要把我弄進牢裡先押再審,不太難的事,但雍爺也別忘了,此地天朝帝京,我『福寶齋』如今雖歇業,但這裡畢竟咱家經營多年的地盤,這東大街上的地頭蛇,再,我還有師父和師哥當倚靠。」

        雍紹白眉尾挑。「請出雲溪老人與你師哥,又能如何?」

        語調平和,話中卻透犀利。「有我師父、師哥,以及師哥所收的一票徒子徒孫,還有我玉作坊裡的匠人和學徒,咱帝京流派豈能被外來的人欺負了去?江北雍氏來訪帝京,強龍不壓地頭蛇,雍爺卻侵門踏戶,將我帝京流派好不容易到手的上等玉料強佔為己有,我爹看不慣你行徑霸道,才誤傷你……你,這事若在帝京鬧開,即便把我爹先押再審,你江北雍氏能討得了好嗎?」

        其實,仔細再看,就個眉清鼻巧的大眼睛姑娘罷了,然較真起來,凜冽之氣薄發而岀,柔軟中帶著不容屈折的韌度。

        姑娘家護短護得厲害,原本對還有些卑躬屈膝,此時軟的不成來硬的。

        可以察覺,絕非空話,為護住自家老爹、護住自己的人,她什麼都幹得出來。

        「蘇姑娘這麼做,是想把這場意外推升到變成兩個治玉流派之間的鬥爭了?」明明受了傷還要被要脅,竟生不出半分怒氣。

        姑娘家尚小他七、八歲有吧?卻條理分明、辯起來張嘴銳不可擋,生生將他的一手好牌逼得非蓋牌不可,心裡頭沒有不痛快,還莫名地有點想笑。

        陰溝裡翻船,於他而言,難得。

        但仍有弱點的,自家阿爹,那個話頗多、喜歡衝著人樂笑的憨老爹。

        只要不動蘇大爺,就會乖,都願意妥協。

        見那張瓜子臉因一句問話而心虛般漲紅,扯扯唇又道——

        「蘇姑娘這招的確好計,腦子好使啊,看來,雍某這斷指之痛只能自認倒霉,認了。」

         蘇仰嫻撂完狠話,一顆心兀自糾結,聽如,不禁急問:「雍爺肯放過我阿爹了?」

         「你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不放……能夠嗎?」慢條斯理道,嗓聲卻略微破碎,邊蹙眉斂目,左手來來回回在右手背上摩挲,明擺著接上的指骨又在隱隱作疼。

        榻前忽地一陣動靜,驟然揚睫,覷見原坐在鼓凳上的姑娘突然立起,眸中泛紅,雙臂環成一個圈,對他深深又深深地揖到底。

         「雍爺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代我家阿爹給你行禮賠罪了。」完,雙膝落地,直挺挺跪在面前,額頭往地上磕,一「咚」響,重重就一記。

        完全沒料到還有這一招,雍紹白登時驚住,長目都瞠圓了。

        那聲磕頭聲著實太過響亮,也刺耳得很,惹得左胸緊縮,俊龐繃起,見她還想拿額頭再撞硬地,想也未想,長身一探,雙手陡出,分別扶住兩邊胳臂。

        結果,慘的。

         「雍爺!」聽到悶在喉中的痛哼,蘇仰嫻哪還記得要磕頭謝罪,連忙反手將扶好,讓重新躺回迎枕上。

        顧不得許多,她直接坐在沿邊上,小心翼翼捧著的右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檢視,就怕老大夫仔細上好的夾指板要被撞歪。

        姑娘家的瓜子臉近在咫尺,雙腮輕紅,額面紅得更明顯,觸地之因,沁出薄汗的額心還印出灰灰一小塊。

        眸底濕淚,似心情起伏過劇所導致,此時雙亮眸直瞪著的傷手,都快瞪成鬥雞眼,確定夾板沒移動,兩肩微垮,好不容易才吁岀一口氣。

       當抬頭,雍紹白若無其事般挪開停在臉上太久的目光,清清喉嚨道——

        「雍某不想被誰又跪又拜,這事也不光靠磕頭就能揭過,蘇姑娘既然要替蘇大爺謝罪,父債女還,天經地義,你以為呢?」

        「嗯、嗯。自然如此。」點點頭,卻覺話中有話,不禁問:「那雍爺想好了?嗯……想好要我怎替阿爹補償你了?」

        一臉專注,沒察覺兩手猶捧著的右掌,雍紹白留意到了,但沒有挪開。

        女兒家的柔荑細膩柔軟,事實上太軟了些,不像雙手雖修長、指甲粉瑩似玉,掌中與指腹卻布著數不清的繭子。

        她的手不太像個治玉者該有的手,但,確雲溪老人的關門弟子,名滿帝京玉市的「女先生」。

        「原來啊原來,雍某明白了。」徐聲帶笑。

        蘇仰嫻微愣,有些看傻了眼……原本皺眉忍痛的男子突然舒眉彎唇,眼前這抹輕笑,笑得淡雅情真,不皮笑肉不笑,也非似笑非笑,想通了事,打從心底湧出的輕愉,令張俊逸面龐如沐春風,更加好看了。

        只這位雍家家主說起話來,話題轉換太快,有些跟不上。「……雍爺明白?」

        許又忍過一波疼痛,感覺上身完全放鬆,稍稍陷進大迎枕裡,沒發現自個兒的胸房也跟著鬆快了些,沒那沉窒。

        雍紹白闔起雙目,淡道:「我想明白,蘇姑娘為何『女先生』,多年來卻無一件成名玉作問世,原來姑娘的強項不在治玉,而相玉。」略頓,「你就靠眼力和一張嘴,可以得令人心悅誠服,但論雕琢,你手勁不足,力道無法拿捏精準,莫怪尋得那方玉心,仍要交給你家大師哥琢磨。」

        「唔……」找到不足的地方,有那讓痛快嗎?嘴角竟還愉悅揚起!

        紅著臉,咬咬唇,正想為了面子駁幾句,又道——

        「這樣也好。治玉需搗砂、研漿、扎沖、磨掏,輕易能毀了女兒家一雙秀手,蘇姑娘這個『女先生』只動口不動手,長保細膩,甚好。」

        長保……細膩?

        一開始沒想通,是他的手動了動,下意識低頭去看,登時才會過意,他是在說她的手,還有……還有他的手。

        雍紹白的手很特別,光看手背,便如富家公子哥保養得宜的手,修長白晳,但翻過掌心看,幾每個指節部分都長滿薄繭,掌心粗糙,留下無數道裂紋交錯縱橫,這般的掌心模樣,不陌生,師父和師哥的掌心也都這樣。

        這才個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著他的手也捧太久,難怪都已探出自己的手軟綿綿的!

        耳根更燙,熱氣直冒,頗慶幸他此刻闔著眼的。

        故作鎮定將的傷手放回榻上,撓撓臉,囁嚅道:「又不每個人都像雍爺這般全才,我……我靠著眼力,僅憑一張嘴,也能養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嬸,我也養得起師父,能供老人家生活無虞,動口不動手的『女先生』哪裡不好?我就覺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過翹長濃密的雙睫徐徐掀開,心頭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沒有說你不好。」慢吞吞駁話。

          那兩道深意潛藏的目光掃了來,掃得蘇仰嫻心臟怦怦亂跳,不得說話,只覺……覺得雍家這位年輕家主真不好,總話中有話似的。

        沒有不好,那、那否代表……其實覺得還算挺好、挺不錯?

        噢!噢——噢噢……嘆氣再嘆氣,外表力圖鎮定,內心的早已拚命亂揉臉頰。

        是說,她怎就學不來人家那種高深莫測的氣質,隨便個眼神、短短句話,就能動搖別人心志。欸,可惜常被動搖的那方。

        雍紹白丟出話,望著一會兒才又閉下雙目,這次眉目間已現倦色。

        氣息綿長,語調仍慢吞吞——

        「斷指之事,我江北曇陵源自不會動你家阿爹,但你得來我身邊。」頓了頓,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蘇仰嫻清亮麗眸瞪得圓溜溜,嘴也張得圓圓的。

         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瓜麻麻的,直重複聽到的聲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來我身邊,我需要你……

         「不成的!」驀地喊出,讓閉起眼睛的再次掀睫看來。

         「為何不成?」沉眉冷目,對的拒絕甚不快。「不要代父償債?我就要你跟著我,直到我手傷痊癒為止,如此也算難為嗎?」

            搖頭再搖頭,眸底又濕。「不是不願…………是……是……」忽地頭甩,豁出去道:「要我怎給雍爺做牛做馬都成,但就不能離開我爹。我出生後,娘身子就開始不好了,到我三歲時,娘親因病故去,爹獨力拉拔我長大的,我得顧著我爹,他沒有我怎麼辦,我也不能無他。」

        這回答似乎讓雍紹白略感意外。

        長目先微瞠,瞅著急得通紅的臉蛋,而嘴角徐徐勾揚——

        「好。」

         好……好啊?蘇仰嫻傻傻愣住。

         「你就帶著你爹來我身邊,你不能無他,我不能無你,如此皆大歡喜。」道完,又一次交睫歇下,這回當真乏了,再無言語。

        至於挨在榻邊、眼巴巴傻瞪著的姑娘家,他隨她看個夠,無妨。

*             *             *

        蘇仰嫻沒察覺自兒又走神了。

        這五日,時常這般,明明手裡正做著事,做著做著……突然就定住不動。

        有在動的,腦子在動,一下子把的神識拉到九天之外,忘記身所何在,忘記自身正在幹啥,忘記身畔還有些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為這位「某人」正引發行為異常的罪魁禍直——雍家家主,雍紹白。

        那晚,要代父償債,要帶著家裡老爹去到他身邊。

        以為若要履行諾言,隔日就必須打包行李,帶著阿爹隨天涯海角,結果,多慮。

        竟以逸代勞,直接在「福寶齋」蘇宅住了下來。

        住下來便罷了,拿當貴客中的貴客好生伺候著便是,底下那批長期在帝京活動的管事卻湧進而來,一波過了還有一波,天天往家裡跑,鬧得整條東大街的商家都以為她家的「福寶齋」要重新掛招牌開張。

        想想,她家「福寶齋」後面的宅子並不算寬敬,如今撥了處客房供住下,卻連整座敞亮的天井院都教給佔據了,因為每日往來的雍家管事、甚至些從宮裡或工部秘密遣出來傳話的人著實不少,白日的時候乾脆在春陽和暖的天井院「坐堂」,讓一批批進來尋的大管事直接在院裡彙報,半點兒沒想防人,好似……就像……已認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心裡竟隱隱歡喜,喜歡被當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僅為著年少時候對他的一絲迷戀,即使察覺出與曾以為的那清雅無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覺得能這般親近是一件無比快活的事。

        不奴性作祟,還能怎麼地?

         「仰嫻?仰嫻……仰嫻啊!」喚聲從迷惑轉為細細低柔,之加重語氣,終將某個姑娘遠揚的神識召喚回來。

        蘇仰嫻纖背凜冽,腦門泛麻,此時持著陶製茶壺的手頓時感到沉重,連忙將陶壺擱回旁的紅泥火爐上。

         「仰嫻,沒事嗎?不這幾日累著了?」再輕柔不過的女嗓殷殷關切著。

        蘇仰嫻看向手帕交明芷蘭,俏皮地皺皺巧鼻,唇邊帶著一絲討憐的苦笑。「沒事,我還應付得了,倒芷蘭你啊,家裡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卻還留下來陪我耗著。」

        陪著眾人坐在蘇宅院裡喝茶的明芷蘭淺淺露笑,螓首搖了搖表示無妨。

        所謂的「眾人」當中主角除了蘇仰嫻、蘇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貴客雍紹白、雍家隨從元叔,再加上聽聞了東大街沸沸揚場四起的傳言,不得不前來探究竟的大師哥袁大成。

        今日過了午,雍家家主倒清閒了,不見管事上彙報或請示,就在院裡跟家老爹和大師哥擺盤對弈起來,且還以敵二,同時下兩盤棋。

        蘇仰嫻哪裡放得下心?既擔心家裡老爹與雍紹白親近,若雍紹白不知輕重又惹火爹,都不知要出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讓的事,尚未好好跟大師哥道明,也擔心大師哥今兒個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結果陪在旁煮水煮茶,一顆心提得高高的,擔心的事件也沒發生,好像……似乎……還挺順遂便獲得解決之道。

        「原來雍爺尋覓許久的玉石,因此才與我家四兒結緣,又因起了誤會,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斷指骨……」袁大成邊整理思緒邊道,擺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盤落下子,高且肥碩的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儘管夠結實,仍因的動作發出細微聲響。

        「咱不有意的。」兩腳蹲在圈椅上,蹲成圓圓一坨的蘇大爹聽到話題扯到自個兒,趕緊駁了一句,但畢竟弄斷人家的指,這點沒忘,所以駁得小聲。

        往竹桌上的另張烏木棋盤落子,突然想到,忍不住碎碎念,「就不成,兄弟你還來搶,不乖,不聽話……阿妞都說不成,你就要聽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與蘇仰嫻隔空對望了一眼,師兄妹倆的表情皆有些緊繃,就怕蘇大爹的話惹得雍家家主反駁,繼而讓蘇大爹又執拗鬧起。

        蘇仰嫻正打算插話,懶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紹白卻道——

        「好啊,那就以後吧,以後再多聽話些,乖些。」

        話甫落,左手手指往兩張棋盤上各落子,「啪、啪」兩聲響,局已悄然布成。眾人怔然之際,只見優雅端起矮几上的茶,從容飲著。「承讓。」

        袁大成率先回過神,低頭迅速檢視棋局,果然……

        「雍爺……贏了。」竟贏得不動聲色,高招啊!

        雍紹白微微勾唇,舉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這局……這局不玩!」願賭卻不肯服輸的蘇大爹開始不依不饒,就想不明白,剛才明明快要贏,為何一下子敗掉?為何?為何?為何!?

        「咱從頭再來!」
  
        「爹啊——」蘇仰嫻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過來將阿爹帶開。

       雍紹白沒等人有所動作,一袖掃了勝負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氣質依然淡然,諸事不縈懷般徐聲道:「奉陪。」

        蘇大爹咧嘴笑開,肥潤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幫忙分開黑白子,讓它歸回原來的棋缽內,連袁大成的那盤棋都替分得好好的,再開新局。

        下了兩手,袁大成終笑道:「雍爺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四兒也已應允,那方玉石自當歸閣下所獲,這事我完全明白了,至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跡,實在抱歉,還請雍爺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開玉的發想。」

        每位治玉者面對一塊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產生的靈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筆,這一次是玉料半路換手,雖非袁大成有錯,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禮數做足。

        「袁爺自謙了。」雍紹白動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盤上,語氣如閒話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實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發想。」

        即便袁大成頂著一個流派傳承的身分縱橫玉市數十載,歷練豐富,看盡人情世故,此時聽到這樣的話從雍家家主口中道出,仍是無比受用,心花朵朵,笑得雙層下巴登時又多出一層。

        一旁,望著自家客房小院裡的這一幕,蘇仰嫻忽地覺得……頗不真實。

        午後的天光隨春風浮蕩,隱隱帶著花草香氣,平透出三分和暢。

        小院天井下,川叔一屁股坐在廊緣上修繕雜物,川嬸抱著針線籃也坐在一旁縫縫補補,她家老爹和大師哥不再「相互廝殺」對弈,卻是「同仇敵愾」來攻某人,攻得那樣興致勃勃。

        而最最不真實的點,就落在這位「某人」身上。

        他的兩名貼身隨從,雙青外出中,元叔就坐在他斜後方,狀若隨意,仔細再看就不難發現,那實是最佳位置,能替主子擋住任何一方撲來的攻擊,尤其能第一時候卸掉她家老爹撲去的勢頭。

        當她看出元叔杵在那兒的意圖時,心裡一陣苦笑,她家胖老爹都成了「危險人物」了呢。

        妙的是當阿爹主動湊到他跟前,又與他稱兄道弟,她在以為爹八成是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未料,雍紹白一臉雲淡風輕,彷彿他的指沒有折在老爹手裡,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就是一整個四兩撥千斤。

        爹找他玩耍,將棋盤擺下,他客隨主便玩。

        爹尋他說話,他靜靜聽著,偶爾還會應個一、兩句。

        清冷無為、可有可無的作派,與當日無論如何非要從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時的姿態,是如此大相逕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與她心中仰慕著的那個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說不出內心底蘊,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點點的悵惘,有許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後覺得自個兒很蠢,其實從未真正識得他,卻以為透過他親手琢磨出來的玉器,就能看見他心中的山水。

        「仰嫻,你又跑神啦。」

        「啊?」

        蘇仰嫻再次被柔聲喚回思緒,她朝明芷蘭皺皺鼻子,小小無奈地笑開。

        明芷蘭輕嘆了一口氣。「讓我幫大夥兒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說著,已主動起身提起剛煮好的一壺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蘭兒,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個兒小心,茶壺很沉的,別燙著了。」

        明芷蘭沒有回她話,人已站在雍紹白這一邊。

        她正想將他擱在矮几上的白瓷蓋杯揭開蓋子,往裡頭注入茶湯,雍紹白卻探來一袖,快她一步打開杯蓋,端起茶杯。

        他兩眼非常專注地鎖在兩座棋盤上,頭抬也沒抬,好似這一次當真腹背受敵,非萬般留意不可。

        單手端起茶杯,他沉靜啜飲,不發一語。

        明芷蘭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飲完之後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紹白竟不動如山,如冥想之間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僅奇怪,還尷尬了,明芷蘭輕咬了咬嫩唇,遂提壺繞到蘇大爹和袁大成那邊,陸續往他們兩人的杯中添茶。

        「有勞明姑娘了。」袁大成對她頷首致意,蘇大爹則是朝她眉開眼笑,老早拿她當自個兒人看待。

        明芷蘭淺淺勾唇,簡單回禮,眼角餘光一瞟,見雍紹白那兒仍遲遲沒有動靜,姿態未變,只得提壺回到蘇仰嫻這邊。

        「很沉是吧?都說讓我來就好,蘭兒來我家玩就是客人,雖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麼能讓你勞動?」蘇仰嫻趕緊從她手中接過陶壺,接著便往明芷蘭擱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蘭兒還是坐著看看書、喝喝茶,陪我胡亂閒聊,餘下的事我來做就好。」

        像要回應她所說的,雍紹白這時動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終於「叩」一聲,不疾不徐地放回原處。

        他一樣頭也不抬,左手先往烏木棋盤和紫檀木棋盤連下兩子,接著移到矮几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顯——

        杯子空了,那個誰,該殷勤些過來添茶了。

        蘇仰嫻額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懷疑,他雍大爺就是存心尋她作樂。

        但人在屋簷下啊……即便是自個兒家裡的屋簷,也不得不低頭。

        阿爹的債由她來還,何況他對待她家老爹還頗有耐心,光憑這一點,要她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都不成問題,他若想折騰她,又有什麼關係。

        「來啦。」輕嚷了一聲,她連忙提起陶壺快步過去,未察覺身後的明芷蘭容色忽變,五顏六色全數刷過,又紅又青又白的。



【第四章】  我偏偏遇見你

        徐徐地,將茶湯注進空杯裡。
   
        因考慮到貴客手傷,為了讓他方便飲茶,選擇將茶煮好再注進杯中,而不是將茶葉置在蓋中,再以熱水沖茶,那樣的話,喝個茶還得先用蓋子撥開茶葉,對於眼下僅能單手活動的貴客來說,頗有難度。

        注入約八分滿的茶湯,蘇但嫻替貴客的茶蓋上杯蓋,後者這時突然抬頭看來。

        「啊,原來是蘇姑娘代勞了,有愧,雍某還以為是我那小隨從雙青。」

        蘇仰嫻居高臨下瞪著男人那張俊龐,對方將所謂的「無辜神態」表現得著實到位,好似真的忘記雙青不在場,此時此際發現添茶的人是她。

        不禁納悶,他何時感到有愧了?

        這幾日留宿她家客房小院,都能嗅出「鳩佔鵲巢」的氣味兒,加上她心懷歉意,說好要「代爹償債」的,從頭到尾可沒少服侍他,今日是見到她家大師哥登門關切,見她有靠山了,才替她留面子嗎?

        她內心對自己扮了個鬼臉,覺得無奈好笑,亦有些悵惘,覺得長年來一直放在心底偷偷迷戀的那人,關於他的一切正在崩解。

        「應該的,都是份內該做的。」她斂下麗眸,擺出溫良模樣努力陪著演,但問題是,他不像在演啊,那樣自然而然才叫厲害,都覺自己像被他耍著玩。

        忍下皺鼻子的小動作,她提著陶壺正要回座。

        一旁觀看許久的袁大成終於開口,邊落棋子,邊問出盤桓在心的事——

        「就在下所知,曇陵源雍氏在帝京雖無開業營生的店鋪,但在西大街那邊是有地方的,且還是一塊頗為寬敞的地方。雍爺遵照老大夫醫囑前兩、三天最好靜養切勿妄動,是說如今都過了五日,雍爺若仍繼續留宿『福寶齋』蘇宅,咱擔心要是有什麼流言蜚語傳開,對雍爺和我家小四兒都不太好吧?」

        說坦白,帝京流派這位年歲足可當他爹的大師哥,在乎的其實僅是自家小師妹的清譽,但對方將話說得婉轉漂亮,把他這個雍家家主也顧及。

        雍紹白笑笑道︰「實是叨擾了,今日是要離開的。」

        「啊?」訝然出聲的是蘇仰嫻,她因他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傻愣在原地。

        袁大成挑眉,來來回回望著兩人︰「原來小四兒不知嗎?雍爺莫非是臨時起的念頭?」

        「咱也不知、咱也不知啊!」蘇大爹猛搖頭插話,最後轉向雍紹白,一臉誠懇。「兄弟……兄弟……住這兒不好嗎?咱不會再欺負你,阿妞好凶地訓過我啦,我再也不敢亂扳你的手指頭,再弄疼你的話,你、你就把我也弄得很痛很痛好了,咱會對你很好很好,你不留下來,能上哪兒去?」難得有個能陪他玩、陪他胡亂下棋,任他怎麼耍賴都能隨緣自在的人,捨不得對方走啊。

        見自家老爹兩隻眼睛巴巴地望著雍紹白,蘇仰嫻內心當真五味雜陳。

        「阿爹別這樣,他是……」

        「蘇大爺要是想跟我離開,出去走走逛逛,那咱們就一起也無妨。」雍紹白不動聲色搶在她前頭說話,說給她阿爹聽。

           聞言,蘇仰嫻一雙眸子瞠圓再瞠圓。

           蘇大爹則兩眼發亮,將棋子丟回缽裡,腦袋瓜使勁兒一點。「走!咱們把阿妞也帶走!」

           「那是自然。」雍紹白誰也不瞧,只對著蘇大爺淺淺漾笑。「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大爺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

        靜。

        靜極。

        整個小院陷進古怪的沉靜中。

        靜得所有細微聲響都能被無限放大,蘇仰嫻聽到自己的呼吸吐納,也聽到心音怦怦、怦怦亂鼓,鼓得她耳膜都在震動,震得渾身氣血燒騰,全身如煮熟的蝦子般直泛紅。

        我需要你。他說。

        他還說——我不能無你。

        蘇仰嫻不敢相信他竟當著其他人的面,就這麼兩下輕易、雲淡風輕地再一次道出口。

        她不知自己的瓜子臉紅到幾乎滲血,只曉得熱氣全往頭頂上冒,一陣陣不斷從膚底湧出,熱到她氣息短促,喉中發澀。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不約而同往她身上投來。

        她家阿爹是滿滿好奇和純然的歡喜,她家大師哥和川叔川嬸的眼神就複雜了些,而雍家那位隨從元叔像是見怪不怪,表情沒多大變化,僅朝她頷首一笑。

        啊!還有芷蘭,她會怎麼看她?

        蘇仰嫻邊想邊側眸去看,此時端坐在茶案條桌旁的明芷蘭眸光卻不是落在她這方,而是望著雍紹白,神情明顯怔忡,喝到一半的茶就這麼端著不動了。

        ……也是。雍紹白把話說得那般……露骨,芷蘭臉皮薄,定然驚呆。

        蘇仰嫻乾脆將陶壺放在雍紹白手邊那張茶几上,還刻意輕輕放,表示內心很坦蕩、很平靜,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淺笑——

        「雍爺當真愛說笑了。」

        「雍某沒有。」他往兩張棋盤分別落子後,抬頭望她,俊目真誠。「我不愛說笑,不信,盡可問元叔。」

        坐在他斜後方的中年壯漢聞言,十分配合地點點頭。

        袁大成手中挲著棋子,來回看著自家師妹和雍紹白一眼,忽地呵呵笑。「不能沒我家小四兒的人多了去,東大街上的古玩店和玉行,雍爺盡可派人去問,十家有九家全來相請過,玩意真不真,就『女先生』一句話,雍爺要小四兒跟你走,你這不是跟所有人搶她一個嗎?」

        蘇仰嫻知道,大師哥是想把雍紹白脫口而的話,定調在「不能無她這位女先生」上頭,借以旁敲側擊,若雍紹白是這個意思,自然順水推舟,如若不是,也能再探清楚他的意圖。

        但,若非如大師哥所說的那樣,他雍大爺的「不能無她」之說,又從何而來?

        怎樣也不可能如字面上的意思,他當真看上她,對她有念想吧?

        噢,蘇仰嫻,你亂七八糟想些什麼呢!

        她藏在袖底的手正暗暗拍著自己大腿,試圖把那些胡亂生出的雜念趕出腦袋瓜,此一時際,一早便跑得不見人影的雙青突然快步踏進客院。

        「爺,馬車都安排好了,就在外邊候著,隨時能走。」

        「那邊呢?」雍紹白從容問,棋仍下著。

        「從江北拉來的東西全數到位,就等爺親自驗看。」雙青像察覺客院裡的氛圍有點古怪,他迅速環顧一圈,最後頭微歪了歪,決定忽略,「呃……爺,咱們還是走吧。」

        「好。」雍紹白邊說邊直起上半身,側目對斜後方的元叔吩咐。「把蘇大爺一並帶走。」

        「是。」元叔立時起身。

        「別動我爹——」、「雍爺,這是幹什麼!」蘇仰嫻和袁大成皆出聲,表情愕然。

        「好、好,咱們走!」蘇大爹棋不下了,是輸是贏也不在乎了,蹲圓圓的小富態身軀歡喜地從圈椅上跳落地,聽說馬車已在外邊,他又跑又跳又嚷。「阿妞快來,爹到外頭等你,你快來!」

        「老爺您別跑!慢些啊!老爺——」川叔見狀連忙跟上。

        「爹啊!」喚也喚不回,蘇仰嫻都想跺腳了,他雍大爺是拿她家老爹當槍使呢!

          被他得知她心裡最在意的人,制住她爹等於牽制住她……是,沒錯,他珍貴無比、價值連城的手受了傷,她該要「代父償債」,她亦會對他負責到底,但是把她爹牽扯進來,那是信不過她嗎?

        釐不清內心滋味,反正不太好受,而瞪他也無用,他大爺就一副不痛不癢、清清淡淡的神態,但到底逮到了他嘴角細微浮現的一抹翹弧……他這人啊,欸,又哪裡不是故意耍她、玩她?

        蘇仰嫻追出歇業的「福寶齋」大門時,她家老爹早已爬上雍家的大馬車,任憑川叔在車窗簾子外好說歹說,不下來就是不下來。

        走就走,該還的就還,且看對方到底想把她父女倆帶往哪裡。

        結果她跳上馬車,袁大成也跟進來,最後上車的雍紹白似乎已預料到會是這般情狀,漂亮的眉毛動也沒動一下,僅輕斂袍擺坐進馬車內的主位,對著兩眼彎彎、滿臉盡是興奮與好奇的蘇大爹道——

       「方才那盤棋雖沒下完,但實已見到結局,是我贏了。」略頓,他轉向袁大成再道︰「袁爺那盤棋亦是。」

        袁大成想了想,頷首認同。「確實。」

        「嗯……確實、確實。」蘇大爹瞄了袁大成一眼,有樣學樣,好認真地點點頭,老實說,有新事物值得期待,此際的他根本已把下棋的輸贏拋諸腦後。

        馬車動起,輪子碌碌轉動,蘇仰嫻不發一語,思緒還頗為紊亂。

        忽覺有目光投注過來,她下意識揚睫,就見雍紹白一雙長而不狹的俊目瞅著她,瞳底閃著碎碎的光點,像在跟她展現什麼……她恍惚了會兒才意會過來,他是在跟她表示,他確實很厲害是嗎?

        好吧,他的確很厲害,非常非常。

        但近身接觸之後,她內心那個完美無瑕、任誰也無法企及的他,卻是崩壞再崩壞,一再地崩壞,令她無限地悵然若失。

        她沒有做任何表情或動作回應他的期待,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張微微泛紅的瓜子臉盡量端凝著,猜想隨他走之後,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大小事。

        只是任她東想西想,往心底琢磨再三,也沒料到她家老爹和大師哥會把她給「遺忘」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馬車沒有出城,而是在城內走了兩刻鐘後,停在西大街某條石巷中。

        石巷兩旁全是高牆,瞧著應是來到高門大戶聚集的一區,開在石巷裡的那扇門極為普通,比尋常小宅的後門要再寬大些,但也沒大到哪兒去,他們的馬車抵達,立時有幾位管事迎將出來。

        蘇仰嫻之所以一眼就認出那些人是雍家管事,是因雍紹白窩在她家養傷時,那些人天天輪流往她家跑,有過幾面之緣。

        一被迎進那扇門內,繞過一面石刻影壁,蘇大爹和袁大成就懵了。

        尤其是袁大成,被一臉豐腴擠成瞇眸兩道的小眼睛瞬間放光,肉肉的鼻翼不住歙張。展開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座玉作坊,江北曇陵源雍氏在帝京城內的玉作坊。

        俗話說「同行相忌」,袁大成身為治玉師匠,亦是帝京流派玉作坊的掌事,怎麼也沒想到雍紹白會如此毫無芥蒂對他大開門戶。

        這座玉作坊顯然才剛佈置好,露天場子連著裡邊的大堂,一眼望去十分開闊。

        每道工序所需的器具皆按順序排列,井井有條,有些還是新式器具,盡管尚未開工,但被袁大成這般的治玉能手一瞧,暗中已有心得。

        對那些新式器具大感趣,一跟雍家的大小管事和幾位治玉匠人交談上,袁大成完全陷進狂熱中無法自拔,蘇大爹爺則是津津有味地聽著、看著,還從匠人那兒接來一方石花偏多的便宜玉石,自個兒操作新式器具邊探邊玩。

        然後,他們便把她給忘了。

        內心一口氣還沒嘆盡,蘇仰嫻一側眸就對上雍紹白的目光,此時,幾個跟他說話的底下人已都退下,他沉靜而立,不知望了她多久。

        若非他這個當主子爺的應允,那些管事和治玉匠人哪裡敢圍著大師哥說聊,對大師哥幾乎是有問必答,更別提還由著她家老爹踫那些新式器具,隨意摸著玩。

       「雍爺什麼意思?到底有何打算?我爹和大師哥他們……欸?你、你等等啊——」竟不等她問完話,他旋身便走,直接往堂內去。

        蘇仰嫻微拉裙擺、小步追趕,穿過大堂步上內院遊廊,她一時間失去他的蹤跡,左顧右盼間,在相距好幾根廊柱那兒看到他轉進一道月洞門的身影。

        她只得再追,隨著他彎彎繞繞好半晌。

        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園和蓮池,忽而柳暗花明,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懸在門上的紅木匾牌刻著二字——含蘊。

        「愣站著做什麼?既已追來,還不進來?」立在樓牌下的雍紹白淡淡丟出一句,隨轉身入內。

        既知她在後面追趕,卻又故意跑給她追。蘇仰嫻咬咬唇瞪著他的背影,瞪啊瞪的,突然間醒悟,他就是故意引她來此!

        他想要她看到什麼?
   
        這棟含蘊樓裡藏著什麼玩意兒?

        她好奇心完全被挑起啊!

        拎起裙擺,三步並作兩步躍上石階,她追隨他進到含蘊樓內。

        樓內原本太過空闊的中堂,四個方位分別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絕、虛實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幾張長几並排,擺在几上的物件不算小,約莫是兩人手拉著手環抱出來的尺寸,上頭還蓋著一大塊黑布完全遮掩住實體。

        雍紹白就立在那對象之前,他沒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將其掀開。

        蘇仰嫻屏氣凝神,當那物件的真面目落進眸底,她背脊一陣凜然,腦門發麻,動了動小舌,又張了張口,勉強才從唇間蹭出聲音——

       「東海……東海卓家的鎮宅玉石……」

        當年初見,傳聞中天地所造的玉石從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東海卓家圈護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見,石峰中的真玉未現,天然所生的巨石卻已被開切成數塊,經過了分崩離析,然後重聚於此。

        數了數,竟有九塊之多,一塊接連一塊拼成原來模樣,但見那蜿蜒其上的明顯裂痕,渾然天成的美物就這麼毀了,她胸房陡然緊縮,一顆心當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樣子還差一小塊啊。

        才想著,就見她身邊的男人忽從袖底掏出一物,將那方小小玩意兒輕巧卻也鄭重地放進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補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從東大街何老板那裡淘來,之後又被他強行取去的那塊玉石。

        玉心歸元,被開切成九塊的碎玉終於生連結,瞬時,她能察覺氣的流動,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閒之輩,天賦與功力盡在她之上,豈會察覺不出。

        很難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個兒眼裡,這位才能堪稱驚艷絕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塊絕世奇玉一般,只會令她一探再探,永遠不可能視若無睹。

        半斂著俊美長目,他將無傷的左掌貼上,靜心感受玉石合體後的內蘊。

        他不發一語,濃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兩潭黑淵,深邃不見底,亦空靈得無限縹緲,但蘇仰嫻卻覺得彷彿踫觸到某種底蘊,那是深藏在男子心裡、正細細茁壯的某種脈動,是一種命定、一種失而復得又沛然重生的靈犀。

        她的心隱隱悸顫,因為他此刻純然的表情和毫無防備的意動。

         於是她學起他的姿態,將兩手貼在玉石上。

        她學起他斂目靜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時此際,言語變成了多餘且粗鄙之物,有靈犀一點通,她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她憑著本能選擇另一條路,然後兩個不一樣的方向最終導向同一個點——

        他們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終的那個點,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靈動,陰陽流轉,便會生出陰脈與陽脈兩股內蘊。

        他意隨心動,玉隨意動,感應到的是玉石陽脈。

        她意念隨他而動,相輔相成,走的是玉石陰脈。

        待一切靜下,蘇仰嫻緩緩張眸,男人那雙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揚。

        他的眼神不那麼空靈縹渺了,卻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氣息一窒,胸中緊繃。

        「為什麼它……它們……竟都在這……」其實不確定到底欲說什麼,僅是低聲呢喃。她怔怔然看著他唇瓣掀動,聽那微沉的嗓聲流洩——

        「當年,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神識仍清明之際,我曾受他所邀訪東海卓家,與他有過一場深談。對於東海流派的延續,老家主已看得透徹,推敲著自他以後,東海流派怕是後繼無力,只是子孫們各有營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試啼聲,又伴他聲名鵲起的這一方鎮宅玉石。」

        蘇仰嫻驀地記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撫摸石峰,與石中玉說話的模樣。

        心頭乍動,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託,要替他老人家守住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塵,所以才……才這般執著,把它們一塊塊都尋到了……」

        「還是太遲。」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氳,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本以為卓家絕無可能動它,卻是錯了,錯得離譜,得知消息時已然晚了,鎮宅玉石被開分解,只得一塊塊追尋回來,歷時整整一年,卻還是少了最後一塊。」

       「……最後一塊,也是最最緊要的一塊,玉心有靈,少了它,尋回再多、拼湊得再好,也是徒勞無功。」蘇仰嫻靜靜吁出一口氣,「原來如此,所以雍爺才會這般執著,非得到這最後一方玉靈不可。你……你那時大可說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卻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時說明白,我阿爹也不會意外傷了你。」

        說來說去,皆是治玉者對於玉石永遠執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這樣,他雍大爺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這般異於常人的固執,也難成就一個流派的興盛,到底是「不瘋魔、不成佛」。

        她腦中胡亂想著,他嘴角卻是似笑非笑。

        「有因才有果,福與禍相依,也許正因如此,蘇姑娘才會隨我待在這裡。」那麼對他而言,她蘇仰嫻是因還是果?是禍還是福?

        她恍惚思索,還沒想個所以然來,眸光不由得輕蕩,這一蕩著實不得了,她陡然覷見……覷見那一方玉心上頭,他的左掌平貼其上,而她的右手也平貼著,十分親密地疊放在他手背上。

        玉石的陽脈與陰脈匯合,感應著、追逐游走,弄到最後他倆的手也就如此這般相疊相貼。

        他應是早早就察覺到,卻由著她的小手貼覆,沒有挪開。

        蘇仰嫻學不來他的沉靜淡定,細喘了聲,渾身一震,連忙收回手站直身軀。

        她一動,雍紹白亦撤手立定,道︰「姑娘這一手以心相玉的能耐,可遇不可求,不是苦練就能成就的本事,卓家這方鎮宅玉石加上最後尋得的玉心,共被開切成十塊,原先的玉靈已變,陰陽玉脈還需完全定性方能下手琢碾,雍某若欲完成此件大作,需得借姑娘之才。」

        他未提的話,蘇仰嫻也已察覺到,即使玉心歸元,即使十塊玉石完整拼了,也不可能真正合體。

        曾經一為全、全為一的鎮宅玉石,如今只能分開琢磨,而若要將十件玉器最終合成一件大作,就不能忽略每塊玉石間有形與無形的脈絡。

        他說得對,玉靈已變,而她能助他穩定玉性,精準確認兩股玉脈的走向,治玉隨形走脈如順流行舟,方能將玉石之美展現得淋灕盡致。

       她喉中澀然,好一會兒才略艱難道︰「……其實單憑雍爺個人的天賦能,亦能掌握住的,不是嗎?」

       「可我偏偏遇見你。」雍紹白精致的下顎微揚,明明是清俊無端的高雅神態,不知因何又滲出點點痞氣。「有你為輔,必然事半功倍,既可步步為營,也無後顧之憂,既知如此,何須單憑我一人蠻幹?再說了,雍某偏偏又被折了兩指,俗話說十指連心,這幾日心窩悶痛,想來是與指傷有關了。」說完,他左掌捧起仍上著小夾板的右手,眉心彷彿又忍痛般蹙起。

        蘇仰嫻臉蛋通紅,訥訥不能言語,最終還是那一句——

        「對不住……真的,很對不住……」

        「雍某不需要蘇姑娘道歉,也不需要你為我做牛做馬,只需你來我身邊,助我成事,直到這件大作完成,而我的手指也完全恢復為止。」他目光深邃,語氣卻幽幽淡淡。「我說我需要你,不能無你,此話為真,就不知姑娘如此抉擇?」

        她還能有什麼抉擇?

        就是頭有些發昏,心音亂鼓,明知他的「需要她」、「不能無她」之說,指的是她相玉的天賦才能,跟她蘇仰嫻這個人半點關係也沒有,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依舊被撩撥得隱隱發顫。

        真不爭氣!

        但想到他為了對已仙逝的卓老家主守約履諾,花費大把功夫將開切的玉石一一湊齊,最後一方玉心落在她手裡,他便親自尋來,這樣的作為讓人很難不佩服……再有,他方才親手將玉心歸元,貼著掌,半斂長目感應玉石因蘊的模樣兒,神俊靈美,真的……真的很讓人心癢難耐啊!

        蘇仰嫻,你可以再不爭氣一些!

        悄悄唾棄自己,都想掄起小拳往腦袋瓜槌個兩下,她深深呼吸吐納調整著心律,努力穩住聲。「雍爺這陣子若能長留帝京,小女子自當……自當追隨左右,為雍爺的大作盡些綿薄之力。」

        她留意到他笑了,很徐和淺淡的一抹,卻是很真實的愉悅,那讓她心口又熱,頰面更燙。

        他道︰「蘇姑娘已說得很清楚,姑娘不能離了蘇大爺,而雍某不能無你,所以確實得在帝京長住一段時日了。」

        蘇仰嫻先是一怔,腦中迅速閃過什麼,下意識便問,「雍爺原先並無長住的打算不是嗎?進帝京僅為我手裡那方玉心……可是如今,所有的玉石塊都在這裡,加上雍爺取得的玉心,它們全都在了……雍爺怎不是將它們運回江北,卻是運進帝京?啊——」她忽然低呼了聲,恍然大悟,直勾勾望著他。

        「你陸續尋獲的鎮宅玉石,其實皆收置在江北曇陵源,是這幾日才吩咐底下人運進帝京的?雙青……雙青,早跑得不見人影,就是去接迎曇陵源進京的車隊吧?他不都說了,從江北拉來的東西全數到位,就等你親自驗看,而雙青中所謂的『拉來的東西』指的就是這幾方玉石。」

        對姑娘家的推敲能力和見事之快,雍紹白暗暗贊賞地挑了挑眉。

        「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蘇仰嫻訥聲問,心底其實已有答案。

        她聽那男子雲淡風輕道︰「正是為你。」

        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是她必須「代父償債」的,他是她家的債主啊,卻因為她堅決要照顧老爹,不肯離京,他竟完全遷就,費時費力,將玉石從江北拉進帝京。

        他願意成全她的孝道,她又怎能不為他盡心盡力。

        只是……只是……

        欸,原本以為對他的傾慕之情已幻滅,但好像……似乎……悄悄又悄悄地死灰復燃了,遇了春風凌亂一吹,心再次悸動,鮮活歡快,果真是不爭氣啊不爭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2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7 10:16 PM 編輯

【第五章】 倒也算是好看

         江北曇陵源的家主暫時落腳帝京一事,很快在京裡傳開。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東大街,許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紛紛往西大街那處隱於富貴林園中的玉作坊遞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經營的是朝廷的買賣,除在工部裡人脈廣佈,族中亦有在禮部、戶部擔任要職的子弟,若能與雍氏家主見上一面,說談幾句,這人脈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計都能橫行無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無回,雍家家主來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當官辦差的族人們,他誰也不見。

         啊,不對,東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闆,常被雍家派來的馬車迎進西大街那處隱密宅第裡,那人正是「福寶齋」的老闆蘇大爺,而比蘇大爺更常進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說天天往那裡跑的人,是身為「女先生」的蘇家閨女兒蘇仰嫻。

        都說「福寶齋」老早歇業大吉了,如今卻攀上曇陵源雍家這肥得流油的主,還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為何如此青睞「福寶齋」蘇家。

         說起蘇大爺,幾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厲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好處。

        再說蘇仰嫻吧,那姑娘相玉本領確實一等一的好,東大街上無誰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厲害的師哥們也得甘拜下風。

        但說到相玉,想來那位超然脫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燈,即便真遇難題,私下相請「女先生」過府相看,這一來二去的,該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該相盡了,哪還能天天遣來馬車將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難不成……自始至終,從來都不是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實是瞧上蘇大姑娘了?

        此時已過午,雍家將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馬車,在經過東大街的「明玉堂」總鋪時,因車內傳來姑娘家一聲請求,經驗老道的老馬夫立時將馬控下,馬車裡的姑娘邊連聲道謝,邊撩開車窗簾子,張聲便喚——

        「芷蘭!蘭兒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裡的明芷蘭聞聲望去,就見這兩個多月來成了東大街眾人口中最火熱的談資的蘇仰嫻,正從馬車車窗裡探出大半張臉蛋。

        明芷蘭跨出門檻連忙步近。「仰嫻……仰嫻,我有事問你。」

        「好,你問。啊,等等,我先把東西給你。」蘇仰嫻從窗子遞出一條紫金線打成的絡子,象徵吉樣的繩紋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蘇顯得柔軟又瀟灑,「我昨剛打好的,玉環也是我自個兒挑選玉料仔細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這絡子你先收下,到時候我再請你吃飯。」

        明芷蘭接過那條作工細膩、玉環溫潤的絡子。

        「謝謝你……」她訥訥道謝,想到什麼似的頭又一抬,忙問︰「仰嫻,這段時候你過去西大街雍家別業那兒,都在忙些什麼?雍紹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為何事,非得要天天見上面不可,那裡邊聽說有一座器具再齊全不過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與大小管事、在京族人們會面議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嗎?」

        「蘇姑娘,這兒是鬧街,咱們馬車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頭的老馬夫語氣恭謹地提醒。

        蘇仰嫻回應一聲,轉頭就對明芷蘭快聲道︰「我還得趕去西大街,沒法子仔細同你說啊。我爹不小心弄傷雍紹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就幫著雍紹白做事,他想做什麼,我就幫他,大致來說就是這樣。蘭兒,我該走了,等得了空再約你來我家煮茶閒聊。」

        老馬夫為了讓路給另一輛馬車和推車經過,不得不驅策馬匹挪位,蘇仰嫻只得一臉無奈地朝著好姊妹揮揮手。

        「仰嫻——仰嫻……」明芷蘭追了兩步,最後佇足望著雍家馬車走遠,被人來人往的百姓淹沒於東大街另一頭。

        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阿爹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的份兒。

        她想起雍家家主當時在「福寶齋」蘇宅所說的。

        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兒,完全沒想到那一天上門找閨中密友說話,會在那裡遇上他,與他坐得那樣近,跟他喝著同一壺茶。

        但,他的眼裡似乎只看到蘇仰嫻,是因為仰嫻能幫他做事吧?

        說到底,還是「女先生」的天賦能勝過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鋪與玉行的店主們亦看重她,若無那般本領,她蘇仰嫻能有什麼特別?

        走回「明玉堂」,才踏進後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親……啊!」嫡母李氏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明芷蘭的頭都打偏了。

         「管事來報,說雍家馬車停在咱們店口,坐在裡邊的蘇家丫頭還找你說話了。你都幹什麼去了?這樣好的機會,蹭都該蹭進馬車裡,那蘇仰嫻不是你的好姊妹嗎?要她挾帶你進西大街的雍家別業又有什麼難?你瞧瞧人家,跟在曇陵源雍家身邊吃香喝辣,你這個蠢貨能幹什麼!」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運面前說話甚具份量,所以盡管是個婦道人家,對自家「明玉堂」的營生亦管得頗多,時不時會親自巡視,並召掌櫃和管事們說話。

        她此時一發火,跟在身邊服侍的嬤嬤和婢子們連忙勸道——

        「夫人別氣、別氣,咱們家蘭小姐就是溫溫雅雅的性情,學不來什麼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為難她呀。」

        「是啊,您氣壞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個兒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罵。「什麼溫溫雅雅?根本是塊木頭,還是朽木!朽木啊!家裡的米養出來這等蠢貨,咱怎能不氣不心疼?哼,還求著要來店裡幫忙,你說你能幫上什麼忙?」

        明芷蘭摀著挨摑的頰面,緊抿唇瓣。

        她不敢抬頭,怕看到嫡母身邊那些嬤嬤、丫鬟們,對她投來或可憐、或鄙夷的目光,還有剛好撞見這一幕的管事和夥計們……那些下人都在看著她挨打出醜吧?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離開,她含在眸底的眼淚才一顆顆掉下來。

*             *             *

        這眼淚……

        蘇仰嫻根本不想哭,但淚珠子還是直湧出眸眶。

        被雍家馬車送來,此時她人坐在含蘊樓內的一張矮凳上,被淚染得微紅的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捧在手裡的男性右掌,而這隻右掌的主人雍紹白,正四平八穩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由著她挨坐在自己腳邊。

        其實若非右掌被她捧著、拉著,他雍大爺大概又要坐沒坐相,或後仰、或斜倚、或支頤,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這氣味……難聞。」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皺了皺,很直率地表達想法。

        「並非難聞,就嗆了點兒,老大夫說這帖藥以希涎草為主藥,是他獨門配方,不僅利關節,還能強筋骨、續斷折,經常往傷處上燻洗,再搭配內服湯藥和食補,斷折的骨頭就能好得更快。」被飽含水氣的藥煙嗆得淚水直流,蘇仰嫻騰一手擦掉眼淚,頭抬也沒抬,仔細將雍紹白指上傷處擱在不斷冒出白煙的燻洗藥壺上繼續療治。

        老大夫獨門配方的燻洗藥花了些時日才炮製好,她今早從老大夫那兒取了藥,弄來一只燻洗用的藥壺,過午,家裡老爹吃飽飽眼皮沉重,睡午覺去了,她遂隨雍家馬車過來西大街,一進含蘊樓就把雍紹白逮來燻洗。

        與雍家家主相處已兩個月有餘,這段時日發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爺暫且長住帝京一事,他來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動,他連個面也不露,某日卻親自造訪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訪她家師父雲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獲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讓給他,師父九十歲大壽就在兩個月後,她還想著得再另尋珍物作為師父壽辰的賀禮,他竟將一件以前親手雕琢的擺飾直接拉去「福寶齋」,說是給雲溪老人添壽禮之用,那擺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壽石治成的花鳥圓雕,取名為「欣欣向榮」。

        他的那一件擺飾,將石雕「因材施藝、因色取巧」的技藝發揮得淋灕盡致,堪稱巧奪天工,她終才知道他不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絕世之才。

        石料福壽石在就嵌了「福壽」二字,擺件又取名「欣欣向榮」,頗有「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的美好隱喻,當作賀壽之禮恰好可以,但畢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師哥們也有自個兒想對師父表達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還是得想著該怎麼為師父賀壽。

        還有兩個月,容她再細細斟酌,眼下最緊要的是他雍大爺的復原之路啊!

        不相處不知道,一相處嚇一跳,老實說,雍大爺當真是個很矛盾的爺。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貴,尤其明白他的那一雙手,對於整個江北曇陵源雍氏有多緊要,但矛盾的是,他對自個兒的手傷卻總是無緊要、依然雲風輕……嗯,好吧,不能說完全的無關緊要,可說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樣都好,有處理便可」的隨意模樣。

        跟在他身邊的元叔和雙青會盯著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兒家的細膩,讓她看在眼裡禁不住著急,為他著急啊,所以才演變成如今這樣,時不時替他請老大夫過府診療,又時不時往老大夫的醫堂跑,得了什麼醫囑就逮著雍紹白嚴謹遵守,押著他乖乖照辦。

        她也不想這樣,不想被藥煙燻得淚水直流,不想管著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幾次眨掉眼中迷濛,她試著在他的傷指上輕輕揉捏,誘哄般道︰「不疼的,我問過老大夫了,他說,至多就是酸酸軟軟,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著燻冼之際伸展按摩,會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讓藥效滲進指節裡……你忍著點,我會很輕很輕、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夾板的傷指顯得虛軟無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認真地幫他活動指骨和筋脈。

        姑娘家今日自踏進含蘊樓內,幾乎只曉得拿頭頂心對付他。

        她一直捧著他的傷手忙碌,好像連正眼都沒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來,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僅在於堂上那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預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沒有太多感覺,僅覺得她要管,那就由著她管。

        他見識過她管著蘇大爺的模樣,把自家老爹當孩子哄,適時給糖吃,有時也凶得很,色厲內荏。

        即便被閨女兒凶巴巴訓話、蘇大爺也受用得很,乖乖被罵,咧開嘴呵呵憨笑,輕易就能朦混過關,而在一旁瞅著的他不得不懷疑——

        姓蘇的大爺哪裡退智?

        分明還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著點……你乖啊……

        他隱約覺得,這位蘇家姑娘像也把他當成自家人那樣管著。

        他真的沒有太多感覺,真的沒有。

        沒有拘束,也不覺得難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沒有異議。

        許是心緒放鬆,肌理亦跟著放鬆,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軟加重,令他不自覺發出悶哼。

        「弄疼你了?」蘇仰嫻陡然抬頭,把他的傷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壞了似的,動都不敢動。

        「疼。」其實算不上疼,他卻順口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他懶得想。

        「是我沒拿捏好,對不住,我……我會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惱,是看到他眉峰由緊變鬆,還徐徐吐息,她也才跟著吁出一口氣。

        這邊,雍紹白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兩指,動到傷處之因,疼痛乍然湧現,他這一次倒連吭都沒吭半聲,而疼歸疼,兩指已能做出較大的動作。

        「慢慢來,你別急,已有顯著進步了不是嗎?還得讓指骨自個兒慢慢長好、慢慢癒合。」蘇仰嫻張大雙眸,來來回回望著他的手和臉。

        她挨在他腿邊,兩人離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兩丸烏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傷處的筋骨被燻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臉也連帶被燻洗得紅通通。

        「真髒。」他嗓聲輕啞。

        蘇仰嫻一愣,見他目光在她臉上,想著此時自己的臉容必然一塌糊塗,被嗆人的藥煙燻冼得涕泗縱橫,擦都來不及擦,能乾淨到哪裡去。

        「我、我……對不起,我擦好了再幫你揉捏,是我沒留意。」她連忙騰出一手,從懷裡掏出素帕擦拭臉蛋,尤其雙眼和鼻下,拭過又拭,膚澤磨得更紅。

        「真髒,不是在說你。」等到她擦好臉蛋,他突然這麼說。

        「啊?」蘇仰嫻不懂了,卻見他眼神輕掠,幽幽看向她身後。

        她身後能有什麼?不就收置在樓堂裡的那十塊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說「真髒」的意思是……

        她循著他的目光回首,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皆未去皮,這兩個多月來,他指上盡管帶傷,不能動手治玉,在她輔助下卻已完全抓出陰陽玉脈的走向,重新穩下玉石中玉靈。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他這一股東風,無奈還得再忍,忍耐的同時,他必然在腦海中磨過無數次,以心觀玉,一回再一回,而憑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從十塊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髒。這行話指的是玉料中顏色不好的雜質雜色。

        真髒。他是在說那十塊玉石。

        恍然大悟,她調回頭再次望著他,不禁揚笑——

        「確實頗髒,那也自然得很,畢竟是從湖底冒出的巨塊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雜質雜色難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淨,或利用俏色,把髒的部分治成獨特圖案,以短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並非難事。」

        「嗯,好厲害。」雍紹白頷首。

        被稱讚了嗎?還是被他這樣的治玉大家所稱讚!

        蘇仰嫻心髒怦怦跳,耳根發燙,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也、也沒什麼的,說的這些都是行裡人皆懂的事,哪裡是厲害了?」

        「厲害,不是在說你。」男人慢條斯理。「厲害,說的是雍某自己。」

        「唔……」蘇仰嫻一時間無語。

        雍紹白繼而道︰「雖然真髒,開切多塊後造成玉石上更多的綹裂,但治玉講究『挖髒去綹』,此技實為雍某的強項之一,我能處理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

        世人所見的雍家家主豐神俊朗,面如美玉,性情孤高清冷……蘇仰嫻眼中所見的雍大爺,面若美玉是真,豐神俊朗也是真,只要他不開口說話。

        他每每想到什麼說什麼,跳騰得厲害,讓她手好癢,好想往他腿上或腰間捏下去。

        欸,她忍,誰讓他是她家的「債主」呢。

        再有,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啊。

        抿著淺淺笑弧,她垂下秀頸重新將心神放回他的傷上,燻洗的藥煙已變得稀淡,她將他手上的水氣擦乾,抹了點潤澤的藥膏,再次上夾板,用乾淨的長條布固定綁,俐落地打出一個漂亮小結。

        「好看。」男人依然輕啞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蘇仰嫻聞聲抬頭,見他盯著打在他手中的小結,彷彿那東西有多引吸人。

        她小小得意地挑眉,「我會打好幾種結呢,打絡子我也在行。」想了想,半開玩笑又道︰「此技實為女子的強項之一,我能打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啊。」

        豈知——

        「好看,不是在說它。」他兩眼看著小結,接著緩緩看向她。「好看,說的是你。」

        轟隆!

        蘇仰嫻傻了。她不曉得自己小嘴張開開忘記閉起,沒留意一口氣哽在胸房裡忘記吐出,感覺到耳鳴,卻又清楚聽到雍紹白的聲音,他說——

        「眸子被燻得直流淚,流那麼多淚,一點也沒有女兒家楚楚可憐的模樣,怎麼看都看不到我見猶憐,但清清亮亮的,瞪人時更犀利,還有股狠勁兒,倒也算是好看。」

        他這是……想被她瞪嗎?說這樣的話到底在損人還是誇人?

        噢,不,他用不著想,因為她已在瞪他了!

        胸口緊繃到感覺疼痛,她意識到自己正屏住氣息,重重把氣息吐出之後,還想繼續瞪人,卻覷見他半斂墨睫,嘴角微勾。

        這人……他絕對是在玩她。絕對又在耍著她玩。

        她磨磨牙,氣不過道︰「沒能楚楚可憐到讓雍爺我見猶憐,還真是對不住了。」

        他淡笑。「好說。一種米養百種人,蘇姑娘無須自責。」

        簡直往心口再插一箭。蘇仰嫻逞不到口舌之快,雙眸瞠得更圓。

        雍紹白一貫自在地承受她的瞪視,左手揭開杯蓋,端起香茶徐徐喝著,待喝了小鴿杯才又出聲。

        「對了,明日蘇姑娘就不用過來,雍某有事外出。」

        蘇仰嫻本能地就想發問,問他明兒個打算上哪兒?為著何事出門?同行的有誰?等等又等等的問題。她及時忍住,沒讓自己更加出醜。

        她想,如若問出,他不答,她心裡必然不好受,他若答得敷衍,想將她應付了事,她更不好受,所以乾脆就別問。

        心緒因為他起伏趺宕,來到他面前,想得一個從容自在越來越不易。

        她是來「代父償債」的,這一點得牢記好,做什麼事都該守分寸。

        於是乎,收斂太過清亮的眸光,同時也斂了斂氣鼓鼓的神色,讓氣息悠長,她神態轉為沉靜,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她沒察覺,她突如其來的一轉幽沉讓男子淺淺擰起眉峰,那雙半掩在墨睫下的深瞳往她覷了去,帶著沉吟,若有所思……

*             *             *

        今日,雍家的馬車不會來。

        蘇仰嫻一早帶著蘇大出城,請川叔套馬趕車,帶著她父女倆又到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雲溪老人。

        巧的是,她還跟大師哥袁大成不期而遇,師兄妹倆各自從城裡帶來不少糕餅果物和菜肴,連美酒佳釀也帶來好幾壇孝敬師父。

        這一趟袁大成更帶來兩位師弟不日即將返京的逍息,雲溪老人約莫是聽著心裡歡喜,午膳時候便開了酒壇子喝將起來。

        老人家有的是酒膽酒量,喝得十分盡興,完全不自量力的蘇大爹硬要陪酒,擋著不讓喝,他還鬧脾氣,結果才三碗便被放倒。

        蘇仰嫻頗感無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家老爹醉了就睡,不發酒瘋。

        之後與師父、師哥說聊了一陣,他們皆知她正在「代父償債」,卻也沒有多問西大街那邊的事,好像他們皆知雍紹白要她做的活,她根本遊刃有餘,無須多問。

       「姓雍的說是債,是又如何?要不想還,懶得還,就不還了,哪裡怕他上門來討?」

        結果她家師父給了她這樣一句話。霸氣十足啊,也讓她哈哈大笑。

        原本從昨日就有些糾結的心緒,突然之間開解不少。

        昨兒個從西大街返回家中,她幾乎是想了一整晚,這樣的糾結起因於雍紹白,起因於她對他的胡思亂想。

        她明白過來,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靠近,近到貼身幫他療治指傷,近到隨在他身邊輔助他治玉,近到能窺見他濃睫下的眼神,撫到他長滿繭子的手心,嗅到他身上淡淡冽馨……太過靠近了,所以她的想法就變得多且紛雜。

        不應該這樣,不可以這樣。

        人貴自知啊,即便是……是傾慕的心死灰復燃,也不能不知分寸。

        而今日來探望師父,又遇大師哥,身邊還有阿爹和川叔呢,至親之人相伴左右,就覺得被亂風吹皺的心湖也能平息下來,她覺得這樣很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是走岔了一小段,終能拉回來尋常平靜的路。

        但——

        眼前的這一樁,還是攪得她瞬間大亂。

        「元叔,雙青,發生何事?雍爺呢?你倆怎沒跟在你家家主身邊?」

        離開師父結廬而居的溪谷小村時,暮色已起,大師哥的馬車就跟在她家馬車後頭,而她家阿爹還是醉醺醺睡得不醒人事,打呼聲更是一聲大過一聲。

        進到城內,滿天霞紅化成青灰一片,天色將沉,她正要跟大師哥的馬車分道揚鑣,從馬車車窗看去,卻見元叔和雙青正帶著一小群人馬穿過大街。

        蘇仰嫻之所以揚聲喚問,全憑本能,就覺得……不對勁兒!

        很不對動啊!

        大街上吵雜無比,四面八方皆是聲音,最先留意到她的是元叔。

        元叔陡地勒住坐騎,略頓了頓,彷彿在極短瞬間要他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他表情沉凝,忽地調轉馬頭朝她趕來。

        蘇仰嫻不管不顧,整顆腦袋瓜都探出車窗外了。

        元叔策馬趨近,低聲道︰「家主與當朝閣老朱老大人是忘年之交,朱老大人日前來約,我家爺今日遂上朱府一敘舊情,離開時……似不小心上了別的馬車,如今去向不明。」

        上了別的馬車?似不小心?

        什麼叫作「似不小心」?

        蘇仰嫻雙眸瞪大再瞪大,驚愕之際,眉眸間神色陡凜。

        元叔未等她提問,已主動說明事發過程,沉聲快語——

        「今日結束小宴,家主正與閣老大人話別,在離開朱府前,朱府的門僮來報,說咱們家的馬夫出了點事,拉車的馬匹狀況不對,乍然發狂踢傷馬夫,聞言,我立時趕往處理,交代雙青多留神。」

        「雙青也被調開了?」蘇仰嫻禁不住問。

        元叔搖搖頭,「沒。我離開不過一刻,雙青就接到朱府婢子來傳,說咱們家的馬車已備妥候在朱府門外,一切已然無事。」方顎一繃,「若再不回府,怕天色就要暗了,一旦暗下,家主他就看不……」猛地將險些出口的話咬住,黝黑面龐連忙正了正神色——

        「總之朱府大門前當真停著一輛馬車,據雙青所說,那輛馬車的外型跟咱們的馬車如一轍,當時他又急著想送家主回府,沒多做確認,家主一上馬車,雙青還不及跳上,前頭的人已趕馬快奔,揚長而去。朱閣老家那兩位前來知會的僕婢我已仔細盤問過,沒有問題,實是有人要他們過來傳話,但那人究竟是誰,兩僕婢當下以為是咱們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情況詭譎。

        蘇仰嫻臉色變得蒼白,眸底微現驚淚,但腦中思緒不住轉動。

        天色漸沉,再過一會兒,所有微光皆要褪盡,夜,即將到來。

        即使有燈火或燭光,若然太過稀微,對某些人而言,有、等同於沒有。

        夜盲。

        入夜,雙目不能視,盡盲。

        入夜,便如同墜進五里黑霧,失去一切方向,若被丟到全然陌生之地,想逃出生天,不啻是寸步難行,亦是步步驚心。

        眼下最緊要的是要將人找到,其餘的事再如何古怪,都得押後再來琢磨思量。

         把上錯馬車的雍大爺尋回來,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所以——所以——

         「大師哥救命!」

         當機立斷,她張聲喊住與自個兒一塊進城的那輛馬車。

         見袁大成撩開車簾子探出肥潤圓臉,她趕緊跳下馬車快步過去,元叔見狀亦趕緊翻身下馬,跟了過來。

         「怎麼了?出什麼大事啦?」袁大成此時已留意到雍家的人馬,直覺不妙。

        蘇仰嫻壓低嗓聲迅速說了一遍眼下情形,但並未提到某位大爺的夜盲之癥,最後道︰「情況不明,一時半刻都浪費不得,所以得借大師哥的人手一用了。」

        袁大成嘿嘿笑了兩聲,目底刷過精光。

        「小四兒,這裡可是咱們的地盤,有的是人手和人脈,就不信翻了個底朝天,誰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藏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透風?」

        聞言,元叔環臂抱拳,深深一揖。



【第六章】 喜歡這個男人

        甫彎身進到馬車內,雍紹白便覺有異。

        車廂內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覺卻是敏銳的,落下窗板和簾子的馬車中蕩著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難聞,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喚住雙青,事情在瞬間變異,馬車驟然跑動,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勢壓在他身上,沾著怪味道的巾子驀地覆住他的口。

        暈厥前,他感覺對方往他耳中噴息,聽到對方低聲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聲就想閃,能夠嗎?呵呵呵,雍紹白,今老子帶你玩好玩的,長夜漫漫啊,咱倆兒就慢慢玩。」

        等他睜開雙目,腦袋瓜沉重到幾乎抬不起來,但人已被綁到燈火通明的室內,能清楚視物讓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還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讓他頭皮發麻,眼瞳緊縮。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能容納十多人平躺的廣榻上,層層垂紗將偌大的軒室隔出朦朦朧朧的空間,燈火火光穿透過五顏六色的垂紗,彷彿跳動起來。即使有成幕的垂紗分隔,那星星點點的燦光依然將廣榻的另一邊、兩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軀體照得清清楚楚。

        更讓他頸後發涼的是,他這一邊榻上並非僅他一人。

        有一隻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緩很慢地撫摸,那年輕秀氣的男子見他張眼,臉蛋湊了過來,笑嘻嘻眨著精心描繪過的媚眼。

        「爺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撥開那隻不安份的手,從容坐起。

        不從容也不成,因為他腦袋沉重、兩耳鼓鳴,身軀就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撐持才勉強能動。

        而話說回來,處在這般境地,他也絕對會令自己從容。

        劫他來此的那個男人就是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他越慌,對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對方的快樂,他腦袋浸水了才會滿足對方。

        於是,外表孤高淡泊、諸事不縈懷的雍家家主就懶懶倚牆而坐,事實上是暗暗調息,盡量儲備一些體力,努力想著該如何周旋。

        他視垂紗後那一場「龍陽相交」的活春宮如無物,兩耳也好似聽不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喘息和淫叫,彷彿醒來後所見的一切,無聊到幾令他打呵欠。

        那個負責伺候他的俊秀小倌還想挨過來,他目光一掃,對方先是頓住,跟著低下頭。

        他甚少用那樣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著最卑賤之物,無與倫比的清冷澄透,將內心的輕蔑完全釋放,毫不掩飾,徹底勾引出人的心虛和自慚開穢……就算不是真的蔑視誰,此時此際他亦會做得無情透徹,不令對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這一記漠然卻凌厲的目光掃上,沒有誰能不低頭。

        ……嗯,也許某個姑娘不會。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雙又大又圓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過他,會瞠得更圓更大地瞪回來,秀氣五官立時鮮活,生氣勃勃。

        雍紹白忽然一愣,沒料到這種時候會想到蘇仰嫻。

        昨日她來為他的指傷燻冼療治,他承認,見她表情那樣鄭重、態度無比認真,臉蛋被熱氣燻得通紅,眼眸被藥煙嗆得淚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惡心」,禁不住想耍著她玩。

        可後來,姑娘家突然態度消沉,那毫無隔閡、完全顯露的生動表情也斂得一乾二淨……是玩她玩得太過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惱了?

        「都來到這地方,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雍紹白還能一臉無謂地靜坐不動?」

        垂紗被用力掀開,剛壓著一名男妓、將人整得死去活來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僅披著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紹白此時的神情,不禁咒罵了一聲,氣到額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還給老子走神?老子幹那麼一場是洗你眼睛、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開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還以為事不關己嗎?」

        雍紹白沒理會對方,選在這時起身,邁步便走。

        「喂,想去哪兒,要逃嗎?嘿嘿,你今兒個哪裡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氣充滿惡意和得意。「等明兒個……不,也許三、五天之後,老子自會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離開這座帝京最奢華的小倌館,到時還敲鑼打鼓幫你開路,讓大夥兒都來瞧瞧,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罷,一出面便混進小倌館裡,還是跟本大爺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說,到時候外頭那些人會不會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幾回?」

        雍紹白繼續走,頭回也沒回。

        「就說你插翅難飛,外頭全是我的人,聽不懂嗎?」暴跳如雷了,被無視的感覺非常差。

        「聽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頓。「也想出恭。」面容俊逸無端、氣質高雅無邊的人淡道︰「所以你還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較好。」

        「……呃?」

*             *             *

        半個時辰後——

        小倌館內,對方身邊近二十名的隨從正氣急敗壞到處尋找他。雍紹白儘管看不見,卻能清楚聽到奔來跑去的腳步聲,以及那些人攪擾了別人興致、同其他客人起衝突的叫囂聲。

        他一開始是想趁著上茅房解手之際,觀察形勢,或許能趁機跑走,未料軒室裡邊即有一間小房,裡頭為貴客備著成套浴洗用具,連擺在角落屏風後的恭桶也刷得乾乾淨淨。

        大抵是覺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當他要求獨自使用小房時,對方沒有為難。

        小房裡沒有窗戶,僅有一道通風用的洞子開在牆壁的最上方。

        他最後還是嘗試了,不試不行,畢竟是被劫來此處之後,第一個出現的對外聯繫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試。

        必須慶幸落得如此下場,老天爺願意稍稍眷顧。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墊上一張凳子,終於搆到那個四方通口,原本覺得口子太小,無法從那個地方逃脫,豈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邊的磚土隨即裂開好大一塊,應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處一直未被留意,材質早都風化。

        他於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個大男人擠出去的開口。

        他往上攀,右手傷指一陣劇痛,他咬牙忍著,終於從那個開口跳到外頭……唔,其實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頗狼狽,好像也引來守在外頭的那些隨從們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處躲藏。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有無數盞養在鏤空石柱裡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軒裡盡是歌舞翩翩扇底風、絲竹伴樂人歡語,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館裡能供人躲藏的暗處實在不多。

        他左閃右躲,腦子越發沉重,還險些一腳踩進人工造池中,最後是在池邊滑了一跤後,他沒有費力爬起,而是順勢摸進小拱橋底下。

        畢竟是造景用的小橋,兩邊橋墩僅用木架組合支撐,而非真的夯上實土岩塊,因此形成一個頗隱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縮身坐進去。

        在馬車上被下迷藥,他本以為張開雙目便可逐漸清醒,但事實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對勁。

        他自身已有所察覺,只怕除了迷藥,他失去意識的那一段時候,許又被喂進什麼藥物,才會令他禁不住發顫,腹內滾燙,胸臆悶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嘖嘖!幹啥兒的?沒事擋什麼路!爺幾個正忙著找人呢,沒長眼啊你!」

        是對方的那些隨從,那些人的叫囂聲從他跌出小房外後就沒斷過,此際竟離他如此之近,就在小拱橋下的人工造池邊。

        他驀地屏息,胸中發痛,忽聽到一個輕快嗓聲笑嘻嘻答道——

         「哎呀幾位大爺,當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擋在這兒,是咱們『清晏館』的頭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裡多添些琉璃水燈,如此多些點綴,水池園子這邊添上色彩,也才覺得明亮熱鬧一些。幾位爺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紹白心臟狂跳,雙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團繭子,他是被裹在繭中、深埋在黑土裡的蟲,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盡黑,沒有盡頭。

        但他兩耳能聽,那笑嘻嘻的聲音盡管輕快,卻是刻意壓沉,變得略微粗扁,像個尚未完全變聲的少年公鴨嗓,裝得頗像,有點像雙青說話時的語調,但……不是,那人不是雙青,那人是……

        「不知大爺們要找什麼人?小的一直蹲在這兒點燈、放燈,瞧,這籃子裡還有十來座沒放完呢,從頭到尾就沒見到誰過來,要不,大爺們給小的說說吧?看那人生得什麼模樣、穿啥顏色衣衫,小的這眼力雖不是過目不忘,但也頗有能耐,說不準能幫得上忙。」依舊殷勤笑語。

        「誰聽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囉哩囉唆!」隨從不耐煩地罵了一句。

        此時「清晏館」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傳出動靜,似有人要攀樹翻牆之類的,加上另一小批隨從往人工造池這邊喊了一聲,召集同夥,眨眼間,放琉璃水燈的小子便被遺忘到九霄雲外。

        雍紹白仍無法完全斷定,明明聽出那人聲音,卻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對方此時此際怎會出現在這種場所?

        還……還女扮男裝,扮成某位頭牌公子的小僕?

        他思緒尚未寧定,忽有一隻手探進將他完全包裹的黑繭中,安靜卻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爺,是我。蘇仰嫻。」聲音不再刻意變化,她離他很近,馨暖氣息在他鼻間輕蕩。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鎮定點點頭,鼻中低哼一聲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邊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馬車悄悄來接。」她沒再摀他的嘴,兩手卻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蘇仰嫻你幹什麼呢!」她突然擠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麼閃都閃不開她的「伺候」。

        他頭上的玉冠被摘掉,長髮登時傾洩,感覺她的十根指兒還探進來,故意撥亂他的髮。

        蘇仰嫻道︰「我借來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爺暫且披著,多少能遮掩你這一身墨紗衫子,等會兒走出去裝成醉酒的客人,他們不知你變裝,便不易被察覺。你、你……腰帶不見,前襟全被扯開,衣帶……衣帶好像斷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狽模樣,她喉頭發堵,一股想跳起來衝去找人理論的衝動在胸房中鼓噪。

        雍紹白氣息粗濃,皮膚發燙,過分沉靜的語氣透出強調的意味。「我無事。」

        「嗯。」蘇仰嫻忍下那股火氣,在小小空間中盡可能迅速地將他打理成另一個模樣。

        「好了,咱們走,你靠著我,腳步越蹣跚越好,散著髮別抬頭。」

        兩眼望去依舊黑霧一片,他完全聽她的話辦事,高大頎長的身軀往她那邊靠,一條胳臂橫過那纖巧的肩頭,將大半個自己往她身上壓。

       她的手臂環著他的後腰,揪著他的衣,另一手則抓著他掛在她頸肩的手臂,帶著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們沒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紹白只覺越走越黑,似是往這座水池園子的深處行去,忽然,不遠處有聲音揚起,疑惑問道——

       「誰在那兒啊?這麼暗還往這兒走,是……是三春嗎?」

        雍紹白聽到身邊的姑娘家再次壓著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這是打算往後院送出去啊?」那人顯然也是在「清晏館」裡做事的,不忘提點。「也對,今夜有高官包了前頭大場子,又有其他貴客分別包下好幾間雅軒,你要往前頭去,衝撞大官和貴人們,那就不好了,只是後門今夜也守著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誰,你等會兒過去自個兒小心些,別給咱們館子添麻煩。」

       「咱理會得!」

        打發掉那人,他感覺到她雙肩微鬆,彷彿吁出一口氣。

        隨即她聲音變回正常,小小聲道︰「咱們現在正往『清晏館』後院走,穿過水池園子這兒有條小徑,地上是石板路,還算好走,兩邊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層層疊疊的,每個轉彎處都有一盞鏤空石柱火盞,光線稀微,但聊勝於無……」頓了頓,覺得需要加強解釋般,她沉吟了會兒又說︰「秋倌……呃,我是說,這兒的頭牌琴秋公子說了,有些嗯……尋芳客就喜歡這般幽微朦朧的燈火,在園子裡邊追逐尋覓,逮到人就往假山後頭帶去,我本還擔心,你會躲到那裡去,還好沒有……你藏在拱橋底下,那裡很好。」

        雍紹白抓緊她的肩膀,頭暈得更厲害,全憑本能跟隨她的腳步。

        他以為自己沒心神閒聊,嘴中卻吐出一問。「秋倌?你與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篤?」

        蘇仰嫻應了聲,順口道︰「我與他挺好的。啊,小心,前頭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坑洞,別跨得太大步,還有還有,左前方不知是什麼樹的枝椏垂得好低,雍爺靠過來些,別被勾劃到了。」

        雍紹白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什麼甚為緊要的點,他心緒不穩,思緒不寧,聽到她坦承與這小倌館的頭牌交好,火氣莫名燒得更旺,而困在腹內的那團火加倍折謄人,讓他越喘越難受,越難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幾步而已,再一會兒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變成唯一支撐,半刻鐘後,他被帶進一間書閣,之所以知道身處書閣,也是聽蘇仰嫻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見,所以沒點燈,小心桌角和瓶座擺件,往這邊走,前面是書櫃,等等……要推開櫃子,書櫃後面有暗道,到裡邊就有燈火了。」

        他應該是走進所謂的暗道內了。

        前頭有光點浮動,且越來越清,他雙目終於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輪廓…………驀然間,腦中浮光掠過,他墨眉飛桃,心一凜。

        橫在姑娘肩頭上的長臂驟然一揮,將她罩在頭上的布帽揮落,黑鴉鴉的髮絲如瀑洩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髮。

        髮絲被突如其來揪住,頭皮陡緊,蘇仰嫻吃疼地倒吸一口氣,不得不仰高臉蛋。

        撞開雍紹白眼中那團渾沌的,是姑娘家那雙圓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時的她打扮成模樣,短衣寬褲、綁腿套鞋的,臉膚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連眉毛都畫成粗粗兩道,那雙麗眸還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視,抓著她長髮的單臂順勢箍住她的肩頸,根本是把她整個人往胸前壓。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視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來他適才漏掉的是這一個點。

        處在無邊無際的黑中,自然而然隨著她的腳步和提點邁動雙腿,她的扶助太過盡心盡力,也太過理所當然,處處為他留心,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會——

        她根本已知曉他的眼疾。

        蘇仰嫻眨眨雙眸,臉蛋紅了,張唇才想說話,箍著她的男人竟然身軀陡癱,朝她倒下。

        「雍紹白!」她驚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時間支撐不住高大修長的他。

        幸得一條暗道通到這裡已到達一間密室,燃起明亮燈火的密室中,僅簡簡單單擺著幾件實用的家具,而她身後就擺放著一張軟榻,此際已難以支持,她輕喘一聲,乾脆扶著雍紹白往後倒落。

         「……雍紹白?」她七手八腳爬坐起來,俯身看他,見他伏在榻上不住顫抖、眉峰成巒,又見他容色蒼白中透出陣陣虛紅、額面汗濕,驚得有些慌了神。

        「看來是被下藥了。」

        雍紹白響起嗚嗚嗚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聲音,是純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強回首,揚睫緊緊盯住,就見那男子從一道暗門步進,下了石階來到榻邊。

        「秋倌,你說下藥……那、那能看他被下了什麼藥嗎?」見到來人,蘇仰嫻如見救星,立時變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對方馬首是瞻的姿態。

        琴秋公子眼神溫和,語氣微透無奈,「對方劫這位公子爺來此,意圖再明顯不過,公子爺若然不從,多的是方法令他屈從……」一嘆。「除了迷亂心魂神志的強力春藥,仰嫻覺得,還能是什麼?」

         蘇仰嫻靜了一會兒,也不忸怩害羞,再出聲時直接便問︰「秋倌一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嫻若肯將這位公子爺讓予我,長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爺舒暢升天的解法。」

         「……滾!」雍紹白氣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過來,此時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對方正穿著一襲同款色調的寬袍佇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力氣,雍紹白硬是撐起上身,脫下罩在身上的長袍一擲。

        「滾!」道完,人如斷線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雙藕臂及時攬住,才沒讓後腦勺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滾……滾!」雍紹白一對上那雙日漸熟悉的清亮麗眸,不知為何怒氣更熾,腹裡火團燒得更熱烈,令他不管不顧直想衝著誰發大火。

        「雍爺要小女子滾,小女子等會兒就在這榻上滾過來、再滾過去,給大爺您取樂,這總成吧?」也是被氣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隨後醒覺過來,氣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見他漠然心死一般閉起雙目、唇角繃緊,她心頭跟著糾結,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態嚴重,秋倌別跟我說玩笑話。」

        琴秋公子嘆氣,「並非玩笑話,我說的句句實在,只是公子爺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頭了,連帶仰嫻你啊,在一旁瞅著也要替他辛苦心疼,這又何必?」

        蘇仰嫻想了想,最後頭一甩。「就那樣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蘇仰嫻原本的打算,先尋到雍紹白,將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聯繫外邊的人手,將雍紹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開「清晏館」。

        對方有意弄髒雍氏家主的名聲,欲使美玉蒙塵……不,美玉若蒙塵,淨洗擦拭後仍可回復佳質,對方是想作踐他,先毀了再說,在她看來是滿滿的惡意。

        自與雍紹白近身相處,她對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內心的感受轉折了無數次。

        從幻想中的絕對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壞,又從頹圮中接二連三冒出小花兒來。

        於是心裡邊開著花,邊看著各個面相的他。

        有時小花們也會因他的淡漠疏離而垂頭喪氣,顯得可憐兮兮,但她向來往前看,望著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倆在一條道上緩緩同行,心裡的花兒就會再度挺直睫骨,飽滿笑綻。

        她必須護住他。

        如今情況有異,雍紹白被下了藥力極猛的藥,打亂她原先計劃。

        按琴秋公子所見,雍紹白不僅被暗中喂進藥丸,還連嗅幾個時辰,能夠憑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間被包場並嚴加看守的雅軒實是非常厲害,而最狠的是,他還能挺到被拖進密室裡才允許自己將身子交出,任由藥力發作,光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驚人。

        「什麼意志力驚人?根本是又驕又傲,不肯認輸嘛,若輸給『區區』的強力春藥,閣下肯定嘔死自個兒,所以才吃那麼多苦頭,你明明察覺身體不對勁兒,找到你時,你半句話也不吭,還由著我慢吞吞摸索,你強忍著不說有意思嗎?要不是秋倌知曉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今夜勢必得留在「清晏館」了。

        此際,倒在軟榻上昏睡過去的雍紹白,在半個時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聯手整得頗慘。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藥丸要他服下,說是能解他體內藥性。

        然,心裡不痛快、身體也不痛快的雍紹白哪裡是好相與的?

        為了要他乖乖張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藥丸,蘇仰嫻軟硬兼施,簡直十八般武藝全演了一遍,連捏住他鼻子逼他張口這樣的事,她都幹得出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解藥喂進雍紹白肚腹裡,接著逼他大量飲清水,到最後他大爺開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準備,痰盂、溫水和淨布等等,蘇仰嫻守在一旁伺侯,見他吐得俊龐皺成一團、額角青筋隱隱,她感覺一顆心就像秋倌說的那樣,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紹白吐到沒東西可吐,蘇仰嫻端來清水讓他漱洗乾淨,才扶著全身幾近虛脫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寧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點燃香爐的琴秋公子,後者朝她了解般淺淺一笑,她兩頰熱燙,彷彿被看穿了什麼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頭還有貴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與雍紹白。

        幾番折騰,蘇仰嫻確實也累了,有些腿軟地伏在榻邊。

        榻上男人那雙過長過翹的濃睫讓她手發癢,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裡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沒出大事……」自言自語碎碎念到最後,她一聲嘆息。剛剛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傷指,夾板起了很大功用,兩指沒有再度錯位,但指節略微紅腫,顯然是過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創,所以來尋他時,她把老大夫給的消腫祛瘀的藥膏隨身帶上,先行幫他外敷後,再次上好夾板。

        像一口氣將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種茫茫然之感,腦袋瓜變得鈍鈍的,想起琴秋公子適才離開前看著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說——

        原來你喜歡這個男人。

        她是傾慕雍家家主的,對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傾慕之情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但「喜歡」二字啊,她喜歡雍紹白這個人……嗎?

        是喜歡嗎?

        等她察覺到自個兒幹出什麼,她的唇兒已壓在雍紹白微微輕啟的唇瓣上。

        她親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那太嫩紅的唇,腦中一片空白,於是完全隨心所欲。

        根本來不及品味,只曉得一切都柔柔軟軟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識的行徑嚇到頭皮發麻,渾身顫抖,狠狠倒抽涼氣。

        退退退——她矯枉過正般一直往後退,退到密室角落,退無可退了終才抱膝縮坐,把頭埋在屈起兩腿間。

        天啊!天啊!天啊!

        「蘇仰嫻,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噢,你一定瘋了!肯定是!絕對是!徹徹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棄一句,額頭就往膝頭狠撞一記,撞得額心都出現紅紅印子。

        好一會兒,她悄悄抬頭,不知自己臉蛋紅得似欲滲血,只覺熱氣直冒。

        她就像一隻熱過頭、熱得頭暈目眩的小獸,鼻翼歙張,張著小口直吐氣,只差沒把粉舌掛在嘴巴外頭散熱。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巒的眉峰已放鬆,無知無覺。

        她深深地呼吸吐納,直起秀背,兩手用力往臉頰上一拍——啪!

         「別胡思亂想!對,不亂想,就會沒事的。」

        重新振作之後,她認命地又爬回榻邊守著,這一次不敢直盯著他瞧,她腦袋瓜趴在自己盤起的臂彎裡,交睫養神。

        她想,她確實睡著了。

        不確定睡了多久,只是張開雙眸……她為何人在榻上?

        不僅人上了榻,她還整個人巴住雍紹白,雙臂加上兩條腿,如八爪章魚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驚嚇,眉眸陡揚,立時撞進雍紹白那兩潭深邃黝黑的眸淵中。

       他躺平,她巴著他,兩張臉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蘇仰嫻想裝鎮定,想學他的淡漠從容,吞咽唾津,掀動唇卻道︰「……我,我沒有對你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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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2 06: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8 12:52 PM 編輯

【第七章】 小花垂頭喪氣

        蘇仰嫻想起來為何伏在榻邊養神的她最終會爬上榻、巴在雍紹白身上了。

        她交睫養神,實是太累,心累,身子亦累,加上密室裡的寧神香起了功效,她不知不覺間睡去,忽聽見動靜,張眸就見雍紹白把身上暖被一把掀開,還連踢三腳,把被子踢得遠遠。

        她想起琴秋公子交代的話,說強硬逼出藥力之人,會有冷汗不斷、渾身發顫的後遺之狀,除要多補充水之外,更須小心保暖以防著涼。

        雍紹白睡到一半亂踢被子,她知道那樣不行,但腦子有些迷迷糊糊,想也未想就抓回被子撲到他身上,一開始他還掙扎著,他越掙扎她越不能由著他任情任性,結果她就變成一方「紙鎮」,將被子「鎮」在他身上,巴著他不知不覺再度睡沉。

        此時與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他醒來多久,又瞪了她多久。

        蘇仰嫻連忙從他身上爬下來,臉蛋紅撲撲,繼續故作鎮定。「雍爺需得多飲些水,我去倒水來。」說完,她去到桌邊倒水,捧著杯子回到榻邊。

        此刻,雍紹白已自行撐身坐起,她朝他遞水杯,他沒有接,兩眼瞬也不瞬鎖住她。

        蘇仰嫻覺得一定是自己心虛了,因為偷偷對他亂來啊,才會覺得他的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他不渴不想喝水,她的喉頭倒是乾澀得可以,遂將杯子收回來抵到自己唇邊,咕嚕咕嚕飲下好幾口潤喉。

        「把事說清楚。」雍紹白突然沉聲啟嗓,因過度嘔吐造成面容過分雪白,顯得唇色格外殷紅,他臉色沉將下來,目光如炬,竟像青天大老爺當堂開審,只差少了兩排衙役喊「威武」助勢。

        蘇仰嫻兩手抓著杯子,陶土杯摸起來有種渾厚的安心感,她嘆出一口氣——

        「事情很簡單,就是雍爺上錯馬車被劫,我剛好遇上元叔和雙青帶著人手在追探你的下落,剛好我大師哥也在,剛好這帝京還算是咱們的地盤,又剛好咱們的人夠多、消息夠靈通,從朱閣老家的宅第門口開始追蹤那輛來路不明的馬車,一追追來城南,再追就追進這座『清晏館』了。」

        她舉杯再喝了喝水滋潤雙唇,嘴角有抹小得意的翹弧,淡淡又道︰「江北雍氏在帝京雖也佈置許多人手,朝堂上更安插了人馬,若論起跟販夫走卒、各行各業各色人打交道套些小道消息,還是比不過咱們帝京流派,光是我大師哥掌管的玉作坊,裡頭的大小管事、匠人、學徒和雜役,無不對這座京城了若指掌,越是龍蛇混雜的地兒,他們越熟悉,如此拓出去的人脈,再加上我『福寶齋』蘇家在東大街上以及與其他地方的玉行、古玩鋪子長久以來的相往,要問到那輛馬車的來歷,追到對方,便也不是太難。」

        那輛馬車與他的消息傳遞回來時,她已將醉得呼呼大睡的阿爹送回家裡安置,託川叔川姨幫忙照看,之後她就為了他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徹夜未歸。

        雍紹白無法否認她所說的,也沒想否認,只問︰「追到馬車來歷,追出對方是何方神聖,你就自告奮勇跳進來蹚這灘渾水了?」

        她麗眸微瞠。「什麼『何方神聖』?根本是鼠輩中的鼠輩!」

        來回踱了兩步,她最後在榻邊落坐,兩手掐著陶杯一臉不痛快。

        「元叔事先同我提了,說雍爺早在之前就收到消息,知道南天流派的宣家遣子弟進京,是為了近來帝京的玉行和古玩店多有偽翡翠玉器流通,打的還是南天流派的名號,大大影響宣家的聲譽,他們才遣子弟來了解狀況。」咬咬唇,她側首看向他,躊躇了會兒才道——

        「那個頂著南天流派名號進京的宣家子弟宣南琮,喜男不喜女,從未掩飾自個兒的龍陽癖好,那並不打緊,但他是愛不到你便要毀了你,你與他之間的糾葛,多少也傳進帝京,據聞當年宣南琮對你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之後幾次三番糾纏……以往權當是茶餘飯後的逍遣,聽聽便罷,倒是這一次真踫上了,才知曉對方有多壞。」

        想到今夜眼前的他險些落入虎口,清清白白、如玉高華的人兒險些被毀,她氣息就極度不穩,是因怒氣橫生,亦是慶幸能及時尋到他、護住他。

        她費勁按捺心緒,對他靦腆一笑︰「還好沒出什麼大事。你與宣南琮……與他南天宣氏……」再次咬唇,實在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

        「我與南天宣氏的事我自會處理,你莫再扯進來。」雍紹白語調猶沉,似發著火,冷冷的火。「倒是蘇姑娘你……你與這『清晏館』的頭牌公子私下交往,原來已熟識到對方願意承擔風險、鼎力相肋,還肯對我這個大外人曝露暗道和密室所在,看來你的面子很大。」

        他要她別再插手,表情冷鬱,眼中有火,像對她這次硬是蹚進來的行徑頗為不滿。

        感情上說沒受傷是騙人的,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哪裡做錯。

        她也不是……不是想管著他,真的不是,她也不覺自己有資格管他。

        他還是她的「債主」,哪輪得到她來管?

        她只是不想他受傷受害,不要他被逼迫、被威脅。

        她就是要他昂然在世間行走,大放異彩,即便驕傲放縱又恣意妄為,那也很好,那才是雍家家主該有的睥睨氣勢。

        她絕不能容忍他對誰俯首稱臣,卑躬屈膝。

        他不滿她擅作主張,她心裡難過歸難過,往後自會小心拿捏,但他提及清晏館頭牌公子時的語氣,她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就是令她心房發堵,整個人都不痛快了。

        「琴秋公子曾來訪『福寶齋』好幾回,向我請教相玉與玉器鑑定之事,是那樣才相識的。他所從事的這一門營生,既有本事掛上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任何技藝都得懂上幾分,其中還得有一、兩樣專精的不可,他想學玉,誠懇討教,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雍紹白問︰「如若他僅是登門拜訪你『福寶齋』,為何姑娘在這『清晏館』內如識途老馬?你知曉橋墩下的小所在能藏人,明白如何走捷徑穿過園子,更清楚書閣裡有暗道相通,你並非頭一回進到這裡。」

        他意有所指,蘇仰嫻哪裡聽不出來,她定定然看著他,口氣沉靜下來。

        「雍爺的意思是琴秋公子不僅拜訪我『福寶齋』,小女子我還是這座『清晏館』的常客,與琴秋公子之間的情誼絕對不一般,所以才對這裡熟門熟路、扮成小僕滿『清晏館』跳騰都不露餡,是嗎?」

        雍紹白俊顏一冷,長目微乎其微細瞇。

        蘇仰嫻嘴角清冷一勾。「閣下說對了,我就是這裡的常客。秋倌後來問我,館裡有其他人也想學玉,請他牽線,但人數實有七、八位那麼多,若一同湧到『福寶齋』拜訪定然遭人側目,易招來議論。」略頓,她揚起秀顎,帶著倔氣——

        「是我決意這麼做,就把講課開在『清晏館』裡,每旬一堂課,每堂課一個時辰,秋倌是居中聯絡之人,時候到了,欲學玉的幾位公子便聚在秋倌這裡……他們皆是上進的人,很認真學習和鑽研,他們願學,我就教,小女子周旋在幾位公子之間,相熟的可不只秋倌一人,不知爺還想知道什麼?」

        她一番話讓雍紹白聽得眼角連連抽動。

        不僅與一個頭牌公子相往,而是有七、八位之多!

        若非此次遭難,他根本不知她竟膽大妄為到在小倌館中開堂授業,然仔細一想,又確實像她幹得出來的事。

        治玉者對於玉石、玉器皆有某種程度的狂熱,遇上同好又或是誠心前來討教之人,熱忱燃起,熱血澎湃,交流、傳授、解惑,什麼都願意,何況她還頂著一個「女先生」的稱號,想必任誰虛心來請教,她都願傾囊相授,哪裡在乎對方是何出身、以何為營生。

        他是把她惹惱了,但他也火大得很。

        即便明白自己誤解她,方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話也傷了她,但他大爺就是不爽。

        她並非小倌館裡真正的常客,但也的確是常客,想像那位頭牌公子以及其他七、八位年輕男子與她同處一室,圍在她身邊與她說話……他氣不打一處來,眉色更沉,再開口亦沒好氣。

        「我還想知道的事,你難道不知嗎?五年前東海卓家那一晚在湖心小亭中與我一同以心觀玉的小姑娘原來是你。身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說得一嘴好玉,兩手柔潤綿軟,與那小姑娘一模一樣,懂得相玉,卻有一雙與治玉者全然不同的嫩手。」

        還有小姑娘家那一頭長髮。

        當年她將他送到燈火稀微的湖岸邊,他努力去看,就見那個從他身邊跑掉的人兒,身背纖秀,一大把豐潤青絲蕩啊晃蕩。

        她的髮也是又柔又順的一大把,大把揪在掌心裡,溫溫涼涼,令心浮動。

        他冷目直視,問︰「你當時明明在場,卻不言語,要我一再誤解,如此戲耍我,是欺我夜盲不能視物,存心看我笑話是嗎?」

        「我沒有!」蘇仰嫻邊說邊用力搖頭,不卻怎地,眸底有些發燙。

        她調整氣息又道︰「我當時正在修『守心』這一門功課。師父要我隨他上東海卓家,去到卓老家主的靈堂前捻香致意,真正的用意是要將我丟到那滿滿都是治玉行家和行裡人的場合,看我能不能守住『不言不語、以心靜觀』這八字……雍爺對我有所誤會了,在那當下,我欲言不能言,絕非欺負你,我比著手勢想讓你看明白,才察覺你不能視物,絕無看你笑話的意圖。」說到最後,她嗓音略低,忽地咬住唇將頭轉開。

        守心——雍紹白不禁怔然。

        一想通當年那個小姑娘是她,他滿腹怒火,只覺自己遭戲耍,卻未料她是在修這一門治玉者必修的功課。

        擺放在密室四角的燈火猶然明亮,將她此時的側顏瓖一抹薄埂的金黃輝芒,膚色是那樣溫潤,但神色卻明顯鬱鬱寡歡。

        他絕非一個擅於道歉之人,也幹不來那樣的活,於是就僵持著。

        身為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只有旁人匍匐在腳邊求憐,沒有他低頭認錯的份兒,此際卻覺胸中微窒,氣息微滯,喉頭微澀,心緒微緊。

        算了!

        他掀唇正欲啟聲,坐在榻沿邊的她卻突然起身,走向靠牆擺放的方桌。

        欲說的話就這樣堵在喉間,他看著她提起桌上那一壺茶水,另一手往杯盤裡拿取一個未用過的乾淨陶杯,筆直朝他走回。

        她將整壺茶水和一只陶杯輕手擱在他手邊,低聲道——

        「秋倌畢竟在這一行當裡浸潤多年,對於雍爺被下藥的事給了甚多幫助,他說儘管服下解藥,仍須多多飲水,雍爺即便不覺渴,多少還是要喝些,即便……即便覺得沾上秋倌的衣物就覺弄髒自個兒,覺得這樣的所在玷污了你的出身,不願飲用這裡的一點一滴,但為了自身著想,勸雍爺還是暫且放下身段為好。」

        她眸光略飄,似刻意閃避,不肯與他相接。

        停頓了好一會兒,她眉眸顏色小小執拗,抿抿唇瓣又說︰「還是想對雍爺表明一下內心看法,你不能瞧不起『清晏館』裡的人,不能因為人家倚門賣笑、送往迎來,就覺得不值一交,那樣……那樣不對。」

        聞言,雍紹白先是瞇目,而後挑起一道眉,等著。

        他沒有失望,杵在榻前的姑娘隱忍了幾息,禁不住再次拾聲——

        「這世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就算身在紅塵飄零,紅塵裡亦有俠義之輩。我覺得秋倌便是俠義之人,雍爺莫要看輕他。」道完,她的眼神仍然飄飄的,多少帶著賭氣意味兒,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我出去外頭瞧瞧,應是能安排馬車離開了,還請雍爺再委屈片刻。」說完頭也不回地跑掉。

        臥坐榻上的雍大爺望著姑娘家消失的方向,望著望著,人都已然不見,他腦袋瓜裡似想起何事,一張俊氣橫生的面龐竟冒出團團紅澤。

        尤其是耳根到頰面的部分,兩坨火紅也實在太過明顯,完全不知他一個大男人無端端地在害羞些什麼……

*             *             *

        那一日,天將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馬車,將雍紹白偷偷從「清晏館」後院小門接出,馬車和馬夫自然與江北雍家無半點兒關係,而元叔和雙青則將底下一小批人馬分散四布在外頭的街角巷弄暗中保護,一路護著馬車返回西大街雍家別業。

        雍紹白上錯馬車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機。

        危機是解除了,但說不上「了結」,至少對蘇仰嫻而言,該了結的還沒了結,作惡之人若沒得到該得的懲罰,這一口氣如何咽下?

        苦惱的是,礙於種種臉面問題,還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門擊鼓遞狀,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強搶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對方手中本扣著一張「天王牌」,未料這張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蘇仰嫻內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難進到「清晏館」,如今一丁鴿點的傳聞也無,宛若從未發生過那樣的事。

        持續不痛快的,也僅剩她自個兒的感覺,覺得無法罰惡,覺得那晚被下藥的雍大爺先是讓她心疼不已,清醒後的他卻又讓她心田裡的小花垂頭喪氣了一回。

        垂頭喪氣啊……

        然而老天還是挺關照她的,竟在這樣的時候,將惡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說那座『翡翠臥牛』不真,還說是咱們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轉手賣給你的,那座『翡翠臥牛』呢?拿出來瞧瞧啊!讓咱們家的琮大公子過了目,是真是假他說了算,哪輪得到什麼王八羔子在這兒胡扯瞎編!」

        東大街上,何老闆的古玩行裡,今兒個蘇仰嫻再次應何老闆之請,過來店裡他掌眼一批新進的小玉件,才窩在櫃台後的小倉庫裡一件件品賞,前頭來客說話卻越來越不客氣,聲量高揚,穿透過兩道垂簾清楚傳進她耳中。

        以為是何老闆在買賣時與客人發生齟齬,原也與她無關,但「翡翠臥牛」一詞忽然進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幫何老闆瞧過的對象,莫非橫生了什麼風波?

        外邊聲音再次傳進,是何老闆好聲好氣在答話——

         「那座『翡翠臥牛』確實幾可亂真,小老兒怕自個兒掌不住眼,特意請人幫忙,那人相玉和鑑玉的功夫十分了得,東大街上無人能出其右,那東西一確定是件偽的,但好在雕功細致,恰有顧客想入手,小老兒遂認賠賣出,算起來還虧損將近七十兩……」

         「所以現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損失了?」

         「沒、沒——不是的,話怎說成這樣了?誤會啊!」何老闆發急。

         「明明是你說南天流派出的東西不真,上門要你把證物拿出來,你拿不出,還不認污蔑之事,臨了卻說是一場誤會,您老兒了得啊。」存心沒事找事,胡亂攀扯。「拿不出那座『臥牛』,那好啊,當初誰掌的眼,揪他出來面對!」

        此一時際,櫃台後,那幕葫蘆百繡紋的簾子後頭探出一只小廣袖,撩開——

        「這位小哥想來早飯吃得甚飽,一來就嚷嚷,何老闆養在後院的那隻大黃狗阿福,吠起人來都沒你響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現一個大姑娘,青衫翠裙如雲天碧水,腰纏明亮環帶,綴著玉珮絡子,她瓜子臉上笑意盈盈,輕軟語調說來的話卻夾槍帶棒。

        店鋪裡的眾人全瞪過來,何老闆與兩名小夥計的眼神閃亮,如見救兵,蘇仰嫻朝他們安撫般淺淺一笑後,才轉去打量登門鬧事的人。

        粗略數約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輕隨從跟著主子爺進到店內,其餘的人在店門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鬧得東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時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佔著何老闆最鐘愛的那張烏木太師椅,一手玩著茶几上盛香茗的蓋杯,另一手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膝頭,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那扮成小僕模樣進到「清晏館」,她見過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當時隔著一小段距離,她僅看出對方身形甚是高壯。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兒,當真仔細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裡,宣南琮生得是頭大、臉大、手大、腳大,濃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與雍紹白和秋倌那種俊雅細致完全扯不上邊。

        他很確實地將兩鬢修得整整齊齊,鬍子剃得乾乾淨淨,露出五官不精致的面龐,到此為止還算可以,他卻要往臉上撲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僅淡淡一層薄妝亦滿滿違和之感,令人瞧著都想嘆氣。

        她暫將眸光瞥開,掃向那個替主子發聲的年輕隨從。

        少年看起來跟雙青差不多年紀,但沒有雙青給人的那股子爽直可愛感,仗勢欺人時的確牙尖嘴利,許是這樣才能得主子寵愛嗎?

        蘇仰嫻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紹白被對方整來一模一樣的馬車劫走,眼前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腳,說不準……哼,還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誰?哪兒來的?你敢罵我是狗!」年輕隨從回過神來,表情惡狠狠。

        「我沒罵人啊,我說大黃狗阿福牠不如你,在誇你呢,小哥可真愛誤會。」

        「你——」

        「小哥問我哪來的,我也沒打哪兒來,只是聽到不知打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來,我不需要人揪,自個兒就跳出來啦,出來瞧瞧是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敢來這東大街上質疑我掌過眼的那座『翡翠臥牛』不真是不真,看看這隻王八羔子還想怎麼大放厥詞、胡扯瞎編。」她淺淺又笑,圓亮眸子顯得無辜般眨了眨——

        「要戰就來,咱們既是行裡人,就按行裡規矩,南天流派要我出來面對,如今我出來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對?」

        最後的問話,她麗眸飛睞掃向烏木太師椅上的宣南琮,後者在她說話時已改變坐姿,不再是懶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頭,分別放在蓋杯和膝上的手一動也不動,非常專注在看她。

        姑娘從頭到尾皆笑咪咪,聲音輕輕柔柔,卻氣勢凌人。

        跟進來的四名宣家隨從以及盤踞在店門口前的打手群紛紛愣住,愣得很徹底,店內鴉雀無聲。

        「姑娘是……」宣南琮微瞇雙目。

        「啊,既然要戰,還得通報姓名。顧著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長相,都失禮數了呢,實在有愧。」

        她這「王八羔子」說得順溜,彷彿僅是個稱呼,沒有罵人的意思,在場的宣家隨從和打手們皆悶不吭聲,原因是有些人仍在發愣,而幾個回過神的學乖了,這時候誰駁她誰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眾目睽睽下,她簡單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蘇仰嫻。」

        聞言,宣南琮表情微變,方顎繃了繃,瞪著她好一會兒。

    「呵,呵呵,原來是你……被帝京玉市稱作『女先生』的蘇家姑娘。」一頓,聲音似從齒間磨出,怪里怪氣,「原來是你,讓雍家家主一進帝京就決定暫且長住……與他雍紹白過從甚密,日日被馬車接進雍家別業相會的蘇家姑娘,原來就是你。」

        宣南琮這麼說話,像認定她跟雍紹白真有什麼男女之間的事,大庭廣眾之下,她若為自個兒的名節著想,是該嚴正駁他才對。

        但,她偏就不駁。

        不但不否認,她嘴角還笑得更深——

        「是啊,那個受召喚、天天進雍家別業作陪的蘇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著雍爺,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從不推辭,他肯為我長住帝京,我可是受寵若驚得很哪。」

        她所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只是隱藏起後背真正的原因。

         這樣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進宣南琮耳中,惹得他兩眉糾結,嘴咧出笑弧。「所以蘇姑娘因此覺得雍紹白他是真心喜愛你?」

        尋常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直白的問話,任誰都要臉熱心顫,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蘇仰嫻那不服輸的心氣兒一揚,姑娘家都變得不姑娘了,斂眸竊笑的神態跟偷了腥的貓兒沒兩樣。

        她從袖底取出一條香帕,以纖指輕捻帕子邊角,跟著裝模作樣壓了壓紅唇,答道——

        「說起覺不覺得什麼的……呵呵,這般的事,實也無所謂的,而是不是真的喜愛,那就更無所謂了,總之彼此相處得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對方欲做些什麼,雍爺要我伴著他,我伴著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許多,更沒必要去想那許多,一切順心去走,順意而為,隨緣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內心竟一個愣怔,衝著自己。

        借著這一張嘴說來,好像不經意間亦整理了對雍大爺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順心順意將自己流向他,傾慕與真心喜愛不是一線之隔,是重疊再重疊的意緒,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個方向。

        他就是那個方向。

        原來真是喜愛上了,喜愛著像他那樣的人,喜愛上他雍大爺。

        她靜靜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隱隱顫憟。

        她努力自持,對眼前臉色忒難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這麼認為嗎?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見,小女子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宣南琮一雙利目瞪視她許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隨從和打手似甚少見他這般模樣,又或者從未見過,眾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頻頻以眼神示意,不覺間流露出一股訝異不安的氣味兒。

        終於,宣南琮掀唇開口了——

        「蘇姑娘不是說要戰嗎?好啊,咱們就來戰,看看你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蘇仰嫻清淺笑開,輕搖了搖頭,「討戰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閣下,這話咱們得說清楚才好,是你侵門踏戶逼進人家何老闆的鋪頭裡來,事兒還牽扯上我,這就不得不戰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戰。」

        宣南琮五官忽顯糾結。

        肌理糾結之因,使得他頰面橫肉陡生,然後實被眼前女子軟得過火、柔到不行的姿態和語調惹得火氣噗噗亂燒、煩膩至極,遂粗聲粗氣回——

        「說吧,你想怎麼戰?」

        蘇仰嫻抿唇又笑。「這句話該我問才是啊,按咱們行裡規矩,宣大公子且說說,閣下想怎麼戰?」略頓。「你想怎麼戰,我都奉陪到底。」

        宣南琮從未遇上像她這樣霸氣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調。

        而正當他想好了欲要開口,她卻又軟軟插話——

        「既是按行裡規矩來戰,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對上宣家的南天流派,兩個流派對上,可不是小事,賭局需要彩金添熱鬧,戰局更需要貨真價實的戰利品作為獎勵,女子聽聞南天宣氏有一把絕世難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隨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從宣老太爺手中傳至宣大公子這兒,就在你手裡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沒有這個膽氣,敢不敢將那把祖傳琢玉刀拿出來當成戰利品,與小女子一戰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這、這不成啊!」

        「大公子別受她慫恿,她使的是激將法,咱們可不能隨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徵,您眼下雖非咱們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爺把刀傳給您,便有那層意思,不能拿琢玉刀來玩笑開賭啊!」

        宣家隨從一聽她所言,個個臉色大變,紛紛出聲阻撓。

       但無妨,她還留有「殺招」。

        清清喉嚨,她搖頭一嘆。「原來你們都認定自家大公子必輸無疑,才這麼擋著不讓他跳坑,阻他迎戰……好吧,不戰也成,不戰的話,就請宣大公子親筆寫張認錯切結書,認自己錯了,擾了人家何老闆的鋪子,還得三倍賠償人家損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闆原本聽得一愣一愣,這時倒抽了口氣,揮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賠償就不用了,呃……是說若有大公子的親筆結書,那也挺好,那樣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從太師椅上起身,頗有憑借高壯身軀威嚇姑娘家的意圖,不過姑娘家沒被嚇著,倒是何老闆陡地噤聲,倒退了兩步。

        「我戰!」宣南琮硬聲噴出。

        他狠狠注視蘇仰嫻。「但你呢?我以琢玉刀當成贏家的紅彩,卻不知蘇大姑娘能拿出什麼好玩意兒?」

        「嗯……宣大公子說呢?」她把問題丟回去。

        「按我說嗎?」他哼笑了兩聲。「好啊,就按我所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2 09:1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8 01:10 PM 編輯

【第八章】 好個贏家紅彩

        西大街雍家別業正廳,開闊的廳堂與前頭的玉作坊相通,在帝京新設的這座玉作坊小而美,可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雍紹白今早已嘗試開玉,取來鎮宅玉石的其中一方,將玉璞粗糙的外皮削去,他指傷雖未痊癒,但有新機具作為輔助,操作起來還算方便。

        直到管事們有事來報,他才擱下用來磨開玉料的特製弓弦,移到正廳。

        淨過手,邊喝著雙青送上來的清茶,邊聽取管事們的匯報,其中有來自南天流派的消息,掌握消息的大管事恭敬道——

        「家主的意思已一字不差傳到宣家老太爺那邊,老人家對於您為何要調回南邊人手,撤了與南天流派玉料開採的合作事宜,如今是明白過來。」略頓。「宣老太爺對於宣大公子的荒唐行徑沒給任何說法,只道,爺若停了南邊合作的事,損失最多的仍是咱們江北曇陵源,不會是他南天宣氏。」

        大管事此話一出,幾位管事們紛紛提出看法,雍紹白聽了一會兒,最後對大管事提問,「怎麼看?」

        大管事早有想法,遂很快答道︰「南邊合作採玉之事已佈置許久,突然叫停,損失自然不小,但咱們投入的人手絕對沒有宣家那邊多,有一條玉脈還是咱們自家的,家主不如把人手暫調過去,而非全數拉回江北,小的估計,應是能撐持下來,接著再看宣家後續如何琢磨。」

        顯然大管事所言正是雍紹白內心所想。

        雍紹白微微頷首,沉靜道︰「南邊的局只要還在,之前付出的心血便不會白費,隨時能趁勢再起,反倒是南天宣氏,近年來在南方經營得並不出色,驟然少掉強而有力的外援,亦沒了往北邊拓源的跳石,將來誰佔上風,宣老太爺嘴上不認,但心裡明白。」

         「是。」大管事頭鄭重一點。

        雍紹白又道︰「將咱們南邊的人就地安置,如此很好,吩咐下去,那些從南天宣氏的地盤撤走的人手,因突逢此一變故,每人多發兩個月工錢,若有自願留下聽候安排的,每人再給三十兩錢銀。」

        「是,小的今日就將消息先發往南邊,明日一早即刻趕往處理。」

        之後管事們陸續又報上事來,便都是些例行事務,雍紹白一心兩用,耳中聽著在場一波波話音,腦中想著其他事。

        與南天流派之間的往來甚是密切,中間牽扯到無數人的生計,導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容忍宣南琮對他的騷擾,但這一次著實忍無可忍。

        他沒有做絕,至少並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對宣南琮下黑手,一切還是看在宣家老太爺這位治玉大家的面子上。

        可若說內心不怒,那是不可能。

        發生他被宣南琮劫走一事,到如今已過五天。

        這些天,蘇仰嫻仍乖乖被馬車載來載去,乖乖隨他在含蘊樓內做事。

        事實上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在她的幫助下皆已重新定脈,順利穩下玉靈,接下來該如何琢磨完全就是他的事了,但她進到含蘊樓裡,能做的事還是好多。

       她乖乖當起他在含蘊樓裡的丫鬟,幫他收拾東整理西,幫他煮茶備食,還乖乖為他的傷指煮藥燻洗,仔細按摩揉捏……老實說,乖得有些過火,她變得不太愛主動開口,只低頭默默做事。

        好像她完完全全就是來償債的,其餘的事已摒除心外。

        他卻越來越不痛快,但每當她挨在他腿邊,認真捧著他的手以藥煙燻洗時,見她雙眸被燻得避無可避淚水直流,那兩眼淚汪汪的模樣又總能讓他頂在頭上的大火「滋——」地一聲被澆熄。

        他知道,她是為著「清晏館」裡那位琴秋公子在生他的氣。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紅塵裡亦有俠義之輩。

        我覺得秋倌便是仗義之人,雍爺莫要瞧輕他。

        他並非看輕誰,而是……而是他也是個有脾氣的,她跟他鬧,且看她想鬧到何時。

        驀然憶起「清晏館」那一夜,她來到他身邊的種種,他天生眼疾,入夜盡盲,她帶著他一步步走到安全之所。

        他被強喂解藥,接著大量飲水,吐得一塌糊塗,吐得心肝脾肺腎都快跟著嘔出一般,她就緊守著,拭汗、擦臉、漱洗,確保他一身溫暖。

        他質疑她,她清楚解釋,眸底刷過受傷顏色,到得最後竟像哀莫大於心死?

        試問,她哪裡有資格心死?她若要心死,就不該對他……對他……

        忽地頭一甩,他抓回神志,耳根驟熱。

        分坐在幾張圈椅上的大小管事們仍兀自說著,見身為家主的他沒有答話,以為是要他們幾個先針對事情討論出一個結果,所以大夥兒當真你一言、我一語,倒沒誰發現他的異狀。此時,元叔快步穿過前院小場子,幾個大步踏進廳堂裡。

        他一來就道︰「爺,去東大街『福寶齋』接蘇姑娘的馬車回來了。」

        一屋子的管事們一聽到蘇姑娘,眼神你覷我、我覷你,偷偷相視竊笑的也有幾個,大夥兒全都頗有默契地靜下,像老早已看出一些端倪。

        雍紹白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愉悅感。

        即使那姑娘正氣他、惱他,他也對她的態度感到不痛快,但一想到她來了,又能見到她了,嘴角便禁不住往上翹。

        「接來了就讓她先過去含蘊摟等著。」他淡淡道。

        「爺,馬夫說,沒接到人。」元叔表情甚為古怪。「蘇姑娘不在『福寶齋』家裡,是一早應了玉行何老闆之請,去幫那位何老闆掌眼一批貨。」

        雍紹白臉色突然不好看了。「讓馬車再去接,就去那間玉行逮人。她要不來,就把蘇大爺接回來。」就不信拿她家老爹當「人質」,她敢不來。

        元叔兩眉打結,神情更怪。「爺,咱們的馬車去過了,馬夫說,接不回來,蘇姑娘她……她正在何老闆的鋪裡頭跟人鬥玉,與她對鬥之人恰是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

       「什麼!」跟在一旁伺候的雙青眼珠子都要瞪突,眾管事們瞠目結舌。

       雍紹白清俊無端的五官先是一凜,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往外走。

       自家的爺打算往哪兒去,元叔自然心知肚明,他和雙青兩人快步跟上。

       只是想了想,元叔覺得事情還是早些提點為好,遂邊走邊對主子上報——

       「爺,蘇姑娘與宣大公子對鬥,三場定勝負,贏的人可得紅彩,宣大公子把宣家老太爺傳給他的琢玉刀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了。」

        聞言,雍紹白步伐猛然一頓,轉過頭直視元叔。

        宣家那把傳子不傳女的琢玉刀是南天流派家主的象徵,宣老太爺提前傳給嫡長孫,即表示下一任宣家家主的頭銜,十之八九已落在宣南琮頭上。

        但他竟敢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可見另一方給出的紅彩禮亦是驚人,要不然無法成對鬥之局。

        「宣南琮是家傳琢玉刀,那她呢?她拿出什麼?」

        元叔不用主子多說明,非常清楚雍紹白此時問的「她」指的是誰。

        「爺,蘇姑娘說,要什麼紅彩全由宣大公子開出,宣大公子就說,他要是鬥贏,要蘇姑娘一輩子服侍他,跟隨他左右,至死不離,他要她幹什麼,她都得幹,要她往東,她就得往東,要她匍匐在地,她就絕不能頂天立地……這是咱們家馬夫在人家何老闆的店外親耳所聽,還說東大街的人知道蘇姑娘跟人鬥玉,全往那兒湧去,早擠得水洩不通。」

        「蘇仰嫻她笞應了?」雍紹白隱隱咬牙。

       元叔喉頭上下微動,頭一點。「馬夫說,蘇姑娘一口應下,半點不遲疑。」

       「胡鬧!混帳東西!」俊顏面色陡變。

        雍紹白突然發現原來惱起一個人,沒有最惱,只有最最惱!

        他腳下再次大步流星,踏出大門,上了自家那一輛被遣去接人卻接不到人的馬車。

        被自家主子爺甩在身後的元叔和雙青內心非常明白,爺的那句「混帳東西」罵的可不是他們倆。

*             *             *

        何老闆的玉行開業多年,就數今兒個最熱鬧,完全是感況空前啊盛況空前!

        原本店門口前遭人霸佔,路人見狀皆退得遠遠,豈料一傳出「女先生」蘇大姑娘要與人鬥玉的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如野火燎原般拓開,整條東大街氣氛火熱。

        人潮全往何老闆的玉行湧去,店裡店外擠得滿滿,好勉強才留出一個小場子給對鬥的兩人。

        據聞是帝京流派對上南天宣氏,這場肯定精彩,錯過了要扼腕一輩子啊!

        蘇仰嫻今日一反常態非常之張揚,她難得這般張揚,亦是有意如此張揚。

        湧來觀看的群眾有許多熟面孔,不少都是這東大街上的商家百姓,明芷蘭在「明玉堂」聽到消息也跑了來,還跟著川叔川嬸把她家阿爹也帶來,總之就是自己人挺自己人,這條街可是她的地盤,她蘇仰嫻是大大的地頭蛇,今兒個不張揚對不起自個兒,也對不起東大街上的鄉親父老和兄弟姊妹。

        眼下之勢,大抵是宣南琮一開始未能料到的。

        因為沒料到,所以輕易受她挑釁。

        也可能因為受了她挑釁,所以沒法子思索太寬。

        他們鬥玉,三戰兩勝定輸贏。

        只要不脫行裡規矩,一切全由他宣大公子說了算,想怎麼鬥,她都奉陪——她當著店裡店外滿滿圍觀百姓的面前,對他發下豪語。

        她此話一出,整個場子歡聲雷動,鼓掌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他開口對她討要的那個紅彩,她這個「有心人」一聽立時明白他的用意。

        宣大公子就是想把她從雍紹白身邊踢掉,見不得她親近雍大爺。

        宣南琮沒想到的是,這完全點燃她的戰鬥力,不僅他拿她當「情敵」仇視,她也視他如「情敵」。

        暗暗思量都覺哀傷,她的單純傾慕變成真心愛慕已夠她頭疼腦熱,踫上的頭一個「情敵」竟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欸,這世道艱難啊……

        關於他要求她給出的那個贏家紅彩,在場眾人聽得撟舌不下,但,要戰就來。

        眾目睽睽之下她一口答應下來,眸子眨都沒眨,把擠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明芷蘭嚇得臉色慘白,也把川叔川嬸嚇出一臉惶惑,但她家阿爹啊,只有她家的爹衝著她呵呵笑,對她豎起兩根大拇指,還對著宣大公子高抬肥顎,用鼻孔幫她瞪人,惹得她當場開懷笑出。

        爹是全然信她呢,信她絕對不敗,就算會敗,也不在今日,更不會敗給那樣的對手。

        所以她不敗。

        她要非常張揚地贏到底。

        她的專注力全放在宣大公子一人身上,這場鬥玉來得緊迫,即使她像是十分大氣地將主導權交到他手中,他能訂下的鬥玉規則卻非常有限,畢竟鬥玉,一定要有玉,他沒有時間準備玉料或玉器,就僅能將就身上之物。

        表面上是以客為尊,實際上是以靜制動,她由著他出題。

        第一局,鬥的是他嵌在腰帶上的玉牌,兩人輪流說出那塊翡翠麒麟玉珮的玉料、玉質、出處、作工、圖樣、意喻等等又等等之事,說得越細越好,說到對方無話可說,再也舉不出丁點兒新意,便是贏。

        她贏了。

        那是他的腰帶玉牌,她卻有本事贏,在輪流論玉牌的第十七回合,她將他堵得說不出話,而她對那方玉牌卻還保有三樣論點未述。

        見他額滲熱汗,張口不能言,她非常大方地替他說了。

        她把最後的三樣想法一次道清,口齒伶俐聲音脆亮,當真是把那一方出自南天流派的翡翠麒麟玉珮無比仔細又無比詳盡地介紹給在場所有人,然後八成是聽她的解說聽得太入迷,竟有好幾人當場嚷著要買,要宣大公子開價來賣。

        宣南琮氣到臉紅脖子粗,無奈他帶來的十多個人怎麼也抵不過場慣圍觀的人數,對罵肯定贏不過,想開打只會被圍段。

        第一局結束,約莫花了小鴿個時辰,誰輸誰贏,在場無數雙眼睛全瞧得真真的,誰也別想作假,誰也別以為耍賴不認就行。

        第二局,宣南琮竟來一招「另闢蹊徑」。

        這一回他不拿自己身上之物,轉而向身邊一直幫他發話的年輕隨從道︰「齊珞,把你那顆得賞的玉珠子拿出來。」

        齊珞恭敬應聲,隨即從襟懷裡拉出一條紅線,紅線掛在他頸上,底下編織成網狀,將一顆鴿蛋大小的玉珠收束在其中。

        「這可是咱們……咱們家大公子特意賞我的。」齊珞得到主子爺的眼神示意,將玉珠送到蘇仰嫻面前,臉上露出得色,顴骨忽地泛紅。

        能輕易瞧出,玉珠是年輕隨從極為寶愛之物,凡是真心真意,皆需珍視,即使對方今日來者不善,蘇仰嫻亦頗為鄭重地將玉珠接過手。

       她眸心微乎其微一顫,抬眼看向宣南琮時又化成淺淺笑意。

       「卻不知這一局,大公子想怎麼鬥?」

        宣南琮慢條斯理喝了口茶,也笑笑道︰「跟上一局一樣,也是論玉,就以這顆玉珠為題,不同的是這次用不著輪流,且由蘇姑娘先論,能說多少是多少,我也不阻你,任你說個痛快淋灕。」略頓,語調慢騰騰——

        「當然,如果姑娘自覺已將玉珠論了個徹頭徹尾,而我也提不出半點其他見解,算我輸。但是啊……若我還能論出丁點兒什麼,自是你敗。」

        「蘇大姑娘,跟他鬥了!論他個啞無言!」

        「對!就把那顆玉珠子裡裡外外、前後左右論個徹徹底底,就當你這位『女先生』給咱們開堂授課,大夥兒洗耳恭聽啊!」

        「蘇姑娘,咱支持你,咱們全家就支持你一個!」

        圍觀百姓的高叫聲此起彼落,險些又跟宣家的隨從們對槓起來。

        蘇仰嫻沒說話,倒是坐在一旁的蘇大爹興奮跳起來,對著滿場的支持者抱拳猛回禮,笑得兩眼不見,雙層肥顎顫抖抖,最後還得川叔川姨把人拉回來,要不這一場回禮都不知回到什麼時候。

        齊珞似被現場這一面倒的氛圍激到,禁不住怒嗆。「這玉珠子很難得的,是大公子珍藏之物,是西邊過去的西邊才有的寶貝兒,有本事就論個通透,讓咱也開開眼!你跟我家大公子鬥玉,這回看你怎麼鬥!」

        豈知——

        「是啊,這回還真沒法子鬥。」蘇仰嫻很苦惱地搖搖頭。

        忽聽四周響起無數抽氣聲,她徐徐抬眸,神態無辜,朗聲清脆對眾人道︰「各位,因為它根不是玉啊。咱們說鬥玉鬥玉,這位小哥交到我手裡的珠子不是玉,試問怎麼鬥?」

        群眾嘩然——

        「哇啊,假玩意兒啊?」

        「還要不要臉!」

        「南天宣家出的是假玉!」

        「莫怪啊莫怪,這陣子市面上的偽玉翡翠多那麼多,還說是從南天流派的門人那兒流出來的。嘖嘖嘖,這也太不堪了!」

        宣南琮臉色驟變,很快意識過來並試圖穩住,但再如何裝鎮定,明顯抽搐的眼角已顯出愕然和不安。

        另一個臉色大變的人是齊珞。

        他握緊拳頭,恨聲嚷嚷。「閉嘴!全給咱閉嘴!」

        他倏地轉向蘇仰嫻,雙目發狠。「你別不識它、論玉論不出來就說它是假的,沒招可使就說它不是玉,它是!它是大公子特意賞我的,我瞧你這『女先生』的稱號才是假的、是浪得虛名,你什麼也不是,不懂裝懂,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對於真情真性,蘇仰嫻看重那樣的心意,所以見齊珞珍而重之地看待那顆珠子,她亦鄭重看待,可是不表示她能容忍他當場撒野。

        今日,她若容對方當著東大街群眾的面、當著她阿爹以及其他親朋好友的面開罵而不反擊,試問,她蘇仰嫻往後還有何臉面在外行走!

        「丟人現眼的是你和你家大公子,我說它不是玉,它就不是。」說這話的同時,她眸光比齊珞還亮還狠,凜凜的威風從眉目間迸發,說時遲、這時快,就見她將珠子擱在几上,隨手抓了何老板闆櫃上一根軟玉小釵,再順手往珠子上一敲——

        啪!

        珠子應聲裂開。碎了。

        驚呼聲四起!

        「啊啊,你幹什麼!砸碎……你把它砸粉碎了……」齊珞不敢置信。

        蘇嫻嗓音清冷。「你且看仔細,不是我砸粉碎,是它裡頭本就是粗礪砂質,如若是玉,兩玉相交有清音,但它並無,外皮直接裂開。」唇角軟軟微翹,似帶憐憫。

        「你家爺特意賞你的鴿蛋珠子,你以為是代表心意的珍貴玩意兒,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珠子外表彷彿光滑勻淨,其實綹痕成絲,僅用軟玉小釵擊在痕絲上,便能裂開珠子,露出虛乏。」一頓。「你可想知道這珠子的真正名稱?」

        「咱想咱想!別賣關子啊蘇姑娘!」、「蘇姑娘,咱也想!」、「快說快說,好奇啊!」

        齊珞傻了似的瞪著那一小攤粉碎說不話,圍觀群眾們則紛紛搶著要聽蘇仰嫻解答。

        蘇仰嫻揚首環顧眾人,脆聲張揚,「此物名叫『玉無心』,名稱裡雖有『玉』字,卻絕非玉石。咱們行裡有句話,美石方為玉,石頭要美要好看,才能被稱作玉石,各位皆是在東大街上走踏多年的內行,那是火眼金睛呢,且來評評,這樣的東西能夠說是美石嗎?」

        「不能夠啊不能夠!」大夥兒答得好響,連店外沒瞧見的也跟著一塊嚷。

        蘇仰嫻再問︰「既然不是美石,那它就不是玉,我說的可有錯?」

        「沒錯!沒錯!」眾人異口同聲再答,聲量大到把屋樑上的灰塵都給震下來。

        就見一直霸著何老闆鐘愛的太師椅不挪位的宣大公子,一掌擊在座椅扶手上,人倏地站起。他一動,隨從們立時貼身圍上,宣家找來的那些打手則護在外邊,唯有一人不動。

        「齊珞,過來!」宣南琮極不耐煩地命令。

        蘇仰嫻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放過眼前這個少年,但她不想,她就想存心使壞。

        見齊珞愣愣抬頭,下意識已要聽令挪動腳步,她突然略浮誇地嘆氣,道——

        「我要是你,我才不聽話了。你家大公子賞你『玉無心』,是特意的呢,你以為那是何意思?欸,人家對你無心,八成小哥是根雞肋吧,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你滿腹情衷、掏心掏肺,可惜你家大公子沒拿你當一回事。」

        她此話出,在場的人也就跟著看出端倪。

        多少耳聞南天宣家的大公子好龍陽癖,眼前這位宣大公子跟這位隨從小哥……嗯嗯,是有那麼一回事,肯定是那麼一回事啊!

        不知誰先發出笑聲,禁不住地「噗嗤——」笑出,結果變成大夥兒全笑出來,邊笑還邊伸出手指指點點,外加交頭接耳。

        「齊珞,過來!」宣南琮發火了。他想走,但門口堵著太多人,令他無法立時就走。

        齊珞渾身一震,好像直到此時才回過神。

        他回首望了宣南琮一眼,又調回瞪視蘇仰嫻,大聲駁斥,「我家大公子對我絕非無心。你錯了,大錯特錯!」

        比瞪人,蘇仰嫻從來沒在怕,她冷笑瞪回去。「當你家大公子要你把珠子拿出來與我鬥時,就決定要捨了你,你竟到現在還未察覺?」

        「你什麼意思?」

        「第二局,若我一開頭就看走眼,把珠子當成真玉,徹底論過又論,宣大公子要將我變成笑話,最後勢必要擊碎珠子讓眾人看清這顆『玉無心』,才能證明我錯得離譜,所以不管是我贏抑或他贏,你今日都是要難受的,把一顆什麼也不是的玩意當成寶貝,他不在乎你難受,自然說捨就能捨。所以錯的是你,你才大錯特錯!」搖搖頭。「可憐啊……」

        好似在回應蘇仰嫻的話,宣南琮一個令下,護在外圍的幾個打手二話不說往外衝撞,也不管是否會傷著圍觀群眾,他在三名隨從的簇擁下往門口移動,完全是要把叫不過來的齊珞給捨掉。

        門口登時亂作一團,鋪子裡頭亦亂,因誰也沒料到齊珞會忽然抓狂,握著硬拳便朝離他甚近的蘇仰嫻揮去。

         「你才錯!你才是啊——」

         「阿妞!」、「小姐!」、「小姐危險啊!」、「仰嫻快閃開!」

        蘇仰嫻眼角餘光是有瞥到那隻高揚的拳頭,一瞬間,耳中傳進阿爹、川叔川嬸和芷蘭的驚聲呼叫,阿爹撲來,川叔也撲來,她知道要退退退,退離那隻拳頭揮下的範圍,保自己安然無事才是王道,但莫名其妙得很,她就是傻了般杵著沒動。

        那電光石火間,她驀然有所頓悟,明白一件事——

        作人不能太囂張。

        要囂張可以,但要切記,得離那些因她囂張痛快而受害的人遠一些再來囂張不遲,瞧,對方一旦暴起動粗,她都無招架之力了。欸。

       結果她心底那一口氣都悠悠長長嘆完,對方那隻拳頭還沒揮落。

       ……咦?

        她倏地睜開因本能而緊閉起的雙眸,這一瞄,她不但沒回過神,人傻得更嚴重。有人側身擋在她而前,不是阿爹,不是川叔,更不是川嬸或芷蘭。

        那人舉起左掌穩穩抓住齊珞的右腕,睥睨眾生的神態一端出,能把人瞪得自個兒乖乖縮小再縮小,非常心虛,非常自慚形穢,在她所識得的人當中,有這般本事的,除他雍大爺以外已無他者。

        「雍……雍……」她心跳得好快,瞬間加速。

        眼前的雍大爺突然跟斯文扯不上邊,肩膀又平又寬,舉臂擋拳之勢讓他的背肌將衣料撐得有些繃繃的,挺直的身背顯得腰身窄又有力。

        她忽然想到,曾見他在含蘊摟裡搬動那些尺寸如大酒甕的巨塊玉石,他避開指傷,以兩臂挾抱,像也抱得輕鬆自在,未曾見過他氣喘吁吁。

        他其實很有力氣,才能巧妙掌控任何大小的玉料,但卻在此一時際,她才清楚感受到那種強韌力道在她面前爆發,震得她一顆心顫麻麻的,好熱好熱。

        已經夠傾慕他了,沒想到傾慕之上更有傾慕,喜愛到令她喉中發堵。

         這一邊,雍紹白擋住齊珞的揮拳。

         門口那邊,元叔、雙青以及招集來的一批人馬將欲要奪門而出的宣南琮一行人擋將回來。

        蘇仰嫻再一次目瞪口呆,都不知雍家人手什麼時候「埋伏」在玉行的門裡和門外,竟一下子就將圍觀的百姓們排開,形成人牆把宣南琮堵個進無路、退無步,全數僵在原地。

        雍紹白瞧都沒瞧她一眼,手勁一就把齊珞推離到三步外,後者憑借暴起的一股怒氣惡向膽邊生,此刻心緒稍定,又被雍紹白輕易就令人感到心虛自卑的眼神看得不敢抬頭,遂低頭不語退回宣南琮身後。

        蘇仰嫻都料不準雍紹白接下來意欲如何。

        當真沒誰料想到,雍紹白接下來筆直走向宣南琮,攤平一掌,掌心直直抵到姓宣的面前

        「拿來。」雍紹白沉聲道。

        「拿、拿什麼啊?」宣南琮似在裝傻。

        「鬥玉。三戰兩勝決輸贏。帝京流派連兩勝,第三局是用不著比了,南天流派既成輸家,要走可以,把贏家該得的、那把被當成紅彩的琢玉刀留下。」句句鏗鏘有力。

        從方才一團混亂推擠中回過神來的群眾們,再一次嘩然鼓噪——

        「對啊,怎給忘了?贏家紅彩得留下來啊!」

        「輸了就想走,仗著人多硬要開出一條道兒,有這樣的理嗎?哼,要比人多,能多得過咱們東大街的父老兄弟姊妹嗎?」

        「就是就是,說得好!呃……等等,是說這位俊得有些過火的公子爺是哪位?咱在東大街上沒瞧過他這般人物啊。」

        「呵呵,他呀他,他是我雍老弟啊,家住西大街。」蘇大爹跳出來替眾人解答。

        家住西大街。

        姓雍。

        剛剛蘇大姑娘還喚對方「雍爺」。

        大夥兒稍稍動個腦筋,很快便明白過來,原來是來到帝京長住卻一直未公開現身的江北曇陵源家主!

        這個好、這個妙,南天流派對上帝京流派,在玉行中一向地位超然的曇陵源雍氏臨了竟趕來維持公平正義,能目睹整個過程實是三生有幸,出去都能跟別人說嘴。

        眾人目光全聚集在一身舒爽薄衫的雍紹白身上,但雍大爺此時的神態可不太舒爽,眉目沉凝,比開堂審案的青天大老爺還要嚴肅。

        「宣大公子不把紅彩交出,南天流派的聲譽立毀,今日之事遲早要傳到宣老太爺耳中,老人家若知你輸,那還不打緊,輸了贏回來便是,若知你輸不起……」雍紹白輕哼一聲。

        「你以為會如何?」

        感受到威脅,宣南琮下意識挺起胸膛,瞠目怒瞪,但一想到家裡老太爺……咬咬牙,他雙肩微垮,終是解開繫在腰間如扇套的細長小袋,從袋中取出長物,重重放在雍紹白攤手的掌心上。

        琢玉刀。

        南天流派家傳的好玩意兒,據聞只要此刀在手,再精細、再繁瑣的活兒都能輕易完成,對治玉者來說恰是如虎添翼。

        這時已沒人管那位臉色奇黑的宣大公子想往哪裡去,輸家要撤了,雍家的人讓了道,圍在門口的百姓自然也跟著讓道。

        無數雙眼睛全緊盯雍大爺手中那把寶藍色小器。

        以為他接下來會將琢玉刀交給蘇大姑娘,也許還會對在場眾人說幾句話,也許今日是個好機會能與雍家家主攀上交情,更也許……等等!他把琢玉刀交給誰了?

        蘇大爹呵呵一笑,很自在也很愉快地接過琢玉刀。「是我家阿妞贏來的呢,兄弟,我家阿妞很厲害是不是?你要聽阿妞的話,她那麼厲害。」

        蘇仰嫻都想衝去摀了自家老爹的嘴。

        依舊是眾目睽睽,她跟宣大公子對鬥時半點不怯場,換成雍大爺來到跟前……她卻有點想躲回櫃台後的小倉庫裡。

        「仰嫻真的好厲害,剛剛真嚇得我一顆心直發顫,啊,對了,雍爺是什麼時候到的?從第一局鬥玉時就來了嗎?」明芷蘭此時靠近說話,語調一貫輕柔,兩手自然而然挽著蘇仰嫻一條胳臂。

        反觀蘇仰嫻,她明明是大贏家,倒抿著唇不說話,眼神還不太安份地飄動。

        雍紹白沒去理會明芷蘭,僅非常突兀地問蘇大爹——

        「去我那裡玩玩?」

        「好咧!」蘇大爹完美配合,起身就跟著走,頭也沒回。

        又來了。

        蘇仰嫻都不知該怎麼念叨家裡老爹,不能動不動就別人走啊!

        「爹啊——雍紹白!你們……你們等等!」她趕追出去,怕要是慢上半步,百姓們好不容易讓出的一條道就要重新被填上,屆時就算擠出去,阿爹八成也跟人跑遠了。欸。

        蘇仰嫻跑掉,被她在情急下甩開手的明芷蘭怔怔站在原地。

        後來是川叔和川嬸殷勤地過來跟她說話,要她甭擔心自家小姐和爺,她才回過神淺淺一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2 10:1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8 01:23 PM 編輯

【第九章】 真的被他咬了

        蘇仰嫻顧不得姿勢粗魯,千鈞一髮趕上雍家馬車。

        她還沒坐定,馬車便動起,連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人已往雍紹白那方跌過去。

        沒有重跌,就重心不穩,整個人一歪,眼前沒東西供她抓穩,情急下只得攀住雍紹白一條臂膀止勢。

        隔著男款的薄衫闊袖,可以察覺袖中胳膊間繃緊,感覺他似乎不太想讓她踫……八成得慶幸阿爹也在馬車內,當著她家長輩面前,他沒有立即甩開算給她留面子了。

        蘇仰嫻低聲道歉,趕忙放開他自行坐好,心裡挺不好受。

        雍大爺正在發火,惹他生氣的人自然是她,實話說,從那天離開「清晏館」兩人就處得不太好,至少……至少她是這樣認為。

        但他生她的氣,她、她也不是沒脾氣,就算他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也睥睨她,她也要把自個兒的路走成一條康莊大道,想跟誰混就跟誰混,活得自在快活。

        馬車輪子骨碌碌一動,姑娘家向他歪倒過來,雍紹白當真忍得五臟六腑快移位,才沒有趁機張臂用力摟她入懷,畢竟車上還有姑娘家的親爹同行。

        她與宣南琮的鬥玉,三戰兩勝決輸贏,他是在第二局後半時趕抵現場,而元叔調來的人手亦在他抵達後不久便佈置妥當。

        她張揚地贏下第二局,將圍觀群眾的情緒帶到高點,然後在第二局造出另一波高潮迭起,緊緊抓住眾人目光,宣南琮本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少,她後來也仗著人多徹底欺負回去。

        每每姑娘家意緒昂揚時,眉眸間靈動且犀利的生氣薄發而出,瓜子臉總亮到讓人挪不開眼,尤其是那雙麗眸,瞳仁兒像兩丸黑曜玉石,異常的美。

        適才又見到那樣的她,囂張得萬般自在,贏就要贏到底,讓他越看喉中越燥,竟是……竟是……渴得厲害。

       今日先是隱隱期待著馬車將她接來,然後沒見到人來,內心失望,隨即又被她與人鬥玉的事驚到怒急攻心,趕來東大街,目睹她的意氣風發和飛揚的神采,怒火瞬間被澆熄一大片,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悸動,是從未有過的渴望。

        渴望啊……以往他只對玉石有過類似的心緒波動。

        每每遇到石中藏珍的玉料,都令他極度渴望,渴望將玉璞完美雕琢成腦中構思出來的玉器,渴望到胸中騷亂、指尖發癢,而這般起伏不定的情懷卻從不曾對任何人生出過。

        如今,他卻是對她。

        不到兩刻鐘,馬車回到西大街雍家別業。

        一下馬車,蘇大爹按例把閨女兒拋諸腦後,蹦蹦跳跳跟著元叔和小管事去逛倉庫,說是新運來一批玉料,恰好能挑選一塊最硬最難處理的玉料讓他試一試琢玉刀,順道也讓幾位待在帝京的曇陵源玉匠和學徒們開開眼界,看那把琢玉刀能有多好用。

        蘇仰嫻無奈,因為雍大爺完全是投她家阿爹所好,打蛇打七寸,他拿住她爹等同於拿住她,所以……欸,認命,只能乖乖跟他走。

        隨他進含蘊樓,樓外的蓮池裡綠葉潤翠,有花含苞待放,從四面敞窗和月洞門蕩進的徐徐涼風挾帶一股不知名的清香。

        蘇仰嫻一進樓裡就想找事來做,卻被雍紹白一句「過來坐下」給定住。

        每次為他煮藥燻洗,她都是坐矮凳上挨在他腿邊,習慣性使然,想也未想便乖乖斂裙在他腳邊那張雕花紅木矮凳上落坐,沒發現雍紹白因她這個舉動挑高一道眉,表情有些忍俊不住似的。

        坐在這矮凳上,蘇仰嫻自然想到他的指傷,眸光往他右手瞥去,不禁一愣。

        「雍爺怎把指上的夾板拆了?」之前他的右手一直掩在袖中,她沒留意,這時才發現。

        他淡淡道︰「馬車接不到人,只好讓雙青替我上夾板,弄得太緊不舒服,自然就拆了。」

        蘇仰嫻一時間聽不出他話中底蘊,但馬車接不到的人是誰,她是十分清楚的。

        咬咬唇,她低頭致歉。「對不住……」

        「你對不住我什麼?」雍紹白問得有些咄咄逼人。

        蘇仰嫻頭一仰,心跳怦怦作響,忽地意識到若是單純談話說事,兩人一高一低挨得這麼近坐著,實在……不太妙,這姿勢是用來幫他燻洗指傷,真的不適合說話,因為當他俯首而她仰頭之際,兩張臉離得著實太近。

        但若在此時起身換座位,又顯得太過突兀,好像她深受他影響似的……欸欸,好吧,盡管那是事實,可她還是勉強想矜持再假裝淡定一下啊。

        想著他所問的,她訥訥答道︰「說好就是來償債的,該還的要還的,該做的事就得做好,今早有事出門、沒留意到是時候該返家了,結果錯過馬車接送讓雍爺空等,實是對不住。」

        「僅是如此嗎?」雍紹白再次咄咄逼人。

        蘇仰嫻又咬咬唇瓣,眸珠略蕩,最後嘆道︰「雍爺要我認哪條錯,直說便是。」

        他長目微瞇,淡斂的濃睫在眼下形成兩道薄影,像又被激怒。

         「你與人鬥玉——」

        「我明白的!」她驀地搶話。「我明白雍爺不想我插手你跟宣南琮之間的事,更不要我多事去攪亂你江北曇陵源與南天宣氏之間的利害關係,當日在『清晏館』密室內,你已說過了,我、我也不是有意插手,是今日那宣大公子恰恰踩進我東大街地盤作威作福,我看不慣,才與他一鬥。」

        「我要說的難道是這個嗎?」他語調陡揚,「那個贏家紅彩,對方把家傳百年的琢玉刀拿了出來,你倒好,想也未想就把自己賠進去,你——」

        「我沒有賠進去。我鬥玉鬥贏了,沒賠的。」她急聲又道,兩手在胸前交叉揮動,急著想跟他說明。「雍爺在意的事,我是知道的,宣南琮要求的贏家紅彩是要我跟著他、至死不離,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我就是跟著你,直到……直到那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變成你手中大作,然後你指傷完全癒合,直到那時候,我才會功成身退,所以……所以不會讓自己輸的。」

       「倘若真的輸了呢?」他瞪視她。「你想過嗎?」

       蘇仰嫻還當真沒想過。

       知道他有意為難,硬逼著她想這種令人頭疼的問題,她眉間染開倔強神色,螓首一垂,閃避他的注視,然後乾脆沉默不答。

        「看著我。」雍紹白沉聲下令。

       她心頭一顫,把唇咬得更緊,仍固執不願抬頭。

       「阿妞,看著我……」

        這下子不僅僅是一顆心亂顫,蘇仰嫻因他學起阿爹那一聲昵稱,被他的「阿妞」震得背脊一震,天靈發麻,從頭到腳都不對勁兒了。

        她沒有辦法,當真難以招架,只能像被勾了魂一般怔怔抬起臉蛋朝他。

        他眼睛像兩潭深淵,引誘她投入其中,然後聽到他慢悠悠問——

        「你故意的是不?逮到機會逼得宣南琮不得不跟你鬥玉,你要他難看,最好當著帝京百姓和同行面前大大出醜,丟盡他臉面,所以今日才那樣高調張揚,即便意氣用事也要鬥得漂亮俐落,要為你帝京流派揚眉吐氣,可在我看來,卻是覺得……你在為我出氣。」

        她臉蛋一下子紅了,又想低頭掩飾,卻被他輕扣下巴。

        好像不答話不成,她支吾其詞。「……宣大公子他、他那樣欺負何老闆,還……還縱容隨從罵人,都踩到我東大街地盤上了,不用力踩回去怎麼可以?那、那順道幫你出氣,也是挺……我真的沒要插手你與南天宣氏的事。」她再次強調,語氣略顯艱澀。

        「南天宣氏的老太爺當年與我先祖母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玩伴,後來若不是遇上我先祖父,先祖母很可能就嫁給宣老太爺為妻了。」雍紹白仍徐慢說著。「心中所愛,求之不可得,因此宣老太爺頗愛拿自家兒孫或徒子徒孫與江北曇陵源相比,宣南琮在南天流派年輕一輩的子弟中,治玉的手藝可算頂尖,又是宣家嫡長孫,自然深受宣老太爺重視,宣南琮之所以將我視作治玉上的競爭對手,亦是受了宣老太爺影響。」

        他、他現下是在跟她主動解釋?

        蘇仰嫻完全沒料到會到這些,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她先是一臉怔然傻傻聽著,聽到最後眉心很不贊同般蹙起,輕嚷——

        「那宣南琮哪裡頂尖?還拿自己跟你比呢,比不過就用下三濫的手段,他好意思?」姑娘皺起五官氣呼呼的模樣與平常在外人面前守禮自持落落大方的樣子頗為不同,卻是生動可愛到令人齒頰生香又口中生津。

        他喉結微動,扣住她秀顎的指下意識輕輕挲,嘴角勾揚。

        「你不是他的對手。倘若今日鬥玉比的是手藝雕工,你必輸無疑。」

        蘇仰嫻臉蛋更紅,不僅僅是因他當面道出她的弱項,也是因為意識到他指腹上的粗糙和暖度,弄得她氣息都不穩了。

        她兀自苦惱,不曉得該不該格開他的手,抑或借著起身狀若無意地避開他的踫觸,她喜歡看他,但靠得這麼近,她怕自己會變得很難堪。

        「阿妞……」

        「啊?」聽他又那樣喚,她只覺肚腸裡彷彿塞著冰、裹著炭,寒熱交疊。

       她從裡到外細細顫著,他卻似沒心沒肺般笑著——

        「今日聽到消息趕往東大街時,我就想,你若鬥贏,那甚好,倘若輸了,那也不打緊,我總能想到法子當場將你贏回來,宣南琮想把你鬥到手,還得問我同不同意。」

        雍紹白雖笑笑的,語氣裡卻聽得寒意,顯然對她拿那樣的紅彩跟人鬥玉一事仍相當不滿,不滿到她都覺得他的表情像在磨牙,俊龐寸寸逼近,準備狠狠咬她一下。

        然後,她真的被「咬」了。

        雍紹白把頭靠近,把臉貼來,把嘴也壓上,就壓著她的唇兒。

        不不不——不是只有壓著那麼簡單,他是張嘴含吮啊!

        她形狀偏豐潤的唇瓣被吮得濕濕熱熱,瞬間泛麻,麻到連頭頂心都跟著發麻的麻。

        她雙明媚眸子驚到忘記閉起,瞠得汪汪發亮,近到不能再近地緊盯雍紹白兩排輕斂的墨濃密睫,都不知自己的兩丸眸珠快盯成鬥雞眼。

        當雍紹白抬起頭,張開雙目,立時被她迷茫又愕然的神態逗樂。

        他拇指輕輕撫上她的眼角和眉尾,內心有些蠢蠢欲動,有些意猶未盡,但很是愉悅,也感到寧和,既蠢動又寧和,看似矛盾卻足以將對她的心思淘澄清楚。

        他不說話,嘴角淡淡翹著,像往心裡深處靜靜品嘗著什麼。

        他不說話,莫名被「咬」的蘇仰嫻就持續傻乎乎瞪著他,直到他像摸夠了她的臉,直接一小記栗爆往她額上輕彈。

        額面小小吃痛,她驀然回過神,一手倏地摀著秀額,麗眸仍瞬也不瞬。

        「……雍紹白!」連名帶姓地喚。她豁出去了,漲紅臉問︰「你、你為什麼親我?」

        「那你又為何親我?」他好快反問。

        「胡說!我哪有!」眸心驚訝一顫。

        「你敢說你沒有?」他聲不高,雖是問句,話中卻透出斬釘截鐵的氣味。

        「我什麼時候親——」蘇仰嫻本來一臉理直氣壯,突然頓住,櫻唇就那麼張著,眸底都驚到滲出水氣來了。

        雍紹白一指挲過她泛紅的鼻尖,哼笑。「看來是記起來了,當日在『清晏館』,你在那位琴秋公子的密室中對我幹下的事,以為我當真無感嗎?」

        她偷親他。蘇仰嫻想起來了。

        當時她確實鬼迷心竅,待意會過來,唇已輕薄了他的。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天啊、天啊,哪裡有地洞?讓她把自個兒埋了吧!她已羞慚到臉上幾欲滲血,熱到整張臉快燒起來,他卻大發慈悲道——

        「無妨。你知我是有意的,便可。」

        她聽不太懂,啟唇欲問,無奈「出師未捷身先死」,疑惑未及問出,小嘴又被某位大爺給「咬」了。

        她偷親他,他光明正大「咬」回來,還變本加厲。

        被雍紹白「咬」了的這天,蘇仰嫻忽覺整個人重重洩出一口氣。

        從她把他帶「清晏館」,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古古怪怪的,讓她連著好些天睡不好、食欲不振,剛巧宣南琮自己撞上來,她是豁出去了,鬥玉鬥得她滿腔熱血,心緒高昂,即使結束了,她整個人從裡到外仍繃著,自己卻不知。

        然後突然間遭雍大爺一親、再親……她體內無形的一團氣繃到極限,「轟」地響終於爆破。

        像在瞬間被抽光力氣,腦袋瓜裡糊糊的,那一日阿爹和她被雍家馬車送回東大街「福寶齋」時,爹懷裡除了琢玉刀,還有從雍家別業庫房裡順來的三塊很不錯的玉料,說是雍紹白允的,要讓她家老爹琛磨著玩。

        而她懷中也多出一套物件。

        親完她,在她迷迷茫茫之際,他把一只雕工精細的扁長小匣塞進她懷裡。

        她直到返回東大街,下了馬車,進到「福寶齋」後頭的小宅院,又回到自個兒的閨房後,才愣愣地揭開扁長小匣。

        「這是我年少時候使用的一套治玉刀具,名為『九工』用在『起凸陽紋』和『陰線刻劃』,都頗為順手,可補你手勁之不足。」

        糊成一團的思緒終於記起他所說的。

        在含蘊樓內,他把這一套共九式的治玉刀具給她時,俊顏像也紅紅的,但她想,當時她的臉肯定比他的紅上三倍不止,還有他的唇瓣,男子唇色如紅花鮮美成那樣,她……她怎麼就沒有把握機會好好嘗回去?欸欸。

        當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非常懊惱並替自己感到可惜。

        她去雍大爺身邊說好是「代父償債」,結果債還沒償完,好像又欠更多。

        他討好她家老爹,他贈她極珍貴的治玉刀具,他待她好,也對她發過大火,生她的氣,仍繼續待她好,他、他還親她……他雍大爺究竟在想些什麼?到底想怎樣嘛!

        蘇仰嫻試圖釐清眼前一切,包括感情的事。

         唔,應該說,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這樣的事,直接問出或許最好最快,只是蘇仰嫻還想著該怎麼「自然而然」又不那麼「咄咄逼人」地直接問出,雍紹白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般,再度面對她時,神態仍淡淡然,提也不提他那日在含蘊樓裡所做的事,就好像她偷親他,他僅是抓著她親回來,連本帶利把債討了,如此而已。

        他什麼也未提,讓她心田裡的小花又一次垂頭喪氣,但古怪的是他的行徑。

        他變得在意起她的行蹤。

        以往她若隨雍家馬車來西大街,通常會陪他待上半日,餘下的半日自然是她自個兒的,上哪裡去、做什麼事、見什麼人,誰也管不著,但雍紹白開始管人了。

        例如,她每旬一回應琴秋公子之請,在大白天時溜進「清晏館」開堂講玉,原也不關他雍大爺的事,他卻執意要跟,不讓他跟還真不行。

        不要他來,他沉眉冷笑給她看,頗有光天化日之下要硬闖「清晏館」大門的神氣。

        可想而知,當他這位天縱奇才的治玉大家偷偷現身在「清晏館」內,幾個前來學玉的館內公子認出他後當真激動不已,目中泛淚,仰慕之情溢於言表。

        她明白的。

        十分明白那種忽見傾心仰慕的人就在眼前的激切心緒。

        當年在東海卓家見到雍家家主時,正是那般心境,只是拉近彼此之間距離、相處過後才知,在外玉樹臨風、清俊蠱人的雍大爺私底下根本懶憊得很,能躺著絕不歪著,能歪著就絕不坐直,該說的事也不肯說個清楚明白,一顆心因他高懸,真的是……實在是……很讓人迷惑氣惱啊!

*             *             *

        今兒個終於來到她家師父九十大壽之日。

        因為一直想不出來送什麼特別的,所以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買滿買足,她備妥要給師父送去的賀壽紅禮幾要塞滿整輛小馬車,想說跟阿爹兩個人就擠一下,到了師父那邊把賀禮全卸來,回程馬車空空的,也就好坐了。

        結果她家小馬車才要出發,雍家的大馬車忽然趕了來,說是也要出城為雲溪老人賀壽,坐在馬車上的雍紹白遂撩開窗簾子對她家老爹笑了笑、招招手,她家的爹果然立時把她棄了,跳下車跳到別人家的馬車上。

        「阿妞快過來,這裡又寬又舒服,你來啊。」換成蘇大爹撩開窗簾對閨女兒又笑又招手。

        蘇仰嫻從自家小馬車的窗子望向大馬車那邊,就見雍大爺有意無意地藏在她家阿爹身後,他定然以為挾了她爹就可以「號令」她乖乖過去,以往他屢試不爽,嘗足甜頭,這一次她心頭堵著氣,乾脆連爹也不理了,直接吩咐已坐在前頭的川叔趕馬起程。

        往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路上,見雍紹白的雙轡馬車明明可以快趕超越她,卻是乖乖跟在她家小馬車後頭,不知為何,她心情突然轉好,抿著唇有些想笑。

       抵達溪谷小村裡,師父結廬而居的溪澗邊,再過去馬車已不好前進,得靠步行。

        一小一大的馬車陸續停下,蘇仰嫻撩起裙擺俐落躍下馬車,回眸欲尋蘇大爹,卻見溪澗邊一名男子寬袍闊袖,長身而立,模樣甚為儒雅。

        蘇仰嫻發出訝呼,爹也不找了,拔腿就朝儒雅男子衝了去。

        她撲跳上去抱住對方脖頸,男子哈哈大笑,抱著纖細的她在原地繞了兩圈才止勢。男子放她下來,確定她兩腳穩穩落地才鬆開臂膀,抬手去摸她的頭,愛憐之情滿溢。

        這一方,大馬車上的兩人早已跨下來站在車廂邊。

        蘇大爹發現原本一路上靜靜聽他說話、時不時還會搭上一兩句的雍紹白,下了馬車後突然變得不太對勁兒。

        他順著對方直視不放的目光看去,看到閨女兒被人抱起來轉圈圈,看到閨女兒被人摸摸頭、摸摸臉,還不忘拍拍肩膀和背心,他覺得很正常啊,再正常不過了,遂皺起眉毛關心問,「兄弟你怎麼啦?是牙疼還是肚疼?要不要緊啊?咱能幫上你什麼?」

        雍紹白搖搖頭,下顎咬得有些生疼。

        那姑娘之前不肯過來他這裡,寧願跟馬車的賀禮擠成一堆,已經夠讓他不痛快,眼前竟還上演這一幕?

        有「清晏館」那些琴棋書畫詩酒花皆通的男子們圍在她身邊已讓他滿心不是滋味,非常不能省心,如今竟又多出這一個!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怎能當著他的面去抱其他男人!

         「那人是誰?」又傲又冷的脾性被暗暗磋磨到最後,終還是問口。

        蘇大爹抓著亂翹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那人是我家閨女兒的爹啊。」

        雍紹白眼角微抽,都要懷疑蘇大爹是否發病中。

        「兄弟別這麼瞅我,咱說的是大實話呀,咱家阿妞不只一個爹,她有四個呢。」蘇大爹咧嘴笑開開,伸出四根手指頭開始如數家珍。「咱是阿妞的親爹、阿爹和老爹,她大師哥袁大成是她大爹,二師哥陸玄華是她二爹,還有一個三師哥……咦?三師哥叫啥呀?唔……啊!啊啊——如放,對,叫韓如放,那是她三爹!兄弟問那人是誰,那人就是她三爹啊!」

        雲溪老人所收的三名男弟子,據雍紹白所知,年歲皆在四十五歲上下,大弟子袁大成瞧起來確實是接近知天命的年歲,在外走踏的二弟子陸玄華他曾在江北和江南的玉市上有過幾面之緣,是個形容單薄瘦小、腦子卻十分精明的角色,年紀與袁大成差不了多少,但眼前這位帝京流派的三弟子韓如放,高瘦且清曜,怎麼瞧都不像已過不惑之年的人。

        頂多……三十有五。

        似聽到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韓如放揚首望來。

        他先是一笑,低頭不知又跟蘇仰嫻說了什麼,就見蘇仰嫻點點頭,一把挽住他的胳臂,兩人起朝雍家馬車這邊走近。

        「爹、爹,您瞧啊,是三師哥回來了!」滿心歡喜,蘇仰嫻完全抑不住。

        蘇大爹跟著閨女兒一起開心,繼續呵呵笑個沒停。

        雍紹白對初次會面的韓如放淡淡頷首,對方笑意真誠,拱手回禮——

        「這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藝驚才絕的江北曇陵源雍家家主,在下韓如放,帝京流派的弟子中行三,今日得遇雍家主,實是三生有幸。」

        「不敢。」雍紹白亦拱手作禮,目光不自覺朝蘇仰嫻瞥了去,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只因韓如放抬臂對他拱手,使得她那一雙過分親密挽著她家三師哥胳臂的柔荑,直接被甩了開。

        挺好。頗好。甚好。總之,雍大爺有被取悅到了。

        而這一邊,蘇仰嫻確實留意到雍紹白掃過來的眼神,畢竟沒辦法不去在意他。

        也說不上是什麼心境,就是傾慕多年,貼身相處後明明看盡他所有「不堪」的「真面目」,無奈卻墜得更深,所以他任何小小的舉措都能抓緊她的注目。

        今兒個倔性一起,硬是沒換搭他的馬車,此時來到他身邊,她都有些不知道該把眸光往哪兒放,好像直勾勾看著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幸得她家三師哥主動攀談,讓她多少免去些不自在。

        而韓如放即使看一點兒什麼,以他絕對護自家小四兒到底的心態,也絕不會讓蘇仰嫻難堪。他一臉溫儒,對著雍紹白徐聲又道——

         「雍家主昨兒個讓人先行投拜帖過來,家師已知雍家主今日將訪,遂令在下在此相迎。」

        聞言,蘇仰嫻瞠圓麗眸。「三師哥等的……原來不是我?」

        韓如放朝她一笑,又探手模摸她的頭。「等的也是你,畢竟咱家小四兒囂張地把人鬥倒,還把人家的家傳寶貝鬥到手,欸,你可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啊。」無奈嘆息,卻沒有一絲不滿或責備,好像還挺得意。

        蘇仰嫻愣怔,立時意會過來的是雍紹白,他冷冷揚唇,想也未想便問——

        「可是南天宣氏遣人聯繫,一狀告到雲溪前輩這裡,想討回公道嗎?」

        韓如放挑眉笑了,看向少年便得志受各方追捧的雍家家主時,淡然瞳底多了份佩服。

        「什麼是公道?」韓如放問,隨即笑笑自答。「我家小四兒兩下輕易鬥贏他宣南琮,帝京流派在自家地盤佔了上風,這就是公道。」

        「韓爺說得很是。」原來不僅是個護短的,還是個得理不饒人的。雍紹白忽覺與這位「三爹」氣息有些相通。

        一旁的蘇仰嫻怔到最後終於聽出一些端倪,遂緊聲問︰「三師哥,師父見過南天宣氏的人了是嗎?師父他老人家……他沒生我的氣吧?」

        韓如放嘆了聲,側過頭看著她笑道——

         「師父不是『見過』而是正在見啊。南天流派的宣老太爺今早驅車來訪,此時大師哥、二師哥正陪著師父在竹軒內與對方說聊,談的自然是前陣子你與宣大公子東大街上的那場鬥玉,還有那把被當作贏家紅彩的琢玉刀,小四兒啊,甭怕,對方要戰就來,咱們且張狂到底。」

        韓如放此話一出,蘇仰嫻秀眉擰起、小臉發皺,似覺給師門帶來麻煩了,自個兒很有錯。

        雍紹白聽韓如放那一席話卻是俊眉飛批,嘴角微勾。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姑娘家與人鬥玉、要戰就來的氣魄,原來是學了姓韓的這位「三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01: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04:24 PM 編輯

【第十章】 你以為我在玩

        竹軒清幽,擺設甚是樸素,撐開大大的四方窗板,外邊的溪流水與盎然綠意彷彿被框成一幅畫,景色又隨四時變化,總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沒能坐下來陪師父好好欣賞這夏末的山谷清綠。

        她沒想到當日與人鬥玉,會讓對方當家的老太爺從南邊親自趕來帝京,還直接找上她家師父……「告狀」。

        若為那把家傳琢玉刀,她退還給對方便是。

        一開始她也沒想將琢玉刀佔為己有,只是想殺一殺對方盛氣凌人的氣勢,後來她鬥贏,對方舉步便走,她也沒主動開口討要紅彩,還是某位大爺替她討的。

        師父九十大壽就這麼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爺惹得師父不痛快,更不願與對方起衝突。

        還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帶在身邊把玩,她哄著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態嚴重,爹難得沒跟她鬧,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傳琢玉刀在此,今日奉還。」她將琢玉刀從軟布套中取出,輕和有禮地放在幾上,好讓對方能仔細察看。

        師父神態一貫溫和、目中含笑沒有說話,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還就還,不想還的話,那也不打緊的。

        師父和師哥們總是縱著她、寵著她,她在外頭惹了事,讓人家找上門來,還是在師父的大壽之日呢,他們也沒責怪她半句。

        豈料,宣老太爺竟瞧也不瞧擱在几上的歸還之物,那張因雙頰特別削瘦而顯得顴骨十分突出的面龐甚為嚴肅,以略嘶啞的聲調徐慢道——

        「老夫不是來討要東西,是前來下戰帖。蘇姑娘當日從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贏走琢玉刀,若要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贏了姑娘奪下這紅彩,要光明正大贏回來才可。」

        ……下戰帖?她瞪大雙眸。

        對方又道︰「此事老夫適才已與姑娘的師父提過,我南天宣氏欲下戰帖的對象自然是你,就從我南天流派中另選出一位優秀子弟,與姑娘鬥玉局,今日江北曇陵源的家主亦在場,老夫便腆著老臉請雍家主作個見證,南天流派將與帝京流派公開鬥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斷無退戰之理,就不知老夫這張戰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蘇仰嫻事後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傳之物被贏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將東西贏回來才算個事。

        她那時直接將琢玉刀奉還,態度與言詞盡管恭敬,此舉對宣老太爺卻是無禮的,幸而對方的重點在下戰帖,並未指責她的魯莽舉措。

        事情是她惹出來的,人是她引上門的,師父大壽之日惹出這樣的風波,她若怯戰,豈不是讓師父沒了臉面!

        所以,要戰就來!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戰帖,再一個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節,宣家將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樓「風海雲鶴樓」作為比試場子,並廣邀同行耆老進樓觀戰。

        鬥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鬥」。

        所謂的「鬥」如同她與宣南琮那一次,兩人第一局鬥的是他腰帶上的翡翠麒麟玉珮,同時對一塊玉,輪流道出其來歷,鬥到對方無話可說,便是贏。

        至於評判誰勝誰負的「公斷人」,雙方避開所屬流派,各請來五名玉行裡德高望重的治玉師,而自家請來的五人還需被對方完全認可,方能成為此場鬥玉的「公斷人」。

        雍紹白這位曇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斷人」之一,且還是宣老太爺親口相請,並非她帝京流派開出的名單。

        雍紹白長住帝京與她頗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爺此舉確是高明,就賭雍紹白寶愛自家名聲,斷不會在鬥玉會上公然偏袒她,甚至為杜絕悠悠之口,說不定待她會加倍嚴格也不一定。

        蘇仰嫻心想,不是「說不定」,雍大爺眼下待她就很嚴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後,含蘊樓的四邊打起兩幕細竹的簾子又放下兩扇木遮,綿軟軟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鏤空雕刻的圖紋斜灑而進,在冬暖夏涼的木質地板上形成細致的光與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與影中,手中擺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覷,那男人後腦勺彷彿生目,淡然閒慢問——

        「這是你第幾次偷瞧我?」

        蘇仰嫻耳根發燙,訥聲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這樣……我很難專心。」

        治玉之技驚世絕艷的曇陵源家主就在她身邊琢縻著他們一塊兒探玉脈、定玉靈的鎮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來做其他事?

        雍紹白右手傷指夾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過府仔細診過又診,說是復原得很是不錯,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過,所以今日治玉,他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淺雕。

        但光是這樣就惹得她頻頻側眸,卻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對她不避,與她同處一室展現絕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撲近,那樣很有「偷師」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爺近來頻丟「功課」給她,讓她每每進到含蘊樓,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著她,有時是半個巴掌大的尺寸,有時是拳頭那樣大,也曾擺出有半個人那麼高的玉石塊。

        他要她當場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贈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覺得即使是師父,待她都沒有那麼嚴厲,他對她雕琢出來的作品「批評」兼「指教」時,常讓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惱羞成怒,面對他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一邊,雍紹白放下刀具,用稍早雙青備在樓內的清水淨了淨手,抓起巾子邊拭乾水珠邊朝她走來。

        蘇仰嫻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勞無功地想將今日的「功課」藏在身後。

        他姿態閒雅地站定不動,她則有些侷促不安地坐著,想了想,開口問出藏在內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與宣南琮在東大街鬥玉後,雍爺是不是早就料到我與南天宣氏必然還得再鬥一場?而且必然高調,必然弄得同行中人盡皆知……」

        「何以如此認為?」居高臨下彷彿是睥睨姿態,但羽睫略斂的長目清輝爍爍,似湛笑意。

        「你先是贈我『九工』,如今又盯著我操刀雕琢,是覺得宣家要求的鬥玉,手藝雕功必包含在內。」她抿抿唇,眉間略有倔色。「雕功確實是我的弱項,我就是比不上雍爺,再怎麼練也就那樣,你拿『九工』相贈,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藝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爺最好認清。」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未戰先怯」?抑或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實是多日承受他的「打擊」,最後乾脆來個死豬不怕滾水燙——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嗆了句,雍紹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過別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過別人,也不如何,你還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爺是宣老太爺相請的『公斷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過,雍爺還想當眾護短了?」話甫出,她臉蛋漲紅,因「護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當成自己人,也把自己當成他的人。

        她心虛垂頸,卻聽雍紹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護短了,又有什麼不可以?」

        聞言,她倏地抬頭,雙眸瞠得圓溜溜。

        他彎下身來,她尚未意會到他想幹什麼,下一瞬微啟的嫣唇已被他輕輕含住。

        之前就一直覺得他的睫毛好濃好長好翹,他合睫貼近,兩排密睫避無可避地掃在她臉膚上,那感覺麻麻癢癢的,讓她傻傻也閉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嘆息。

        怎麼辦?怎麼辦?她的「代父償債」好像快要變成「以身相許」,這……這似乎不太對,卻又覺得這樣很對很對。

        他的舌探得更深,纏綿得更熱烈,她禁不住嚶嚀,有些想退開,想緩著點兒慢慢來,人往後縮了縮,卻被他按倒在木質地板上。

        他粗糙溫暖的掌心掌著她的頰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開,小嘴徹底淪陷,裡裡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紅潮濕,他尤其喜歡她的唇珠,含在嘴裡舔過又舔,十分流連。

        他忽而低笑,平坦寬闊的胸膛內逸出笑聲,輕震著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到,他之所以笑出聲,是因她竟把「代父償債」快變成「以身相許」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報恩或償債,事情的發展合該要那樣才是。」他以額輕抵她的眉心,鼻尖輕挲她的嫩膚,氣息與她的體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許,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沒想的!」蘇仰嫻衝口而出,熱到腦門都要冒煙。

        他稍稍抬起俊顏,漂亮的雙目微瞇。「為何沒想?」

        蘇仰嫻忽覺他的問話令她好難回答,再加上他過分認真的注視,像有意無意逼迫著她,要她毫無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線,卻將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說著撩撥話語,讓她一顆心起伏驟顫,跳脫再跳脫,而他仍是氣質高華難以深進的雍家家主。

       她確實傾心於他,帶著點兒全然無知的盲目,僅憑自年少時候那些純然的傾慕,她就把心魂與神志給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養分和神氣,是單純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現在卻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紅,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終於擠出話。「雍爺……很好。是、是我不夠好,若以身相許,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著她,陰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愛我的?」他緊追再問,非常懂得抓緊時機,咄咄逼近。

        蘇仰嫻頭昏昏、腦脹脹,都不知該怎麼答話了。

        她推開他坐起,十指相互絞著,垂著螓首,靜了會兒才道——

        「當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隨師父遠行東海,那是師父有意試我,我本覺得在那麼多同行同業、那麼多優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場合,要守住那門五感大開卻不能言語的功課,實也不會太難,直到……直到你來了。」

        雍紹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側,聽著她的話,朗眉帶著興然微微挑起。

        蘇仰嫻的嗓音略低,再次出聲。「年少之時初見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氣從玉作中透出,玉靈似活泉從深底湧現,既是柔中帶剛,亦是剛中見柔,無比耐人尋味……師父告訴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時年歲不過十五,自那時起,我就很想見到你,很想與你說說話……」

        她抬起臉容,眸光落在前方某個點,唇角微翹——

         「那時在東海卓家的湖中小亭與你獨處,實是一大考驗,『守心』的功課我本以為能輕易闖過,豈知你的到來成了我最大的障礙,光是受了吸引主動靠近就已不對,即便從頭到尾忍著不言不語,還是對你動了念。」

        雍紹白忍住欲張揚的唇角,探出手不動聲色輕揉她垂背而下的髮尾,聽她又道——

        「然後……你問我對你是否喜愛?」

        他突然五指一緊,握住她的髮,望向她緋紅的側顏。

        蘇仰嫻咬咬唇,頰面血色更盛,她吐氣如蘭。「我對你是佩服、是仰慕、是欽羨、是……是喜愛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請雍爺高抬貴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該怎麼玩,雍爺天資過人、聰穎無端,我、我已經很盡力了,還是弄不明白的,我不會玩也玩不起……」

        她的話讓坐姿隨興的雍紹白瞬間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掃慵懶閒情,銳光激迸。

        「阿妞以為我在玩?」頓了一息,嗓聲更厲。「你以為我在玩你?」

        蘇仰嫻忽覺不敢看他。

        心口火燒火燎一般,喉中發燥,她將臉蛋埋進屈高的雙膝間,眸底有熱熱的潮濕感一直擴開,有什麼東西威脅著就要來,她不想讓他看到。

        此時此際,雍紹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卻!

        他一把抓住她豐柔髮絲,卷在掌中和腕間,俊龐不管不顧貼靠過去,額才抵上她的額角,話還不及多說,雙青的身影陡地出現在含蘊樓外廊下,垂首傳話——

        「爺,外頭有事。有……有人尋來。」

        雍紹白面色不善,氣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氣,將自己從女兒家那一頭溫暖豐髮中拔離的,正是因雙青的大膽闖進。

        貼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時卻敢來攪擾,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來尋?」他沉聲問,手仍佔有似揪住女兒家的髮。

        門外垂首的雙青道︰「不是前來尋爺的,而是東大街『福寶齋』的底下人來了,尋的是蘇姑娘……那個被蘇姑娘喚作川叔的中年漢子說了,蘇家大爺今早偷偷溜了,溜得不見人影,還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帶了出去,而蘇大爺尋常會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尋遍,仍一無所獲,實在沒法子了,才來知會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蘇仰嫻一張臉瞬間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頭皮被雍紹白扯得發疼也沒知覺。

        含在眸中的淚此時順頰滑落,她沒有理會,僅對雍紹白行了個禮,快聲道——

         「望雍爺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識時好時壞,發病時認不得人、認不得歸家的路,連自個兒也認不得的,我得去尋他,我……我說了不得體的話,還請雍爺全忘了吧,告辭。」

        道完,她紅著臉、紅著眼微微屈膝行禮,隨即快步踏下木質地板套上素鞋,頭也不回地奔含蘊樓。

        含蘊樓內,集鐘靈毓秀之氣於一身的男子顯然怔住了。

        他緩緩擰起眉峰,擰得兩眉間形成山巒之狀,嘴角緊繃,俊頰泛紅,瞧起來……欸,當真被氣得不輕啊。

*             *             *

        蘇大爹忘記自己為何會來到城裡的邀月湖畔,好像走著走著,就走來這兒。

        這座風景秀麗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節前夕都會舉辦「撈月節」,湖中漂浮各式各樣的彩禮箱子,供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每年中秋時節總熱鬧非常,但今天遊湖的人倒是不多,有點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發呆的蘇大爹兩邊嘴角卻翹得高高的,記起曾真真實實擁有過的、柔軟入心腸的濃情與蜜意——

        中秋夜,年輕漢子與三五好友在湖中蕩舟,邂逅了一位美麗姑娘。

        姑娘後來變成了他的親親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於秀才家的大閨女兒,知書達禮,什麼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還溫柔得不得了,笑起來那樣美,總令他挪不開眼,一顆心狂跳。

        他真喜愛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與娘子過得很快活,娘子還為他誕下一個女娃娃,是好可愛、好可愛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著娃兒身上的奶香,他都覺一顆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變得越發不好,隔三差五就著涼發燒,他心疼極了。

        然後……然後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讓她受苦,走的時候她卻還對著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還有個稚齡的娃兒得撫養,他都想隨她去。

        閨女兒一直陪著他,越長越標致,那模樣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閨女兒拉拔大了,髮鬚也已斑白,但他好驕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聰明的姑娘,疼他這個當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麼東西給阿妞,很重要的東西啊,是什麼?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閨女兒……

        「你來啦?東西帶來了嗎?噢,對,就是你手裡握著的東西,可以交給我,我會帶給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離開時來到他身邊,笑得很溫和,聲音很好聽。

        「不認得我嗎?怎麼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記得嗎?唔……原來又發病。好,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最好,把東西給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過來拿,蘇大爹嚇了一大跳,兩手握得更緊。

        想起來了,他要把這琢玉刀給閨女兒送去,阿妞跟人鬥玉,要比雕工呢。

        「這是阿妞的,阿妞贏來給我的,她要跟人鬥玉,我要趕緊送過去給她!」

        「啊!」那人痛呼一聲,掌心被劃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發起狠,使盡力氣狠狠推了推蘇大爹,將東西硬搶到手。

        湖畔泥地較為濕滑,蘇大爺腳步不穩,腳跟又被突出的石塊一絆,整個人往後摔,倒地時,後腦勺很結實地撞了一記,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會兒爬坐起來,坐著坐著,他又忘記為何會坐在湖邊,忘記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麼痛。

        撞到的地方腫起一坨,好疼啊,他邊摀著,邊撐起渾圓的身軀勉強站直。

        剛站起,他顛了顛,人再次仰倒,倒進湖裡。

*             *             *

        琢玉刀不見了,但蘇大爹在偷溜出門後的隔日被尋到了。

        蘇仰嫻見到人時,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屍身,被遊湖的百姓發現浮屍在邀月湖上。

        仵作驗了屍,說是除後腦勺有一處腫起處,身上並無任何處傷,而那處腫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毆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濕滑自個兒跌跤撞上的。

        總之官府那邊很快下定論,以意外落水結案,讓家裡人領回屍身辦理後事。

        蘇家的帛事辦得簡單且隆重,到底是東大街上的人,停靈在「福寶齋」家中時,許多相熟相往的行裡人皆前來捻香吊唁。

        身為喪家主事的蘇仰嫻從小殮、報喪、守靈等等全都親力親為,川叔川嬸幫著她,大師哥、二師哥和三師哥都來了,甚至連師父他老人家也進了城探看她,與她說了許久的話,還有芷蘭,芷蘭幾乎是天天來陪她。

        好多人幫著她,可以為她分擔許多事,但她還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來。

        接著是大斂、出殯、下葬……她將阿爹葬在阿娘旁邊、兩座墳塋位在半山腰上,齊齊對著帝京,彷彿爹娘仍一直照看著她。

        喪之禮盡數完成後,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藍錦袍、頭戴墨玉冠的貴公子踏進「福寶齋」後院宅子時,就見一個全身犒素、髮上別著白紙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階上,她望著大把灑進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動也不動,連眸子都忘記要眨。

        川叔本要出聲通報,見貴公子抬手制止隨即收住,僅低聲道——

        「老爺的那些事兒一忙完,小姐就成這模樣了,彷彿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幾個時辰,連口茶水都懶得喝。」

        雍紹白微擰眉峰,點點頭,待川叔離開後,他逕自走向望著天際發呆的姑娘。

        蘇仰嫻察覺到似乎哪邊不對勁了,眸珠微動,才發現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擋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臨下注視著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見了,已認出來者,想也未想便說——

    「這兩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馬車過來,我沒有去,是因為我家辦喪事,剛辦完,按習俗禁忌,百日內不好隨意去別人家裡走動,所以……所以……」

        「我沒有那層顧忌。」他淡道,仔細打量她。

        從蘇大爹意外過世到葬禮結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潤頰變得憔悴,秀顎又尖又明顯,此際她眨著一雙泛血絲的眸子望著他,鼻頭紅紅的,唇卻微微上揚,讓他看得胸中發緊,氣息不順。

        「入秋了,風冷,進屋裡去。」他對她伸出一手。

        蘇仰嫻還在說︰「川叔都跟我說了,我爹出殯和入土時所請的那些人手,雍爺在事前事後都打理過,讓一切事儀都能進行順利,多謝雍爺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留意到他的手,順從本能,她抬手去踫,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順著他的力道起身,結果保持同樣的坐姿太久,她兩腿都坐到發麻了,身軀不禁晃啊晃的,在雙膝無力即要軟下之際,人已被攔腰抱起。

        「雍爺的手……老大夫說不能太用力的。」她動了動,卻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亂動。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點不費力。」語調一貫清冷。

        他話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生氣,也不明白他為何生氣。

        但他將她抱進屋內,讓她在阿爹生前最愛的羅漢榻上落坐時,動作是那樣輕那樣溫柔,以至於當他直起身時,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沒有那樣做。

        她猶然記得上次在含蘊樓中,他們倆處得並不好,話談到最後都僵了,他像是那時就被她惹惱,而當她在為自己的情事煩惱惆悵之際,卻不知阿爹那時已再度發病、茫茫然在外邊遊蕩。

        眼淚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她甫垂首,男人一隻粗糙掌心將她的臉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無聲湧出眸眶的濕意。

        雍紹白徐聲道︰「說好是『代父償債』直到我指傷完全痊癒,以及那十塊玉石完成雕琢為止,如今蘇大爺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馬車,還拿什麼百日內不方便隨意走動當藉口,你覺得我能接受嗎?」

        蘇仰嫻一愣,像一時間沒聽懂他所說的,待明白過來,蒼白臉色透些些紅澤,眸子雖潮濕仍瞠得又圓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兒。

        心田裡的小花才因為見到他、被他踫觸而緩緩搖曳著花睫和花瓣,忽然間又垂頭喪氣。

        她撇開臉,躲開那令她眷戀的掌心溫度,嗓聲略硬——

        「該還的,會仔細償清,絕不會賴帳不認的,今日竟讓雍爺追債追到這裡來,實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錯在我,以後……以後不會了。」

        「你莫忘,與南天宣氏的那場鬥玉會即將到來,若要贏,雕工就需得加強再加強,一日不可鬆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龐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卻已無力分辨,只覺胸中被許多情緒填滿,是難受、自厭、悵然若失,亦是倔強、傷心甚至生出了憤怒,也帶著點兒,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難道只看重這事?

        他贈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掛著他所贈之物,就不允她輸了鬥玉會嗎?

        「我沒忘。」她咬唇瞪他,頰面更紅了,鼻翼微微歙張。「鬥玉會在即,我沒忘,但雍爺是否忘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

        雍紹白淡然挑眉,「至關緊要的事?倘若你以為當作贏家紅彩的玉刀消失不見,宣家老太爺便會將鬥玉會取消的話,勸你還是早些將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爺眼中最最重視的,難道是那把琢玉刀嗎?」

        蘇仰嫻猛地心頭悸顫。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爺,象徵家主的家傳寶物不見,而餘下的賽事比還是不比?

        當然比。

        還非比不可!

        須知琢玉刀畢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個象徵家主之物的玩意兒並不難,但如果能正大光明當著眾多同行面前贏了鬥玉會,那才是紮紮實實地贏,贏得流派聲名,誰也奪不走,誰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額面乍然滲出薄汗,整個人熱呼呼,因自己的見識淺薄和不可思議的短視而感到羞慚,但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讓他看出窘態,只好繃著臉強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對他示弱。

        「要戰就來!我也不會退卻。」

        將話道出口的同時,眸中太燙,她禁不住緊緊地、用力地閉眼,將那份難受的酸澀感死命眨掉,然而張眸,眼中流出兩行淚來,還一流再流,才被他拭淨的臉頰又一次濕淋淋。姑娘家此時掉著淚,模樣好狼狽,一雙麗眸卻亮如藍天碧洗。

        雍紹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緊了緊,忍住想再次踫觸她的想望。

        他沉眉瞇目,淡淡勾起唇角。「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望你說到做到,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忽地,蘇仰嫻額心爆開一記輕疼。

        待她回過神,彈了她額頭一記小栗爆的雍大爺早都旋身跨出小廳門檻。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尋,才那麼一小會兒,那抹修長漂亮的墨藍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轉彎處消失不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04:2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8 02:4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自要瞞你到底

        從西大街趕來的馬車在主子的吩咐下離開了「福寶齋」蘇家,卻未立時離開東大街。

        當馬車停在東大街「明玉堂」的鋪頭大門前,「明玉堂」裡負責招待貴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他趕忙上前,殷勤招呼,馬車裡的貴客竟沒打算下車,卻是要他代為通報。

        通報什麼呢?

        這事可就奇了,貴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蘭。

        接到前頭小管事的知會,在後院忙著雜務的明芷蘭先是一愣,吃驚得很,隨即趕緊往前頭店鋪趕去,邊快步行走還不忘邊整理儀容。

        她被邀請上了雍家馬車,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夥計們的注目下,踩著為她落下的踏凳,彎身鑽進馬車裡,鑽進這輛以往只有蘇大爹和蘇仰嫻才會被邀請上來的馬車裡。

        明芷蘭內心其實知曉不該覺得虛榮,但她就是虛榮了,被當眾邀請上了馬車,而那個具天人之姿、清俊無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車廂內相候,讓她一顆心悸動不已,她都懷疑自己若張口,鮮紅跳動的心說不準就嘔出喉頭,落在掌心。

        斂裙坐定,她溫柔軟地垂下粉頸,輕聲言語。

        「想來雍爺是剛去探望過仰嫻,這幾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寶齋』蘇家跑,仰嫻與蘇大爹父女倆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頓失相依為命的至親,確實需要周遭親朋好友多多關懷……我在這兒替仰嫻跟您致謝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說話,她卻可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注視,心頭一熱,遂鼓起勇氣抬眼相迎。

        她胸中驟顫,頭皮發麻,竟覺他一雙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穢,直探人心。

        明芷蘭暗暗調整呼吸,徐徐吐納,勉強笑問︰「……不知雍爺今日前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還以為明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難猜出。」俊美公子牽唇笑開,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蘭喉頭一哽。「雍爺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嗎?」雍紹白譏笑了聲,隨即從袖底掏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細瞧瞧,這東西可是屬於你?」

        丟到她膝上的是一條編織精細的絡子,紫金線一圈環著一圈、一個結纏著另一個結,具吉祥喻意的線紋圖形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底下流蘇飄飄,十分瀟灑可人……明芷蘭登時臉色大變,瞬間僵化。

        見到她大受驚嚇的表情,雍紹白冷笑又道——

        「我讓人在蘇大爺浮屍的地方畫方圓仔細去搜,確認了蘇大爹失足落水的那處湖畔,奇詭的是,那地方除了絆倒大爹的石塊和他跌倒的痕跡,竟還留下另一個人的鞋印,瞧那秀氣尺寸,實是姑娘家無誤……更詭譎的是,現場的草地中竟尋到這條絡子。」

        明芷蘭臉色不是發白而已,是一陣青一陣紅又一陣白,彷彿下一瞬便要暈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識搖頭。

        「這絡子是蘇仰嫻打給你的,她一條,你一條,樣式一模一樣,只除了線繩顏色不同,別跟我說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語氣凜然中帶嘲諷。

        明芷蘭緊緊咬著唇,已將唇瓣咬破也彷彿無感。

        好一會兒,她緩緩抬頭微顫道︰「我沒有……我是瞧見蘇大爺了,在那處湖畔……我跟他說了話,但大爺失足落水,與我……與我無關的……」

        雍紹白再次勾唇,「據川叔所說,蘇大爺當時是發病了,才會把閨女兒平時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單獨溜出門的話忘個一乾二淨,你與蘇家相熟,見大爺獨自落單,僅是與他說了話,卻不覺有異,還說一切與你不相干,你覺這話可信嗎?」

        明芷蘭渾身一凜,仍舊搖頭。「不是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從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發病的他留在那裡,你只是做了這些。」話中嘲弄之意更盛,見她抖得更厲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許為了奪刀,你跟大爹有過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塊絆倒,你則倉皇逃走……」

        雍紹白所說的,全是按湖畔現場留下的足印和細微痕跡所作的推敲,此時當著明芷蘭的面道出,當真將她嚇得雙膝發軟,冷汗直流。

        「大爺只是跌倒,他、他那時還自個兒坐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然後……然後我就跑開了,就這樣而已,接下來的事跟我無關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種令她無地自容的目光睥睨著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賤不過的臭蟲,她心中難受至極,費著勁收斂外顯的驚懼,讓自身冷靜下來。

        「雍爺既已尋來,是想拿我報官嗎?」她兩手緊握成拳,聲音空洞。「即便進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樣這麼說,蘇大爺失足落水,與我無關你說,仰嫻最後會信誰?」

        雍紹白長目凌峻,瞪視她微垂的臉好半晌,沉著聲、字字道出——

        「我不會報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蘭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啊……雍爺……呵呵,最終還是為那姑娘著想,原來已經那般喜愛她了嗎?你怕她傷心難過,怕她得知此事會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所以才放過我的,是嗎?」澀然又笑。

        「我始終只是她的陪襯,因為她,旁人才會瞧見我,因為她,我爹和嫡母才會勉強給我一點兒好臉色瞧,取走琢玉刀,一開始也只是想將它藏起,讓『福寶齋』蘇家背這個黑鍋,蘇家把琢玉刀弄丟,還要應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們難堪罷了……而今日為了護她周全,雍爺連帶也讓我好過了,如此看來,也算託她蘇仰嫻的福氣,呵呵……呵呵……」

        她笑著,眸中流出淚,眸底有著不甘和淒然之色。

        雍紹白厲聲道︰「人貴自知,你卻無自知之明,往後少在蘇仰嫻面前出現,也別想使伎倆,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             *             *

        為著中秋即將到來的鬥玉會,南天宣家的老太爺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時日。

        宅子是幾年前置辦的,取名「南園」,為的是讓族中子弟往來帝京有個舒適自在的地方落腳。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園」,但自發生把琢玉刀當紅彩輸了個徹底一事,宣老太爺一來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卻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趕回南邊,來個眼不見為淨。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時候,對於「福寶齋」蘇家發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聞,亦知當日蘇大爹攜琢玉刀出門,而那把宣家傳家的雕具極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連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連續打撈好幾天,一無所獲。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將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爺對於一把刀具並未太過執著,執著的是琢玉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琢玉刀下落不明於他而言不是什麼天大的事,與帝京流派的鬥玉會仍堅持非辦不可,即使那個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戰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約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約。

        當然,若琢玉刀在鬥玉會之前能完好尋回,那是再好不過。

        因此,接到管事來報,正與今早來訪的客人說事、尚未說出個結果的宣老太爺立時請客人暫移偏廳喝茶吃果,再讓管事將送回琢玉刀的人請進正堂。

       進來的是一對父女,說是東大街「明玉堂」的東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幾間分鋪,專營古玩和玉器的買賣。

       「咱對老太爺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今日能拜見您老人家,聽您說說話,實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積德啊。」明成運是標準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張略方的國字臉,眉眼總彎彎的,說話十分巴結。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頭輕咳了聲,眼色一瞟,頗有提點他,要他撿重點說話的意思。

        明成運立即止住浮誇之語,對坐在主位上的嚴肅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家閨女兒芷蘭,就是我身邊這一個——」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蘭聞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禮,然後再坐回椅上,椅面頗大,她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舉止頗得宜,就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憔悴。

        明成運又道︰「她前兩天跟家裡姊妹往邀月湖畔遊逛,走著玩著逛著,竟讓她在湖畔邊拾到這把琢玉刀。」他從袖底取出小長匣,打開匣蓋交給管事,一張嘴沒停,「之前宣大公子在東大街與蘇家那姑娘鬥玉時,我這閨女兒與那位蘇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當時也在場的,離得甚近,親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來當紅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這把沒錯,女兒六神無主跑來問咱該怎麼辦,哪能怎麼辦?當然是物歸原主,特意給您送回來啦。」

        管事已將長匣呈到宣老太爺面前。

        真品無誤。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聲沙嗄道︰「眼下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蘇家姑娘,若論物歸原主,也該先歸給她。」

        明成運一愣,忽覺有些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之感,遂涎著臉笑勸。

        「老太爺您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傳家寶貝,是宣大公子太意氣用事,一時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來鬥,這會兒東西給您送回來,『福寶齋』蘇家那邊您要是不好去說,咱可以代您去跟蘇姑娘談談,那孩子好勝心是強,但心性也是不錯,把刀送還,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那你把老夫當成什麼!」沉喝。

        宣老太爺目光如電,枯瘦面龐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嚇得明成運當場拐嘴,險些連氣息都閉塞了。

        明芷蘭趕緊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親爹說幾句話緩頰,未料與偏廳相隔的那座巨大紅木雕花瓖翡翠玉板的折屏後頭,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後還跟出來三名中年男子。

        這一女三男是今早來訪「南園」的客人,正是蘇仰嫻以及她家三位師哥。

        偏廳與正堂離得那麼近,又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說話的聲音肯定能傳到裡邊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爺對送回琢玉刀的人並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決議,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贏回。

        明芷蘭這時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見蘇仰嫻出現,她臉色更白三分,「仰嫻……」

        蘇仰嫻臉色也很蒼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視好姊妹,試了兩次才擠出聲音——

        「川嬸跟我提過,說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來訪。那時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說了一會兒話才走,後來我爹口中念念有詞,說我要跟人鬥玉,他得去尋我,得把東西給我帶去,有人交代他,得把東西帶出去,結果川嬸才想去前頭喊幫忙,我爹就從後門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緊,眸底見潮。

         「如果不是尋常就親近的人所說的話,我爹不會信以為真,不會急到心思紊亂、神志不清,蘭兒,是你跟我阿爹說,要他把琢玉刀送來給我嗎?」

        此際,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兒身後,宣老太爺雖是主人家,卻不插手多說,僅沉眉冷目旁觀。

        二師哥陸玄華扯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道︰「明姑娘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好個歹毒心腸,哄著人把東西帶出來,取走東西之後還殺人滅口嗎?」

        「你、你胡說什麼!」明成運嚇得鬍子都卷翹了,驀地從椅上跳起。

        「是胡說嗎?」袁大成摸摸雙下巴,嘿嘿一笑。「自蘇大爺出事,當作紅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飛,咱們的人連同在京的宣家人馬,再加上曇陵源雍家也請來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尋過再尋,幾要掘地三尺,就是尋不到琢玉刀,還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撈,最後不得不將此事暫置,正因如此,今日咱們師兄妹幾個才會來訪宣老太爺,商量接下來該如是好。」又笑了兩聲,好脾氣模樣形成一種反諷——

         「明姑娘倒是好運氣,出門遊逛,兩下輕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輪還有一輪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幹麼去了?」

        明成運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閨女拾到的,千真萬確,咱騙你們做甚?」

        陸玄華哼笑。「明老闆又非親眼所見,說什麼千真萬確?若欲分說,大夥兒到三法司衙門去!」

        「咱們拾到寶貝沒佔為己有,還拿來還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門,這是什麼理!」

        「要還也該拿去『福寶齋』蘇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兒的交情,這一點難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該這麼做才對,眼下行逕卻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虛。」

        耳朵聽著師哥們和明老闆對話,兩邊都吵起來了,蘇仰嫻眸光仍直勾勾鎖在明芷蘭那張慘白秀顏上,她再次啟聲低問——

        「蘭兒,為什麼不辯解?」

        四周的聲音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明芷蘭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連她的親爹也是,嘴上急辯著,看向她的眼光卻帶驚疑。

        她沒想到內心會這般脆弱,竟不敢迎視蘇仰嫻那雙眼。

        但她不能縮頭藏腦,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責,她也不會對誰承認。

        許多謊話、模稜兩可的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最後連神識和心魂都會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沒去害誰,還是很善良美好的那個人。

        「我沒有害蘇大爺,湖畔……他在那裡,我跟他說話,但沒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與我無關,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問雍紹白,對!去問他,他都查過了,你們盡可去問,等問清楚了,真要對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說不怕,嗓音卻明顯顫著。

        「什麼?曇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說呀!」明成運輕拍胸口兩記,被嚇得不輕,一聽到有雍家家主這強而有力的依靠,頓時安心不少。

        蘇仰嫻等人則是神情驟變,沒料到中間會牽扯上雍紹白。

        只是他雍大爺既然查清內幕,卻對他們一字不提,這又是何意?

        明芷蘭將話撂下,轉身就走,竟連禮數也顧不得,而明成運瞪著堂中眾人,似想再對袁大成和陸玄華叫囂個幾句,嘴張了張卻是無語。

        「芷蘭,走這麼快做甚?咱們又沒行差踏錯,怕他們幹什麼?」明成運追著閨女兒出去,邊追邊嚷嚷個沒完,似有意讓眾人都聽見——

        「你說你是不是跟雍大爺談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馬車,你在裡頭待得挺久啊,肯定談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這樣,咱們就不怕!哼!」

        正堂裡頭,蘇仰嫻望著明芷蘭旋身離去,那決然姿態令她眸底又酸又熱,心房絞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小四兒!」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她身邊、留意著她的狀況的韓如放忽地驚喚,張臂扶住搖搖欲墜的纖瘦身軀。

        韓如放一出聲,袁大成和陸玄華反應甚迅,同時探手相扶,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的宣老太爺亦關切地站起身探看。

        「師哥……蘭兒她、她沒有辯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門的,她沒有否認……」蘇仰嫻五官皺擰,彷彿體內漫開一股疼痛,痛到她極力忍耐,忍到齒關微微發出聲響。

        「小四兒,你清醒點!」、「小四兒——」、「該死!這個明芷蘭真該死!」

        師哥們的聲音交疊響起,面孔已經模糊,蘇仰嫻覺得自己像是笑了,笑問——

        「為什麼要這樣?她還來陪我……陪我守靈,為什麼是這樣……」

        「小四兒!」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沒有娘親,從此以後,也沒有阿爹了,然後,應該是失去了那個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識墜進深淵,躲進那恆常靜謐的漆黑中。

*             *             *

        雍紹白接到手下急報上來的消息時,明成運已追著明芷蘭走出宣家的「南園」,欲阻止明氏父女幹下蠢事已然太遲。

        明芷蘭這個人,看似聰慧溫婉,實是無謀又膽小之輩,與他見過的那些自認懷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賞的玉匠們有諸多雷同——

        錯,皆是他人之錯。

        不是自身不夠出色,而是一路上絆石太多,總有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太多卻未想,在嚴厲告誡過明芷蘭之後,她還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親爹下水。

        什麼與家中姊妹遊邀月湖,無意間拾得琢玉刀?

        又什麼六神無主下只好將事稟明長輩,由長輩出面歸還?

        她這樣的說詞拿去瞞騙蘇仰嫻那個對至親摯友總是滿腔熱血、太過單純正直的蠢蛋,許還騙得過,偏巧帝京流派一個賽一個精明的師哥們都在場,豈能容明芷蘭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蘭蠢,他雍紹白也是蠢到家,竟以為馬車上那一番言語威脅足可震懾對方,令對方從此噤聲淡開,想來,是他太過託大。

        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訪了宣氏「南園」,末了卻灰頭土臉離去;二是明家父女離開不久,蘇家姑娘就被三位師哥帶出,急送回東大街家宅。

        推敲著明芷蘭在那樣的勢態下會說出什麼話,雍紹白自己倒是門兒清,清楚此際登門造訪「福寶齋」蘇家,許要受些白眼,未想不僅僅是白眼,蘇仰嫻的三位師哥根本是一關還有一關,層層護著。

        他們不讓他見她。

        袁大成打頭陣,將他擋在前頭「福寶齋」舊鋪,言語還算客氣,但態度十分堅持。

        但蘇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見不可。

        「若不讓我與她相談一番,她必毀無疑。袁爺信不?」他大膽且堅定,最後這一句終於令袁大成有所動搖。

        他被放行,得以進到後院宅子,卻被一雙別具深意的銳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為二師哥的陸玄華。

        陸玄華並未過來阻他,連禮數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顎微抬,頗有威嚇意味。

        他雍紹白亦不是被嚇大的,神態依舊從容,朝對方微微頷首,隨即踏進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從姑娘家的閨房中走出,雍紹白雙眉一擰,與韓如放面對面而立。

        「噢,雍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韓如放不動如山地杵在房門前。

        明知故問。雍紹白忍下躁動,沉聲道︰「我要見蘇仰嫻。」

        韓如放笑笑道︰「師妹今兒個不太舒服,適才還厥過去約莫一刻鐘,醒來後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爺若想要她撐著病體『代父償債』怕是挺為難啊,要不這樣,就讓區區不才我代替師妹,既然能『代父償債』了,那再來個『代師妹償債』也說得過去,雍爺有什麼吩咐,盡管交代下來,在下盡力而為,就饒過我家小四兒吧?」

        帝京流派的三師哥人長得斯文儒雅,話卻似綿裡藏針。

        雍紹白臉色難看,長目微瞇,才欲掀唇再語,房內傳出姑娘家略虛弱的聲音——

        「……三師哥,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一會兒就好的……好不好?」最後的問語似帶鼻音,聽得人心頭隨之糾結。

        她家三師哥抵不過她的請求,只好側身讓道,容他跨進女子閨房。

        她就坐在榻緣邊,雪白孝服讓她臉看起來更無血色,看著像是躺下歇息了,卻因他不請自來的攪擾又撐著身子坐起。

        雍紹白左胸緊繃疼痛,自識得她,一日一日識得更深,他嘗到「喜愛」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覺走向她,心悅於她,亦學會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細細遊移,而後拾起一手踫觸她變瘦好多的臉。

        蘇仰嫻難以克制地顫了顫,閉眸抑下欲要湧的淚潮,再張眼時,她氣息略平復,兩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將他的手拉下。

        「我有話要問,雍爺……也、也有話必須告訴我,要告訴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會沉澱成永恆的傷,她不要那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雍紹白退了一步坐在桌邊,坦蕩蕩迎視她猜疑的眸光,主動道︰「關於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復得的真相,關於蘇大爺的意外,關於明芷蘭的心思……你都想問個水落石出。」

        「是……是的。」蘇仰嫻點點頭,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動他就要不見似的。「我都要問,我必須要知道的。」

        雍紹白接下來沒有拖延,亦無藉口,直接將元叔當日領人搜索邀月湖畔,並確認了蘇大爺出事地方的事詳細道出——

        「……元叔擅長追蹤痕跡,那塊湖畔濕地留下頗多痕跡,除蘇大爺的鞋印外,還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錯相疊,時深時淺,能辨出兩人曾近距離起過衝突……」

        聽到這邊,蘇仰嫻眼眶發紅,深深吸了口氣提出疑問。

        他答道︰「是。你說的沒錯,是明芷蘭留下的鞋印子,另外,還有你特意打給她的那條絡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裡拾獲。」

        她表情驟變,強忍顫抖,抓住一絲清明又問,他沉靜回話——

        「不是。她沒有將你爹推進湖中。」略頓了頓。「蘇大爺失足落水,的確是意外。」

        雍紹白發現姑娘家緊繃的眉眸神態突然間整個鬆開,足見她前一刻有多擔心多難受,此際忽聞自己的摯友並無犯下罪不可赦的惡行,明顯寬心許多。

        「但明芷蘭將蘇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攜出的琢玉刀,這些皆為事實,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這亦是事實,你自為之,不可再與她牽扯,她與『明玉堂』的事,我自會替你辦妥。」他怕她心太軟,見了明芷蘭後又要被哄住。

        「憑什……要雍爺替我辦妥?這根本與你曇陵源雍家無關……」蘇仰嫻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話說明白。

        雍紹白思緒微頓,定定看著她,道︰「我與蘇大爺也算相交一場,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顫了一下,淚水靜靜滑落。

        「雍爺自認為要替我辦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沒打算讓我知曉,如果不是因為恰巧在宣家『南園』撞見那一齣,師哥們又頻頻對明家提出疑問,使得一切浮上檯面的話,雍爺也不會特意過來解釋的,是不?」

        見他抿唇不語,默認得好徹底,她喘息著又問︰「為什麼要瞞著我?你又憑什麼替我決定什麼該知、什麼不該知?為什麼?」

        男人修長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來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淚,彷彿那些從她眸中滾落的濕意極度困擾他,令他坐立難安。

        略沙啞的男嗓在她頭頂響起,緩慢堅定地告訴她——

        「是。我就是想瞞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決定一切,什麼對你是好,什麼對你是壞,我皆想掌控。明芷蘭是你的閨閣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雖非直接害死蘇大爺,卻也脫不了關係,明知蘇大爺當時發病,神識恍惚,卻仍將他獨留在湖畔不予理會,這樣的事實你眼下得知了有什麼好——

        「別忘了你還要應付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你接了宣老太爺所下的戰書,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說要戰就來,不會退卻的。鬥玉會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專注,而非執著在所謂的真相,真相只會深深困擾你,執著無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瞞你到底。」

        「雍紹白!」被他毫無顧忌的自以為是和蠻橫作風氣到雪臉泛紅,眸底也更紅了。她格開他落在她濕頰上的手,連名帶姓嚷出,本還想罵他幾句,無奈頭暈目眩上氣不接下氣,連日來的厭食少眠讓她已然支撐不住。

        「阿妞!阿妞——」

        一雙臂膀將渾身發軟到往前栽的她及時撈住。

        她眼中看去全是團團黑霧,感覺到男人擺弄著她,扶她躺回榻上,幫她調整枕頭,幫她脫去鞋子,為她蓋被,粗糙卻溫熱的掌心還不斷撫她的髮、她的額面和雙頰。

        「走開……不要你管……我、我不用你管……走開……」

        她蠕著唇瓣模糊呢喃,以為自己嚷得很響亮,其實虛弱得很,然後模糊之間,一陣混亂突如其來。

        有罵聲。

        有叫囂聲。

        有尖酸刻薄的嘲諷。

        所有聲音交錯迭起,鼓著她的耳。

        她欲醒不能醒,只曉得……欸,似乎是師哥們聽到動靜全湧進她的閨房,跟某位大爺起了衝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07:54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從來只有最真

        雍紹白不請自來的那一日,最後是被袁大成師兄弟三人「請」出去的。

        此時含蘊樓內,雙青蹲坐一旁幫著主子復健曾受過傷的兩指。

        老大夫前陣子過府診,停了燻冼,改以新製的幾種強筋健骨兼潤膚的藥膏來輪流敷藥跟推拿揉壓,他當場跟老大夫學了一套簡易的按摩手法,但他天生手大指粗,不是心驚驚揉得太小力,就是拿捏不好使了太大的勁兒,即便僅是坐著動動手,也能累出他滿身大汗。

        如今的情況令雙青忍不住碎碎念,一念還念上好久。

        「……然後那老大夫竟說咱駑鈍,說沒見過我這麼粗手粗腳,還說他教過許多人這套手法,學得最好最快且還能舉一反三的人唯『福寶齋」蘇家姑娘。」哼了一聲,矛頭陡然轉向。

        「是說那蘇姑娘也真夠不好,都不知爺對她有多用心,能這麼被爺瞧入眼的姑娘她可是頭一個,爺那日萬般擔心,趕去蘇家探望,末了竟被掃地出門,還把您的下巴弄紫了一塊,這都成什麼事啦?那時我就該緊跟著爺闖進去,等在外頭一點用處都沒有,簡直浪費了咱呀……呃!」驀地抬眼,發現自家主子爺正斜睨著他,一副「我讓你說,有本事就給我說到地老天荒」的神態。

       雍紹白平淡道︰「既知那是我瞧入眼的姑娘,你說話就該多多衡量。」

        「唔……」他就這張嘴快,腦子當真浸水,才會編派起蘇家姑娘的不是。「是,小的知錯,以後不敢再造次……啊!沒有以後、沒有以後,絕對不敢了。」

        雍紹白淡淡哼一聲,然後似乎也覺得那推拿手法實在不怎麼樣,遂收回手,讓雙青將散了一桌的藥瓶藥罐全收拾了。

        雙青退出樓外後,他獨自立在那形神已俱的十塊玉石前,那顆玉心置在中央,餘下的九方將玉心包圍,圓雕加鏤空手法能讓每個角度展現不同氣勢和姿態,可謂一步十視,環環相餃。

        他估計,約莫再過半年,大作即可問世。

        玉出東海卓家。

        工出曇陵源雍氏。

        屆時,便算是兌現了當初與卓老家主的那一諾,他守諾到底,俯仰無愧。

        而他對蘇仰嫻亦是無愧的,若然事情重新來過,他依然是要瞞著她,且會做得滴水不漏,防患於未然,不令她痛苦悲傷。

        那一日被她的三位師哥聯手「請」出蘇宅,過程確實不好看,但還不到全武行的地步,他的下巴之所以青紫一塊,是因她二師哥陸玄華衝過來欲揪他衣領,想把他從她的榻邊拗走,而韓如放趕過來勸擋,亂作一團之際,他下顎竟被韓如放揮中。

        返回西大街別業後,連著三天打探,亦把被袁大成請進蘇宅看診的大夫請回雍家別業細細盤問,知道蘇仰嫻當日傍晚已全然清醒,身邊的人日日幫她進補調養身子。

        只是喪父之痛再加上摯友之叛,以她對感情的單純和執著,這般雙重打擊落在她身上,要她很快振作似乎是極難,而心思鬱結,茫然若失,再怎麼仔細調養也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勞無功。

        他一掌撫著面前玉石,心思亦隨之沉鬱。

        「爺——」一道身影快步跨進樓內。

        聽見元叔的喚聲,他霍轉回身,開口便問︰「把人接來了?」

        元叔搖搖頭。「蘇姑娘人早就清醒,待她靜養三日後,咱們的馬車日日去接,天天無功而返,到得今日都已過五天了……聽馬夫說,在蘇家做事的那一對夫婦川叔和川嬸,兩人也是愁眉苦臉,說蘇姑娘整日懨懨然,吃得甚少,還變得挺嗜睡,即便不睡,也是關在自個兒閨房,哪兒也不去。」

        見主子俊顏深沉,眉目不展,元叔緩了緩語氣,謹慎問——

        「爺,再三日就是蘇姑娘與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了,可蘇姑娘如今這般情狀……鬥玉會是正式接了挑戰帖的,亦正式公諸於世,那就是兩個流派之間的事了,多少行裡人正翹首盼望、睜大眼睛瞅著,若……若蘇姑娘最終不克出席,那帝京流派的顏面必然掃地,信譽蕩然無存……爺瞧著該如何是好?」

        雍大爺僅沉吟一息,立時踏下木質地板,套上靴子。

        「爺,您這是……」元叔兩道粗眉挑得好高。

        「走!」

        「……走?啊!是!」驟然明白過來,雙目發亮。「咱立刻集結府中人手,帶上二、三十人不成問題,必力保爺見到欲見之人。」

        此時雍紹白已逕自往外頭走,大步流星,袖底蕩風。

        雙青候在外邊廊下也聽出個七七八八,連忙跟上家主的腳步,年輕面龐染開歡快,心照不宣嚷著——

        「爺,咱們走!哈哈,這會兒可別把咱撇在外頭,我好歹皮粗肉厚最耐撞啊,人家要是阻著不讓咱們越雷池一步,我撞也要撞開一條道兒,讓爺見到那姑娘。」

        雍紹白沒空理會小廝和隨從,一邊邁開大步,一邊腦中已設想好所有可能。

        他還是看不慣蘇仰嫻的頹廢喪志。

        即使得體諒她痛失至親又遭好友在背後捅上一刀,心憐歸心憐,想呵疼她的心從也未變,但他畢竟不是她那三位「大爹」、「二爹和「三爹」的師哥們,他沒把她當閨女兒看待,她該是那個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齊行的伴侶,此生,唯與她同行。

        所以他不允她一直這般萎靡不振、任性凋零。

        她該是閃亮的、精神飽滿的、生氣勃勃的,應該向陽燦笑,而非如一株垂死小花,成日將自己囚困在陰暗之地。

        他無法忍受。

        九死,都不能允。

*             *             *

        雍家馬車直奔東大街「福寶齋」蘇宅。

        隨行在側的還有一支二十四騎所組成的馬隊,領頭的是少年雙青,壓陣的是江湖經驗老道的元叔,聲勢浩大地進入東大街,引來許多側目。

        但,雖做了萬全準備,派上用場的卻是不多。

        因為他們一行人抵達之際,「福寶齋」蘇宅裡沒有鎮守師妹的三位「爹爹」師哥們,只有川叔和川嬸守著自家小姐。

        有些被雍紹白如此這般的大陣仗給驚到,川叔好半晌才回過神,張了張嘴忽又閉起,似覺說什麼都不對,既沒法把人請走,也擋不住,況且小姐的狀況實令人憂心,最後只得一嘆。

        「小姐的二師哥陸爺剛離開,等會兒三師哥韓爺會過來,您……您看這……」

        「我知道了。」雍紹白也沒想為難川叔。「見到她,與她說幾句話,說完,我便走。」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您裡面請。」川叔哈著腰,表情如釋重負,他就怕大夥兒又起衝突,能避開那是再好不過。

         這一次,雍家人馬將已歇業的「福寶齋」鋪頭佔得滿滿滿,按雙青的說話,這叫先佔先贏,等會兒即便有誰來趕人,他們穩佔「地勢之利」,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雍紹白獨自進到後院宅子,如同上回他不請自來的造訪,只是今日用不著「過三關」。他熟門熟路穿過四方天井,過小廳堂,繞到姑娘家的閨房,直接推門踏進。

        近午的燦亮秋光有種豐饒氣味,從薄埂的窗紙透進,形成一把把溫暖的光束。

        房中好靜,沉謐的氛圍充滿整個空間,彷彿在這裡浸潤久了,氣息緩慢悠長,慵懶身軀軟如泥,心志亦被磨平,是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輕紗帷幕內,姑娘家伏臥在那屜榻上,薄暖錦被下身形朦朧起伏。

        他走近,沒有刻意掩飾腳步聲,就是徐步而去,撩開榻帷落坐。

        迷迷糊糊間聽到那腳步聲,蘇仰嫻本以為是川嬸進來了,但是當對方步步踏近,每一下皆沉穩不紊,她又以為是三師哥,直到那人坐進榻帷內,她心微微一顫,因鼻端已蕩開那人的氣息,他朝她俯下,長指撩開她覆面的髮絲。

       她沒有張眸,兩排長睫禁不住輕輕顫動。

        「阿妞是醒著的。」

       他一下下順著她凌亂的頭髮,嗓聲極沉,在小小屜榻內蕩開。

        「我來,實有一些話非說不可。我知道蘇大爺不在了,你傷心難過,閨中密友因私心妒意毀了與你的多年情誼,你無法釋懷,但你這模樣……受了打擊便一蹶不振,彷彿自身是天底下最最可憐之人。

        「若在尋常時候,你高興龜縮多久,想自憐自艾多久,我亦隨你,但這一次斷不能容忍你如此,著實難看啊難看,難看到雍某幾乎要懷疑,你是否真是我曾識得的那一位帝京『女先生』,那一位談起玉石就兩眼發亮、生氣勃勃的蘇仰嫻!」

        她趴在軟枕上的蒼白側顏浮起紅暈,鼻翼輕歙,螓首微動,似想將臉蛋完全埋進枕子裡,豐厚烏髮卻被男子卷握在掌心和腕上。

        雍紹白道︰「別想躲開,雍某的話還沒說完。」

        她細細嗚咽了聲,扁著嘴,雙眸仍不願張開,卻知道他靠得更近,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將她包圍。

        「再過三日即是你與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你頹喪失意至此,看來是毫無鬥志,欲將贏家之位讓與對方。還有一種可能,是你連到場與會都不願意,直接棄賽,那不僅輸得難看,還把帝京流派的聲譽一塊兒賠進去。蘇仰嫻,你不要我管,可你倒是說說,你對得起師門嗎?」

        她纖瘦身子抖得更厲害,淚水從睫下和眼角滲流出來,將枕面沾濕一小片。

        他不放過她,當真君心如鐵,繼而又道——

         「你被師父雲溪老人寵著,被你那三位一個比一個像親爹的師哥們寵著,當真恃寵而驕啊,將他們待你的情誼視作理所當然,你的師父和師哥們由著你任情任性,由著你罔顧師門榮光,由著你輕賤一切,如你這般,若是落在我江北曇陵源,早被我逐出。」

        她再次嗚咽,淚水奔流,羽睫濕漉漉,想要側身蜷縮起來,連這個舉措他都不讓做,硬將她連人帶被壓制著。

        她哭得暈乎的下一瞬,卻是他溫燙氣息掃上她濕透的眸睫。

        男人的啄吻宛若長嘆,無聲卻深進心魂,讓她十指不由自主握成粉拳,腳趾兒蜷曲。

        終於終於,她淚睫顫顫,顫開兩道細縫,眸光輕挪,在朦朧微暗的小小所在中與那雙漂亮深邃的男性長目對上。

        兩張臉相距甚近,他望著她許久,在她有些禁不住又想掩睫之時,終聽到他嗓音幽然——

        「可還記得那一日在含蘊樓,我問了你,問你對我是否喜愛……你答了很多,最後卻要我高抬貴手,說自己蠢笨得很,說你不會玩也玩不起。」

        頓了頓,他氣息略濃,目光更深——

         「你以為我在玩,卻不知我再認真不過。」

        她雙眸張得更開,淚水潤得眸珠如兩丸紫葡萄,雪顏被赭紅侵染,頓時神態生色不少。

        雍紹白面龐依舊嚴峻,每道線條都繃得好緊。

        但他耳根紅了,頰面也紅紅的,張唇再語——

         「你要我走開,要我別管你,可我若能走得開,若能不去管你,也就無須如此苦惱。」俊顏朝她俯下,輕輕的啄吻從她的眼瞼挪到她的唇角,力道加深,重重吻了一記。

        然後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嘴已放開她,接著她身上一輕,烏絲也被放開。

        他起身退到床帷外,她下意識轉頭去看,紗帷外的修長身影如夢中之夢,眨眼間便會消失一般。

         「阿妞會明白我有多認真。思來想去,總是要讓你明白了,那樣才好。」俊唇輕動,似露淺笑。「對你,從來只有最真,因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只有最真……從來,只有最真……

        愛之慕之……慕之愛之……

        因心悅無比……因無比心悅……

        「雍紹白!」

        或須臾或許久,蘇仰嫻忽地從榻上擁被坐起。

        連日來的頹靡所造成的憔悴,盡管輕易能見,凌亂豐潤的長髮卻將一張白裡透紅的瓜子臉圈圍得格外秀致,我見猶憐。

        只是來不及讓男人憐惜了,閨房裡已無雍紹白的身影。

        他最後說的話讓她驚異,讓她欲信不敢信,讓她的思緒在腦中、在心間來而往復。

        昏沉夢寐著,以為那一聲連名帶姓是將他喚住了,待清醒過來,實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淚痕凝在頰面,她抬起手孩子氣地胡亂揉著,指尖踫觸到眼角眉梢與唇瓣時,心頭陡然一熱,她回想再回想,不僅是最後的「愛之慕之」,她把他教訓她的那些話全都想起……越想,臉越燙,真覺無地自容。

       所以他雍大爺今日是特意來訓她的呢!

       訓完話,他大爺打她這一大棍,末了還不忘給她一大甜棗。

       悅她,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他說,他愛慕著她。

       實在熱到不行,她再次胡亂揉臉,最後乾脆掀開錦被、撥開紗帷,兩腳落地。

       忽然恨得有些牙癢癢,哪有人像他這樣!

        若是罵完人就跑掉的話,那便算了,但他痛痛快快罵完人之後竟然來個大轉折,率性自在地表白了,且還不給她「回擊」的機會,也不管昏昏沉沉、自怨自艾的她究竟聽進去了沒,撂完話就走,算他狠。

        許是被徹底激起,她情緒波動甚劇,肚皮裡突地「咕嚕嚕」一響。

        她先是一愣,好一會兒確定那是從自個兒肚腹裡發出的聲音。

        攤開掌心,摸摸瘦扁扁又軟綿的小肚子,才覺……唔,好餓啊好餓。

*             *             *

        三日後,中秋。

        天朝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尚未來臨,建在洛玉江畔的「風海雲鶴樓」今兒個卻辦起另一場別開生面的鬥玉會。

        在治玉這一行當,發跡於南邊且之後自成流派的南天宣氏,向帝京流派了戰帖,還將場子直接辦在帝京,此舉若要深究,也頗有侵門踏戶的勢頭。

        而此次代表南天流派出戰的子弟,排除掉之前敗得徹底的大公子宣南琮,宣老太爺特意從族中親選出一名優秀子弟,力戰帝京「女先生」蘇大姑娘。

        既然是對鬥,就得有贏家紅彩。

        南天宣氏果然富甲一方又夠有誠意,拿出的紅彩是位在帝京鬧街上的一間大店鋪,那地段當真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不怕生意不進門,除此之外,再加上位於城郊的一處田莊。

        然後宣老太爺還直接對帝京流派開出所要的紅彩,要的實在少啊,也不過是當日在東大街上宣大公子輸掉的那把琢玉刀。

        對於雙方所拿出的紅彩,老早搶進「風海雲鶴樓」佔位子準備觀鬥的帝京百姓們可就有話題大聊特聊。

        「嘖嘖,什麼叫『也不過是』?那一把琢玉刀可是南天宣氏的家傳寶貝兒,南天流派以硬玉翡翠為治玉大宗,琢玉刀使用在硬玉上,方能盡顯它的鬼斧神工,那可是神兵利器啊,哪是一間鬧街上的鋪子和城郊外的田莊能比的?要我說,宣老太爺給出的贏家紅彩才是太少啊太少!」

        「哈哈,琢玉刀是宣家的傳家寶,那位有『龍陽癖』的宣大公子是老太爺的寶貝蛋,宣家的寶貝蛋把傳家寶給輸掉,面子裡子全沒了,莫怪宣老太爺會一舉殺到帝京來,想用鋪子和莊子搏回面子和裡子,確實少了些。」

        另一桌的客人邊嗑瓜子邊道︰「你老兒這話不對,要咱來說,咱們這位『女先生』蘇大姑娘可是佔了天大便宜。」

        「喲,此話怎講?」旁邊的人插話一問。

        嗑瓜子的人吐出殼兒,嘿嘿笑答︰「大夥兒且想想,仔細想清楚,蘇姑娘給的那把琢玉刀,它明明就是南天宣氏的玩意兒,咱們帝京的『女生先』若輸,也僅是輸掉那把原就不是她所有的琢玉刀,若然能贏……嘿嘿,那豈不是多一間好鋪子和一座好田莊幫姑娘添添嫁妝嗎?所以說這場鬥玉,咱們蘇姑娘是不鬥白不鬥!」

        「不鬥白不鬥?」不少人異口同聲。

        「可不是。她上回可是鬥贏宣大公子呢,今兒個若輸,一贏一輸,也不過平手,把琢玉刀還回去便是了,沒啥好損失的呀。」

        「嘿,這位老兄,你的話可也不對囉。」一名翹起二郎腿的清秀少年揮了揮手,順便往嘴裡丟花生米,嚼嚼嚼,甚是權威道︰「蘇家姑娘不鬥那可不成的呀,她要是不肯鬥到底,不肯贏個徹徹底底,那咱們家主……咳咳,我是說,那雍家家主可如何是好?」

        「欸?」、「嗯……」、「啊!」、「喔?」、「嘿嘿!」

       在場眾人點著頭,你瞧我、我瞧你,到底都聽說了雍家家主的事。

       此時少年一提,大夥兒興致高,竊竊私語了幾聲,又紛紛將目光投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也沒想吊大家胃口,很快便道︰「帝京小道消息流通甚迅,想必各位都知道了,曇陵源雍家家主在昨兒個突然心血來潮似的,竟對今日這場鬥玉會下了紅彩禮。欸,帝京流派與南天宣氐鬥玉,本來也沒他大爺什麼事,他竟自個兒往裡頭跳,說是只要贏得這場鬥玉,他手邊正在琢碾的大作就是對方的,待他完成,會親手送上。」

        「那是替這場盛會添紅彩啊,雍家家主很給兩個流派臉面,他這紅彩一端,立時提高這場鬥玉會的價值,夠大氣啊!」翹起大拇指。

        「咱聽說了,雍家家主給出的紅彩禮不是凡物,那可是東海卓家的鎮宅寶玉,幾年前卓老家主仙逝,東海流派就跟著走下坡,子孫們個個難成氣候,末了還自毀風水挖了鎮宅玉石,更蠢的是還把它給開切成多塊,嘖嘖,真要不得,咱想想都心疼。」

        「哎呀,說到這事兒,之前曾聽東大街的人提過,說蘇姑娘之所以與雍家家主結緣,就是因手裡握有一塊東海卓家的鎮宅玉石才會被雍大爺盯上,這不,盯到最後都覺得……嗯,像有些什麼了。」至於「有些什麼」是什麼,大夥兒心照不宣。

        少年抓著花生米吃了一把又一把,由著眾人七嘴從舌一番,他忽地拍了下大腿,道︰「肯定是有些什麼呀!瞧那雍家家主拿出絕非凡物的大作來添紅彩,已夠大氣了,卻還添上另一個更浮誇更可笑……呃,咱是說,更不可思議的贏家紅彩,各位道那是什麼?」

        一名小老兒也跟著一拍大腿。「有、有!這事兒我昨兒個也聽說,不敢置信啊,聽說不管是誰贏,雍家家主就跟著那人走,把自個兒借給對方三年,任對方搓圓揉扁哩!當然,雍大爺那是什麼身分,那可是江北曇陵源家主啊,贏的人自不會無禮相待,要他端茶倒水幹粗活什麼的,但他自身就是一座寶山,有這般不世出的治玉家時刻相隨,寶山豈會空手而回,對於行裡人來說當真是夢寐以求的美事啊!」

        「所以才說,肯定有些什麼。」少年更用力拍大腿,「各位且想想,雍大爺拿自個兒當紅彩禮,那是在逼蘇大姑娘表態吧?蘇姑娘這一戰非贏不可,贏不了,大爺他就是別人家的,要陪別人玩三年呢。」搖搖頭嘆氣。

        「欸欸,這種手段也就變態使得來……噢,誰?誰拿核桃殼砸人?」少年摀著遭偷襲的頭頂,倏地往二樓張望,瞥見口中的變態……呃,是熟悉的身影正轉進某間雅軒,立時縮頭縮腦閉上嘴巴。

        當大夥兒就著他所說的話再一次高聲聊開,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發言,少年摸摸鼻子起身,悄悄退出,不一會兒,人出現在二樓雅軒內。

        「呵呵,爺,咱是瞧您在那一頭忙著跟幾位『公斷人』寒喧說聊,元叔也跟著,咱杵在那兒也是無事,索性就溜到樓下轉轉,聽聽大夥兒說什麼。」雙青咧著嘴,一手抓抓頸後。

        「風海雲鶴摟」的二樓雅軒景致極佳,雲紋花格窗一敞,洛玉江的秋色盡收眼底。

        此際,窗外的江上秋波明麗,來往的舟船在瀲灩中輕蕩,遠遠往大江東去的方向望去,冥冥邈邈一片,彷彿小舟真要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美在意境,美在水色雲光。

        然,盡管洛玉江之景美不勝收,目光不妨往窗內一挪,臨窗而坐、身穿雪玉錦袍的俊美公子更是一道難得的絢麗風景。

        雙青有時會想,這世間任誰都能扮清俊、裝孤高,高深莫測到令所有人莫測高深,但功力要強過他家家主,那是不可能啊不可能。

        欸,瞧瞧,隨隨便便往窗邊一坐,氣場渾然而生,旁人學不來啊。

        忽地——

        「所以都聽到什麼了?」雍紹白喝著剛沏好的新茶,斜睨自家小廝一眼。

        雙青抓過頸子又搔搔耳,咧嘴又笑。「爺,眾人都贊雍家家主大氣啊!」

        「是嗎?」

        「是、是!」點頭如搗蒜。「您這一出手,誰能比得過?」

        「我怎聽到有誰說……是浮誇?可笑?」一頓,語氣涼颼颼。「變態?」

        「沒有!沒那回事!」雙青瞠圓了眸子,猛搖頭。「爺就是豪情萬丈地豁出去了,為渡化蘇姑娘捨身飼虎嘛!」

        一顆連殼都未剝的碩大核桃直接丟過來,好在他小子眼捷手快接得準,千鈞一發之際化掉危機,要不鼻子就要中招。

        「謝爺的賞。」誇張地彎腰行禮,一臉插科打諢樣。

        雍紹白冷哼二聲,沒再理會他,望著洛玉江景逕自品茗。

        這一邊,雙青亦收斂起過於外放的表情,提起紅爐上燒得噗噗作響的鐵壺,往雍紹白的茶杯裡添水,低聲道——

        「爺,鬥玉會訂在巳時開始,再過一刻鐘就到時辰了,兩邊的『公斷人』辰時未到就進樓裡佈置,南天宣氏的在半個時辰前也都抵達,就差蘇姑娘一個了……爺,她不會真不來吧?」

        雍紹白舉著白瓷蓋杯的指微微一緊,杯中的芽色茶湯蕩了蕩。

        就差她一個。

        連她那三位師哥也都到場,她卻遲遲未現身。

        他在跟她賭,如果她最後不戰而敗,屆時的他……會有什麼感覺?

        老實說,將自己賭上,他竟然從未想過這樣的事。

        內心深處,他始終認定,她必然到來。

        像要回應他此際的沉吟,外頭響起一陣騷動,聲音此起彼落地交雜。

        雙青才要出去探看,一直在二樓軒外環廊走動的元叔已踏進來,兩眉飛揚,頗興奮道︰「爺,是蘇姑娘來了。」

        「終於啊終於!」雙青重重吁出一口氣,跟著抹掉滿額熱汗。

        反觀雍紹白——

        將自己當成紅彩送出的他僅是輕應一聲,彷彿泰山崩於前亦不改顏色,卻在以杯就口時,唇上淡淡揚起細致的翹弧。

        果然很會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07:5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8 05:57 PM 編輯

【 第十三章】 原來是吃醋了

        一刻鐘後,巳時正。

        兩層樓高的「風海雲鶴摟」樓內的天頂采採挑高之勢,大堂寬敞無比,二樓共十二間雅軒,軒外環廊亦設有雅座,憑欄可將堂上事物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一樓堂上的正中央空出大大的地方,所有的方桌和長板凳全往四邊挪擺,位子坐起來自然比平常時候擠得多,背部稍稍一駝就能跟坐後頭的人相踫,但沒人抱怨這等子事,能搶進樓裡已屬萬幸,大夥兒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即將對鬥的兩人身上。

        此一時際,十位獲得雙方流派認可的「公斷人」已從個人休憩用的雅軒中被請將出來。

         「公斷人」分佔二樓環廊的雅座,雍紹白的身分與地位便無須多說,其餘九人在玉行裡亦都是名聲響亮、德高望重的人物。

        至於南天宣氏與帝京流派的陣仗——

        宣老太爺由貼身老僕和八名子弟陪同,設座在一樓堂上的右翼。

        帝京流派這邊,雲溪老人並未出席,而是大弟子袁大成為首,領著兩名師弟陸玄華以及韓如放坐在堂上左翼。

        接著再來說說今日鬥玉會的雙方代表。

        宣老太爺從族中挑出的人是三房嫡出的六爺,名叫宣世貞,年二十有三,長相甚是清俊,笑起來會露出兩邊的小虎牙和嘴角小梨渦,頓時斯文俊秀的公子氣質一變,變得頗淘氣可喜。

        適才雙方見禮時,蘇仰嫻已領教到對方兩眼彎彎、咧嘴笑開的勁道,讓她禁不住也回以淺淺笑顏,但是當她不經意往二樓瞥去,一身雪玉錦袍、頭戴無瑕白玉冠的雍紹白立時抓住她的眸光,令她才輕揚的唇角不禁凝了。

        而淺笑凝滯的同時,她胸房亦跳得怦怦作響,竟被二樓憑欄而坐的那抹男色驚艷到有些挪不開眼。

        他雍大爺衣著顏色偏深沉,玄黑、墨藍或藏青色的衫袍一大堆,那樣的雍家家主給人沉穩淡定、孤高清冷的表相,但他今兒個突然「棄黑從白」、「捨墨就雪」,白俊顏被雪玉錦袍一襯,顯得眉睫尤甚漆黑,髮若流泉。

        總的來說就是,雍大爺穿黑衣已夠好看,但穿上雪白色衣袍,當真仙氣飄飄,俊逸之上再美三分,引得姑娘家……甚至是男子漢們頻頻翹首仰望,他大爺卻一副渾然未覺,不知自個兒到底造了什麼孽的模樣。

        看著就有氣!

        蘇仰嫻真的滿肚子火,連頭上都頂著一片無形火海。

        不能怪她惱火,實是一直將自己關在家中的她直到今晨時分才從師哥們那裡得知,雍家家主在昨兒個突然為這場鬥玉會添紅彩,添加的紅彩有兩個。

        一是出自東海卓家的鎮宅寶玉治成的成組玉器。

        二是誰贏得這場鬥玉,他雍大爺就跟誰走,一走還得走上整整三年,任贏家搓圓揉扁。

        不管是第一件紅彩抑或是第二件,皆令她氣到牙癢癢,一顆心絞緊再絞緊,恨不得衝到他面前揪他衣襟,要他把話交代清楚。

        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寶玉,以他獨特手法琢碾,漸具神形,她已能看他這一件大作的模樣,完成後必然震古鑠今,氣熱磅礡,那不僅僅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與她的緣分亦深不可沒。

        然,他突如其來將它們拿出來添紅彩,要她如何接受!

        再來是關於他的第二件紅彩,老實說,她已不知該說什麼,除了火大,除了急怒攻心,除了想掄拳槌他,真真無語。

        三天前他闖進閨房來將她徹底訓了一頓,她氣到肚餓,大吃一頓填滿腹中空虛後,整個人的精氣神似完全輪回,當時就下定決心,知道自己必然要赴這場鬥玉會。

        她任情任性、自怨自艾,累得師父和師哥們為她煩憂,讓川叔和川嬸也憂心不已,實在太不應該……在那時候,她雖氣他蠻橫闖進和直言無違的指責,心裡卻是認同的,感覺自己的腦門被他狠狠澆淋冷水,冷到發顫卻也瞬間被點醒。

        今晨聽聞他把自身拿出來添紅彩,師哥們全被她的反應嚇著,因為她在震驚之餘,眸中淚水乍然滿溢,完完全全失去自制,淚泉般的雙眸讓臉蛋濕了又濕,濕過再濕,非常失控。

        阿妞會明白我有多認真……

        總要讓你明白了,那樣才好……

        你以為我在玩,卻不知,我再認真不過……

        他不能這樣!

        不能為了想要讓她明白他的認真,就不管不顧拿自下注去賭。

        噢,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逼迫她,要她全力以赴,要她無法不管他。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情話從他唇間逸,他說他若能不來管她,也就無須如此苦惱,他到底放不下她,如同……如同她也無法對他鬆手了。

        兩人的情路走得懵懵懂懂,以為他無意,是自己美好亦無望的單戀,心田裡的小花向陽綻開,下一刻又無可救藥地垂頭喪氣,來而往複走著一樣的路,以為深入迷陣,用盡恆長歲月也走不出,卻到最後才知,他一直伴在身邊,忽左忽右,忽遠忽近,從不曾棄離。

        那一日被他狠狠教訓,寧定神識後慢慢尋思,她想到之前的事終於想通許多事,自她家阿爹意外身故,她傷心難過,成天發怔,彷彿三魂少了七魄,他那時就曾闖進,待她的方式很溫柔,對她說的話卻有些夾槍帶棒,好似怕她失了信,不願再守「代父償債」的口頭之約。

        他其實故意激怒她,變著法子要她振作精神。

        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

        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他那時說的話,她都記起了,一顆心實也被他的激將法大大激揚,不肯認輸。

        而後又發生芷蘭牽扯進來的事,導致她的意志再一次潰敗。

        師父和師哥們由著她,他卻是看不過眼,她……她實在不想不認自己欠教訓,但被他毫不留情罵過之後,如醍醐灌頂,強力後勁一波之後還有一波,狠狠將她震醒。

        此時,他垂視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神態有些清冷,也有些似笑非笑,她分辨不出,只覺既惱他又喜愛他,想槌他也想抱他,但不管她想些什麼,眼下最緊要的是得把這場鬥玉會闖過去。

        她毅然決然收回眸光,眼觀鼻,鼻觀心,調息斂神。

        宣老太爺果然大手筆,既下帖挑戰,規模堪比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連請來的司儀者亦是上屆主持「鬥玉大會」之人。

        咚嗡——咚嗡——咚嗡——

        三聲鑼響震一樓,吵雜喧嚷漸漸止息,經驗老道的司儀在此時開嗓說話,帶笑的清亮聲音傳遍樓上樓下。

        按例是要把坐在二樓的十位「公斷人」全給介紹一遍。

        搶進樓內觀戰的百姓們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厲害的玉石行家,但仍有一定水準以上的鑑賞力,對玉市和古玩行的運作亦不陌生,聽過的人物便也多了,所以當司儀介紹「公斷人」時,每介紹一位樓下圍觀的眾人便跟著響起一陣叫聲,伴隨熱烈鼓掌。

        十位「公斷人」當中,自然是曇陵源雍家家主得到的叫好和鼓掌聲最為響亮。

        接下來介紹南天與帝京兩邊流派出席的人物,得到的掌聲亦是不少。

        最後便是這場鬥玉會的雙方主角,宣家六爺對上蘇大姑娘,當兩人同時立起,對著在場所有人行禮,瞬間堂上又爆出一陣叫好聲,鼓掌已然不夠,桌子被拍得啪啪作響。

       第一局,正式開始。

       這一局比的項目,由年歲最長的「公斷人」當場發表,比的是雕工。

       此際,堂上空出來的地方擺著兩張方桌和座椅,蘇仰嫻與宣世貞各佔其一。

        蘇仰嫻的這一邊靠近宣老太爺的席位,宣世貞那一邊則近袁大成等人,此番安排亦頗有心,由對戰的那一方人馬就近監看,有問題當可及時提出,誰也別想耍花樣造假。

        除了供鬥玉二人使用的方桌外,他們前面還設著一張大大長條桌,桌上鋪紅巾亦蓋著紅巾,只見形狀高高低低,卻不知是些什麼。

        司儀者一個眼神使來,守在旁邊的兩名小僕同時上場,把將紅巾揭開。

        圍觀的眾人眼前為之一亮,紛紛伸長脖子探看,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

        司儀者朗聲笑道——

        「各位方才都聽到了,這局比的是雕工,長桌上大大小小共備有三十顆玉石,以各位好朋友的眼力動兒,儘管著一小段距離,定還是能看出這三十顆玉料皆非尋常貨色。」

        眾人討論聲越來越熱烈,雖不能上前細看,也夠養眼。

        司儀者抬起手臂當空壓了壓,要群眾們穩著些,稍安勿躁,而繼面又道——

        「雕工對鬥,規則簡單明了,就請兩位上前來各選出適用的玉料,琢碾的工具和方式就不限制了,以一個時辰為限,最後再由十位『公斷人』投玉分輸贏。」

        一個時辰!有人訝呼。

        「嘖嘖,沒有機具為輔,只能靠雕刀磨製,這也太難啊!」

        「這是鬥雕工,一翻兩瞪眼的事,就看誰本領高了!」

        氣氛被炒得火熱,要大夥兒靜一靜當真不易。

        司儀者依舊笑咪咪,宣布最後一項規則。「還有一事,兩位鬥玉者的作品,皆要以『一』為開頭,替自身的作品取名。」

        雙方開始選玉料,在場眾人倒自動安靜下來,屏息觀看。

        當宣世貞擺出君子風度,有意讓蘇仰嫻先選時,蘇仰嫻淺笑道︰「宣六公子來者是客,沒有相讓我帝京流派之理,且君子比德於玉,你我皆想當個君子,今日且公平競爭,咱們一同選吧。」

        「女先生好樣兒的!唔唔……」不知誰激切喊了一聲,立刻被旁的人緊摀嘴巴。

        身處二樓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東大街上與「福寶齋」蘇家相熟的左鄰右舍,之前蘇仰嫻與宣南琮對鬥,圍在一旁助陣的人,今日也來了好幾個。

        也莫怪那些人想出聲叫好,雍紹白暗暗撫著左胸,心跳甚快,連他都想給聲好。

        今日前來應戰,她就一身素白孝服,青絲編成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子蕩在背上,黑到發亮,沒有任何髮飾,僅在髮側簪著一朵小白花。

        即使樸素至此,即使臉色憔悴之色猶存,那眉眸間的沉鬱已去,雖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隔著一段距離相望,他仍可辨出她瞳仁裡清光湛湛。

        那是她。

        生氣勃勃的蘇大姑娘。

        那樣的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受挫受傷,可以被惡意所打倒,但絕不怯戰,不會龜縮喪志,一輩子認輸。

        那樣的她,才是真正的、他所識得的蘇仰嫻。

        然後當他見她挑好一方手掌大的黃玉回到座位,將他所贈的那一套「九工」刀具擺出來,他面上不顯,內心卻頗覺愉悅。

        這一邊,蘇仰嫻臉膚微燙,她沒有選用自家流派慣用的徒手雕具,而是使用雍大少年時期所使的「九工」,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其實也沒什麼的,是她多思,臨了竟臉紅心跳,就覺得好像……彷彿……當著眾人面前擺出他送給她的東西,這東西還是他珍藏多年之物,光想著都口乾舌燥。

        她轉頭喝了口店家備上的茶水,這才重新寧定下來,將心神全然貫注在所選的玉料上。

        此時宣世貞也已選好玉石開始動手,對方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明明拿在手中的是翡翠硬玉,徒手雕琢的巧勁拿捏得無比精準,很快已見雛型,引起在場群眾連聲訝呼,連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也不得不頷首認可。

         反觀蘇仰嫻這邊,許是跟某位大爺混久了,不知不覺學起對方「人前從容,人後懶憊」的姿態,就是慢條斯理,慢到實在是……真的慢吞吞啊!

        她纖纖玉手把「九工」刀具中,從最粗的那一把用到最精細的那一把、再從最精細那把倒用回到最粗的那一把,正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作品。

        「帝京流派,蘇仰嫻。」她起身報上師門與姓名,將完成之作放落在烏木托盤上,清聲又道︰「黃玉。『一葦渡江』。」

        作品名一報出,現場議論紛紛,大夥兒的頸子都不知拉長出多少。

        隨即宣世貞亦朗聲報上。「南天流派,宣世貞。翡翠。『一鷺蓮生』。」

        兩件徒手雕琢的玉件並列在托盤上,小僕立時將玉作端上二樓。

        樓上十位「公斷人」正聚在最寬的雅軒內仔細評比,原是安閒沉靜坐回位子上等待的蘇仰嫻見宣世貞朝她望來,她報以微笑,他卻笑得淘氣,低聲道——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很有意思。」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十分有意思,亦深含功力。」她從容答道。「適才僅匆匆一瞥,沒能詳看,但也已感受那玉作傳達出來的力度。公子用的是帶皮玉雕之法,將那方翡翠沁白的部分雕成一隻白鷺,漂亮濃正的部分形成蓮花與蓮藕,而帶皮的顏色偏黃綠,不花功夫除去,卻是將其雕成大大的蓮葉。」

        每每說玉,她總能說得眉飛色舞,一時間忘了壓低聲量。

        結果她這位「女先生」一講,大夥兒往二樓飛飄的目光都落回她臉上,身為師哥的三位大叔也沒想阻她,反正他們家小四兒不論幹出什麼都是再正確不過的,所以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至於坐得離蘇仰嫻甚近的宣老太爺則一臉肅穆,沉眉斂目,若非他老人家一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圈椅扶手,還道他坐著入睡了。

        蘇仰嫻繼續道︰「宣六公子的玉作,一隻白鷺立足在生出蓮花之處,也可瞧作一隻白鷺與蓮花連成一景,以花鳥實體來看,那叫『一鷺蓮生』,以諧音來看,那是『一路連升』,有升官發財的比喻,但要我看,這玉作送給想多得子嗣的人,亦是上上佳禮。」

        「願聞姑娘高見。」宣世貞兩手拱了拱,表情歡快。

        「把升官、高升這個『升』字,換成出生的『生』字,『一路連生』不也能當成連連生產之意嗎?」她頰面微紅,笑了笑。「所以六公子這件玉作,有非常的喻意,很有意思。」

         宣世貞謙遜道︰「被蘇姑娘如此一解,我都覺得自個兒終有丁點可取之處。」

         「六公子很厲害的。」蘇仰嫻誠摯道。

         忽然樓上有人提問——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既被解說完畢,蘇大姑娘要不要把自己的『一葦渡江』也仔細說說?」

        蘇仰嫻心房陡顫,抬眼就見雍紹白已從雅軒返回憑欄而設的雅座,其他九位「公斷人」也陸續回到座位,看來對於第一局的鬥玉已有結果。

        此時被雍家家主隨口一提,底下百姓們跟著起哄,就是想聽帝京「女先生」淺顯易懂又十足詳盡的「說玉」,畢竟受益匪淺啊。

        但蘇仰嫻是察覺到了,雍大爺提問的語調實在涼薄得很!

        都好像……好像她欠了他,惹得他發脾氣似的。

        唔,好吧,她確實欠他,「代父償債」的她還沒將債還完,他依然是她的債主無誤。可是,他幹麼發火?該怒髮沖衝冠的是她才對!

        瞧她修養多好,都沒當場怒氣沖沖衝到他面前質問,他倒好,她只不過與人多說幾句,聊得頗有些忘我,他就看不慣嗎?他……呃,他、他看不慣什麼?

        莫非……難不成……也許是……

        他不喜歡她與宣六公子相談甚歡?

        噢,是嗎?會嗎?他、他原來是吃醋了?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想著他那些簡短有力、直白通透的情語,頓時間心腸軟成一片,陷得好生嚴重,都沒辦法持續對他發大火了。

        她紅著臉蛋起身,甚是靦腆地對在場所有人輕輕一揖作禮,半開玩笑道——

        「眾位大德且饒過小女子吧,我的那件玉作就算了呀,醫者不自醫,要我自評,那定然有私心,不把自個兒讚出一朵花來豈能盡興?總歸是全力以赴,無愧於心,就將評論託付給十位『公斷人』與在座各位了。」

        道完,她屈膝微福,重新落坐,幾是臀部才觸及椅面,樓上已再度傳出聲音。

        像要應和她所說的,身為「公斷人」之一的雍紹白徐聲道出對她作品的評論——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使的亦是帶皮玉雕之法,不同於宣六公子玉作之精細,走的卻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路數,你挑選的黃玉上端澄透,下方帶髒,底端還生出一長片的帶皮未除,按理那樣扎眼的多餘該徹底切開方是正理,蘇姑娘卻突發奇想,以害為利了——」

        名震天下的曇陵源家主金口一出,眾人洗耳恭聽,目中火熱,滿面通紅,全盯著此時被小僕重新端回樓下的那只烏木托盤。

        托盤上蓋著四方大紅巾,將兩件匆促間完成的玉作以及十位「公斷人」投玉評比的結果全給掩實,誰勝誰負,猶未知蹺。

        雍紹白評論不斷,「你將底端多餘的帶皮部分稍加修飾,削出形狀,便如達摩足下的一葦。上端最主要的人物部分則以意象工法帶過,僅僅著重在達摩老祖的面部表情,表情是細膩無端,但其餘地方似潑墨山水,寬大頭罩連接著飄蕩的寬袍,蘇姑娘不僅利用玉石的俏色,讓玉石帶髒的地方形成袍擺,突顯行者修煉之清苦,更借玉石原形作出迎風袍揚之姿……」略頓了頓——

        「哼,行啊,真行,如姑娘這般在雕工上取巧的,雍某還是頭一回見識。」

        蘇仰嫻隱隱覺得,才變小的火氣又要揚起。

        她就是取巧了,沒誰規定鬥玉不能取巧啊,她取巧是她腦子好使,他大爺頂著「公斷人」身分偏要當眾編派她,先褒後貶,根本刻意打擊她的自信心。

        暗自咬咬唇,她仍淺淺笑開,落落大方。

        「有勞雍家家主鑑賞,有勞各位『公斷人』評定。小女子不才,自知雕工不精,但我帝京流派在琢玉雕刻上人才濟濟,我實屬末流,遠遠比不上我的三位師哥以及師哥們所收的其他子弟,所以是我個人之缺,而非師門之弱。」

        樓上的雍紹白終於收聲,瞧也沒再瞧底下一眼,逕自靠回雅座品茗。

        聽過蘇仰嫻以及雍紹白對兩件玉作的評語,其餘的「公斷人」也無多餘意見欲當眾論表,司儀者遂出來說道幾句,立刻讓小僕掀了烏木托盤上的大紅巾子。

        「哇啊啊——」樓內響起重重嘆聲和訝呼。

        烏木托盤上,「一鷺蓮生」的玉作前,置著紅、黃、白、青、碧、羊脂、芙蓉、蜜玉、瑪瑙共九顆顏色大不相同的渾圓珠玉,「一葦渡江」的玉作前,唯有一顆黑曜玉石。

        勝負分曉,高下立見,宣六公子十分得九,蘇大姑娘僅得一分。

        南天宣氏在雕工上幾是壓倒性奪勝。

        但,當紅巾揭開的那一剎那,乍然奪目的是那意象濃厚的「一葦渡江」,完全不在意那細部刻劃,行雲流水般的線條流動將意態婉婉顯現,有風有水,有人有景,那像是「一葦渡江」,亦可瞧成「一枝獨秀」或是「一葉知秋」,甚至是「三千弱水唯取一瓢」,千人千解,千人千景,果然取巧得十分了得。

        而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便值得細細探究,雕工之純熟令人驚艷。

        兩件玉作與所得的投玉展現在眾人面前,現場自是議論紛紛,各有各的擁護者,各得各的眼緣,一時間吵得熱鬧非凡。

        輸了第一局,蘇仰嫻並無意外,比的到底是雕工,只是這樣的投玉結果,任她外表裝得再淡定,胸房內那顆鮮紅火熱、激跳不已的心已將胸骨撞得發疼。

        須知「公斷人」投玉給分,為表負責,手中所持的珠玉各有其代表顏色,且是在鬥玉正式開始前便抽簽決定好,並由司儀當場公佈。

        她的「一葦渡江」前,那顆黑曜玉是曇陵源雍家家主今日手持的珠玉。

        就在剛剛,雍大爺在眾目睽睽下把她先褒後貶了一頓,但結果卻是將珠玉投給她,完全不怕旁人眼光,明明……明明宣世貞的雕工強她不知多少倍,他仍這麼明目張膽又理所當然。

        蘇仰嫻腦中自然而然浮出二字……護短。

        盡管單憑他這一分絕無可能逆轉輸贏結果,但態度已表明得很清楚。

        宣老太爺一開始反其道而行特意請他擔任「公斷人」,本是賭他愛惜羽毛、注重家門流派的聲譽,可防他偏心護短,他大爺倒好,光明正大偏心給眾人看。

       南天宣氏既已拿下第一局,宣老太爺對於那顆「放錯邊」的黑曜珠玉便也未追究其因,彷彿視若無睹。

        只是蘇仰嫻離老人家的座席甚近,總覺對方斂目時狀若沉吟,抬眼就如寶劍出匣,她不經意與老人家對上眼,被瞧著背脊微涼,臉蛋卻更紅,心想,老人家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和雍紹白。

       調頭望向師哥們,發現三位師哥正低聲議論,深思的目光時不時投向二樓。

       許多人都在看雍大爺,他大爺誰也不看,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舉止優雅從容。

       好!

       他都敢當眾護她,她自當坦然受著,抬頭挺胸,方能不負知己。

       「蘇姑娘承讓了,」此時宣世貞又來與她搭話,朝她拱手,小虎牙與小梨渦齊現,閃得人不由得要回贈他一抹笑顏。

       「六公子雕工很好,但第二局,我想我很快就能贏回來。」她溫聲道。

        宣世貞一怔,似未料到她都慘敗如斯了,竟還如此信誓旦旦兼信心滿滿。

        「呃……蘇姑娘好氣性,當真越鬥越勇啊。」咧嘴再笑。

        蘇仰嫻眸光微湛,喉頭略緊,不是因為宣世貞臉上那一抹牲畜無害的俊笑,而是感覺到,在二樓自在地喝茶吃果子的雍紹白似朝她這裡瞥了來。

        當她眼巴巴望過去時,他臉便撇開。

        雍大爺這脾性,又傲又驕的,但……噢,她怎麼就覺得他發醋的樣子好可愛!

        她不能把他輸掉啊,她得贏,必須贏。

        「六公子說得太對,眼光頗好,我就是個越鬥越勇的,你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她深吸一口氣,唇上帶笑,眉眸凜凜。

        「……是。自當如此。」宣世貞懷著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頭,想不太明白,忽瞥見自家老太爺掃來的銳利目光,心頭驟跳,連忙收斂表情。

       對於第一局鬥雕工的結果,雙方既然無異議,司儀者在讓人重新佈置好場地後,便親自過來詢問今日鬥玉會的兩位主角——

       「不知兩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繼續?」

        宣世貞答道︰「且看蘇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蘇仰嫻回︰「若無記錯,今兒個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對嗎?」

        「正是。」司儀者明確頷首。

        蘇仰嫻一笑。「那就接著來吧,一會兒我就能歇息,不用現在停下來。」

        這下子不僅宣世貞一人疑惑,司儀者也臉不解︰「……一會兒?就歇息?」

        蘇仰嫻很認真點頭。「是啊,一會兒就好,很快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08:32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10:10 PM 編輯

【第十四章】 蓮心不在佛道

        第二局,鬥眼力。

        第一局擺設的大長桌已撤下,改成兩張大方桌,一樣以紅巾罩住桌上滿滿的對象。

        這一次在兩名鬥玉者中間還設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說,在場眾人可以清楚看到鬥玉者,鬥玉的兩人卻看不到對方。

        題目由司儀者當場公佈,鬥的是偽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識。

        兩張方桌上的紅巾同時揭掉,大夥兒又是一陣漫過一陣的訝呼和驚嘆,兩張大方桌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玉器,對鬥的兩人以抽簽方式選出自己的那一桌,時間設定為半個時辰,就看誰有本事,能將滿滿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細。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偽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斷人」所備,在玉行裡浸潤多年亦都曉得,要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將五十件玩意兒辨個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夠,但……呃……這位在帝京被稱為「女先生」的蘇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樓環廊上的人們驚訝到險些掉下巴,因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張方桌前,只見她伸手取玉,又摸又搓,又聞又看,清亮眸子一會瞪圓,一會細瞇,一會兒還發直,手起手落間已將玉件分出三堆,並將寫著「真」、「偽」、「仿古」的三張牌子分別擺上,然後……

        然後就大功告成了。

        前後花不到一刻鐘,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畢,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邊的宣世貞才辨出三件,且還不知辨得正確不正確。

        眾人因她動作之迅捷禁不住驚呼連出,被守在一旁的小僕們制止後,儘管一時噤了聲,忍沒多久還是竊竊私語起來。

        這對於宣世貞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磨練,一是得對付滿桌的真偽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見識到他的對手做出什麼驚人之舉,而且像是十分驚艷,佩服之至,唯他無法得知,這令他心神更難穩下。

        然後,圍觀群眾裡終於有人喃喃問出——

        「蘇大姑娘她……她這是在幹麼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從孝服裡掏成疊的金紙,瞧著是在折紙元寶呢。」

        另一個某人亦喃喃道︰「蘇大爺剛走不久,閨女兒閒來無事多準備些紙元寶燒給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說話的三人立刻遭小僕噓聲要他們安靜,但話已傳進宣世貞耳中。

        閒來無事……

        閒來無事?

        此時此際,怎可能會閒來無事!

        狂勝了鬥玉第一局的宣世貞原本鬥志高昂,此刻卻驚疑不定,他額冒熱汗,兩隻掌心亦生出汗來,險些拿不穩手中玉件。

        他這時才明白,蘇仰嫻說的「一會兒就好」、「很快的」,原來是真的,沒在跟他開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貞費時半個時辰,統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僅一件有誤,餘下皆正解,在年輕一輩的治玉者中有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蘇大姑娘費時不到一刻,將滿桌玉器分辨個徹底,竟無一件出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給滿分無法對滿場的群眾交代。

        第二局結果,蘇仰嫻十顆珠玉入袋,大獲勝。

        師哥們衡著她邊笑邊翹高大拇指,完全沒想裝謙遜,明擺著就是「自家閨女」替自個兒長臉了,此時不顯擺更待何時。

        她撓撓臉蛋對著師哥們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覺往二樓挪去。

        本以為雍紹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卻是與他四目相接地對看上了。

        他的眼睛像在笑,有點彎彎的又不是很明顯,眉尾輕揚,瞧著似乎頗愉快又沒有太張揚,嘴角翹翹的,有點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對他笑總可以吧?

        於是她靦腆笑開,不知自個兒的頰面正染開兩團漂亮嫣紅,令人望之心癢難耐,幾乎垂涎三尺。

        目前對鬥的結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於是成為最後定輸贏的一局,格外讓人期待。

        司儀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佈置場地,僕役們一擁而上,忙而不亂,手腳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來一座被紅巾完全覆蓋的大玩意兒。

        盡管尚未揭曉題目為何,但看到那搬進場子的東西約莫有三歲娃兒那麼高,肯定是件難得一見的大作,樓內的氣氛再次熱起,竊竊私語聲不斷。

        「不知兩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繼續?」

        當司儀者又來詢問一樣的話,蘇仰嫻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儀者於是看向一旁猶拭汗拭個沒停的宣世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暫停,到二樓雅軒稍歇片刻,無妨的。」

        姑娘家都沒想歇息了,他一個大男人當能敗了氣勢!

        宣世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搖頭︰「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沒問題。」

        蘇仰嫻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覺這一場鬥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夥兒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貞額角陡地抽跳。

        望著蘇仰嫻清秀的瓜子臉,還有那身素到盡顯單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貞忽覺對姑娘家的憐惜情懷消逝得好快,因為對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覺到種近乎殺戮的氣息,從蘇仰嫻咧嘴帶笑的臉上薄發而出,明明那笑顏真誠可親,但精神抖擻的眉眸就是讓人不敢直視,模糊間有個感覺爬滿他全身皮膚,想法在腦海中浮現——

        姑娘就要大開殺戒。

        她先禮後兵,終於等到這最後一擊,他是被完全鎖定的目標,既已誘他這個敵者入甕了,等著他的就是萬箭齊發。

        宣世貞瞬間悚然,頭皮發麻。

        他緩緩舉起一手,蒼白著臉深吸一口氣,沙啞道︰「對不住了,請、請等等,在下得解手,還請……請蘇姑娘海涵。」

        因宣世貞不得不離席之因,鬥玉會暫歇兩刻鐘。

        一歇將下來,今兒個前來觀鬥的百姓們便跟蘇仰嫻說聊起來,這「風海雲鶴樓」雖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場子,此際卻如在東大街上,街頭巷尾的好鄰居、好朋友聚一塊兒閒話家常一般。

        蘇仰嫻覺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狠準」,從一開始想掄拳槌雍大爺到此時想對他笑,心境轉換,讓她心頭更篤定,這是她的場子,既頂著「女先生」的稱號,就請今日聚在樓內,以及圍在樓外的大夥兒都來聽聽她說話,聽她說玉。

        第三局,鬥的正是「說玉」。

    對鬥的規則很簡單,由「公斷人」選出一件玉作,雙方就同樣一塊玉作來解說,兩人輪流,直到對方無話可說,而自己尚有細節可講,便是贏。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說玉」鬥不過蘇仰嫻,且作繭自縛,才會敗得那樣慘。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宣世貞對於宣南琮之所以慘敗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將那教訓看在眼裡,銘記在心。

        宣南琮身為嫡長孫,治玉頗有些天賦,自小就是老太爺眼中的寶貝疙瘩,但敗就敗在他行事囂張,荒唐到教人髮指,終將老太爺對他最後的那一點耐心消磨殆盡。

        因此,他宣世貞絕不會重蹈宣南琮的覆轍!

        他自律親和,他勤學不倦,他韜光養晦,他終於等到機會,他要畢其功於一役,要在老太爺和眾人面前展露他的才華,他、他……

        為什麼此刻會說不出話來?

        紅巾是在一個時辰前揭開的,第三局的對鬥沒有時間限制,所以他與蘇仰嫻已在眾目睽睽下輪流說玉,鬥過整整一個時辰了。

        題目是一座玉山子擺設,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見以為玉料是孤山青玉,結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勢,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幹蒼勁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達頂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內有一尊觀音坐鎮,但並非僅有這一尊,治玉者以圓雕、鏤空、浮雕、透雕等無數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態各不相同的觀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鑽研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貞在這一個時辰中已將自己對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東西盡數道完。

        他喉頭緊澀,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經傾盡二十多年來的所知所學。

        此時輪流交攻已到第幾回合?已過百回了吧?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在第三局鬥玉開始前,他們抽過簽,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無東西可說,而後攻的對方能繼續下去的話,那他就是輸了。

        他會輸。

        他要輸了。

        訥訥不能成語的他望見蘇仰嫻對他溫和一笑,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慢條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輕聲道︰「且交給我吧。承讓了。」

        宣世貞不想把場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爺以及十位「公斷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煩的群眾肯定早就噓聲連連,將他宣六公子噓下台去自省其身。

        後攻的蘇但嫻一接場,話還沒說,也不知接下來所說的能不能得到「公斷人」認同,但一見她僅差這臨門一腳,不少人已大聲叫好。

        出聲叫好的人們再次被要求噤聲,樓內再次靜下。

        蘇仰嫺繞著翡翠玉山子緩緩走了一圈,眸光專注,上下梭巡,最後面向玉山子頂端小亭裡的觀音止了步,清清喉嚨道——

        「關於這件翡翠擺飾,不管是玉料出處、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個細部圖紋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與宣六公子輪流說玉過後,想必現下的各位已知道許多。有道是,道理越論越明,玉也是一樣的,越說越能明白,不管是身為聽眾的各位,抑或是我這個『說玉人』,說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頓,她清淺揚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後,又定然會有其他的疑惑浮現,然後我想了好一會兒,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著那些以浮雕和鏤空並用的手法雕出的觀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過眾人耳際。

        「這上頭雕有三十三尊觀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觀音姿態皆不同,但近近來看,會發覺三十三尊都是同樣一張臉蛋,眉眸間的神韻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與佛家所說的,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這當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還是小亭裡的這一尊。」

        四周好安靜,只有姑娘家好聽的聲音緩緩流淌。

        沒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終一直是靠著椅背、坐得四平八穩觀鬥的宣老太爺似受到她話中的什麼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傾去,這是一個「想要細聽對方說話」、「期待對方將要說出的話」的姿勢,完全是下意識的舉措,當事人卻未覺。

        蘇仰嫻又道︰「三十三尊觀音,唯有小亭裡的觀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們一般瞧見的觀音雕刻或繪圖,多是手持甘露淨瓶或楊柳技,這一尊卻是右掌生蓮,左手手指向著心間……」咬咬唇,著迷般望著。「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

        「是何意思?」樓下響起一問,語調略凌厲。

        「你覺何意?」樓上同時提問,語氣有絲緊繃。

        不僅蘇仰嫻心頭一跳,大夥兒全被驚著,畢竟滿樓沉靜中突然揚聲,還同時問出,眾人都不知兩眼該先看摟下是誰發問,還是該去看樓上問話的是哪位。

        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嚇一跳。

        樓下那蒼老卻有力的問話是出自宣老太爺。

        樓上那清雅悅耳的聲音是出自雍紹白口中,且提問之時,他人憑欄而立,已非一派悠然般閒坐品茗。

        蘇仰嫻香腮一子變得更紅,被樓上、樓下的兩位治玉大家同時提問,內心既覺興奮歡快,亦帶點兒羞赧。

        尤其是宣家老太爺,從她今兒個踏進「風海雲鶴樓」鬥玉鬥到現下,他老人家在一旁總沉眉冷眼緊盯著她,直到此時才來與她交談,讓她這小晚輩兼同行小後輩頗有些受寵若驚之喜。

        她望望樓上的雍紹白,再看看樓下的宣老太爺,實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啊,最後決定將眸光鎖定在老人家身上,抿抿唇道——

    「晚輩是覺得,這小亭裡的觀音居在正央,若由上往下俯看,將這座翡翠玉山子畫個十字,小亭恰落在兩線交差之點,它落在中央,亦位在最高點,說明確些,實是整座翡翠玉擺飾的玉魄所在,然後……」

        「然後如何?」一向嚴肅冷峻的宣老太爺竟有些捺不住性子似的,這令在一旁服侍多年的老僕不禁露出微訝表情。

        蘇仰嫻微微笑,輕撓暈紅的臉蛋。

        「唔,然後……然後隱隱就有種感覺,覺得這座玉山子雖雕琢出三十三尊觀音像,傳揚的卻非佛法,而是一種念想,一想情愫,我想治玉者定然是一名男子,他心中開著花,是很美很美的情花,那姑娘走進他心田裡,化成一粒很厲害很美好的種子,讓男子心悅無比,愛之慕之……」她突然頓住。

        噢,天啊天啊,她當著眾人的面都說出什麼啦?

        她這是把雍大爺那日對她的表白都說出口了呀。

        她本能地揚睫看向樓上,發現長身而立、美若良玉的雍紹白果然挑高一道俊眉,長目微瞇緊盯住她,嘴角還淡淡翹起,似乎讓她逗得挺樂。

        好吧。

        還能取悅到他,也算功德一件。

        她調回視線,暗暗調息,強忍住想要伸手摀臉的衝動,對著宣老太爺屈膝一福。「恕晚輩妄言,是一時說玉說得有些得意忘形了,還請老太爺包涵。」

        「繼續說。」老人家語調平板,聲音卻帶雖啞。

        「啊?呃……是,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

       蘇仰嫻再一次呼吸吐納,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翡翠玉擺飾上——

        「……這位男子將心儀女子的面化成這三十三尊的觀音容貌,玉山子上的小亭既是玉魄所在,裡邊的這尊觀音便是重中之重的部分,觀音右掌生蓮,左手在心,依所謂的男左女右,這尊觀音屬於女相,咱們就從右邊取字,那便是『生蓮』,左邊是『在心』,『生蓮在心』、『蓮生於心』,『蓮』與『心』,晚輩覺得……這座玉件不求佛道,而求蓮心。」

        她話音甫落,宣老太爺驀地起身,一旁老僕與子弟們見狀,連忙去扶,老人家身板卻是直挺挺,勁如奇松。

        蘇仰嫻有些發怵,不清楚自己說錯什麼,宣老太爺望她的目光好生詭異,像要穿透她去看見某一道影,一道虛空中縹緲至極的身影。

        袁大成等人亦嗅出詭譎氣味兒,身為師哥的三人立即離席去到蘇仰嫻身邊。

        袁大成先發制,對著眾人呵呵笑道︰「第三局鬥的是『說玉』,這座翠玉擺件可是由我家師妹說個徹底了,適才所說的,樓上幾位『公斷人』可有不同意見?當然,若宣老太爺有異議的話,亦可繼續再戰。」

        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若敢如此這般不要臉,硬是如此這般不肯認輸,那要戰就來,帝京流派奉陪到底!

        袁大成繼而再道︰「倘若各位皆無異議,那這場鬥玉會誰勝誰負,結果便已分曉。」

         一旁有些愣怔的司儀者忽被袁大成一雙利目掃中,心頭猛然一悸。

        待回過神,司儀者趕緊接下場子,將拳頭抵在唇邊輕兩聲,接著揚高聲量道︰「是啊眾位,若『公斷人』無任何異議,那勝負已然分曉,咱們今兒個這場高潮迭起、險象環生、耐人尋味又柳暗花明的鬥玉會贏家是……」

        突然——

        「蘇姑娘,是你贏了。」宣老太爺天外飛來一筆,蒼勁嗓聲搶了司儀者的話。

        樓內先是一靜,下一瞬,嘩然暴開——

        「宣家老太爺親口認輸?哇啊啊!老人家親口認輸啊!」

        「沒錯沒錯,咱聽得真真的,南天宣氏挑戰咱們在地的帝京流派,咱們是贏了呀!」

        「蘇大姑娘當真吊足大夥兒的胃口了,先輸一場,再連贏兩場,三戰兩勝的好局啊,咱都要懷疑,第一場她是故意輸的吧?」

        「蘇姑娘,蘇大姑娘,咱挺你,咱們全家都挺你!」

        蘇仰嫻禁不住笑開,朝支持的群眾福身作禮。

        她也對宣老太爺鄭重行禮,繼而再與跟她鬥玉鬥了大半天的宣世貞相互行禮。

        君子比德於玉,這是君子之爭,君子之德,君子之儀。

        又突然——

        「蘇姑娘。」宣老太爺出聲再喚。

        蘇仰嫻自是以晚輩禮自居,躬身微笑相應。「不知老太爺有何吩咐?」

        老人家緩聲道︰「老夫欲替咱們南天宣氏的子弟向姑娘求親。」

        轟隆!轟隆隆——

        轟隆隆隆隆隆——

        等等,這位……這位老人家到底說了什麼?

        那張乾癟的紫唇究竟都吐出什麼話來?

        眾人瞬間驚嚇到極點,司儀者還驚到倒坐在地,宣老太爺仍一臉淡定,慢悠悠再道——

         「只要蘇姑娘願意允婚,老夫跟你保證,絕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咱族中從上到下的子弟任由姑娘挑選,要誰都不成問題,待你嫁進我族門中,老夫便把南天宣氏的家主一位正式傳給你,你就是我宣氏的新主,就不知蘇大姑娘意下如何?」

        「老太爺……」蘇仰嫻張張嘴,掀了掀唇,驚到都不曉得怎麼說話,與方才侃侃而談、越談越興奮的模樣真真差了十萬八千裡。

        她再一次憑本能反應,抬頭仰望憑欄而立的某位大爺,卻發現人已不在原處。

        沒找到心裡的那個人,她臉色微微發白,眸光羞急飛掠。

        終於終於,她尋到那人了,原來雍紹白已然下樓,此時就不遠不近地立在門邊的樓梯口處。

        他目光緊鎖著她,就如同她緊緊望著他。

        她想走去他身邊,豈知一腳抬起還不及地,身邊的二師哥陸玄華一臂橫擋過來,另一手拍拍她的腦袋瓜,笑道——

        「小四要上哪兒去?宣老太爺當眾替族中子弟求親,這事咱們得好好跟人家談啊,沒談,哪兒都不好去,那是要失了禮數的。」

        「二師哥,我、我要去找……」嗓音聽著像是要哭了。

        袁大成接著發話。「找誰都好都得等等。」

        「大師哥,我——」

        「大師哥說的話你不聽了嗎?」
   
        「不是的,可是……」

        「不是就好。」畢竟是帝京流派掌事的大弟子,一出口就是不容忽視的份量,「鎮壓」小師妹之後,袁大成朝開求親的宣老太爺拱拱手,笑得雙層下巴晃動,誠懇道——

        「老太爺求的這事,還得另尋安靜地方好好來談,我家小師妹剛痛失至親,咱們幾個師哥更得盡心照看她,關於師妹的婚姻大事,定然不能兒戲,老太爺此際提出的條件,還得白紙黑字寫清楚了再押,那才有保障啊。」

        「大師哥——」蘇仰嫻急得跺腳。

       她再次揚眸去看,原立在門邊樓梯口的那道清俊身影竟是一個拂袖旋身,大步踏「風海雲鶴樓」的大門。

       忍不住,她眸眶濕了,兩行淚水便流將下來。

       那男人定然惱火了,他應該在等她飛奔過去,但她沒有。

       所以他乾脆不等了,乾脆調頭就走,乾脆不要她了。

       「大師哥、二師哥,咱們何必這樣?」韓如放這個「三爹」到底心軟,真真沒辦法見到小四兒變成淚人。

        蘇仰嫻突然蠻力一起,奮力推開陸玄華的臂膀,再把袁大成伸來要拉她的胖手給揮開、跳出三大步外,哽咽輕嚷——

        「師哥……我、我要去追他,我……我這輩子也只能追著他了,你們放小四兒去吧!」

        撂下話,她霍轉回身,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撩起裙擺就往外頭猛衝。

        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望著小師妹奔離的身影,異口同聲嘆氣。

        「是啊,咱們何必這樣?」陸玄華嘆氣搖頭。「不就是想留住她,多刁難、刁難那個姓雍的小子,要他別以為咱們家小四兒是能輕易慢待的,他要擺什麼譜,咱們小四兒還能擺更大的譜,豈料……」搖頭啊搖頭,頗有功虧一簣的感嘆。

        總歸啊總歸,女生向外,無話可說。

        正所謂吾家有女初長成,他們家的「女兒」長大了,有自個兒的想法了,他們這三個「老子」是管不上。

        然而,望著「閨女兒」飛奔而去的身影,身為「三爹」的韓如放倒是淺淺揚笑,溫淨的眼尾帶出幾道笑紋,眼底甚至有淚光閃動。

        至於該如何回應宣老太爺嘛……嘿嘿,這事自然就交給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大爹」袁大成來搞定了。

        就見袁大成搓著雙手,嘆了兩聲。

        他對宣老太爺拱手再拱手,彎腰再彎腰,誠摯之情堪比日月,昭如玉雪——

        「老太爺啊老太爺,真真對不住了,咱家小師妹原來已心有所屬,想來,這一切皆是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密謀啊,暗地裡將師妹拐了去,咱們幾個盡管長兄如父,也是擋不住雍家家主的狠勁兒啊!」

        所以,一切的錯都是別人的錯。

        帝京流派永遠不會有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10:18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10:53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只餘溫暖甘甜

        蘇仰嫻撩裙衝出去時,僅來得及望見雍家馬車的車尾巴。

        策馬跟在馬車邊的元叔頻頻回首看,見她終於擠出「風海雲鶴樓」,元叔表情一鬆,從馬背上略彎身、透過車窗知會裡邊的人,且似乎說了很多。

        但,馬車並未停下。

        於是隔著一段距離,元叔衝著她又招手又擠眉弄眼,嘴巴的動作動得好大,像對她無聲大嚷——

        快跟來!馬上!

        要啊,她很想跟上啊,但要她跟上,馬車卻停也不肯停,看來……坐在車廂內的某位大爺當真氣得不輕。

        「小姐甭怕,雖比不上人家車美馬壯,咱們自家也是有小馬車的。」川叔把馬車趕了過來。今早他不僅送自家小姐過來,還把老伴也一塊兒載來,小姐跟南天宣家的人鬥玉,這般盛事夫妻倆豈能錯過!

        看小姐大殺四方,把對方鬥到啞口無言、熱汗直流,內心正大呼痛快之際,全沒料到宣家老太爺竟當場提親!

        「小姐,快上來啊!」川嬸撩開車簾子,拉了蘇仰嫻一把。

        馬車一動,川嬸忍不住開罵。「那宣老太爺腦子使得好快,見鬥玉鬥輸咱們,那把什麼……什麼家傳的琢玉刀是拿不回去了,竟立刻想娶小姐過門,虧他想得出!老不修,太不要臉了!」

        前頭趕車的川叔連忙聲訂正。「不是老人家要娶,人家是替自個兒兒孫們提親,還要把南天流派的家主位子傳給小姐呢,唔,是說這位宣老太爺好生奇怪,真讓人毛骨悚然啊!」

        川嬸皺眉再罵。「當家主哪裡好啊?誰知道他南天流派是個什麼坑?隨隨便便就想推人跳坑,有他這樣坑人的嗎?莫名其妙鬧這一場,害小姐被人冷落,瞧,還都成啥樣子,竟還得追在人家屁股後頭跑?」

        說到這個,川叔就有意見了。「咱瞧雍家大爺挺好啊,之前小姐唔……就那樣,成天懶得理誰,他不也追來家裡,這會兒換小姐追過去,公平啊。」

        「提什麼公平?當大爺的就該多讓讓姑娘家,雍家大爺也真是,調頭就走,臉色壞成那樣,就不能等等嗎?」

        川叔禁不住又回了幾句,川嬸仍然念不停,那些話蘇仰嫻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沒有心思多想,只覺馬車輪子碌碌滾動,把她一顆心顛得直顫。

        約莫過了兩刻鐘,自家小馬車終於趕到西大街雍家別業前。

        蘇仰嫻跳下馬車後立時吩咐川叔川嬸先回東大街,用不著等她,揉揉額角,還想著交代其他事項時,雙青忽從裡邊衝出來,見到她都要哭了。

        「姑娘,蘇姑娘,蘇大姑娘,咱的姑奶奶,您終於來了呀!」

        結果就是一團混亂,她不由分說就被拉進雍家別業,再直接送往含蘊樓。

        雙青退得好快。

        把她遞送到目的地之後,她甫回眸,那少年都不知跑哪裡去,令她在含蘊樓外的造景小池邊傻站了好一陣子。

        腳步突然躊躇了,此際心跳得好快,熱氣從膚孔滲出,實是近君情怯。

        但想想他為她所做的,她怎能不主動走向他?怎能不去到他的身邊?

        深深呼吸吐納,鼓起勇氣,她踏進含蘊樓內,就見那一道在她心田落地生根的清俊身影,背對著她立在那塊已雕琢形體的鎮宅玉石前。

        雍紹白是聽她的腳步聲了,但他沒有轉身,緊繃的肩背因她的到來而些微放鬆。

        他適才在「風海雲鶴樓」二話不說、拂袖便走,真走掉了又覺後悔,宣老太爺當眾替族中子弟向她提親,他就該不管不顧當眾搶姑娘才是!

       他是蠢蛋才走,若她不追來,他八成會氣到嘔血,他不好受,也絕不讓那姑娘好受,他定然要把她、把她……

       要把姑娘家怎樣,他不及想清楚,因為姑娘家柔軟的身子突然貼上他的背,她跑了來,從他身後將他抱住,整個人貼緊他。

       「雍紹白,我鬥玉鬥贏了,你、你雍大爺再怎麼大爺,都是我的了,是要跟著我的。」她一條細臂摟他的腰,小手在他腹臍上,另一條手臂抱得略高,柔荑壓在他的左胸。

        雍紹白深覺她就是故意的,想探探他的心跳瞬間能衝跳到多快。

        他抓下她的手,轉身面對她,見她瓜子臉紅撲撲,眸光若漲,心頭火頓時小了些,卻還是惡狠狠道——

        「別忘記,你也是我的,也是要跟著我的。即便哪天鎮宅玉石雕琢完成,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你別想……唔……嗯……」要姑娘家別想怎樣,他也不及說清,因為張著水汪汪大眼睛直望著他不放的姑娘突然「惡向膽邊生」,踮起腳尖、攬下他的頸,重重吻住他的嘴。

        雍紹白略吃驚般哼哼兩聲,立刻反擊。

        他一掌壓著她的後腦勺,一袖纏緊她的素腰,仗著肩寬胸厚、人高力足,硬將她箍抱得足尖微微離地。

        蘇仰嫻是下定決心了,就是要很「生猛」地親吻這個男人,想讓他明白,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認真,她待他一樣好認真、好認真。

        於是唇舌纏綿,亂到毫無章法,她攀緊他的寬肩和硬頸,嗅食他的氣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掉淚,是他的大掌改而摩挲她的濕頰,如以往那樣一次次為她拭去滿面濕意,她才意會到。

        「為何哭?」雍紹白仍有氣,忍不住曲起兩指輕夾她泛紅的鼻頭一記。「是你先撲上來撒野的。」

        她搖搖頭,握住他的手,忍住哽咽道︰「我好怕……怕把你輸掉……」

        他表情先是愣了愣,嘴角微乎其微一揚。「還知道害怕,很好。」

        蘇仰嫻又道︰「你那天來家裡找我,跟我說的那些話,我都聽明白了。你、你罵我罵得很對,我就是被師父和師哥們寵嬌了,但雍大爺你……你也很欠罵。」

        「嗯?」雍紹白美目細瞇,抱著她的同時,一手又探到她背後握住她的長髮,這姿態充滿佔有欲,絕不讓她逃。

        不把話講清楚,別想跑。

        但不打緊,蘇仰嫻今兒個追進含蘊樓內,就是來把話撂個清楚明白的。

        她一指輕戳他左胸,開罵了——

        「你說你再認真不過,還說要讓我明白,結果你毫無預警把自己拿出去當紅彩,還要把手中這一套大作給出去,你怎麼可以這樣?如果如果今日鬥玉的結果是我輸了,你要我怎麼辦?雍紹白,若我輸,把你輸給別人,把對我倆而言別具深意的鎮宅玉石輸掉,我一定會哭死,一定會,你信不信?」輕戳男人胸膛的手掄成粉拳,槌了他兩記。

        雍紹白被槌得心情變舒坦,火氣快要滅光光。

        他的唇落在她額面上、語氣嘶啞。「我就是要你去搶去爭、去鬥去奪,我就是要你為了我不得不那麼做,你若把我輸掉,我想……在把你自個兒哭死之前,你一定會想盡辦法把我奪回去。」略頓,嗓音更幽柔,「我就是要你心心念念,永遠放不開我。」

        蘇仰嫻聽得心中發痛,和淚輕嚷。「你幹什麼這樣?」

        他稍稍將她推開,要她看清楚他。

         「阿妞,我就是這樣。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他大爺完全就是一副「貨既送出、概不退換」兼「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姿態。

        「我要、我要啊!」蘇仰嫻邊哭邊撲抱他,淚顏緊抵著他的頸窩。「雍紹白,我要你,我對你亦是無比心悅,愛之慕之……我是很喜愛、很喜愛你的啊……」

        直到此時此際,雍紹白心頭那把火氣終於「滋——」一聲被完全澆熄。

        他不氣了,漂亮嘴角翹起,眉淡淡飛挑,甚是得意。

        「我自是知道阿妞是極喜愛我的,要不,豈會拿自己去賭?」

        瞧瞧,給了他大爺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了。

        蘇仰嫻悄悄咧嘴一笑,覺得一顆心既泛著疼,也甘甜得很,心疼是因為他的情意,那些情,總掩藏在許多事情背後,當她追隨著他一路來到現在,才深深明白,他一直照看著她,在她最痛苦難過之際,是他放下身段來到她身邊,為她做那麼多。

        他讓她想變得更好。

        她想追上他,與他並肩齊行。

        閉起眸,交頸相依偎,兩人都靜靜品味著這一番兩心相屬的甜蜜滋味,蘇仰嫻卻是記起什麼,忽地抬起頭,神情迷惑。

        「那個……那個宣老太爺的提親……他為何要那樣?是不是跟那一座翡翠玉擺飾有關?說玉說到最後,你與宣老太爺都不太對勁兒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情投意合,情心火熱,雍紹白原本都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此時一聽,牙關發緊,英俊面龐不禁有些扭曲。

        「你所說,那小亭裡的觀音右掌生蓮,左手指心,生蓮在心,蓮生于於心,你還說,那座雕滿三十三尊觀音的擺飾不求佛道,只求蓮心。」他抿抿唇,目光深邃。「蓮心二字,正是先祖母的名諱。」

        蘇仰嫻聞言驚呼了聲,腦中電光石火一閃。

        「……我明白了。」她語調似嘆。「我知道那座翡翠玉擺飾是出自哪位治玉者之手了,那三十三尊觀音的模樣啊……」

        雍紹白道︰「第三局『說玉』需用上的玉件我事先並未過問,其他『公斷人』看過之後亦都認可,卻未料到是出自宣老太爺之手。」

    「那他是將心田裡的那一朵花化成觀音的面容,不求佛道,只求蓮心。」蘇仰嫻忽覺喉頭有些發堵。「那個在他心裡的人兒,無關歲月流逝,不干世事變遷,依然是如山一般蔥蘢,水一般澄澈。」

        他聽著心頭亦是一動,驀地腰身又被她摟緊,摟得好緊。

        她低聲道︰「雍紹白,你是我心田裡的那一朵花,今生我是求到你了,我好歡喜、好歡喜……」終是不會像宣老太爺那般,為著年少歲月裡開出的那一朵蓮,因求之不能得,一生悵惘。

        雍紹白與她心意相通,自是明白她的歡喜為何。

        他不僅僅心頭悸動,渾身更是顫麻不已,顫到腦殼兒都發麻了。

        倏地,他探臂將她重重扣進懷裡,狠到幾乎想把她捺進自己的血肉中。

        無比心悅,愛之慕之啊……

        兩情相悅的一雙人得以走進彼此懷裡,許一個長相守,何其幸運!

        他長目微燙,低頭去尋她的唇,溫柔纏綿著。

        抵著她軟嫩小嘴,他呢喃如歌——

        「能被阿妞求得,我亦好生歡喜……好生歡喜……」

*             *             *

        一個月後。

        一小隊送嫁隊伍走出帝京城門約莫一里路,之前走在城裡大街上,吹得熱熱鬧鬧的嗩吶突然就不吹了,反正熱鬧是做給別人瞧的,此時官道上越走人越少,使勁兒張揚只是累了自己,總歸還得趕路,保持體力才是正道。

        想想,這新娘子也是可憐,娘家在京裡也是有頭有臉的,怎麼出嫁時,身邊除了一個小丫鬟跟著,娘家那邊連個親人也沒跟來護送?

        要不然,相送個十幾二十里也算誠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沒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們這一小隊拿銀子辦事的送親團了。

        結果送親隊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長亭時,竟被一隊人馬給攔將下來。

        在這秋末冬初的冷天裡,建在丘陵線上的小小長亭有人相候。

        送親團的人納悶不已,本以為遇劫匪了,瞧著又不像,倒是小紅轎裡的新嫁娘在聽到動靜後掀簾一看,沉吟不過幾息便落了轎,筆直朝長亭步去。

        亭內,蘇仰嫻煢煢獨立,麗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朝她走來、一身嫁衣的明芷蘭。

        在歷經了喪父之痛、摯友之叛,以及與南天宣氏的鬥玉,心境經過了幾番起伏淬煉的蘇仰嫻終於逮住這個機會,在明芷蘭即將出嫁之際與她說上一會兒話。

        只是當明芷蘭踏進長亭,來到她面前,她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那是張極憔悴的臉,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間的鬱色,然後是對方過分清減的身形,彷彿被這丘陵上的風一帶,眨眼間便要隨風逝去。

        「蘇大姑娘雖一身孝服在身,可氣色挺好啊,臉蛋嬌嫩豐腴,看來是被雍家家主喂養得挺美。」明芷蘭勾唇冷笑,已不復以往溫馴婉約的模樣。

        蘇仰嫻一愣,瞳底清光未變,努力持平聲嗓——

        「既然曾相往一場,還曾經親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當要來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蘭表情猙獰,語氣尖銳,「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誰?是陽縣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對方三萬銀元的債無法還出,乾脆把我拿去抵債,仰嫻,你聽明白了嗎?我是被拿去抵債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無子,一門心思就想求個子,也不知打哪兒聽說,說……說我能生,是多子多孫的命數,所以他不要我爹還錢,他就要我幫他生兒子呢。哈哈……哈哈……」邊笑,眼淚滾了出來。

        既是東大街上發生的事,蘇仰嫻當然聽說了。

        「你也不用在那兒貓哭耗子假慈悲,」明芷蘭受不了她憐憫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個月內能把我『明玉堂』逼入這般捉襟見肘的境地,你以為有誰能辦到?這一切若沒有雍家家主在背後搞鬼,我『明玉堂』也不會接連丟掉大批訂單,更不會每每出隊運貨就連連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出氣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明明都要代父還債,你爹就能替你攤上那樣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給一個比他還老的人……」

        蘇仰嫻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輕語。「芷蘭,你可以不嫁。」

        明芷蘭眉心擰起,眸中盡是戒備,「不嫁?我不嫁還能幹什麼?」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幫你備上一筆盤纏,足夠你在異地生活兩、三年,屆時風平浪靜了,你若願回帝京,再回來吧。」

        明芷蘭死死瞪著她,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

        「給我一筆盤纏?足夠兩、三年生活的盤纏?你哪來那麼多錢?」

        蘇仰嫻不答,僅問︰「要不要?就你一句話。」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來又是雍紹白搞的花樣嗎?」明芷蘭皮笑肉不笑。「你們想害我,假裝好意勸我逃婚,其實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給那樣……那樣的人,我逃不掉!」

        「蘭兒!」蘇仰嫻驀地喚她小名,神態凜然。「我是真心想幫你。」

        明芷蘭陡地厲瞪,「可我已經信不過你。」

        「為什麼?」比瞪人蘇仰嫻一雙清亮亮的眸子可從未輸過。「為什麼信不過我?因為你自個兒心虛了,是不?你所幹出的事,以為不關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過不了自己那關,所以心虛了,是也不是?」

        被連聲質問,明芷蘭面色陡白,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見她說不出話,蘇仰嫻亦沉靜下來,好一會兒才幽然再語——

        「我阿爹的事,我沒想追究了,你與我之間的情誼,既然你已背棄,那今日再會,明白你的心思後我也能夠放下了,是我讓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兒、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樣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麼張揚、那樣理直氣壯的活著,不管你難受不難受。」

        略頓,她淺淺一笑。「我言盡於此了,芷蘭,往後咱倆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蘭緊抿的唇瓣微顫,彷彿欲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緊緊抿住。

        她不發一語,轉身就走,一身大紅嫁衣的縴影在這秋末冬初、滿目蕭瑟的郊外顯得格外淒迷突,紅顏未老,一生已衰,豈有不惆悵心痛之理?

        蘇仰嫻直到明芷蘭彎身坐回軟呢小轎,直到送親隊伍再次上路,越走越遠了,她才扶著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氣。

        豈是不痛?

        豈會不痛!
  
        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雙巒馬車,有人推開車廂後頭的雕花木格小窗,俐落跨下。
   
        那人靜靜來到蘇仰嫻身後,將她喘得彷彿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撈進懷裡。

        「雍紹白……」蘇仰嫻低喚了聲,隨即在他懷裡旋身,緊緊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樣的力道、那樣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終於攀住根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時,見自家家主躍下馬車抱住姑娘家,然後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長亭外的元叔、雙青以及一干隨從們紛紛頗有默契地調開目光。

        有些隨從你瞧著我、我瞅著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開。

        家主心情好了,大夥兒日子就跟著好過,這陣子家主跟蘇姑娘完全是蜜裡調油、處處開花,讓他們這群大小漢子也覺得日子過得頗滋潤得意。

        所以,不能妨礙到家主和姑娘家談情說愛,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靜以對。

        長亭裡,外表斯文有禮、內在囂張跋扈的雍紹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摸摸蘇仰嫻的後腦勺,再順著那把柔軟青絲往下輕撫,拍著她的背心。

        今日帶她來長亭這裡與明芷蘭見面,本就是一件頗冒險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動了不少手,他不確定明芷蘭會對她說什麼,亦不願亦步亦趨緊盯著她,以防明芷蘭跟她說出什麼,讓她看出他狠起來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殺人。

        然後跟明芷蘭見上一面後,她果然傷心難過了,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中,但她將他當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緊緊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蘇仰嫻儘管知道明家與明芷蘭的事,雍紹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問。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是極護短的。

        她想被他護著,也想守護著他,明白了這一點,如此就足夠。

    大半個身子被雍紹白裹進溫暖的軟裘披風裡,還被他一下下摸頭、撫髮和拍背心,蘇仰嫻心緒沉靜,眸底的淚意淡去,雖知亭子外邊有不少隨從在場,竟還是捨不得放開。

       此際,官道上來了三輛馬車,皆是從帝京方向過來的。

       三輛馬車應是老早說定了,依序轉至長亭這裡,佇馬停車。

        蘇仰嫻在聽到動靜時,便已離開雍紹白的懷抱,但一隻柔荑仍被男人輕握。

        三輛馬車內各有人下來,分別是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三人亦踏進長亭裡。

        「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蘇仰嫻微笑喚著,下意識就把雍紹白的手甩了開,奔到師哥們跟前。

        她沒發現雍紹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頓時心裡一陣舒坦。

        蘇仰嫻問︰「大師哥是出來送二師哥和三師哥離京的吧?」

        陸玄華與韓如放又需離開辦事,昨兒個他們師兄妹四人才齊聚在師父雲溪老人那兒好好吃了一頓、喝了一頓,還加油添醋說起那一日與宣世貞鬥玉的事,連最後宣老太爺的當眾提親,以及身為師哥的三人是如何聯手、如何辛苦又如何驚險地替自家小師妹攔掉那樁提親的事,全都說了,把鮮少過問世事的雲溪老人逗得樂呵呵。

        笑彌勒似的袁大成含笑點頭,摸摸她的腦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兒個要隨雍爺來這裡,師哥們內心實有一事,思來想去的,深覺不替你辦妥,咱們三個難以心安。」

        蘇嫻疑惑地眨眨眼。「師哥們要替我辦妥何事?」

        陸玄華從懷中掏一張折成四方的紙,他朝師妹咧嘴一笑,卻是將紙攤開直接送到雍紹白面前。「還請雍爺當場簽字落指印。」

        韓如放跟著從袖底拿出隨身攜帶的短墨筆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禮地遞上。

        蘇仰嫻連忙跳回雍紹白身邊,一目十行,看著二師哥遞給他的那張紙。

        白紙黑字寫得簡明清楚,大意就是說——

        她,帝京流派蘇小四,日前贏了與南天宣氏的鬥玉,贏得所有紅彩。

        紅禮當中包括,他,江北曇陵源雍紹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權。

        「總歸口說無憑啊,還是立張字據明確一些,雍爺以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無害。

        「師哥啊——」結果雍紹白還沒出聲,蘇仰嫻已然跺腳再跺腳,圓亮眸子把三個「當爹的」橫掃一大記。

        陸玄華道︰「女生向外,這事是沒法子改了,小四兒向著他,那是因為此時你倆處得頗好,若然有天膩了,人家待小四兒你不好了,可怎麼辦?」

        袁大成接著道︰「所以有三年為期,你可與對方就近相處,好好觀察,怎麼磋磨都成,如果時候到了,覺得膩了……」頭一甩。「膩了就膩了,也沒啥大不了,三年過後放他回去便是。」

        韓如放張口也想接著說,但實在學不來兩位師哥對雍紹白視若無睹、大膽發言的本事,遂對臉色泛青的雍紹白溫聲道——

        「就是覺得雍爺與我家小四兒還是多相處一段時候,再決定將來怎麼走,許是你膩了,許是小四兒膩了,但雍家家主三年為期的使用權紅彩還是得收。」

        蘇仰嫻滿面通紅,熱到兩耳發脹,嗡嗡作響。

        對,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著師哥們寵疼,她才想不管不顧搶走那張字據一把撕碎,雍紹白卻快她一步。

        他取走韓如放手裡的短墨筆,將紙壓在亭柱上,「刷刷刷——」地瀟灑簽下名,把墨筆丟回給韓如放後,又立刻拿拇指指腹沾著朱泥,用力捺在簽名底下。

        雍紹白一連串的動作可說行雲流水,最後字據丟回去後,他一手握住蘇嫻將她扯回身邊,對著她的三位師哥語調持平道——

        「到底會不會膩?又或是誰先膩了譙?咱們就拭目以待。」

       蘇仰嫻心頭發燙,瞅著他的側顏一時無語,小手卻不斷摩挲著他粗糙掌心,牢牢將他反握。

       「雙青,酒來。」雍紹白忽而揚聲。

       「是!」候在馬車邊的雙青高應一聲後,立刻從車廂內端出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成套的白瓷酒壺和酒杯,他腳些穩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進到亭內。

       雍紹白親自將酒斟滿,並舉起杯,敬向陸玄華與韓如放。

       「雍某飲此一杯,為兩位餞別,盼兩位此行順遂,平安抵達目的地。」

        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皆從托盤上取起酒。

        蘇仰嫻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遠行的兩位師哥,眼眶略紅道︰「二師哥、三師哥,小四兒祝你們一路平安,人強馬也壯,然後……然後我也會好好的,會讓自個兒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於是,眾人對飲,乾了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後,韓如放又禁不住愛憐地拍拍小師妹的頭,陸玄華一雙精利目光則鎖在雍紹白臉上,好一會兒才吐出話——

        「你跟咱們家小四兒,要好好相處才好。」

        雍紹白俊眉微挑,鄭重領首。「請陸爺放心。」

        目送陸玄華和韓如放的馬車走遠,蘇仰嫻泛紅的眸中到底還是流出為離別傷感的眼淚。而後,見小師妹如今已有專人護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裡的玉作坊,蘇仰便被雍紹白帶上馬車,往帝京城內緩緩而歸。

        叩碌……叩碌……叩碌……

        緩慢到近乎慵懶的車輪滾動聲讓蘇仰嫻聽著、聽著不禁有些恍惚。

        見她怔怔坐在那兒,眸底紅紅的,頰面和鼻頭亦都泛紅,而翹睫上猶有晶淚未乾,雍紹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長亭處,實是讓一向重感情的她憂傷惆悵了。

        曾遭蘇大爹壓斷的指傷處突然抽了抽,半點不痛,真的僅是肌筋微抽罷了,他卻是心念一動,忽然倒抽一口氣,按住自個兒的手。

        正神遊太虛的蘇仰嫻被他驚到回神。

        她連忙湊近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讓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紹白毫無遲疑的回應,乖乖把曾經受傷的那手遞進她懷裡。

        如同她為他做過無數次的燻洗揉捏,捧著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著他的肌筋,邊問著︰「這樣呢?會痛嗎?不會嗎?那……那這樣呢?咦,也不會……那剛剛怎麼會突然抽痛?」

        試過幾個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頭望他——

        「等會兒回城裡直接去老大夫的醫館吧,讓他再瞧瞧比較安心。」

        很好、憂傷的模樣不見,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紹白淡淡道︰「我想這個傷應該永遠也痊癒不了。」

        「怎麼會呢?」蘇仰嫻嗓聲微急。「老大夫說已經越來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養,別逞強使勁兒,會完全大好的。」

        「不會好的。」他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所以你必須還我一輩子的債,一輩子跑不掉,也別想跑,待回到含蘊樓,我也要寫一張字據讓你簽字捺印,你的三位師哥們說得對,口說無憑,要有證據在手才安心。」

        蘇仰嫻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氣,瞪人了。

        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

        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好……

        她驀然記起鬥玉那日,勝負分曉之後,她追著盛怒的他回到含蘊樓,他那時惡狠狠衝著她低咆的話。

        「雍紹白!」他這人,存心要人擔心嗎!「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沒事?你、你剛剛是故意的對不對?」

        雍紹白不答反笑,適才彷彿丁點兒力氣都使出不來的手指親昵握住她的手。

        蘇仰嫻脾氣開炸了,驟然撲過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陣亂槌。

        「哪有人像你這樣!很過分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胡來,裝病裝痛的,別人會多擔心?可惡!可惡——」

        他被揍了竟然還哈哈大笑,果然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磨牙都想咬他一口,卻被他張臂一把抱住,溫燙氣息輕掃她耳畔——

        「阿妞,我不在乎別人會有多擔心,我也不要別人擔心,只要你會擔心我,那就好。」

        噢……她內心哀叫一聲,覺得雍大爺這種「像情話又不太像情話」的話,莫名其妙就是會讓她的心房塌陷得亂七八糟。

        於是她忘記掙扎,更忘了到底要咬他還是揍他。

        她軟軟偎在他臂彎裡,蹭啊蹭地抬起白裡透紅的瓜子臉,雖然害羞,還是很主動地揚高秀顎,啄吻了他的軟唇。

        然後她望見他的長目瞬間湛亮,好像很喜歡她這樣親近他,那讓她禁不住彎起嘴角。

        但,該教訓的還是要教訓。她衝著他皺起巧鼻,道︰「雍大爺,往後你再這樣胡亂讓我擔心,我可真的會生氣,再有……你老早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已經夠掛心你了,為了我,你也得努力讓自個兒好好的,就算指傷大好了,完全痊癒了,我總……總歸認定你一個,不會跑掉的……」

        噢,老天,她本來是要對他嚴厲訓話,為何越說越像在對他表白。

        雍紹白笑得露出兩排白牙,顯然十分被取悅。

        他目光在她秀麗的五官上梭巡,唇上的笑一直輕蕩,終於徐聲道——

        「這個模樣瞧起來好多了,比起剛上馬車時的樣子,好得實在太多,既能狠狠地凶我、撲我、槌我,也能落落大方、毫無掩藏地對我坦露愛意,阿妞……我很喜愛啊。」

        聞言,蘇仰嫻忽地明白過來。

        這男人以為她又意志消沉、鬱鬱寡歡,所以才費勁兒使著法子惹她注意,要她氣跳跳地發火也比死氣沉沉來得好。

        她心窩柔軟,鼻間發酸,眸眶又有些發燙,忍不住探手撫摸他的臉、他的唇。

        「雍紹白,我還沒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師哥們備的餞別酒,還有那張三年為期的字據……字據眼下在大師哥那裡,他總是疼我的,我會尋個機會要回它,讓你覺得不愉快,我……」

         「阿妞,我很愉快。」清俊面龐真想蠱惑誰的話,那笑起來的力道實在非同小可。「簽下三年為期的字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有什麼不好?」

        蘇仰嫻抿抿唇,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的手也撫上她的嫩頰,拇指習慣性輕輕摩挲,嗓聲如夢呢喃般逸——

        「所以阿妞啊,儘管南天宣氏有滿滿的年輕子弟任你挑選,你依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是要嫁我為妻的。阿妞,你要嫁我為妻啊。」

        她喉中緊澀,眼淚順著勻頰滑下。

        在幾次吞咽唾津之後,她才勉強擠出聲音。「……你、你是在跟我求親嗎?」

        雍紹白毫無遲滯地點頭,耳根亦見潮紅。「是。我是在跟阿妞求親。」

        她流著淚。

        這一次,他沒有為她擦掉那些淚水,而是沉靜且專注地凝望。

        靜靜待之。

        「雍紹白,你、你……我……」吸吸鼻子,透過淚眼努力看清他,努力整理出腦中所說的。「我想為阿爹守孝。要守三年的孝,我、我……」

        「好!」他頭用力一點。「這三年,我是你的,三年之後,你一輩子都是我的。成交!」

        嗄?

        他字字說得清晰有力,蘇仰嫻腦筋才剛剛轉過來,在聽到「成交」二字,根本不及開口,唇兒已被捺印一般重重含吮。

        吻著她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兒,是她心裡的那一朵花,她笑開,藕臂攀上他的肩頸,在他唇齒間柔情低語——

        「雍大爺,我們成交。我只跟你……只有你……一輩子這樣成交……」

        今日的十里長亭,感傷一迭更勝一迭。

        但如今,感傷已被驅逐,只餘溫暖與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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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5-23 10:5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5-23 11:03 PM 編輯

【後記】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讀者朋友們大家,那子來也。

        這本書首賣是在2019年初的台北世貿國際書展上,所以大家如果拿到它,應該已過完舊歷年,開頭先跟眾位大德們拜個晚年,大家豬年如意,諸事大吉,健康平安,走路有風啊!

        回想2018年,那子自己覺得是很有趣的一年,2018年上半年度我還到處「浪流連」,有一搭沒一搭地寫著故事,一邊參加國際線領隊的實習,然後學著設計旅遊行程,後來確定要來新月出版社後,下半年度當真被鞭打……呃,被用力推著走,努力得很徹底。XDD

        幸得許多故事大綱和發想一直存到電腦檔案裡,一個個抓出來寫就對了,所以短短半年時間,那子竟然寫完三個故事,哈哈哈,都覺得自己好勤勉,好上進,沒有一天到晚跑出去玩。(北上工作,目前跟我一起住在舊公寓的侄女某天竟對我發出感嘆,她說︰姑,你真的有在工作那!)XXXD

        可見我真的改頭換面了,只是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哈哈哈。

        來說說本書的故事吧。

        這是一個關於「玉」的故事,很久以前就開始醞釀。

        哈哈,其實話說回來,那子筆下的故事都嘛醞釀挺久的,通常會有一個粗略的想法一直擺在那裡,然後日子久了,東添一點、西加一些,到有FU了,知道該寫了,寫起來就會很痛快,完成時就會很開心。

        雍大爺與蘇小四的這個故事也是這樣的,確定要寫他們這一對時,那子把之前收集的、有關「玉」的資料又讀了一輪,很多東西很有趣,讀讀都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去台北玉市聚集的地方充一下內行。XD

        然後這個故事的場景與《王妃帶刀入洞房》和《溫柔有毒》一樣,都是天朝,都在帝京,在我的想像中,男主角雍大爺所掌管的江北曇陵源很美很美的地方,只是這一次沒機會真正現身,往後若有機會,會帶大家一遊,好好介紹的。

        故事中寫到蘇大爹,等到快完稿時,我突然想起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外出買中餐,回家的時候發現有一位胖胖的大爹坐在公寓大樓的不鏽鋼門前哭得涕泗縱橫。

        我從未見過他,知道他不是我們公寓的住戶,但他盤坐在地上,我要開門進去就勢必要靠他非常近,那讓我滿緊張的,因為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哭成那樣,看來身體都好好的,也乾乾淨淨的,就是一直哭。

        當時拎著便當躊躇了會兒,之後還是咬咬牙硬是開門進去。

        然後過了半小時左右,里長廣播響起,說是需要里民們協尋,因為某戶人家家裡的男性長輩患有失智癥,走失了,里長所描述的那人模樣就是胖胖大爹的模樣,我立時衝到樓下,結果不鏽鋼大門前已不見人影,後來打電話到里辦公室,也說人還沒有找到。

        那時候真的有想把自己掄去撞牆的FU,想說,自己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反應那麼遲鈍?連上前詢問一句都沒有?

        由衷希望當時的胖胖大爹有遇到好心人,有安安全全回到親人身邊。

        呼——好,來轉換一下心情和話題。

        在隔了幾年後,那子的書終於又在國際書展首賣,又來參加實體書展了。

        講到新月出版社,雖然才短短幾個月,但體驗到滿多有趣的活動,也強烈感受到出版社想要將台灣羅曼史小說推廣開來的企圖心,就覺得大夥兒一起在這條道上往前行,有夥伴,很開心。

       阿編問我,為什麼想要寫羅曼史小說?

       我的回答很簡單啊,就是想寫故事給自己看,想把藏在心裡的那些故事寫出來給讀者朋友們看。

       希望大家永遠有好書相伴,永遠在愛中感受到甘甜溫暖。

       新年新希望,希望新的一年裡,你與我都一樣,持續健康平安快樂。

       就請諸位讀者朋友們多多指教!

       那子甘溫再甘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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